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了硕大的一个bug,吓得赶紧撤下来修改。
顺便修正常陆之同志的态度,这人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倔强(。
大喊这是架空来催眠自己。放弃考据了。
——————————
赵衔口中说的二哥,常山虽不熟悉,但也曾依稀有所风闻。
他少年时,赵家二公子赵仲仪之名,尚在京中传得极响亮,就是他那恩师,也闲来提过几回,叹才华品貌都极好,说得似那神仙人物一般。
便为此,常山心里头便揣了几分敬重,也到底不得不承认,那位赵二公子,在京中名气着实了得。就说昔年赵家为赵二说了兵部齐大人嫡长女,下聘那日,说不得京中有几多小娘子闺房里偷偷扯了帕子,掉了豆子。
只可惜这位二公子福薄,正风华年岁,突逢一场疫病,说去便去了,便不免又惹得许多人连连叹息,道是浊浊俗世留不住这仙魂儿,你瞧,这下凡走一遭,终还是要回那仙宫玉亭的。
常山那时尚且同方入得师门的赵衔无甚交际,知晓此事,至多叹上一回,也无多话,对那漫天的留言更是不听不闻,因而此时忽地听赵衔提起,愣怔半晌,才隐约想起这号人物,再多的,却半点不知晓了。
他忍不住琢磨:
这王家的失踪案,打哪儿的就又牵出了这登仙数年的赵二公子?给他的卷宗里可半句没写有这回事儿,衙门的官差该是怎么办的案,就这么不清不楚的案子,也有脸提给大理寺复查?
眉头一皱,心里就给查案的官差打了个大大的叉。
列位且评评理,若说尽是那探案官差的不是,却是平白地冤枉了人家。怎么办的案?说得明白些,就本朝时下这般风气,为了这么个志怪案子四处奔走的,怕不是也只有你常司直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更不顺的且还在后头。
常山琢磨了一回这赵二公子,问身边的赵三:“二公子原画现在何处?”
赵三约莫是提起故人,有些恍惚,隔了一会儿才答他:“一应物件,皆陪给徇兄一同去了,字画书宝之流,现今怕是连灰也找不着一撮的。”
竟是当真一把火烧了干净。
追着这画绕了一圈,竟是没有半点进展。要是常人,定然不免泄气,说不得囫囵写几个大字,便要将此案甩手了结了,因想,这不论再怎么说,那画中的女鬼,也是同堂堂男儿的赵二公子扯不上甚么干系的。
可这常陆之呢?他却不。这头线索断了线,他把个眉头一拧,肃着脸将今日在王家大宅的事儿翻来覆去的细细琢磨,全没想过撂手不干,大有撞上南墙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架势。
这厮身上一股子顽石的劲儿,说他好,倒也好,可放平日里在那众老爷们惯会四两拨千斤打太极的官场上,就显得不是那么讨喜了。
你道是上峰为何旁的人不挑,专找这常山去查这等棘手的案子?殊不知旁的人逢年过节孝敬的茶饼子里头都填着真金白银,得了二两甜果,都不忘给上峰香香嘴的,唯一个常陆之,梗着脖子说直话,拿个板子都打不弯他个骨头柱子,上峰忌惮上头的大学士不敢动作,暗地里给双小鞋穿穿却还不容易?
却奈何,常山对这小鞋也无丝毫抵抗,凡交与他办的事,那便都是公事,既是公事,还是那句老话,便无甚可抱怨的。
他这边忍不住拧眉瞪眼,那头赵衔却另有考量。
这赵三似是对这常陆之摊上的麻烦事陡然起了兴致,再不提原先晚上驾舟夜游的安排,转而在书架上挑挑拣拣,不多时便择出一幅舆图来。
“要查此事,不妨从此处着手。”
他将那绘着京城布局的舆图摊开来,点其中一处给常山瞧,“前头的员外郎李大人,置了宅子在此处……”手头扇子点在城西,“便是这儿了。簪花巷子,外头便是胡门街,我且去过几回,若我记得不错,李大人府上花圃打理得极好,每年定少不得办上几场赏花宴,帖子递到各家里来。”
赵衔语调缓和,忽然不疾不徐地同常山讲些似是同失踪案无甚关联的京中旧事。
“在园子里搭了戏台子,邀那最当红的角儿,唱最时兴的曲儿。还有演百戏的,奏杂乐的,支了个竹竿子便当戏台的杂伎。长辈们坐前堂不轻易出来,半大的少年郎和闺秀们就各分半边园子,三五成群,偏东面还有一荷塘,临水搭了几处凉亭,其中有一最妙,掩在柳树枝子里,外头轻易瞧不见,里头却观足湖中景。下人们早早备好了茶酒甜汤,咸甜点心都备成一口大小,用雕着花的牙签子戳着吃。再有不耐这个的少年郎,便拿煮好的绢帕子先抹一遍手,三根手指头捻起来就能朝嘴里送,罢了又有婢女小厮送了那银盆子来,装的是煮了花的温水,便将手浸入其中过上一过,三日都留着那香气。一群人这样聚在一块儿,恁的什么拉弓投壶,猜字填词的,撸了香袋玉佩银镯子做添头,热热闹闹就能玩上小半日——”
赵三话音徐徐。常山素来不在此种场合露面,只觉时光荒废,再厌烦没有的,可说也奇怪,此刻听他这般道来,竟也未曾出言打断,待听完,顿了一顿,才道:
“……这与此案何关?”
赵衔却这时话锋一转,他声音忽地低了下去,缓缓道:“莫急,待我与你分说。你说从那王老爷家中来,先时我还不查,方才才想起这桩事……你可知道,这赏花宴,终归未能继续办下去。在这李大人官场失利之前一年,便草草收场,再不复开了。”
常山不自觉握紧了拳,追问:“又是何故?”
赵衔轻轻一笑,这笑中似藏着些悲悯,又似怀着某种追忆。
“你道我缘何要与你说起这些?”赵三一手落在那山水图上,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愈加古怪。
便听他一字一句道:
“盖因那一日赏花宴,正是戏班子吹拉弹唱最热闹之时,却出了一桩人命官司。”
“死的不是旁人,正是李大人家中娇娥,那千娇百宠的嫡出小姐,不知怎的不在席上听戏,走脱了一干丫鬟小厮,反去了那河塘边,最终不慎落水——溺亡了。”
赵衔话音不停:“前些年官家大笔售卖罪官府邸,便听闻自江南来了个腰缠万贯的王大老爷,一掷千金购得新居,那许多白花花的银锭子,谁人瞧得也眼红。”
“——”
常山止不住打了个激灵,某种灵光极快的窜过他的脑海,一闪而逝,他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一把抓过案上的舆图,视线直直的落在其上某处。
他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叫我猜猜。”
赵衔偏了偏头,微微眯起眼睛,“我瞧见那印章,就总琢磨——掳走王公子的女鬼,半身落在湖中,所至之处带出水渍,同李大人家落水的那位嫡小姐,说不得就有那么一丝半缕的干系……”
“陆之兄,你说,是也不是?”
