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写完。
互动部分只能勉强先扔一点上来……缓缓修改。亲亲ee老师是被我抓来群演的朋友里唯一来得及出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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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汤普森坐在她那塞满了廉价首饰与劣质化妆品、以及少数一些值钱真家伙的梳妆台前,第五次揪下眼睑上的假睫毛。
坦白说,这些在她少女时代曾被视为神仙教母馈赠的化妆道具,到现在已经开始失去最初的新鲜感,越来越令人厌烦。特别是在那种需要特别精心准备的场合——但凡这几根假货有丁点修剪不得当,就会现得浓密得太虚假,将她的所有计划弄得一团糟。
当然,这并不是说玛格丽特讨厌画浓妆。正相反,她曾是歌舞团最受欢迎的明星,最喜欢在脸上涂厚厚的粉,穿那种火辣辣的短裙,她们这样的年轻姑娘都难以拒绝这样的装束。
她可以断言,女孩们从来都乐于为人瞩目,最好开一场派对,带一点那种能让人放松下来的小药丸,这东西谁都能搞到手,她们每人都有,在场的每个人都吃,然后所有人尽可以大喝大闹一场,一醉方休,这才最符合她的喜好。
然而,不管她自己的喜好如何,接下来的场合不能容许她这样肆意。玛格丽特对此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喜欢她这样做,特别是她努力要讨好的那个人不会喜欢,那么,她自己再喜欢也没有用处。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就像是面前这台油漆剥落又被重新粉刷,看起来光鲜,实际上木头芯都被虫蛀光的破烂梳妆台,别管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她必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合格的拿得上台面的女士,足够漂亮,有一些头脑,并且不那么放荡。
只有这样,才能抓住垂在她眼前的那丝机会。
这个懂得如何才能令自己更加迷人的女人,喜欢别人称自己是那种有梦想的姑娘。梦想这个词可以让她做所有事情都理直气壮,不会觉得有所亏欠。
“别苛责我,这都是为了我的将来。”你看,她尽可以扬起她骄傲的小脑瓜,对所有人这么说,通常不会有太多人真的和她计较。
“人家不和你计较,这和梦想没关系,只是因为你长得够漂亮,你这个傻婆娘。”
出租房的另一位租客端着一盘肉馅乱糟糟的派从厨房出来,拆下头上的一条卷发筒砸向她,“男人才不在乎你找什么理由,他们只看你的脸蛋,还有身材。你对被你抢了试镜的那个露西说这句话试试,我看她非划烂你的脸不可。”
“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
玛格丽特躲开卷发筒,开始在首饰盒里翻找合适的珠宝,并且一件一件把那些她觉得做得太假的假货往地上扔。
“老露西脸都绿了,可怜的东西。”她一边说,一边抓起一条珍珠项链往脖子上比划,“但是我能怎么办呢,谁不在盯着她的位置,谁不眼红瓦奥莱特的经历?我不这么做,难道老露西就能被埃德温先生看上?就凭她?”
“得了吧,我们大家都坦诚一点,她那张脸,可别吓坏了埃德温先生。”
女人夸张地耸肩,然后换了一条红宝石挂坠,她摘下手上廉价的镀金戒指锁在小盒子里,换上了一枚配套的宝石戒指。
她的租客伙伴适时而捧场地发出刺耳的笑声,混杂着少许羡慕,对这番刻薄的嘲讽表示赞赏。
“放你的屁。我敢肯定,如果有女巫,那一定就是你这样的女人!”
女租客大声说,她开始吃那份难吃的肉馅派,不断地咧嘴,“你今晚又要出门?小心点,最近那个经常出没的吸血鬼真该吸干你的血,就这么咬你的脖子,可真精彩。”
“闭嘴!”
玛格丽特同样笑着将卷发筒扔回去,她撩起长发,冷哼一声,“埃德温先生会开车来接我,我确信这很安全。”
她顿了一下,说了一些女性之间会说的那种下流话,“我只接受一种情况下被咬,老兄,死前至少让我看看下面到底有多大。”
这俏皮话又引来一阵放肆的大笑,棕发女郎一边笑,一边踩上高跟鞋,在公寓地板上跺了跺脚。
玛格丽特·汤普森是个漂亮并且不那么笨的女人,做着她这样身份的女孩都在做的美梦。
玛格丽特·汤普森梦想着成为真正的电影女星,而非只能穿着下流服装与观客调笑的歌舞团女郎,尽管她也知道,二者在许多人看来没什么太大区别。
“别苛责我。”
盛装打扮的女人伸出手,抚摸梳妆台镜中那个拥有迷人棕发的女郎的脸,她注视着自己手指上闪亮的红宝石,一字一句,轻声细语。
“别苛责我,这都是为了我的将来。”
玛格丽特最后一次毫无意义地调整了一番自己的妆容,将桌上的口红、香烟、手帕、修眉刀和其他一些东西扫进手提包。然后她站起身,拉开窗帘,从窗台探出头看向楼下车水马龙的主干道。
一辆明黄色的跑车在这时驶进大道,车徐徐停靠在路边,在她向下看的那瞬间,正抬腿跨下跑车的男人似乎略有所感,在同一时刻微微抬起头来。
帕特里克·埃德温刚巧已经到了。
*
于任何一个对荧幕有所渴望的女孩来说,年轻的埃德温都会是她们向往的通向成功最短、也最绮丽的路。
而正走在这条路上的玛格丽特却认为,这一切或许是一场骗局。
从各方面来看,她都敢说,自己从没见过像埃德温这样的人——这绝不是负面意义的评价,不过,倒也算不上是夸奖。
玛格丽特认为自己或许只是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能毫不吝啬地给自己送来大把香衣珠宝,仿佛挥金如土这个词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然而另一方面,却又对她的种种暗示视若罔闻,顽固至极。
埃德温同她没话说,一贯如此,她已经逐渐习惯。玛格丽特伸手挽住对方的臂膀,故意圈在自己胸脯上的手臂带来一股夜风特有的凉意,连男人那头淡色的金发看起来都是冷的。
棕发女郎察觉不出自己对埃德温有多少吸引力,她有时会为此感到恼火,但对方的钞票总能恰到好处地压住这些火苗。不可否认的是,除去这些实在的金钱散发出的魅力,玛格丽特时常感觉自己是在演一出独角戏,最后总会感到莫名难堪,进退维谷。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他还愿意掏钱,只要她能尽力哄得这男人将她安排进随便哪一部他投资的电影中,埃德温对她感不感兴趣、乐不乐意和她上床,从结果来看又有什么区别?
被挽住的人调整了一下姿势,从容地迫使玛格丽特退开了一些。他们今晚的目的地是位于海滨的一座庄园,来往出入这座建筑的人无一不打扮光鲜,玛格丽特只能猜测,或许这里在富人中享有某种名望,但她的确对此一无所知,这令她感到不太舒服。
“埃德温先生,这儿的主人看来很有本领?”她试探着问她身边的人,绞尽脑汁粉饰自己的措辞,“或许她很富有,或者,嗯,有什么贵重的身份?”
但帕特里克·埃德温并不理会她的期待,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都没错。”他说,视线还放在大厅中的人群上,“玛吉,你很聪明。”
玛格丽特一点也没有感到自己正在受到夸赞,她并没有任何一点喜悦的感觉,而是惯常地生起恼火的情绪。
这时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埃德温的确不在意她,就算他这样亲昵地喊她玛吉,但他花钱无疑只是闲得无聊,或者是因为许多场合正好需要那么一个女伴。
她意识到对方一点也不在意她,而自己对此却没法那么无动于衷。
正在这时,无视玛格丽特心头涌起的怒火,一名端着托盘的侍从走上台阶,附在埃德温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玛格丽特竖起耳朵,只听见一些零散的单词。
“……夫人…………请…………那件事…………”
金发男人点点头,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女伴,蓝眼睛中有一瞬间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那双眼中的蓝色逐渐沉淀,又转变为令他的女伴感到熟悉的平静莫测。
他打了个手势,表示没有问题,于是侍从朝他们鞠躬,他们很快被引领着穿过大厅,远离嘈杂的人声,最后停留在一扇雕花门前。
侍从推开这扇门,玛格丽特跟随着埃德温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间装修风格仿佛是上个世纪所遗留一般的房间,单是呆在屋内,都让人感觉像是被时光抛弃。房间内因被过量的装饰推砌而显得狭窄,不知道为什么,室内的暖炉被烧得很旺,淤塞的空气沉闷到令人窒息。
屋内早有先客。有西装革履的中年绅士,有戴着鸭舌帽,神色紧张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一名红发的修女,手中提着一只就皮箱,沉默地倚在墙边。
但就连与这种场面格格不入地修女也没能完全吸引玛格丽特的注意,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到正对着壁炉的那架扶手椅上斜靠着软垫的女人,对方的金色长发曾被盛赞为仿佛金羊毛,而她抬起的那张面庞,现在也被投映在大街小巷的诸多荧幕上。
萨曼莎·瓦奥莱特。
同样出身歌舞团,她们这些女孩没有一人不将其视作钦羡的对象。
玛格丽特胸膛起伏。她随着埃德温一起坐在靠门那一侧的沙发上,花费了一些时间调整自己的呼吸,好不容易压下了那一股让她眼前发黑的眩晕感。
这时,房间内聚集的人们已经开始了各自的交谈,埃德温同其他人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题,他们或许在说政治和经济,好像之后又跳转到人文和哲学,玛格丽特听不明白,也不关心。
她张了张口,艰难地准备说些什么,然而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侍从再一次打开了房间的门。
“女士们,先生们。”
恭敬地行礼后,侍从垂着头说,“英格拉姆夫人有请各位上楼与她共进晚餐。”
好,我爽到。
淳淳好人渣的一个IF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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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无雪的巫女来时,手中握着一柄素色无装饰的太刀。
太刀的一端落在地上,就这般被毫不珍惜地拖着走了一路。拖拽的痕迹在雪地中留下深而长远的裂痕,倒比一旁非人的异类那轻飘飘的脚步还要更加明晰,割开无瑕无伤痕的雪,仿若存有意图一般,在雪原上留下不容忽视的印记。
巫女来时,是这样顶着风雪,小步、小步的走来的。
她提着一柄太刀,这是在这附近所能找到的,勉强还算是像样的器具。非人的怪异用不着这种为人之子所锤炼出的铁器,咬合、贯穿、撕裂,这些正是这一代继承了土蜘蛛血脉的巫女与生俱来天赋与本能,她的爪牙比寻常利刃要更致命,她的毒素甚至能融钢铁,对于捕猎者来说,这些已然足够,实在不需旁的什么。
因此,来无雪的巫女从不用刀。可尽管如此,巫女还是带着太刀缓步来了。
因她知道,有人需要使用这样东西。
雪山之上,在常人难以分辨方向的山峰深处,那匹雪见村人人叩拜的白色野兽在更深远的洞窟中徘徊。野兽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叫,脚步令山麓也震颤。
它已忍饥数日,此时正该是饥肠辘辘,笑纳信者奉上的祭物的时候。可唯独今年不同往常,鼻尖的香味犹在,触手可得的佳肴却四散逃离,野兽的头脑无法解读这样的情状,被溶解在饥饿与渴求中的理性逐渐消弭。
饥饿,饥饿,饥饿,雪山的恶神发出无法忍耐地咆哮,携卷着暴怒,追迹着食物的香气奔跑起来。
而恶神巢穴的出口处,巫女抖落肩头的积雪,缓缓停下了脚步。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即便不用双眼去搜寻,也依然能够凭借被强行刻入的本能,准确地锁定那个令她欢喜的气息。那是沾染着雪花的凉意与古怪的腥涩气味,无法遮掩的,香醇的、甜美的、蜜糖一般的那个人。
来无雪的巫女向前踏出一步。
在这急迫的跨步之间,巫女裹上一层柔软的皮囊,短暂地重新变为人。
变为人的神堂加奈惠向前踏出一步。
蒙蒙的月光自她的背后洒入阴暗的巢穴,姿态姣好的黑色影子逐渐拉长,那一直站在阴影中的男人于是在这时才终于转过身,任由黑色的少女圣像从袍袖到衣襟,最终缓慢地爬上自己的面颊。
“……您在,这里。”
神堂加奈惠发出浮游而虔诚的,如谓叹一般的声音。
在这时,她已完全像个合乎年纪的少女,苍白的双颊首次染上薄薄的红,眸中印出浅浅的悸动。而下一秒,贪婪的思慕与爱恋即撑破皮囊向外满溢,四溢流淌倾泻,毫无遮掩地欲念如蛛网般细细缠绕,寸寸舔舐,密密相拥。
“您已让我看到,人亦可以战胜神明。”
