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划一期完结!】
日本江户时代某年,就在樱花初开的三月,人们迎来了百年一遇的影祸之祟,整个江户城陷入一百天的长夜,而被人类俗称为妖怪的萤者们也随之出现。
但无论是生命短暂的蜉蝣,是终于能获得人形的灯九十九,还是贪恋人间的夜明神,这都是难得的良机。萤者为了不成为影祸的食物而依靠着人类,人类为了内心不被黑暗吞噬也无法离开萤者。就在这样彼此依赖的一百夜里,两者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然而这一切都将会随着长夜结束而改变。萤者和人类,这份爱恋终能修成正果,还是随黎明化作往事?而你又是否愿意为了与恋人长相厮守向神明付出献祭? 一期一会充满抉择的爱恋,就此开始。
【半架空恋爱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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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夜终至的日子对鹤见与鹿又而言,完全没有特殊的意义。
鹿又在最后的白昼去江户前寻了相熟的渔民,定了百夜期间鲣鱼青花鱼一类的订单,又最后一次处理了煮高汤剩余的高汤粕——江户边郊的农户会买下这部分厨余用于施肥。然后她正常地推着推车出门,正常地售空归家,只在第二日睁眼的时候感慨了一下,随后就不再有更多的不适应。
而鹤见,诸位看官应该很了解她的生活方式,百夜的夜晚与平时的夜晚对她亦没有区别,她只是听贴身女侍讲了讲江户城的变化,然后一言不发地写起丹吹和夜的小说。
对人类而言,或许说,对早有准备的人类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至于萤者嘛——
宁宁的百兽屋此刻坐了不少客人,但是没人面前摆了碗筷,大家都交头接耳地等着什么,与此同时,高汤的香味在小店面里均匀地扩散开。
“哎哟,宁宁姑娘真敢用材料啊。”鼻子够灵性子又急的客人第一个喊了出来,“有一锅肯定是是昆布高汤!这算奢侈货呢,还有两锅,就不太知道是什么了?”
宁宁的山野料理因为影祸的意外助攻,逐渐有了固定的客人,但是大多还是只点烤物和清酒,对需要用到高汤的料理看都不看一眼,对此感到困扰的宁宁又问了雪绪当日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问题:同样是充分利用高汤的料理,为什么雪绪的关东煮这么受欢迎,宁宁的菌锅却未见其佳?
在揭晓答案之前,雪绪对她进行了试味培训。
今天是检验成果的日子。
在众人翘首以盼下,宁宁两只手托着超大的食盘,稳稳地放置着大小一致的三个大号汤钵,被后厨的热汽熏得小脸微红的宁宁,如果不考虑她身上隐隐的蓝色幽光,就像是个正期待被大家肯定的普通少女。雪绪也随之从后厨走出来,她将刚才高高束起的头发解开,然后用木勺舀了第一钵里的高汤,递给宁宁。
雪绪看着她喝下一口细细品尝,就做出老师的样子开始提问:“这是按照你习惯的方式熬的高汤,用了一流的食材,火候也卡得刚好,口感如何?”
宁宁轻轻摇了摇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喝起来跟我想要的效果差很多……涩味很重。”
“之前跟你说江户子不爱吃畜肉,所以生意不好,这是第一层原因,第二层原因嘛,因为你不了解江户的水质。”雪绪依然一副好老师的架势,向宁宁指点起来。
江户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因为特殊的土壤地质,海水会渗透进江户的地下水中,除了将军可以用上上等的清澈水源,大部分江户子喝到的水都会带有海水的咸涩感,日常生活中习惯了还好说,用在料理的时候,差别会被加倍放大。
幕府为了解决用水问题,曾经修建了神田上水和玉川上水,分别引流自水相对澄澈的井头池和多摩川,并通过名为“樋”的导水管送至各个町区的水井中。
“如果不知道怎么处理水,就无法改善高汤,除了使用干净水井中的水以外,我一般会将水用明矾过滤一夜,第二日先煮沸一次后用来熬汤。”雪绪又舀了第二个钵里的高汤递给宁宁,“这是我的方法熬的高汤,虽然一般我会用小鱼干,不过考虑到你——”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宁宁,“总之这个是用昆布熬的,昆布在江户算奢侈食材,平时我基本不会用。但是,我在尾张居住的时候,那边反而是昆布高汤较为常见。”
“味道有清甜的甘味,很舒服,但是,感觉并不合我的口味……”
“这就是第三层原因。宁宁的味觉很好,只是,所谓美食本来就是囿于地域的,大阪人京都人会习惯清淡朴素的汤底,而江户人则喜欢口味较重的调味,如果不考虑受众的口味,那么美味的标准是无法建立的。”雪绪抱着手退到一边,对耐着性子看这两人一板一眼地喝汤的客人们说道:“我获得成功的做法是迎合了江户的味道,但是宁宁也有她自己的想法,今天第三钵高汤,是宁宁用山菌和野鸡熬制的,希望在座的各位尝尝味道,算是替我检验她的成果。”
语音刚落,就有人敲起桌子来:“别说那么多啦,宁宁姑娘先给我来一份!”
在熟客的起哄声里,宁宁展开双手做了一个洋洋得意的行礼,然后开始给来客们舀汤。分到高汤的客人有人大声表示好喝,也有人觉得还是重口一些的关东风味更习惯。雪绪靠在旁边看着众人热热闹闹的样子,也悄悄笑了起来。
所以说,除了没有光之外,根本和平时一样。
雪绪从忙碌起来的百兽屋走了出来,她打了个哈欠,将盛着满满关东煮的摊车推到街上。街上的行人较往日明显少了很多,也没了日常叫卖的小贩,大家都提着灯笼行色匆匆,远没有旧日江户子的轻松随意。
嗯,这么看来,还是跟平时有点区别。
不过,多过些日子,大家就会习惯了吧。
雪绪也在摊车的把手旁边固定了一只挑高的灯笼,灯笼随着她的推车而前后摇晃,不时撞击一下挂住的那根木杆。她懒得像平常一样吆喝,决定先给自己盛一碗。雪绪将小木凳在摊车前摆好,美滋滋地舀了蒟蒻、海带结和炸过的鱼糕。蒟蒻在灯光下因为吸饱了汤汁而饱满得只要一碰就会颤巍巍地抖动,海带结的韧性和弹性都在最佳状态,鱼糕则配合高汤的味道将鲜味提升到最高,让人吃一口就停不下来。
毕竟是上好的昆布做的高汤,平时可都舍不得这么做。
她端起碗正想一口气将碗里剩余的残汤全部喝掉,眼睛的余光瞥见了正朝这个方向走来的熟悉人影。
雪绪几乎是凭着本能跳了起来,然后小跑了过去,大大方方出现在对方的必经道路之后,趁对方还没注意到,轻轻擦掉嘴角的汤渍。
“佐伯先生!”她喊着前不久刚得知的姓名,无视对方又一次惊讶的神色,自顾自地推销起商品,“百夜已到,不来一份关东煮尝尝么?”
依然像是怕冷而在脖子上围着一圈与眼下这季节不太相符的围巾,依然是稍有些长的刘海挡住左眼,依然背着大小适中的药箱,佐伯黑狩——自称“药师”的那个人,与几日前在永暗神社相见时最大的区别,只不过是之前见到的那套风尘仆仆的旅者装束,已经干净挺括了许多——看起来确实是要在江户要停留一段时间的样子。
“这个……”佐伯看起来并不像是急于赶路,而雪绪也就不客气地露出期待的笑容,她猜这人不擅长拒绝他人,即使乍一看是一副稍显冷漠的样子。
佐伯慢慢眨了两次眼睛,最后还是点点头:“那请姑娘给我盛一碗好了。”
猜对了。
他在摊车前的木凳上坐下,挑了白萝卜、小墨鱼和鱼肉丸子,在雪绪给他盛汤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发问了:“我跟姑娘以前见过么?”
“没有哦。”雪绪将黑底红纹的大碗轻轻放在摊车前的挡板上,语气随意却斩钉截铁。
“只是上次永暗神社前见过一次,啊,如果是问名字的话,是药私塾的森川姑娘告诉我的。”雪绪手脚麻利地从摊车下的柜子里取出一瓶清酒,对佐伯晃了一下,“要喝么?”
听到了熟人的名字,佐伯微笑了一下,他将放在他面前的酒杯端起,向雪绪示意:请。“原来是连的朋友。”
雪绪只是笑,伸手给佐伯斟酒。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就不是骗人。确确实实是从森川姑娘那里知道的,但是要说是朋友嘛……还真不是这么回事。
这事说起来有点曲折。那天黛先生给伊织看诊结束,伊织一直着恼被误会这事,雪绪被明着暗着讽了一夜,于是第二天她干脆去了一趟黛先生的医馆。
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药味,雪绪特意留意了一下黛先生在做什么,发现他似乎在熬药,身旁的案几上平整地铺着数张已经展开的包药的纸片,黛先生眼睛不方便,那摞纸片却叠得整整齐齐。双目失明的医师全神贯注的样子让雪绪一时不得作声,然后黛先生主动开了口。
“这不是昨日在鹤见小姐府上没有相见的那位姑娘?”
