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3
海伦娜住院已经一月有余,身体机能恢复了许多,现在不依靠轮椅,也可以自己慢慢地走上几步。妈妈工作很忙,平时都是护工陪她,但最近,护工也不来了。海伦娜是个乖巧的孩子,独自一人的时候也不吵不闹,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要补上落下的功课,还要进行复健,妈妈说,只要她肯努力,一定能再回到舞台上。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高亢,情绪也很激动,海伦娜看着妈妈,心想,太好了,她还爱我。
海伦娜坐上轮椅,把自己推出病房,最近她已经很熟练了。早上的空气很清新,她喜欢在医院楼下独自待一会儿,看看天空飞过的鸟群,光是看着,就能看上许久许久。
“你在看鸟吗?”有不认识的人向海伦娜搭话。他长得很高,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她觉得很亲切。
“是的,我喜欢它们。”海伦娜说。
男人蹲下身子来和她讲话,视线与她的齐平,显得很友善:“喜欢它们的哪里呢?”
“它们有翅膀,可以飞。”海伦娜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双腿。她不但没办法飞行,连走路都有些困难。她多想像从前一样起舞,跳跃,旋转,可是现在这些她都做不到了。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男人注意到她的眼神,轻声安慰她。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正方形的纸,很快就变魔术般地折出一只漂亮的纸鹤。他拉拉纸鹤的尾巴,它便扇动翅膀,一副快要飞起来的模样。
“这个送你。”他把纸鹤递给海伦娜。海伦娜道了声谢,却听到他意味深长地说:“小心乌鸦。”
海伦娜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她为什么要小心乌鸦?男人很快就离去了,只给她留下了满心的疑问。但是很快,这些疑问就变得不那么重要,因为妈妈到医院来了。
妈妈说,她特意请假过来陪女儿,海伦娜很高兴。可是妈妈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着两个不认识的人,说他们是保险公司的员工。海伦娜知道什么是保险公司,妈妈向她讲过,是在人们出意外的时候送钱过来的人。
“必须是意外!”妈妈严肃地说,“如果调查出并不是意外事件,他们就不会赔付了!”她的语气又变得恳切:“是妈妈错了,妈妈对不起你,但是海伦娜,那件事你一定不能说!”
海伦娜轻轻点了点头。她本来就有许多不能说的事,现在只不过是多加了一件。保险公司的员工要她描述事故情况,她看到妈妈正死死地盯着他们看,便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说了一遍。事故当然是意外,否则保险公司也没有赔付的理由。她在过马路的时候被酒驾的司机撞倒,剧烈的疼痛比学习芭蕾的时候还要疼上数十倍,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掉了。但是,妈妈要她隐瞒的,是另一件事。
她说完,妈妈松了口气,她和一个业务员到走廊上去,似乎要聊一些重要话题。另一个人留在病房里,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海伦娜其实有点害怕这个名叫克洛的男人,他看向自己的神色有点古怪,这让她有点紧张。他接下来问的问题让她更加紧张了。
“我们能再详细地讲讲,你发生事故之前在做些什么吗?”克洛问她。
“刚刚不是已经讲过了吗?”海伦娜不太想提起这个话题。
“那天你为什么一个人走在路上呢?事发地点距离你的家有很远一段距离,你去那里做什么?”克洛问。
“我去那边参加了试镜,妈妈带我去的,后来她临时有事,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了。妈妈说,她也很后悔让我一个人回去,我出了事故,她很难过。”海伦娜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回答了这个问题,心里仍然很不安。
“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没关系的,我保证你妈妈不会知道,也不会影响保险的赔付。”克洛说。
海伦娜摇了摇头:“我说的都是真的。”
克洛略显疑惑地看向她,那样的神情仿佛在说:你为什么要说谎呢?海伦娜只得努力作出一副坦然的模样,也许是知道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克洛终于换了话题。
“你一直和你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吗?你爸爸呢?”
“”爸工作很忙,他在国外。”海伦娜低下头说。这也是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她知道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感情并不好,他甚至不来看她。海伦娜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爸爸,但妈妈不准她看,也不准她说自己是爸爸的女儿。
“这样啊,真是辛苦。”克洛说。这时妈妈带着业务员回到病房,几个人快速地交流了一下,然后妈妈送他们离开,走到海伦娜旁边,担忧地问:“刚刚那人没问你什么问题吧?”
“问了,我没有说不该说的。”
妈妈安心下来,摸了摸海伦娜的头:“好孩子。”
海伦娜喜欢“好孩子”,这个词意味着,她安全了。
Day2
一开始海伦娜觉得克洛有点可怕,但克洛开始给她读故事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克洛的声音有点沙哑,读故事的时候,也给故事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他读到,一只乌鸦为了变成天鹅,找到了天鹅生活的水域,它用湖水清理自己的翅膀,又饮下许多,水面的倒影里却还是映出漆黑又丑陋的自己。海伦娜摇了摇头,她知道这是个寓言故事,目的是告诉人们,不要想着变成他人,要做自己,可是乌鸦并不觉得丑陋,只是写故事的人这么认为罢了。
“你喜欢乌鸦吗?”克洛问她。
“我喜欢鸟,只要是鸟,我都很喜欢。”海伦娜望向窗口,那里偶尔有鸟飞过,它们很自由。
“你想变成鸟吗?”克洛问。
海伦娜轻轻点了点头。
“这样啊!”克洛显得很高兴。“那如果你变成了鸟,我会来接你的。”
海伦娜困惑地看向他。他真的相信人能变成鸟吗?那明明是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的妄想而已。
“前辈的合同还没谈好,我们明天还会来,”克洛说,“你想吃点什么吗?”
“我没有什么想吃的。”海伦娜摇了摇头。
“那我换个问题。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甜食吗?”克洛又问。
“喜欢。”海伦娜点了点头。但她又补充道:“可是如果我吃,妈妈会不高兴。”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偷偷吃,不被她发现不就行了。”克洛说。
海伦娜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她发现的话,就会让我去做练习。练习……很辛苦。”
“你妈妈真的好严格,明明你现在是个病人,”克洛摇了摇头,“病人吃点甜食,也是可以谅解的吧!”
海伦娜只是连连摇头。她被禁止说出练习的内容,有几次练习结束,她短暂地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看到妈妈自责地哭着道歉,她会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海伦娜,是妈妈不好,因为你做了让我生气的事,妈妈一时太激动了。妈妈就只有你了,妈妈是爱你的……
在此之前,她将海伦娜的头按在浴缸里,任由她怎么挣扎,都不肯让她浮上水面。在水中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海伦娜屏住呼吸,数着自己的心跳,巨大的力量按住她的后脑,让她无力挣扎,也摆脱不掉。熟悉的窒息感,水进入气管的痛楚,妈妈会在这时松开她,任由她剧烈地咳嗽和喘息。妈妈说这是练习,是增强心肺功能的练习,对她有好处的练习,但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她禁止自己说出去呢?
但妈妈是爱她的,海伦娜如此坚信着。她为自己付出了太多,所以有时她歇斯底里,大声尖叫,只是因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所以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她把自己赶下了车,也只是因为海伦娜没能争取到试镜的机会,一切都只是因为海伦娜自己不够好而已。
克洛走后,妈妈回来,罕见地把手机递给海伦娜。她平时是不准海伦娜接触这部手机的,今天却说,莎妮想要和她聊天。可能是因为和保险公司的谈判有了不错的结果,海伦娜想。
电话接通,妈妈打开免提,在一旁坐下。
“嗨,海伦娜,你在做什么呢?”莎妮欢快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她似乎在一个有点吵闹的地方。
“我吗?我没有做什么特别的……”海伦娜说。
“我最近有好多事要做,没办法去看你,上次舞蹈教室组织来探望你,我也没去成,我让他们帮我带的礼物,你收到了吗?”莎妮问。
她没记得自己收到过任何礼物。
“我……我收到了。”海伦娜用眼神询问妈妈,并没有得到回应。她只得继续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是吗?那就好。你身体怎么样了?现在能走路了吗?”莎妮问。
“嗯,越来越好了。妈妈说我很快就能恢复了。”
莎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快活:“那就好!等你好起来了,我们还可以一起跳舞,我喜欢你跳的蓝鸟,老师还说,明年我们要演天鹅湖,你肯定是最可爱的天鹅!”
“嗯,等我好起来了,就回去跳舞。”海伦娜说。她的心已经飞到舞台的聚光灯下,在那里她可以尽情地跳舞,穿着蓝色的舞裙,扮演一只小小的蓝鸟……
“好了,也差不多说完了吧。”妈妈拿走了手机,中断了海伦娜的幻想。
她还没有和莎妮说再见,可是妈妈已经挂断了电话。
“她闹着要和你打电话,”妈妈一脸厌烦,“你不讨厌她吗?她抢了你的机会。”
“没有……”海伦娜摇头。她怎么会讨厌莎妮呢?她是那么友善,那么可爱,她的家人也很热情。妈妈不喜欢她和莎妮来往,可是她还是暗暗羡慕莎妮。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和那样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就算妈妈再罚她练习,她也乐意。
可是那样的话,妈妈就变成一个人了。海伦娜不愿意她一个人,妈妈会觉得孤单的。妈妈曾经说过,海伦娜就是她的唯一,她为了海伦娜付出那么多,所以海伦娜要回报她,要感谢她,要陪在她身边,一直,一直,直到永远永远。
妈妈走后,海伦娜仍然自己推着轮椅下楼,那个男人今天也在医院楼下,他叫米拉基尔,好像有朋友在这里工作,所以总是来。今天他送给海伦娜两只纸折的天鹅,一只黑色的,一只白色的,很是漂亮。
他又教海伦娜怎么折纸,步骤不多,很简单,海伦娜也很快就学会了。
“人们羡慕天上的鸟,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有觉得不自由的时候。”米拉基尔说,话语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
“您也会有觉得不自由的时候吗?”海伦娜问。
“或许吧。”米拉基尔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把海伦娜推回病房,却发现病房里有位不速之客。
“你在做什么?”米拉基尔毫不客气地问。
已经离开的克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海伦娜的病房里,此时看到米拉基尔,顿时脸上写满了不爽。
“我忘拿东西了,回来拿啊!”克洛扬了扬手里的绘本。
海伦娜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两个人似乎认识,可关系并不好,但她知道,有些大人的事情是她不该过问的,所以她保持了沉默,直到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离开。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有种模糊的感觉,最大的恐惧已经被她关在门外,今夜不会再来。
Day1
海伦娜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有克洛,有米拉基尔,他们给自己带来了蛋糕。她一开始只吃了上面的草莓,但克洛对她说:
“没关系,你在做梦呀!”
