当海浪再次撞上这艘小帆船时,希波利斯第六次吐了出来,把胃里最后一丁点蘑菇粥放归大海。逸闻学者瘫靠在船舷,用毯子和斗篷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好,只露出一双颤抖的手,将糟糕的旅途写进书卷。
“大概还有多远。”希波利斯脸色惨白如新雪,气若游丝地问道。那位执着帆脚索的灰白色巨塔没有立刻回答他。索利多金币般的双眸凝视着前方,右手收放自如,控制着帆船的速度与航向,让这简陋的小船行驶在惊涛骇浪。
“快了。”巨塔的回答简洁而迅速,其惜字如金让希波利斯联想到那位红袍的审判长。换成是以往,希波利斯便会追问起他是如何在学会对抗冰海,追踪猎物,判断航向。但现在,逸闻学者的体力只够他问出关键的问题了。
“老猎人——或是拉尔夫先生。我好奇你作为怪物猎手的传说,但我更好奇,”一阵小小的颠簸让希波利斯停顿了一小会儿,“是怎样的变故让一位传奇隐退在渔村之中?”
老猎人没有回头看他,金色的眼睛穿透波涛与浓雾,搜寻着目标。
“我没有隐退。”他的声音低沉且沧桑,宛如一张陈旧的琴,“只是将探寻谜团选作新的方向。”
“呃,我觉得像你这样狩猎大师,一定知道古怪的漩涡是卡律布狄斯所为,何必还跑一趟。”希波利斯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回答他的却只有狂风呼啸。
“经验主义只会留下遗憾。”良久,老猎人才给出自己的回应。“但如果真的海怪卡律布狄斯捣鬼,你不是在重操旧.......呕!”
帆船不闪不避,迎面撞上一堵浪潮。冰冷的海水把希波利斯浇了个透,学者两只手扒拉在船舷,第七次吐了出来。
“所以说,呕。是什么让您选择了新的道途呢。”他怀抱着那本被裹在防水鹿皮袋里的硬壳书,牙齿打颤地问道。
“无知与谜团才是真正的恶兽。”老猎人缓缓开了口,“就像你无论枭去多少只海德拉的假头它都能存活,唯有发现真正的脑袋才能将其一击毙命。”
“所以你仍是猎人,只不过狩猎的对象换做了真相与疑云。”希波利斯打着哆嗦,飞速写下他的话语,“但这是一条更艰难的路。你面临的对手无血无肉,遁于虚无的迷障。”
“藏匿得再好的野兽也会留下行踪,隐瞒得再深的真相也会埋下痕迹。”老猎人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我也有疑惑需要问你,诗人。”
“逸闻学者,或者简称学者。”希波利纠正道。
“我曾读过你的故事,戏剧与小说。你擅长撰写不着边际的史诗,离奇夸张的情节,动人煽情的悲歌。”
希波利斯试图争辩,但一波新的浪涌让他收了声。
“你为何选择了新的道途,将编篡真实确凿的书册当作新的目标?”
风浪渐渐缓和。罗西亚的希波利斯攥紧了那本《科利恩万物全书》,没入长久的沉默。
老猎人没有追问。他收起帆,将船锚扔入水中,又挽起袖子,摘下手套放进腰侧的小包。
“天要放晴了?”希波利斯勉强打破尴尬。
拉尔夫并未立刻回答他,只是将握起那柄最沉的铁矛,把之用另一卷麻绳牢牢捆上,掂了掂手。
希波利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平静的海面上,一个漩涡正在汇聚。涡流之间,两对发光的眼睛透过海面,散出幽光。
“别掉进水里。”老猎人沉声说道,猛地将投矛朝那阴冷的眼眸掷去。
漩涡激荡了海流,铁矛刺穿了寒风,海面为卡律布狄斯的鲜血染红。异怪发出愤怒的长啸,裹携着洋流,试图将船只吞没。老猎人的左手握紧了麻绳,将之作为驯兽的缰,右手则掷出第二支矛。
海兽发出愤怒的咆哮,激流汹涌地搅动船只,将其拽向波涛的中央。拉尔夫的双手一寸寸地拽扯着麻绳逼近猩红的漩涡之眼。卡律布狄斯的背鳍与长尾已然清晰可见,其掀起的湍流几乎要挣断束缚,扯碎帆船。
在船只崩毁或海兽力竭之前,老猎人松开了手。从压制中挣脱的卡律布狄斯飞速沉入水中,麻绳飞速地窜入海面。但就在其几乎要随之消失的前一会儿,拉尔夫的右脚猛地踩上绳尾,再一次拽住对方。
愤怒被挑衅点燃,仇恨在酝酿,两对发光的眼眸幽幽地出现在前方。背鳍扯开平静的海面,修长巨硕的身躯猛然从水中跃起,带蹼的前爪挥舞着,纺锤型的头颅裂成三瓣,以层叠的尖牙袭向船首持握着狼首巨锤的白狼。
在被口齿吞没前,他的双臂骤然化作巨狼的利爪。狼首巨锤化作卷册中记载的流星,凿上刺入海兽侧颅的铁矛。
骨骼碎裂的声音宛如丧钟,铁矛钉进怪物的大脑。沉重的一击将其猛地掀到一侧,砸起水花与海浪。海兽的尸体沉下去了数秒,接着缓缓浮起,涌出的血弥开一大片猩红。平稳的风浪中,老猎人重新戴上手套,弯下腰拾起那串麻绳,系于船尾,又将船锚从水中拽起放好。
“返程了。”他升起风帆,平静地对我说道。
小屋外,热烈的篝火同舞蹈与歌唱交织在一起,驱走黑暗。小屋内,希波利斯坐在火堆旁,裹着毯子,将《科利恩万物全书》摊开在桌上。
“咚咚!”门被重重锤了两下,在逸闻学者喊出“请进”前,来者便推开了门扉。老猎人站在屋外,将一串腌鱼精准地抛进希波利斯怀里。
“渔民的感谢。”拉尔夫说道,指了指自己行囊上挂着的一长溜腌鱼。
“这么快要启程了?”希波利斯痛苦地将腌鱼们推到一旁,捧着书用力扇了扇味道。
对方沉默地颔首。
“祝你好运,拉尔夫先生。”希波利斯在毯子里朝他挥挥手以作告别。
“愿你写书的旅途一路坦荡,学者。”
老猎人掩上屋门,脚步声渐渐融进夜色里。希波利斯拿出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将今天的见闻抄于书上。
他的故事已然谢幕。他的道途开启了新章。
罗伊·奥玛雷特看着一旁拨弄篝火的年轻修士。
琉璃金的眼眸,银白的发丝。柔软的棉织围巾映着火光,从深红被染上了橙黄。
布拉纳看着面前跳动的火焰,左手托在腮上,也许是入夜了,温暖的火焰让他有些犯困,没有注意到一旁血族的注视。
那孩子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样子,剑技平平,却执意用不熟练的武器作为给自己安全感的道具。他应该是第一次出军事任务。
如果在战场上,他一个人很快就会死。
这无关他誓缚者魔法能力的高低,仅仅是单纯的意识和经验不够。罗伊这样断定。
布拉纳在帕维纳的这段时间,应该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血和尸体。刚入城那两天时,他看到那孩子逞强之余,手指在微微发抖。也是,人类是脆弱的。他们的身体太容易失去性命。
给予布拉纳保护的是他的母亲——斯吉提安·尼可勒斯。她让罗伊的恋人一直昏迷不醒。但她只是斩杀了可能危害她所爱之人的死墓军,她为了保护自己的独子将他送入了血族最难以接近的修道院。
罗伊吸干她的血时并不知道她是一个母亲。
……
罗伊揉了揉太阳穴,明明已经不会再有病痛侵袭这具身体,他却感觉有些头疼。
他对自己说道:我没有做错。我不会做错。
但布拉纳的母亲所做的事也并没有错。
血族和人类的仇恨太深太长,追根溯源已经无从可考,又或者说,这恨意来自血液本身。血族视人类为家畜,人类憎恨血族如恶魔。
但血族也曾是人类。
罗伊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苦命的维斯兰女人。她死的时候自己应该还未满十岁,而现在已经过去百年,罗伊记忆里自己母亲的面孔早已经模糊不清。
他只记得母亲长得很漂亮。他记得她为他编织头发,他记得她哄他睡觉时轻声哼唱的维斯兰民谣,也记得她为了他独自哭泣。
有一次,他想去握住正在哭泣的母亲的手,却被母亲突然甩开,让年幼的他摔在了地上。他和母亲都愣住了。随后母亲紧紧抱住了他,一边啜泣,一边不停地对罗伊道歉。温热的眼泪从母亲的脸上滴在了罗伊的脸上。
母亲是爱着他的,就如同他爱着母亲一样。罗伊这样想着。
布拉纳的母亲,一定也同样爱着布拉纳。
初识的时候,罗伊向布拉纳抛出了名为知道他母亲下落的诱饵。布拉纳上钩的速度比罗伊想象得还要快。
布拉纳爱着自己的母亲,于是义无反顾地坠入了罗伊的陷阱。
他和自己很像。
罗伊有一瞬间被这样的想法撞入脑中。
同样是被母亲独自抚养的孩子,同样是深爱着他人的人。
若是自己不是那样的出身,也许会走上和布拉纳一样的道路。
“你看我干什么?”布拉纳奇怪地转过头,迎上血族的红瞳,他在温暖的火光下有些发困,没有恐惧,没有敬意,没有恨意。
罗伊下意识眨了眼睛移开了视线,但又很快重新和布拉纳重新对视:“没什么。”
“……”布拉纳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咕哝声,接着打起了哈欠。
也许是因为太困了,他对罗伊的防备心被睡意蒙上一层朦胧的纱。
这几日在帕维纳的经历让这孩子身心俱疲,他的脑袋忍不住一下一下地点着。“你睡去吧。我看着呢。”罗伊把死墓军的鸦羽披风盖在布拉纳身上,太阳被遮蔽后科里恩的气温也低了不少,即使是在盛夏,夜晚也冷得过分。
“……不要,我在守夜。”布拉纳强行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了一些,却没有拉开血族的斗篷。“……你为什么这么拼呢。”罗伊叹了口气往布拉纳身边移过去,把他揽在自己身上靠着。“……我是妈妈的孩子…………我不能…………”布拉纳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重心有了支点让他彻底放松了下来,很快就被睡意带走了意识。
罗伊感受着布拉纳身体传来的独属于人类的温度和呼吸。篝火噼啪作响。
是我做错了吗。
不,我没有错。我不会错。
罗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布拉纳银色的头发埋在墨色的鸦羽斗篷中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着。
————
清晨的阳光朦胧又晦暗。
篝火虽能够照亮漆黑夜晚的一角,但也无法与阳光相比。
即使这阳光已被恩典遮蔽。
即使身处带着黑阳恐惧的血色序幕之城中。
布拉纳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靠在血族怀里,身上还披着死墓军的斗篷,一下子站起身来跳离罗伊。
“我,我怎么睡着了。”布拉纳手忙脚乱地把身上的鸦羽斗篷塞回罗伊手中,“我不是在守夜吗?”
罗伊换上那副轻浮的笑脸:“你觉得我身上舒服就靠着睡着了。”
“没有!”布拉纳大声反驳着,让刚从帐篷里出来的麦基希德往这边瞧了好几眼,前辈的关心倒是让布拉纳的脸充血更加严重。
“小布兰,”罗伊叫起布拉纳的昵称,“从帕维纳出去了之后,你想去哪?”