常山不答。他抿紧了唇,重重将舆图掷回案上。
那处原挂着李姓牌匾,后充公再售的宅子,深居簪花巷子,正对着胡门街,现如今改头换面,正是此案苦主——王家所住之地。
终于写到自家这个赵三了!狂喜乱舞。
————————————
且说这京城有个赵府,官赐的宅子,飞龙走凤的牌匾,青瓦白墙好不气派。
这户人家原是莱州府最书香不过的耕读清贵之家,及至本朝,一朝出了个进士老爷,一时间邻里添光,开了祠堂对着祖先牌位磕了响头的。
这赵姓书生外放做了几年的知县,顺风顺水,考评绩优,便又调至工部,再改任御史,一路升到顺天府,熬了十数年,丁忧回乡再起种种不必说,后得天家青眼,复又右迁刑部拜了正二品的大员,一时风光无限,眼见是扶摇直上了。然而个中辛苦,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说这赵老爷,为官品行倒还端正,虽谈不上多少清正廉洁,却也算不得苛酷。
就拿这驿马一项来说罢,旁的官员过一处驿站,少说想出百八十的由头,必不叫自个儿白走这一遭的。若骑马,便要收‘惜马钱’,若未骑马,便要讨‘马干银’,总归要得一笔好处,否则再不肯罢休的。
而这赵老爷呢?虽一样白骑了驿夫的马,却不讨种种银子,驿夫因而不必吃苦头,日子倒也还过得下去,便对赵老爷千恩万谢,赵老爷也就俨然成了一个好官。
赵老爷家中,无愧是孔孟之乡出来的读书人,因正头的太太极有福气,过了门子不久就得了信,转年便抱了个小子,后又接连得了二子,赵老爷便循着赵家四十无子方纳妾的祖宗规矩,伶人美妾一概不进家门,只守着太太过日子。
朝中自有人笑他惧内,他倒也不恼,只一笑,道:“齐家乃大业,圣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赵某本事比不得诸位大人,后院自然就须小些,也才好分出心思替官家解忧嘛。”
那几位家中红花翠柳,莺莺燕燕煞是喜人的官老爷面面相觑,也就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待赵大人成了赵老大人,家中三子除第二子夭折,剩下二人俱戴冠成人,朱榜提名,是京中好一派青年才俊,又兼举家和睦,不知招多少人艳羡,是多少人眼中的好人家了。
常山赶到赵府时,正瞧见赵家的下人们愁眉苦脸的追在赵小公子身子后头,就见几人手里俱都捧着一式的画卷,求爹爹告奶奶的叠声央那走在前头的年轻公子把画卷接了去。
反观那赵三呢?这年轻公子袍服清简,手执一骨扇,腰坠一牙牌,端整温和的长相,发髻旁随着性子颇有古风的簪着花,他对身后的哀求之声充耳不闻,面上挂着浅笑,轻声吩咐贴身的小厮去取香炉并酒樽来,显而是准备要出府夜游了。
这赵家的三公子,单名一个衔字,按着序齿,冠字叔明。本人肖似其父赵老大人,文采娟秀,貌若冠玉,性子缓和稳重,是个从不轻易动怒的人物。昨年将将皇榜提了名,辞了入朝为官,转而四处道游,端的是洒脱风流。
瞧见被门房引进来的常山,赵三公子微微一怔,旋即招手将小厮唤回,嘱咐:“先莫要拿酒樽,且煮茶,端些糕点来。”又转头去同几个捧着画卷的下人道,“不巧有客,此事便先缓一缓罢,去回太太一声,就说我已看过了。”
他说罢,不再理会苦着脸的仆从,去迎抱袖站在一旁的常山,同他见了礼,温文的面上泛起和气的笑容来。
“陆之兄。”
他叫得很亲切,引常山往外书房走,“自朔北一行别过,约有半年不见,今次归家后总惦念着择日拜访,却未料到陆之兄会亲来。”
常山却不同他客气,道:“若无事,自不会来。”
二人进了书房,常山将小厮赶出门外,仔细合拢了门,这才那取出油纸紧紧包裹着的物什,搁在赵三面前的案台上。
他小心的揭开油纸:“赵叔明,你看看这个。”
赵衔垂首一看,见油纸下露出个雕花红花梨木轴画卷来,不禁摇头苦笑道:“却连你也要这般打趣于我,方才推了家母掌排的美人图,陆之兄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先且尚好,家人怜他幼子,相看人家这桩事还不曾逼迫。可自他弱冠及第,家中老母再坐不住,今日城北吴家有女貌如妍,明日江南崔家有姝性贞淑,再不得消停。
赵三公子是委实怕了这茬。
常山面不改色,伸手将画慢慢展开,道:“虽有美人,却怕你无福消受。你且看。”
他将那画平整的展开来。山水图毫无异色,山水分明,不复先前常山见着的骇人景象,半点也无美人的身影。
然而赵三的面色却忽地变了。
那倏尔间的变化一晃而过,常山只觉对方的眼角的笑意一时无影无踪,那张温和的脸立时尖锐起来,透出说不出的冷酷。
这神色在赵衔的面上一晃而过,待常山仔细去看时,却又好似不过是一时错觉。那里来的甚么冷酷表情,对面那公子正微微颦起眉,细细瞧着案上的山水图泛起苦笑来。
“这画……陆之兄又是从何处得来?”
反复确认后,赵三公子松下眉头,笑容浅淡,苦涩中带着几许自嘲之意,坦率道:“却不瞒你,这图本出自我手,但又算不得我之作。且作成后本也未想着留下,该是嘱咐下人一把烧了去的……这倒是奇了,此物怎会落在陆之兄手中?”
这番回答同常山的预期既相似,又不同,以至他又止不住的皱紧眉头,琢磨了一回这赵三的话中真意,只觉头痛异常。
他瞧了一眼赵衔,心下略一犹豫,还是张口将王家公子的案子给对方说了。
说完尤不放心,反复叮嘱:“现下看来,你与此事干系不浅,那画中女鬼口口声声喊得三郎,说不得便是唤你。”
赵衔一听,立时头大如斗,急忙为自己澄清:“休要胡言,某可未曾做过甚么坏了闺秀清誉的事。便说这画,也是一早吩咐了要烧了的,怎会是现在这般光景?”
常山道:“说不得便有心眼子蒙了油的,阳奉阴违呢?不论如何,总归这画是未被烧掉的,且入了四年前被午门斩首的刑部员外郎李大人印,你看此处。”
他指了指画卷一角的一方红印。
赵衔凑近一观,末了也点点头。
他画得此图,本就是无心之举,因而未曾在画上留下自己的私印。现下这幅山水图上,除却那位员外郎李大人的印,尚还有一枚显眼的,印泥湿润,显然新近盖上没多少时日,是属于那倒了大霉的王公子的。
除这两枚,却还有一方小印,落在李大人私印边上,制式古怪,叫人无从辨认。
他盯着那印迹瞧了一会,脸上就显出些犹豫来。
赵三公子言词委婉:“我看这印……倒不像是男子所用。”
他指的正是那方小印。
常山不言,对此不置可否。
女子用私印者虽不多,却也并非全然没有,这印瞧着的确像是女子所用——可光是明白了这个,又能如何呢?
此事暂且搁置,他转而问赵三:“你方才说这画算不得你之作,缘何?”