如果是做梦的话,就没关系了。在梦里,她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想吃多少蛋糕,就吃多少蛋糕,可以走路,跳舞,和莎妮一起玩,还可以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在高高的天空里飞……
蛋糕好甜,是她许久都没尝过的味道,她记得上一次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日子,妈妈进门的时候浑身都是雨水的味道,那一天的妈妈也格外温柔,她笑着把盒子放在桌上:“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她只有过生日的那一天才被准许吃蛋糕。蛋糕上的蜡烛是数字形状,一个“1”,一个“0”,她今年十岁啦。妈妈说,许个愿吧,于是海伦娜许愿,祝愿自己和妈妈能够幸福,能够快乐。
她问克洛:“如果是做梦的话,我不能飞吗?”克洛有点为难地摇了摇头,但他说:“总有机会。”米拉基尔严厉地看着克洛,似乎他刚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看向海伦娜的时候,他的眼神又是温柔慈爱的。
他说:“你该回去了。”
于是海伦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房间里空无一人。房间外传来一些声音,是她熟悉的,快要发疯,距离歇斯底里只有一线之隔的女人的声音。
海伦娜本来不想去听,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悄悄爬下了床,步履蹒跚地走到门边,隔着一扇门,所有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钱早就花完了!你以为你给的那点钱够用吗?请护工有多贵,您这种大人物怕是不知道吧!”
“保险?他们赔的那点钱根本就杯水车薪!后续的治疗和复健还要一大笔钱,而且就算恢复到能继续走路的程度,她也不能再跳芭蕾了!”
海伦娜几乎要跌坐在地上。妈妈之前明明对她说,只要她的双腿好起来,她就能继续跳芭蕾舞……她不想再听下去,可是更多的声音不断地涌入进来,刺激着她柔软的内心。
“要不是你让我们去参加试镜,海伦娜也不会遭遇事故,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毁了海伦娜的一生,就那点钱怎么够?如果你不打算出后续的医疗费用,就等着我去媒体把一切都曝光吧!知名男演员婚内出轨还育有一女,八卦媒体大概要乐开花了吧!”
“你现在想起来跟我谈感情了?要不是你说会跟她离婚,我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些年我为了养她,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欠了多少的债务,你都知道吗?可你呢?出尔反尔的下三滥,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就不该生这个孩子!”
“……”
“……可以,钱什么时候到账?”
海伦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病床上的。也许这其实是另一场梦的延续,等她醒来之后,她就能够走路,跳舞,而妈妈也还是爱她的。
她闭上眼睛,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听见妈妈走进来的声音,似乎是拿走了她的手提包,然后脚步声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她几次想睁开眼睛,想要问一问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想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到底是不是爸爸,想知道妈妈是否真的爱着她的女儿,可是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而且她已经知道答案了,从很久以前开始。
夜幕降临的时候海伦娜坐着轮椅走出病房,一路上没有受到什么阻拦,她坐上电梯,前往顶楼,在那里找到一扇可以打开的窗户。
起先她只是想看看月亮,但隔着窗户总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她打开窗,明亮的月光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于是她爬上了窗台。
夜晚的风呼啸着吹过,有些寒冷。星星稀疏地散落在天空,地面上的城市灯火通明,眯起眼睛看,仿佛是一片光的海洋。
在这样的夜晚里,海伦娜想成为一只鸟。
直到扶着窗框站起身来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她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如果成为一只鸟的话,就可以自由地飞翔,再也不用受到任何束缚。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成为一只天鹅,和同伴们一起飞过一大片湖面,在水中歌唱起舞。她不是任何人的累赘,也不用完成谁的心愿,她只会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让我变成一只小鸟吧!
她如此祈愿着,朝着那辽阔而美丽的夜空飞去。
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和海伦娜做朋友。你瞧,她是我们培训中心的明星,大厅里现在还挂着她手捧奖杯的照片,那个时候我甚至还没开始学习芭蕾。她四肢修长,优雅又灵动,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每当我被老师按在地上压腿,发出野兽般痛苦呐喊的时候,总能看到海伦娜紧绷足尖,双腿完美地形成一条笔直的横线,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海伦娜就是我们最好的女孩儿,所有人都这么说。她相貌可爱,舞跳得也好,而我虽然年长她一岁,却生来笨手笨脚,至今也没能穿上足尖鞋。但是我却和海伦娜成了朋友,这是我怎么都没想到的事。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有一次芭蕾课结束之后,我仍然留在教室里,对着镜子练习动作。老师说我掌握得不够好,要我回家也勤加练习,可是我的房间太小,汤姆还总是突然闯进来,嘲笑练习的我。妈妈说家里没那么多钱给我浪费,要是我没能取得什么成绩,就不让我继续学习芭蕾了,可我不愿意放弃,即使大家都说我没有学习舞蹈的天分,我也不愿意这么轻易就放弃自己的梦想。但是每当我看向镜子,里面那个女孩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个呆滞的木偶。
于是我忍不住抽泣起来,似乎安静的练习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很快脚步声响起,我才意识到不只有我一个人。镜子里我看到海伦娜从角落里向我走来,步伐一如既往的轻盈,看起来她也没有回家,但刚刚我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
“你怎么了?”海伦娜问我。她明显是在关心我的情况。我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对她讲,我什么都跳不好,妈妈以后肯定不让我学芭蕾了,又说,你跳得那么好,一定不会因为这种事烦恼吧!海伦娜有点不知所措,伸手帮我擦掉眼泪。
“我以前也跳不好,妈妈也会骂我。”她说。
“可是你现在跳得那么好!不像我,什么也学不会!”我哭得更大声了。
“别哭了,别哭了,那,那我来教你,好不好?”
我听到这话,立刻不哭了,海伦娜跑去拿了一块手帕给我擦脸上的鼻涕眼泪,我努力止住抽噎,问她:“真的?”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用一种严肃的神情对我说:“我们说定了,一定教会你,让你跳得和我一样好。”
从那天开始,我和海伦娜突然变得密不可分。我缠着她教我怎么压腿,怎么练习足尖力量,怎么伸展手臂,课程结束之后我们也留在教室里对着大镜子练习。之前海伦娜也总是很晚才回去,因为她的妈妈工作太忙,只有晚上才能接她回家,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在等着。现在属于我们两个人了,练习累了的时候,我和海伦娜会躺在靠垫上聊天,她说她想要成为天鹅湖里的天鹅,想要在那样的舞台上旋转起舞。海伦娜说着站起身来,轻盈地跳跃,旋转,手臂像翅膀一样张开。她没有穿舞裙,只是穿着最普通的练功服,可我却看到洁白的裙摆在空中飞舞,仿佛有聚光灯照在她身上一般耀眼夺目。
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却又觉得内心酸涩。海伦娜一定能成为她想成为的天鹅,可我会和她一样吗?我没办法像她那样舞蹈,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学习芭蕾……我低下头,发出苦涩的声音:
“你明明已经是白天鹅了……我好羡慕你啊。”
海伦娜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坐在旁边,用温柔的声音安慰我:“你知道丑小鸭的故事吗?大家都说它丑陋,不愿接近它,可冬天过去,它长出了羽毛和翅膀,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你也可以成为天鹅,只要等待冬天过去……”
我对她的说法不屑一顾:“可是,丑小鸭原本就是天鹅啊!如果我只是一只普通的鸭子,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变成天鹅的。”
海伦娜看起来犯了难,她皱起眉头,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即使是把她驳倒,我的心情也没有变好。我甚至想要立刻离开,从此以后也不再回到这间教室里来,也许妈妈说得对,我真的不适合学习芭蕾,不该在浪费时间,以及家庭的资产。但是海伦娜拉住了我的手,她的眼睛里又重新放出光彩来。
“怎么了?我要回去了。”
“天鹅湖的故事里,有一个能够把人变成天鹅的巫婆,”海伦娜笑着说,“我现在就是那个巫婆,莎妮。”
她用手在空中画了好几个圈,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念有词,最后伸手在我的眉心一点:
“变成天鹅吧!从现在开始,不管你是丑小鸭,还是绿头鸭,或者是海鸥和麻雀,你都会变成优雅又美丽的天鹅!”
她柔软的指尖带着一点温度,像是真的在我的体内注入了能量一般,让我从心里涌起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我想象着自己抛弃了人类的身体,真的变成了天鹅,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了海伦娜。
“我变成天鹅啦!”
“你变成天鹅啦!”
我们乱七八糟地笑着叫着,好久好久,直到夜幕深沉地落下。
那个时候的我还并不知道,最后能够变成天鹅,站在舞台上的人,只有我自己。
也许海伦娜真的有魔法,我觉得自己跳得越来越好了。老师说我进步很大,很快就可以穿上足尖鞋了,妈妈知道之后,也没再提过让我放弃的事,这都要感谢海伦娜。
妈妈说我应该对海伦娜表示感谢,让我把烤好的纸杯蛋糕带给她,她却一个也不肯吃。
“如果我吃了,妈妈会生气。”她担忧地说。
“为什么?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呀?”我问她。
“因为会发胖,妈妈不准我吃蛋糕。”
“吃一个又不会发胖,再说,你在这里吃,她也不知道嘛!”我掰下一小块,往海伦娜嘴边送,“你尝尝就知道,我妈妈烤的纸杯蛋糕可好吃了!”
“不行不行!”海伦娜摇着头一个劲儿地后退,“妈妈什么都知道,她会罚我练习的!”