听到这句,不知道是该第一时间对黛先生说“你这不是知道我是女人么”还是该立刻问他“为什么你知道是我”,不过雪绪觉得不管哪个她都不太想知道理由,短暂的沉默了两秒,她找了个合适的借口。
“这次来是想问问,有没有完全不苦的药,鹤见大小姐那个人对药抵抗心大得很,喝厌了就会发脾气不喝,实在很难伺候。”
这种可爱的小借口意外好用,黛先生用颇能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有,不过是炼制成丸药的一方丹剂,我这里很少备着,如果姑娘急用,这里可以推荐另一间医馆。”
黛先生从身旁的桌子上摸出纸笔,迅速地写出足以让雪绪自叹不如的流利字体,他用左手控制着写字的方位,却连一点墨水都没有沾到手上。他将“药私塾”的地址交给雪绪,还不忘多交代一句:“药私塾的负责人连姑娘,有些可爱。”
你到那里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黛先生补充了这一句,便继续专注于熬药。雪绪把那张纸揣进怀里,临走还是没忍住。
“黛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是我的?”这问句等于含了两个问题,到底是怎么知道是昨日藏起来的人,以及到底是怎么知道藏起来的是个女孩子。
“鲣鱼和昆布的高汤香味,混在鹤见小姐药物的味道里很明显。”黛先生面前的药罐里开始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他将手伸向下方的炉灶加以调整,而脸上分明带了笑容,“至于是女孩子……昨夜回医馆的时候,鹤见府下女阿久姑娘已经告诉我了。”
既然昨晚就知道,那还特意说那么引人误会的话干嘛啦。
雪绪不服气地嗅了嗅自己的袖子,然后默默在心里把对目盲医师的评价从有些狡猾调整到了十分狡猾。虽然说话做事都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总觉得时不时会有些无伤感情的小玩笑从他口里说出,让人为其间的反差惊吓一番。
原本药私塾只是个借口,这下她反而起了兴趣,便朝那个地址所在的町区走去。
药私塾这间医馆雪绪也是听说过的,冬季的时候曾经收治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一度在町区内传为美谈,现在还能见到门口有些还在治疗期的儿童蹲在地上玩。还不等她走过去,便看到医馆的暖帘被掀开,从里走出那个自称药师的男人。
熟悉的脸与熟悉的眼。在他将目光转向这个方向之前,雪绪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还要快。她敏捷地躲到了经过的卖梅子酒的小贩身后,让那名小贩非常摸不着头脑地多看了她两眼。
围着围巾的药师蹲下身,和门口的孩子们玩闹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雪绪能看到他脸上带着的淡薄的笑容。
与药私塾的老板是熟人么?还是去采购药物呢?还是只是经过呢?
雪绪都不记得自己怎样冲进了药私塾,手里还拎着刚才心慌意乱下顺手买下的梅子酒。药私塾里并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少女闲闲地趴在柜台前用簪子拨弄着还在秤上称量的灵芝,身旁刚倒的热茶还在缓缓释出蒸气,看起来也不像在忙。
她一身条纹和服,披着很舒服的外套,脸上是悠闲轻松的笑容,对贸然闯进来的雪绪完全不露惊讶的表情,只是普通地开口询问。
“啊啦,请问是看病?还是买药?”
雪绪自己反倒被问得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将方才黛先生的字掏出来,递给这位少女,脑子里飞速地组织起语言:“那个……是黛先生说,这里有不苦但是有效的药……”
脑子里在想什么啦。
轻轻骂了自己一句,她打住了话头,在少女笑盈盈地看过来的时候换了个语气:“请问,是药私塾的森川连姑娘么?”
对方将袖子拢一拢站起身,用手捧住热乎乎的茶杯,低头认真地看黛先生写下的文字,然后对雪绪点点头。
“正是。”
“那么,可以冒昧问个问题么?”
“如果是问黛先生讲的这服丹剂的话,我这里确实有,只不过价格稍微要高一些……”
“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森川姑娘认识他么?”
雪绪可以说相当失礼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森川姑娘却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然后笑容更甜。
“啊呀,认识当然是认识的……”她用袖子挡住嘴巴,猫一样打了个哈欠,“不过姑娘冲进来一不问诊二不买药,我都不知道姑娘是谁,那别的问题从何说起啊。”
真是的,会被警惕这是当然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冲动什么……雪绪在自己内心暗暗后悔,然后规规矩矩地冲面前十六岁却经验老道的少女行了个礼,“不好意思,我是被黛先生介绍来这里买药的鹿又。那么,那味药,贵店要怎么卖呢?”
那服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药就让伊织买单好了。雪绪这样盘算着,和森川姑娘在药私塾里有一茬没一茬的找话说,就是难以开口问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耽搁了差不多的时间,觉得自己也该回去收拾了,决定就此放弃,打算离开。
“你要是肯把手里的那瓶梅子酒送我,我就告诉你他叫佐伯黑狩。”森川连依然趴在柜台上闲闲地称着药材,盯着梅子酒的眼神微微发亮。
药私塾的连姑娘有些可爱。
你到那里了就知道了。黛先生如是说。
雪绪感激她没有问缘由的体贴,以至于对明显高过黛先生预估的药价也没了还价的打算。她用梅子酒和一服药换来药师的名字,自觉非常愉快。
佐伯黑狩,佐伯黑狩。
此刻其人正坐在自家摊车前默默吃着煮得正是时候的关东煮,佐伯似乎很怕烫,每尝一口都要用筷子小心地举起,慢慢吹凉,而雪绪一边给摊车里的小锅内加入高汤,一边回想起两年前见过的这个人的脸。
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定要说的话,似乎更成熟了点。怎么会对只见过一次的人念念不忘,雪绪完全想不明白。她乘着醉意在冬夜里哭泣的黑历史被她恨不得丢进江户前最深的海湾底部,却无论如何都记得佐伯温柔地蹲下来,轻轻拿走她的酒壶。
大概因为,即使全无希望,还是不想放弃,所以才会对这个人记得这么深刻。就像在绝望的深渊里溺水,那么无论出现在眼前伸出手的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会被自身认定是光芒。
“嗯……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还不知道姑娘姓名?”佐伯取出钱包,将钱币在摊车挡板上排开,然后问了这个问题。
“雪绪,我叫鹿又雪绪。”
“鹿又姑娘。”明明先报了自己的名字,对方却执意用姓氏称呼,“上次在永暗神社前相见,鹿又姑娘是去参拜的吧,那么,如今江户已入百夜,对你可有影响?”
雪绪晃晃脑袋。
“对我无碍,虽然我还是更喜欢阳光一点。”
他点点头:“鹿又姑娘知道百夜初梦的传说么?”
“是说在入夜的那一晚,会做的奇怪的梦么?听说有人会梦到未来。”
看到佐伯又点了点头,雪绪也随之用力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跟平常一样无梦至醒,感觉自己是个相当无趣的人。”
“怎么会。”佐伯终于笑了起来,像是慢慢把雪绪当作可以交谈的朋友,“毕竟只是传说罢了,不用在意。那么,鹿又姑娘,我先告辞了。”
雪绪朝他大幅度地挥起手。
“一路小心~”
雪绪对佐伯回答的大部分问题都是谎言。
她说“不,我没事”,她说以前从未见过,她说百夜对我无碍。
初梦的这个问题亦然。
她很清楚地梦到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烈烈燃烧的大火中,哭泣着寻找父母和姐姐,却被浓烟熏得完全辨不清方向,迷迷糊糊撞破了纸窗,在烧得发烫的屋瓦上跌跌撞撞地奔跑,最后一头栽进深夜的河川,挣扎着在河面沉沉浮浮,能听到仓皇的呼救声和难以形容的惨叫。
感觉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要沉下去的时候,有人用力拉住她的手。
-TBC-
关于高汤粕,是煮高汤后无用的残渣,一般是昆布,鲣鱼一类,江户町人自煮的高汤剩余的残渣,一般可以吃会略微腌渍继续吃掉,而食肆这类产生大量高汤粕的店家会收起粕等农户收购。
“助三郎将手中的狐面掷向对面的影子,却只听得一声怪笑,灰白色的浓雾不知不觉已经弥漫在整片树林。浓雾中伸出的那只修长的手,将食指与中指交叠,那明艳的丹蔻,分明是助三郎送给阿吉的礼物……”
“我说——”伊织满脸阴云地抬起头,手里的毛笔也在纸上顿了一顿,“哪有一边催稿一边这样打扰的?”
正在津津有味地读着作家“丹吹和夜”最新作品的鹿又雪绪,一边将手中的书卷高高举起防止被伊织一把夺去,一边用拿在右手的折扇轻轻敲了一下伊织的书案,口里悠然地催道:“笔不要停,明天早上就要交出去让人排字刻版了,之前已经延了日子,再不出一本新书,你这新星作家就该被淘汰了。”
紫色切发的大小姐恼恨地“啧”了一声,继续笔走游龙地誊写起来。
“但你不要再念了。”
“不念的话我看得会很慢,况且这是你自己的文诶。”
“所以才说不要念了啊!”
鹤见别邸今晚特意多燃了数根百号蜡烛,让这房间更明亮,若此时雪绪将手中书卷稍稍移开一些,便能看到一贯表情阴郁的鹤见此刻脸颊泛着微红。
“哎呀,莫不是害羞了?”