坦率地说,虽师承不凡,金榜有名,但常山对于棋琴书画一类风月之事,始终谈不上亲近。对于赵三这般,讲究乘风夜游,要焚着香,带三层食盒的吃食,备着酒樽茶饼才算妥当的精细做派,常山是极难理解的。
因而他想了又想,也想不出赵三为何要烧画,一时满心疑惑,不免又脑仁生疼。
赵衔却不知他这般苦恼,他眸光微动,神色暧昧不明,却是给出了一个超出常山预料的答案来。
只听他道:
“是了,你却不知……这初春残雪图,本就是我仿着原作临摹而来的仿作。此图的真作者,非是旁人,便是我二哥呀。”
依旧是,常山,专场。
明天预备着发人设纸了好开心啊。
下章终于能写到自己的角色了好开心啊。
————————————————
常山接着便要去瞧那山水画。
小厮青松满面紧张,跟在这官老爷身边,腿肚子发颤。
人都道这些当官的大老爷,是那天上的文曲星,厉害得紧,自是不惧宵小,谅那女鬼也不敢将之害了去的。
可他自个儿这贱命一条,哪里敢往那道士做法都收不住的女鬼跟前站?
“这位大人、这位老爷、哎呦我说大官人嗳——”
青松苦不堪言,“便是前头那屋了,不得进去,可不得进去啊,那女鬼端的是厉害,请来的神仙婆子都叫弄疯了两呢!”
他伸出两根手指,戳在常山面前,试图让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常山脚下不停,心道:但凡有旁的选择,他也不想朝这事儿上凑。
旁人或者不知,常山却对这类事心里有一笔帐,便是说句门儿清,也不为过的。志怪逸闻中多有记载,器物生灵,或爱或憎,或痴或怨,太过浓烈的感情总与完满不搭边,将器物也染了色,生出许多孤魂野魄,山精水怪来。
常山自幼多难,似总与些浊物脱不开干系,饱受其苦,却也因而练就一副慧眼——这山水图里头的女鬼该是个什么门道,他光听小厮一说,便已有了八分成算,只待亲眼一瞧,便能做十足考量。
若非是职责所在,“饱受其苦”的常大官人恨不得立时掉头走人,是极不愿趟这浑水的。
但既是职务,便没得那许多好犹豫。
他无视小厮的劝阻,大步踏进王公子所住的小院,院内清冷萧条,洒扫的婆子把个竹笤帚攥在身前,弓着腰紧着脸,面色惶惶。
婢女丫鬟们是一个也瞧不见了,无人打理的花圃灰扑扑病怏怏,实在看不出几日前的姣妍景致来。
常山一把推开寝室半掩着的房门,叫飞起的香灰呛了满头,连忙拿袖子掩着口鼻避过。待那香灰散去,他定眼一瞧,只见内室同样一片冷清,案头零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线香铜符的味儿。台上几支烛台燃尽,挂着烛泪无人收拾,角落里落着些黑灰,想来是铩羽而归的“神婆道士”的把戏。
常山走至王公子那张已被收拾平整的锦绣寝床边,他伏身探手在床前地面上搓了一搓,感到地面留着些古怪的湿润,然后直起身子,环视一圈,方才将目光落在床边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悬着的一副山水画上。
那画孤零零的悬在墙壁正中,画纸并非名贵纸张,连作画人的章印也无,却被精心装裱,佐以精雕细刻的细柄红花梨木画轴,足可看出主家之心爱。
且看那山水图,正可谓:
远山含黛飞鸟尽,湖波浅碧霜雪消。
墨色清浅圆融,雅而香润。迭起之山畔一汪碧波,冬日残霜将消不退,三两飞鸿隐入碧霄,虽则无雅字相提,墨晕边角依稀显出幼嫩,却也足可赞一声佳作,很可以欣赏把玩了。
必须得要说,这王公子无愧是深喑此道,单说面上一对招子的本事,就足见相当了得。
可常山对着这山水图瞧了半晌,却是大皱其眉。他本就眉眼傲然,绷着的一张脸面愈发肃然,面黑如锅底,叫那抖抖索索贴着文曲星老爷站的小厮都暂且克服了对女鬼的畏惧,止不住离他远了些。
“这画……”
常山按下心头泛起的熟悉感,斟酌了一下语句,“你可知你家公子是打哪儿得来的?”
青松拿敬畏的眼瞄那山水图一眼,点点头:
“西市前门巷子里头清斋后堂的生意,专有些稀罕东西,在行当里也出了名的。您瞧。”
他嘴上叫常山瞧,人却不上前,只隔空一比划,“边角那个印,我们公子说是官府查抄时盖上的,说这画原是个大官老爷家中的哩。”说得摇头晃脑,很像是那样一回事了。
他这一唏嘘起来,可不是女鬼也不显得就那样可怕。
“可再大的官老爷,哪里抵得上天家呀?上头的神仙打架,不是说抄家就抄家……嚯,那场面,那气派,那白花花的银子一抬又一抬,那流水似的珠翠流苏呀,比寻常庙会还要热闹些!”
这一说,常山心中便也有了几分计较。要说朝堂上的事儿,他比之小厮不知要清楚许多倍,抄家弄出这样大场面的,头一个要数几年前那场朝局动荡——彼时常山尚未入朝,却从养父大学士处听闻许多,蔚为唏嘘。
道是本朝党羽之争虽不罕见,唯那回格外不同。
失利党人一脉或处斩或流放,单是报得上品级的,便一气拉到城门口斩了十数,脑袋滚了一地,心头血泚了数丈远,加之一家老小,上上下下牵连者何止百人。
这山水图旧主,怕也是其中之一。
那小厮正说得津津有味,抬头一看,却见常山不耐听他说完,已走上前,伸手去揭了挂在墙上的山水图,正凑近了打量。
小厮一个激灵,先前八卦带来的那点热意被浇了个没影,忙不迭地离远了些,扒拉着门框探头。常山也不理,他埋头看那画,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只碧湖旁却似较先前多生出几许墨色斑纹,像是受了潮,从内部往外头一点点溢渗出来。
“滴答。”
画轴忽地滴下水来,泛着水草的腥气,正滴在常山的鞋面上。
一旁的小厮两眼发直,一声惨叫堵在嗓子眼,只从喉头发出“赫赫”的声响。常山紧盯着画上那越发扩大的黑色斑纹,只觉隐约瞧见一女子身影,钗环琳琅,半边落在那碧湖中,袅袅约约瞧不真切。
忽地一阵冷风拂过,便听有娇媚女子之声不知从何处细细传来,如泣如诉道:
“拉奴一把呀……拉奴的手呀……三郎呀……”
常山猛然阖上画轴。
女子之音骤消。
只听扑通一声,原是那躲在门框边的王家小厮两眼一翻,四脚朝天晕将过去。
过了一时三刻,常山再将画轴展开,只见山水清清,湖边霜雪隐浮,极清极澈,那里有什么黑纹,又那里有什么女子的影子?
