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划一期完结!】
日本江户时代某年,就在樱花初开的三月,人们迎来了百年一遇的影祸之祟,整个江户城陷入一百天的长夜,而被人类俗称为妖怪的萤者们也随之出现。
但无论是生命短暂的蜉蝣,是终于能获得人形的灯九十九,还是贪恋人间的夜明神,这都是难得的良机。萤者为了不成为影祸的食物而依靠着人类,人类为了内心不被黑暗吞噬也无法离开萤者。就在这样彼此依赖的一百夜里,两者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然而这一切都将会随着长夜结束而改变。萤者和人类,这份爱恋终能修成正果,还是随黎明化作往事?而你又是否愿意为了与恋人长相厮守向神明付出献祭? 一期一会充满抉择的爱恋,就此开始。
【半架空恋爱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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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没有阳光,清晨赶潮打捞蚬贝和小香鱼的船夫仍然会趋着小舟来到熟悉的港湾,他们凭着长久的本能起床,不用点灯就能一把摸到自己用惯的桨。在这些船离开岸边之后,仍有一条船孤零零地停靠在小码头上,拴牢的结实绳索牵住它,任由轻缓的水流偶尔撞上船身。
一只鲤在棉被里将自己裹成一团。他白色的乱发从被子上方露出来,随着安稳的呼吸微微起伏。这间小舟的内舱被他整理成刚好能让成年人躺平的结构,夜间只要用多余的旧衣服铺在硬邦邦的船板上,这小船就可以在已经不算寒冷的四月充当睡床。鲤在睡梦中将棉被向头上又扯了扯,不知为何,他藏在被子中的脸上,突然绽开一抹浅笑。
有清脆的木屐声朝这边扑来。
来人气势汹汹,脚步匆忙,待到声音已经近到跟前,一只灯笼毫不客气地探进了船舱。灯笼的光并不刺眼,被子中的家伙却开始发出好像被火焰炙烤一般凄惨的叫声,立场鲜明地表达自己绝不想起床。
少女冰凉的手一把掀开了被子。
“鲤。”少女低声叫他的名字,他的惨叫便戛然而止。
鲤用一只手盖住眼睛,却从指隙间清醒地打量着晨起便赶来的少女,脸上是懒洋洋的笑容。
“这样不太好吧,大小姐。万一我跟可爱的女人共度良宵余韵未歇,不解风情可是会被讨厌的。”鲤的声音和平日有些轻浮的音质略有不同,带了点残睡未消的嘶哑。
“哪有可爱的女人要跟你一起睡船舱,再说这几天我可一次也没见过有什么人找你。”伊织将灯笼略微离开男人的脸颊,低头看着还躺在船舱里的鲤。
像是就等着这句,鲤一面将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拢起,一面老不正经地接上话茬:“那可不好说,我可记得有位紫色切发的商家小姐每天天不亮就来找我,一直到深夜尚不舍得离去……”
故意混淆百夜期间日日夜夜都不见阳光这件事姑且不论,伊织这几天确实经常来找鲤。在赌场和一群杀红了眼的混混们比试手气也好,在稻荷神社里帮忙清洁生苔的狐狸雕像也好,在茶馆只花了两杯茶钱就津津有味地听三味线表演也好,两人往往是漫无目的地出门乱逛,然后收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经历各自归家,鲤会一直看着大小姐走到到家门前,然后用照旧被评价为不成气候的箫声送她一程。
“说得对。今天也拜托了。”
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鲤正就着河水洗了把脸,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低头注视如墨一样黑而清澈的河水。伊织的身影倒映其间,她发着呆看向河岸的另一边,手中灯笼的光像幽灵鬼火,她深紫色的短发在风中摇动,衬得她不似真人。
“鹤见大小姐?”