说罢,雪绪将手中书卷向左一歪,正好挡住伊织朝雪绪脸上丢过来的纸团。
本应在三刻前就告辞离开的鹿又雪绪,却还停留在鹤见府内不走,而且看架势可能要逗留整整一晚。她将身体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本是鹤见大小姐使用的靠枕上,翻看着伊织已经誊写完毕的书稿,而伊织却头绑着表示鼓起干劲的头带,奋力把之前东一页西一页记得到处都是的小说誊写在本子上。
伊织写作的习惯不甚好,想到了什么,她会随便找到一张纸开始写,不满意就会发脾气把稿件撕得粉碎,到头来就算写完了,也需要费好大功夫整理一番才能拿去刻版。雪绪本来提议把所有文字收集起来出去雇人抄写,伊织却执意要自己来,于是,今夜雪绪就留在鹤见别邸“监工”。
鹤见家今晚守夜的侍女阿久在帮忙研墨,只是入夜已深,她虽然手还在机械地动作,头却像小鸡啄米一样,因为困意而来回摇晃。伊织与雪绪说话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她会猛然清醒一会儿,半晌又变得迷糊。
雪绪和伊织同时看了看她,又彼此对视一眼,伊织冷淡地将阿久唤起来。
“今晚不用熬着了,有雪绪这个讨人厌的家伙陪着我,总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回去休息吧。”
阿久有些慌乱地揉了揉眼睛,嘴里说着“不行不行”的时候,拉门外又传来声音:“小姐,宁宁姑娘在厨房准备得差不多了。”
闻言,雪绪将手里的书稿往身旁的榻榻米上一放,随后起身抽走了伊织手中的毛笔。在伊织刚要皱起眉毛说点什么的时候,雪绪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挡住她的嘴。
“你看你家阿久都这么困了,按照你的作息,现在该吃午饭了。剩下的,吃完再誊就好。”
宁宁今晚准备的是牡丹锅。
鹤见家守夜的仆从还没拿着沙盘赶过来,宁宁就一个人提着硕大且沉重的铁锅从厨房走到了伊织的房间,让众人大惊失色,叫唤着“宁宁姑娘等一下”“不能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时候,宁宁则爽利地表示:“没事儿,你们先布置,我提着就行。”
看起来娇弱的少女提着跟她身段完全不符的铁锅,伊织托着下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就这种时候特别不像人类。”
“本来就不是人嘛。”
宁宁这样抗议了一句,伊织摊开双手做出认输的姿态。
雪绪看着阿久他们慌张地将沙盘和炭火推进室内,顺口提了一句:“我昨儿见她一个人扛着一整只野猪回来才叫惊吓,而且是她自己打的。”
“野猪?”
“她的料理铺,既然不做海产,那么主料的肉类就是畜肉。”雪绪伸手帮宁宁把铁锅牢牢架好在沙盘的炭火上,“食材全部都是她自己回郊外的山上搞定的。”
伊织看着铁锅里正在沸腾的汤料和旁边盘子里摆成牡丹形状的山猪肉片,脸上一时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恍惚表情。
“那,今天怎么有闲心来我这里做牡丹锅。”
“因为雪绪本来说要在我那里请客!”宁宁两眼放光,飞快地把平菇片从锅里夹出来。
“是啦,但是对方今天托人带了信,说路上耽搁了,可能还要再一日,本来都准备好的食材,总不能浪费了,干脆一起送到你这儿来了。”
伊织不悦地从雪绪的筷子上把煮好的肉抢下来:“别把我这儿当想来就来的地方啊。”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雪绪笑容不减,在捞锅里的油豆腐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伊织。
“今天白天,从书店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你的读者。”
这说的正是白天偷偷跟随雪绪的白发少年。
从稻荷神社出来就有被窥伺的感觉,和西霖枫的掌柜交谈完毕出来后这感觉依然存在,雪绪才能确定绝对不是精神过敏的错觉,对着桥下的河流喝令让对方出来,其实只是想警告对方自己已经发现了。不想居然真的有人乖乖从荞麦店旁边转出来,是一名穿着白发点眉,感觉很不好说话的少年,而且,雪绪见他第一眼,就清晰地知道——
这绝对不是人类。
有毛绒绒的耳朵,想来鼓鼓囊囊的衣服里面塞了毛绒绒的尾巴,为了避人耳目他竭力将耳朵缩进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或许对自身存在的少许困惑,正是他躲躲藏藏没有直接跟雪绪说话的原因。
他一副很不好意思的表情,揉着脑袋上的杂毛慢慢靠近,真的仿佛一只在思考怎么应对陌生环境的小动物,雪绪多少有些恶趣味,采取了面对东谷山的小兔子时才会使用的行动模式。她大踏步地朝对方走去,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呼哇”地大叫了一声。
对方果不其然地吓了一跳。
后续结果,雪绪被吓了更大的一跳。
就算是萤者,会飞也稍微有点过分了吧。
雪绪目瞪口呆地看着腾身而起的白发小动物,而离地半米的少年呆滞了三秒,趁来往的行人还没注意到这里,飞快地降回到桥面上。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结果反而是他先道歉起来,语无伦次地解释起跟踪的目的,手里还挥动着从神祠拿过来的油豆腐。
“那个那个,你是丹吹先生的代理人对吧!我呢,我注意你很久了!那个,因为一直有看丹吹先生的书,很喜欢!只不过……稍微有点……有些地方是不对的啦,想要告诉他……所以,写了信带过来!”
生怕被当成坏人而拼命解释的样子十分认真可爱,连比划带解释第讲了小半天,雪绪好不容易明白过来,这孩子是稻荷神社狐火化成的萤者,正如宁宁是蜉蝣,灯里是灯九十九,这个白发小狐狸,是夜明神。
如果不是萤者的话,可能在年纪相当的人类中会成为十分有人气的存在。不,即使是萤者也很可爱。
“嗯,我大概明白了。所以说,你叫什么名字?”
“伏木稻荷。”
……有够偷懒的名字。
伏木正是那家稻荷神社的管理者的姓氏,雪绪去那间神社参拜的时候,偶尔能遇到伏木家的人无言地清扫鸟居前的落叶。
雪绪将稻荷恭敬递来的信封拿在手上,轻轻一嗅,还能闻到信封上还残有一丝油炸豆腐的味道。
“我可一直以为狐狸爱吃油炸豆腐是讹传而已。”
“确实是讹传啊……”稻荷讪讪地提起手中的油纸包,“只不过,你们来的时候都只给油炸豆腐……”
“那个,”雪绪严肃地看着对方,“油炸豆腐,是给稻荷神的。”
稍微理解了一下,稻荷手中的油纸包啪地掉到了地上。
稻荷慌慌张张地赶回去意欲在稻荷神发现之前将油豆腐放回去的样子是可以让雪绪微笑一整个下午的美好场景,当然路人看到跑起步来仿佛要飞起来一样的兽耳少年而万分惊愕的样子,也相当值得记录。
“居然连萤者都在看丹吹先生的书啊,想到此,有没有让你更有些许动力写作呢?”
讲故事完全不影响雪绪吃东西,她和宁宁一人一双筷子,在伊织刚刚吃完半碗的情况下就飞速地消灭了大半锅,伊织有些着恼,最大的反抗也只不过是从雪绪筷子底下抢走一次两次肉,眼看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上雪绪与宁宁的速度,伊织愤愤地将碗搁在一旁,先把稻荷的信拆开了。
她捏着油豆腐味道的信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
“对读者来信这个态度是会遭报应的,丹吹先生。”
稻荷的信共两页,第一页还写得工整,仿佛神社里神签的字一样井然有序,第二页就开始龙飞凤舞,需要努力看半天才能全部认得出来。
据稻荷自己说,第一页是清醒的时候写下的,第二页则是不小心喝多了酒,于是开始胡闹。只不过就算是胡闹,也写满了对丹吹先生的心意,便索性厚着脸皮一并送过来了。
“理直气壮地说对男人抱有心意,这稍微有些可怕啊……”
雪绪在一旁笑开了怀。
不过伊织看完了信之后,情绪好似突然降落到了地裂深处,让仆从将吃剩的“午饭”统统撤下,一言不发将已经誊写得差不多的那本丢到了一边。
“等等,你该不会是要重写……”
“是这样没错。”伊织一脸不快,用力地抿起嘴唇。
雪绪反应很快地将罪魁祸首的那封信捡了起来,慢吞吞地看了一遍,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在被伊织用怨恨的目光杀死之前,她用力对伊织合掌道歉:“对不起!我应该把这封信留到你交稿了再给你看。”
“说什么傻话!”伊织更加不快地瞪了雪绪一眼。
雪绪狡猾狡猾地指了指大小姐手中的笔,示意她加快速度。
稻荷的信里提到的是在前几册就写到的,狐的故事。
丹吹和夜的怪谈并不以有前后因果的故事为主体,不如说,毫无因由,只述怪异的故事才是伊织爱写的类型,一个一生循规蹈矩的江户人也有可能在某日深夜被不知名的灯火所吸引,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的人会每夜听到天花板上有水滴落的声音。她的故事篇幅虽然短小,有时候能让人读后感到后背发寒,不过伊织本人是一个跟怪谈彻底无缘的人,笔下的一切,全部来自她独自身处黑夜而自然萌发的想象。
伊织很少写狐,但是在上一册和这一册里,狐出现的频率稍微有所上升,出现了戴着狐面的少年,向路过的少女讨求浴衣的狐狸,偷走木屐匠人新作的雪馱的狐狸,以及,狐火的故事。
稻荷在信中提到:丹吹先生,我非常喜欢你所写的各类怪谈故事,不知为何,虽然我明明知道那绝非丹吹先生亲身经历,仍然能从文字中感受到恐惧,那种超越想象的极致,从虚妄中诞生的真实感,实在是让人敬佩不已,只不过,关于狐的事情,丹吹先生真的错了。
他在信中细细列举了诸如狐狸的叫声,狐狸的爱好以及狐狸的一些行动所代表的含义。硬要追究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可是对略有强迫症的伊织来说,她会立刻厌恶起自己已完成的作品。
伊织让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的阿久回去休息,命人给吃完牡丹锅就开始打盹的宁宁拖了一床被子,周身散着幽光的少女盖上被子后,在朦胧的睡意中还颇为愉快地擦了擦嘴巴,不知道是梦到吃了什么好吃的。
雪绪则负责给伊织研墨。
好在修改的工作量不算大,就算重新誊写也不用再反复斟酌,差不多又花了两刻的时间,两个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以此宣布今夜的工作彻底结束。雪绪将整理完毕的《丹吹夜话·肆》收进随行箱子里,随后伸了个懒腰,与伊织一时无言地互相凝视。
伊织伏在自己的桐木桌板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滚,发出一种奄奄一息的声音。
她房间角落里放置有一架半人高大小的西洋钟表,是鹤见屋数年前高价从大阪运回的,传闻有大名想要购买,也被鹤见屋婉拒,此刻钟表的指针指向数字5,再过不多时,江户的清晨就要来临。
“鹤见小姐。”雪绪也有些困乏地用左手盖住自己的额头,“我今天,不,应该说是昨天了,见了西霖枫分店的掌柜。”
“西霖枫?啊,那间药房。”
“嗯,更确切地说,是现在跟鹤见家关系密切的药房。”
伊织从鹤见主宅搬出来的原因与西霖枫不无关系。伊织并非鹤见屋的独女,家中有一位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去年年中的时候成亲了,对象正是西霖枫的小姐。弟弟既然已经成婚,意味着他将全力接起祖上的事业,而未婚的长姐还留住在鹤见主宅,可能会带来不利于他的矛盾摩擦,所以伊织从听到消息开始,就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搬了出来。
伊织扭头看了一眼雪绪。
“西霖枫有什么财政的问题了?”