她轻声说。投在男人身上的影子,一会儿是加奈惠少女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另一种神圣的东西,交织着最纯净的渴慕,支棱出尖锐的鳌爪,亲密地轻轻磋磨。
“久我大人……久我大人。”
逐渐失去姿态的那东西发出嘶哑的声音,肢节异样的涌动声骚然而起。
“您并没有说谎。”
神之子说。
“您已令我看到,您还将让我看到……”
人能够战胜神明。
人能够杀死神明。
制造工具,使用道具,就算孱弱无力的人类,也能够——
也能够……
“……加奈惠。”
被蜘蛛的鳌足勾笼,被异形的蛛女织在阴影下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加奈惠。“
他这样唤道。只在这时,男人才换了这样亲密的称呼,不再用彬彬有礼的尊敬口吻。
他终于像神堂加奈惠曾期盼过的那样,伸手抚上她的颜面,那是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扣住怪物所有的神色,嵌在甲壳上的数对黑亮的复眼一转不转,只注视着眼前的人。
蜘蛛女郎温顺地低垂头颅,竭力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压低一些,再压低一些。只要他还呼唤那个名字,它便依然还是加奈惠,离开家的加奈惠,有了心仪之人的加奈惠——神堂加奈惠,不论实际她已变成何种模样。
久我大人。
蜘蛛的发声器官艰难地动作,自硬质的喉管中,破碎的气音难以拼凑出完整的腔调。它收敛着能轻巧地将面前的人碾碎的长足,隐藏起能将对方从皮到骨,连同那颗空洞的心脏和每一根神经末梢也完全融化的毒液,温顺地雌伏下来。
它小心翼翼地将难以感受到温度的坚壳递送到男人的手掌下,残存的类人的前肢轻而再轻地落在对方的脸面上。
月光再也无法洒入这样的地方了。
那怪物雪样的丝线自头颅上垂下,以驯服的姿态拂过男人的面颊,平伏在地面上。它以亮白柔顺的蛛丝和最柔软无害的肢体,来描摹爱人的轮廓,最后一丝脉脉温情藏在那些缠绵的发丝中,垂在男人眼角唇瓣,落在男人颈窝,轻轻厮磨。
这虔诚的“亲吻”,谨遵爱人曾有的旨意,缠绵而谨慎,一直持续到对方再度开口。
“时间快到了。“男人这样说。
他轻声唤她:
“该开始了。“
“——かなえ。“
一瞬之间,怪物停止了所有的骚动。
神堂加奈惠的皮囊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四下溃散,化为乌有。似人的东西不再是人,却也不再是怪物的姿态,神圣一寸一寸重新贴合在那具肉体上,月光洒落于细白的皮肉,不需任何遮掩,冰冷地拥抱所有来自天上的光。
来无雪的巫女便这样站在明亮的雪中。
巫女的脚边落着一把素色的、无装饰的,只锋利一点尚还可取的太刀。
巢穴深处,野兽的咆哮声愈发近,恶神的震怒令荒山也不禁颤动,尘土细细密密的落下。终于将身姿洒晒于月光下的男人移动脚步,他弯下身,衣袖垂落,那些附着在白衣上的冷硬发黑的污渍惊心触目,令那看似挺拔光洁的身姿,在荧光中染上最深重的灰。
男人的影子和幽暗的食人之巢融为一体,好像天生便贴合无比,做好准备要吞噬所有明亮的或美好的东西。
站在那儿的正是人类,正是愚蠢族群自我划分层级后的产物,象征毫无道理堂而皇之的支配本身,通过正当地消耗、无意义地浪费、蛮横地占有来显示其权威,肉身从淤泥中来,灵魂便也自这块软泥中诞生。
“你也期望这样的结局,对吗。“
有着美善皮囊的支配者温和地说,“我明白的,当然。你早就同我说过,是不是?“
久我淳捡起太刀。
他看向面前的巫女,看向无暇的神之子,纤尘不染、纯白的惑神之物。
“久我大人的期望,便是加奈惠的期望。“
那物件给予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久我大人没有说谎。“
巫女郑重地宣判,“久我大人已经令加奈惠见到了,脆弱的人,也可以杀死神明。“
人能够战胜神明。
人能够杀死神明。
制造工具,使用道具。弱小却狡猾的人类从来不甘愿伏身于异类,于是想尽办法,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也仍不放弃挣扎。
该准备的东西,已经全部备齐了。
“雪男大人就快要到来了。“
来无雪的巫女说。
神明的孩子,来无雪的かなえ说。
温顺地垂下头颅,坦露出雪白后颈的少女说。
盛装美酒的酒盏说。
“请使用かなえ。“
“——淳大人。请您,使用我。“
该有的工具已经全部在这里了。
而被请求的人类则微笑着回答:
“谢谢你。”
他略微停顿,然后轻声说:
“睡吧。加奈惠。”
月光在此处微微晃动。
那来自天上的光倏尔明亮,一瞬之后,复又仿若被蒙上一层薄纱,或被缠上细密丝线,终于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
芳醇的香气缓缓飘散,酒盏歪斜,神明也陶醉的美酒细细缕缕地倾淌。
最纯净香甜的神酒,经由男人的手,终于安静撒泼在洁白雪地上。
包含性转小段子&两次接龙片段
杂七杂八,随便堆堆
等回家再缓缓开始写结局
懒得统计字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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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久我淳来说,在荒废老宅中的日子很是难熬。
这陈述中有一多半,是源于众所公认的实际现状,是被公认了的——毕竟他们现在算是落难于此,勉强保证衣食不缺已属不易,更多的就不便奢求了。
在这一方面,至少他们连日来的探索勉强还算有些收获,别的不说,活过未来几天,暂且还是不成问题的。
‘难熬’这个词,撇开这些客观的状况,剩下的,就完全属于久我淳私人情绪的范畴了。
房屋破旧,满是尘土与不明脏污,被褥泛着潮气,浓重的霉味无孔不入。这些就已时时拂动她被娇惯着养成的敏感神经,叫她时刻紧绷,总不痛快,而吃食上也只能从简,每日饱腹都是侥幸,久我淳除自身外,尚且还要顾及妹妹堇的状况,情况便更加艰难起来。
偷盗所得的米面,粗糙廉价的点心,还有鱼塘里垂钓所获的古怪鱼类,这些平日里再难以出现在她视野中的吃食,现在却维系着她们姐妹的生命线,世事难料,委实令人唏嘘。
“淳想要这些吗。”
一直跟在淳身边的黑发少年似乎看出她的忧虑,适时地询问,“您喜欢的话,我会替您去找。”
说着这样平静真诚,毫无遮掩的话,神堂歌那絵自然地捉住身边人的手,将那只拥有不事生产的特权阶级标志一般的细致柔软的手,珍而重之地合拢在掌心。
清冷寡言的少年垂下头颅,乖顺地将自己的面颊虚虚贴在对方手心旁,像是早已被驯服的动物似的轻轻磨蹭,双眼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淳,透露出与乖顺地动作全不相似的某种野心。
“您喜欢什么呢。只要您喜欢,我都会为您献上。”
眸光清澈而专注,只映照出一人的毒虫低声嘶嘶,缓言轻语:
“这样一来,您会喜欢我吗。”
“久我大人。久我大人。”
“您会喜欢我吗。”
“……淳,你会喜欢我吗。”
*
零散的星光在他的眼前碎裂开来。
那是一片怎样无畏的繁星,甘愿粉身碎骨,化作少女最虔诚的点缀。那是怎样一片烂漫的繁星,温顺地在她指尖萦绕,与她翩翩共舞。
而华发流转间,整室煌煌如星河陨坠,碎芒落得满地。极致地荣光后,那些星子便也随着少女最终垂下的指尖一同沉寂,星光落幕,却又盈盈不散,温温不衰。
神堂加奈惠垂下衣袖,打散了袍服上最后一点微光。
一旁观赏到这样景象的笃磨梦九郎不免捧场地拍手喝彩。
他饶有兴味地踱步上前,对上女孩平静无波、又似带着些许茫然的黑眸,便起了几分趣味,勾起一抹惯常的笑容,凑近了对方,密密相贴,又轻言漫语,如有蛊惑般低哑道:
“你女装方式不对,让我正确示范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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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理当是神圣的。
那具身躯是神明所雕琢的杰作,自诞生起便越过茫然无知的孩童时期,凋零时也即回归神的怀抱,因而存在于世时,始终是鼎盛的,是完美的,是无可挑剔而容光焕发的。
可在这样一具容器中,所容纳的灵魂却与器具大不相同。除我们的引路人,我们须崇敬的神外,凡人的灵魂不可称有完美,我们早已知道,正因残缺而为人,正因残缺而使人受神宠爱,正因残缺,人才诞生于世间。
这样的灵魂被置于毫无缺憾的器具内,纯熟的肉体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懵懂的精神却还对自身的诉求与使命一无所知。于是人便彷徨,便无助,便淌落泪水,在这时,美与爱就从泪花中冉冉升起。
那似神的魔鬼披着美善的外衣,轻柔地环抱这少年,她的怀抱每增一分软和温香,少年与生俱来的神圣便要折损相同多。魔鬼用细腻的语言诉说什么是美,什么是爱,魔鬼用柔美的手抚摸少年的肌肤,将那些美,那些爱,与最深切却残缺的欲望相连。
于是少年终于知道爱,知道渴望,知道欲念。从泪花中生的美与善是背离神的魔鬼,从泪花中生的爱与欲是对抗神的魔鬼。完满无缺的容器中盛装的灵魂将其误认为神的语言,神的指示,高兴地听从,急急地依靠,将美与爱,爱与欲纳入身体,让其包裹灵魂,自此终于安堵,认为无一所缺,无可挑剔了。
而神终于叹息。少年的器具之精巧在魔鬼的手下融化,少年的软弱彷徨成为魔鬼的温床,而人逐渐离开神之怀抱,身躯不再完美,灵魂不再残缺,人最终背离神,与魔鬼共同舞蹈。
不再鼎盛,不再完美,不再无可挑剔而容光焕发。少年不再是少年,而人终于成为人。
少年理当是神圣的。
而人终将在泥泞爱欲中打滚。
总字数3392
随手瞎写,后续情节山中老师已经写过了,那我立刻偷懒!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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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怎么看都显得古怪的小鱼暂且不提。
遭遇少女突兀而热烈、直白又灼灼逼人的告白,久我淳吃惊之余,也不免在困惑中生出诸多疑问。
说一句实话。
被女性或委婉、或直白地表达好意,这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不算有多新鲜的。
毕竟,他也已有十九岁,虽还在学府之中勤学上进,但家中的一些生意买卖,条条目目,却也早早对他这独子开放,便如与霍特相关的那桩铁道的生意,签合约者还是他的父亲,许多主持接洽等需脸面的工作,却已全权由他代劳。
这样情形下,只消这少爷五官再周正些,周遭生出许多爱慕与韵事,就可说是在所难免,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只是,神堂加奈惠的好意来得毕竟太过突然。时机不对,场合也不对,不论怎么看,都显得唐突而不合时宜——不合时宜的,在淳惯常所受的教育看来,多半是不好的、没有益处的。
这样的一份评定对于一位好人家的闺秀来说,或许的确太过残酷。久我淳以此当作自己无法明确地拒绝对方的理由,虽然心中惊诧,却还是能耐着性子,委婉地劝告对方。
“好人家的女子是不该这样直白地说话的。”
“合该……合该,更矜持些,委婉些。”
他称作是劝告的逃避似乎一时起到了些微作用,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像是默默拿定了什么主意,暂时退去了。
但第二天,这华族少爷就会发现,自己的估计实在太过轻松乐观。
这一天细雪蒙蒙,久我淳一早起来,走出房间,尚且只来得及与人道声早安,便被从兄长身后扑出的女孩牢牢抓住。对方像是全不在意周围众人打量的神色,也对兄长神堂清叶的怒目无动于衷,只扯住他的衣袖,固执地不愿意松开。
“久我大人,请收下这个。”
像是满心满眼只瞧见一人,女孩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紧握的东西捧到淳的面前。
那是一根明显经过修剪的树枝,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不知道到哪里才能寻来这样一枝尚带有点点绿意的柔韧枝条。
而在树枝上,还绑着一张纸条。
“……”
那源氏夜访于嵯峨野,暗生情愫赠柳条,的确是自古以来的佳话韵事。而今人效仿,又增添许多风雅,多有美谈。
这样的形式,久我淳当然不会说他辨认不出,可,这样的形式……
“……谢谢。”
他最终还是在少女冲破平淡表情的自豪与期待之下,自对方手中接过枝条,将被仔细摘掉了粗糙突起的东西抓在掌心,然后垂下眼,微微错开神堂加奈惠坦荡没有一丝遮掩的注视。
而在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神堂清叶终于难以按捺,他一个跨步上前,拦在自己妹妹与淳之间,先是又气又恨地剜了久我淳一眼,随即按住妹妹的肩膀,急迫又带些刻意地小声劝阻道:
“不、不可以这样!加奈惠,你忘了吗,家里已经决定要送你进…宫……你的身份……总之,你不可以这样!”
‘进宫’?