伊织回过神,无声地扭头看向鲤。这下便看得更清楚了,也许只是灯笼的光造就的错觉,伊织的气色很差。
鲤将柳枝牙刷蘸取齿盐做最后的盥洗工作,但目光始终停留在伊织脸上。不是错觉,她看起来就像一夜没睡,发生什么事了么。
伊织眼中空无一物地回看着他,目光一如过往般丝毫不退让。但是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已将头低下,沉默地弯腰跨进了船舱。
“今天,不知道做什么。”
比往常的态度都更柔软的伊织,坐在一只鲤尚未收拾起来的棉被上,她有些迷惘,原本似乎打算抱住自己的双膝,然后照例恢复了正姿端坐的姿态。
“去哪里都好,一只鲤,拜托你了。”
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手上残留的水滴甩净。
“容我做一下准备。”
他转身踏上空无一人的码头,身后是小舟孤影,朦胧的灯火从船舱里散出来。
真是的,竟然露出那种表情……
鲤抿紧了嘴唇,伸手把系牢的绳索解开。
如果有阳光的话,这片水道将变得非常热闹。在阳光下,湖面将呈现层次不同的蓝色,春季洄游的香鱼在樱花盛放的季节,伴着渔人最为敏感的海潮咸风,回到河口附近产卵。
有些渔民是不会钓这个季节的香鱼的,因为想着拼命洄游至此的香鱼却在最终被钓起,让人多少有些不忍。但鲤对这个私人的准则无动于衷,他撑住手中的长篙,寻找到比较稳固的礁石停点,将小舟固定。
春日本应热闹的钓鱼港湾,因为没有在这里架设石灯笼而空无一人。
“这船原本就是供人租来钓船玩乐的,所以工具都齐全。”鲤将鱼线和钓钩从船舱角落里的盒子里取出,顺手打开存放蚯蚓小虫的罐子看了眼,吐着舌头将罐子合了起来。“要打发时间的话钓鱼大概是最合适的选项,不过手头只有些饭团屑勉强可以做饵,姑且将就一下。”
伊织从船舱里钻出来,站到船头不为人察觉地皱了一下眉毛。
“怎么是这里……”
“不喜欢的话就再换一处。”鲤将长长的竹制钓竿从船舱侧屉里拖出来,立在身侧,他无所顾忌地观察着伊织的表情,随时准备应对她的任何反应。
伊织摇了摇头。
“总之就是,把鱼竿甩出去,然后观察这个东西的沉浮来确定有没有鱼咬钩,是么?”明明是第一次钓鱼,却依然有着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伊织尝试着扯了扯鱼线,鲤则把饵和拟饵都挂好,将鱼竿的一端递给伊织。
“一开始呢要讲钩饵这一端漂亮地甩出去,你握得动吗?”
眼见少女不做声,鲤站起身,在摇摇晃晃的小舟上换了个身位,站到伊织的身后。
“看好了哦。一,二!”
他轻声数了两声,他交叠在钓竿上的手便驾驭着细长的鱼竿,在空中划出潇洒的弧度,被他揽在怀里的伊织也不由惊叹般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难以想象那么细的竹竿可以将饵钩抛出那么远。
“要捕鱼才不会用钓这么闲情逸致的方式,所以有钱人家才有心情花个一百文雇个小船来钓鱼。现在没有光,影祸什么的光听着就吓死人,自然大主顾们就不愿意来了。而且没有光的话,鱼讯也很难确认,我得靠着灯笼的这点光加经验才能勉强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收竿,好在你本来也不是来钓鱼的……”
“我本来就是来钓鱼的。”
鲤摊开双手,做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表情,自行取了另一支鱼竿。
伊织在别的事情上全无长处,唯端坐等待这件事上最为熟练,她一动不动地握紧鱼竿,牢牢盯住远方根本灯火不及的湖面上那若隐若现的浮标。
有些人在钓鱼的时候会产生寂寞的心绪。
但无论如何伊织不会,除去她本身的经历与性格的原因,身边的鲤一直在不停地介绍着跟钓鱼有关的莫名其妙的知识。
“有些人会使用一连串的钓钩,在钓线上附着拟饵,你知道拟饵么?是并非饵料的鱼形状的金属片,很神奇吧,但是这在这里是不管用的,因为没有光线。金属片能吸引鱼是因为鱼会误以为那种光泽是自己的同类,于是会围上来看,也有些胆大的鱼会碰一碰拟饵,那么设置的浮标就会有动作,经验老道的钓客抓住某个特别的时间段提竿,那一组钓钩必有收获。”
“其实应该说就连最普通的钓法我都不知道到底管不管用,鱼也应该是第一次经历太阳这么久都不升起的事情,现在可能很伤脑筋呢,到底要不要浮上来看看有没有吃的?还是只要在礁石附近随便舔舔海藻碎屑就好?啊,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奇怪了一下子,就把太阳没出来这件事也一并忘掉了。鱼真是傻蛋。”
絮絮叨叨的鲤不知为何自己笑了起来。
“我也是鱼才对。哪有这样说自己坏话的。”
说话间,他察觉到钓竿上传来的颤动和奇特的手感,在确定鱼咬钩了之后,用力地将鱼竿扬起,右手飞快地收起线。“啪!”一条半尺左右的小香鱼被鱼线拽着飞出湖面,稳稳落进了舱里。
鲤弯腰把它捡起来丢进盛了水的小桶。
“喏,就说钓鱼不仅仅是靠看尽浮标啦,经验要更重要一些。没有做过的很难上手,也不仅仅是钓鱼,别的事情都是这样。这么一想大小姐你这样的真的很少见,一般商家小姐为了能嫁的好,要学不少东西呢,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除了笛子和板起脸之外什么都不会的人。你要是不认识我,啊,还有鹿又的话,可怎么办哦。”
伊织骤然站起身来。她双手用力地握紧鱼竿,手指骨节用力到发白。
“喂喂还不行。”鲤也跟着站起来,朝她的鱼竿伸出手,“还没有咬死,这样收竿会断线的!”