“……”布拉纳沉默了一阵“……我不知道。”
“要到我这里来吗?我尊长的领地。”
“我不知道……”
“也许在血族的领地能得到你妈妈的消息噢。”
“……”
布拉纳看着罗伊挂着笑的脸,心里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并没有完全信任这个血族,他也知道罗伊·奥玛雷特并不会把人类看做同胞。
“那我跟你走吧。”布拉纳最终还是给了罗伊回复。
————
门罗公爵似乎觉得让先遣队的一部分牺牲自己能够更快战胜这不详的“恩典”。
罗伊听到数次其他先遣小队的队员失踪的消息,他皱紧眉头思考着。
这无疑是一个杀死仇人儿子的好机会。但他为什么还在犹豫。
年轻的修士独自在废墟中翻找,企图找到些线索。
罗伊不想再也看不到那个天真的小身影。
是喜欢吗,是爱情吗。
不,不是。我只是不能让他在受到最终的复仇前死了。他不可以死得轻松。
罗伊否定着自己。
我并没有背叛艾弗莱茵,我并没有不愿复仇。
我只是……
他不停地为自己找着理由。
——
黑色的恩典给帕维纳降下数次诅咒,享受着哀嚎和痛苦。
布拉纳被抽离了所有与希望相关的感情,眼神空洞地看着满地疮痍。
罗伊则失去了所有对爱意的感知。
我应该杀了布拉纳的。不对,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杀了布拉纳呢。
我为什么不杀了布拉纳呢。
罗伊走向瘫坐在地上的银发修士,他没有逃开,没有躲避,任由罗伊的手扼住自己的喉咙。
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要杀了布拉纳呢。
罗伊的手没有使力,仅仅是握着修士的脖颈。以血族的力气,只需要轻轻一折,他的颈椎就会断裂。
为什么。
罗伊没有下手,他放开了布拉纳的脖子,转而将脸埋在了布拉纳的颈窝中,抱住了他。
罗伊一直都知道的。
罗伊一直都明白的。
不愿承认的情感最终冲破了黑日的桎梏。
恩典的诅咒碎裂,将灵魂扭曲地束缚在了一起。
——是啊。
——我一直深爱着你。
TBC.
他偷溜进来时可没人告诉他这里四通八达容易迷路。
好吧,这是第五个一模一样的路口了。夏遥旭避着月光,悄咪咪推开第二十个房间的门。
白狼神女在上,他总算找到今晚的目标了。
据说这面具是神殿的仪式用具,名字叫“云端弦月”,一年只雕一副,一副只用一次。到了年底,就得另雕一副一样的用于年祭。
而这用过的面具,就从月狼族里抽签赠送给一位幸运儿,寓意着一年的好运和神明的眷顾。
抽到过的人没份——长生种嘛,得让他小辈。
前两日参加婚礼时看见的:那东西帅极了,谁带着都好看,可惜没能近距离观赏。
但他仍然感觉不爽:该死的,月狼族已有快七十年没人结婚了,偏挑他和白秋夜的休息日,原本约好的饭和街全部打水漂了!
他可期待月狼族的城市与小吃,白秋夜的空闲少又短,就这么被占了!
晃了晃脑袋,甩脱那些有的没的和幽怨情绪。夏遥旭颇为新奇地拿起放在纯银支架上的夜云遮月。(自从来到盖西林斯,他一直保持着这种好奇心旺盛的状态,也许也因为他终于一身轻松了)
这张半脸面具有着明显的手工痕迹,额头部位镶嵌着一枚正圆的白月玉,这种玉产量稀少,是月狼族中为数不多留存下来的古产物。
面具整体像凸起的弦月,戴着时只遮住上半张面孔,两侧垂下流苏和玉珠,面颊部位还坠着森白的骨牙;特殊绣艺让上面的十二月相随视角闪烁星空般的墨色。
“想戴?”白秋夜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后,穿着一身吊颈长裙和黑色的短披肩,身上的金饰丁零作响;白发原本是挽起的,现在被她放了下来,带着一些弧度垂在颈侧。
此人没藏好尾巴(是的,生理层面的尾巴,他仍然不习惯自己的变化),尾尖蹭到了些许月光,于是白秋夜结束洗浴便来找到了他。
夏遥旭被她惊了一下,有点做贼心虚地抬了抬手中的面具,要将其放回纯银支架上:“嗯,第一次见,有点想戴。”
“戴吧。”白秋夜一句话让他顿住。
随后他瞪着眼转过半个脑袋,红发都被甩过肩膀,垂在胸前,像是凸显他的震惊:“这不是很重要的仪式用品吗?”
是可以随便让外人戴的?!
白秋夜没什么表情。她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就算刚刚抓住一个乱碰重要物品的冒失鬼也一样。
对,夏遥旭是溜进来的,抓住得被赶出神殿,白秋夜倒是能保住他,就是免不了一些小麻烦。
或许是压抑得久了,此人在来到盖西林斯后,内心深处属于小孩的幼稚和玩心越发复苏。常常失踪不见或是偷溜进各种地方“探险”,偏偏谁都打不过他,神官们为此焦头烂额,打得过他也管得住他的人叫白秋夜,而她则没有下限地为他四处开绿灯。
至于流言蜚语,她当然知道族人们都称呼夏遥旭为“神女的童养媳”,长生种嘛,看谁都是小孩。而月狼族的性别观念浅淡,“童养媳”这个词甚至是中性词。
夏遥旭更不用说,在人类里也是个小孩。所以,所有人都小看他,同时,所有人都让着他。
谁会和小孩置气?尤其是这小孩还特别天才特别聪明,时常嘴甜,平时也没什么心眼,就当个四处好奇的街溜子,还会帮你的忙。往大了说,他也算族群的半个救命恩人,带神女归族的代价是他数十年无法返回故乡,多宽宏大量?
对此现象,白秋夜乐得所见。返璞归真?谁知道呢?反正对他来说是好事。
她接过面具,忽然瞧了夏遥旭一眼,一点狡黠地光芒从里面露出:“我雕的,我想让谁戴就让谁戴。”她将面具抛回去,不像是好整以暇地看他:“戴吧。”
这一下倒是让夏遥旭紧张起来了。他不想戴?不,他想。但在白秋夜面前戴?他有点不情愿,或者叫,害羞。
这种别扭的感情和“就这一次机会错过没了”的想法冲突碰撞,夏遥旭在三秒内经历了剧烈的心理搏斗。
“你、你闭眼。”他最后这么说,出口就后悔——这说的什么话!
但是白秋夜真的闭了。
他也不好食言。
小心翼翼将这面具戴上,接触皮肤的地方传来短暂的温凉,尺寸刚好,甚至不会硌着额头偏上的龙角。雕的时候就是均款?
额头嵌玉的地方似乎是可活动的,并不需要压着额头的皮肉,也不会留下压印。
他刚刚睁眼,就和白秋夜的双眼对上视线。
那人的嘴角分明是平的,眼底却弯起一些,分明是在笑。
她故意的。瞅准了时机和他眼对眼呢。
夏遥旭戴了几秒就不自在了,说到底这东西根本不能也不配叫他带上,立刻要把面具摘下来。
但他刚掀起一点,白秋夜便上前两步抚正面具,气息离得很近,让他忍不住屏息。
她打量着夏遥旭,变出一面小镜子,状似平静地问道:“喜欢么?”
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夏遥旭不得不承认:这面具真帅啊!
说白了他也才二十岁,根本还是个小孩。当然会喜欢看着帅的东西。而且别说,这面具长在他审美上,还叠了一层异世界的buff。
他向来不和白秋夜撒谎,但偏偏他在某些地方是个拧巴的人,开口时磕巴了好几个音节,庆幸面具遮住了脸,因为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心脏也跳的飞快。
“挺,挺喜欢的……”
“是吗。”白秋夜眉毛扬起,这下谁都能看出她的高兴了,但现在只有夏遥旭能知道。
白秋夜问他:“想要吗?”
“这不是抽签送的么……”
白秋夜打断他,双手抱臂,竟难得显出任性的模样:“我雕的,我送的。”
意思是,没人敢有意见。
“但是,我不是月狼族。”夏遥旭很是不自在,不配得感像春笋一样冒头出现,总是如此。
说着,他就要把面具摘下来。
白秋夜阻止了他的动作,两个拇指摁在面具眼孔下方,剩下的手指贴着他的耳朵,极其近的距离,他看见白秋夜的耳尖有些红晕。
这人就这点不好。分明不会在意各种眼神目光,却又以各种理由搪塞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敢拿,想要的东西不敢说。
有人问了便笑,回答又是尖锐刻薄的:死了又拿不走。
好像他准备好死掉。
白秋夜心情其实不好,她刚刚开完会,雷厉风行地定下了年祭的时间和流程,接下来还要去王庭商讨对外族的交互倾向,免不了一顿鸡飞狗跳。
所以她现在其实是十分暴躁的,容不得任何人拒绝她。
她不悦地凑近夏遥旭,金眸闪躲一下又坚定注视回去,而夏遥旭已经呆住,木木地从面具眼孔内回望过去,属于普通二十岁青年的清澈眼神从中露出——这是一个很愚蠢的表情。
“……”她难得有些迟疑,说出来的话又直白又隐晦:“这东西是一年雕一个,抽签也是惯例。前提是,雕它的人自己不想留它,也没有指定赠送。
物以稀为贵。年轻人们都用它当见证信物,婚礼上会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我前两天带你参加婚礼时你就注意到了,不然不会现在溜进这儿近距离观赏。
想想,我送你的东西,哪一样没有企图?怎么离了家,反而笨了。”
白秋夜松开手,食指指腹小力推了推他的鼻尖,颇为鄙夷却真心实意地骂了句:
你这傻子。
角色有改名,人还是同一个人,当陌生人看也行,不妨碍。
——
“上回说道——”
食客手中扇子一合,左手拂过扇骨,右手一抬,又迅速向下一敲,将这扇子当做了惊堂木使,只听清脆地一声响,周围喝着酒吃着菜的客人们纷纷侧目,一位刚落座的客人连笠帽和防风布都没来得及解。
“殷家雇了一个发如银丝,眼如金玉的女子做护卫,时常能看到那女子一身干练装束,与殷家主同席吃喝闲聊。
“且说这位女子,也是如得天赐:眉如白羽,肌如初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那叫一个美若天仙,一颦一笑仿若春风拂柳枝,轻雨落溪流!
“那人虽为女身,银丝如瀑,相貌美丽,各位却不可轻视!只因那奇女子晓得十八般武义,会张弓会耍鞭,使刀也用剑;不仅踏雪无痕,出手也是处处杀机、毫无怜悯。
“据说,她出身山林,得了狼群抚养,又受仙人点化,这是入凡世修行来了……”
……
“你瞧他说的,居然大半都是真的。”
红发的青年比她晚一步入堂内,也比她晚一步落座,左耳上垂着的红符已是脱了颜色,符上的笔画却是用朱砂描了一遍又一遍,此时随着他的动作晃悠晃,险些落在面前的酒碗里。
他一身黑衣,胸口绣着一丛紫竹,细看却像是笔直的蛇骨。胸口不羁地敞开一大片,露出锁骨和苍白的皮肤,端起酒,青年饮了半碗,抹了把嘴,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笑:“话接上回,你还没和我说完你的故事。”
对面,那白衣红带的女子脱下笠帽,解开裹着长发的防风布,“美若天仙”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平淡地笑,仿佛已经历遍了悠久长流的岁月,她一身气质不似十几二十的姑娘,倒真像是来自深山老林里,修行千百年的妖仙精怪。
女子不紧不慢地开口,嗓音温软,像上一趟单子那车主的丝绸:“你喊跑堂的上两道菜,我慢慢讲与你听?”