雪绪多少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她并不擅长熬夜,平常也是早早就寝的作息——随后起身拿了伊织的茶杯,将微凉的残茶喝干了,又替她续上了热的。
“只是分店有些问题,不算大事,但是,稍微让我有些在意……”
伊织将眼神移开。
“我虽然不出门,有些事情也还算了解,听说西霖枫以前有过与江户武家贿赂事件纠缠的先例。”
“大小姐啊。”雪绪隐秘地瞥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宁宁,随后极为少有地,像是在懊恼什么似的发出喟叹。
“——总觉得,这次快要捉到了。”
像是在害怕捉到的并非自己期待之物,又或者并不敢肯定自己在期待何物,雪绪倚靠在伊织的暖枕上,用左手挡住自己的双眼。
“如果真的跟西霖枫有关怎么办呢,如果跟西霖枫毫无关系怎么办呢。感觉如果再没有个结果,我就快要忘掉为什么了。”
“雪绪……”因为极少见到友人做出这样举动,伊织也尝试着放软语气。
只是,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另一个响声止住了她的话语。
是肚子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
雪绪将左手放下来,支起半个身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同样震惊的伊织。
鹤见家大小姐的脸逐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
“天哪……”雪绪害怕把宁宁弄醒,忍住笑手脚并用地爬到伊织的桌板前,而伊织则飞快地用手边的书卷挡住自己的脸。
“刚才那是你肚子饿发出的声音么?是么?是吧!”
伊织痛苦地做着内心挣扎,最后躲在书卷后轻轻点了点头。
“对。稍微有点,饿了。”
雪绪差点沿着整个十八叠的房间滚一圈。
这实在太好笑了。雪绪认识伊织两年多,这是第一次见到吃饭如猫一样的大小姐,因为肚子饿了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听阿久说,昨天你穿了外套要出门,偷偷走到门口了才被侍女拉回来,这两次来见你,你胃口也好了很多,就好像一夜之间,身体突然好起来了。难不成你也是妖怪,到了百夜时期反而活跃了?”
难为情归难为情,伊织听到这样刻意取笑的话还是会反击:“要真是妖怪倒方便了,直接走出去让影祸吃了,不是少给大家添很多麻烦?”
雪绪忍着笑,从随身箱子里取了一方小小的食奁,丢到伊织的桌子上:“原本是宁宁想买的,结果她高估了自己,剩了一半,正好,拿给你垫垫。”
装着的是东町的樱花大福,虽然放了半夜有些失水,闻起来竟然还有香气。
大小姐别扭地扭过头,执意不肯理她。雪绪笑够了之后,凑上来将大福夹起来,哄孩子一样对她说:“乖啦,张嘴,啊——”
伊织气鼓鼓地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扭过头吃了下去。
“好啦,再过一会儿到朝五时,我就把宁宁喊起来回家去休息。”
伊织脱口而出:“不如跟我一起休息好了,我让下人再拿被子来。”
雪绪笑嘻嘻地靠回到暖枕上,又用起那种“大小姐你是白痴么”的语气:“你真的不知道还是怎么样啊,鹤见家的老爷和夫人,时不时会在白天来这里看你。”
伊织握着茶杯停了一停。
“有时候鹤见家少当家也会来,你啊,你可是被他们爱着的人。”
“虽然我不是需要被警惕的风流男子,被抓到直接在鹤见小姐处留宿也不好。身份有别,这点你总该也是知道的。”
伊织手里的杯子慢慢没了温度,她慢慢地叹了口气。
“所以啊,你看,我并不是妖怪。”
“嗯?”
“生为萤者,是因影祸之故,从无到有,要重新寻找愿意庇护自己的人。我就算仿佛妖怪一样,多病任性,给周围添了这么多麻烦,终究,还是一直有人爱我的。”
明六时的钟声响了起来。
雪绪推了推睡得迷迷糊糊的宁宁,和鹤见家晨起的下人们打了声招呼,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回到自己居住的长屋,雪绪倒在床榻上,回想起伊织吃到樱花大福的时候,又生气又有些开心的表情。
有件事她并没有告诉伊织。
遇到稻荷的时候,稻荷除了托付信件拜托她转交,还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总觉得,丹吹先生有点阴暗。虽然知道他写的是怪谈,阴暗一些也很合理,但是,一直这样不太好吧。是因为只喜欢呆在房子里不出来么?我看过他登在瓦版小报上的回读者信,觉得丹吹先生有点过于压抑自己,多出来走走会好很多。而且,这么好的江户阳光,再不出来看可就看不到了。嘛,当然我身为夜明神这么讲好像也不太对就是了……”
这么好的江户阳光。
雪绪再一次闻到清晨长屋里各家各户在准备早饭时熬小鱼汤的味道,再一次听到小贩叫卖新鲜蛤蜊的声音。她用手挡住眼睛,而透过指缝,依然能看到化为红色的阳光。
什么时候能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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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四章的时候会做一个目录整理【
以及,感谢阅读w
短小,过渡,强行出场关联打扰了。
出去耍一趟感觉都不会码字了我需要复健一下……
虽然是间章但照例有和歌,大意为看到弯月想到曾见过一次的女性的弯眉,这里就当做是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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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姬君被这样询问了。
“名字。”
“……诶?”
“你的名字。”
啊啊,原来是在问她的名字啊。终于理解了少言寡语的对方突如其来的问句的姬君,在心底升起一份安心的同时,面上亦毫不吝啬的带上了柔和的笑容。
“雅。请叫我雅。”
她久违的这样直白的说出自己的名字,随即微笑着带着新鲜的心情回问,“萤者大人呢?萤者大人的名字,可否告知?”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姬君终于满足的捕捉到了夜明神一闪而逝,低沉而短促的回应。
“流。”
这便是深闺中的姬君同划过天际的夜明神之间,最初的对话。
*
对于夜明神来说,事情似乎渐渐朝着一个不妙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最初时是怎样呢?他不过是迫于影祸的追击才滞留在这里,勉强同人类共处一处,在他的眼中,生命短暂且脆弱、无知却狂妄的人类,是比蝼蚁还要更加低等的存在。
不,没有变。他现在也仍旧是如此认为,没有丝毫改观的意思。
但是……
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哥你最近……果然是感觉温柔多了哦?”
这样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着金眸的夜明神,鸟居向阳托着下巴兀自笃定的点了点头,“要说哪里变了,那倒也不是……”
该怎么说呢,似乎仅仅只是金眸中偶尔流出的一星半点的眸光,又或许是眼角眉梢的些许暖意,在旁人的眼中,流星的夜明神周身萦绕的冷意日渐淡薄,渐渐竟也变得有些许可亲起来了。
“……”
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流微微抿了抿唇,没有作答。
他脑中一片烦乱,一时闪过毫无关系的屋檐门柱,院中那株满载如期绽放的花朵的樱树,飘零的花瓣落入池中,泛起清浅的水波,层层推开来,打碎了映在水中的狡狡弯月——
名为雅的姬君隐藏在帷幕后的模糊身影避无可避的浮现在眼前。
“——”
呼吸猛然间涩然了。
夜明神有些烦躁的努力将这影像挥出了脑海。
但那不知名的萤者的和歌,却怎么也无法止住。
‘振りさけて三日月 見れば一目見し
人の眉引おもほゆるかも’
那偶尔出入宅邸的萤者,自己为何会对他那时的吟咏记忆犹新呢?