这年轻的大理寺司直便将画卷起,他从怀中摸出一张油纸并一卷粗绳,将画一层层细细裹缠妥当,同随身带着的卷宗收在了一起。
事毕,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画中女鬼既已现身,虽则还不知王公子去向安危,但常山心头敞亮:
要想查清这案子,有一人,他怕是必要前去见上一见了。
企划开始时间前约三年的一个序章。甚至都还没写到自己的角色(。
充斥着大量自捏npc。
按捺不住先摸了起来。
啊头一次尝试这种风格我好兴奋啊。
可以放开了搞事我好兴奋啊。
——————————
院墙外的更夫方执梆子敲过了五更,天际泛白,院落里洒落一片熹微天光。新一日伊始,王府中下人们已穿戴齐整,为主家一早的洗漱与晨食忙碌起来。
后堂的刘婆子已备好了吃食,她掀掀蒸笼盖,立时便有阵阵热意随着香甜气扑鼻而来。王家是富裕人家,早膳自然也精致可观:
有小巧玲珑的四喜烧卖、金灿灿的乳饼、薄皮晶透的鲜虾饺,有熬煮得香甜软绵的鸡丝粥、加了冰糖的红豆大枣甜汤,还有枣泥糕、牡丹饼、桂花香酥……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王福贵是这家仆从中的老人了,做一家的下人到了他这样的地步,早晨是委实不必起得这样早的,但王福贵多年来早已习惯四更天前起身,到了五更,早已将府内诸多琐碎俱都安排妥当。
他对刘婆子着实很放心,因而最后一步才来灶房处探了探头,此时被热气兜头一薰,不由心下满意,暗想:人道老马识途,果然不错,这正儿八经的老仆,就是比新买进的丫头小子们得用许多,省下他许多口舌功夫。
正满意着,就听前头游廊下一阵骚乱,这样大的声响,怕不是要将贵人们都惊着。王福贵将才松下的眉头又紧起,他几步走下游廊,便见一小厮被众家仆围在中间,抖抖索索一个趔趄在地上滚了一遭。
王福贵拨开边上的几个丫鬟,一掌钳起小厮,把人给拎起站好了。
他态度严厉:“一大清早,吵嚷什么,搅了主子们你兜得住吗?都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没有事儿做吗?”
后面半句是朝着周围站着的下人们说的。
众人一哄而散,王福贵又转过头来瞪那两腿还在嗦嗦打着摆子,面如金纸,一派惊诧至极模样的小厮,认出这是府内嫡出那位少爷的身边人。
王家大总管眉头皱得更紧,低声喝问:“怎么搞的?可是少爷有什么不好?”
那小厮上下唇瓣打颤,猛吸一口气:“有、有、有……”
“有、有、有什么有。”王福贵仗着膀大腰圆,将个细弱弱的小厮拎起来摇,“舌头撸直了说话,像什么样子。”
小厮被摇得眼冒金星,终于再憋不住,哇的一声嚎将开来:
“有、有鬼啊!少爷被画里头的女鬼给捉走啦!!”
*
这事传到大理寺时,距离王家少爷不知所踪也才不过将将过去一日光景。
说来也怪,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失踪,家里人不疑心他是否夜半翻墙喝花酒去了,反倒立时信了那小厮的说辞,请来神婆道士黄纸乱烧一通,银子不见底的往下砸,可却连响儿都听不着一个。人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眼见仍找不回儿子,王老爷抹抹脸,这才写了讼书来报了官。
你道这是为何?盖因物精器怪之记录,历朝历代皆广流传,那小厮是王家的家生子,命契都捏在主家手里的,断是不敢胡言乱语的。
且王家这样的人家,物资最富足不过,辗转过手那样多器物,难保就没有一两件年久成精的呢?
至少王老爷是这么信了的,因而他在报官时,面上忧心忡忡,显而并不将官府看作希望。
几个寺官围在一起对此评头论足。有一人道:
“我瞧着这王老爷,面苦如苦瓜,想那王公子怕不是真个遭了精怪了吧。”
又有另一人接口:
“那可不是只好这般结案了,尚还未听闻能捉了那妖精归案的。怕不是戏文子里的青天大老爷方有这般神通。”
这话虽说得风凉十足,颇有隔岸观火甚至想再浇一瓢油的意思,但却也说不得错。可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不该在大理寺这样地方说起。
大理寺是哪样地方?古时传下的司法审查机关,那是再庄重没有的了,审查案子么,最要紧的便是实证,换而言之,这儿最听不得的便是这些妖异志怪之说——你且想,若任谁的案子都用一句妖精作怪就结了案,那还要这一帮寺司有何用?
此言一出,便有旁人驳他:
“你懂个甚!”说话之人官大一级,教训几个小司务不费力气,“这事虽且不归我们管,却也非是那样简单能了结的。且看吧,怕不出几日,这桩事总还要落在你我头上。”
一众人一通唏嘘,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前人有云:
好事说不灵,坏事跑不停。
闲话归闲话。又过几日,王家少爷失踪一案迟迟不见进展,这桩事果然就同那训斥司务的小官说的那样,踢了一圈皮球,最终被踢到了大理寺头上。
被这实心皮球兜头砸中的,是个寡言的年轻大理寺司直。
且说这司直,年不过双十,姓常,名山,字陆之,论才气品貌,完全当得起一声青年才俊。可在这职场上,却似乎人缘说不得好,连个放了衙吃酒的伴儿也无,他虽不在乎,但叫旁人来看,便委实显得可怜了。
提起这个常陆之,人皆说其来头很不小,是和当朝大学士有关的,且一个年纪轻轻的进士老爷,前途顶好,却也不知为何非但未去翰林院,甚至未外放得一官半职,反而窝身这大理寺,整日里板起一张脸,叫人望之却步。
接到上峰命令“复查此案”,这位常司直照旧板着一张脸,这人面部表情虽不甚丰富,紧皱的眉头和愈发往下掉的嘴角却将不情愿这一信息传达得极好,上峰扭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最后挥了挥衣袖将人打发走。
常山心中有一百一千个不情愿,却到底只能退走。他这人虽叫人评价“木头脑袋”“不近人情”,看似直楞不通世事,实则心中样样有数,只不说罢了。
曾有一友说他:
揣着顽石脑袋,空有百样心思。
常山听罢,悄不吱声的吃了对方留着赏景的最后一块芙蓉糕。
他对此很不以为然。
不论如何,这王公子失踪案的复查工作,最终就落在这“不好相处”的常司直身上。
虽不好相处,但此人的优点之一就是——他对工作总有一股别样的热情,做事之快之多,颇有一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味道在。
因此,尽管极不情愿,常山却依旧很快打点好了卷宗,当日内便赶到了位于西城区的王老爷府上。
他先去见了王老爷。
王老爷神色颓丧,明明王公子只是失踪,在王老爷这儿却已经完全是丧子的模样了。
常山心里头对这桩事抗拒得很,说出来的话也硬邦邦。
他开门见山,问道:
“最后一个见到令公子的是?”
这问题王老爷这些日子来不知被问过多少遍,回答起来透着一股丧气:
“就是青松,是洹儿身边的小厮,也是他瞧见那画中的女鬼将洹儿掳了去的。”
提起爱子,内堂屏风后立时传来一阵妇人哭号。王老爷道了个礼,拖着步子自去安慰去了。
常山假作不闻。
他看向垂着脑袋立在一边的布衣小厮,许是他的目光太凌厉,小厮肩膀抖了抖,还未闻这年轻的官人老爷问话,便先一股脑的将反复说过的供词全倒了出来。
据他说,王家少爷王洹之,平日里没什么大爱好,既不流连勾栏院,亦不斗鸡遛狗,可算得上是大明新一辈的三好青年了。这王少爷唯一一件喜欢的,就是收集书画,不论山水画美人图,不拘有名无名,见着心喜的,不弄到手可不会罢休。
本来嘛,王家富庶,王公子这点小爱好,也并不妨碍什么,多文雅的事儿啊,说出去还能传个美名。
可坏也就坏在这书画上,小厮青松拍着胸脯子担保,他亲眼瞧着他家公子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处得了那藏着女鬼的山水画,自此日夜沉迷,整个人便益发消瘦下去。
就说王公子失踪的那天早上,他依着时间去唤王公子起床,哪料到久不得回应,方一推门,便见一女子虚影在山水画前一晃而过,而寝床上哪里还有他家公子的影子。
“定是那女鬼吸了公子的精气不够,便将公子整个捉走了啊!”小厮青松颇为肯定,“话本子里头都是这么写的,那美貌女鬼遇见富家子,日日夜夜你侬我侬……”
常山毫不留情打断他:
“你瞧见他们你侬我侬了?”