青年立刻举手,腿也翘上长凳了,朗声道:“来两碟菜!”
“好嘞!”
……
故事要从数年前开始,女子无名无姓,自有记忆起便与狼群同食同住。
林中有仙否?否。
林中有妖否?是。
妖不止一只,她就是那其中一只妖,也不知人类如何称呼她,笼统点,狼妖。
饮血食肉、风餐露营是她的前半生。
但或许是因为几十年无成长的身体,一位猎人在猎犬的指引下,找到了正在河边吃水的秋旻,并将她当做了人类的小孩儿,带回了所在的村子。
猎人教她识字,因为猎人曾经去考功名;猎人教她工具,她一身强悍的本事如虎添翼;猎人没给她起名字,只管她叫孩儿,她现在还记得那人叫她小名时的音调,每每想起便心头一暖,就连冬雪都变得可爱起来。
好似接触到了同样样貌、身体的存在,她本无变化的身体,开始长大。猎人三天两头在屋墙上为她刻痕,欣喜地买盐猎肉庆祝。那块木头被她带在身边,托人做成了她束发的簪。
猎人在她成年的第六年死去,是寿终正寝。她守了她渐凉的身体整整一夜,第二天唤来狼群为他刨了坟,就葬在山林附近。
她照常打猎,只是去村中交易的次数少了,在山林里呆的时间也久了:山神派花鹿来召她,蛇身人首的神带她认识其他模样各异的神明。
祂们都问她的名字,她说不知道。祂们问:不为自己起一个?
蛇尾揽过她的脖颈,带着长辈的安抚,山神说那代表你的灵魂,修仙修道,灵魂是自己给的。
在白露那天,她给自己起了名字,跑遍了山上的每个地方,与飞禽走兽介绍自己:秋旻。
过去几年,天公似是要降罚,一场暴雨摧毁了麦田,山上的流石土沙惊走了鸟兽,那一天,她没有猎到任何鸟兽。
一场暴雨接着便是连月的干旱,饥荒开始后,村中人四处找食。树皮、草根、土石……秋旻看见他们炖的一锅汤里,浮着几根手指。她脑袋中好似有一片薄雾迸散——是啊,人也是肉、骨头做的。
兽性如梦初醒,人性冷眼旁观,她没去喝那锅汤,只是杀了烧汤的人,然后在一个晚上离开了这里。
应当是有六年的流浪,她遇上过拍花子,好奇想看戏法,结果被绑进车里,当做“奇人异物”博噱头、引人眼球。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在一处山林行路时,她杀了那些人,养了一阵被拐来的几个小孩,占山为匪。
这匪当得也算窝囊。不劫镖不劫钱,给点食水金银就放行,没有也能拿稀罕物品来,只是有多稀罕就看这人的口才和秋旻的判断。给不出来但特别惨的直接赶走,给的出来却不想给的杀了挂树枝做腊肉。一来二去,居然还和一伙行商的搭上线,偶尔做做菜人生意。
……
“我以为妖怪都吃人呢?你没吃过啊。”青年似乎也知道这事儿不能在太平地儿讲,一张俊脸却笑得蔫儿坏,压低了声音打量她的面容,见她毫无反应便撇嘴:“哎味道确实不好,吃了也犯恶心。”
秋旻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下酒菜,手指没有留着尖细的指甲,而是修剪圆润、恰到好处地体现那双手的纤长干净。她将自己打理地很好,一身白衣却纤尘不染,即使坐在这嘈杂的堂中,也不会周围格格不入,但即使非常低调,也难以掩盖她身上的异质感。
青年一口喝完杯中的酒,给自己满了第二杯,举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不过那会儿,你这也算是个好人了,干我们这行的就喜欢你这种匪…人。都要走硬来的,多少命都不够搭的!你瞧我们头儿,身上干干净净,还不是因为他会干事儿。欸,后来呢。”
“后来么,那群孩子自己想当头头,我便取了些金银食水继续走。”秋旻抬手,指尖从桌左到桌右,在空气中轻点:“穿过墨珏城,又去了银莲。”
“哦,没劲。我还以为你会把他们全杀了。”青年撇嘴,似是故意的:“都说妖怪残暴凶狠,是因为你不是一般的妖怪么?”
女子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筷尖轻敲碟子边缘,目光左挪一点,定在他左耳的符上:“会画聻符?你师傅倒是有点本事。
但有本事的人,总是早死。”
小心欠债,迟早要还。”
她这就知道了?
青年惊讶半晌,一个眨眼敛了心神,摆出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嘛,我错了。”
“姑娘辛苦,有些人就是没脑子的,天天就惦记着见血。”
毫无征兆地,又一个人坐了下来。此人眸子清亮,紫珠般的眼眸藏在睫毛下,一身正装整齐服帖,胸口也修了个紫竹。他坐下时手里已是端了一只空碗,只见他往桌上一放,给红发青年使了个眼色。
“头儿,怎么跑这来了?喝酒啊。”青年瞧瞧自己手里的酒,给人倒上了,接着默不作声地挪了挪屁股,离加入故事会的紫眸青年远了点。
“初次见面,白姑娘。我就是骨竹镖局的老板,姓伏名虺。”伏虺温和地介绍完自己,瞥了一眼红发青年,没好气道:“你管我作甚?我还没教训你上一趟镖多花了多少铜子儿银钱呢!”
“头儿,那老儿看我年轻欺人太甚,我杀他就算我积德了。”红发青年不在意地说道,似乎总算想起来还没介绍过自己,于是掐着酒壶拎起来,给秋旻酒碗里满上酒:“白姑娘好哇,我叫九日,名谣,除了‘红毛儿’,你怎么叫我都行哈!”
秋旻向两个人各点了点头,伏虺只是来打个招呼,喝完酒又急匆匆地走了。
秋旻似笑非笑地瞧了九日一眼,又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意味深长地道:“我叫你阿旭可好?”
九日谣看着她的笑,一愣,耳朵面孔皆攀上一抹红色,支吾了一下,又不好撤回前言,只好啄米般点头:“都行都行!”
……
大家长当腻了,孩子们也长大了,她便沿着时而泥泞,时而干裂的黄土路走。这次走得久了些,五年的流浪,饥荒、洪灾、山崩……都被她熬过去了。久违驻足在一个镇子上,她应了一处商会的邀请,做了门面与护卫。
商会生意一般,连带着秋旻也悠闲自在,拿着工钱在镇上闲逛,买些稀奇的吃食。时而随商会老板出席商谈,这时她便要遮起半边脸,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日子悠闲自在,久违在人类社会之中停留,精神也是越发慵懒起来。
变化发生在一年后。
上一任官员似是因病死去,接任的是个没本事的废物,每日不是听曲便是玩乐。恰逢上游飘尸,死人堵塞了半截河流,尸体就在水中腐烂发臭。
秋旻曾见人报官,却不见官兵出动处理,于是向商会主人发出提醒:瘟疫或要开始了。
事实证明,她的预言是对的。很快,第一例病患出现,然后是第二例、第三例……
平民哪有钱财买药治病,偏方土方没用,只能在家等死。
半夜常有人出走,去了河边的投水,去了对岸的上吊……没人葬他们,尸体就被冲走、被吊着,随着水流与风摇摇晃晃。
商会主人姓殷,前两天刚从别处重金求来一只剔透翠绿的翡翠,以红绳吊起,做成了一枚平安扣。他夫人前几日刚生下一名女婴,秋旻也帮着接生了,这平安扣便是给女儿的。
可瘟疫谁管你是殷家千金?女婴患上病后,不出三日便停了呼吸。殷夫人日日以泪洗面,患病加之失子悲痛,终于也垮在了床榻上。麻绳偏挑细处断,商会的渠道因瘟疫受到影响,不许殷家出入,入不敷出,殷老板也逐渐衰弱下来。
那月后,殷老板解了她的契约,握着夫人的手,一起将这没用上的平安扣给了秋旻。
秋旻的手腕被两只消瘦的手一同握住,出于怜悯与尊重,她没有挣扎,只是摊开五指,不肯去握那掌心的平安扣。
她最后还是收下了,连带一柄长剑一起。
那长剑并非用来砍杀,而是象征荣耀,殷家本想在上面雕天狗,辟邪祟,却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自家这位护卫常去山中森林,和狼群说话,与飞鸟玩耍,竟在上面刻了一头白狼。
那枚剔透翠绿的翡翠平安扣就坠在剑柄上,被管家从合葬棺上取下,双手奉给她。
……
“我杀了官府的无能儿,开仓散财,能走的人都走了,一把火烧了所有东西。那讲故事的,嘴里说的也不一定都是假的。”秋旻端着酒碗,平静地好似在讲他人的故事,“平安扣以红绳坠挂,我怕它经不起风吹雨淋,这才挂在身上。”
哒。
酒碗被轻轻放下,秋旻抬眼看向九日谣,金眸明亮,嘴角微弯,整个人好似一轮明月,却透出一丝凌厉:“如何,满意这个故事吗?还想问些什么?阿、旭?”
他这辈子从未被人这么亲昵地叫过!耍我玩儿呢!
九日谣像被烫到,俊脸上满是不自在,红眸下意识闭上逃开视线,身子也后仰到一个夸张的弧度:“别玩儿我了姑奶奶,是我嘴欠,下次一定不在你面前嘴欠了!”
“乖小孩。”秋旻抿了口酒,悠然自得地模样也是养眼至极,叫人生不起脾气。
她初来乍到,不惯着这小混蛋的臭脾气,实力也在他之上,小混蛋只能吃哑巴亏,老实认错。
“可你不是有两个吗,还有一个呢?”