……或许正因为水中摇曳的三日月既虚幻又脆弱,才格外引人注意,叫人难以忘怀吧。流几乎是直觉般的有了这样的认知:对于那个每次都手捧画卷的萤者来说,他本身,的确已意识到自己在追逐着水中明月那样的东西。
金眸的夜明神缓缓的合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是不可直视之物。那是不可言说之情。
那是使灵格也为之狂乱之祸事,是无可回避之灾厄。
小小的药铺跨进了一位客人,流在向阳的招待声中,顺着她的视线向门口看去,站在那里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萤者青年。
“那位,叫做辉。”向阳小声的向兄长介绍,“是只有影祸之年才能见到的,萤火虫的萤者哟……很有趣吧?”
似乎是听到了店铺老板的小声介绍,青年有些许腼腆的抓了抓脑袋,露出了一个带着几分羞赧的灿烂笑容。
“这段时间多谢照顾,请问……这位是?”
金眸的夜明神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就连向阳挽着他的胳膊自满的做出介绍,他都没有给与半点回应。
全部的胸腔,都被单单的一个念头占据了。
被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所迷惑,还尚不自觉的愚者——
那不正是他自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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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又:
那次擅自躲开阿吉的外出被我父亲严厉地批评了,还对已经年满二十一岁的女儿实施了禁足这种有些可笑的惩罚。“禁足对我来说是常态啊父亲。”我小声地这么抵抗了一句,不过他大概没有听到。
但是比起禁足来说,你那貌似诚恳的拜请,对我是有效一百倍的惩罚,不,根本是折磨。你特意雇了条百文小舟,来到钓不到鱼而无人前往的荒凉湖泊。湖面上漆黑一片,只有那只船向外透出光芒。
我还在想你又在搞什么名堂,你居然堂而皇之地掏出笔墨纸砚,要求我将这个故事记录下来。
这很麻烦。很麻烦。
我不曾记录真相。
我从开始尝试写作就在虚构发生的一切,将独自在黑暗中想到的故事装饰成更夸张,更奇怪,更无法形容的东西,然后你将这些东西拿去印刷,再使它们出现在各类书店的书架上。
你居然说:“反正这个故事也未必是真的。”
我想你是刻意用这种方式将这个故事告诉我的,因为我认真地听完之后,也确实忍耐不了将这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加以改编整理的欲望。所以即使一方面觉得麻烦得要死,一方面还是找不出理由拒绝。
那么,这部通篇由名为雪绪的少女妄谈构成的虚构小说,姑且让我试着写一下好了。
顺便一说,这个雪绪,在我看来,真是十足的傻瓜。
尾张的针屋有个不错的传统,任何用餐时间,当家会带着家眷连同番头、手代、丁稚等上上下下所有人一同开饭。针屋老爷的意思是,大家一同在尾张努力谋生,虽然身份有别,但也该有同屋吃饭的情谊。
所以,雪绪小姐哭红的双眼从一开始就被针屋所有人看在眼里。
只是大家没有一个人多嘴问原因,甚至有人偷偷对相熟的人咬耳朵“小小姐又哭了”。等到老爷和夫人就座宣布开饭后,大家就各自扒起饭来。
厨子准备了用酒腌渍的小菜,炸得金黄的小鱼干拌上白芝麻,纳豆汤以及与红薯同蒸的白米饭,另外,针屋家的两位小姐面前的小碟里还各有一块厚蛋烧。
雪绪小姐在吃饭前还只是红着眼睛不说话而已,等到低声合掌说过“我开动了”之后,她的眼泪就顺着腮帮子滴到桌面上,饭碗中,还有装着厚蛋烧的小碟里,尽管她竭力不发出抽噎的声音,还是不时会有人偷偷朝她的方向看。
针屋的老爷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他时常在吃饭的时候出神地想事情,直到被夫人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拧了胳膊才能回过神来,但是这次就连他也意识到了雪绪小姐的不对劲,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发问,心想,是说“别哭了,雪绪”比较有父亲的威严呢,还是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听起来比较饱含关心呢?
就在这时,有人将碗刻意发出声音地放回到桌面上,然后伸手把雪绪面前的厚蛋烧端到了自己面前。
雪绪小姐一下子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那人很不客气地将厚蛋烧塞进了嘴巴。
“哭,没有问题。不要糟蹋食物。”
留下这句话,针屋家的大小姐友惠,向老爷和夫人,以及针屋所有人微微颔首行礼,示意自己吃完了,然后退出了餐间。
雪绪小姐的眼泪没有止住,却慢慢地把塞进嘴巴的厚蛋烧咀嚼着咽了下去。
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浅浅的笑容。
“友惠小姐真飒爽啊……”到所有人用餐结束,老爷夫人和小小姐都离开之后,打扫餐间的下女就会无所顾忌地谈论刚才的事情,“聪明能干,会插花和舞蹈,还懂将棋,听说老爷想让她去武家奉公,如果成功的话,以后一定会嫁到很厉害的人家吧。”
发出这番感慨的下女半是嫉妒半是羡慕地捧住了脸,而旁边的下女总管就立刻提住了她的耳朵,喝令她认真干活。
“比起这个,雪绪小姐今天又怎么了?”并没有包含恶意,但是下女小声地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大家纷纷笑了起来,“上次好像是说不想吃银鱼,因为看到鱼眼睛会觉得难过;上上次好像是在寺子屋被老师提问题的时候没有答出来,上上上次是看到夫人给友惠小姐买了新衣服……反正都是些孩子气的事情,不过再怎么说,雪绪小姐也太爱哭了。”
如果说因为被老爷夫人责骂而哭泣,大家也不至于对雪绪小姐哭了这件事抱有这种好笑的情绪,但每次都为了这种算不上理由的理由流下眼泪,真的让人受不了。不说粗心的老爷,连每次都会耐心安慰雪绪小姐的夫人,渐渐地也没有太把这类事情当回事了。
友惠小姐是除了性格有些冷淡之外,几乎完美无缺的商家小姐典范,雪绪小姐是会为一点小事情就哭哭啼啼的泪包。这样的印象评判,针屋上下从来没有人在雪绪小姐面前掩饰过,所以虽然雪绪只有七岁,心里也很了解。
“姐姐是不是有点讨厌我呢。”
在跟比自己大六岁的友惠小姐一同在澡堂的包厢里洗澡的时候,眼睛还兀自发红的雪绪小姐,忍不住问了这样的问题。
友惠小姐坐在她身后,正在替她将已经洗干净的头发用发巾卷起来包在脑后。听到自己年幼妹妹的提问,她低声地笑了一下。
“难道不是反过来么?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我呢?”友惠小姐漂亮的裸体在缭绕的蒸汽中只能看到朦胧的曲线,她握住雪绪的手,带领她弯腰钻进低矮的石榴口,在只有雪绪和友惠两个人独处的浴池里,热得发烫的浴池水让两人的皮肤都显出薄薄的红色。
才没有讨厌姐姐。雪绪小姐想要这样说,却只是张了张嘴。
“是为了寺子屋下学之后发生的事情哭的吧。”见妹妹不吭声,友惠小姐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姐姐怎么知道?”一听到这件事被提起,雪绪小姐的眼眶里立刻又盈上了泪水。
“我去问了现苗屋的小少爷,他跟你在同一个手习老师那里读书。他说看到你和小孩在玩蚂蚁。”
“才不是。”
“嗯,我也记得你讨厌昆虫。”友惠在浴池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发髻,“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绪把眼睛以下的部分都沉到了热水以下,咕嘟咕嘟地吐气。过了一会儿,才用红的像兔子的眼睛看着姐姐。
“阿瞬他们把蚂蚁的食物拖走。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尾张的孩子玩蚂蚁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有耐心地会慢慢地看一下午蚂蚁搬家的场景,没有耐心地则会用各种方式捉弄蚂蚁,将蚂蚁辛苦搬运的队伍打乱,或者拖走他们在搬的东西,都是已经没什么新意的玩法了。友惠知道有小孩会用葫芦盛了水,在蚂蚁洞里插一根芦管,将水细细地灌进去。
“然后呢?”
“他不听我的,还把死掉的毛毛虫在我面前甩来甩去。”讲到这里,就好像那条恶心的毛毛虫就在自己眼前一样,雪绪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把能看见的蚂蚁全都踩死了。”
——你要是不来多管闲事,它们可是不会死的。
一看到跟自己吵架的小女孩做出要哭的表情,对方就立刻甩下更有杀伤力的话语,然后做了个鬼脸跑开了。雪绪小姐则蹲在一条死毛毛虫旁边哭了起来。
对于随便一件小事就会哭的雪绪来说,被骤然加以这样的指责,难以承受也是理所当然的。
友惠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用手轻轻在面前扇了扇风,毕竟澡堂里的温度非常高。
“姐姐,是我不对么?”
友惠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你是对的。”
“真的么?”