久我淳自认灵敏的听力捕捉到这一词汇,他将注意力从绑缚在树枝上的白色纸条上移开,然后深深地、深深地……
带着几分古怪意味地看了神堂清叶一眼。
*
自称神堂清叶的少年人,或许的确带有那种名家养育出的娇惯气,也确乎拥有不寻常的品格,以及他们这一类人共有的那种傲慢,只不过淳要藏得更深些,而神堂清叶则太不知收敛。
这还是些微小事,不值一提,无可厚非。尽管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交际圈中何时有了一户姓神堂的人家,但也许是神堂家低调避世,不为人知,他从未接触过,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只是,听听,他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我妹妹是作为未来皇妃被家族精心培育长大的,所以请您不要随意接近欺骗她,可以吗。”
他竟说他的妹妹,那位不知世事的神堂加奈惠小姐,是作为未来皇妃被家中细心培养调教,并准备送入宫中之人?
他怎样敢撒这样的谎,他怎么有底气,堂堂正正地讲这种必然会被揭穿的谎言?
淳借着手中蜡烛摇曳不定的光,视线隐晦地落在一旁正冷眼看他们闯入民宅的神堂清叶身上。
回忆起白天时曾有过的对话,他一时喉头发痒,险些在这样的场合笑出声来。
人在挣扎着求生,呐喊着拒绝死亡时,往往会迸发出超出承载的能量,做到许多平常难以做到的事,这被世人称作奇迹来歌颂,来宣扬。
而在淳看来,大约只是所有底线都在切实的存亡面前做出妥协,管控生理心理的闸门全部敞开,不再有所拘束,不再计较与生死存亡相比微不足道的损伤,这样一来,人自然就有了超常的能力,能做到许多事情了。
比如说,在风雪中也能踏出一条路来,毫无方向,却还是寻找到了强夺他们财物的村庄,又比如现在——在夜色遮掩中偷偷潜入村中民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掠走对方所有的物品,就像当初村民们对他们所做的那样。
这并不是正常状态下,久我淳会做的事。
但在这样的时候,他不仅不曾反对他人的决定,甚至推波助澜,率先从狭窄肮脏的货架上拿取食物,十足的自然与坦荡。
“这样不问自取真的好吗……”
有人揣揣不安地提出质疑。
而久我面色淡淡,在黑暗中不再遮掩神色中的冷漠,平静答道:
“不必担心,我下山后,自然会支付等价的钱财。”
这不是个谎言,却也并非真诚的许诺。但就是这样一个从根本处就站不住脚的虚假承诺,却立即顺利使队伍中的杂音消弭,为所有人提供了将自身行动正当化的借口。
是啊,如果不是这些村民,他们何至于此呢?可他们毕竟也不是什么强盗,到底还是一群良善的好人,现在不过是取用一些生存所需之物,等到脱困之后,自然还是要偿还的。
至于下山之后,还要清算令他们身陷苦境的这笔账,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豆包易坏,糖果又稍显不足,挑挑拣拣一轮,淳最终将目标锁定在货架上的大福点心上。把手里的大福递给身边满脸期待的妹妹,他稍一停顿,心思转过一圈,取大福的手便转了个弯,朝身边的神堂清叶的手中也塞了一个。
姓神堂的这对兄妹,似乎都对常人关心的能量摄取毫无兴趣,这实在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兄妹二人仅仅只在昨天晚上分到一碗稀粥,量不足,质更是无从谈起,除此之外,两人再没有获得任何足以果腹的食物,情况不可谓不艰难。
可对于这样的待遇,神堂兄妹不仅没有任何怨言,神堂清叶看他们四处搜索时的面色依然平静中带着漠然,甚至神堂加奈惠在私下里,还同他直言不讳地表明,自己并不需要这些食物。
不需要这些。她并不需要食用这样的东西。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淳偏过头,在黑暗的掩护中谨慎地观察对方的反应。
作为被观察的一方,神堂清叶似乎对这种隐秘的打量毫无所觉,他对淳塞过来的东西毫无兴趣,反而盯着货架另一侧,盯着那些被得地和大场兄弟拿在手里的金平糖,少年一直平静的面色微动,眼神中明白地透露出了遮掩不住的好奇,以及一丝丝被细心藏起的渴望。
……
很难说淳的观察,究竟有没有得到令他满意的结果,唯一一件所有人都可以确定的事实是,今夜注定无法平静地度过。
“……跟你们出来好累。”
将屋主简简单单打翻在地,少年徐徐叹了口气,难得显露出些许疲惫之色,显见并非体力不支之类的理由,而更多的是心情上的问题。
他甚至撇了撇嘴,颦起秀气的眉,将不愉快直接放在面上,口中说着仿佛像是赌气一般的话,就如同是等待着被轻声安慰、好言哄劝的孩童,清楚明白得让人不禁莞尔。
“这也算是新鲜尝试吧。”拿捏着话语的分寸,淳自认还算娴熟地安抚对方,“神堂君也不是孩子了,不是吗。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样的事情也算不上什么。”
黑发少年的眉头微动,那张端正秀致的面容隐隐露出一丝破绽,很快便又被本人遮掩,“……但是很累。”他坚持说,然后用力点了点头,像是用这语句又说服了自己,瞪向淳时,颇有些怒气冲冲,从鼻中重重哼出气来。
“下次这种事情请不要叫我!”
神堂家的小少爷虽摆足了气势,很有种掷地有声地放出狠话的决绝,然而他吐露恶语的对手却对此毫不在意,脸上挂着的笑变也未变,迎着他的话尾音,就将对话继续接下去。
“辛苦你了。”
在神堂看来一定是个可恶的对手,自己却对此无所察觉——或者说,他有意忽略了这一点,久我淳乐于带着微笑,以言语堵住对方的去路。
“多亏有你在,神堂君这样可靠,加奈惠小姐一定也以你为豪吧。”他说,“不过,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借着这样的机会多多锻炼自己,神堂君未来一定会变得更加可靠。”
这番话令面色不快的人的神色稍稍缓和,但还未等淳再继续顺势安抚,少年忽然又皱起眉,微眯起双眼,像是陡然起了疑心的野兽,目光灼灼地抬头看向他。
“稍微等一下。”
说这句话时,神堂清叶的语调反而平静下来,透出些许山雨欲来的意味,叫在场的其余众人都不免心中一凛,众人闭紧了嘴,明里暗里,视线全都投向在场的两位少爷。
“久我君。”
这或许是几天以来,神堂清叶头一次正式叫出这个名字,但他显然无心关注自己言语的变化,而是情绪颇为压抑地将一字一句按在舌尖,再重重地吐倒出去。
一室安静中,只听他问道:
“你刚刚,叫我妹妹什么?”
总字数3110
我终于写到第二天了,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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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就像天上飘落的雪花,没人能预料它将飘往何方。
直到事情真正发生。
直到雪花落在旅人的前额。
久我淳抬手抹去额上滑落的雪水。
隔了一小会,他才意识到面上的凉意,小小地打了个寒颤,然后将手里的鱼竿抬起,用力插进地上厚厚冰雪中。
说是鱼竿,其实也不过是一杆枯黄的竹枝,上面缠着些破布,接着鱼线,勉强就可以使用了。虽然破旧,却也是宝贵的工具,是好不容易才获得的。
用着这样的鱼竿能否钓上鱼来,说一句实话,这实在令人怀疑,可有借他们这些工具的咲田麻雪亲身示范,看着那村民女孩一抬杆便钓上一尾肥鱼,众人也不得不承认,或许他们收获寥寥,的确并非是钓竿的问题。
因雪后积寒,鱼竿被这样往地里一插,倒也还能插稳。久我淳直起身,动了动浑身上下僵硬难耐的关节,微不可察地叹出一口气。
必须要坦白的说,他并没有放多少心思在钓鱼这件事上。
他的思绪这两天来,总被无法令人乐观的现状与来自他人的杂乱无章的信息填满,一时去想那雪见村所闻的种种怪象,一时又想叫做雪男的男人仿若真诚无垢的诸多言行,有用的与无用的,一应场景画面在脑中盘旋,纷繁杂乱,如细密蛛网交织,拉扯缠裹着他的思维,最终落在网中,落在黑发少女柔美精致的影子里。
无可遏止的,久我淳总在思考的最后想到神堂加奈惠。
长在这时代的青年,并不是时下那种因新奇时髦,就口称追求自由恋爱,最终只会闹出满地丑事的年轻人。再具体点说,他也非生性多情浪荡、说到爱情便将灵魂也点燃,生死与共的把戏叫人生厌的那种文人。
久我淳不是这样的人。若问其本质,则会发觉其中对风花雪月毫无追求,不爱与人暧昧纠缠的无趣内核,只将未来必定有的婚姻关系,视作人生这台机械理所当然的某样配件,到了合适的时机,便选取合适的配件,将其嵌入将来有为的华族继承者的人生中,事情就可以称作圆满,没有什么可忧虑了。
这想法早已根深蒂固,事到如今,也不必改变什么。在山中日月门下的学习,或许令这华族少爷体味颇多,却于人格的转变上毫无助力——勤学博思是用于专心学问时的,这一点师生双方具都无可挑剔,而私下里,便也学神情如何温情暗喻,学言语如何婉转惑人,久我淳很快判断出,这对自己而言,显然也是颇为有益的。
他在短暂地想到神堂加奈惠时,脑中总会短暂地浮现那套合适与否的理论,然后立即被理性压下,被之后种种异样冲刷,直至再也不见端倪。
女孩不是显眼的那一类人,这事淳早已说过。但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令人措手不及,不显眼的神堂加奈惠就扬起脸,用她那双澄澈到古怪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注视自己,言语轻且细,却不容错辨,不容逃避。
她喊住自己,微启唇瓣,竟然说:
“久我大人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如果能够将这些东西送给您的话,您会感到开心吗?”
“您会感到满足,会因此而喜欢我吗?”
正是这在他看来不声不响、文静纤细,带着些许不谙世事的纯然依偎在兄长身旁的女孩,在昨日他因不耐寒冷而微微发抖时,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双手自然地将他的右手拢进手心,然后对他说——
“不论久我大人想要什么,我都会为您献上。”
“您会——喜爱我,不再离开我吗?”
“……”
华族青年猛然皱眉,一把提起鱼竿,用力朝上扬起。
尖锐冰冷的鱼钩在他眼前大幅摆动,带着冰冷的湖水和隐隐约约的腥气,最终安静垂下,落在久我淳眼前。
空杆。鱼食已在烦恼时被狡猾的鱼儿食尽,空留下蹩脚捕手粗劣的铁钩,空空荡荡好似讥讽。
淳假做未注意到一旁咲田麻雪勾起唇角明晃晃的嘲笑,忍住恶心再度置好鱼饵,挥杆将钓钩再一次甩出。
做完这些,他一言不发地将手伸进身旁白雪中,反复磋磨擦拭,直到皮肤开始充血泛红,这才停了下来。
“你这是搞什么鬼?”