“呃,这倒没有。”
小厮被噎了个正着,倒是倔起来,也不管面前是个脸臭得叫人害怕的官老爷,竭力要证明那女鬼的确和王少爷“有点什么”。他眼珠子转了转,又想起一个细节来:
“虽不曾瞧见,可却听过哩!公子房中曾有一陌生女音,又柔又酥,情意绵绵的,那时没多想,现下想来,定是那女鬼的声音。就听她唤,‘三郎呀,三郎呀,奴冷呀……’,哎呦喂,那个媚呀,那个惹人……”
话说到一半,常山不得不再次皱着眉头将之打断:
“三郎?这是喊你们家公子的?”
他翻开提来大理寺的档案,凑近了看上头的小字,“王家少爷王洹之,依记录该是王家独子才是……”
小厮总被打断话头的一腔不满顿时被戳了个漏洞,他摸了摸鼻子,再开口时就有点硬气不起来,支支吾吾,拿眼觑着内堂,半晌才压低声音道:
“那不是……老爷在外头还有大公子和二公子么。”他用眼神暗示常山,“您也是官老爷,怎么这个还不懂?家里头夫人手腕厉害,硬是不叫进家门,也不给开宗祠,但毕竟外头的那也是哥儿嘛,将来的事儿还不好说……”
小厮又摸了摸鼻子,最后总结道:
“所以我们少爷嘛,说是三公子,也不算错的。”
大份狗粮,可能有毒。一个日常写刀的写手已经快要上吊。
不要脸的关联一下很让人心疼的美嘉(。
唯名啊唯名看不出来你居然是这样满嘴情话的唯名啊……
顺便一提据说女儿叫洋子哈哈哈哈(拍手大笑.gif
——————————————————
当远坂榛名拉着樱井棲夜的手在商场里找到他那走失儿童大哥的时候,对方正面色从容的站在珠宝店的柜台前,指着玻璃柜里的一副耳坠子叫店员给包起来。
榛名凑上前看了一眼价位牌上显示的数字,就吸了一口气,悄悄问他哥:
“大哥你偷偷存私房钱啦??”
他大哥就给了他一个冷酷异常的斜视,然而榛名却对此早有免疫,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因而对方只能简短的解释道:
“之前编的教材刚发了稿费……这种程度的价格我还是出得起的。”
但这却也不是简单随便毫不犹豫就能花出去的金额。
榛名摸摸鼻子,放弃了这个话题——他这个亲哥自从被改姓……不是,是自从让白石沙耶香改姓之后,就飞快的暴露出了他们远坂家男人的共通属性,包里的信用卡统统掏出来交给太太不说,三五不时看到什么觉得合适的玩意儿,都想着往人家手里送。
明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他大哥也不是什么会玩浪漫的人,买来的东西包也不包一下,就面色如常轻描淡写的送出去,好像送颗钻石不比捎一包糖炒栗子回家重要多少似的。
比起这样的家伙,榛名就自觉他还没到他哥这种无药可救的程度。他满是感慨的看着唯名将拿到手的首饰往包里塞,而脸上果然还是仿佛无事发生过的平静表情。
好像随手往包里塞了几十万的不是他一样。
小警察正感慨着,那边目光被洋装吸引的棲夜就凑了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袖。
即将迎来二十岁成人礼的女孩眉目较几年前要更加娇俏,身姿因近几年良好的教养而更丰润,气质则因除去了某种阴暗的特质而越发甜美起来。她站在人群中,像是鲜花一般含苞待放,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而榛名却浑然察觉不出这样的变化。在他眼中,樱井棲夜理所当然一直都是最好的模样,谈不上变得更好——哪里还有更好呢?她每一处在他的眼中都是最好的,本就无可挑剔。
“榛名君,榛名君。”
女孩子娇声喊他,带着十足的撒娇意味,将两套洋装挨个放在身前比划,“榛名君觉得哪一件好看?想穿榛名君觉得好看的衣服……”
自认症状没有亲哥那么严重·刚刚还充满感慨·从未摘过滤镜的远坂家弟弟一秒也没犹豫的自怀里掏出工资卡,一边摇着尾巴(???)一边交口称赞:
“好看,都好看。我觉得你穿什么都好看啊,买买买,两件都买!”
一边看见这一幕的唯名:虽说他家家风就是这样了……但这弟弟怕是真的傻了。幸好自己不像傻弟弟的症状这么严重。
在商场偶遇这群人后一直安静如鸡被迫吃狗粮的松雪美嘉终于默默掀翻了面前这两碗有毒的狗粮:神特么互相鄙视,你两根本都是晚期谁都没资格鄙视对方好吗?!
停一停,导演,停一停,这戏演不下去了演不下去了。她要求工费赔偿,她的眼睛被刺得好痛!!
一旁的唯名此时也觉得双眼被刺得很痛。今天本是该陪棲夜买成人式时穿的正装的,对方邀请了他和沙耶香两人一同参详,临到了这一天,沙耶香却临时有事,无法到场。他暗自思索,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状况,他当初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下来……
现在衣服也挑了,该买的也买了,唯名同松雪对了个眼色,两人纷纷提出告辞。
临走的时候还模模糊糊听到小警察在说:
“……成人式之后我们要不要去哪里旅行?……就我们两……不告诉栗原小姐……你想去哪都行……”
深知自己弟弟傻狗子外表下的流氓本质,唯名轻声哼了一声,甚至能想象出那家伙眼睛闪闪发亮循循善诱的模样。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居心叵测,心说看来这厮上次偷亲小姑娘被监护人扫地出门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没长够记性……
……不过。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近四年,连樱井也都二十岁了吗……
想着想着,唯名忽然有些晃神。
时间总像是指间流沙,在不经意间一晃而逝。
在途中别过了另有其他事情满脸遗憾的松雪,唯名回到家时,不过傍晚时分。橘色的夕阳自窗口洒进屋内,为布置简明的宅子染上了柔和的色彩。
黄昏的屋内有一种叫人安心的静谧,只有客厅的时钟发出规律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钟塔整点报时的音乐,然后更远一些的地方学校孩子们的笑声三三两两,同邻近人家灶上味增汤的香气一同自窗户的缝隙挤了进来,在屋内飘荡。
大学教师一贯冷硬的面容也不禁微微柔和起来,他瞧见门口摆放着的一大一小两双鞋,便将外套随意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轻手轻脚的绕过客厅,先自另一边上了楼,熟门熟路的推开二楼一扇挂着花朵样式名牌,上面歪歪扭扭的用蜡笔写着“洋子”几个假名的房门。
室内的墙壁被装饰着柔和的浅色调壁纸,地下垫着柔软厚重的绒毯,各色玩具散落在房间各处,中央则摆着一张带围栏的小床,鼓起的被褥下伸出两三岁孩童圆滚滚的胳膊和同样圆滚滚的脸蛋。
面容能看出唯名影子的孩童有着一头微微卷曲的黑发,若她睁开眼睛,还能瞧见一双同母亲如出一辙透亮的琥珀色双眼。似乎是被推门发出的轻微声响打扰,小床上的幼童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将半边身子露在了外面。
唯名便不自觉的提着嘴角,熟门熟路的替她将被子拉好,他在床边安静的看了好一会,才像进来时一样,又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早上出门时,两人便将洋子送去了白石家两位老人那里。既然现在孩子已经回来,那么……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推门看了看主卧,里面空无一人,于是便心下有了猜测,径直下了楼,脚步不停的到了客厅。
他的猜测果然没有错。——沙发上侧卧着一个他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身影。
或许是因为工作太过疲惫,对方甚至没有换下外出时的正装,就这样歪倒在沙发一侧,一手枕在脸下,胸膛微微起伏,发出细小的呼吸声。
这对于唯名来说已经是看惯的光景。在无奈之余,总生出一股不说出口的纵容来。他轻声走近沙耶香,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样睡会着凉……沙耶香?”