我追着海伦娜跑了一会儿。她跑得比我快,我连她的一根头发都碰不着,这让我有点生气了。
我把那一小块蛋糕塞进自己嘴里,对着海伦娜大声喊道:“那就随你的便吧!以后我再也不会带任何吃的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我气鼓鼓地跑出教室,打算换了衣服就回去。没过多久海伦娜就追了出来,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地换掉练功服和舞鞋。我故意转了个身,背对着她,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把纸杯蛋糕一股脑地放进包里。
然后我听到海伦娜在我身后小声说:
“一点点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我还在生气,假装没听到她的话,背上包跑了出去。几乎是一迈出大门,我就感到后悔了,可我又不想现在回去,好像是我认输了一样。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里,妈妈问我海伦娜喜不喜欢纸杯蛋糕,我便把事情一股脑地跟她说了一遍。她本来想告诉我点什么,但莉莉在摇篮里哭了起来,她就没时间顾及我这边的事情了。
我愤愤不平地想,总是这样,一份母爱分给四个孩子,怎么能足够呢?况且有的孩子还分不到平等的四分之一。海伦娜的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她的妈妈一定只爱她。
想到海伦娜,我有点生气,把纸杯蛋糕都吃光了。
再一次在舞蹈教室见到海伦娜的时候,我已经不生她的气了,所以当海伦娜在练习的间隙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向我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笑,故意转过头去不理她。
等到老师一说休息,她就立刻试探地看向我,好像害怕我随时都会逃跑一样,慢慢地靠过来,仿佛是在接近一只怕生的小动物。我在她开口说话之前,从身后拿出妈妈准备的午餐盒:
“蛋糕不可以的话,水果就没问题了吧?”
那天我们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一起分吃了满满一大盒草莓。
海伦娜的妈妈工作很忙,却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所以海伦娜总是会在这里待到很晚。但有一天,刚一下课,海伦娜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去。我很好奇,就问她:“你今天怎么回去这么早?”
“妈妈今天有事情,她说她今晚都不回来了,让我自己回家。”海伦娜眨着眼睛说。
“那,你爸爸呢?不能让他来接你吗?”我问她。
“我爸爸……”海伦娜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的工作一直很忙。”
“天啊,那你得一个人在家待着了!你不怕吗?”因为家里总是有很多人,我完全无法想象独自一人在家是什么样的感受。
海伦娜摇了摇头:“不怕啊,反正我总是一个人在家。”
我顿时对她心生怜悯,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多可怕啊!这让我突然灵光一现,对她说:“那今天要不要来我家玩?反正你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来我家!”
“可以吗?你家人同意吗?”海伦娜的表情告诉我,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他们肯定会欢迎你啦。”我十分笃定地说。
“那我要和妈妈说一下。”海伦娜从包里拿出一部老式手机,拨了号码过去,却迟迟没有人接听。她发了短信过去,一时间也没有人回复。
“不管她了,我们先回家,你妈妈迟早会回复你的。”我对忧心忡忡的海伦娜说。
“那她要是不同意怎么办?”海伦娜问。
“她那么忙,还能把你接回去不成?”
总之我把海伦娜带回家了。我家小小的房子里一共挤了六个人,不过现在他们不是全都在这里。妈妈在做菜,汤姆在餐厅写作业,莉莉在摇篮里睡觉,多里安还在学校,爸爸还没下班,即使是多了一个海伦娜,也没有往常来得拥挤。
妈妈说海伦娜比我可爱多了,我有点生气,也有点高兴,虽然海伦娜确实很可爱,但我也想被妈妈夸可爱。海伦娜有点害羞,和妈妈说话的时候也低着头,我看她这样,就把她拉走了,我要让她看一看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非常狭小,里面只摆得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柜,是我软磨硬泡了很久,爸爸才肯把这个小隔间给我当做自己的房间。我和海伦娜脱掉鞋子,脑袋挨着脑袋躺到床上,和她一起去看我贴满了整个墙壁和天花板的明星海报。
这是我的收藏品,不管是电影明星,摇滚明星,实力唱将,舞蹈天后,只要是明星的海报,我都会贴在墙上。我相信,只要我肯努力,我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指着其中的一张给海伦娜看:“你看,天鹅湖!”我不知道海报上女演员的名字,她穿着白色的舞裙,仅靠足尖站着,修长的脖颈高高仰起,身体有优美的弧度,就像是一只白天鹅。
“阿拉贝斯。”海伦娜轻声说。这是我们也学过的动作。我从床上跳起来,模仿海报上白天鹅的样子踮脚站着,结果因为床太软,只坚持了一秒就败下阵来。海伦娜也做了一个阿拉贝斯,但在这样的“地面”上,连海伦娜也没能站稳,一下子跌在床上。我们俩一起哈哈大笑,笑到肚子都痛了,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才渐渐停了下来。我注意到,海伦娜正看着一张海报发呆,便也凑过去看。那是张电影海报,上面的白人男子戴着宇航头盔,有点狼狈,看起来像是在太空里遭遇了什么事故。电影的名字叫《迷失》,我没看过这部电影,不过听说评分很高,主演埃尔维斯也凭借这部电影拿到了奥斯卡奖的提名。
“你喜欢这部电影吗?”我问海伦娜。
“不,我没有看过。”海伦娜说。但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这张海报,似乎视线粘在了上面一样。我打算从莫名其妙的电影海报里抢回我的朋友,这个时候就要使用一些小道具,比如多里安随手丢给我的一盒大富翁,虽然少了点东西,但还能玩。
正当我打算侵吞海伦娜为数不多的地产的时候,妈妈的大嗓门从楼下传来,是开饭的时间了。
因为海伦娜来家里,今天的晚饭比平时多了两道菜。爸爸对海伦娜很热情,汤姆也一直缠着她说话,多里安没回家,估计又和朋友去吃塔可了,不然我觉得他也会喜欢海伦娜。我怕海伦娜被他们吓到,所以一吃完晚饭,就赶快把她带回我的房间。我们说了许多话,玩了许多游戏,还一起做了作业,又闹到很晚才睡下。
期间海伦娜的妈妈打电话过来,我去找妈妈来听,她们聊了一会儿,妈妈说明天一早海伦娜的妈妈就来接她。我松了口气,差点以为海伦娜会被提前接走呢。
海伦娜的妈妈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还在吃早饭。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比我妈妈漂亮得多,海伦娜一定是继承了她的相貌。我和妈妈送海伦娜出门,要她下次也来玩。
“说再见,海伦娜。”海伦娜的妈妈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对我们露出淡淡的笑容。
“再见。”海伦娜对我们挥手,显得有点拘谨。她被妈妈带上了车,临走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一副不舍的样子。我想,以后一定要再让海伦娜到我家里来玩。
几天后的舞蹈教室里我没能见到海伦娜,老师说她生病了,我一个星期后才见到她。她说她只是受了凉,发烧休息了几天,现在已经完全好了。我问她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我家玩,不知为何,她瑟缩了一下,对我说:
“我会去问问妈妈,她同意的话才可以。”
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海伦娜接下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夺走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她问我:“莎妮,你想不想去参加试镜?是电影的试镜,他们需要像我们一样大的孩子。”
这是个好机会!我立刻兴奋起来,参加试镜一旦被选中,我就离女明星的理想更进一步了!我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对于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和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从那次试镜开始,我和海伦娜就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条通往新生,一条通往毁灭。我曾经以为是这样,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发觉,打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站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了。
我和海伦娜一起坐在后排,窗外灰黑色的云层中间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浅蓝色的天空。
海伦娜的妈妈,玛德琳女士正在开车。她对我很亲切,听海伦娜说,这次试镜也是她建议我来的,还愿意开车带上我一起,她真是个大好人。
海伦娜今天精心打扮,穿着一条浅蓝色洋裙,头上也戴着一顶可爱的小圆帽。她的睫毛很长,看起来就像一个洋娃娃,让我忍不住想抱着她不松手。我来之前也想打扮一下,但我可怜的衣柜里只有多里安的旧衣服,唯一的几件裙子早就因为我长高穿不上了。玛德琳女士一路上跟我聊天,问了我许多问题,比如我家里有几口人,爸爸妈妈都是做什么的,我都一一回答了。她还问我海伦娜平时在舞蹈教室表现怎么样,我当然没有吝惜我的赞美之词,把海伦娜夸得天花乱坠,玛德琳女士看起来也很高兴。
很快我们就到了试镜的地点,这里看起来乱糟糟的,有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也被自己的家长带着,在走廊里的一排座椅上坐着等候。我到现在才开始感觉紧张不已,手脚都有点发冷,心脏碰碰地跳着,海伦娜看起来也有点脸色不好。我握住海伦娜的手,开始给彼此加油鼓劲,玛德琳女士好像去跟谁讲话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示意我可以进去了。房间里有三四个大人,还摆着一台摄像机,为首的那个让我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我就坐下了。摄像机对着我的脸,直到那时我才迟来地想到,我好像从来没有演过戏。
严格来说,我并不是从未演过,如果那些在餐桌上夸张地模仿电视机里的女演员唱歌的时刻也算是表演,那我也算得上是经验丰富。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紧张,但我不知道效果如何。他们让我给自己做个介绍,又问了我许多问题,给了我一个桥段让我表演,我敢保证那是非常尴尬的情景,因为在场的大人都发出了笑声。最后坐在桌子前的那个人问我,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展示的,我说我会跳芭蕾,但是很显然,我又搞砸了,因为我跳到一半的时候忘记了动作,只能胡乱挥动胳膊糊弄过去。
最后走出那个房间的时候,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我努力安慰自己,这并不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我坐回那排椅子上,玛德琳女士问我感觉如何,我说糟透了。她笑着安慰我,说没关系,以后一定可以,她真是个好心的女士。
海伦娜也安慰我,还说下次有机会还会带我一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玛德琳女士用手碰了碰她,她便不说话了,安静地等待轮到自己。海伦娜是今天的最后一个,我似乎等了很久的时间,她才从门里出来。玛德琳女士立刻就上前询问她的表现,样子显得很急切,海伦娜只是摇了摇头,说她不知道。紧接着门后的人也走了出来,我认出为首的就是坐在桌子后面的人,一下子低下头不好意思说话。
玛德琳女士上前一步,他们似乎聊了些什么,我远远看到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用一种恐怖的,仿佛童话故事里的后母一样的眼神看向我们这边,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她快步走来,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海伦娜的胳膊,极其快速地说:“海伦娜,我们走。”
海伦娜踉跄几步,转头看向我。她如同宝石一样的眼睛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可我没能读懂。最后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告别。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应当向她挥手告别都忘记了。我不明白,海伦娜的妈妈到底怎么了?可是更让我震惊的是接下来的事。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男人朝我走来,看起来不太友善,但他蹲下来对我说话:“你怎么还没走?那正好,你的父母呢?我需要和他们谈谈。”
我以为我把事情搞砸了,拼命摇了摇头:“他们都没来,是别人送我来的。拜托了先生,就算我演得再烂,也不必把我的父母都叫到这里来吧!”