一侧传来咲田不算友善的质问,淳沉默片刻,并未回答。
他心情不虞,正强迫自己将思维引回正确的、该继续思考的事情上来。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正因如此,才更奇怪,才更危险——管控自己的言行、举止、甚至思想,这本应是理所当然,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才对。
在搜寻到足够支撑路途所需的物资,并对这一片的地形稍有把握之前,贸然离开目前所有的简陋居所,这无疑是不合适的。
青年在冰天雪地中,依靠切实的寒冷逼迫自己不得不琢磨这一现实的问题,这才总算勉强自己,重新专注起来。
这两天放了晴,白日里并不下雪,风也不那样凛冽,好似天公终于作美,想要放掉这一群被困于皑皑白雪中的可怜人了。可这些经历过那样肆虐的风雪的人却心知肚明,雪原的气候远比女子的脾气古怪更甚,说不准何时便要发作起来,将无准备的人生生吞噬,待风暴过去,便又是一片怡然平静,无波且无痕。
相较于自然来说,个人的能力不值一提。华族少爷虽自信,却尚未自负轻狂到要以身挑战一片大地的程度,因而即便有种种不适,仍强忍着按捺下来,在接过咲田麻雪递来的破竹竿时,甚至忍下了对方嘴角明晃晃的讥讽,好言好语地道了声谢。
对方这样的态度,又和神堂加奈惠一点也不一样。咲田麻雪性格虽坏,带着股泼辣和尖锐,一应打扮举止却都还是典型的小村庄里的那种女孩,常握鱼竿的手指节微微突出,皮肤粗糙,这样的一双手,是淳先前从未接触过的。
而神堂……
鱼竿隐约被微微拉扯,淳急忙将杆身抬起,一些被跃出水面的鱼钩带起的水花溅撒在他身上,可铁钩上仍旧空空如也,只余两根水草挂在上头,湿哒哒向下垂落。
空杆。
鱼或者的确比人还要更敏锐,总不愿去咬毫无诚意的钩,只夺走并不算那么香甜的饵。
“嗤。”
带着十足嘲讽的笑声突兀地响起。
“你这人看起来没什么天赋。”
在未冻结的冰面的另一边,咲田麻雪再一次从唇齿间溢出几声不遮不掩的嘲笑,微微扬起眉头,以眼角些微眸光表达对蹩脚垂钓者的不屑,“不如趁早放弃,找找别的出路,现在这样也是浪费时间。”
“……或许,我只是还需要多练习。”
久我淳朝对方扯了扯嘴角,这样回答道。
他原本大约是想做一个得体的笑容,来应对这句无可反驳的嘲弄,但早已被冻僵的肌肉不听使唤,让这表情变成了被挖苦者独有的那种神色,也成功地令村中的渔女颇感畅快的笑起来。
“练习空杆?那你很可以哦。”咲田麻雪挖苦地说。
久我淳扭过脸,不打算再理会对方的恶语。从一开始,这总与雪男同入同出,对那高大却懵懂的男人似带着几分古怪的保护欲与责任感的村女,就未向他们这些落难之人展露过多少称得上友善的态度。
对方的态度恶劣,恶意毫不遮掩,这其实并不奇怪。倒不如说,在咲田恶劣言辞背后,她那些矛盾的举动,才是真正令他感到古怪的地方。
村民们强行夺走了他们的财物,并将他们这些无法抵御风雪的人丢在雪地里,不论从哪方面来论道,与雪见村站在同一立场的雪男及咲田,都不该对他们存有多少善心。
但古怪的是,他们的态度却偏偏在这其中模糊的地带摇摆不定。雪男会因旁人一句讽刺,便在第二日为他们带来肉食,咲田麻雪也不情不愿地在面上摆明了嫌弃,却借他们钓具,并将自己的垂钓场所分享与人。
对于淳来说,这几乎是难以理解的。
见不到钓上鱼来的希望,今日天色又渐渐暗淡,华族少爷松松肩膀,索性将鱼线缠回杆上,递还给咲田。
“感谢咲田小姐提供的助力,看来我的确缺乏天赋,还是下次再……”
他一句话未说完,咲田讥讽的笑才扬起到一半,湖面上忽然生起小小的水波,一阵波澜后,一条细小的鱼苗裹着一团水草,发出古怪的声音从湖中跃起,正好摔落在久我淳的脚边。
沉默在举着鱼竿的两人之中蔓延,双方似乎都忘记了方才要说的话,盯着地上的鱼一言不发。
隔了好一会,咲田麻雪才神色古怪地俯身捡起那条自投罗网,将自己摔个半死的小鱼,连同上面缠绕的黏糊糊的水草一起,一把塞进身边人的手里。
无视青年一瞬间扭曲厌恶的神色,乡下村庄长大的女孩难得婉转地打量了对方一会,语气古怪地开了口:“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能耐……”
她面色几经变化,最终挑起眉,恶声恶气地道:
“喂,快给我老实交代,你到底耍了什么鬼把戏,凭什么,钓鱼居然还能靠脸的?”
总字数3613
我好困,我怎么还在写第一天的剧情。
人困的时候真的会神志不清,别看,全是xjb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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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我淳不大喜欢与自己应有的品格不相称的环境,以及人,这是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
大多数时候,他总会谨慎地将自己的态度收起,在无法把握自身及周遭状况时,表现得无害随和一些,往往会更加有益。藏起自己的意见,跟随绝大多数来行动,永远比不近人情地坚持端起架子要稳妥得多。
而现在,尽管他的确不情愿与这样一群不明身份的人互称同伴,共同行动,更加难以忍耐他们必须在肮脏破败的荒废屋宅中仔细翻找,以期获得生存必备的水粮,难以忍受他们甚至必须夜宿于此,必须为终于找到一处栖身之所而面露欢欣。
久我淳难以忍耐的实在太多,可他能够选择的实在太少。华族少爷一刻不忘将笑容贴在面上,背地里将那些难以忍耐统统在齿间狠狠嚼碎,生生吞咽入腹,转过脸来,就又是一张温和纯善的脸孔,平和而又无害。
“要分房间的话,不如就先让女士们来挑,剩下的再由男性分配吧。”
在确定这栋尚且足以遮风避雨的废宅,将会是他们接下来几天的安身之所后,久我淳首先这样提议。而他在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被所有人迅速接受的款项之后,接着便自然而然、不动声色地抛出了自己真正的诉求,佯装这其实是一项合理要求一般,他说道:
“我们这里有我,山中老师,还有鹤田君。我们就在剩下的房间中随意分一间四人间吧。霍特先生,要一起住吗?”
只要能趁机确保不被安排至更加让人无法忍受的八人通铺,西洋人点头与否,久我淳其实并不如何关心——不过他清楚,在这样的地方,除了自己,霍特并无其他还能称得上是相识的人,对方是极有可能会答应下来的。
与这么几个人同住一间,虽说房间狭小憋仄,又肮脏不堪,但到底也比同陌生不知底细的人同处要好上许多,不至于令他但凡想起,都要厌烦得浑身发痒,需要努力克制着,才不至于抓破自己的两条臂膀,非叫疼痛刺醒被压抑的理智。
不论如何,在这破旧的建筑里,至少已经不那样冷,也能够一扫无所归处时的不安与恐慌,稍稍安定起来。
一群人仿佛找到了存活下去的新的希望,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细致地在此处搜寻。当然,或许所有人心中都清楚,在这块早已被人遗弃的土地上,绝无可能找到什么能够令他们果腹的东西,这搜寻不过是自欺欺人,是早已经只剩下绝望的人疯狂地想要逃离绝望。
没有人愿意直白地点明这一点,因而对厨房的搜索,仍然在细致缓慢、毫无收获地继续着。久我淳对此并没有那样大的热情,也委实不愿踏进这样脏乱的场所,他逐渐放慢脚步落在队伍最后,颇有些无趣地看着众人翻找。
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他心想,他们谁都清楚自己在做无用功,可是无可奈何,有些时候,人们总是不得不去做一些注定得不到结果的事。
找不到厚实的冬衣,这倒还没什么,他们已经在这里找到了一些旧棉被,多少也可以起到御寒的功效。可如果一直没有办法获得一些食物,又无法走出这片雪原,那么最后等待他们,或许就是被困死在此地这样的结局……
这样的想法虽然真实,却太过悲观,淳不愿意再想下去。
自己该想想办法,做点什么。头一次为了最为基础的生计而转动头脑的青年无声地盘算,能怎样获取食物呢,如果他的弓箭还在,狩猎也算是一条出路,可现在随身物品丢得一干二净,手无寸铁,几乎不可能猎到让人满意的猎物。
如果有工具的话,倒还勉强可以一试,可现状不如人意,刀具、农具、以及其他所有他能够想到的,或许能够派上用场的工具,在这座废弃老宅中遍寻不着,令久我淳几乎开始怀疑,是否是有人在恶意地给与人希望,然后又随手将之剪除。
就在他忧虑地陷入自我思绪时,有人无声息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神堂加奈惠不知何时从她兄长的身边离开,她仍旧小步小步地走路,低眉顺眼,只不过像是认错了信赖对象的雏鸟,少女也更换了跟随的对象,从神堂清叶的身后,悄无声息地转到了久我淳的后方。
她小指轻轻弹了弹,这细微的肢体动作像是给她自己发射出某种信号,随后,女孩便仰起脸,眸光闪动,神色专注地注视着眼前比自己要高出一大截的青年,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变化的面容也忽地生动起来,神堂加奈惠抬起手,想要拉住面前那人的衣袖——
“好多人。”
一个平静木讷,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显出一些异样淡然的声音突兀的在众人之中响起,打断了黑发少女隐秘的小动作。声音的主人带着不合理的平静和坦然,自老宅破旧走廊的一头探出头来。
“哦,你们都在。”高大的男人依然如前一天那样,衣着单薄,却像是不知寒冷,被叫做雪男的男人神色淡淡,语调平淡地重复着这个事实,“好多人,都在一起。”
昨夜在晚饭后不明原因的集体昏迷,外加上今天又饥又冷,丢失一切财物于破屋中醒来。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不用如何的聪明才智,只消还未愚笨透顶,谁都能推想得出。
“你居然还敢出现?!”
当即有人惊叫起来,“我们的行李呢!我的钱财衣物呢!快点还给我!!”
也有人虽不置一词,却双眼燃起怒火,捏紧拳头,上前一步,急不可耐地想要将一整天的怒火与恐慌就此发泄,恨不得立刻就将眼前人揍个鼻青脸肿才好。
雪男却仍旧没有半点慌乱,他出现时坦荡自然,此时被他人的怒火包围,也未见半点心虚,只是微微偏头,显出一点疑惑的模样。
“怎么了?”
他用带着浓浓困惑的腔调开口,“为什么要生气,你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这样的话语,一时激起的义愤填膺自然不必提。久我淳不远不近地站在人群中,他自然也被突然出现的这一人物吸引了注意力,在行动之前,他沉默着展开对于对方的观察。
在男人那张平淡漠然的面孔上,他困惑地看到了一些不该在成年男人的身上出现的特征,比如诚挚,比如纯真,比如现在正明白地落在那双眼中的不解和迷惑,带有孩童式的直截了当,没有任何一丝隐瞒。
面对质问和非难,高大而壮硕,明明在体型上极具压迫感的男人,却以一种满含困惑的懵懂姿态,先是挠了挠头,兀自皱眉思考了一会,才回复道:“你们的东西,是有几个人拿了。取走东西,有什么不对吗?”
说出这样让人惊骇,甚至呆愣的话,他本人却仿佛最为不解,像是习惯性一样再度偏了偏头,雪男反而看着旅人们这样说:“你们看起来,有点生气。真奇怪。”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更加激烈的指责声音,久我淳只听有人喊,“不告自取自然是错的!”,又听人气愤反讽,“若你有一块肉,我不告自取也无不对?”
这些话说得都没什么错,可淳并不想逞口舌之快。雪男既然打定了主意并不打算归还他们的物品,群起而口诛之,恐怕也功效不大。他身上仍还穿着单薄的衣物,从昨夜到如今水米未进,如今首要需要考虑的,不过是如何才能脱离现在危机的状况而已。
“雪男先生。”
淳终于开口,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人群中心的雪男,“雪男先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如果有地图,或是任何可以分辨方向的器具,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得多,要走要留,都有了制定计划的可能。
久我淳看了一眼窗外茫茫一片白色,然后无意中发觉神堂清叶正细细打量雪男这位不速之客,少年面上写满认真,维持着一贯的警惕神色,一寸也不放过地视线来来回回,像是要将此人彻底品评一番才罢休。
但不过一会功夫,他却又好像已经看破了什么,认真的神色自眉眼中散去,反而新增了些许意兴阑珊,垂眼不再去看了。
这样的表现,说正常也正常,只是在少年的身后,却没有看到一直同他形影不离的少女的身影,这个发现令淳微微走神,但他很快便又将视线转回到雪男身上。
对方是与村民站在一起的加害者,久我淳在心中提醒自己,或许就算有办法辨别路途,对方也不会坦诚相告,这是极有可能的事情,他必须得做另外准备,总之不能让这个唯一清楚路线的人就这样离开。
自己已经身无分文,他的学识与思想于这些村庄农民毫无用处,如果说还能有什么样的筹码可以用于说服对方的话,那么在他的身上,也就只剩下‘久我’这个姓氏,以及这姓氏背后支撑着它的那些东西。
他沉下一口气,仔细注视着对方:“不管雪男先生是怎么来的,现在可以将我带回村子吗?”
或许有人会认为他犯了傻,明知是龙潭虎穴,却还要再闯,只是淳心中十分清楚,比起找不到食物饿死在这种地方,他宁愿冒风险搏一搏出路。
如果对方点头同意,那么他便顺水推舟。会取走他们的财物,至少证明村中的人并不视金钱为粪土,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将他们这群人丢在雪地中自生自灭,能够确认村人求财,对于淳来说,事情就不是那样难以解决了。
他可以允诺钱财,只要能够摆脱这样过于令人讨厌的现状。
而如果对方拒绝……
淳的思考微微一滞。有人在他的身后,带着些许小心翼翼轻轻拉动他的衣角,随后,一个柔软微凉的身躯自后方靠上他的半边腹背,贴合他的手臂。
那似有若无的微弱力道却迫得华族少爷不得不矮下身姿,以一种迁就得姿态俯下半边身子,于是那些白皙纤细的手指得以并拢立在他的耳畔,少女细而轻的吐息拂过他的耳畔。
神堂加奈惠踮起脚尖,几乎将整个人都靠在淳的身上,她努力仰起脸,细声同他说悄悄话。
“请尽量不要同雪男大人发生争执。”她轻声这样说道,“这是不好的事情。”
“什么?”
华族少爷尚来不及完整地对这段话表示出自己的疑惑,与此同时,被女孩视作不可招惹人物的雪男也突然开口,就方才他提出的要求给出了答复。
“回村子?”对方满脸困惑地拧着眉,认真地看着他道,“为什么?这里不就是吗?”