这规劝的声音似乎太过低太过轻柔,蓝发的女性只是侧了侧身,并没有显露出要醒来的迹象。
预料到这样结果的丈夫就微微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多说,转身取了一床绒毯盖在妻子身上,他像是先前在女儿床边时那样,安静注视了妻子半晌,不同于先前的则是——在片刻沉默之后,这一次男人像是被对方微微颤动的眼睫和轻柔的吐息所迷惑,忍不住俯下身,在对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没有重量的轻吻。
希望她不必这样忙碌。
希望她此刻有个好梦。
“——”
在唯名抽身离开之前,有人拉住了他垂下的领带,出其不意将他一把拉了回去。
“……真冷淡呀,你这个人。”
他身下的人发出轻笑,拉紧了手上的领带,似真似假的抱怨了一句,终于睁开了眼睛,“哎呀,本来还以为你至少会亲亲面颊呢,额头也太叫人失望啦。”
白石沙耶香——已改姓远坂的新闻记者索性主动仰起头去轻吻自己挣扎着想抬起上身的丈夫,有些好笑的看着这个到现在仍旧会脸红,甚至连耳根都红成一片的家伙。
“嗳,只是这样而已……真的有这么害羞吗?”
她忍不住窃笑着说。
“……你根本没睡着!!”
面色更红的人答非所问,回避了这个叫他不知所措的问题。
事实上,事到如今的确已很不应该再因这样的亲近而害羞起来,可天性如此……远坂家的长子内心悲伤有如长河,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异常期盼能够分享弟弟的厚脸皮属性,不至于每一次都处于下风……
他正这样想着,沙耶香却先一步松了手,面上的笑意消去了一些,将他推到一边,自己也坐起了身子。
对方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古怪,仍残存的一些笑容也因他的挣扎而变得僵硬起来。
“说起来,我有件事情总想问你。”
她像是不经意般挑起话题,却并没有看向唯名,而是将视线转向了别处,“如果那个时候你没有来山谷……”
这句话似乎用去了莫大的勇气,女人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她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喊他的名字:
“唯名。”
“……唯名。”
“如果你没有来,不会遇到我这样的人……如果这样,是不是会更好……”
她的声音少见的轻而缓慢,叫唯名忽地回忆起了四年前下着雨的那天夜晚,只有那时的白石沙耶香也是用着这样轻而缓的声音,隐藏着他只觑见一角的不安和恐惧。
而她现在正用这样的声音佯装不在意似的对他说:
“你看,总是我先这样主动,你才会有回应……这样当然也不坏……我是说,如果没有我出现,你或许会遇到一个更合适的人,或许——”
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前,坐在她身边的人忽然伸手捧住了她的脸,随即并不温柔的狠狠将自己的脑门撞在她的额头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在沙耶香因这突然的疼痛而吸气的间隔,远坂唯名同样痛得咬着牙,但却再次撞了一下她的额头。
“没有那么多可能。”
他咬牙切齿,分不出是因为痛,还是为对方的话而生气。
“你当然不是最合适我的。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对,既不够文雅,也没有太多温柔,说不上哪里好,还骗了我许多回。”他说这话时毫无犹豫,目光直直看进对方一瞬间因受伤而游移的琥珀色双眼中。
“但是那又怎么样。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不能说我一定不会和其他人在一起。可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的事,尽管这样可能会让你不安,可是四年前的那天我说不出自己喜欢你,到今天也还是说不出……不过,比那更重要的话我会对你说一次,只对你说,也只说一次。”
他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妻子难得显得茫然无措的神情,到了这时,情绪反而安稳下来,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从料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真到了这一天,却又觉得说出口似乎也没有那样难。
“你已经是我情绪的一部分,沙耶香。”
“失去了你,我也可以好好活下去。这没什么,人并不只为了某种感情而活,我还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只是身边不再有一个人,早起时不再有她,回家时不再有她,孤独时找不到她,回忆时全都是她。”
“这没什么。只是身边没有了这个人,心里空了一部分。只是失掉一种情绪,失掉了人人都有的‘去爱谁’这样一部分功能而已。”
“你明白吗,沙耶香。”
他依旧捧着她的面颊,甚至笑起来,微微扬起头,一如先前一样轻的去亲吻她的额头,
“你明白吗。”
“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的爱情是为了你才存在的,你当然也可以带走它。”
“你就是我的爱情。”
“沙耶香。”
本期企划真实结局。
一个巨大的地图炮。
真诚的建议某些朋友还是不要看了。
不过反正也只是企划嘛,企划角色的想法不代表玩家想法对不对,企划角色的品行也和玩家品行不搭边嘛。请大家不要入戏太深。
——————————————————
那时候他站在神乐殿并不如何气势恢宏的演舞台下,隔着一段距离看到台上蓝色短发的女性被绞住脖颈几无挣扎便不再动弹,心中没有太多多余的愤怒或震惊,其实只是在想:
提前同她说过晚安,真是太好了。
远坂唯名是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的。
他真正看清楚这一幕时,身体已因先前不间断的逃亡而疲惫不堪,组成各处的血肉零件发出即将崩溃的危险鸣叫,而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头的不祥预感,则在进入神社的这一刻到达顶峰。
似乎有些什么最坏的事就快要降临在他的身上,而他对此已有一些模糊的预料:
在弦崩断的那一刹那,精神反而放松下来。像是有一个自己脱离了这幅皮囊,尤有余裕的自高出一等的视角,观察起这座山谷中所上演的劣质剧目来。
大学助教透过镜片冷静的观察着这一切。
他尤为清晰的看见白石沙耶香失了血色的侧脸。没有妆容,缺乏滋润,眼眶下仍是昨天所见的那一抹淡淡的青黑,唇瓣微张着,像是脱了水的鱼。
这模样谈不上美丽,更没什么动人,唯名注视着尚且缠在她脖颈上,嵌进皮肉里,绞得那些血肉越发显得难看的那圈铁丝。他原以为生死总会赋予人某种不同的震撼,可实际上却并不是。
躺在那台上的女性并不比平常更美,那显得狼狈的身姿也谈不上震撼人心,只不过是从一个会对他说出谎话,又会因此而感到不安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些没什么特别的骨血肉块罢了。
仅此而已了。
唯名神色平静的缓慢走近了演舞台。
高出一线的舞台之上,素川司瀧神色淡淡。
他将插入祭品胸口的匕首拔出,对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气像是感到不快似的微微颦眉。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而既不因目的达成而欣喜,也不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而存有忧虑。在这时,他的神色甚至微微放松下来,原本显得冷漠的神情烟消云散,依稀显出几分平日里的腼腆柔和来。
“今年的工作也完成了。”
他像往常一样朝他们露出了笑容,这笑容依旧温柔而略有羞怯,站在他身边,在方才的仪式中为他演奏的四个搜救队员,也因他这样的态度而更加坦然了起来。
这几人俱都身披白色披风,手持不同乐器,看似坦荡的眉宇间充斥着某种隐秘的得色。
他们友善而又志得意满的向众人询问:
“如何呢?大家要不要一起入教?”