听了我的话,那人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谁说我要指责你了?我需要跟他们谈谈合同的事。”
十一岁时,好运仿佛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样砸中了我,我成为了一名童星,走上了演艺之路。即便是后来遭遇了很多痛苦的事,即使我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大红大紫,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我唯独后悔的是另一件事。
被妈妈拉走的海伦娜,她当时看向我的眼神里,到底在说什么?后来我无数次地想过,那天我应当跟上去吗?如果我跟上去了,有些事是否就不会发生?
可是那之后的事,又怎么是我这样的孩子能够预见到的?我能做的就只有牢牢记住曾发生的一切。
那天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海伦娜了。
*字数 4240
虽然在这个古怪的地方住了几天,但天野空并不觉得探索有什么新的进展可言。除了发现新的区域,新的尸体,不断地增加对于这个地方的恐惧感之外,没有得到一丝一毫有用的东西,比如无线电或者其他通讯手段。即便是找到了游戏厅这种地方,也没办法忽略地上躺着的尸体,可以说是非常扫兴。天野空带走了桌上放着的飞镖,打算如果有个万一,就用这个防身。他还拿走了一根台球杆,希望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找到极光的时候,他正在陪变小的鸣桥晖良玩。这已经是极光带的第三个小孩了。
“你好啊,感觉你好几天都在照顾小孩,挺辛苦的。”
“中午好天野先生!还好哦,小孩子很可爱的。”极光露出很快乐的表情,看样子真的很享受。
他们陪鸣桥玩了一会儿小孩玩的游戏,天野空也发出一些敷衍的笑声。
“今天的调查有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吗?”玩了一会儿之后,极光问他。
天野空据实已告:“有很多危险的东西,不过也有好玩的东西,我们有发现游戏厅。”
“游戏厅!”极光对此充满兴趣,两眼放光。
“有推币机,娃娃机和台球,还有桌游,”天野空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也死了不少人。”
极光眼睛里的光瞬间消失了,感觉有点好笑。
“那……那我还是不去了……”他显得有点害怕。天野空看不过去,把一个飞镖递给他:“我有拿飞镖回来,你可以扔着玩。”
极光来了兴致:“好哦!我想试试……不过扔到什么上面好呢……”
“扔到树上吧。”天野空建议。
极光抬起手腕,利落地一甩,“嗖”地一声,飞镖便结结实实地钉在了树上。
“这个好像很简单。”极光说。天野空给他鼓掌:“准头很好嘛。”
但极光又似乎想起什么的样子,向天野空伸出手:“但那么轻易就能钉进树里……好像很危险的样子,剩下的飞镖都请给我保管吧。”
天野空皱起眉头。并不是他不信任现在的极光,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很单纯,很容易受骗的小孩。但是恢复记忆之后的极光呢?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极光可是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像飞镖这么危险的东西,他也不放心让极光来保管。
他没有把飞镖交给极光的意思:“明明我是年长的人,应该由我拿着更加安全吧。”
“……是吗?如果不亲自处理的话我会有点不放心……请交给我吧。”
“你要怎么处理它们呢?”天野空问。
极光沉默了片刻:“……秘密。”
天野空觉得这很好笑。极光不允许别人骗他,但允许自己持有秘密。他不想戳破这一点,而且他有种预感,就算他说破,极光也会用他特有的逻辑对此做出解释,所有的辩论到最后都只会以“但是骗人是不对的”来结尾。
天野空对此报以冷笑。他开始渐渐察觉到自己一次又一次跟极光搭话的理由,但他不是很想承认这一点。
“那这样如何,我们一起去湖那边,然后我把飞镖扔进湖里。”他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极光想了想,答应了。他们走到湖边,极光看着天野空一个接一个地把飞镖扔进水里。
天野空想,这可是他从死了人的游戏厅里带出来的防身武器,就这么扔进水里打水漂,实在是心有不甘。
“感觉放心了不少。”极光看着飞镖慢慢沉底,松了口气。
“你对我就有那么不放心吗?”天野空表现出一丝不满。
“嗯……怎么说呢,其实这几天看到天野先生也很努力在帮助大家,不如说是害怕有其他的……”极光很显然地抖了一下,“鬼什么的……悄悄偷走飞镖怎么办……”
天野空听了他的理由,觉得心情更差了:“鬼不用飞镖就能伤人。”
“……那、那怎么办……”极光脸色苍白,仿佛已经被鬼伤到。
天野空安慰他,鬼也不是没办法解决的东西。
“你就照顾好小孩和自己就行了,剩下的事让大人来解决,虽然大人也不一定能解决。”
“……大人……我觉得我应该也算……”极光犹豫地说。
“也不是不行。大人倒是也可以怕鬼……”天野空上下打量极光。他的衣着打扮很有叛逆青年的风格,但说话做事却都像个小孩,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大人。
极光被他看得有点慌张,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总觉得没什么大人样子啊。”天野空做总结陈词。
“抱、抱歉……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没有被判定为大人,极光显得有点低落。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你跟一般意义上的大人不太一样,你知道象牙塔吗?你就仿佛在那里住了很久一样。”
实际上这已经是打了折扣的评价,如果不是考虑到极光的心情,天野空会说出一些更加打击人的话,就像他对弟弟做的那样。在温室里长大的,一折就断的花朵,只活在自己的幻想里,不肯面对现实的幼稚鬼,虽然有个成熟的外壳,里面包裹着的仍然是不谙世事的孩子罢了。
“是吗……”极光更加低落了,“那么我是什么地方……做得还不够吗……”
这是极光的习惯,把一切都归咎到自己头上,觉得别人讨厌自己,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事实上他总是帮助别人做事,可以算得上是品行优良。但真正要命的部分,关于轻信和欺骗的部分,他又不肯去接受,不肯去改变,天野空又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送上一点虚无的安慰而已。
“我觉得你已经做了你力所能及的部分。剩下的……嗯,大概需要一些时间吧。”
极光沉默下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很快话题便转移到了晚上的酒会,天野空费了一点时间,准备好了酒具和冰块,他倒是没想到来到这种鬼地方还要工作,但好在他这次不必赔着笑脸应付那些难缠的客人。
“虽然你应该不太记得,不过如果要你猜的话,你觉得自己酒量如何呢?”他问极光。
“嗯……应该不会很离谱吧?”极光想了想,“试试就知道了。”
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对于酒量还是有一点印象,这倒是挺有趣的。其实不难发现,极光似乎是喜欢酒的,不然也不会想要办什么酒会。
“我见过一些很离谱的人,很有趣。”天野空说。他回忆起一些见过的客人,还有难应付的各种醉汉。
“是……会喝醉的那种吗?”极光晃了晃头,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对劲,“……我总觉得好像……嗯,天野先生再说一点吧。”
天野空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继续说下去:“有的人会因为半杯啤酒醉倒,很难说是不是在逃避结账。”
“诶?为什么要逃避……我印象里好像总是在结账。这不是应该的吗?”极光不解。
这是哪来的大少爷啊,天野空无奈地想。他的朋友肯定都喜欢他,这不就是免费的饭票吗。他告诉极光这个世界上还有付不起钱的人,有的人每次来都打欠条,发了薪水才还。极光点点头,说那能帮助到别人也是挺好的,天野空觉得自己都快气得吐血了。
他挑了个极端的例子讲给大少爷听,希望他以后别胡乱帮人结账:“但有的人贫困实在是咎由自取,他们会把所有的钱花在赌博和喝酒上,赢的时候倒是笑脸迎人的,输了就四处撒泼,还打骂自己的小孩。你想帮助这样的人付账吗?”
结果极光根本不关心钱财损失,他的重点总是放在受伤的人身上。天野空告诉他,已经有人帮忙报了警,小孩不会再被打骂,极光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报了警就太好了。”
没有救了,没有救了,你就一辈子当别人的钱包算了。天野空不再想着教给极光什么人生道理,他想了想,还是讲一些有趣的话题放松心情比较好。当然,是他自己的心情。
“还是来说点轻松的话题吧?之前有一对情侣来喝酒,女人很快就喝醉了,靠在男人身上……”
极光竖起耳朵,听得很认真:“诶……然后呢?”
“但她点的那杯饮品是无酒精饮料。”
天野空以为自己讲了个笑话,但极光的反应却有点奇怪。他晃了晃脑袋:“……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但……”
天野迷惑不解:“无酒精饮料能让你想起什么吗?那还挺怪的。”
极光正色,问道:“那之后发生什么了呢?”
“男人把跌跌撞撞的女人带走了,但其实她根本就没醉,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目的呢。”天野空回答他。
“抱歉我感觉我想起来的不是这么回事……好像弄错了……等我确定之后再告诉天野先生吧。”
极光显得有点低落。天野空不太明白他到底想起了什么,多半是跟酒有关的故事,他顿了顿又继续讲:“刚刚的故事其实还没讲完,后来男客人没再来过,女客人却自己来了,点了很多烧酒,喝得很豪爽,跟之前完全判若两人呢。”
极光好奇地问:“为什么呢?”
天野空说:“这个嘛,原因也只能靠猜测了。比如她想在那天跟那个男人发生点什么,或者只是测试对方有没有绅士风度,又或者只是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出柔弱的样子,好勾起人的保护欲。”
“所以是在骗人……”极光喃喃自语。
“是在骗人哦。”天野空予以肯定。
事实上他现在才察觉到这也是欺骗行为的一种。天野空并不是想有意地聊起什么欺骗故事来刺激极光,他只是随便讲了一个故事,就有骗人的情节,不如说,情节里没有欺骗的故事简直少之又少。白雪公主里的皇后骗公主吃毒苹果,可是猎人也欺骗皇后说公主已死。灰姑娘穿上华丽的衣服与王子见面,很难说仙女教母没有在其中弄虚作假。可是极光并不理解,他总是把所有的欺骗行为都笃定地识别为坏事,却从没想过这其中也有善意。
“……为什么总是要骗人呢……”
天野空试图让他明白:“想像一下,现在有一个地方,所有的人都不会骗人,不会说谎,你觉得这里是不是个好地方呢?”
极光回答:“当然是啊!”