总字数2626
社畜记录员缓慢开始爬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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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堇。”
久我淳在久我堇的背后喊了一声。
待胞妹扭头,他忽然将背在身后的手向前伸出,快而轻巧地将一团圆圆的雪兔子搁在了对方头顶上。
“……”
久我堇张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长兄颇有些幼稚的举动,她呆愣了好一会,才在雪水冰凉感触的刺激下回过神来。
“哥哥!”女学生怒气冲冲地拍掉头顶上的雪兔,鼻头红红,鼓起面颊抗议,“怎么这样,你太过分了!”
她那做些孩子气的恶作剧的长兄先还用手掩着嘴,从喉咙中溢出点点闷笑,待到被久我堇扑上来捶打,立时便绷不住了,伸手抓住女孩子拍打在自己肩头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里,连声求饶起来。
“抱歉,抱歉,是我莽撞了。”
久我淳略略止住笑意,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西式衬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长裤,这样的装扮在冰天雪地中,光是看一看都叫人觉得生出一股凉意,显得违和极了。
但这面容尚且残留着些许稚嫩的青年人却像是并不在意寒冷,在这张白净秀气的面上,甚至还泛起些许隐晦的雀跃。
在这样一个小天地间,忽然失去了家庭的束缚,他就像是终于从某些重压下短暂地被释放,禁不住开始对从未有过的遭遇心中雀跃,展露出平常细心藏起的玩闹心。
久我淳捉着妹妹的手,略微偏过头,在他视线的余光中,名叫神堂清叶的少年正臭着一张脸,替神堂加奈惠拍掉头顶上的一小团雪兔,似乎察觉到来自不远处的视线,少年手上动作一顿,稍稍侧脸,凌厉的眼刀便精准地锁定了目标。
一时兴起捉弄了别人妹妹的人于是便朝他笑了笑,而少年的面色忽然间更加难看。
不过若真要说,细细想来,这少年人的神情,似乎也从未好看过。神堂清叶总是惯于拧着眉头,将嘴唇抿得紧紧的,他柔软地垂下的刘海在面颊上投下阴影,因此看起来多少显得阴沉。
而他的妹妹神堂加奈惠则与他不同,女孩在突然遭遇恶作剧时,也只不过是微微睁大了双眼,然后困惑地偏偏头,就算此刻被兄长拉着低声训斥,那张秀美面盘上也未显出多少情感起伏,只是顺从地轻轻点头而已。
在她面上,既难以看到喜悦等状态,也找不到其兄长那样负面的色彩。
要说古怪,兄妹二人倒都是货真价实的怪人。
但这却与自己没什么干系。久我淳心想,或许他对二人有那么一些在意,但现在却不是放任自己好奇心的时候。
“抱歉。”不再多想,把妹妹的手贴上自己温热的颈窝,淳再度将道歉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我欠考虑了。阿堇,冷不冷?”
他柔声问到。
——将时间向前推三十分钟,回到这一天刚刚开始的时候。
今天的这个早晨无疑将会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开始,一切从最开始便早有预兆。难以忍耐的寒冷,脏乱的环境,再搭配上饥肠辘辘和对周围的陌生,接下来数日的磨难已初露端倪,并且他们绝无法逃避。
昨日在村中聚首的旅人们一个接一个醒来,浑身上下只剩下单薄里衣这个事实,提醒着所有人他们现在所面临的,究竟是怎样残酷的现状。
财物丢失,又在陌生的雪原上迷失方向,久我淳在解下自己穿在和服内,因而勉强未被扒走的学生制服外套时,甚至对他们目前可以说是绝望的处境有了一丝觉悟。
或者该说,他在面对茫茫白雪时,难免生出了一丝灰心,多了些许丧气,距离真正绝望已然不远。
可当他将脱下的外套盖在同样只剩单薄里衣的久我堇肩头,那一些惶然与恐惧便自然而然被擦拭,一种新的勇气与责任感涌了起来。——没错,现在情况糟透了,可尚且还没到就要放弃的时候,堇还在这里,如果连自己也灰心放弃,堇又要怎么办呢?
久我淳在心中勒令自己打起精神,故作从容,与其他旅人一同探讨如何应对现状。
这间破屋中空空如也,困守显见不是办法,可当他们决意要离开此处,甫一出门,迎面刮来的寒风便像是要削掉众人的血肉,直刮到骨头里一般无情吹拂,不留任何情面地诉说寒冬的残酷,打消他们刚刚升起的所有豪情。
但不知怎么的,久我淳却并不觉得很冷。
他呼出一口热气,白色的雾气还未成形,就已被吹散。他心想自己或许是已经冻得麻木,因而不觉得寒冷,这似乎是某种不妙的预兆,麻木的下一个境界向来可说糟糕,不过,抛开其他不谈,不必在天气面前瑟瑟发抖于他来说,倒不失为一件好事情。
在雪地中行走的人不知是否都有了某种共识,他们默契地将年幼的少年人和身体更弱些的女性围绕在中间,以其为这些同伴多少遮挡一些风雪。他们尽可能地,在不叫人尴尬的前提下彼此贴近,汲取来自他人身上的些微热意,竭尽全力与环境抗衡。
淳很快发现,神堂加奈惠落不知何时落在了队伍的最末尾,女孩走路跌跌撞撞,在雪地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看上去颇为勉强地跟随着众人。
而她的兄长却尚未发现这一点,尽管神堂清叶方方面面极力细致,想要关照到妹妹的一举一动,然而此时,他自身尚在与积雪苦战,留出了一个小小的纰漏,暂时还未能察觉。
出于好意——或许还有一丝丝细微的玩闹心理,久我淳朝缀在最末,眼看就要再次上演昨夜的雪地平扑戏码的神堂加奈惠伸出手。他握住对方纤瘦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将女孩拉至身前,然后将她安置在堇的身边,那里是人群的最内层,理论上来说,应该是目前此刻最为暖和的地方。
她太瘦了。华族少爷摩擦了一下手掌,回想起方才的感触,心情并无多少起伏,只是忽然这样想到。这女孩未免太瘦小了,这实在不应当。她难道不是好人家的女儿,难道不该过着更加富足的生活吗?
堇在家中被管教得那样严格,除花道外,尚被允许学习武道来强身健体,神堂家又是如何对待家中子嗣,这位神堂小姐如此沉默顺从,在家中又是否遭遇过苛待呢?
这些不着边际的疑问不是时候地在久我淳的脑海中盘旋不去,一旁的神堂清叶却在此时终于注意到了这里的异状,立刻警惕而机敏地抬头看了过来。
他的行动总让淳联想到那种高傲而又警觉的动物,可他本人又比野生的动物多出一些矜贵,也不像那种能在阳光下摇尾翻出肚皮的野猫那样慵懒自然,只有傲慢和警觉是十足的,少年总以这样冷漠的姿态逼退所有试图靠近的人。
而他的妹妹,攀着哥哥的手臂,则正从少年肩膀后探出头来。神堂加奈惠眨着一双似是懵懂,似是纯真的眼,仿佛正细细描摹着眼中的一切。
久我淳面上平静坦然,他对少年的不悦与敌意视若罔闻,在内心中,甚至已逐渐对此感到习惯。也因此,他还能够毫不在意地直视对方,甚至,轻轻回对方以微笑。
神堂清叶或许态度不逊,或许冷漠傲慢,或许不好相处。
可不凑巧,他所针对的那个自己空想出的假想敌,与他同样拥有傲慢的资本,并且从不被这样直白挂在脸上的不友善困扰,也并不认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能有多难。
久我淳将放在神堂清叶身上的目光,短暂的移至他身后的女孩身上,然后再度回忆起女孩过分细瘦的手腕,还有昨天自己扶住对方时,那种似有若无的古怪重量。
果然,她还是太瘦了。
他在少年人的怒目之中,不合时宜、不着边际地这样心想。
总字数15516
好困,从未有过的重度神志不清,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系列。
别看,答应我,别看。
*流水账,我流魔改有,xjb互动ooc有
*少量提及的朋友就不关注打扰了!!
*真的别看!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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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谈到东京味道最好的咖啡馆,时人总会说,那自然是“幽萝浦”了。
这事儿仿佛已成为东京人的一项共识,一条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真理,不论你在街头问几人,得到的总会是相同的结果,不免叫人心中好奇难耐,必要见一见这负有盛名的咖啡馆,尝一尝那里最纯正有风情的咖啡才好。
此刻,在这间精致可爱的咖啡馆里,一切都安静甜蜜,客人们细声轻语,和着碎碎的响铃声,酝酿出某种高雅而独特的氛围。而咖啡的香气果然如人赞叹那般,可称得上是幽远氤氲,婉转甘醇,令人对其滋味生出十分的幻想,不饮也便陶醉了。
午后的暖阳照亮了一张张红木桌,在“幽萝浦”室内靠窗一角的一张圆桌上,摆放着三杯咖啡,两份三明治,兼一大盘点缀着果酱的烤饼干。这里的三明治填塞足料的熏肉与德式香肠,与咖啡同为“幽萝浦”得意的佳肴,总之,是客人们必不可错过的。
在这样一张圆木桌边,共坐着三位绅士。其中两位是本地的上等人物,都生得和善贵气,瞧着便十足不凡。其中年长些的那个,圆头圆脑,穿一身鼠灰色西服,通身写着富贵;另一年轻人面目俊逸柔和,穿一身和袴,里头搭一件西式衬衣,是讲求文化的学生们常穿的款式。
桌边还余下一人,只见有一头棕色微卷的头发,高鼻深目,面上一对绿眼珠,一看便知是个西洋人模样。
现今文明开放,西洋诸多学说文化如一阵新风,吹入社会角角落落,国人生活状态随之一新,早已不可与旧时同日而语。又将建筑也拔高起来,造起圆拱形的大门,添置长长的回廊与旋转的楼梯,还要在红砖墙上打一片暖光,男男女女穿梭在这样的城市中,于是便多出许多“浪漫”。
当街遇见洋人也再不新鲜,尤其是东京、大阪这样的大地方,又或是如横滨、神户一般的要紧出海关口,时人待踏上国土的西洋人更是见多不怪,至多是多看两眼,再不会失了大城市人的体面。
“霍特先生这趟来,总公司可有说要留多久?” 那位圆头圆脑的绅士姿态优雅地端起咖啡杯啜饮一口,唇上一抹胡须动了动,与边上的西洋人客气问话,“若是时间宽裕,就再好不过了,我们也好更加精心地款待霍特先生,总要叫您不虚此行。”一边说,一边朝一旁的年轻人看去,“淳君,你说是不是?”
他一时放下咖啡杯,又从怀里掏出烟来,客气地要递给在座另两人。
年轻人摆摆手,只说大学中教师管束严格,因而并不抽烟。棕头发的西洋人倒是接了烟,却不抽,只摆在一边。
那递烟的绅士见状,也不懊恼,自己怡然点上一支,姿态优雅地将烟卷夹在两指中间,美美地吸了一口,又舒适地吐出一片烟雾来。
年轻人眼皮似乎在缭绕的烟雾中轻轻颤动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才接过中年绅士方才的话茬,轻轻颔首,“方才内田先生说得很对。”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影儿来,语气和缓地说,“修建铁道,引入新式电车这件事,我们与贵司已有了一些默契,今月下旬,总公司还将再遣一批人来。不过,现场的许多地方,还都有赖霍特先生。于公于私,都该好好招待您才是。”
一番话说得极为客气,又诚恳动听,不论什么人听了,都难免要飘飘然,浑身舒坦。
这大小两位本地绅士如出一辙的好态度,并非来得毫无缘由。 这位安德鲁·霍特先生,是远渡重洋专赴此地的一名工程技师,由正与内田、久我两家密切合作的洋商派遣而来,在铁道方面可说是最专业的专家人物。
看一看当下路面电车的火爆,暗中不知有多少资本正蠢蠢欲动,意欲分下一杯羹来,可大多数人对此事却又存了种种顾虑,到底这事情并不是那样好办成的。
而久我家,却将将要办成了这样一件事。只消谈妥了与洋商的合作事宜,再由这位专家霍特先生监督着走完技术上的项目流程,这事儿就可说十拿九稳,极有把握。这样一来,连带着共同出资的内田家也受益良多,拿捏着手中的神户港船业,再于路面的铁道上有所作为,说不准便可洗脱“暴发户”的名头,挤入名流之列。
这也是先前久我家上门商讨出资一事时,由这位华族的下一任当家人,久我淳少爷提出,拿来说服内田先生的一项筹码。
内田先生心里头想着这些事,又拿眼不动声色地去看一旁的年轻人。
这位久我家的长子,天生生就一副秀雅相貌,看似温温文文,说话总和声和气,像是个和顺不过的善人书生。可两家合作以来,却见他行事颇有些辣手,胆量,也的确是不小。
与这样的人合作,好也不好。内田先生一张圆脸带了笑,越发显得憨厚可亲,他掐灭香烟,也开口附和,“这是当然,这是当然。”他笑着说道,“我还想着,要是霍特先生停留得久一些,这样时节,倒还可以冬日踏雪远游一番呢。”
世人皆知,江户子爱钱汤、爱温泉一贯都是出了名的。内田先生是个地道的本地人,不必说,自然也精于此道。本还只是客套话,想到踏雪远游,一时间倒很是兴致勃勃起来,给年轻人们提建议:“逛一逛山林,游乐一番,若觉得疲累了,近郊尚有几处不错的温泉,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泡可惜得很呀。”
说完,兀自点头,看起来的确是十分可惜的模样。
棕发的西洋人——安德鲁·霍特显得有些迟疑。
恪尽职守的机械工程师,无疑是一个对工作有着极强烈责任感,同时也在其中倾注了极大热情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像这样背井离乡,接下这样遥远的土地上的工程项目。
有机会能够在外邦土地之上,亲手建起交错纵横的钢筋铁轨,这对于霍特来说是一件无需置疑的大好事,用这里人的话来讲,说是‘浪漫‘至极也不为过。
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展开的工作,西洋人本想直接婉拒内田先生的盛情好意。
他一句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又听那文弱的贵公子说话,提起那句“……今月下旬,总公司还将再遣一批人来……“。——经这话一提醒,霍特的态度就又松动起来。
与久我、内田合作的这一项目,规模不算小,投入也颇可观。因地处远东,许多事项同账目,便不那样轻易能够理清,这样一来,对于负责此项目的人来说,那便是一笔十足有赚头的生意。
霍特在工程师中算得上青年才俊,却未必在资本中有立脚之地;他对工作极看重,却不是说就全然不通事情。西洋人心里清楚,在总公司派遣的人物到达之前,自己就算是再心切,也不合适赶着上工。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技术人员。他在乎的,大人物们并不看太重,大人物们看重的,他却未必在乎。同日本人合作的铁道,签订合约的总负责人处署谁的名字,于他又能有什么影响?