秋旻低头指尖拂过衣裳,红腰带上绑系着一枚质地不菲的白玉。也是在白日,看不出来,若是这小混蛋晓得它在夜中莹如白雪、亮如半月,想必是要借去把玩三日。
“?”她突然的沉默让九日谣倍感疑惑。
秋旻忽然狡黠地笑了,清清嗓子,学着台上的讲故事的食客道:“她出身山林,得了狼群抚养,又受仙人点化,这是入凡世修行来了。”
这时,九日谣听见那讲故事的食客恰好接话:
“只见那女子——
腰坠两枚平安扣,身怀武艺十八般。
金眸银剑行世间,白发素衣不染尘。”
天气晴朗,旭日风光,老板微笑,良日加班……好。
闹钟被砸在墙壁上,反弹到地上,不懈地发出令人恼怒的铃声。
被子鼓起来一点,随着里面的人翻来覆去,头没了头尾没了尾,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布汤圆。
又过了一会,玄关的门打开关上,汤圆里应激样钻出一个红脑袋,抬起来片刻,又啪地整个埋进枕头里,就这么与呼吸不畅僵持了几分钟,豆沙汤圆才彻底恢复成乱糟糟的被子,馅料离家出走,然后带着金属表面坑坑洼洼的闹钟回来。
铃声总算停下了,闹钟几乎每天都被摔这么一次,但它坚韧不拔,仿佛石中青松,每个看到它模样的人都会敬佩它的优秀品质。
闹钟的主人——汤圆的馅料——夏遥旭垂着脑袋站定不动,又睡了几秒,然后猛然惊醒,掌根敲敲额头去了卫生间。
等他解决了生理问题、个人卫生后,脑子才清醒了大半。
白秋夜在他家沙发上闭目养神,而桌上是她带来的早饭。
几口热粥下去,夏遥旭的头痛也消退不少。
一顿早饭吃完,两人一同出了门。
路上夏遥旭在补觉,白秋夜不在,没有她的位格遮蔽,他噩梦不断,一夜未眠,偏偏休假没了,要去封锁区加班,时间紧任务重,只能在路上多休息,因为任务开始他们就不能睡了。
眼睛一睁一闭,路上再迷糊两分钟,周围的场景就从结晶闪烁的荒野变成了绿意盎然的山中村庄。
雾还很浓,勉强看得到树木的黑色树干,远处的房屋模糊不清,像山水画随意的一笔。
两人都很清楚流程,等雾散了,就是彻底进来了,但他们不打算先去村庄,来的不止他们,还有其他人。
虽然早起的鸟有虫吃,但枪也先打出头鸟。
两人就这么等着雾散,看着面前白茫茫慢慢变淡,夏遥旭靠在身边的树干上。
心脏在咚咚地跳,很响,很重。
咚咚。
他眼前发黑,黑幕模糊了视野,然后迅速浓重起来。
咚咚。
他用手揪着胸口的衣服,腿站不住了,身体就顺着树干滑下来,膝盖弯着,什么也看不见。
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有人在靠近,声音很乱,糟心。
夏遥旭的侧脸贴上一片冰冰凉的东西,眼睛彻底看不见,意识也没入黑暗里。
……
咚咚。
他猛的坐起,脑袋发晕,胸口发闷地痛,不住的咳嗽,没注意到自己刚刚差点撞到了人。
那股冰凉的感觉又贴了上来,这次是在额头。
视野清晰了些,是白秋夜,她在探自己额头,比较温度。
“醒了?我去。”一个陌生的声音,男的,有点沙哑,带着挑衅的意思:“刚刚心跳都停了,美女手一贴就好了?神医啊。”
夏遥旭抬眼,眼底酿着浓重的戾气,说话的是个黄毛,这一眼给他看闭嘴了。
“你还好吧。”旁边有人蹲下来,藏在视野的边角,他需要扭头才看得到脸,这是个白衬衫女人,面目清秀,五官干净,画了淡妆,手里举着一瓶水,递给他这个咳嗽不断的人。
夏遥旭没接,他咳得缩成一团,只瞟了一眼白衬衫女人就扭过头闭上了眼,头很晕,胸口还在痛,随着咳嗽一阵一阵地痛,痛得他负面情绪疯长,看见个人就想砸烂他的头,把胳膊手脚全砍烂,扯了内脏再把血全洒出来。
白秋夜观察着他的状态,接过女人的水喝了一口,才把水瓶凑到他嘴边,声音冰冷:“喝。”
黄毛又管不住嘴了,表情嘲讽:“还要女朋友喂你喝。”
夏遥旭正压着心里的负面情绪,闻言浑身戾气发散,弥漫出来的杀意把黄毛和白衬衫女人都吓走了,只有白秋夜仍然把水瓶举在他嘴边,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粗暴地夺过水瓶,灌了一口,衣领上洒了不少,也不知道喝进去多少,总之喉咙咕咚一声,水瓶就被他塞了回去,接着手从风衣内侧抽出一支针剂,好似砍人似的往自己大腿扎去。
液体被推进去,夏遥旭手指颤得厉害,他控制不住得想杀人,想发泄,而下意识思索自己异常的原因又成了新的导火索,因为他不知道,于是就越发烦躁。
他把插在肉里的针剂拔出来,带出一串血液。
眼睛抬起的时候看到了远处的三个人,夏遥旭盯着他们,心里在想他们的死法。
视野忽然黑了,他的眼睛被捂住了,熟悉的冰凉这次在他的眼睛上,是白秋夜。
看不见目标,夏遥旭想着死法的思绪一顿,滔天的烦躁里出现了点因为看不见而产生的恐慌。他伸出手,试探性地在空气里抓抓。
白秋夜把另一只手塞进他的手里,五指扣着他的,指缝被填满,心里的恐慌、烦躁慢慢熄了,那只手好像山火时砍出来的隔离带,冰凉冰凉的,正把他心里的火都灭了。
过了一会,他缓过气来,浑身杀意变成了低气压,声线也低而哑,说出的话却透了一点乖巧:“……我好了。”
白秋夜盖住他眼睛的手动了动,用大拇指和中指揉揉他的太阳穴,然后才解放了他视野。
夏遥旭眨眨眼,先看到了白秋夜那张精致高贵的脸,心里好似有张网,情绪都被兜住,不至于狂风暴雨,失控地沉底爆发。
他想放手,然后解释他们不是恋人关系,可挣了一下,没挣出来。
白秋夜面色不变,把因为挣扎指缝间的空隙又填了回去。夏遥旭不明所以,却也没立刻询问——白秋夜不是喜欢肢体接触的他,她这么做有她的理由。
然后是远处的三人。
他表情僵硬,以前熟练的伪装现在也做不出来了,只好以真面目示人——他对白衬衫女人点点头,意思是抱歉。又对三人说道:
“我有病。”
白秋夜淡淡地补充:“精神疾病。”
三人都在犹豫,黄毛更是咂了下嘴,嘟哝了什么。
白衬衫女人第一个过来,也对他点点头,意思是没事。可看他的眼神是瞟着的,没和他对上视线,她害怕。
第二个走近的是个成年男人,三十出头,穿着长裤外套,脸不显年纪,气质又干净,看着像大学生。他向两人打过招呼 自我介绍道:“我在城里当老师,放假了接了任务赚快钱。”
有人开头就好办了,白衬衫女人是文职,管自己叫“小鱼”,和教师组队来的;黄毛是专职,独狼。
夏遥旭看到自己垂下的发丝是黑色的,愣了愣,脑子转了一下,被黄毛的大嗓门打断,又停了,负面情绪涌上来,把他刚闪过的思路放走了。他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不想开口说话,白秋夜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帮他做完自我介绍。
夏遥旭成了“小哥”,白秋夜则是“美女”。
大家都没说自己的名字,一是记不住,二是没必要。
做完介绍,众人开始往村子走。
夏遥旭仍然握着白秋夜的手,由她带着自己走路。才走了一百米,他就喘息起来,气管好像闭合了,呼吸困难,他从胸腔里挤出两声咳嗽,单手揉太阳穴,搞不懂自己的状态。
先是莫名其妙的情绪爆发,又是身体虚弱,一针强力恢复剂帮他站了起来,却没治好他的异常。
烦着呢,白秋夜忽然停了,这么一顿,他才发觉自己眼前又在发黑发昏。
“他像我课上跑完八百的普通人学生,异能者要两三千米。是不是身体不好?”教师慢下来,征得他的同意后扛起他的一条胳膊,扶着腰,和白秋夜一起带着他走。
小鱼捏着自己的水瓶,语气压着忧虑:“大家的异能……是不是都不能用了?”
教师第一个点头,黄毛在前面开路,闻声回头说了一声“对”,白秋夜点点头,不吭声。
然后气氛就这么停滞下来,弥漫在几人之间的低气压又叠了一层。
……
村子里没有人,风声停了,虫鸟无声,安静得令人不安。
一颗枯木站在村口,正中央、不偏不倚,就连枝条都被砍掉,只有一根光秃秃的主干。
主干上吊着一块尸骸,皮肉残存,骨骼清晰,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人体的躯干部分。它被挂在枯树上风干,面朝村外迎接这群外来人。
手脚的连接处被干脆地砍断,头颅失踪,断面露出一截颈椎骨,骨头上穿进去四个铁环,其中两个挂着锈迹斑斑的断铁链,悬在空中一动不动。
脚步声停下之后,空气中就只剩下夏遥旭压抑的咳嗽声,他把手臂从教师肩上收回,倚靠着白秋夜的身体,拖着步子往尸骸走去。
在剩下三人惊骇的眼神里,他站定后,顿了顿,从尸骸的最后一根肋骨处摸出一张陈旧得有些脆弱的纸条。
他看都没看,递给了白秋夜,接着蹲下,抹开尘土,只见土地下露出了一根绳子,拿起来一扯,便扯出了一块覆盖着泥土的木牌。
黄土之下是暗红色的湿泥,夏遥旭拍了拍木牌,上面用血液写着一行字:
“好心人,帮我找找我缺少的部分吧。”
围过来的三人保持着沉默,正思考着从何找起、去哪里找残肢断臂呢,就听白秋夜毫无感情地念出了纸条上的字:
“找不到就用你们自己的给我!”
字迹草率,连笔和笔画简写让识别度急剧下降,小鱼过去瞥了一眼,一时没有辨识出来任何一个字。
“所以是叫我们把它的肢体找全?都烂完了吧找什么啊。”黄毛也去看了纸条和木牌,他瞄了一眼就走了,鬼画符,看不懂。两步走到尸骸旁,打量了一下颈椎骨上穿着的四个铁环:“四个?分头搜村吧。”
教师和小鱼点点头,白秋夜把纸条放进口袋,扶着夏遥旭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两人全程没有发话,也没有和他们交流的意愿,教师在他们后面喊话:“午后在这里集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黄毛翻白眼:“病秧子和蠢女人。”
小鱼背着黄毛骂他傻逼,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表示不理解和贬低。随后与教师商量好搜索的方向,几人就分开,各自去村子里搜索了。
……
夏遥旭躺在了一张木板做的床上,脸色苍白,四肢发软,时不时做几个深呼吸,好似上了岸的鱼。
他接了白秋夜递过来的水,问道:“你觉得有几个部件?”
白秋夜答:“不止四个。”
夏遥旭:“我觉得不止四个。直觉的话……应该有八个。”他呛了一下,咳嗽了一会,抹去嘴边的水,也放下水瓶,继续说道:“我有一些想法,我需要单独呆一会。你去找找肢体吧,鼻子闻得到吧。”
白秋夜点点头,凝视了几秒那个黑色的发顶,忽然上手揉了揉,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因为喊得太急,他快速呼吸了两次,问道:“你……心情很好吗?”
背对着他的人顿了顿,右手抬起,头颅微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是。”
夏遥旭不出声了。
白秋夜感到背后的视线移开,默默挪动脚步,离开了这间屋子。
……
时间过得很快,这是在说事实,因为从惨白天光到阴云露日,仅仅只过去了三个小时,他们身上可以查看时间的仪器完全不动,只能靠辨别天色判断时间。
第一个来枯树下集合的是小鱼,她手里拎着一块卷起来的粗布,包着两个长条状的东西。她向每一个后来的人点头示意。
很快,教师和白秋夜也回到了枯树下。
教师托着一卷草席,裹着一双断腿,肌肉组织和软组织已经没了,只有腿部的骨头露在外面,听声音似乎还挺碎的,不过看他泰然自若的神情,应当不会有遗漏。
小鱼将东西放在了一块,她和教师手上指甲里沾着暗红色的湿泥土,张望了一下,没看到黄毛,也没看到夏遥旭,出于关心病员的心思问道。“那位小哥呢?”