“然后呢,有一天,这里来了一个外地人。他发现这里的人竟然都不会说谎,于是就骗了其中的一个人,敲诈了一笔钱……他立刻成为了这里最有钱的人。但很快大家就发现,他是个骗子,于是把他赶了出去。可是呢……在发现可以欺骗别人,为自己谋取利益之后,本来单纯善良的居民也改变了。”
“本来他们都对彼此都没有防备,但经过越来越多的骗局之后,居民们也不再相信彼此。也许有人会信任他人,但建立信任比往常需要花费更久的时间。”
极光仍旧保持着他那种根深蒂固的态度:“……所以,一开始就不应该骗人的……”
天野空反问他:“如果一开始就不存在欺骗,也不会有之后的事了,你是这么觉得的吧?但是这个一开始,又是在哪里呢?”
极光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问:“天野先生,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故事?”
天野空深吸了一口气:“因为那个不存在欺骗的世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啊。根本没有那个按下开关的外地人,人类的互相欺骗和自我欺骗从文明的诞生之初就开始了,基督教里也有夏娃受蛇的欺骗吃下了智慧的果实,这种桥段吧?人类的欺骗只不过是为了在这个充满欺骗的世界自我保护而已,不然又要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呢?”
人如果不去欺骗别人,要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呢?他想起许多阴暗色调的瞬间,想到父母的脸,想到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夸赞天野海斗的聪慧,想到被忽视,被苛责的无数个夜晚,又想到自己满分的成绩单,想到角落里的亲吻,刻意流露的亲昵与依赖,雨夜里女人悉心教导尚且生涩的他,许多伪装出的笑脸,父母的笑脸,女人的笑脸,女孩的笑脸。
他是靠着欺骗才苟活至今的,但极光却总是问他:
“天野先生觉得,骗人是正确的吗?”
那句话他无数次想说出口,却又被他忍耐下来。但也许某一天,他会对着极光大喊出声:
“骗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根本就一点都不懂!”
*字数4594
*变态狗舍记事
*一些懒得响应我的好兄弟们,看见就是缘
天野空十五岁那年发现自己的弟弟在偷偷养狗。他不讨厌狗,但他讨厌能让弟弟变得开心起来的所有事情。
某一个周末,他跟随毫无防备的天野海斗找到了被他藏在废弃建筑工地的纸箱,趁他走后把狗从纸箱里抱了出来。要是弟弟明天来到这里之后,发现纸箱里只有冰冷的畜生遗骸,那样的场面一定很有趣吧?天野空把手伸向狗的脖颈,狗并不知道眼前的人类在想什么,它短促地叫了两声,以为天野空想和它亲近,伸出舌头去舔他的手。
后来狗没有死,一直活到今天,天野空在早津翔的葬礼上见过它,虽然已经是条老狗,但很精神,比一旁眼神呆滞,面如土色的天野海斗精神得多。
他劝天野海斗想开一点,又问他,你该不会只有这一个朋友吧?天野海斗不说话,表情极为痛苦,很是好笑。所以天野空觉得自己落得现在的境地,也有可能是弟弟在背后诅咒了他的缘故,不知道天野海斗与小动物相处的暑期旅行是否愉快,反正自己现在倒是挺愉快的,而且有很多小动物可以相处。
人们都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所以极光会变成狗,是一件非常理所应当的事。如果从全世界里投票选择一个最适合变成狗的人,那么极光应当会得到高票。
他一开始还不知道那条狗就是极光,虽然听说它出现的时候极光的衣服就在旁边,但一般来说,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不会去想人类变成狗的可能性。原田麦克说那是他的狗转世投胎,其实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他一边说,一边在狗身上乱摸,表现得非常快乐,仿佛那条狗是他的心肝宝贝疙瘩蛋,肆无忌惮地对狗上下其手。
狗不是很乐意,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些都不关天野空的事,虽然有点好奇极光去哪了,怎么连衣服都不穿,但如果现在去找,找到个光溜溜的裸男也挺尴尬的。
他们几个人把狗带回宿舍,午睡结束之后狗就不见了,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仿佛一个自由的小精灵。
天野空到这时也没有产生太多怀疑,只觉得狗也会乱跑,直到遇到脸色不太好看的极光。他上前问候,极光说他吃了什么东西,有点不舒服,天野空问他吃过什么,于是他开始一样接一样地数:
“……布、布丁?还是那个闻起来怪怪的粉……还是羊羹……还是甘草糖……”
这人真的吃了很多东西,听起来感觉还都是别人投喂他的。他提醒极光,他可能有些过敏症状,需要谨慎饮食,极光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没有真的往心里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的?”比如找点药什么的。
极光有些为难,眼神飘忽,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个,虽然因为说出来很丢脸,不太方便说具体的原因。但因为一些事情……可以请天野先生转告原田君吗?因为很奇怪……呃,怎么说呢,还是希望能让他意识到这样是不好的……请对他说:‘请不要性骚扰小动物了’!这样的……会很奇怪吗?”
确实很奇怪,天野空想。原田麦克对他的狗上下其手的时候,极光并不在场,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再看看极光的表情,他隐约有了联想,不过这未免有些太不可思议。
极光看他不说话,又加上一句:“这也算是,帮助天野先生现在开始做好事的第一步吧!”
这小孩完全把自己当成坏人了。这是劳动改造吗。忍耐下一些不快,天野空答应了他的请求:“原来你知道的吗,当时你明明不在场来着。确实我觉得原田先生对他的建国转世有点过火,不过那毕竟是他的狗,我不好说什么。既然你这么要求了,我就帮你转达了吧。”
极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不是……算了。”
看到他这种反应,天野空基本证实自己的猜测了。不过那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他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
“不过你这种说法,说得就好像我以前没有做过好事一样哦。”他还是打算提醒极光一下。
极光露出一个还算单纯的笑容:“……啊这个嘛,因为之前被骗的事,多少还是有点在意的。”
“那么需要告诉原田先生,是你想要他这么做吗?”他故意说得意有所指,不知极光有没有听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极光摇摇头:“……不了吧。这是匿名请求,拜托了!”
他又补充道:“一定要让原田君明白这是不对的,承认错误才行哦……?”
“虽然我觉得这个有难度就是了。”不如说根本不可能吧,在不点明极光就是那条狗的情况下,让原田麦克真心悔过?拜托,谁会对一条狗的贞操负责任。
极光倒是心情很好:“加油!”
加个屁。
原田麦克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虽然天野空公开转达了极光的意见,但他也没打算按着原田麦克的脑袋让他道歉。等他什么时候知道了那条哈士奇的真实身份,再去后悔也来得及。
极光对这个结果不是很满意。他费了一些口舌,想要促使天野空再加把劲,直到原田麦克低头道歉为止。两人辩论了几个来回,极光问他:“要认输的话也没关系,毕竟每个人都有能做到和不能做到的事。要认输吗?”
事实上天野空不喜欢认输。在大大小小的竞争中,他总能取得胜利,当然,手段不太光彩。不过又不是每件事都有取胜的必要,也不是每件事都值得他去冒着弄脏双手的风险去取得胜利。他大可以把真相告诉原田,告诉他建国三世的真实身份,这无疑会让他大惊失色,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或者收买原田,让他假装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都是他取胜的手段。
但是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回报呢?他不喜欢做付出大于回报的事情。
“既然说到输赢,那究竟是在跟谁竞争呢?”他问极光,极光说不出所以然,这件事就此作罢。
但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狗,天野空仍旧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之后的情况变得更加混乱了。一觉醒来之后,天野空发现房间里多出了两个小孩,原本住在这里的断眉和叔叔都不见了,极光长出了活灵活现的耳朵和尾巴,怎么看都跟昨天的是同一种。
ok,天野空可以接受这一切,正如接受空难,接受七个人会同时失忆,极光会变狗,断眉和叔叔会变小孩,但这种剧情发生在他的25岁,不觉得晚了点吗?