话迟了一步,有什么东西被伊织的鱼竿拖出水面半截,然而随后伊织手中的鱼竿就收不住地向后倒去,已经断掉的鱼线被鱼竿带着朝小船飞了回来。
鲤发出啧的声音,眼疾手快地先将鱼竿握住,但伊织显然已经被飞回来的鱼线缠了一头。
“这可有点危险啊大小姐……”他想让伊织靠过来方便他检查一下线的断点,伊织却不做声地背对着他。不得已,他从背面伸出手绕到伊织的面前,将挂到她头发上的线和鱼钩小心地收起。
伊织的这只鱼竿用的是大小不同的串组鱼钩,所以虽然断了一枚,还有两枚鱼钩挂在线上,在灯笼的光线下,鲤小心地将缠在她头发上的鱼钩和线一点点卷起来,左手绕过伊织的身体,去配合右手解开伊织右耳前方的鱼钩和线,就要解开的时候,他低头看着伊织的头发长度发了一下呆。什么时候起,这位大小姐的头发已经长到这么长了?之前初遇的时候还是普通的切发,不知不觉间已经长长到过了肩膀。
正因为停了这一下,他将鱼线解开抽掉之后,左手没有及时伸回来。
有什么又凉又滑的东西顺着伊织的面颊滴到了他手背上。
鲤这下是真的呆住了。
“喂……”他刚想说些什么,一直背对着他的伊织像受惊一样极迅速地回身看了他一眼。在船舱里的灯笼光照下,那一眼包含了莫大的委屈和愤慨,她微微泛红的紫色眼眸闪着泪光,让鲤不由屏住了呼吸。仿佛仓促被人戳破了心事,大小姐的第一反应是用力地推了鲤一把。
她原本就在鲤身前,鲤向后倒下的同时,伊织也被连带着一并摔向船舱内部,原本立在船蓬前方的灯笼被这忽然带起的风扑灭,本就没有星光月光的夜晚,船篷内陷入让人不安的黑暗和沉默之中。
“鲤。”伏在鲤的胸前,伊织小声地念他的名字。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用拳头重重地砸在旁边的船板上。
“我啊,我可是鹤见屋的长女!”明明刻意压制了语调,却还是能听出呜咽的声音从微微发抖的语句里漏出来。“离了别人又怎么样,不认识你又怎么样,不认识鹿又又怎么样!我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我家虽然出身不是武士,也是江户数一数二的商户,鹤见屋,是从幕府初期就曾有资格觐见将军的商家!我虽然没用,我虽然没用……”咬着牙将上述的句子慢慢一个字一个字讲完,到最后声音终于低了下去,只听到像小猫一样不甘心的弱势的诘问。“就因为这样就可以否认我的价值么,就可以抛弃我么,要利用的话,就利用下去啊!”
“好过分,好过分啊!别人的话也就算了,难道她不明白么!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啊!最起码她,她应该理解我的……她怎么可以不理解呢!”
压抑了一天之后终于还是无可忍耐地把不甘心决堤到底,伊织不顾一切地不断敲打着船板,直到鲤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他发出无恶意的笑声。在一片黑暗中,鲤懒散地维持着躺在舱底的姿势,睁开眼睛望着什么都看不见的上方。
“吓到我了,还以为你发生什么事了呢……那么,是跟鹿又吵架了么?”
“……不要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伊织试着甩开他的手,但对方握得很紧。
“啊,是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了呢。”
鲤什么都看不见,他像鱼一样不依靠光,而依靠不知先天还是后天习得的敏锐的感觉静静等待,被他握住手腕的少女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真可怜,真可爱。脑海中无意识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他弯起了嘴角。
“既然要发泄的话,不如全部讲出来给我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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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我跟西尾维新斗争了很久,最后惨败……
江户人刷牙这件事我一开始还吃了一惊……用柳枝做牙刷,有钱的商家小姐会用高级的珍珠磨粉混合盐做清洁。说起来江户人对这方面还蛮洁癖的,一天进三趟澡堂也是正常的情况。
钓鱼的部分实在无法凭空想象,参考的是现代钓鱼技法。
开始写之前曾经说想写赌场,挽个袖子摇骰子什么的,其实写了化野和鬼吉这样的黑暗势力也是为了给赌场铺路但是哎呦好累哦……不想写了随便带过了来世再来小赌怡情。
今天的伏笔揭晓是这样的。
鹤见说“怎么是这里”,大家有猜到是哪里了么!当当当当
另外其实本来这章和下一章是合并为一章的,但是我卡文了【
于是先把上半截发出来,要和下一章连起来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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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枭’嘛,在这相见真是有缘。”非常富有辨识度的男性声音,像是时刻处于风寒状态而带着浓厚的鼻音,音质却尖锐得要命,让人一听就想捂住耳朵。
“哦?”