白秋夜朝不远处的屋子看了一眼,意思是在那里面。
等待的途中,教师和小鱼开始聊天,话题是关于自己的工作,讲述了数个由真实事件改编的,神经领导和脑残甲方的笑话故事。
期间他们也想让这位漂亮的白发小姐也加入话题,但怎么也打不开她的话闸子,不过她会在某些时候反馈一些语气词,两人全当是为了避免他们尴尬。
其实白秋夜真的在听,只是她的工作不是那么日常的东西,也不有趣,大部分沾着血腥味和令人讨厌的“身不由己”,不合适拿出来当谈资。
可教师和小鱼聊完了,都没等到黄毛。
沉默着又等了十分钟,教师开口了:“我们去找找人?”
小鱼同意了:“不能一直干耗着等他。”
白秋夜还是不表态,望着埋木牌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离开了。
白秋夜回过神,忽然走到一间屋子里取来铲子,开始挖埋木牌的地方。
一铲子一块土,暗红色的湿土被铲起,堆在一旁,下一铲又能挖出更加潮湿的暗红色泥土。就像是有人用血液浸湿了这片土地,血液在土壤间流淌,一遍一遍渗透又一遍一遍析出,最后与每一粒土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液体和固体。
从粘稠的泥土里,她取出一张软趴趴的纸条。
身后有东西拖行的声音——活物,拼命挣扎,却收效甚微。
来人沉重而费力,每一步都像最后一步。
肺部如同破了洞的风箱;气流进入气管就像针扎一样痛苦;哪怕海啸般翻涌的情绪正拍打着岌岌可危的心理壁障,下一秒就会因为那些情绪而失去理性,他还是将这个活物拖到了这里。
白秋夜收起纸条,回头转身,正对着他,金色的眸子里淌着宁静,而身体语言却透着愉快、亢奋——她伸出手,随那个满身血腥的青年扑进臂弯。
越发狂暴的情绪需要发泄,一时的平静只是因为压制得好,它们还是在那,争先恐后地晃荡,然后变成压过防线的第一道浪。
……
小鱼其实没有走远,她在选择从附近查起,听到拖行声时,她刚刚进入一间房屋,推开里屋的木门。
她以为那是黄毛找到了残缺的头颅,却不想手持着拿回来,而选择用某种东西将东西拖回来,所以她出去看了。
——以躲在门框边的姿态。
她从小受到正常教育,作为治疗师,她也看过许多血腥恐怖的伤口,她一眼就能断定,黄毛的四肢完全折断,胸腹塌陷是因为肋骨骨折,骨刺扎进了内脏,他口鼻溢血,头颅虽然完好无损,却发不出声音在,嘴里不断流血咳嗽是因为舌头被割断了,这么下去,窒息恐怕会成为他的死因。
然而她并不是不能理解。黄毛嘴欠,说话得罪人,在没有法律和道德的荒野,必然会遭遇报复,无论是谁对他动手都情有可原,她不会产生任何一丝同情。
她只是,对“笑”这一动作有了一些疑惑。
……
夏遥旭坐在地上,让白秋夜给自己扎了一针,这次不是恢复剂了,是生命维持剂。他脱力到握不住一支针剂,全靠白秋夜才没直接躺倒在地上。
教师先开了口:“他怎么了。”
夏遥旭慢了几秒才有反应:“想杀我,把我肢解了填充尸体。”他的目光向上,看向了吊在树上的尸骸。
教师默了一秒,转移话题:“现在还缺个头颅。”
“不缺。”夏遥旭勉力抬手,指了指黄毛,“砍了,给它,还为我们省了事。”
没人接话,除了黄毛在昏迷边缘痉挛两下。
夏遥旭再次开口:“不是说了吗?‘找不到就用你们自己的给我’。”他第二次指着黄毛,面露嘲笑、语气不屑:“我们不可能拿得到舌头和眼睛,想凑齐部件一定得死一个人,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正常寻找,哪怕不知道我们需要那两个部件。结果送上门来,给了我正当理由动手。”
白秋夜递给他一张纸条,然后去取卡在树桩上的斧子。
小鱼代替她搀扶夏遥旭:“您能说明一下吗?”
夏遥旭展开纸条,那是一张报纸的一部分,刚好印证了他的猜测。
“要找的东西,是手脚、头、舌头、眼睛。”夏遥旭的声音很小,也不连贯,没吐出几个字就要喘口气缓一缓,“这是五年前的新闻,一个女人被挖了眼睛、割断舌头,就过了一年,她被倒吊在树上放血,弥留之际被放下来,砍掉了手脚。理由是传染病。”
教师接了话:“这个村的村信使说,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个疯子,但他们挖眼割舌,是为了让她变成瞎子哑巴。
他们在造守村人。”
白秋夜回来了,斧子扬起落下,话语间就多出了剁骨斩肉的声音,黄毛没一点声音,他本来就快死了,夏遥旭用工具砸断了他的手脚胸骨,却没碰他的脑袋分毫。
“对。”夏遥旭咳嗽起来,片刻后压制下去,接着伸手指向村子的大道:“那里有烧过东西的痕迹,屋子里有飘走的纸碎片,土地上还有一些脚印,有规律性。我不知道是什么活动,反正对女人来说,不是好事。
你们在挖掘地,有挖出红泥吗?”
两人点头。
“放血不止一次。他们让女人活着,血洒在了村子各处。”
白秋夜已经把脑袋砍了下来,眼珠不用挖,舌头则被夏遥旭扔在了黄毛的外衣口袋里。
“她先是恐惧,因为自己看不见了,说不了话,还有巨大的疼痛。”夏遥旭说。
随着他的说明,两人明显感觉到他的狂躁的情绪在平复,可又有一丝怪异感夹杂在里面,却不知如何去形容。
“然后她愤怒。她想报复那些人,却做不到。”
白秋夜砍断了绳子,尸骸被放下来,底下垫着一块麻布,她解开两人带回的肢体,面不改色地将它们拼接到尸骸上。
神奇的是,肢体凑近尸骸,对应的连接部分就会自动连接,骨头们好似并未死去,古怪的光泽流淌在表面,而尸骸越完整,它们就越富有“生命”。
仿佛时间倒流,尸体在复活。
夏遥旭接过白秋夜递过来的,包裹着黄毛舌头的布片,笑着看这具尸体慢慢活过来。
“她只能挣扎着,在一次次失血里等待足够她死亡的那一次。”
尸骸站了起来,头颅摇摇欲坠,黄毛的脸消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面貌。
隔着几米,它向夏遥旭伸出手,白骨化的手指指了指他手中的舌头,接着摊开。
夏遥旭不紧不慢地打量着它,周身的低气压不知不觉散了,先前的暴怒烦躁好似一个幻觉,他又感觉不到仿佛滔天海啸般翻涌的情绪了,他露出一个微笑:“你想要吗?”
它点头。
夏遥旭伸直手臂,掌心躺着那个布片,摊开,里面是一条红色的舌头。
“那你自己来拿吧。”他神情无奈,完全看不出一丝紧张,像是面前站着一个正常人,而不是一具活过来的尸骸:“然后放我们回去,时间久了,我真的会死在这的。”
他的秘密在心脏,在这个禁止异能的区域,长时间停留他会衰竭而死。
尸骸不能说哈,于是它点头同意,一步一步,摇晃中带着稳定,走向夏遥旭,从他掌心取走了舌头,张开嘴,塞了进去。
片刻后,似乎是适应完毕,它环视四人,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生硬,诡异沙哑的声音:“谢谢。缺失的部分已经带回。你们可以走了。”
眩晕突如其来地袭击了所有人,景色在视野边缘分快后退,等他们回过神,已经回到了最初进入的地点。
面前没有结晶壁障,四周也没有浓郁的雾气,空气中闪烁着点点晶莹的光,落在手上身上发出轻不可闻的响动。
夏遥旭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不断地大喘气,好像刚从水中冒出头颅,在憋死的边缘走了一遭。虚弱感正迅速离去,他听得到胸腔里心脏的跳动不再微弱,衰竭正在退走,健康又回到了身体内部。
白秋夜站在他旁边等他缓过来些,教师和小鱼和他们不是一个地方进入的,出来自然也不是一个地方。
她眼里一片清明,只是手上身上沾了血迹,面无表情地评价道:“很简单的故事。”
“我们目前碰过最简单的故事了。”夏遥旭站起来,取出水瓶给她清洗血迹:“要不是那个黄毛先动手,我还在发愁怎么在一天之内找齐部件。”
晶壁消失后,其内部的区域就显露出来,没有什么村子,只是一片废墟,骸骨半埋在黄土里,只剩主干的枯树上吊着一根空绳,地上则鼓起一块土包,土包后方插着一块木牌,暗红浸染的牌子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写。
两人并肩而立,注视了几秒那块牌子。
白秋夜歪了歪脑袋,视线还在牌子上,尾音微微上扬:“回去?”
夏遥旭算了算时间,也没移开视线:“还有半天假呢,吃饭去。”
他们最后向木牌浅浅弯了弯腰,似是有些无所谓之前的经历,然后才同步转身,徐步离开。
白秋夜在距离城门十公里时便要求车子放下他们先行回去。
以异能者的体能,十公里不算很长的距离。虽说低阶异能者的进化程度不高或许会感到疲累,但白秋夜和夏遥旭仅论异能表现的话:前者在三重封印的压制下起步即二阶,作为原高阶异能者,对于异能的使用和操控不可与一般异能者相提并论;后者是野生的天才,十六岁就具备了考取二阶异能证书的能力,十九岁在诡病缠身的情况下还能独自前往荒野狩猎晶兽赚取钱财,都不是能以一般异能者的情况判断的怪物。
但在城门外十公里就下车走回去这个决定的确是两人提前说好的。
一方面是为了给白秋夜更多的缓冲时间:伏虺后续传来消息告诉他,白秋夜的状态不是很稳定,尤其是灵魂方面,表现为记忆的缺失和混乱。根据她本人坦诚,似乎是因为从巨大结晶内破封时被人袭击,一块灵魂碎片被撕扯了下来,导致稳定她存在的“锚”分散,存在不稳。
不过这是一时的,只要避免被太多人干扰认知,一段时间后就能自行调理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但你想,以她那种回头率甚至注目礼百分百的脸,一定会招来人群围观美女的。”
伏虺在私下聊天的时候总喜欢用一些奇妙的句子,但他的确没说错,毕竟白秋夜真的很漂亮,而且自带一种干净、宁静的气质,在一些异能者的眼中恐怕还会多出一股收敛的锋利气质,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特殊。
所以伏虺安排了她前往荒野独自调理一周,反正去了荒野他们一时回不来,干脆让夏遥旭陪着也分担一些“外地人”的奇妙问题。
另一方面,白秋夜对异能的感知、操纵、应用比夏遥旭更深入,并且同为元素向异能者,相通的地方必然很多,这也省去了他自己琢磨、走弯路的麻烦。
最后则是夏遥旭的诡症问题,病症的对比还在继续,筛选需要一点时间,同时存在致死率极高未被收录在案的可能,查找对比比较困难。白秋夜具备一定的“急救”能力,总比呆在城里让他自己熬过去来得靠谱。
比起伏虺那个除了睡觉以外不知道在转什么的脑袋,熙霆就显得可靠许多,甚至是乖巧贴心,就连这一周的物资都会在一日内送来,效率和完备程度高的令人泪目。
按照经验找了个离水源较近的扎营点,夏遥旭在终端上联系了运输队成员。因为只有两个人的物质,运输车只来了一辆,帮着运输队成员将东西搬下来之后,运输车便退走了。
做完所有准备工作,时间已经来到了夜晚八点。
荒野的夜晚是十分黑暗的,尤其今晚没有月亮,天空多是阴云,几乎没什么光线。
白秋夜自带夜视能力,夏遥旭的双眼在初步龙化后也能看清一些,两人都能制造光源,黑暗对他们影响不大。
“伏虺要我做你的陪练。”白秋夜在篝火点燃后便起身走到了远处的荒地,对着跟上来的夏遥旭招了招手:“先来一场热身吧。”
夏遥旭从善如流,也不多说,只是凝聚出炎刀,脚下一蹬冲向面无表情的白发女士,在近处一刀竖劈下去!