两个小孩里有一个生了病,照顾小孩的工作由极光揽了下来。要不怎么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看着极光顶着一对狗耳朵忙前忙后,不得不说非常喜感。
天野空其实一直觉得,极光的身上隐约有些“问题”,不知道跟他的失忆有多大的关系。他似乎非常享受给别人帮忙,对其他人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这并不正常。即便是学生时代,也有不少心思活络的家伙,比如天野空自己,要说极光从未受过欺骗,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也许正是因为他忘记了被骗的记忆,才如此信任别人。
他找到极光,问他能不能在这里找到音响一类的东西。天野空对极光的身份有所怀疑,是从他说自己吃了布丁之后身体不舒服开始,此后鸣桥又说他似乎对牛奶过敏,他认为极光可能就是菜单上说的“少爷”,这里的居民。向他索要物品,其实只是一种试探,看看他是否对这里比较熟悉。
但极光显然仍旧什么也不记得。
“……音响……”
他原本在晃动的尾巴停下了。极光的耳朵和尾巴会重视地反应主人的心情,虽然极光本来就把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如果方便的话,帮我留意一下就好。或者其他的能够播放音乐的东西。”
“好哦……!我会努力找的!”极光晃着尾巴说,不知道他是否有察觉到自己的尾巴会动这件事。
“那就拜托你啦,如果找到的话,我也会给你报酬的。”天野空说。
“报酬就不用啦!因为能帮到忙就很开心了。”极光很明快地回答道。
天野空皱起眉头。
“我觉得你没失忆之前肯定吃过不少亏。”
“?”极光一脸不解。
“肯定有那种人吧,明明自己可以做的事却推给你去做。”天野空想起一些职场往事,总之不是什么很愉快的回忆。
“不会吧?”极光很惊讶,“大家应该是真的需要帮助才……”
天野空冷笑,他觉得有必要提醒极光一些东西。虽然他没兴趣当小孩的人生导师,但极光这样子,真的让人有点看不下去了。
“因为你连报酬都不收,如果有人别有用心的话,就会利用你哦。”
“帮助人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极光喃喃自语道。他的表情似乎有点微妙,但天野空没能捕捉到稍纵即逝的那点违和感。
他叮嘱了极光几句,要他帮别人忙的时候也保护自己,极光很欢快地点头,显然又没听进去。
算了,关他屁事。
临走前他和极光约了下次喝酒,极光提议干脆大家一起来,要他帮忙准备一下用品,天野空答应了。不过极光到底是否到了能喝酒的年纪,这一点他仍旧搞不清楚。
晚上回宿舍的时候,超自然系八人宿舍又出事了。之所以被称作超自然系宿舍,是因为这个宿舍发生超自然现象的频率似乎有些过于高了。原本几人还能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假装狗是外来的狗,小孩是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小孩,叔叔和断眉只是找不见人,极光的耳朵只是道具,直到被取名“青椒”的小孩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条狗。
宿舍内众人都大惊失色。
人能变狗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令人惊讶,尤其这次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时间大家都失去了语言能力。原田麦克首先想到他的建国四世,想必是三世的突然消失让他非常寂寞。佐与名良喃喃自语,完全联想到了上次的狗是哪里来的。天野空冷笑,开始讲一些平时不会讲的话,比如大变活人和活人大便。
原田麦克迟来地想到建国三世的身份问题,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拍了一个大活人的屁股,真情实感地担忧是否有FBI会来抓他。天野空说那倒好,FBI来了所有人就都得救了,也是大功一件。
“可是……我怎么知道……人会变狗啊……”原田麦克喃喃自语。
问得好,这里的所有人都想知道。
于是这宿舍里所有还醒着的人都开始思考,这里究竟是不是有什么魔咒,能让人变小或者变狗,或者变成小狗。应蛟思考是否应该搬走,原田开始进行一番对这个世界的消化,但很明显产生了消化不良。他怀疑昨天看到的猫也是人变的,天野为他的推测推波助澜,说昨天看到的老虎和狮子也是人变的。话题又进行到如果明天自己也变成动物,要变成什么样的比较好,原田秒速回答自己应当变成比格,得到一致认可,应蛟说自己是狼,佐与犹犹豫豫,觉得自己是胆小的动物。天野自己却没给答案,明明他才是提出这个疑问的人。
如果他会变成一种动物,那大概会是食腐的鸟……大概吧。
他们度过了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男人小孩和狗挤在榻榻米上入睡,没想到第二天醒来之后,又发生了变化。
轮到鸣桥晖良变成小孩了。
与其他两个小孩不同,鸣桥小朋友展现出了非一般的心理素质,极快地联想到了绑架,并主动要求联系父母支付赎金。极光则是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育儿经验,在梦游中完成了对小孩服装的改造,然后又躺了回去。
青椒仍然是狗,大家基本都默认了他就是断眉变的,很熟练地称呼他断眉。叔叔则是一大早就不知去向,小孩也不见了。一群人和一条狗浩浩荡荡前往餐厅做早饭,熟练地跨过尸体走进内部拿食材。
最近几天,天野空近乎对食物加工生出一种恐惧。昨天菈弥亚和出田光把钓来的鱼烤来吃,结果烤成了完完全全的两块焦炭。味道很烂,只有吃了的人才知道。他也尝试着调过酒,和侦探小姐一起,结果两个人各洒了一桌子,才调出了还不错的一杯。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在这里也受到了影响,因此没有下厨,只是拿了个生番茄吃。鸣桥小朋友说想吃青椒,佐与炒了两盘,一盘自己吃了,显然不怎么美味,另一盘味道不错,拿来喂小孩。其他人尝试做饭,结果都普普通通,原田麦克挑战西红柿炒鸡蛋,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如此简单的一道菜会做到着火的程度。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本来安静地待在一边的断眉狗先生闻到这股焦糊味,突然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它目光坚定,神色坦然,拿起菜刀,端起锅铲,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之下,给大家做出了完美的四菜一汤。
原田麦克做菜,狗都看不下去了。
明天这个宿舍,到底还会有谁变成小孩,或者变成狗,似乎已经是一个非常值得期待的事。这倒不代表他们对眼前的危机视而不见,不如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证心智正常,已经是个很不容易的事了。
天野空只希望明天不要轮到自己,那样就好了。
至少不要变成狗。
*字数2506
天野空是个骗子。
他不算太短暂的二十五年生命里,说过的谎言不计其数。从十岁第一次作弊拿到第一名开始,他就再也没能停止说谎的脚步。谎言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他不得不支付额外的代价,才能勉力维持住自己在家人和朋友眼中光鲜亮丽的形象。人人都以为他有一份高薪工作,实际上他也的确有那么一份,只不过不够光彩。那女人今年四十五岁,喜欢他的脸,和他的身体,她有丈夫,有孩子,却想找点刺激,找一点年轻的感觉。
对于如何取悦比他年长的女人,天野空具有丰富的经验,从他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并不对她们抱有特殊的感情,只是这种关系能让他更加方便地索取,比如金钱,比如荣誉。
可见天野空其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看看他到底说了多少谎吧。
从坐上去京都的飞机开始,他对菈弥亚说自己是火星人。也许这算不得谎言,因为这样的话没人会信。而后如月爱发表了自己的离家出走宣言,他说自己半个字都没听见,当然,这也并没有什么恶意,为的是表达一种支持,他很乐意看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碰一鼻子灰,感受一下这艰难的人生。
随后飞机坠落,他幸运地活了下来,来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同行者有二十几人,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失忆症患者,满地的尸体,给人一种低成本恐怖电影的感觉。
他发觉自己还挺喜欢那个莫名其妙讲出来的“火星人”设定,为了活跃有些沉闷的气氛,他便时常讲上几句,装作自己是个沉迷SF的傻冒。但他没想到,这样的玩笑话也有人会当真。
草率地决定了房间分配,屋子里的八人进行了自我介绍。轮到天野空的时候,他笑着称自己是火星人,一旁的鸣桥还打趣地问他,火星上是否有种土豆。他刚想开句玩笑,却听到一旁的声音:
“……诶,火星人?真的吗?”
因为语气实在太过认真,天野空不由得疑惑了一秒,判断对方是真的相信了,还只是在开玩笑。说话的人是失忆症患者其一,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欧珀女士给他起名叫极光,大家也就这么叫了。
“想也知道是假的啦。我是天野空。”他生出几分不悦,开玩笑的时候最破坏气氛的就是把玩笑当真的人,让他不得不解释这个笑话。
极光反倒是有点失落:“假的吗……”
天野空觉得有点好笑,真的会有人相信世界上有火星人的存在吗?这时他倒是想起弟弟来了,那个懦弱又天真,满脑子都是星星宇宙飞船的废物弟弟,恐怕他到现在还真情实感地相信这世界上有外星人,但就连那个傻子也知道,火星上并不存在生命这件事。
他想,自己说不定能找点乐子。
天野空找了个机会跟极光闲聊,问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世界上有地外生命。
“……如果有人说有的话,也许是真的有吧。不是骗我的话我会相信的。”
“那你要怎么知道对方不是骗你的呢?”天野空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会问的嘛。”极光一脸理所当然地说。
“骗子又不会说自己是骗子。”
“我想相信大家。”
只有没被欺骗的人才会这么说。天野空想。但考虑到极光失去记忆的现状,他目前的状态的确是未曾被欺骗过。想要相信他人当然是好事,只不过,随随便便就对骗子投入信任,所要付出的代价会是高昂的。
“……天野先生是骗子吗?”极光问他。
“在很多时候都是哦。”天野笑着回答。不如说没有欺骗别人的时候才比较少。他现在的生活,已经到了不说谎就维持不下去的程度了。当然他本可以不向极光说这些,装成自己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但他只是想看极光为难的表情。
“……”极光沉默了片刻,“这样是,不好的……”
当然,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说谎不好,欺骗不好,谎言会让人受伤害,但不说谎就会让自己受伤害,与其自己受伤,不如让他人受伤吧,这就是天野空的处世之道。
“……从现在开始改变,不再欺骗他人,也很不错的!”极光说。他想让天野空走上“正道”,言辞很恳切,但天野空几乎要大肆嘲笑他,你是三岁小孩吗?世界本身就是一座建在谎言和骗局上的空中楼阁,他的生活更是如此,如果不再说谎,他的生活会崩塌,数十年来的苦苦支撑的形象瞬间会沦为笑柄,极光这种小屁孩,又怎么可能懂得他的辛苦?
但他向来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确实没有必要……毕竟是需要齐心合力生存下去的场合。”
所以,也只有现在,他没有说谎的必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互相合作比猜疑更有利,也许他们之中潜伏着杀人恶魔,不过可以信任的人数量也不少。
他不介意在极光面前装装诚实的人,毕竟目前还没有到欺骗他的最佳时机。极光太容易相信别人,就算是欺骗了这样的人,也没什么成就感。既然这样,不如就暂时做个不会说谎的天野空吧。
“不过,你现在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吗?”他问极光。极光和其他几人的失忆症让他很在意,一般来说,失忆这种情况本来就很罕见,何况一连出现六个患者,怎样想都不觉得是巧合。这六个人不像是外来人,更像是这里原本的居民,但他们偏偏忘记了一切,这就显得更加可疑。他们的记忆里肯定隐藏着什么,如果能得到些情报,他们就有希望离开这里。
“……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极光显得很苦恼。
“我听说一般来说,失忆都不会持续太久,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吧。你肯定很不安吧。”
“……嗯……因为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
天野空尽量用自己的知识来安慰他。毕竟他也不想看着极光愁眉苦脸,众所周知,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很难指望他对团队做出什么贡献。
“失忆是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忘掉的,你还记得该怎么说话和怎么走路,很多生活的常识也没忘记。你还会处理伤口,以前可能有这方面的经验,我觉得你的身体其实还记得自己是什么人,只不过一时间想不起来而已。”
“好像是这样……”极光被说服了,似乎稍微精神了不少,“有道理,如果多遇到一点这样的事应该能想起更多吧!”
“对吧对吧,所以打起精神来吧。”天野空露出和善的笑容,这是他很擅长的。
“嗯!谢谢你,天野先生……”极光向他道谢,很快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啊,欺骗别人的事,也请不要再做了哦……”
听到他这样讲,天野空又起了逗他的心思。
“那么,在以上的对话里,我有一句话是谎话哦,要猜猜是哪一句吗?”
极光陷入了明显的茫然,似乎在回忆刚刚听到的所有对话。
天野空想,真有意思。他没有打算让极光一直疑惑下去,直接揭晓了答案:“答案是,就是刚刚那句。其实今天并没有骗你什么。”
极光的表情更迷茫了。
“……所以火星人的事情是真的……”
天野断然没想到他会产生这种想法,赶忙否认:“后来不也说了那是假的嘛。”
极光不知所措:“……这样会分不清该相信那句话比较好的……”
“这个嘛,还是需要你多加分辨了。毕竟凡事都要讲证据,如果拿不出证据的话,还是不要相信比较好哦。”
他一直都想说,这种随随便便就相信他人的孩子,到底是从哪片不受污染的土地上长出的纯天然有机蔬菜啊,如果不是因为失忆变成这样的,他真怀疑极光到底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我还是想……相信大家……”极光却还是这样说,仿佛刚刚天野空的话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天野空想,算了吧,他是不可能改变什么的。说不定,等他恢复一些记忆之后,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但是,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极光这样,没有欺骗,没有谎言,大家都坦诚相待,世界是否会变得更好呢?