坐在身旁的那个人在船舷处轻轻敲了敲烟管,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时分,他叩击烟管的声音震得她浑身一抖。
“这片街区繁华起来可花了七八年的时间,就这样付之一炬了。可惜可惜。”还是那个声音,说着可惜,语调里却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
……对了,爹娘,还有姐姐,还在火里。
她尝试着睁开眼睛,只能看见朦胧的影子,在眼前不知真假的浮动,四肢百骸都软而无力,鼻腔里同时留有两种痛苦:灼热的灰尘和呛人的河水。
坐在身旁的那个人不做声,依稀只感觉他向对岸扭过了头,像是在默默看着熊熊燃烧的街区大火。明明还下着大雨,火势却丝毫未减,不时有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随后便能听到不祥的雷声轰鸣。
这是哪里。
“今天可只有我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剑拔弩张啊。”那个尖锐却有鼻音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就先彼此放过,如何?”
又一道闪电划过,她听到岸上那人笑着离开,而身旁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开船。”
“雪绪!”睁开眼,宁宁正用百号蜡烛凑近盯着她,明晃晃的光晃得她眼睛非常不舒服。
“你再靠近过来我头发都要着了。”雪绪晃了晃脑袋,惊讶地发现自己直接睡在了宁宁的店里,“我睡了多久?”
“中午午饭之后没过多久,你就推着摊车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回了百兽屋,然后趴在角落里自己想事情,到现在人都散了,差不多两刻?”
两刻的话,按平时的时间才刚到黄昏。不过,没有日光之后,黄昏与黎明并没有区别,感觉时时刻刻都处在随时想要睡觉的状态中。雪绪揉了揉眼睛,正想伸个懒腰,突然注意到站在宁宁旁边的人,正看着她露出笑容。
“对啦,我叫你起来是因为这个人说要找你……”宁宁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雪绪,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陌生人,然后把手里的烛台往桌子上一立,啪哒啪哒跑去了后厨,“我给你们倒点茶!”
听到后厨一声闷响,随后传来一声小小的“哎呀”,像是有人不小心绊了一跤。
“还有哦,”周身散着幽光的宁宁扒住门沿露出半张脸,好像摔得有点痛,“要是想要谈事情的话,楼上的包厢是空着的,雪绪你自己看着办……”
“好久不见。”来人将手里的灯笼捻灭,然而眼睛里流露出的仍然是商人特有的,精明且小心翼翼的眼神。他用别在腰间的汗巾擦了擦耳边额际,作出匆忙赶来非常辛苦的疲态——虽然根本看不出有汗水。
这是原定半个月前就应该赶到江户的行商船老板石本浩二郎。雪绪自来江户之后,与他差不多两个月一见,彼此都已经很熟悉对方的作风了。
雪绪请他先到楼上包厢坐下,宁宁则慌里慌张地拽住雪绪的袖子。
“有没有给你添麻烦?是不是显得很不像高级料亭?”她好像误会了雪绪跟行商船老板要谈的是什么不得了的机密大事,加上这几日似乎被客人灌输了谈生意的场所必须高级的奇怪思路,身上的荧光忽隐忽现,非常紧张。
“本来就不是高级料亭……不用想太多,随便找点下酒的渍物吸物端上去就行了。”看宁宁开始拼命地想到底做什么好,只得又悄悄跟她讲,“实在想不出来就去隔壁长街的居酒屋打包一份,改一下装盘端上去,加个五六文钱,看不出来。”
宁宁大惊失色,大概是第一次认识到人类如此狡诈。
雪绪上楼之后,看到浩二郎正看着窗外,过去江户城从未有过这么多烛火灯光同时亮起的时刻,从百兽屋的二楼望出去,说不上十分美丽,倒也很是特别。听到响声,浩二郎回过头,脸上立时又堆起笑容,那是竭力打消对手戒心的商务微笑,雪绪自己也看了不是一次两次。
浩二郎是那种打起交道很方便的对象,但是有些事情如果雪绪不问,他便假装毫不知情。想到这次被西霖枫公然说可疑,雪绪自然打算好好询问这事。
“真是对不住,针屋。”浩二郎将双手置于桌面上,万分痛心诚恳地低下了头。
“我家行商船的生意前段时间出了点差错,一来账没对清,二来也牵涉了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听说给针屋带来点麻烦,都是我这边的错,非常过意不去。”
雪绪平时并不关心行商船所涉及的业务,大略了解一二足矣,此刻对方主动提起,就顺势问了下去。
“用不着这么行礼,那半船白砂糖的生意与你们有关?”