“真的。”
很多年后想来,雪绪觉得,友惠真的是个懒得讲道理的人。她不会费心思去跟小孩子说,做事情要怎么讲究方式方法,她只是直截了当告诉对方,你是对的。
雪绪在热水里有些开心地握住姐姐的手,友惠轻轻回握了一下。
“那一次哭,也不是因为妈妈给姐姐买了新衣服。”
“嗯?”友惠歪了下头,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的表情,然后飞速地露出了解的样子,“那次啊。”
“因为,姐姐已经快十四岁了吧。我听妈妈说,希望姐姐去武士家奉公,作为新婚前的修行,买那套新衣服,是给姐姐去武士家应募女中的时候穿的吧。姐姐那么优秀,一定会被选中的,那么,我就有好几年都见不到姐姐了。”
一口气将这一长串话说出来,雪绪小姐的眼泪又滴进了浴池里。
“好啦好啦。”友惠有些无奈地伸手擦掉妹妹的泪水,然而一直到她牵着雪绪的手走出澡堂,雪绪还在不断地掉泪。
路上的行人露出好奇的表情,在猜测是不是严厉的姐姐将妹妹训斥了一顿。
对雪绪而言,她从小就很少见到友惠。因为相差了六岁,她开始有“自己有个姐姐”这个认知的时候,友惠就已经在寺子屋刻苦读书了。每天清晨,雪绪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会听到姐姐起床的声音,夫人会告诉雪绪,友惠要去学习花道,到雪绪吃早餐的时候,才能看到从老师那里赶回来的友惠,随后友惠又要收拾起《番匠往来》之类的书本,去寺子屋的手习老师那里练字读书,总之除了吃饭的时间,雪绪是基本见不到友惠的。
等到雪绪也到了要去寺子屋拜见手习老师的年龄,友惠才结束了不断奔波的学习时光,但是她转而开始陪母亲和父亲参与生意上的事情,试着学做一位优秀的当家夫人。
明明总是比姐姐要落后一步,不对,是好几步,从什么时候起对几乎不见面的姐姐产生了这样的信赖和憧憬呢?雪绪七岁的时候不明白这种复杂的心绪如何产生,对总是与姐姐比较的自己的无力虽然感到厌恶,这份感情却没有迁怒到友惠身上。
漂亮的夕阳下,少见有空闲的友惠懒洋洋地穿着不甚雅观的丝绵和服——作为绸缎庄的女儿,夫人在给她们订衣服时会特别上心——靠在针屋大宅的后院里静静地看着低飞的蜻蜓,白皙的脸上是慵懒的悠闲表情。
“今晚要下雨。”她用扇子赶走趴在她膝盖上的猫咪,看也不看,朝刚才就悄悄躲在走廊里的雪绪招了招手,“来。”
雪绪犹豫着走到姐姐身边,闻到友惠身上樱草的香气。她淘气地侧躺在姐姐旁边,学着猫咪的样子,将头枕在友惠的大腿上。
“马上就要起云了。”友惠看了看天空,“但,现在的夕阳真好看。”
雪绪也随着姐姐的扇子朝天空看去,慢慢汇聚起来的云朵,被余晖镶上明亮绚丽的金色边缘,紫色红色的绮丽晚霞,是雪绪对这一日最美好的记忆。
“我到要嫁人还有两三年呢。不想那么早就结婚。”友惠说起话来,将头靠在她腿上的雪绪能感到嗡嗡的震动。
“所以,不要哭啦。”友惠轻轻地给雪绪用扇子扇着风,而雪绪慢慢地眼皮沉了起来,她在这个夏日夕阳时分,靠在即将离家的姐姐腿上睡着了。
朦胧中似乎还听到友惠问她:“现在还讨厌我么?”
不讨厌你。
想挣扎着对友惠说这句话,但是雪绪睡着了。
炽热。
就像在澡堂里被蒸汽包裹住的感受,但比那种感觉还要难受得多。
有人在猛烈地摇动她的身体。
“雪绪!”脸上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下,雪绪猛地挣起身,友惠立刻放下高高扬起的右手,将一条丝巾围住雪绪的口鼻。
呛人的烟雾开始渗进房子里,雪绪能听到屋外有人凄惨的呼喊,而她迷迷糊糊地,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惯性地跟着友惠。
她的视线里,右边能看到明亮的光透过纸门照过来,比过去点的所有蜡烛和行灯都要明亮,左边则有迅捷的闪电劈开深沉的黑夜,时不时还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雷声。
雷电?下雨了么?
“不,你去那边。”友惠用力地推了她一下,指向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方向。
“那边的楼梯也许还没起火,你快点下去。”友惠强硬地推搡着雪绪,用比往日还要冷淡的语气命令她。
雪绪眼泪又掉下来了,一半是吓的,一半是被烟气熏的。
“姐姐……”
“没时间多说了,跑起来,快跑。”友惠将平日搁在房间里供人饮用的水桶里的水全部泼在雪绪身上,最后一次推了她一把。
穿着丝绵和服的友惠小姐,身上有樱草香味的友惠小姐,朝员工宿舍和老爷夫人的房间跑去,她在烟气弥漫的长廊里高声呼喊,打开每一扇门试图将还在沉睡的人唤醒。
而雪绪小姐呆呆地站在自己房间里,看着姐姐的身影消失在那一片明丽的光中。
她没有等很久,因为她的脚底感到了烫。
外面的喧嚣声更大了,间或还能听到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哭和求救。
怎么会这样。她害怕起来,同时开始不断地咳嗽,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她凭着记忆朝姐姐指的方向跑去,身体一痛,却直接撞破了窗子。
能感受到雨水在洒下来,可是脚底的热度丝毫未减,她赤脚踩在硌脚的瓦片上,控制不住地一路朝下方奔去。
等她脚下骤然一空的时候,雪绪捏紧了自己脸上的丝巾。
一定会摔死的吧。
她这样想着,掉进了五条川冰冷的河水。
如果能在此刻死去,或许能在三途川的那边赶上拿着扇子的姐姐,不,不要见到姐姐,就让自己一个人最好,这样,这样的话,大家都会更幸福吧。
这种过于浪漫的假设是不存在的。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河水里挣扎,从来没有学习过游泳的雪绪喝了足够多的河水之后终于学会了换气,万幸她的气管还没有被灼热的烟气伤到无法使用,她每一次陷入水面以下,就一定会挣扎着让自己再浮出水面。
不想死。
年仅七岁的雪绪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传说里溺水的人会化作水鬼,不管此刻眼前出现的是什么,哪怕只是一根岌岌可危的芦管,她都一定会伸手牢牢握住,即使因此被拖到地狱里去,也不会轻易放开。
不管是谁都好!是什么人都好!救救我!
她在心里这样呐喊着。
中间有一段记忆是断裂的空白。
“哎呀,这不是‘枭’嘛,在这相见真是有缘。”非常富有辨识度的男性声音,像是时刻处于风寒状态而带着浓厚的鼻音,音质却尖锐得要命,让人一听就想捂住耳朵。
雪绪茫然地躺在船舱里,她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冷得让人想缩起来,可是同时身体又热得发烫。她痛苦地皱起眉头,吐出一口水。
眼前有一位过于美丽的女人,用干净的布静静擦着雪绪脸上的河水、汗水和眼泪,左手则稳稳地按住雪绪的喉咙。
姐姐么?
是没有见过的人。
对方见她睁开眼,妩媚地笑了起来,用手指在嘴巴前面轻轻一比。同时,雪绪感到自己的喉咙处传来清晰的压力。
雪绪从后背窜起一阵不安的凉意。
如果不安静的话,会死。
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忍耐住想要将胸腔里的积水咳出的冲动,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船舱的黑暗中,被迫聆听着发生在船上与岸上的这一场谈话。
“这片街区繁华起来可花了七八年的时间,就这样付之一炬了。可惜可惜。”还是那个声音,说着可惜,语调里却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
在女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他似乎在吸着烟管,能看到时隐时现的光点。
那个声音尖锐的人,似乎在跟谁说着什么。
而坐在黑暗里的那个人,偶尔轻轻地回应一声。
在岸上那人离开之前,雪绪听到了一句话。
她虽然笨,却也理解了其间的意思。她睁大眼睛,眼前的一切开始化为虚影。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滑落,而按住她脖颈的女人脸上始终带着笑意,耐心地替她擦去。那漫不经心的样子竟然在眼前恍惚成了友惠。
姐姐。
友惠的背影在她眼前渐渐远去。她想扑上去抱住友惠的后背,将脸贴在有她馨香的和服上不管不顾地再次大哭一场。
现在还讨厌我么?
身上带有樱草香气的姐姐的这句话还在耳边回响,而雪绪一丝一毫也不想回答这句话。
姐姐,救救我。
在雪绪终于没有办法忍耐胸臆里的剧痛,剧烈地咳嗽起来的时候,她听到了这只船开动的声音,她在陌生的船舱里被陌生的女人锁住喉咙,雪绪弓起身子,咳得快要将肺吐出来。
然后她如愿以偿地失去了知觉。
鹿又:
哎呀呀,送出之前自己又读了一遍,感到有点难为情。
我只是将胡乱写的东西重新誊写工整,就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不,并不是为自己的胡言乱语的改编感到羞愧。将你给的故事随意发挥到这种地步,你看到这样的东西不会感到脸红么?