想通了这一节,霍特的态度一时间稍有变化,变得更加坦然大方起来。
他先是谢过内田先生与久我少爷的好意,还夸赞‘幽萝浦’的咖啡,果然与他在本国日常饮用的别无二致,相当适口。当与人交谈的内容不再涉及工作,西洋人的那双玻璃珠似的绿眼睛中,便显露出一种与先前不同,活泼而雀跃的光来。
“日本的温泉,我有听说过。“
霍特说道,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又开口,“……请问你们,真的会和动物,嗯,我是说,比如说猴子?一起入浴么?”
他说话时,刻意放缓了语调,发音便显得古怪中又有许多优美,带了十足的磁性,而语气中,则充满浓浓的好奇。
在远东之地呆了一些时日后,日常交流对于工程师来说,几乎已经没有多少障碍,只是到底免不了还会带一些难以纠正的口音,但凡说到自己并不那样确定的单词,西洋人就会如这般慢吞吞地拖长音调,像是工作时那样,一字一顿,精密地咬准每一个音节。
坐在一边的内田先生闻言莞尔,他本已经准备开口,欲邀请对方赏光,一同出游,也好拉拢一番,为将来做些打算,可却又忽然瞧见一旁的久我淳,正略略偏着头,做出礼貌的倾听姿态——随即,又见华族少爷微微垂了眼,让人瞧不清目中之色,面上倒是蕴出一片浅浅的微笑。
只听他缓声道:“冬日寒冷,的确是去温泉泡暖身子的好时候。”久我淳语气柔和,不紧不慢地说,“正巧这两日,我还同舍妹商量今年冬猎的安排,说白日里上山打几只野兔,晚上便找个温泉庄子住下,也好松一松筋骨。”
内田先生一句话音被遮个严严实实,先是一呛,眉头跳了跳,他那双细长眼中忽而闪过精光,到嘴边的话便又咽回去。
西洋人便又眨了眨眼睛,对这番说辞做出了些许欣然的姿态——他听得明白,心里更加明镜一般,知晓这话还没有讲完。
只听接下来,对方果然又开口。
“可父亲总不放心我们单独上山去,令人头痛得很。”
这少爷说着,话中便适时地递出几分欣喜:“这下好了,若是有霍特先生与我们一同,想来家父一定也能够安心吧。“
船业起家的暴发户与他那家族历史悠久的合作伙伴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自己如出一辙的打算,以及一些藏得极深的高傲。他立刻意识到,这个年龄尚没有他一半大的年轻人,在无声地‘勒令’他退让,并不容置疑地主导他们之间的对话。
内田先生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日常生活中不是,在生意场上更加不是。
但这时他仍旧满面和善,圆头圆脑,笑眯眯地,甚至还附和道,“你们年轻人一起,就是该这样玩耍才最好。”神态真诚坦率,好像确实并不在意似的。
只因这商人深知:久我家要找合资人,东京都内不止他一个内田。可内田家要想染指铁道生意,想打通关节,挣得一个爵位来,眼下却只有这么一个华族久我,堪堪可以指望。
内田先生自然是要心甘情愿,便是对着眼前的年轻人,也拿不出半点脾气的了。
“冬日里头,山林间也不比往常,那可是素雪银妆,据说还有山精雪怪出现哩。”
这圆头圆脑,面相和善的有钱绅士又吸了一口香烟,然后取出随身的小烟盒,将烟蒂按灭在其中,再抬头时,眉眼如常挂着笑。
他笑眯眯地打趣道:
“淳君,可要仔细小心,别同雪中出现的女人搭话。像你这样俊秀的后生,搞不好便要碰到雪女,吃你心肝呢!”
*
吃人心肝的精怪,久我淳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不过,话又说回来,若要说到吃人心肝的人,生在他这样家庭中,少不得倒还见过一些。
西洋的工程师或许心思真诚直率,与他同桌的两人,却并不如他一般。
内田先生话中隐藏得极深的不忿,霍特似懂非懂,这桌上的另一人听得明白。可这些,于这华族少爷来说却不痛不痒,如耳畔清风刮过,全无什么影响。
只因他深知,许多时候,精怪未必就比人要更难缠些,而要说难缠之人——这位内田先生既为了利而忍得了一时,只消叫他一直有利可图,他便只能一路忍让下去,不怕还能再翻出什么浪花来。
与人相交,如养鹰犬。世人无不逐利而动,犹如鹰犬,闻肉味而受驱使。
这些道理,都是上两代的久我家当家人,从小点点滴滴,掰揉碎了,仔细教家中这位晚辈的。
对此,久我淳深以为然。
他不如何将内田先生放在眼中,又兼一贯自认行得端站得正,因而对神鬼也谈不上有多少畏惧。即便此刻正如内田先生‘预言’得那般,于冬猎途中落入荒凉旷野,冰天雪地中,也依旧没有露出分毫动摇。
往年冬日出行,也不是没有遇上过这样事情。
大雪封了山,原定的路线已走不通了,便只好绕远些路程,这本算不上什么,可越走,雪便越大,不得已,同行的一群人只好就近找寻可以歇脚的地方。
“淳君,快些,来这儿。”
风雪中,有人这样扬声招呼他。漫天的雪遮蔽了久我淳的视线,在这乡野山林之中,连绵的银白色覆盖着整片天地,连辨认方向都极困难,凛冽的寒风呼啸灌入耳中,让这呼喊声也变得模糊起来。
有人在风雪之中朝他挤过来,沉重的质量带着铺面的寒气和仅有的一点热意,踉踉跄跄撞进久我淳的怀里。这个人物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或者可说熟悉至极。
“阿堇。”青年短促地喊了一声,伸手捉住久我堇的手臂,稳稳扶助对方。
久我堇扯住了兄长覆满雪花的羽织,少女一头乌发上落满冰晶,这些细小的颗粒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在发丝间越积越多。她张口小声说了些什么,但耳边都是风声雪声,久我淳一时难以听不清。
“阿堇,你说什么?”他再次开口问道。这一次,冰雪倒灌进他的嘴里,久我淳感到自己的舌头冷得发麻。
但久我堇只是裹紧了外衣,摇摇头,没有再回答。
反倒是一直呼喝的寒风,在这时仿佛略微缓和起来,前方茫茫的白色天地中显露出一块模糊的黑影,先前招呼他的那个声音适时地再度响起来,“淳君,堇君——”,仔细一听,这声音分明来自他熟知的人物,是这次的同行者之一。
招呼这二人的山中日月放下抬起挥动的手臂,近乎徒劳地拍掉上面的雪。
“淳君,这里,到这儿来。”
他拢起衣袖,然后侧身将手搭在了一旁的黑影上。久我淳费力地眯起双眼,努力辨认出那是一辆暗沉破旧的牛车,不知何时起出现在这片雪地中。
“他说,是要去温泉的车!”
同样在招手的霍特朝他们喊。没人知道他说的那个‘他’是在指谁,久我淳仍记得要同工程师交好,于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忍受那些擅自飞进他口中的雪花,大声回问对方,“什么?您说,谁?”
于是西洋人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千羽鹤,温泉!”他指向牛车的前方,久我淳顺着霍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里竟还有一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阴影中。
千羽鹤温泉。那正是一行人原本计划要前往的地点。
是位处深山之中,能够洗去满身疲惫,在缓缓升腾的热气中安然享受冬日,放松身心的休闲之地。
看起来,是他们的运气极好,误打误撞,竟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遇上了前往千羽鹤温泉的牛车,免除了遭难的窘境。
本来,如无意外,他们早该手持封函,安安顺顺地坐在温暖地车厢中,透过窗户看外头的雪景,而非像现下这样狼狈。
虽然过程曲折,但看起来从这里开始,一切又将回归正轨。
不过,久我淳忽然想,事情真的只是这样简单吗?
父辈们一贯教导他,不要相信好运,不要相信偶然,像这样的巧合……这样的巧合,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突然的坏天气,错离的线路,破旧的牛车,有些什么古怪的地方,他来不及多想,但是,的确有一些十分古怪的事情发生——
诸多疑问在久我家少爷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寒冷让他无法顺利地思考。在他理出头绪并且做出判断钱,有人隔着衣袖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只手落在他的背脊上,用大到古怪的力气将他拉离风雪,这双手甚至轻而易举地将他腾空托起,在少爷反应过来开始挣扎之前,一把塞进了被山中日月拉开车门的牛车中。
沉重的灰尘与霉菌的气味刹时间钻入鼻腔,在短暂的摇晃和下沉之后,随着一声木料相撞发出的闷响,一切杂音都仿佛忽然停滞下来。
最后一个踏上牛车的鹤田凉太用力关上了车厢的门。
风雪呼啸被隔绝在牛车外,车内的空气甚至称得上寂静。
而在一片古怪的沉寂中,一行人里唯一的女性——久我堇将手里的薙刀斜靠在一边,掰动自己已经僵硬的手指,终于重重喘出一口尤带冰雪的闷气。
“我后悔这个时候上山了。”
她打破这古怪的氛围,一字一顿,用力将这句令所有人都产生共鸣的话说了出来。
*
出于什么样的原由——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没有留在点有油汀的温暖家中,寻一本书看,或者花费腹中墨水,撰写一篇尚且过得去的论文,以便交予学校中的教授阅读。
而他没有这样做。
出于什么样的原由,久我淳没有留在家中,而是辗转乘了车,远离城市,先是来到乡下的雪原上,乘上破旧可疑的牛车,在探寻温泉的路上,又误入这样一处地方。
雪见村。
一个勉强也只能称得上素朴的村落,一片几乎要被厚厚积雪压垮的木屋,几户穿着粗布衣裳,面如黄土的村人。在这华族少爷眼中,这样的地方至多也只有一些乡野景致还值得赞许,若是天气好时,有了闲情,倒也可以赏玩,而眼下这样的状况,实在叫他无暇赏景,心绪无法因这般开阔天地而敞亮。
……出于什么样的原由,他到了这样一片土地上。
久我淳站在村庄门口,望着面前升起的袅袅炊烟,人声嘈杂皆自他周身褪去,仿若置身时间的夹缝之中,说不出的古怪。他抬起手,仍不停纷飞的雪花落在掌心,冰晶缓缓在皮肤表面融化,已麻木的手掌却感受不到丁点凉意。
一连串难料的遭遇,令这惯来养尊处优的青年一时心下颇有一些茫然,只还记得要抓紧胞妹的手,牢牢不松开,旁的多的,就再顾不上了。
而更加古怪的是,在风雪中迷失方向,被困于此处的,竟还远远不止一行的几人——正如苍茫大海中的孤岛,冰天雪地里的一簇火苗,前后共有十余位旅人被雪见村这丁点火光吸引,汇聚在这样一个村落之中。
他们的车夫不知什么时候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雪地中。是与大家走散,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理由,如今已不得而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没有了车夫,也没有了载具,不论如何,这里的所有人,今天都被困在了这块土地上。
“哎呀哎呀。”
雪见村的农户推门打量他们,口中啧啧,“这是怎么了,突然来这样多人。嗳,雪大得很,外头冷得慌,各位老爷可不是冻坏了吧?”