白秋夜并未招架,而是轻轻小跳侧身闪开,轻易止住惯性后一掌拍向夏遥旭的脑袋。
因这一刀竖劈没用大力,夏遥旭轻松躲开了这一掌,炎刀从下向上斜斜斩向白秋夜腰部,然而落了空,她早就后退两步离开了斩击范围,并在攻击落空的下一瞬间冲刺至他面前,单手一挥,手背啪地一下给他脑门上来了一下。
夏遥旭有点蒙,抬眼却看到这人游刃有余地对他招招手,意思是继续。
这之后接连十多招,夏遥旭一次都没能擦到白秋夜的衣角,反而额头被拍了好几下,都有些红了。
在出其不意的火刺攻击落空后,夏遥旭主动停止了攻击,略微喘息着道:“我打不中你。”
白秋夜配合地进入教学模式,抬手一挥,一片光点洒出,形成了一片隔离空间,似乎是在模拟先前他二次进化的视角。
夏遥旭环顾周围,尤其是自己身边——一根又一根由光点构成的线正连在他身上,随着他转身、摆动手臂之类的动作同时被牵动。
“在你的视角中,看得见自己吗?”白秋夜不在意他的好奇,面无表情地问道。
夏遥旭摇摇头:“只有很模糊的‘感觉’,并没有清醒的存在。”
“我看得见,无论是我,还是你,包括地面的草叶、土石、旁边的篝火……都很清晰地存在于感知视界中。”白秋夜虚虚托着一根线,观察着他的神情提醒道:“这是根据你的描述,我自己模拟出的空间,请不要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二次进化的主体还是你自己,别被带偏。”
夏遥旭点点头表示明白。
白秋夜轻轻颔首,继续道:“它们在存在于感知视界中时,会与你无意识散布在空间中的元素‘牵连’,一举一动都会带动那些元素。
“这意味着你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想要如何行动。”
她向前一步,连接在她身上的光线比她的行动先动零点几秒,一个不注意便会错过。
“你的感知视界还不完整,精神力也不够,但内部已经趋近完整,我认为比起漫无目的地让你自行探索,不如直接为你展示完整效果。”白秋夜解释了一句,接着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精神力随着人的年龄会自然上涨,年老时也会下降,异能者的精神力比普通人高出许多倍,当然也有精神向异能者那种特例……但也不是所有异能者都能开发精神力,这比较看天赋。
“精神力的开发注重量变产生质变,多多感受,多多使用,多多思考是重中之重,也是除了天赐以外最可靠的开发方式。
“元素向异能者操纵元素本身就是一种锻炼和开发,越是炉火纯青越有机会突破视觉限制,你的刀将你从零带入了一,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从一到二,再到三,细化感知视界内的风景,首先要看得到‘自己’,然后才是其他人。”
她拿出瓶水喝了一口,像是安抚皱着眉消化知识的夏遥旭般:“既然答应了伏虺做顾问,我也不会干等着你自己悟出点什么,你现在还没有做到‘定义’,哪怕推翻重来都在一念之间,效率太低了。
去准备晚餐吧,今晚我来守夜,明天上午再给你一个稳定的开发方式。”
语毕,白秋夜转身就走,看样子是要去清洗狮子肉。
夏遥旭在原地站了一会,不禁又拿出长刀握在手中,因为还不熟练,费了点功夫,又一次进入了感知视角后,他尝试将代表自己的那部分模糊的“感觉”具体化,却仿佛重度近视般,进展只是从“一团模糊不清的感觉”变成了“一个有模糊人形的感觉”。
就在他还打算努力一下时,白秋夜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这位女士已经将东西准备好了,效率高得可怕:“别着急,细化是个需要耐心的阶段,你的精神已经很疲惫了,过多使用精神力会导致枯竭,影响明天的开发。”
“还有,”她的眼神郑重起来,散发出的威压让夏遥旭都竖起耳朵认真听话:
“我饿了。”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一巴掌轻轻掩住面孔叹了口气。
荒野的夜晚很安静,远处偶尔会传来野兽的吼声,但距离城门较近的地方晶兽一般不会靠近,只有兽群才会朝着闪烁晶石光芒的城墙冲锋。话虽如此,但如果不是数量庞大的兽群,单靠设置在城墙外十公里的门哨就能解决。
最吸引人的其实是分布在荒野上的小结晶簇,这些结晶簇已经失活,不会扩大也不会制造晶源,在明亮的夜晚,它们会散发微小的光芒,远远看去,黑色的大地上便是许多星星点点的微光,像极了无云夜晚的星空。
白秋夜难得放松下来,外套随意地披在身上,放下手中正在雕刻符文的石块,继续调理自身的状态。
“记忆是组成自我的重要部分。”
邱秋云的攻击伤及脊椎,除此之外,被撕扯掉的一片灵魂对她造成的伤害并不多,不如说还省了事:灵魂之间的联系不容易切断,等她解除第二道压制封印后,只要在她的感知范围内,一旦出现了持有这块碎片的人,她就能随时定位此人的位置。但现在她只知道这块碎片大概的方向,过于模糊,不好轻举妄动。
伏虺已经获知四道封印的事情,解开第一道时熙霆就是目击者,不存在隐瞒他的理由,所以在提出寻找邱秋云时他才答应的那么干脆吧。
白秋夜已经决定不会在这里久留,获知了足够多的信息,再积累一些货币资源就打算离开广丽,前往封锁区。
她需要确认这个世界的封锁区是否是她认为的“世界区块”。
所谓“世界区块”,是对入侵者世界的一种称呼。在盖西林斯,也时常出现这种入侵的世界,入侵行为往往不是区块自愿的,而是接近的世界之间流窜的边界风暴不断“剐蹭”两方,导致天灾的同时,无力抵抗的一方就会被风暴入侵撕碎,世界的碎片会被边界风暴裹挟着掉进其他世界里,被动成为入侵者。
如果承受的一方无法堵住被边界风暴“剐蹭”出的“裂隙”,这样的入侵将会源源不断,也有世界因为被生物、病菌入侵而导致生态环境全部改变,甚至连原住民都全部灭绝的例子。
但在灾继,不知是否是本土自然形成的天灾“结晶”,对那些入侵区块的打击要无情许多,或许是世界意志的操控,或许是对应权能神明的控制。
白秋夜不认为是自然现象,本土地图上,人类文明的边疆虽然被晶灾缩小,但仍然存在规模较大的共同体,反观封锁区,面积有大有小,分布没有规律,但无一例外都被结晶和浓雾笼罩。她简单浏览了一下联邦所有时段的新闻,也没有找到有关封锁区内部突破之类的信息,相必封锁区内的入侵者是无法离开结晶和浓雾范围的。
至于有些被称呼为“异物矿”的结晶,内部封存着明显不属于本世界的道具和仪器,这应该也是对本世界文明的保护措施之一。
以联邦为参考,灾继的国家共同体的科技体系和异能体系中都有不少黑箱,但借助世界外道具的帮助,他们能够慢慢站稳脚跟,然后迅速发展自己的文明。似乎也是因为这些黑箱的存在,云景星她们才能在这里得到接纳,这是件好事。
从伏虺口中得知,灾继同样也有符文学的发展,但进展并不顺利,云景星以协助符文学发展为筹码,换取了居住权和一定的自治权。
联邦的符文学发展缓慢,其中一定有云景星的保留,所以伏虺才没法解读云景星留下的影像玉石。可以想到她为了不泄露月狼族特有的符文知识以及保护二代及三代家族成员有多谨慎,到了现在,竟然还给白秋夜留了一条安稳的退路。
对于云景星的死,白秋夜还是没什么实感。倒不是她无血无泪,而是月狼甚少面对族人的死亡,长生种对死亡的感官总比短生种迟钝许多。
混乱的记忆正在逐渐被理清,身体的调理除了摄入更多营养以外只能靠时间,在未恢复到下一阶段前就解开压制封印,她恐怕会像个气球一样爆掉,着急不得。
缓了缓,白秋夜再次拿起雕刻到一半的石块,继续没完成的工作来。
大约是接近了树林区,五头晶狮子从左侧窜了出来,看来它们将这片大树林划为了自己的领地。
“你俩去吧,咱们走了啊。”意思是战利品全归他们,车队不会插手狩猎。
两人先后跳了车,车子直接一个漂移远离狩猎区。
狮子已经奔得很近,夏遥旭先询问了白秋夜对战利品分配的想法。
“我要只要尸体,你不要的话也可以给我。”白秋夜说。
“没问题,我只要心脏部分。”
从空气中抓出长刀,夏遥旭先尝试将火焰附着在刀身上。随着异能发动,刀身开始燃烧起火焰,乍一看仿佛是着了火,但拿近一看,火焰就像是从刀的内部长出来似的,与火焰没有分别。
同夏遥旭期望的一样,“同化”虽然是一种被动,却并不会无视他的意愿胡乱吞噬。而且在与长刀连接时,他对于自身火焰的感知更加纤细了,一种模糊的、对空间的掌控感也在四肢躯体中蔓延着……
长刀斜指地面,夏遥旭在原地未动,他的侧方忽然有火焰凝聚,是尖锐的刺形,仿佛红色的冰锥,随着他念头一动,火刺曳出一道细光,毫无阻塞地贯穿了晶狮子的头颅,它一僵又软下来的身体摔在了小草稀疏的荒地上,扬起一阵沙尘。
夏遥旭没急着追杀下一个,因为火刺在进行了一次攻击后就已经离开了他的操纵范围,已经破碎成火星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那种模糊的掌控感难以抓住,错过了可能就再也不会出现。
他闭上眼,脑海中构建出自身和这一片荒地,以及从左前与后方急袭而来的晶狮子——夏遥旭不禁抬起手,试图在面前的空气中抓住什么……
“收束感知,你面前有什么?”有人在对他说话。
他将感知范围缩小,仅仅集中在他与背后的晶狮子身上:“……什么都没有。”
“没错,什么都没有,但那是你看到的,放弃你的眼睛给你的信息,用感觉说话。”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那里有什么?定义它。”
有什么?空气、狮子带起的风、尸体的臭味……还有什么?