我想起码这本小说你是没办法大声地念给我听的吧。
稿纸已经积了厚厚一沓,下次再附上之后的部分。
以及,唯人给我送了两张江户出版商谈会的邀请票,听说是某家大出版商人想要办一场名为商谈会实为炫耀实力的浮夸东西,你对这种场合有兴趣的吧,你就以丹吹和夜的代理人的身份带我去吧。
我的身份稍微有些麻烦。
不如我谎称是丹吹和夜的妹妹,丹吹早久夜,如何呢。
虽然我问如何呢,但是我并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
鹤见伊织
亲笔
-tbc-
关于番头、手代、丁稚。
番头是说商家雇工头目,类似总管,手代类似伙计,丁稚类似实习生,就是学徒。
一般来说丁稚是没有资格跟手代番头一起用餐的。
关于武家奉公。
是指去武士人家侍奉武士。江户时代人们把在武士门第侍奉过主任的女子,视为受过良好教育有修养的淑女,认为会有好的姻缘。但武士录用的时候标准非常严苛,所以商家町人的女儿如果想要被选上,就要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学习各种技能。
关于寺子屋。一般儿童是在七岁那一年的二月初午翌日拜师进门,学习读书习字。
如果有人对前文提到的雪绪的字很不好看有印象的话,那是因为她在刚刚开始学习的年龄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所以中断过一段时间的学习。
读书很慢也是同理。
关于澡堂,江户时期日本人很喜欢洗澡,澡堂也是重要的社交场所(意味深长地想了个下流梗),这里提到澡堂的包厢,其实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可以不要理我,但是澡堂的构造是没错的,在擦洗室与泡澡浴池之间有一个挡板,人们必须弯腰钻进去才能进到浴室,那是为了防止浴池的温度下降。
关于石榴口,当时人们用石榴子擦镜子,而“镜子的需要之物”的日语与人们钻过通口进入里面的日语发音相同,均为kagamiiru,因此这个通口碑称为石榴口——对不起我不懂日语,所以我,打不出那几个字【土下座
以上资料来自大江户八百八町。另外虽然是江户的风土人情,这里实际是将江户的内容移植到了尾张,不过尾张人在这个时期同样喜欢洗澡,只是没有江户人的热爱程度那么高。
嗷嗷嗷我终于写回忆杀了好开心!
因为是以鹤见的身份在写,信件的部分尝试表现出她在文字上会比平常更毒一些的锐利感。
不过小说的部分我试写了几百字,发现实在很难用另一种文风呈现出来,最终还是写成了米式风格。在这里向山白朝子老师致以敬意。【
再次感谢阅读。
- 拒当死线战士,从我做起
- 感谢深影陪吉吉聊天
- 对话里出现的角色就不厚脸皮关联了……流和日向下期再见【什
——
【求求您……】
磷火化身的夜明神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地迈过了那虚无之影所幻化之物身边,紧抿着唇,对自己身边传来的呼唤置若罔闻。独属于阴阳师的白色狩衣那宽大的衣袂在风中划过一个静默的弧度躲开了自黑暗中向他伸来的手指。
【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在影祸之年,像这样人迹罕至的角落理应是落单人类和萤者最应该避开的地方,江户城里的每一处阴影中都可能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更别说是在这大祸之月,除了影祸本身之外,还有那在恶念与绝望交织之处幻化而出之物向每一个路过的灵魂倾吐着靡靡之音,准备在无知的猎物受其诱惑而开口的瞬间将之吞噬殆尽——好在只要记得随身带着祝铃便不会被轻易缠上。但行色匆匆的阴阳师看起来好似并没有记得去遵守这不成文的规定,也没有去向永暗神社寻求帮助的意思,只是一边沉默地躲避着那极端污秽之物向自己缠来的黑雾一边快步前进着。
【为什么,要杀死我呢……?】
像是沉迷于一个荒诞又无稽的梦境中一样,往日总是以冷静理智一面示人的夜明神正近乎可笑地试图从虚幻中取得什么无形无质的安慰——又或者是折磨也说不定。阴影处传来的声声或是质问或是哀求的声音在鬼月脑中萦绕盘旋着,不用转头也能描绘出的那副妍丽容颜一定还带着那哀伤中隐含甜蜜的表情,半掩在黑暗中,拖着或破碎或华美的身躯缓慢却执着地向他靠近。在再次同伪影拉开一段距离后,阴阳师终是转身看向了那面容已无法看清的不洁之物。他翕动着唇无声地喃喃着什么,不知是对着伪影,还是对着自己。
无法醒来。
不愿醒来。
再……一下就好。
再一下就好。
——
せつない[切ない]
——
“听说你最近同浅见家挺有缘的啊,深影。”
一边说着话,鬼月一边慢条斯理地捏起了桌上的茶点放进了口中,然后为糯米团子那有些腻人的甜味撇了撇嘴。在他身边,有着深紫长发的青年正准备将好不容易吹凉了的茶水端到嘴边,听到他这有些突然的问话后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啊啊,是说那个小巫女吗。”像是想到了好像自己一不小心吓了两次的女孩在自己身边像个小只松鼠一样捧着东西吃吃吃的可爱模样,被唤作深影的男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时值大祸之月,两人正坐在藤原家的一处偏宅中。虽然并没有提前告知自己的拜访,但深影好像早已做好了在此时接待这许久不见的友人的准备,廊下小几上摆着的两人份的茶具都是鬼月熟悉的样式。庭院里盛开的紫藤承载着前两日小雨遗留下的寒气与飒然和着晚风晃荡着,花叶窸窣的摩擦声连同滚茶氤氲的香气轻缓地抚平二人了因为近日里江户城里的种种乱象所积攒起的焦灼感。作为两个经历了多次百日影祟的存在,鬼月与深影也都清楚对方并不需要自己过分的担心,但就像是有什么无须出口的约定束缚着一样,影祸之年于藤之月的相聚近千年来两人都从未错过过。
“哦?”鬼月只是从阴阳寮的日常汇报中看到了“藤原大人与浅见家的巫女有过接触”这样一笔带过的一句才顺口这么一打趣,却是没想到能看到这样意料之外的反应。多少带着点身为年长者特有的不怀好意,他挑了挑眉。“深影居然听到了逢坂关神鸟*的叫声吗,这可真是……找时间带小姑娘来见见我如何?”
然而深影好像完全没理解这问句里隐喻的含义,歪了歪头后便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不久前同浅见一道的短暂赏樱,说到那人承认自己怕黑时的羞赧样子时,深影眼中快要满溢出来的兴味与浅浅宠溺成功地让一直将深影看做自家后辈的鬼月不得不微微侧头才能掩饰住自己嘴角挂起的揶揄弧度。
“……不过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同她说话啊,”细数完上个月两人一起尝遍的各式美食,深影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丝不解,“是神社事务的缘故吗?但有几次我好像在路上有碰到她但连打招呼的机会都还没有她就离开了……等等,鬼月大人,您是在笑吗?”
被抓了个现行的鬼月沉默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眼中所带的笑意,“哎呀哎呀,”他冲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深影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轻抿了一口手中温热的茶水,发出了一声对深影来说完全意味不明的感叹。
“年轻真好啊……”
“说起来,我前两日才带着千冬去拜访了一下雅。”虽然对之前的话题表现得相当钝感但多少意识到了鬼月好像是在捉弄自己的事实,深影有些生硬地转移起了话题。“那位名为流的夜明神,大人您知道些什么吗?”
鬼月举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几日前放于自己案前那写着近日藤原府上各种异事的文书连同在拜访上任祝女时听说的一些传言在脑中一闪而过,拒落人间的流星,疑为萤者的光球,主殿原因不明的大火,闯入内宅的贼人最后残缺的尸身……
这次影祟百日还未过半,被吞噬的恶念便已积攒了如此之多吗。
想到那位目盲的公主嘴角始终挂着的浅笑可能因此蒙尘,阴阳师小小地咂了下舌,“那位并不是恶人。”明明说的是近似夸赞的话语,但鬼月的眉头却完全没有舒展开的意思,“不如说,有他跟在雅的身边我也能放心许多。”
对自己以外的八卦就思维灵敏得不行的闪电夜明神看着鬼月这明显同平日那如同无波古井般的心境相去甚远、甚至隐含着焦躁的表情,抿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开口道,“既然还是担心的话,自己再去看看如何?”
“我毕竟不是——”
“这同她的身份地位并无关系。”深影迅速地打断了鬼月还没说出口的推脱之词,“您还要保持这样到什么时候呢——雅这孩子,无论她是否是藤原家的公主,只要是那位大人的转世,您就不可能——”
那位大人。
这个有些模糊的指代从深影口中吐出时,一段过于古早的记忆骤然袭上了鬼月的脑中。
[那位大人是谁呢?]