一直以来沉寂的队伍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被点燃。
——质问的句子如烟火般炸裂开来。
——怒吼声在耳边响起。
——有谁在身边崩溃的嘶吼着瘫坐在地上。
——有谁流了血,又有谁在哭。
“不了。”
唯名语调平静的这样回答。
这可真是有点奇怪了。他这样在心中想道,仿佛这竟然不是一件卑劣而应叫人无地自容的事情,反倒是怎样至高的荣誉似的。
他想着想着,又微微有些释然:
世间的劣等根性左不过那样几种,或者因愚蠢而易轻信,或者为了显得高人一等而汲汲营营。前者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蠢货,后者也不过是心肠不净的小人——与这种人争执,实在没有意思,不提也罢了。
只是有一点叫人疑惑。
“为什么……”
青年看向素川司瀧,轻声道出自己的不解,“既然总有人要牺牲,何不先向神献出你自己呢?这样不是更好……?”
他这时尚且没有料到,得到的回答会那样引人发笑,将本就拙劣的剧本的最后一丝趣味也磨得剩不下了。
素川司瀧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回答他:
“我不在了的话,谁还能继续安抚神呢?”
——这回答叫唯名甚至一时间忍不住勾起嘴角轻笑起来。
这世上有多少人呢。
有多少庸人,多少有能之人。
有多少人和你相似,有多少人比你更好。
看啊,众多的恐惧因此而生。唯名总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认识到自己的存在不值一提,总有人能办到他可以办到的事,而有更多的人可以做得比他更加优秀,比他更加完美。
人的一生或许就是这样,他努力在这个世界上寻找自己的坐标,不叫自己四处漂泊,在找不见意义的虚无的恐惧之中惶惶终日。
而在这里。
在这样一个偏远无人知的小山村中。竟有这样一人,堂堂正正的诉说自己的与众不同,真心诚意的相信自己的无可替代,满心认为在亿万人中独有他一人身负重任,做出一副艰辛模样,摆出盛满伤痛的样子,可不是越发显得高洁可怜,惹人痛惜了么。
这自信因太过可笑,甚至开始叫人羡慕,引人向往起来。
“……哈哈。”
竟然就是这样一个惹人发笑的人。
这个认知在唯名的脑海中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竟然就是这样一些不值一提的人。
远坂唯名低声笑了起来。
他已不再看见一些她的幻影了。曾不断在眼前闪现的那些音容笑貌,已安静的蒙上同这里的空气一样的铅灰色,像是滚过枝叶的露珠,渐渐消融了。
不过这样短的时间,他就已经开始形容不出白石沙耶香的颜色,开始忘记她同他说话时的声音,那些疑虑与纠结都开始褪去,唯名觉得她或许是美丽的,但却又只能描述出那些干枯的嘴唇,苍白的面颊,泛着青灰的眼底和被丢弃在地上并不算美的身姿。
只不过是短短七天。
是他路上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旅途,是他人生中不值一提的轻微痕迹。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浩大世界中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的悲喜剧的其中一幕,由劣质的脚本和蹩脚的演员共同谱写,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甚至留不下曾发生过的痕迹。
远坂唯名也只不过是这些蹩脚演员的其中一员。
而他尚且有足够的理智冷静的嘲笑自己。
青年冷静的注视着这一切。
他想他的确是冷静的。
他不感到恨,也摸不到爱的形状。胸口残余着些微的笑意,不知是针对谁,嘴角已没有笑容残留,提一提也感到很费力气。
或许正是因他的这份冷静,很像是能够思考,做出抉择的样子。便有披着白斗篷的人来到他身边,俯视着他,语气柔软,像是规劝,带着动人的善意,轻声细语同他说:
“你们逃不走的,现在改变主意还不迟……真的不考虑入教吗?”
唯名面向这走至他身边的人,视线却不知落在何处,面上便终于泛起一点快活的意味来。
他略略舒展眉眼,像是放松下来,舒了一口气,平静而有礼的再次说道:
“不了。不必了。”
他觉得自己或许还说了诸如‘多谢你的好意’、‘我没有打算要逃’之类解释的话,又或许没有。不论如何,在最后一个音落下之前,青年毫无征兆的忽然伸出双手,死死地、死死地卡住了面前人的脖颈。
那些被绞起翻开的血肉,那些洒在地板上的红色,红色,红色,那双不会再睁开的眼睛,淡淡的一层青乌,失了血色的,干枯的,没有生气的——
“——”
面前的人是谁已经分不清了。
是美是丑,什么摸样,怎样因缺氧而吐出舌头,尖利的呼唤同伴。
已经分不清了。
他感到有许多力道落在他的身上。手臂,背脊,腰腹,头脑。
唯名总觉得自己仍旧十分平静,没有多少爱,也没有多少恨。他依旧记不起不久前见过的那张笑脸,记不起她同他轻声说话时的那种声音。
他被拉扯向后,肉骨与血发出悲鸣,只有一双手仍一丝不苟的紧握着,只有面上的神情仍旧淡淡。
与先前的素川司瀧相同。
没有多少爱憎,没有什么愧疚,既不感到羞耻,也说不上太多愤怒。
他只是在做一项工作。
一项得有人来完成的工作。
唯名早已判定。比起只让他觉得可笑的素川,自己更加鄙夷的,是这些曾经的搜救队员。
他感到自己必须要这样做。就像人总想要把自己面前的垃圾清理干净一样。——最好能亲手阻住那脆弱的气管,一点点断绝面前这滩令人作呕的皮肉的呼吸。
面前的人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呢?垃圾和垃圾之间有什么多少分别,可燃与不可燃,没有人要求,谁又会费心思去区分呢。
他听见谁的嘶吼谁的哭喊谁的尖叫谁的悲鸣——
但是没有笑声。
没有他曾听过的那种笑声。
……
不会再有了。
然后有谁迫近了这里。
冰冷的什么和灼热的什么一同嵌进他的躯体。
远坂唯名听到枪声像是在极远的远处响起。
——到此为止了。
他平静的这样想道。
远坂唯名进入山谷的第六天夜晚,是在山庄度过的。
在早前的种种猜想终于在这个晚上,自当事人的口中得到证实之后,这像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白石沙耶香同他说了许多。
从坦白自己的身份,到说明自己的来意,她看上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显得更加单薄而憔悴,一头蓝发凌乱,眼眶微微凹陷。
她说了很多很多,唯名安静的听着,然后轻声向她提问。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有些累了。
累得早已转不动自己的视线。
第六天的夜晚像是很长。
说是留了宿过了夜,且算是孤男寡女,像是很有些引人深思的意思。可实际上,却远不是这么一回事——在这座旧主已证实是他人的豪宅中,他与同样是外来者的白石沙耶香注视着相同的一片蒙上灰色阴影的天幕,个中滋味,实在难以复述。
原本属于铃宫一家四口的这座宅子,在入夜之后消无声息,像是浮动着某种未散尽的沉郁之气,将所有的一切都染上沉重的铅灰色。
唯名站在窗台边,注视着窗外深色的雨幕。
“真的很抱歉……”
有谁带着歉疚的声音低低的响起,传入他的耳中。
他没有回头。
唯名有些分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但这倒也不妨事。他心想,在到了这里之后,他的确是已渐渐变得古怪了。他本不该理会那些有悖常理的事情,不该与这里的人牵扯过多……可他现在却在这里,留在了这里,自己为自己不会回头,身体却擅自做主,已伸手轻而缓和的抚上了女性的发顶。
‘我相信你。’这是他不能说的话。
‘不是你的错。’这是他说不出口的话。
‘一定能出去的。’这是他自己也不信任的话。
‘我会陪你。’……
……
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
唯名开始时并不会总刻意想到她。