他没明白这个声音要他定义的是什么,但迷迷糊糊能够理解到声音所说的“意思”。
就像绘画一般,夏遥旭尝试重新构建用于理解感知的新认知,俗称“打草稿”。
脑海中构建出的场景更加模糊起来,不、反而更加清晰了,在“事物”全部消失的这块小空间里,充斥着无处不在的微小光点,它们可以从点连成线,又可以从线结成面,接着面重叠成块,块组成了整个空间——他的手指正虚抬在其中一个“点”上。
夏遥旭露出笑容,下一秒,光点全部消失,而这片空间里的所有点都忽然烧起了深红色的火,仿佛黑夜里红色的星,又像是镶嵌着无数红宝石的漆黑洞窟,他对这片空间的感知瞬间无比清晰。
他轻轻触动了一下“点”。
噗呲——
动一牵十,从后方扑杀而来的晶狮子在刹那间被无数微小的“火光”洞穿。
夏遥旭又牵动手指,视野仿佛被急速缩小了,那些点连成了线,而他顺着线的轨迹拨动了其中一根——
尚在空中的晶狮子又在这一瞬被切成了数个碎片,然而尸体并没有停下,即将带着污臭的血砸在他身上。
夏遥旭想趁此机会,将线结成面,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那些线动起来,它们就像固定在了这片空间中,纹丝不动。
他从原地跳开,没有睁眼,并再次进入那种特殊的感知状态。
这次的目标距离不那么近,在夏遥旭能够操纵的空间之外,他尝试扩大这片空间,却尝试无果,反而脑袋有轻微的疼痛传来,他并不坚持,而是快速接近了晶狮子,将它纳入空间后,尝试用感知拨动狮子身边的“线”。
不出所料,晶狮子在他的特殊操纵下,被切断了四肢,狠狠摔在了荒地上。
接下来,夏遥旭将视角“放大”回看得到点的时候,敲动了其中几个点,晶狮子便成了筛子,或许是因为这次没打中脑袋,它抽搐了几下才咽了气。
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站在他五米开外的白秋夜,但对方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反而聚集在他的右手手背:那里出现了一道奇异的纹印。
纹印有些像一柄直刀,蝙蝠似的翅膀从刀柄,围拢垂下,虚护着刀身,四周的一圈像是碎片,围成了一个空洞,数道疑似流水的纹路从最低处流下,一直蔓延到他的手腕。
不知道为什么,他能从这玩意里看出“就教你到这了剩下的自己悟吧”这句话来……
痕迹迅速淡化,抬头瞟了眼白秋夜,夏遥旭不是很明白这种印象留言方式有什么好用的。
她猎的两头晶狮子倒是很完整,一只颅骨骨折,一只颈骨旋转180度,不像夏遥旭这边,满地血,又臭又脏。
过了两秒,白秋夜才慢慢靠近他,还拖着两头狮子的后腿:“觉醒什么了?”
夏遥旭向她描述了一下刚刚发生的变化,白秋夜抵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忽然抬手做了一个模型:中空的光元素方块内部横着许多细线。
“对,差不多这种感觉。”
白秋夜点点头表示理解了:“大约是长刀让你换了个视角使用异能。”
“请说明一下?”夏遥旭请求道。
白秋夜花了几秒组织语言:“过去你以视觉为理解空间的方式,先将元素凝聚成火焰,再改变火焰的形态,灵活且范围较大。但长刀将感知细化后,视觉信息反而成了干扰,你不能准确衡量与目标之间的距离,凝聚出的火焰往往会成为‘消耗品’,发动速度慢、不可控。
你看到的空间与光点是另外一种视野。姑且叫它感知视界。”
视野变化,自然也会导致调动元素和异能的方式产生变化,表现就是你异能的瞬发。因为对空间内分布的元素有了更精准的感知,你能够按心意操纵它们,这种操纵不需要反应时间,它与你的想法几乎同步。”
白秋夜退后几步,站在了狮子尸体旁边,她什么都没做,狮子的尸体忽然就被拦腰切开,这就是刚刚夏遥旭做到的事。
她平静地踢了踢尸体,道:“这也是空间操纵的基本要领,只是你暂时不具备感知空间元素的能力。
看尸体切面的边缘。”
夏遥旭依言观察,尸块的边缘有些不规则,像是尸体自己融化了一样,他很熟悉:同化终止的表现就是这样。
他再看白秋夜脚边的尸块:十分光滑的切面,没有一点起伏,细看有些许微光。这应该是因为她使用的是光元素。
按此推导,正常火元素会造成尸体边缘焦黑、水元素会残留水渍?
夏遥旭道出疑问:“这是元素留下的痕迹?感知视界中操纵的不是元素吗?”
“是,也不完全是。”白秋夜说道:“你操纵的的确是元素,但同时,那也是一部分空间元素,非空间异能者最多只能感知到‘线’的存在,操纵‘面’就是专业者的领域了。很遗憾,我并非空间异能者,不能为你展示。”
“没关系,我受益颇多。”夏遥旭明白这中间的壁垒不能轻易打破,从零到一的困难并非河流而是悬崖,非空间异能者光是理解“空间”就必须极具天赋,“这些是你的经验吗?你是从什么时候掌握这些的?”
白秋夜面色平静:“每个人的理解不一样,你的理解方式是我刚刚复刻的。”
“……?”这东西还能复刻的?
夏遥旭大为震撼。
白秋夜对他的惊讶不甚在意,接着说道:“以我的经验,接下来你只需要提高对那些线的控制力,也就是精神力,迟早能够彻底掌握感知视界,但暂时不要去碰‘面’,有可能会被空间体撞死。”
夏遥旭收回下巴,面露思索:“这算定义了它吗?”
“不全算,改变的只是你操纵元素的视角,但你离‘定义’也不远了。”白秋夜表示言尽于此,“接下来我的经验就不适用了,想参考的话先换个地方吧。”
天上已经开始盘旋鸟群,血腥味顺着风飘的很快,已经有晶兽被吸引来了。
两人快速收捡了一下尸块,只见白秋夜拿出一个小包,上面写着几个符文,将尸块全部装了进去,夏遥旭提了一句心脏归我,两人便迅速往大树林里钻去。
沿着小溪找了个空旷的地方落脚,白秋夜先割破手指挤出两滴血液在溪水里稀释了一下,然后均匀地沿着落脚地洒了一圈。
哗啦——
周围的鸟兽虫豸立刻全部散去,一时间除了风吹拂树叶的声音外没有任何虫鸣鸟叫。
白秋夜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将尸块全部倒出来,分辨了一下能够吃食的部位,然后将剩下的全部交给了夏遥旭处理。
抽出金属匕首,夏遥旭先将狮子的心脏掏了出来:心脏表面覆盖着一片或一块不规则结晶,仿佛甲胄护卫着心脏,中间的空隙留有余地,让心脏能够搏动得更快、幅度更大。
晶源寄生的位置往往是野兽的心脏部分,且纯度很高,用来制作压缩晶能提取的能源效率更高,市场上价格稳定,难度不高,是一般荒野异能者的主要收入之一。
晶心在停止搏动后就会逐渐被结晶覆盖,不会在运输过程中腐烂。
夏遥旭将它们简单清洗一下后,便直接放进了包里,转头一看白秋夜,发现她连锅都拿出来了,正在面无表情地对食谱犯难。
是分不清调味品之类吧……
他走过去:“我来?”
白秋夜从善如流地让开了位子,盘腿坐在一边看他做饭和说明。
晶兽的另一优点就是好吃,东域因为缺少荒野异能者,晶兽肉一直处于勉强供应的状态下,也导致了它的价格昂贵,一般人家通常过年才上一道大菜,平常几乎不吃。
当然另一原因也是因为害怕感染,不过早被辟了谣,晶兽肉的市场正在缓慢扩大。
有水有肉,虽然少了点蔬菜,但周围就有可食用的调味菜叶,勉强能做一锅汤。也可以做成肉感,或者下次提醒白秋夜带油……她那个包应该挺能装的。
好在盐和味精都有,虽然也只有这两个。
夏遥旭的手艺是前几年自力根生来的,但也不错,至少这一锅汤大半都进了白秋夜肚子,她甚至有些意犹未尽,能在那张几乎没有表情变化的脸上看出这么强烈的情绪,她大概真的很饿吧。
休整了一下,两人往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另外两个委托完成的都很顺利,大树林里也生存着猎户,向他们打听一下就基本清楚了。
时间来到下午七点,在等待巡游者206的时候,夏遥旭又做了一锅汤,仍然大半给白秋夜吃了,收拾完毕,车队也到了。
高舒帘远远就冲他们招手,副驾的周志满脸惊悚地扒拉着方向盘和队长的衣服。
将出现进化这件事发送给卢老的私人账号后,夏遥旭便调了静音闭目养神,脑中一遍遍梳理着从黎禾城门回来,到现在狩猎结束的记忆。
很好,没什么缺失。
问题在于这之前,他几乎不记得在墨珏山城的任何事情,除了那个噩梦。
对于那个噩梦,夏遥旭倾向于这是正确真实的记忆,但对于前因后果,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细节一概不知
时间再往前推,他连自己是如何进入墨珏山城的都不清楚,中间缺失的似乎不止三年,还有一大段记忆被他遗忘。
接着就是他的童年了,先前开会时,他说十四年前曾经见过白秋夜,但其实这也是他刚刚想起来的,在此之前,他只觉得这人很漂亮,是一种单纯的赏美之心。
在想起十四年前见过白秋夜后,连带着也让他记起了一些片段和画面:巨大的观察室、手术台、黑暗的走廊、遍布在走廊里的蓝色血管……
他似乎在这种仿佛恐怖片片场的地方度过了一段极其痛苦的童年,以至于他将这些全部封了在脑海深处,要不是他对医院等等相关要素的严重创伤应激,他都不会想到自己曾经当过实验品。
现在想想,创伤应激早几年被他强行修正也不可谓不是好事,至少去找费奥多尔不会在门口死活不肯进去。
回想至此,夏遥旭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因为再想不起更多东西了,他只好打开终端给熙霆发去消息:
“十一年前,有没有任何大型医疗机构被关闭?”
对面看上去很疑惑:“?”
“需要时间查阅记录。范围是?”
“不好说,先帮我查一下联邦境内。”
“没有其他筛选条件吗?”
“人体实验,涉及异能。”
“有结果通知你。”
“多谢。”
除此之外,卢老又发来新的消息,内容是让他回来之后找她一趟,她的女儿似乎也同样通过武器实现了二次进化,但还不稳定,想问他找找参考。
应该是那个年轻女人,夏遥旭还以为那是雇来的帮手。
夏遥旭没全答应,事先说明了自己的经验不保证有用,才同意过去一趟。
“坏了?”夏遥旭表示了疑惑。
卢老奶奶将刀收鞘,平放在桌子上:“对呀。但你这刀确实挺好的,不仅带着特性,还有点灵性。”
“女士,能不能详细说说?”夏遥旭真诚地将卢奶奶的年纪叫低了二十多岁,而显然这种低姿态高真诚她很受用。
“小伙子看着挺虚嘴倒很甜。”卢奶奶呵呵笑了笑,为他详细说了说:“我的异能是感知特化,对金属、武器的感知尤其敏锐,但又缺乏实战能力,否则我怎么会当个锻造师。
“刀的用料很好,融了一点金属晶矿,还里面加了晶兽的骨血,这让它邪门了点,也更容易诞生灵性,所以它会自己挑人,不是谁拿到就是谁的。这长刀至少有三代主人,你前面的两代都没好好用它,你看这里的豁口和刀身的划痕,用蛮力乱砍就是这个坏样!不仅损了刀,还让灵性也受伤沉睡了,真是浪费!”
说到这,卢奶奶喝了口水,接着道:“用的金属晶矿是层流纹岩晶,打造的人的技术也十分高超,哪怕现在被砍坏成这样,它都没分崩离析,多好哇!就是这刀遇人不淑,前两个都是蠢蛋!”