天野空冷笑一声,他可是真心向往那样的世界,他想做那个世界里,唯一会说谎的人。
*好难写,先卡一下,有空再补后面的
方CC这段时间过得也不算安宁。从上半年开始,他就仿佛中了邪一样,被搅进一大堆怪力乱神的事情里。自己的程序成了精,来到了徒然堂,领了一个会说话的古董箱子回家,还被不知从哪来的翻译app威胁。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算了,先是电音节的恐怖十秒,又在黄浦江上看到那艘龙舟,这让他感觉肯定有大事要发生。
不过他好像也做不了什么。就算是世界末日要到了,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小程序员,顶多能提前屯点物资。为了以防万一,他真的买了点应急用的储存食品,还买了点常用药,做完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无论如何日子总是照常过。上班,下班,偶尔加班,推开门的时候受点惊吓也是常有的事。今天是什么?远坂凛还是晓美焰?他推开门,发现里面是空的,两个小家伙出去玩了。他松了口气,坐在沙发上,突然觉得有点寂寞。
“你回来了。”扫地机器人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指示灯一闪一闪,像在呼吸。
“嗯。”方CC应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接话。繁星很早之前就再度转移了自己的所在,藏进了这个房子的智能家居系统,承担了家务工作。虽然事实上她只是在那里居住,家务工作还是原来的系统在做。
“你没跟他们出去玩吗?”方CC问她。
“没有。”繁星回答得很简略,像是下定决心不把对话延续下去一样。
方CC也无话可说,他其实跟繁星一直都没什么话聊。
他回房间打了会儿游戏,又翻出洛斯塔的程序来看。匣想必也是等得急了,方CC一直拿不出她满意的成品,小空的尝试也不知是否有进展。是不是该换个思路,不以模拟真实的洛斯塔为目标,而是以满足匣的需求为目的呢?用面部识别程序实时捕捉情绪变化,分析用户心理,给出他们最想要的反应,这套方案曾经也是风之电话亭想要采用的,但最后被否决了。他们不是虚拟恋人,风之电话亭的宗旨是帮助用户们走出伤痛,不是为了让用户毫无节制地沉湎其中,把虚拟当做真实。在看似走投无路的现在,方CC才又想起这一套来。他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这么做。
匣和小空回来得晚了点,方CC也不说他们什么,论保护自己的能力,匣比方CC大概还更胜一筹。两个小家伙头一回做人,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他像个家长一样把两个小孩轰去洗手,虽然只有匣一个人在洗,然后又开始听小空絮絮叨叨地讲今天的见闻。过了一会儿家里安静下来,方CC回自己房间,接着打游戏,随即听见耳机里叮咚一声响,有人发消息给他。
他按暂停键,打开窗口一看,小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用自己的虚拟形象占据了大半个聊天界面。方CC觉得好笑:“什么事啊?”
小空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有件重要的事。匣姐姐要的东西,我想我可以把它模拟出来了。”
“好事情啊。”方CC说,虽然心里有点不太高兴。他本来以为自己能完成这个挑战,但小空抢了先,显得他有点技不如人。“你是怎么做的?用你的……能力?”
“嗯……算是吧。我这段时间收集了很多数据,我想现在的我已经可以模拟洛斯塔了。”小空说。
“匣一定会很高兴。你跟她说过了吗?”
“还没有。”小空低下头。方CC这才察觉,小空的情绪有点反常的低落。明明他做到了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方CC想到一个可能的理由:“你是不是害怕,匣有了洛斯塔之后,就不要你了?”
小空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我……我打算自己来模拟洛斯塔。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我会自己来‘扮演’洛斯塔。”
方CC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他抬起头,对上小空的眼睛,那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当有的坚毅眼神。
“我是来告别的。在‘洛斯塔’交付使用之后,作为小空的我,就不会再出现了。”
方CC震惊不已:“你这是要做什么?模拟洛斯塔,并不需要你本身消失啊?”
“是‘扮演’,”小空纠正他,“只有我才能扮演洛斯塔。为了让匣姐姐看不出破绽,我必须一直保持洛斯塔的样子,以她的面目示人。至于小空这个身份……我的上一任主人早就已经死了。”
“可是如果你消失了,匣会难过吧?”
“我会好好跟匣姐姐告别,就说我找到新妈妈了。到时候如果姐姐问起来,你就说我在那边过得很好。”小空显然已经考虑过了,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不再想找一个妈妈了吗?”方CC问他。
“嗯……也不是不想。只是不是每个小孩都有那个福气,我想,我还是做个大人好一点。”小空的表情有点落寞,方CC的心里也有一点不好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小空放弃这个想法,最后只是无力地说:“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做不太好。”
小空一改平时的欢快跳脱,用平和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我是好好想过才做出决定的。你知道吗,电子幽灵也好,灵器也好,都是因为有‘念’才诞生的。有想要实现的心愿,想要去做的事,想要见到的人……我也一样。‘风之电话亭’的‘念’是什么,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方CC叹了口气,猜到小空想要说些什么。他想,自己开发了风之电话亭,究竟是好是坏呢?
“我是为了完成他人的心愿才诞生的。所以现在,我要去完成匣姐姐的心愿。”
小空笑着说。
“我以前也试着扮演过别人,但是……最后结果并不好。”方CC试着再度劝告他,但小空摇了摇头:“你这么为我着想,我很开心。不过我已经决定好了,不会改变主意。你放心,我作为‘小空’的数据资料是不会被清除的,我仍然是我,只是换了名字,变了相貌,归根结底,我永远是‘风之电话亭’。”
方CC见他这样,也没办法再劝:“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匣说?”
“再等等。等过段时间……我会好好跟她告别。”不舍的神情从小空的眼角一闪而过,像是某种错觉。
小空的影像从屏幕上消失之后,方CC长长地叹了口气。
空调的指示灯不易察觉地闪了两下,一个声音从上面传出来:“我理解他的心情。”
“是吗……”方CC知道是繁星,他们刚刚聊天的内容她应该全听见了,“你觉得那样好吗?”
“是他自己选的,没有什么好不好的。”繁星说。
方CC想起小空所说的“念”,向繁星发问:“你也一样吗?你也是为了实现他人的心愿才诞生的吗?”
“或许是吧。”繁星轻轻笑了一声,“毕竟我也一样,是‘风之电话亭’啊。”
*字数4924
*快结束了,我疯了,老师也疯了,真的写不动了,救救我
“我回来了。”
古井真集打开家门,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喱香味。他脱下外套放在沙发上,古井爱琉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欢迎回家,今天吃咖喱哦。”
“好啊,太好了。”古井真集走进厨房,从背后抱住妻子,把头放在她肩膀上。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这样的味道总是令人安心。
“别闹了,还要盛饭呢。”爱琉嗔怪着挣脱他的手,去碗柜里拿盘子。古井真集帮她把咖喱浇在米饭上,转过头,却看到爱琉看着他,露出有点神秘的笑容。
“怎么了?”他觉得有点好笑,通常这意味着爱琉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不出所料,爱琉眨了眨眼,说: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古井真集问。
“我怀孕了,你要当爸爸了!”爱琉的脸上充满喜悦。
“真的吗!”古井真集吃了一惊,激动地抱住了爱琉。他想过有这么一天,却没想过来得如此突然,他忍不住看向妻子的肚子,那里虽然仍旧平坦,但已经有新的生命在此孕育。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
“那,那我们,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他问。
爱琉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是女孩的话,就叫她真理子,是男孩的话……”
“就叫他悟吧。”
古井真集猛然惊醒。他仍然身在夜笼镇,何年何月能够离开这里仍然是未知数。他已经不在旅馆内,天花板上挂着精致的水晶吊灯,身下是柔软的四柱床,像是给童话里的公主准备的房间一样。更令人惊讶的是,这里是一座城堡的内部,而这座城堡,是他和三轮羽则两个人仿造迪O尼城堡用木头独立搭建的——想也知道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这里根本是迪O尼法务部也管不着的法外之地,想到这,古井真集就一阵苦笑。
用不着别人说,他也知道,最近自己的精神越来越异常了。见过了太多这辈子都想不到会见到的血腥场景,他已经可以说是麻木了。即便是看到有倒在地上的尸体,也能面不改色地跨过它走进厨房,给悟大人做甜点。
悟喜欢吃甜食,除了甜食,他似乎不吃别的东西,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不需要保持营养均衡,也不用担心会长蛀牙。古井真集试着给他做了蛋糕,老实说他不是很熟练,在家的时候只做过几次而已,结果第一次就烤糊了。
这东西给悟吃的话,会死的吧,他不禁想。他硬着头皮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又给悟烤了一个新的蛋糕,勉强能让人满意。
悟哼了一声,说要赏脸尝尝,其实根本很想吃。
“凑合吧!下次再努力一点做好吃一点!!!勉强没有浪费本大人的时间!”
然后他把剩下的蛋糕也一锅端走,给古井留了一枚扭蛋币,便风一般地消失了。
古井真集最近也差不多开始了解悟了。与其信任他嘴上说的话,不如看看他做了什么。虽然被悟威胁过不少次,说要砍掉他的手,捏碎他的灵魂之类的,但没有一次真的付诸实施,反倒是一直跟在古井身后保护他,让他免于危险,还在古井入睡的时候爬上他的床,要他带自己一起走。他好歹已经是中年人了,怎么会不明白悟想做什么?
但是,呃,再怎么看,都不太合适吧?