浩二郎这才将头抬起来,像是听出雪绪语气里没有过多责怪的意思,做出松一口气的样子——只是做出那个样子而已,就如同他在楼下只是做出擦汗的样子一样。行商船的交易对象众多,对雪绪没必要这么低三下四,雪绪想起曾与浩二郎打交道的数次经历,不得不说对方是一个在小细节上很会给足面子的人。
“要说有关,也只是受另一方委托送过来罢了。”浩二郎撇了撇嘴,做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说到底是西霖枫分店掌柜不知足,掺和到藩国斗争的事情里抽不出身了。”
这原本就是雪绪知道的事情。
西霖枫与幕府的关系一向很好,所以才能在出过贿赂丑闻之后仍然保留了商号和店面,之后不用几年就东山再起。地方的藩国有时需要向幕府高层疏通来往,不管是为求得官位还是谋取利益,透过西霖枫递交消息之类的都是可以想象的。甚至这次的事情她都猜得到怎么发生的,某处藩国以诱金疏通西霖枫,先帮忙周转资金,事成之后再将账面填平,西霖枫这边自以为这事必定能妥,不料临时出了岔子,已经送托的钱回不来,而对方不管是已达目的还是未达目的,径自送了半船白砂糖就撒手不管了。
甚至,因为抵扣的货物是白砂糖,她都能想到几个可能与此有关的藩国,不过,问太细对她没有好处。
“西霖枫那边说的,有几桩可疑的交易,指的不是就这样一件事吧。”
“这个嘛……西霖枫能查到的那几件事情早就了结了,有些是有误会,有些则……但总之与针屋的事情是没关系的。在下觉得只是针屋被西霖枫看不惯,特意寻了由头这么说而已。”
雪绪对这话是不信的,但是毕竟于己生意并无太大影响,一时也就由得他说。
浩二郎又擦了擦汗,再一次将双手置于桌面上用力低头,“但接下来的事,先请针屋务必原谅在下。不管之后您怎么怀疑都行,但是与针屋先行的数次交易都是干净磊落,纯粹生意层面的事,绝没有掺杂任何过往私情。”
这就有点奇了。
浩二郎的行商船隶属于大阪的平贺屋,是雪绪在尾张的时候就有所耳闻的大店,在别的船屋来往大阪与江户需要一个月的时候,平贺屋的船可以做到半个月抵达,因此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雪绪到了江户之后,也是看重平贺屋的声誉才优先与对方打好关系,不知私情一说从何而起。
她看着将头低到桌面上的浩二郎想了好一会儿,仍然不得其解。
她让缩着脖子,做出一副很为难神色的浩二郎抬起头来,然后给他倒了杯酒。
“对不起。拖到今天才给针屋讲起,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原先并不放在心上。”
越听越奇怪了。
浩二郎从行囊里掏出一封信。他肥厚的手掌正好将信封挡得严严实实,然后用有些飘忽不定的眼神偷觑着雪绪。“针屋听不懂也是正常的,没有关系,那位大人说,给您看过就知道了。那位大人还说,知道您不想跟那边扯上联系,但是之前确实不知道还有这层关系。”
雪绪心里沉了一下。
浩二郎慢慢把信封顺着桌子推了过来。
烛光下,牛皮纸信封上毛笔的落款是有些奇特的字体,瘦而冷峻,笔尾还荫了一点墨。如果伊织在场,她一定会指出,虽然比雪绪的字要好上太多,这应该是雪绪曾经研习过的字体。
信封落款处写着:神叶绛。
雪绪目光闪了两下,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要笑出来。
“不好意思。我想了想,并不认识这个人。”她将信封朝桌子那边推过去,“那位大人大概认错人了。”
“不不不,您不要误会。我对那位大人和针屋的关系没有任何了解,只是极偶然的情况下曾向那位大人提起过江户有这么一位人物,那位大人好像对此很感兴趣的样子,所以在下擅自猜测二位是旧识。那位大人也说估计针屋不记得他,就是担心在下这番说辞引起误会,在下才再三道歉……”浩二郎伸手按住,阻止雪绪将信封推回来。
“鹿又姑娘。”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也不再用生意人的口吻讲话,“说到底在下也是为人跑腿,还请姑娘不要太为难在下。”
见雪绪不说话,浩二郎又说。
“我对那位大人是何身份也不了解,但是在下尚懂看风向行事,我想针屋也是同理。我的任务只是将信带到,至于之后针屋将信怎么处置都好,都与在下无关。”
雪绪稍微有些焦躁地看着那封信,正准备开口说话,听到门板外传来宁宁的声音。
“那个!今天的小菜可以上了么?”