彼时才化形不久的深影才从朝裕一时不慎的漏嘴中听到了乙姬的名字,带着点孩童特有的不屈不挠的好奇心,在朝裕那求解被拒后就直接缠到了鬼月这边来,但即便是一向好脾气的阴阳师这回也没那么好说话。不过看着深影被自己冰冷的磷火糊了好几次脸也不肯放弃的样子,鬼月最终还是拗不过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啊……
[她……是一位故人。]
他们只不过是曾经在那个连听故事的人都还未出现的年代一同度过了短短的三个春秋。从擦肩而过到秉烛夜谈,他悄悄地拉开了帷幕一角讲给她听外面世界的模样,而那蝶一样的女子每每听完他故事后的悦耳轻笑和隐带艳羡的小声叹息则总能换来他的下一次拜访。
[我们曾经十分要好。]
女子羽睫半垂遮掩下的眸子中所含的脉脉情意,纤手抚于食盒之上的颤抖中带着的恳求与不安,春花一样的唇瓣吐出的不甘呼唤。
阴阳师用目光勾画出了帘幕之后的剪影,夜深无人之时溢出嘴角的低声苦笑,落笔与和纸签上时的痛苦与彷徨。
[后来她死了。]
于是她成为了他能够取出却宁可深埋的尖刺,他哽在喉间无法吐出的阴郁秘密,那无时不刻烧灼着他灵魂的火焰,还有那让他至今看向双手都还能闻到的血腥气息。
[于是,我……]
“光大人。”
深影的突然出声让鬼月猛地回过了神,晃神时感受到的那种带着腻人甜腥的诡异粘稠感被鼻尖萦绕着安息香平和中隐约带着苦意的香气迅速地驱散,廊间祝铃也仿佛是凑巧一般随着风声发出了一声脆响。鬼月眨了眨眼,扭头看向了目光中隐含担忧的紫发青年。他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还没有说出为自己先前的突兀走神准备好的解释,闪电化身的夜明神便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开了口。
“您……果然还是没有带着祝铃吗。”
“——”阴阳师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想打个哈哈把话题岔开,在深影难得带着不满的凝视下还是有些心虚地转开了视线,算是默认了他的质问。然而这不加掩饰的承认并没能让深影隐隐膨胀的怒意就此消退。
“您……任由此等污秽所化之物窥探自身心境这等蠢事您居然——”
“我知道的。”鬼月打断了他责难,看向远方目光中也终是染上了一丝对于担心自己的亲近之人的歉意。他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别扭地探身揉了揉青年微微卷曲的头发。“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别忘了,当年那首歌还是我教你的。”
逢魔之时,心所思者,黑影伪之。
“但是……再一会就好。”
他收回了手,半阖上眼,余光里庭院黑影中好像有谁的影子在影影绰绰的藤萝枝桠间一闪而过。
“再一会就好。”
[我成为了现在的模样。]
快要,看不见她了。
——
【……殿下。】
离开藤原府后,鬼月在路口停顿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向雅现在所驻留的偏殿走去。看在今日的逢魔之时已快要过去的份上,深影最后还是放弃了说服鬼月带上一个祝铃。不过好像屋里安息香残留的味道所带的震慑作用还在,一路上即便看到了伪影,那污秽之物也只是远远缀着没有凑上前来——虽然呼唤他的声音依旧清晰得如同有人附在耳前。
【鬼月殿下。】
熟门熟路地在狭隘的小巷中穿梭着,鬼月一边加快着脚步一边皱着眉,不知道何时安息香的效用就会消失,但自己又确实想尽快赶去那人所在的地方——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时就算是他自己也不禁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之前深影的话语无论如何都还是影响到了他,有什么兀自翻腾在他心头的复杂情绪催促着向前,而此时的他无法反抗也无心反抗。
【鬼月……殿下……】
默默在脑中勾画着自己接下来的路线,鬼月一边微微侧头确定着锁定了自己的伪影同自己的距离一边试图利用弯弯绕绕的街巷多拉开一些距离。已经快要走到主街道上了,远处已经可以隐约捕捉到独属于人群的嘈杂响声,就连身边的阴影似乎都被那热闹所驱散了一些。就快到了,这样想着的阴阳师略略送了一口气拐进了最后一小路——然后停住了脚步。
【……鬼月大人?】
“……?”
身后马上就要消失了的伪影好像在这时突然改变了声音,但那所代表的意义鬼月已经无法分心去考虑。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目光所捕捉到的光景之上——小路的尽头,有谁正歪着头冲她身前的黑雾伸出了手。
那是,雅?
而她面前的,是……
——
那犹如深渊一般,扭曲翻滚着的黑雾就在少女无神的眼前涌动着,好像对自己所面的危险一无所知一般,无法视物的公主正毫不停顿地一步步靠向死亡。
她会死去吗?
在意识到现状的下一秒,鬼月发现自己连呼吸的能力都要失去了,追逐着他的伪影是否还在,刚才是不是改变了形态这样的事情早已被他抛出脑海,灵魂轰鸣间产生的窒息感比他曾经直面影祸之时所感受到的恐惧更让他痛苦不安。他不敢,也无法想象那纯净得几乎刺目的灵魂被污秽沾染并吞噬的样子。
她会死去的。
那是作为凡间生物所无法逃离的未来,他们脆弱的肉体无论如何都会在时间的侵蚀下褪去光滑,失去水分,最后融为焦土的一部分。但……
不是现在,不应该是现在,不能够是现在。
阴阳师的身前闪起了独属于磷火的幽兰光芒。
——
连出声警示已经与伪影近在咫尺的少女都做不到,阴阳师几乎是思考结束的下一秒便召出了象征着他自己力量的火墙挡在了伪影之前,硬是在它触碰到目标之前将之抵挡了一瞬。冰蓝的火焰迅速地被黑雾吞噬殆尽,但这片刻停顿所争取到的时间也成功地让鬼月几步向前将雅揽进了自己怀里并捂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下意识的惊呼。
【鬼月殿下。】
被攻击的下一刻黑雾便再次幻化成了鬼月再熟悉不过的那女子模样。这次难得是个完整的人形,鬼月一边继续在身前筑起供伪影吞噬的火墙一边不合时宜地发散了一下思绪。或许是见得伪影化形的次数过多了些,那些有时双目流着血泪有时好像筋骨破碎而匍匐在地的扭曲身影对他来说还要更加熟悉一些。但很快他就没心思再去考虑这些有的没的,虽然往日故意不带祝铃出门的举动让他同其他萤者或人类相比对伪影一物更加熟悉,但还是第一次正面与其冲突的鬼月很快便意识到祝女与永暗一再警示世人切勿接近此物的直接原因——像是其本身便是“吞噬”一事的概念化身一般,无论他怎么尝试都无法拉开与伪影之间的距离,不如说,两者之间的距离正飞速地变小。仿佛只是在转瞬之间,阴阳师身前最后一缕幽蓝火焰也终是被吞噬殆尽。神经紧绷的空隙好像能够听到身后略远的地方有什么人向这边全速奔跑而来的声音。但太远了,太慢了。皮肤已经感受到了伪影身周隐约翻腾着的黑雾中所带的阴寒,身体里好像有什么纯净而温热的东西顺着两者相连的气息喷薄而出。他的视野渐渐暗下,听觉在这一刻却变得奇佳,连发丝在空中划过,远处人群熙攘,怀中呼吸急促都听得一清二楚。鬼月的灰眸中闪过了一丝狠厉,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将雅往人声传来方向推开的准备。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
但那虚幻之物却没能触碰到他。
幻化出的纤细手指在距离鬼月的面庞的毫厘之处停了下来。华服女子颦着眉,像是对自己的举动也不甚明了一般,但那手却是再无法向前伸去,像是还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挡在两人之间一样,只能虚虚地沿着男子的轮廓在空气中轻缓地描画着,直到化作雾气消失在了逢魔之时的最后一息。
而在阴阳师宽大的狩衣一角,一处隐藏得极好的里衬下,绣在里层的幽绿色药粉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闪动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化为了灰烬。
——
“鬼月……大人?”
乖巧伏在自己胸前的少女好像感受到了伪影气息的淡去,
“……失礼了。”
鬼月深吸了几口气才好不容易压下了喉间因为消耗过大而泛起的腥甜,虽然还没搞明白最后伪影退去的原因,但确认危险已经过去后便迅速意识到了现在他们姿势所有的些许暧昧。但好歹也是积攒了几倍于普通人类经验的夜明神,在片刻的窘迫后鬼月便有礼地微微后退试图放开怀中之人——但还没能迈出一步,一声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呼唤便制止了他的动作。
“请……再等一下。”
相比于男子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来说显得有些过于纤弱的手指带着三分试探七分不安地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袂。黑发的公主声音有些不稳,指尖也微微颤抖着,但却固执地保持着这个动作,连低垂的脑袋也不肯抬起。
“但……再一下就好,可以保持这个样子多一会吗。”
“再一下,一下就好。”
——
连思考为什么她会在此时此地碰到独自一人出门的空隙都没有,巨大而莫名的苦痛连同着劫后余生的手足无措一道包裹住了两人。像是有什么过于锋利又过于浓烈的情感跨越了时间的长河刺穿了他的心脏,成为夜明神后好像就再也没有跳动过的心脏此时疯狂的鼓动终是打乱了鬼月的气息。阴阳师有些生硬地挪动了一下紧绷的臂膀,从之前单纯的守护变成了一个更近乎于拥抱的姿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之前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变得不太灵活的手指收拢,贴在了怀中少女的华服之上,就像拥着一个易碎的梦境,稍一用力就会消失。
“没事了,没事了。”
千岁有余的夜明神有些笨拙地抬起另一只手轻抚上了公主黑缎一般的发,少女温热的体温熨烫着劫后余生的后怕所带来的阴冷。他轻叹着,放任自己将怀抱又收紧了一些。
再一下。
远处好像传来了什么悠扬而悦耳的长长鸟鸣,鬼月阖上了眼,像是不忍让那声音打搅两人这平静而温柔得近乎奢侈的拥抱一样,不着痕迹地捂住了怀中少女的耳朵。
再一下就好。
——
Fin.
下集预告(并不是)
——
“鬼月大人,现在是要去……?”
“——先去趟永暗神社吧。”
雅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鬼月低低一笑,将拉住她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一起去求个祝铃……如何?”
——
*逢坂关神鸟的说法来自古今集中一首未注明出处的和歌。原文简单易懂我就不多解释了……
戀慕復戀慕 時至今宵方得晤 逢坂關神鳥 木棉付雞聽我訴 切勿鳴啼擾春宵
*标题的[切ない]的意思在日文词典中是[悲しさや恋しさで、胸がしめつけられるようである。やりきれない。やるせない。]大致表达的是那种悲哀难过中又隐含甜蜜的感情,无法放下亦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