同样用蛮力使刀的夏遥旭:“……您说的对。”
他回想了一下所剩不多的知识:“流纹岩晶的特点是对元素的高适应性和增幅能力,强度反而不是很高,加入晶化的骨血赋予它微弱的自愈能力,那这把刀正确应当是用异能包裹着,让它拥有对应异能的特性吧。”
“很浅显,但确实是正确的用法。”卢奶奶评价道,“这么大一块流纹岩晶,甚至可以当法杖使用,对异能者的增幅不说一般也有三成,你捡到宝嘞!”
被祭司用法杖锤爆过的夏遥旭:“……您见解独特。那您能修吗?”
“能啊!怎么不能,你小看我?”卢奶奶抛了抛手里的金属砖头。
“绝对没有!”
“你出材料的话,我就不收你手工费了,修理费也免了吧,刚刚那一砖头差点误伤你,就当精神损失费了。”卢奶奶乐呵呵地找来纸笔写下材料和对应的数量,“你什么时候拿来我什么时候开始,位子帮你留着。”
夏遥旭双手接过纸条,整齐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客客气气地道:“谢谢奶奶。”
“谢什么不用谢,这年头有礼貌的年轻人不常见了,看你顺眼。”
“还是该谢的。”
见他这么说,卢奶奶笑得更开心了,粗糙有力的大手拍了拍夏遥旭的脑袋:“好了快回吧,时间晚了,家里人要急了。”
“那我告辞了,奶奶再见。”
卢奶奶摆摆手,回屋子里去了。年轻女人在门口也冲他们晃了晃手,转身跟上,很快就消失在一处转角。
天色已晚,夏宋两人一同上了车,准备去接夏溦霖吃饭。
路上,安分了没多久的宋柳城又开始找他聊天:“你怎么对卢老那么客气啊,又是女士又是奶奶的。”
夏遥旭瞥他一眼:“老人。”
“那我呢,我难道不是你长辈吗?”
夏遥旭这次扭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个叫宋柳城的傻逼找茬被我揍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效果拔群,宋柳城连笑容都没了,眼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窗外瞥。
————
一顿其乐融融的晚饭后,夏遥旭跟着宋柳城去了伏氏集团的员工宿舍。
员工宿舍是两人一间,一室一卫,有点像公寓楼,算是待遇很好的宿舍了。
办了识别卡,宋柳城就忙不迭地走了,说是老板有事找他。临走时还嘱咐他要与室友处好关系,被夏遥旭一个眼神杀走了。
先前没想起来时他还奇怪,为什么自己看这人又不爽又信任的,现在好了,原来是曾经挑事被揍过,留下了一点不深不浅的印象。本来他安分点,说不定夏遥旭海真想不起来,但他偏要犯贱,最后被翻旧账,骂一句活该理所应当。
没急着进宿舍,夏遥旭先去附近的商场购置了一些生活用品,又买了三四套衣服鞋袜,拎着两个大包才刷卡开门给自己拾掇行李。
宿舍里的生活痕迹很重,但不脏乱。没有垃圾,一些积灰不成气候,夏遥旭开了门窗通风,又简单打扫了一下才给自己收拾起床铺。
换上新买的床单,被褥和枕头实在拿不下了他就暂且搁置了,睡觉时盖件衣服也不是不能睡,异能者不会因为一晚上没盖被子就感冒,更何况天气热,晚上温度也很高。
桌椅也是两套,擦过之后干净不少,夏遥旭做完洗漱便没管湿润的头发,拿出卢奶奶给他的清单又抄了一份,接着将原版放在抽屉里锁好,抄下来的那一份配合着终端的集信功能分别搜索了一下产出地或生物。
材料不是很难找,大多是市面上可以买到的东西,除了“晶角犀的角”和“晶蹄驴的蹄”这两价格小贵,因此他打算自己去猎两只,顺路接几个狩猎委托凑一下买材料的钱。
这两种野兽的栖息地都不算远,最近的目击消息在黎禾城门外,大约是因为晶狮子群的捕猎范围改变,把这两种危险程度较轻的兽类也驱到附近了。
他又搜索了一下委托,发现晶狮子的狩猎委托数量有点多,最后干脆就合并成了一个:“狩猎晶狮子群,一颗晶心1万信用点。”
夏遥旭略微一算,他至少得猎3只晶狮子才能凑够材料费,这还是用一般市场价算的,实际购买肯定会溢价,所以他还得再找一些委托以防万一。
重新筛选过后,他接下了另外两个委托:狩猎风鸟和采集捕鼠藤,数量分别是12只与3截一米以上的藤蔓。
风鸟是一种小型鸟类,叫声好听,羽色青绿,危险程度不高,可以被驯化成宠物鸟,但偏偏野生风鸟成群出现,经常袭击种植田等产粮区,所以需要定期清理。
捕鼠藤是私人委托,还是联合委托,恐怕是好几家人家里长了一窝老鼠,又不想请专门的猫官儿抓老鼠,才退而求其次选择种捕鼠藤。
这样就凑够了11万,剩下的那点只要随便猎两只凶猛野兽就能凑齐。
最后还有一种材料十分难找:“地龙种的心和皮肉”。这种猛兽广丽城附近并没有,最新的目击记录还是在夕禾城门——黎禾城门的反方向——西域的克雷姆城附近。
具体如何安排必须得询问伏虺,看看他能不能给自己开通行证,否则会被当做入侵者。
想到这里,夏遥旭又给日程安排加了一项:取得探索者协会的加入证明。那东西在申请通行证的时候十分方便。
做完日程安排,他放下终端向后一靠,将纸张折起,放在外套内袋里。一瞥玄关门口:没动静。他知道今天是不能见到室友了,以防万一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用一句话概括了自己的身份后,他便直接裹着外衣躺到了床上。
白天虽然睡了一上午,但其实真正休息到的时候并不多,没一会,夏遥旭便陷入了睡眠。
————
一夜无梦,夏遥旭在七点左右自然睡醒,对自己忽然变好的睡眠状态仍然不能习惯,只是,身上掉下的被褥让他暂时放弃了这点不自然。
空调在呼呼制冷,但不是夏遥旭开的。转头看向隔壁床,室友背对着他,只露出一个黑色但发尾偏蓝的后脑勺,看来这位室友是个好人,还特意借陌生人被子。
夏遥旭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又将被褥三折叠好放在床尾。昨晚自己写的便条又回到了自己桌上,上面用刚劲的字体回复了他:“你好。”
和陌生人确实没什么话可说,夏遥旭并不在意。此时,他搁在床上的终端震了一下,打开发现是一个陌生账号发来的好友申请,头像直接暴露了此人的身份:白狼。
通过申请,白秋夜发来消息:“下楼。”
夏遥旭回复:“稍等。”
“好。”
做了简单的洗漱,他轻轻关上门离开了宿舍。
出来了就不必再压低声音放轻手脚,夏遥旭在三楼对下面的白秋夜招手,对方也学着他的样子招回来。
“你不是在伏虺那里吗?”
“伏虺在补觉,昨天我问的有点多了。”白秋夜不以为意,脸上没有一点整晚未眠的疲态,“熙霆让我跟着你去狩猎,顺便把制服送来。”她递出一个袋子。
说是制服,其实是伏虺加急找人帮他们设计定制的战斗生活两用服装,因为时间很紧,暂时出不来成品,所以现在是直接给了通用板式的员工服,不过换了衣料。衣服鞋子都在,坏了算集团的,一周一套免费补发。
白秋夜又补充道:“他说十点前给熙霆发定制要求,过时不候。”
现在才七点,不管熙霆起没起床,夏遥旭都想了想要求给他发过去:首先是较好的散热功能,还要防火防水防风耐热耐冷,其次是足够的弹性和较好的外观,最后则是多一点暗袋。
暂时想不出其他的,姑且就这么发送吧。熙霆是个心思细腻,考虑谨慎的人,万事都办得很周全,不用担心。
夏遥旭问道:“你是什么要求?”
“我让他们多做几套,衣服的耗损频率是很高的。”
宿舍区有公用的准备室,两人借了一间轮流换了衣服,查了查路线直接出发。
由于中转车站被破坏,他们绕了远路,到达黎禾城门的时候已是十二点,随意补了一顿午餐,两人出示了委托信息并拿到了临时通行证,期限一周。
前往目的地需要借助车辆帮助,自己租的性价比不高,夏遥旭选择找个顺风的车队搭一程。助人助己,登记帮助行为后,城门会为车队派发奖励,绝大部分车队都很乐意多一两个压缩晶能。
正翻阅着顺路的巡游者车队时,忽然有两三个人一起走了过来,目标明确,带头的女性十分眼熟,为首的女性冲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小哥。”
夏遥旭和她握手,先前把他运回来的就是这为女性的车队。
“介绍一下,我是高舒帘,这是我队友,矮的叫徐面,高的叫周志。之前的救援队伍他们也在,不过你醒的时候没见过他们。”
“你们好。”夏遥旭分别对两人点头,就算认识了,“这位是我的队友,姓白。”
白秋夜站在他身后:“瑟琳娜·白。”这是她身份证上的登录名,借用了一位西域失踪女性的名字。
“西域的小姑娘?那边确实流行异能者打扮。”
“她是真的。”
“那真是厉害,看看这白发,特别漂亮。”高舒帘夸道,“你这头发,是觉醒异能了?之前看你还是黑短发呢,异能还有生发能力?你们这是要出城门狩猎?”
“是的,缺钱。”夏遥旭没回答她对自己身体变化的疑问,直接跳过向她展示了自己的终端面板。
“和我们的地区不远,来我们车队不?给你们打折,不够的话欠两天也行。”
“恭敬不如从命。”夏遥旭和她加了好友,然后和她一起前往了登记处。
车队将在十二点三十出发,时间很紧,两人小跑着去购买了两枚阻滞器:用于防止微型晶源进入身体制作出来的一种小型驱散装置。外表就像一枚挂件,放在哪都不碍事,因为外形好看,还有人会把它当做装饰品。
“有点像驱虫药。”白秋夜将阻滞器扣在腰带上,如此评价道。
人都齐了,巡游者206启动,在引擎的嗡响中开出了城门。
黎禾城门附近的区域结晶化很轻微,但并不是没有,所以偶尔在荒野上就能看见一小簇一小簇的淡风色结晶,还有许多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这是因为才下过一场天灾。
“二级天灾就是下结晶,除了砸人比较疼没什么危害。”碍于高舒帘等人,夏遥旭在终端上打字发给白秋夜,“一共三级,可以用小中大雨来理解。”
白秋夜回复他一个表情包,意思是明白了。
出发没多久,夏遥旭的终端忽然收到一份文件,似乎是通过委托系统转发给他的,署名是“卢宁”。
打开后是一些通过特殊锻造的武器异能进化的案例,有卢老自己的简单说明,以及一些当事人的描述摘录。看得出来卢老对此很感兴趣,可惜特殊锻造的武器没那么多,而且能够以此得到进化的人都是天才,天才不是那么好找的。
最幸运的是进化出第二异能的那种,其中更幸运的是不需要依赖武器的“永久觉醒”。
夏遥旭看了几种特别突出的便停了——再看要晕车了。不过他打算试试,晶兽的心都能换钱,多少他都要。
巡游者206车速较快,路上的颠簸也不少,离开黎禾城门十多公里后,车载探测器发出了急促的“滴滴”声。
“两位,”高舒帘从副驾扭过半个身子,面带笑容:“你们要找的狮子来了。”
谜一般的从容
我摸我摸
谜一般的从容
☆★☆旋转跳跃△▲△
谜一般的从容
谜一般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