雪绪定了定神,对外面应道:好的。
在她回应的同时,包厢的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端着食盘稳稳地走到桌前,然后冷声冷气地报起菜名:“这是黄瓜吸物和豆腐味噌田乐。请两位慢用。”
进来的并不是宁宁。
雪绪一口酒差点吐出来,她扭过头看着用头巾将半张脸包起来的这个人,而对方看也不看她一眼。
紫色的切发和永远不太高兴的嘴角。
伊织把两碟小菜上完之后,完全没有出去的意思,而是径直看着浩二郎说:“这位客人,不知道您跟针屋谈完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希望能快一点,接下来她还有别的预约。”
浩二郎并非缺乏眼力之人,他第一时间认出了伊织身上华贵的和服与有别于侍女的独特气质,即使并不知道这位坏脾气的少女是何许人也,他也没有发火,而是恢复了商人的通行笑容,冲伊织点头:“在下正要告辞,那,针屋——”他对雪绪拱手行礼,“以后的生意还望您多照顾。”
“总共三十文!谢谢惠顾!”躲在门后偷看的宁宁抓紧时间大声叫了价格。
见浩二郎走了出去,伊织取下包住脸颊和头发的纱巾,悠悠地坐到了雪绪的对面,依然看也不看她一眼,自行从膳盒里取出漆筷,自己吃了起来。她闭上嘴巴咀嚼黄瓜的时候甚至能听到黄瓜的脆响。
在生什么气啦……雪绪扬起半边眉毛,哭笑不得地看着从未在江户城内除了鹤见家以外地区见过的这位好友。
“今天终于可以出门了?”雪绪试着找了个开口的话题,被对方狠狠瞪了一眼。
这一下让雪绪从方才那封信的惨淡情绪里猛地挣脱出来,她想起来之前曾经跟这位从未出过门的大小姐约定过,百夜之后,要接她出门逛逛,毕竟医生也再三确认过她身体无恙。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不小心睡着了,然后又遇到跟行商船商量事情。”雪绪陪着笑向伊织道歉,而伊织示威一样捡起一只干净酒杯,给自己倒了杯酒,皱着眉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但就算咳嗽了好几声,还是没忘记把喝干的酒杯狠狠地磕在桌面上。
“药都没断就敢喝酒了……”雪绪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好笑地看着伊织的窘态。
“这么说来,是你家下女把你送过来的?”伊织应该不认识路。
紫色切发的少女很不耐烦地晃了一下头,做出否定的表示:“阿吉是要送我来着,将我送到你居住的长屋那里。都听到宵五时的报时钟声了,还没见你回来,我就又从你住的地方来找宁宁的店。”
雪绪上下打量着伊织,怎么也难以想象这个大小姐会开口问路的样子。
伊织泰然自若,似乎也不打算讲她是怎么找过来的。
一时无话,雪绪一转头又看到那封神叶绛的信,神色又复杂起来。思考再三,正想先将信收起,伊织抢先一步拿了起来。她对着烛光细细瞥了一眼,平心静气地说:“既然是你不认识的人,那我替你拆了。”
雪绪劈手就夺了过来。
伊织维持着双手捏住信封的姿势,冷冷地看着她:“不认识,哈。”
“认识不认识,也就那么回事吧。”雪绪简单地随口一回。
她将信封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转,像是很想拆开,又像是想直接丢进行灯里烧干净。伊织用左手撑住下巴,向窗外看去。
“我说,这人跟十二年前的尾张雷殛大火是什么关系。”
雪绪看了看伊织,停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你可没告诉过我你知道这事。”
“你也没问过我知不知道。”
伊织第二次将那封信拿起来,收到自己怀里。这次雪绪没有动手。
“反正你看了会后悔,烧了又可惜,不如放我这里。另外,你也该老实交代以前的事情了吧。”
雪绪拾起筷子,夹了一口豆腐味噌田乐,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不是宁宁的调味。”
“是我带来的。”
“大小姐……江户人,不,尾张人大阪人,全体日本人,都不会提着装有黄瓜吸物和豆腐味噌田乐的食盒逛街的。”
这里的光线比鹤见别邸要暗很多,所以并不能看清伊织是不是悄悄脸红了。
“反正还顺便帮你解决了问题不是么,而且逛街的时候肚子饿了怎么办!”
“带钱包啊!”
“不好吃呢?”
“算你倒霉。”
伊织气鼓鼓地看着雪绪,用筷子轻轻敲击桌面上的碟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岔开话题啊,你到底要不要讲啦。”
雪绪笑了起来,把自己那份食物吃完之后,将筷子小心地摆在一旁。
“我会告诉你的,会很详细地告诉你,所以,不要着急,好么?”