得知众人具都是在风雪中遭难的旅人,异样热情的村民当即便将众人领入家中,端上热汤热茶,并不结实的木屋却多少遮蔽了风雪,脱离了遭吹打的环境,人体的机能像是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开始缓慢地运转,渐渐找回了其应有的功能。
在缓过一口气之后,得不到解答的疑问立刻涌上了久我淳的心头。
而雪见村这个名字,不论淳怎样回忆,也不曾在记忆的任何角落找到这几个字的影子,他皱起眉,按压不知是因寒风吹刮,还是因如今状况而阵痛的额角,再一次努力尝试理顺自己的思路。
前往温泉旅馆的牛车,因暴风雪而翻到在半途。而他们又在雪中与唯一有可能知道路线的车都走散,经过跋涉,不得已而暂时栖身在这样看起来封闭落后的小村子里。
到这里为止,虽说倒霉至极,但除去那出现得过于突兀的牛车,却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值得疑虑的。
可是……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之中,几乎是同一时刻遭难的数批人,却偏偏流落到了同一个地方,数个条件堆叠,就由不得久我淳不满心质疑,这样的巧合,难道真的是存在的吗?
青年想起那些村人的神态,那些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只蜡黄皱起的皮肤,干裂粗糙的面颊,杂乱泛黄的头发在他的心中勾勒出一幅标准乡下人的脸。
男男女女,这里的人都像是生着同一张脸面,比他曾在城市小巷里见过的那些工厂工人还要不如,只有精气神要比每日做十六个小时工的工人稍好些,这才显得不是那样糟糕。
“就不应该出门……”
淳听见站在角落里的男人低声说。那是个有一头凌乱白发,手中总抓着一支画笔,大半时间都垂头独自呆在人群外的独行旅人,他带着懊恼的抱怨自然而然地滑落唇瓣,立刻便有几人相继或明显或隐蔽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心情,或许在场的人人都有,可相较于无尽的狂风与飞雪,相较于刺痛双目的茫茫白色,雪见村倒显得也不是那样令人难以忍受,似乎可以勉强忍耐了。
当然。淳在心中默默想,忍耐的范畴绝不包括面前的这一幕。
前情难以多做描述,现场的混乱三言两语实在无法说清。
先是一个村人带着浓重的口音,叫嚷着什么冲进了旅人们栖身的屋子,紧接着乱相四起,一声声惊叫此起彼伏,夹杂着一些飞快闪过的、难以分辨的议论。
“……雪男他……”
“怎么搞的……快……”
“跳进去了!他……”
在淳真正理解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之前,行动要较思考更快一步,他已跟随人群走出屋子,远远看清了一场闹剧的展开——在呼啸的风雪中,两个高壮的成年男子飞身跳入村中公共的粪池内,伴随着令人惊惧的挤压与搅动声,异物四溅,异臭四溢,而不顾所有这些互相厮打的两人则衣衫尽褪,浑身上下沾满难以言喻的脏污。
——如果可以,久我淳宁愿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幕。
“堇,不要看。”
在意识到面前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的瞬间,华族少爷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似乎想上前劝和的胞妹,并且面色一肃,迅速抬手遮住妹妹的双眼。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才遏制住自己面上的神经,没有做出什么太过失礼的表情,或是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只是面色难看地拉住久我堇,向后退了一步。
同行的鹤田凉太迅速站到了兄妹二人的面前,他是个寡言的人,生就一副低眉顺眼、温顺无匹的模样,寻常只沉默跟在山中教授的身后,听从山中日月,以及其他所有人对他的一切请求,仿佛从不会有任何怨言或反对的意愿。
这时无人示意,他向前一站,正遮住后头久我兄妹的视野,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做了件好事。久我淳递给对方一个赞许的目光,鹤田却歪了歪头,好似有些困惑的样子。
这正是他总让淳不快的地方,今次也毫不例外。
“哥哥。”女学生顺从地被拉着后退,她看起来倒是对现状适应得更良好一些,甚至因没有长辈在场,而多少带了些轻松和随意,不似往常一般恭顺沉默。
久我堇拍拍长兄的手臂,“他们身上都沾满了东西,看不清的,没事。”她小声安慰道。
“那也不行。”
淳这样回答。不过,虽然说出这样严厉的话,他却没有制止堇将他拦在她面前的手臂拉下。
“这对堇君来说还太早了点。”
一旁的山中日月笑眯眯地说到。他是个温和有礼的男人,会细致地打理自己的衣装,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气品悠然,做十分得体的那种打扮。他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却已在诸多方面都有十足的见解,尽管本人并不在意名声,却的确时一位无论走到哪里,也不缺乏崇拜者的追捧的人物。
被淳称作老师,则是因为他正于淳所读的帝国大学任职,可说是为数不多的几位对久我家的两兄妹都有一定了解的人,也是帝大中少有的,因才能而令淳尊敬的人物。
能够在这样的状况下保持笑容,仿佛赏景一般轻松闲适,光是这样不动如山的气魄,就已足够令现在正努力维持理性的淳心服口服了。
不仅如此,在一个村里的女孩也出乎意料地被拉下了粪池,而淳已经不忍直视地撇开视线时,山中日月竟还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已被雪浸润变得潮湿的纸笔,一边开口低吟,一边行云流水,下笔如飞。
“风雪绵绵罩孤村
粪坑里的人
洗去伤痕”
……
空气诡秘地滞涩了一拍。
画家手中抓着的画笔适时地滑落,掉在了地上。
片刻之后,只有鹤田出于习惯,十分捧场地鼓了鼓掌。
“……”
久我淳再次按住了自己的额头,一时间只觉得头痛越发剧烈。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几个在污物中打得难舍难分的村人,一群围在一旁看得开心的外来者,甚至还有在这样环境下做出俳句的老师和坦然鼓掌的助教……
就连做梦,恐怕也不会梦见如此混乱的景象。
实在难以再多看眼前这荒诞怪异的图景,淳揉着额角,几乎是逃一般地将视线投向无人的风雪之中。
纯白的,无暇的,险些将他们吞噬的风雪。
仿佛回应他的注视,在那其中,像是幻象一般,一点一点,缓缓显出了两道人影。
正放空大脑逃避现实的华族少爷像是被人拿针戳了一下似的,他呼吸一窒,猛然清醒过来,又不禁狠狠眨了眨眼。
——在大雪中,的确有两个人影艰难地踩过厚厚的积雪,轮廓逐渐清晰,一点点靠近,并在犹豫之后,走向众人所在的位置。
淳眯起眼睛,尽量不叫风雪影响自己的视线,但雪在这时却像是更大了些,总落在他眼睑上,刺得生疼。他尽量忍耐住这种细密的疼痛,再度向新出现的人物投以审视的目光,警惕而狐疑地验证自己的发现。
那两个陌生人很快出现在人群的边缘,正巧站在他的身边。
这巧合有利于他的观察,淳很快看清,新出现的造访者,是两个看上去与他和堇年纪相仿的男女,两人虽满身风雪,带着遮掩不掉的狼狈与疲倦,从穿着与举止上,却仍能让人看出良好的出身——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淳的目光也剔除了自己那些因烦躁而流泻出的冷酷,变得缓和了起来。
他很快停止了这种有些越线的打量,但为首的少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注视,并立刻露出警惕的神色。
在那张属于少年人的清秀面容上,显出一种不容错辨的阴郁与不快,少年几乎是满怀敌意地扭过头,瞪视着他。
与此同时,对方毫不掩饰地动了动身子,更加严实地将同行地少女挡在了自己身后。
久我淳多少有些莫名地看着他的这一连串举动,但不能不说,这样的防备与警惕,反而没来由地勾起了他往常总小心藏起的,只有久我堇最了解的那种恶劣的本性。
他先是朝对方友善地微微一笑,然后在那少年半点也不为之放松,含有满满警告的注视下,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将视线移向他本没有过多注意的另一位闯入者。
在他简短的第一印象里,那是个并不太起眼的女孩。
会这么说,其实倒也不含有任何贬低的意思,并非嘲笑对方相貌平庸,引不起旁人的注意。只不过是因为对方身形娇小,一路走来,又总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年身后,整个人便被遮去了大半,只有时不时露出半边衣袂稍稍惹眼,暖黄色的披帛边缘缀着的穗子整洁细密,随着少女的脚步微微摇动。
久我淳先前没有刻意去看她,不过视线一扫而过,有个大致印象而已。因这在风雪中出现的两人,衣着虽不算华贵,却也有该有的体面。
对待这样的人,他便自认也该以礼相待,很不至于像对待女佣或什么下等人般,无礼地打量、甚至评判与对方同行的女眷。
在那样短暂的一瞥后,他只隐约对女孩有了一些浅薄的印象。对方的确像是任何一个好人家的女孩那样,一头素净的黑发披散着,面容端正,干干净净。
只是这样而已。
但经少年这样刻意地一遮掩,原不起眼的,现在也变得醒目起来。他有心要作弄这少年一番,便堂而皇之地当着对方的面,看向对方身后的女孩。
被少年挡在身后的女孩牵着少年的衣袖,埋着头,叫他看不清面容,但淳隐约记得,那似乎是一张与少年有些许相似,只不过要更加秀丽的脸孔。
这样的心思在脑海中稍一回转,再偏头瞧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堇,他那些一时兴起的玩笑心思便就此散去不少。忽然便很是有些明白了对面少年的心情,因而也不再恶意地去触对方的胡须,对于少年恶劣的态度,淳也只是笑笑,并不打算多同对方计较。
“别看,加奈惠。”
那少年恶狠狠地瞪了淳一眼,随即警惕地环顾四周,当他的目光触及远处的几个赤身裸体尚且还在大声争吵的人,面上的警惕登时转为了露骨的嫌恶。
他顾不上防备其他,立刻扭过头去,小声嘱咐身后的少女,“别看,太脏了,加奈惠,你不能看……”
一句话尚未说尽,身后的女孩就已懵懂地抬起头。她像是还不能理解眼前怪异的光景,一时间只能睁大了眼睛,微张开口,让自己面上的神色定格在了一个略带惊讶的茫然状态。
“……这是……”
女孩颦起眉,或许是因这从未见过的景象而吃惊不小,又像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感到不解,她向前走了一小步,随即脚下一歪,因站立不稳而身形晃动,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便直直地朝前扑去。
离得较近,又正巧关注着两人的久我淳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接住那一小团在自己身边眼看就要摔落的鹅黄色。
“……”
对方似乎也因这场突然的事故而有些愣怔,一时就这样两手扶着淳的手臂,抬起头,仰着脸朝他看过来。
“……谢谢。”
顿了片刻,少女用怯怯地,细细凉凉地声音小声道谢。
一直到这时,久我淳才头一次看清被称作加奈惠的女孩的真容。
褐色的眼睛,乌黑的长发,细长浓密的眼睫因主人轻轻眨眼而微微抖动,而秀气的五官果然如他模糊地印象中一般,与同行的少年十分相似,端正地生在少女圆润瓷白的面盘上。
她穿一身绛紫色的袴,配素净的白色上衣,全然是妥帖的女学生常做的打扮。只是,发型就又有所不同,不是那样规矩了。
时下,在良家的小姐们之间所流行的,仍旧是那样古典式蓬松隆起,将长发扎成发髻的样式。不过,倒是也有不少追赶最新潮流的女性,会将两侧鬓发向后梳理,盖住耳朵,然后在脑后结上鲜艳醒目地大蝴蝶结——淳自己的妹妹就是那样做的,并且堇总同他说,女学校里有不少小姐都爱那样打扮,只是家中古板,不轻易允许云云。
与久我堇还要不同,女孩那头黑亮的长发不做任何装饰与点缀,就这样披散着,实在令淳难以点头说服自己,将之视作寻常女性应有的装扮。
他一时想要皱眉,只觉这样委实不够庄重,一时又忽而劝说自己,庄不庄重又如何呢?左右同他也没什么干系。
况且,比起将发丝细细梳理,高高盘起结成发髻,倒是这样还更好看些——
携卷着冰霜的寒风刮过面颊,久我家的少爷猛然打断自己漂浮的思绪。
几日之前,在那间温暖并满溢咖啡和甜品香气的小屋中,内田先生曾说过的话,此刻毫无道理地、忽地又回响起来。
那圆头圆脑的绅士,细致地夹着香烟,眉眼都带笑,那些堆叠的线条却不带什么善意,细长的、属于商人的一双眼中,更闪动着久我淳熟悉的愤懑者总有的那种光。
那时内田先生他说什么?
他说:
‘淳君,可要仔细小心,别同雪中出现的女人搭话。像你这样俊秀的后生,搞不好便要碰到雪女,吃你心肝呢!’