那些简单的相交也总交织着种种复杂的疑虑与欺骗,甚至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匮乏,更不要提相知或是别的什么。
到底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呢。
唯名开始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她。
不可信。不值得信任。危险。危险。危险。不能相信她。
他很清楚。
他对她有足够的戒心。
他从没有打算要相信她。
他……
“……”
他很清楚。
“早点睡吧。”
唯名最终也只能这样对她说:
“……晚安。”
“沙耶香。”
人是会欺骗自己的。
远坂唯名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
人是会欺骗自己的。不论什么身份地位,不论人格优劣高低,人在真相面前总爱遮住双眼,捂住耳朵,对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像是这样就能说服自己,事情总不会坏到那样的境地,又或者有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似的。
他盯着手里一家三口的照片发了一会呆。
搜救队现在所在的这家废弃化工厂,曾经的用途在搜索的过程中逐渐变得一目了然。散落在各处的古怪白色粉末与一笔笔交易记录,让前一天还在因邪教祭祀的话题而各处奔走寻找线索的众人皆心生出一种难言的古怪来,一直以来遭遇的非科学的离奇经历,也因这一处赤裸直白的交易表的出现,而生出了一种别样的现实感觉。
该怎么说呢。
或许比起怪力乱神的邪神祭祀之类的事,反而是这里的这一类事情因有前例可寻而叫人稍能放下心来。至少这里的一切,说白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嘛。
一日不见人影的榛名今天也出现在了队伍里,小警察推拒了众人的担心,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膛,显出毫无异状的模样来。而唯名无言的站在他身边,看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上细小的变化。同胞兄弟的眼窝微微凹陷,血色褪去了一些,在露出些微憔悴容色的同时,气息却极平稳,目光一丝不乱,显得像是当真没有什么异状的样子了。
榛名偏过头,兄弟二人目光相接,双方都平静而坦然,弟弟甚至还有余力活泼的眨了眨眼。
唯名于是就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没有询问对方的行踪,也没有问他这之后的打算。
就像榛名也只是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照片,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样。
那傻小子最后对他说:
“大哥,我好像挺久没给爸妈打电话了……你说他们这一趟公差也该回来了吧?”
他沉默了片刻,回答:
“……是啊,就回来了。……出去之后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这段对话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唯名没有加入对地下保险柜的搜索。
当众人对那些药粉猜测纷纷时,他正盯着在这里找到的两张照片,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要叹气,还是因早有预想而更加烦心起来。
背面写着凉宫家的照片上,一家四口人的身影同山庄电视柜中那张照片上的人一一重合,而另一边,另一张照片上牵着父母的手笑得露出门牙的小女孩的轮廓,就这么一点一点同他记忆中的那副音容叠在了一起。
唯名想起那天夜里。他走出那个令人窒息的黑红色房间,不祥的雨水一直落下,连月光也不再洒落在他们身上。
他忘不掉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幕,心越发坠下,脚步越发沉重。
可在目光触及那人时,心头种种却又忽地淡去,一时间没有其他话要说,只相对沉默。
——然后唯名就这样抬手拥抱她。
……
化工厂内,搜索仍在不断继续。
唯名攥紧了两张照片,连带着先前捡到的军刀一起小心的收起。
他挥开脑中的其他杂念,暗自想着:
白石沙耶香。
从第一次见面起,她便她自己是白石沙耶香。
……或许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是没有骗他的。
黏腻的血液自上方缓慢的落下。
那暗红发黑的液体滴溅在木桌上,在大滩凝固的红褐色异物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悬在上方的异物一动不动,老旧生锈的金属吊钩刺穿柔软的肉与坚硬的骨,自破开的腹腔串入,刺破脊柱顶端的皮肤,露出一星半点尖头,在昏暗的内室闪烁着一星寒光。
“笃”“笃”……
近乎凝固的血液顽固的不断落下。苍白的人类肢体散落在木桌上。已被剖开胸腹下去糟粕的人显出一种异样的清洁,失了头颅的颈部被仔细洗净,透过空洞的腹腔可看到露出的一节节突起的脊柱,被覆盖在一层薄而紧致的筋肉之下,泛出奇异的鲜红色。而四肢则沿着关节利落的被取下放在了一旁,血在这之前便已经提前流尽了——
……“笃”“笃”
血液仍在滴落。
这声音重重敲击在直面这一切的远坂唯名的心头,微小的声响却如同响雷,叫他脑中一时间一片空白,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自房门外流入的空气卷起屋内浓重的腥臭,让粘着灰尘的血腥气灌进自己的鼻腔。
“…………”
青年的胸口剧烈的起伏。
他一时间觉得胸腔中的空气被忽地抽空,又像是有一只手按压着他的胸腹,将最后一丝氧气也挤了出去。唯名觉得自己像是在岸上徒劳吸进空气的鱼,被拼命吸入的冰冷空气留不住身体丢失的热度,然后喉管也如刀割火烧般疼痛,眼眶难以抑制的干涩起来。
“——”
他张了张口,一时却未能发出声音。
每吐出一个音节,都像是须得挤过伤痕累累的细长喉管,连带着刮出最鲜嫩的血与肉来。
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无力,唯名甚至分辨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他该怎么做呢。或许他应该立刻离开这里,或许他应该将地下室中的这一切诉诸于众,或许他应该斥责面前的人丧失人性,用一切鄙夷的轻蔑的厌恶的言辞作为武器发出攻击——
他可以这么做。
他是有理由这么做的。
这正是正常的人之情理,是出于轨道内的人应表现出的愤怒与恐惧。就算他现在一言不发,只向山庄主人投以看待罪人的目光,不屑于再同她多说一句话,都是出自情理的,无可指摘的,值得原谅的……
“……”
远坂家的长兄双唇细微的颤抖,他终于看向一旁面上带着忐忑与阴郁的白石沙耶香,叱责与质问几乎溢出喉咙,他听到自己的牙床因颤动而相互撞击的声音,然后终于开口道:
“……这里——没有被其他什么人发现吧。”
在这一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的,竟是几分钟前白石沙耶香面对他时那张染着挣扎与不安的面孔。然后在那张面庞上曾有过的狡黠笑容和平静时安稳的目光,不甘示弱的涌了出来,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绝不能再让第二个人发现这里的事。
在张口发出第一个音节之后,唯名的思绪中就只剩下了这一件想法。
而最后一个从他的脑海中偷偷溜走的念头则是:
坏的预感果然总会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