她对伊织举起酒杯。
“另外,祝贺你今天第一次,真正地出门逛街。”她真挚地为自己的好友感到开心。
伊织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酒真难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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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吸物,是日式料理的一种,看起来就是一小碗汤,但实际上以汤里的内容为主题,比如黄瓜吸物就是让黄瓜吸饱汤呈现出来的东西。
关于豆腐味噌田乐,简单解释就是用豆腐抹上味噌然后烤一下的料理。
个人觉得这两个都很适合喝酒的时候吃。
关于神叶绛这个化名。绛是深红色的意思,神叶和赤羽的片假名是拆解的关系,至于怎么拆解的我不懂日语不知道,请大家自行理解【
晚上的风总是很冷,夜不归宿的坂本又一次来到这个地势有点高的樱花林。
像是小山坡的地形恰好可以俯视江户城的一角,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大概是正开着什么祭典。人群攒动,或鲜艳或沉稳的色彩点缀成一条丝带,风携夹着嘈杂直冲深夜的天,和这儿恍若隔世。
他小时候喜欢来这片林挥木刀,因为这儿的景致特别能让他放松。当然,如果那棵名为幸的老树还活着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他小心翼翼刻下的数字们。那些个一个刻得比一个高的数,正是他努力的成果。年幼的他也曾为此骄傲过一段时间。
而现在,今天,他带着几瓶,或者说是几缸的酒,只是来赏樱。跟往常一样找一处偏僻的地儿席地而坐,朝大碗里头盛上三分之二映着半掩之月的酒液,当真是快活极了。
但是事实上,坂本是喜欢热闹的地方的,比如现在正在街上热火朝天进行的祭典。只是有时候他却也无法继续仿着笑脸应付某些事,就看看这清冷的风儿托着娇嫩的樱瓣飘摇出一首三味线的歌,隐隐约约瞧这好似举着酒杯倚靠在人怀中的太夫的虚幻之影。或许在一不留神,就会沉溺在这清冷的寒乡。
以樱花为墓,意外的有点浪漫。
“哟,浩志。在喝酒?正巧我也带了好酒,一起?”
从坂本身后突然传来的清澈少年音一下子破碎了幻象,茶、香、花的滋味景色一下子涌开星屑从脑袋上扬扬洒洒而下,酒液下肚的暖意此时才渐渐热和起来。听这由远及近的声音,他估摸着应该是伏木,但还是在抬眸确认后才拢着衣袖提手给人划开一块干净之地供人落坐。
“是你啊。是的,当然,虽然目的更侧重于赏樱,不过,罢了,这也挺好。”坂本朝那位已经坐下的友人笑了笑,然后替人斟杯酒递去。
轻风应景地拂过,荡起数千枚樱瓣转着旋儿在林间穿行。鸟虫的鸣叫声悠然响起掩盖过低处的喧嚣,最不奢华的酒宴在两人之间的沉默中度过消逝。平静而平凡的陪伴是为最美。
“可别喝醉了。”
坂本低吟的呢喃在杯与唇的细微之间流露,怀念的口吻压着声线透着玉液的芳香。随后呼之欲出的一声轻笑声漾起了杯中酒好看的弧线波纹,一瓣樱花落入杯中,孤零如一叶扁舟。
“你才是。”
伏木立刻就在下一秒回应了他,这样一来一回的对话重复过很多次。每次他们都很有默契地迅速接下话,回答的内容不尽相同。
“——真会说。”
“彼此彼此——”
樱树下,妖刀一把,狐狸面具一张。两杯酒,一人一萤者,时光静好。
“香已经点上了吗?”
公家的姬君轻轻放下茶碗时,听到使女小声的这么催促着,而被问及的年轻使女则发出了一声小声的惊呼。
……看来是疏忽大意了啊。
姬君取过一旁的帛纱①,不紧不慢的擦拭着茶碗,假作不知使女们之间的交流,心中却不免泛出一丝苦笑。
传说百年一遇的影祸之日将至,连着好些日子,她周围的人似乎都或多或少的受到了一些影响,像是忘记自己的工作或是做事做到中途突然发起呆来之类的症状已经屡见不鲜。
不过自己……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她这样想着,手上动作渐渐缓了下来,怔怔的顿了一小会,没有焦距的双目微眨,最终轻轻摇了摇头。
像是她这样目不能视的人,就算不受影响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就连公卿贵族寻常的玩乐诸如花月之式②,她都无法参加,就算长夜来临,于她现在的生活想必也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正这样半是落寞半是平静的思索着的姬君并不知道,在片刻之后,在这个雅致且安静的小院中将要发生些什么。
目前她仅仅只是忽地对于面前为了自点自饮而使用的茶具产生了一丝厌倦,在使女们的簇拥下,她离开了只有烛火点点的内室,来到了可以观赏庭院的长廊前。
……虽说是摆出一派赏月的架势,甚至连月见团子也有使女准备了起来,但实际上自己却连月亮的光辉也无法准确的感知到,现在正照耀着江户的月亮和天幕中影影绰绰的繁星,那被无数和歌俳句低吟传唱的美,究竟是何种模样呢……?
“……名月や北国日和定なき……”③
心境一阵波澜、下意识的咏出一句,下一秒,姬君猛然睁大了双眼,满面怔怔的扬起了头。
这是……怎样的展开呢?