雪中出现的女人。
淳注视着女孩散落肩头,如瀑又如作家笔下细密捕抓猎物的网般的黑色发丝,一时间漫无边际地考虑。雪中出现的女人,不论如何,倒的确是应该要小心些的。
他这样想着,直到与女孩相似的那张少年面孔带着怒气逼近,打断了略显古怪的这一切。
像是被一时按下了暂停键的时间,终于再一次缓缓流转。
淳抬起头,对上少年如利刃般尖锐的敌意。
迎着那道不友好的目光,他呼出一口闷气,像是要将古怪的思绪通通吐掉。很难说他的尝试是否成功,片刻之后,自认调整了状态的久我淳一点一点勾起嘴角,朝着那怒目而视的少年,像平常总惯于做的那样——
他柔和地、友善地、轻轻笑起来。
*
事情发展到这里,接下来竟变得越发古怪起来。
因不明原因而起了争执,以至于最终发展至在粪坑中大打出手这一可说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其中的两位当事人直到最后也毫无悔改之意,反而在发泄怒气之后,双方看起来都十分平静。
倒是之后被无辜牵连,莫名其妙沾了一身污秽的村中女孩,在被村人们拉上来后直接破口大骂,一副强势又泼辣的模样,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被村民们喊做麻雪的女孩尽管满身狼狈,却依然气势不减,一手叉着腰,昂着头,将背脊挺得直直的。她不光劈头盖脸地骂那作妖的两人,对一旁的看客们也没有好脸色,两道柳眉倏地一拧,腰一扭便是一对大大的白眼。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她就这么叉着腰,往两个打斗男人中,被唤作雪男的那一人前面一站,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对方远比她要高壮许多的身躯,压低了声线恐吓这些旅人,“没看过人跳粪坑吗!不许看,都不许看!谁再看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不客气,竟当即两手往身上一捞,混不吝地捋下两把污物,充满威胁地目光扫过面前的众人。
所有人立刻齐齐整整退后一步,以实际行动展现出了自己的态度。
就连那位最后加入,看起来就满脸不快的少年人,也忍不住拉着自己面上茫然的妹妹,跟随人群向后退了一步。
老实说,成年人跳进粪坑,还打架打到赤身裸体这钟事儿,一般人还真是闻所未闻,当真是头一次开这样的眼界。
可话却是万万不敢这样直说的。女性麻雪的姿态实在太过有冲击力,带给人的危机感也货真价实,异常强烈,因此在场的诸位一个个都闭紧了嘴巴,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被这位作风彪悍的麻雪小姐误会,下一刻便要惹祸上身。
在暴风雪中落难已经够倒霉的了,谁也不想沾上……这些有味道的东西,这里甚至找不出一件像样的换洗衣物,倘若有个万一,那可真是哭都来不及。
经历了这一天的磋磨,此刻极有可能已经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某些重大误解的霍特深深叹了一口气。西洋人明显大为震撼,带着一脸的虚无表情,双目无神,仿佛神游般对久我淳低语:
“久我君,这趟旅途还真是……神秘。”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才勉强找到这样一个词语来做总结。
久我淳动了动唇,想同对方辩白几句,说事情不是他看到的那样,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像那样……做出那种举动……
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一旁的雪男就那样毫不在意的在众人面前赤裸着身体,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沾满脏污的肉块,十分诚恳地建议村民将之也加入晚餐的食材中。
“这好像还能吃吧?”
他举着那东西,万分自然地这样同周围的村民说。
华族少爷将张开的嘴于是只好又苍白无力地合上。这对于他来说异常煎熬,但好在收留他们的那户人家的女主人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婉拒了雪男的这个提议。于是他登时重振旗鼓,胸中涌起一股慰藉之情,感到好像又有了一些力气,能够努力说点什么解释的话了。
然而这一回,赶在他开口说出只言片语之前,那位泼辣的麻雪小姐不知何时从雪男手上接过肉块,她动作豪爽地将之在粪坑中滚了一圈,然后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大力拍在了同雪男争执的男人脸上。
“……”
目睹了全程,千言万语俱都哽在喉中,久我淳到底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这样一场闹剧,就这样在一片诡秘的沉默中结束。
像是察觉到了众人从身到心的疲惫,天色也抓准时机,在这时黯淡下来,眼见日落西沉,星子挂上天幕,仿佛眨眼间,便要入夜了。
十几位旅人齐聚在一间农户民宅内,竟意外地并不觉得如何拥挤,收容他们的这户人家显然是村上的富户,据主人家很是带着点自豪地讲,自家祖上也曾显赫过,是一方豪强,流淌着贵人的血脉,尽管如今已大不如前,但好歹还余有一些家底。
至少这座宅子,虽破旧些,但却能容所有旅人坐在一处。家中米粮,也有富余,足够款待这群被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老爷们了。
“请您放心吧。”主人家抓抓脑袋,本还面有荣光,说着说着,忽然就又有些尴尬起来,压低了声音朝旅人们保证,“知道有钱的老爷们要精细些,雪男拿来的那块肉,俺可没用。放心,放心。”
女主人也忙不迭地点头,只比她男人还要更殷切,像是生怕有人以为她会烹煮那样脏的东西,毁掉她巧妇贤妻的好名声。
在她怀抱里,年幼的婴儿忽然“咯咯”地笑起来,打破了提起这话题时满屋诡异的寂静。
话说到这样的份上,众人也只好点头致谢,口上说一些“当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之类的胡话,实际上却有好几人,在目睹那样的光景后,就连女主人端上来的热茶都再不碰分毫,明显一副心有余悸、心惊胆战的模样。
虽然还不至于到这样草木皆兵的程度,但久我淳也确实没有什么胃口可言。农家用饭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每人面前摆一只破旧小案,没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饭菜便被端了上来。
他像家主人道了谢,却并不碰饭菜。实际上,没有人急着吃这顿晚饭,众人相互寒暄了一阵,似乎这样便可拖延一些时间,好逃避某些东西。
淳尽力不去看今晚的晚饭,以免自己多想。离他近一些的山中日月摊开他记录游览经历的本子,正奋笔疾书,显然是兴致正好,不容打扰。而鹤田出乎意料地被一个卖货郎吸引了注意,捏着对方雕刻的小人左看右看,也不知看出了些什么。
淳认出那卖货郎正是不久前争斗的其中一人,顿时打消了上前攀谈的念头,左右看过一遍后,他只好把目光投向临近的几位陌生人。
“大雪中迷失方向,的确不走运。”
他起了个头,说些不咸不淡的寒暄话,将话题抛了出去,“容我冒昧问一句,大家原本的目的地都是哪里呢?”
总拿着画笔,似乎是画家的男人发出了代表正在回忆的含糊声音,他习惯性地咬了咬笔尖,不怎么确定地回答:“温泉旅馆,名字叫什么来着……”
本还只是随口一问,温泉旅馆这个答案却出乎意料,让久我淳立刻精神一振,警觉起来,“真是巧,您也是去温泉?”他随口说些寒暄的话,一面拿眼紧盯住对方的反应,试探着问:
“是不是叫做,千羽鹤的那一家?”
画家又咬了咬笔杆,歪头想了想,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内心的某种忧虑忽然间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证实,很难说是惊还是喜,或者两者都有。
淳压下心中的种种猜测,又侧身去看另一边坐着的那对最后到达的少年和少女,正如他先前所猜测的那样,两人果然是一对兄妹,此刻被包围在人群中,那位兄长的面色相较在村口时,还要更加阴沉难看。
“两位呢,两位也时要前往千羽鹤温泉的吗?”
他开口朝对方搭话,心知一定会惹得对方不快,现在却顾不上那样多了。而对方果然不愉快地扫了他一眼,随即立刻移开视线,不情不愿地也点了点头。
这个人似乎抗拒与任何人对视,淳暗自心想,“真巧。”他继续说,这一回,他看向的是一直安静地坐在少年身边的神堂加奈惠。
这个名字,自我介绍名叫神堂清叶的少年不愿向人介绍,还是听他本人这样喊过几次,众人才得以知晓。女孩仍旧与她的兄长形影不离,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身后,总垂着头,小步小步地走路。
在进入屋子后,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是清叶身边附带的人偶娃娃,若不是那双不知焦点落在哪儿的眼眸偶尔微微闪动,淳甚至也险些忘记她的存在。
他没能从两兄妹的面容上看出任何端倪。
当然,淳当然能够看出,神堂家的两兄妹,都不是善于交际的那一类人。
任谁都能看清,神堂清叶是那种内向甚至有些阴沉的家伙。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喜爱与人交际,更加讨厌来自旁人的刺探,讨厌被问到关于他自己,以及关于他的妹妹的各种问题——但凡有人要多问一句,神堂清叶便立刻垮下脸来,就像刺猬浑身竖起尖刺,非要扎得人不敢再伸手才好。
而神堂加奈惠就更不必提,女孩除了与兄长清叶偶尔小声私语外,并不与任何人说话,即便被问到问题,也下意识地仰头先去看一看清叶,像是要获得什么准许,才能细声细语回复一句——而更多时候,则是清叶拦在她的身前,断绝她与外界的一切交流。
就好比现在。
“……请你不要和我们说话。”
面对手中举着一根蜡烛,凑到自己妹妹身旁殷勤搭话的男生,神堂清叶不容分说地打断对方的话,冷着脸将人家赶走。淳总觉得对方似乎还额外多瞪了他一眼,这让他忍不住神色微妙地眨了眨眼。
击退了意图搭讪自己妹妹得人,神堂清叶一直不好看的面色也因此多少有了些许缓和。他嫌弃地扫了一眼面前的饭菜,抿了抿唇,犹豫再三,还是端起碗筷,因无合适的道具,只能勉强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将碗筷小碟都擦过一遍,这才一言不发地将之递给妹妹。
加奈惠也无言地从他手中接过碗筷,没有对食物,也没有对兄长的作为提出半点异议,淳瞧着她用筷子戳戳碗里的米饭,然后动作极慢地夹起那么零星几粒白米,慢慢地、甚至显出些许笨拙地将米粒送入自己口中。
不过是几粒米饭,女孩却吃得缓慢而又认真。她面颊微微鼓起,像是什么小动物那样蠕动腮帮反复咀嚼,往往要嚼好一会儿,才又慢吞吞地开始吞咽。
视线的余暇留意到神堂加奈惠这样的用餐举止,久我淳不禁有些想笑。
或许是他这样带着笑意的视线过于明显,一直以来都表现出封闭的态度,似乎都外界毫无兴趣的女孩微微动了动,面颊旁的碎发随着动作落下,垂在她那件肃静的白色上衣上,显得尤为明显。
加奈惠停下筷子,抬起头,顺着淳视线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既存有少年人清澈的好奇,又显得茫然,还混合着古怪凉意的注视。
被这样的视线笼罩,本还心无杂念,颇为自然的淳也不禁生出些许怪异感觉来,他一时想干脆同对方打声招呼,于情于理,他也完全有理由这样做。
但神堂清叶有如实质的视线却又叫他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犹疑半晌,却见加奈惠垂下眼睑,像是先前古怪的注视从未有过一般,女孩转过头,再度用筷子戳起碗里的米饭,不再有任何反应了。
而神堂清叶则再度用凶狠的目光狠狠看向他,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冰冷,令淳恍惚间产生某种错觉,仿佛他即将要破坏对方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而那少年,如果能得到机会想必也一定不会犹豫,会立刻撕裂他的喉咙吧?
久我淳心中忽地憋足了一口气。
他不由地想,同样是好人家的女孩,同样有关系亲密的长兄,神堂加奈惠却好像与堇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她那样冷淡古怪,与旁的姑娘都有哪儿说不出的不同,这真是怪事一桩。
做人长兄的人偏头又看了看同样坐在自己身边的久我堇,小姑娘正听着山中与鹤田的交谈,无意中嘟起嘴,一会儿又像是听到什么有趣之处,抿起唇偷偷地笑了。
忍不住伸手摸摸胞妹的顶发,在对方疑惑地抬头看过来后,又屈起手指敲了敲,换来堇的一通捶打,兄妹二人笑闹了一阵,淳心中一动,也从口袋中掏出手帕,就像是神堂清叶做的那样,细致地将面前的碗筷擦拭了一遍。
然后他笑眯眯地将碗筷递到堇的手中,自己则捧起另一只盛着米饭的小碗。
“多少吃一点吧。”他劝说胞妹,然后毫不意外地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满满的迟疑和抗拒。
久我堇发出不情不愿的声音,“可是,哥,这个菜真的能吃吗?”她轻声说出了大家都不愿去想的某种可能性,“这个里面,该不会真的有……”
“不会的。”
久我淳立刻打断她的话,“不要吓唬自己,这家的夫人也说了,并没有用……那个肉。今晚我们去不了其他地方,如果运气不好的话,甚至可能明天也得暂时留在这里。”
他顿了顿,稍稍缓下语气,又好言好语地劝道,“阿堇,我知道你不习惯,不过多少还是吃一点,好不好?”
听他温声细语地这样说,久我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端起碗筷,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而在片刻之后,她是否会因此时的决定而后悔,尚且无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