当黑暗一点一点蚕食所有的光亮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她一直认为难以察觉的星月之光,确乎是真实存在的。
而现在,正真的黑暗似乎正在到来,周围的使女们发出了压抑的惊呼,人心惶惶不可赘述。
“影崇之祸……!那是夺取光的秽物!”
在她身边的使女小声憎愤的低喃,另一人同她一同扶起衣着繁复的姬君,小声劝慰,“姬様无需担忧,我等大公家岂是寻常秽物能进的,阴阳寮那边也一定不会坐视……!”
任由别人搀扶着起身,长发及地的姬君却站立不动,忽然偏过头去,就好像能看见什么似的注视着某一个方向。
不。正确的来说,她的确‘看到了’些什么。
片刻之后,连同使女们也一同注意到了从深黑的天边传来的一丝异动。那是全然被黑暗笼罩的天幕下唯一的一点星芒,冲过无数烟幕追拦,在院中人们的视线中不断接近。
“——”
姬君突然间挣开左右的搀扶,提起自己厚重的衣摆,动作不可思议的敏捷的向着庭院的方向猛冲几步,伴随着使女们的惊呼跨下长廊时脚下一错,身子前倾跌跌撞撞几步之后,重重跌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那先前还远在天边的星芒,转瞬之间便带着一道赤红的尾光,划破夜空正正跌落在她的面前。
只觉眼前一片朦朦微光,姬君呼吸一滞,也不知为何在思考之前身体便动作起来,宽大的衣袖一挥,将面前的光源严严实实的遮挡了起来。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做呢?在切实的思考这个问题之前,一阵异样的寒意首先向她袭来,耳畔传来的是惊恐无状的使女们的惊叫与悲鸣,而她本人却奇妙的心中一片平静,竟还微微分神……啊,原来是这样啊……她这么淡淡的想着。
那刺骨寒意的源头在身边久久盘旋,也许是她的错觉也不一定,从那在衣衫遮掩下一动不动的光源处,隔着层层布料,隐隐向她传来了一股细微的暖意。
然后那盘绕在此处的不祥之物终于退却了。
如同一场梦境一般,使女们的声音由远及近,姬君却还呆坐在那里,似乎只有还隐藏在衣袖之下的那点光芒,才切实的证明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的臆想。
她像是猛然回过神来,急急揭开自己的衣袖,在一片深黑的世界感知到一层蒙蒙的微光时,她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姬君用手摸索着,小心翼翼的碰触那带着一丝暖意,却似乎摸不到确切的形体,也感觉不到丝毫重量的光源,轻轻将之托了起来。
她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丝笑意。
“您……就是世间传言中的萤者大人吗?”
——这便是鸟笼中的姬君同天空中的夜明神间的第一句话。
*
仿若被抽离了周身的所有空气,被压缩在深暗水底一般的观感从身体的各处向他袭来。
夜明神睁开双眼,任由水波拂过自己的面颊。
他有一瞬的混乱,不过很快意识便逐渐清晰起来。没有错,他是夜明神、他是流星——啊啊,对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影祸……
……他会像现在这样身在水底,难道说也是影祸的影响吗?
不。残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并不赞同这样的观点,他应该已经——
夜明神的思索到此为止了。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一阵接一阵的窒息感使他无暇思考太多,身前似乎只有浅浅一层水面,却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
无望的伸出手,也无法碰触那微微荡漾着的水波。
从指缝中飘过零星的花朵,浅紫和纯白交错,在夜明神因窒息而模糊起来的视野中,化作了斑驳的色块,无声的流淌而去。
无从得知那是什么样的花儿,能够知道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自己的渐渐分崩离析。如同溶解在这无声的水底一般不为人知的消亡,从心底却泛上一种同身体的苦痛截然不同的平静来,在他朦胧的视线中,伸出的那只手从指尖开始化为花瓣,顺着水波的方向静静流去了。
伸出双手也无法碰触的人。
始终无法诉诸于口的感情。
从开始到最后,映入眼中唯一的身影。
“——”
夜明神喘息着猛然睁开双眼,自己消散在幽静水底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身体各处,而这一次,周围的环境却无一不在提醒他一个毋容置疑的事实——
“……梦、吗。”
青年模样的夜明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唇环视了一周。
他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轻哼,沉下肩双手抱胸,再度闭上了双眼。
待到使女束手束脚的踏进内室,小心翼翼又带着两分好奇向室内张望时,屋内早已不见青年的身影,只有昨夜姬君执意带回的光球依旧还在先前被安置的地方,默默无声。
①茶道中用来擦拭茶具的专用布
②茶道中的一种游乐形式,通过花札来确定点茶和饮茶的人。抽到月的人负责点茶。
③芭蕉的俳句。意味明月和北国的天气同样不可捉摸,此处用来表达世事无常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