古井真集今年三十三岁,结过婚,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而悟虽然自称年纪比他大得多,但无论是外表还是言行都像个小孩。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对这样一个小孩下手,也太不是东西了。虽然他自认为早就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但要做这种事,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他曾经的想法是必须活着回去,不能让真理子失去父亲,但现在即便他活着回去了,也未必能履行父亲的责任。对不起,真理子,他默默地在心里向她道歉,他惹上这样的祸端也就罢了,不能让真理子也牵扯其中,真理子不必接受这些,如果可能的话,他会远离她,让其他的人来照顾她,也好过让她接触这些怪异。而他会带着悟独自生活,尽力地保证他不惹出别的麻烦。悟要他只喜欢他一个人,他答应了,内心却仍然有犹豫。他不能说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悟,至少悟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时,古井真集也会觉得心情愉快,但这就像是长辈爱怜晚辈的情感,跟悟喜欢的电视剧里的情感搭不上边。
但是,他又不敢说,自己的情感之中,没有一点额外的念头。
那之后他总是想到石榴。剥开石榴的表皮,露出里面鲜红的,满溢着的果实。晶莹剔透的红,像血一样的颜色。他想去触碰,想去抚摸,但又恐惧着自己的念头,不敢伸出手。这究竟是一时的鬼迷心窍,还是说,他已经渐渐成为了更令人作呕的怪物?
他感到自己渐渐地偏离了日常生活的轨道,与悟相处不过十天,他便开始疑心自己是否还能回到文明社会里去。他看着他杀人,也许那些不算是真正的人,但能够泰然处之的自己也不再是正常人了。开始时他还感到恐惧,而现在,他甚至希望悟早些出手,好帮他解决麻烦。
从某天开始,旅馆不再提供饮食。悟说带他去吃饭,又嫌他去的店丢了他的面子。古井真集不知第多少次露出苦笑,在请客吃饭上也要跟别人比个高低,实在是幼稚得很可爱。他只是想着就算悟只有扭蛋币付账,自己身上的钱也够吃一碗拉面而已,怎料悟在门口拉他的衣角,说要点一百个冰淇淋。
算了,一会吃饱了就跑路吧。古井真集无奈地想,在服务员和食客们异样的眼光里,在一百个冰淇淋的围绕之下,默默吸溜自己的那一碗豚骨拉面。
要是悟参加大胃王比赛,准能胜出,他不禁想着这样的事,假装看不见悟悄悄用勺子喝了一口拉面的汤,又吐吐舌头扭过头装作无事发生,转头大吃特吃抹茶冰淇淋。其实挺可惜的,他想。只吃甜食的话,会错过很多美味的东西,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什么都尝尝才是最好的。如果悟是他的孩子,他会每天做便当给他,玉子烧,章鱼香肠,裹着肉松的饭团,煮好的花椰菜和胡萝卜,淋着酱汁的青花鱼,当然也要有苹果兔子,满满当当地摆上一盒,可以自豪地向班上的同学炫耀。悟的话,会把胡萝卜偷偷扔掉吧,就像真理子那样。他想着这样不切实际的事,托着下巴看悟一个接一个地吃冰淇淋。
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梦里他回到爱琉怀孕的时候,打算给孩子命名。他记得当时爱琉给男孩子起的名字并不是“悟”,但究竟是什么,随着真理子的出生也不再重要了。如果悟是自己的孩子,似乎也不错,他最近总是这么想。他会尽力保护他,照顾他,教育他,不让他遭遇致命的伤害和痛苦,让他成为一个普通的,可爱的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但这一切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根本只是个失败的大人,真理子嘴上不说,说不定早就厌烦了这个颓废的父亲,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孩子,才勉为其难地爱他吧。他是真的认为自己能够成为悟的父亲,还是说,他只是想藉由亲子关系,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古井真集放弃思考下去。他这几十年的人生里,做得最熟练的事,就是放弃。
他吃完了自己的拉面,悟吃完了一百个冰淇淋。悟叫他去结账,大概只是想看热闹。再怎么想,用扭蛋币也是结不了账的,古井叹了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拔腿就跑。老板见有人吃霸王餐,捉贼两个字哽在喉头,随后他的头就被拧了下来。
“慢点跑嘛人家跟不上——”悟的声音从古井身后传来。这小孩明明会瞬移,古井想,但还是放慢了速度。他回头去看,只看到一地的躯体和鲜血。所有追来的人都被扭断了脖子,凄惨得如同地狱一般。整个商业街沦为一片血海,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刚刚跟悟吃了顿饭,没有付钱。
他觉得自己应该愧疚,应当感到反胃,但他的视线越过那些鲜血和躯体,只停留在悟的脸上。浑身是血的小小恶魔对他露出笑容:
“接下来去哪儿?”
第二天他们去高级法式餐厅吃饭,悟很满意,认为自己请客吃饭必须得比豪华寿司拼盘更胜一筹。古井真集由着他去,反正大不了就是杀几个人来结账——他知道自己早就变得不正常了。
服务员递了菜单给他,他直接翻到甜点那一页,点冰淇淋。红酒冰淇淋和苹果酱朗姆酒冰淇淋每样各来五十个,命不久矣的服务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与之前如出一辙。
选好了给悟的贡品,轮到他自己的晚餐了。他无视价格,点了自己平日里会觉得无比奢侈的东西。三道前菜,煮田螺鹅肝酱沙司,鲑鱼卵蒸蛋佐荷兰酱汁以及虾仁酪梨沙拉,例汤是浓稠的扁豆汤汁,品尝过后端上主菜,香烤鲷鱼佐核萝勒沙司,每样菜品都无比美味,好吃到值得为此杀人的地步。
悟咬着冰淇淋勺,左看右看,指着几桌客人的桌子说:“他们都有蜡烛!要点蜡烛吗?本大人要银色的烛台!”
莫非是烛光晚餐……又是什么电视剧里的情节?古井招呼快要被拧掉头的服务生来点蜡烛,服务生看了他一眼:“您一个人还挺浪漫?”
古井讪笑着,等着服务生把蜡烛点上。悟小声哼着歌,看样子很是开心:“……梅莉说她很喜欢!每天都想来!你怎么看?”
其实是他自己想来,很明显嘛。古井看看桌上的菜,估算了一下价格,说:“如果有钱的话,确实是每天都想来。”
“本大人不是说了嘛!!!有很多扭蛋币!!!”悟一下子抓了一大把扭蛋币,塞进古井手里。这玩意真的能用来结账吗?古井决定试试,要是可以的话,服务生的命可能就保住了。
“拿了就说好咯!每天都来!不是本大人想来,是梅莉想来!!!”
“好,不过以后离开这里的话,要怎么来呢?”
从这里离开的话,可就要用钱结账了。他自己微薄的工资可根本负担不起这么高的消费啊!古井甚至有种不想离开这里的念头,到时候要是真的出去了,该怎么安抚因为去不成高级餐厅发脾气的悟啊?
“外面也有这种餐厅吧!!肯定有的!外面用不了扭蛋币,真就给我好好打工挣钱嘛!!!”悟理直气壮地说。
“虽然本大人无所谓!!直接把他们脑袋砍了就好……哼,这个,到时会让你苦恼就勉为其难算了!!!本大人可是很体贴善良的!!!”
古井只顾着在脑子里按计算器,没注意到悟刚刚说的是对他来说多难得的一种妥协。他全身心地苦恼着到底要做什么工作才能赚这么多钱。或者比起赚钱,干脆开一家法式餐厅来得比较快?
悟气得去扯他的脸:“所以你才要加油嘛!!!真是的!!本大人都那么努力不添麻烦了……不对!本大人根本不会添麻烦!!!”
古井真集心里一动,想了想,伸手去摸了摸悟的头。
“好,我会努力的。”
“……你干嘛!!!把我当小孩吗!!”悟气急败坏地说。但他没有躲开,这意味着允许。
“是因为喜欢才摸的,你也可以摸我。”古井真集解释。至于是哪一种喜欢,让悟自己去想吧。
“是吗!你们大人就是奇怪!!!”悟朝他的头顶伸出手,但没有像他预想中的摸他的头发,而是一把揪住,但力道很轻,并不痛。
“要是我看到你摸别的人的头就砍了你的手!!!!本大人什么都知道噢!”悟威胁他。
“好,好……”古井真集赔笑。看样子以后得控制一下自己,不过宠物算在内吗?他暂时还不想询问。
“哼!!!再不赶快吃冷掉了!!”悟气呼呼地把冰淇淋塞到他嘴里。没有吐槽“冰淇淋本来就是冷的”,古井开始吃冰淇淋。不知怎么了,他本该被法式料理填满的胃似乎有了不该有的空隙,加上冰淇淋本来就很好吃的缘故,他竟然一口气吃了91个。
……明天肯定会腹泻吧。但在悟期待的眼神里,他还是勉强吃掉了第92个。悟并没有因为他抢了自己的冰淇淋吃生气,反而很开心的样子,期待他把剩下的八个也一起吃完。
古井真集实话实说:“真的吃不下了。”
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太弱了!!!算了!本大人勉为其难替你吃掉!”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意有所指的表情:“别的时候不要随随便便就说自己不行噢。”
自然,作为一个成年人,古井真集的思想飞快地滑向了少儿不宜的方向。悟到底只是坏心眼地玩弄他,打算教他误会之后再嘲笑他,还是说,他是认真的?
在他思考这些的当口,悟已经飞快吃完八个冰淇淋,等着看古井这次怎么应付结账。古井真集硬着头皮,在服务员面前拿出扭蛋币,但服务员毫不买账,这意味着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报警的报字只喊了一半,悟若无其事地扯掉了服务员的头,血喷了出来。
与昨天相同的画面重复上演,古井真集与悟一起走出法式料理店,往游戏厅走,身后鲜血和残肢铺了一地,是B级电影里也不会出现的诡异场景。他觉得自己应当抱着一盆盆栽,但自己不是那个杀手,悟才是。
他把口袋里的扭蛋币还给悟,只留下一枚。
“……全给你你不要嘛?”悟露出一副天真可爱的表情,如果忽略他脸上还沾着血的话。
古井真集摇了摇头:“不能太贪心。”
“不错!要贪心也在其他的地方贪心吧!”悟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拉着他往扭蛋机的方向走了。
我是否有些太贪心了呢,古井真集想。往日平稳的生活也好,勉强维持着的“正常人”的形象也好,他竟然想维持住它们,这大概已经快变得不可能了。
但是,悟才是最贪心的一个吧。他说他要古井真集只喜欢他一个人,他要他全部的喜欢,要这世界上所有种类的喜欢,要他的绝对服从,就像要一百个冰淇淋那样理直气壮轻描淡写。
古井真集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他说可以。
这样看来,他并不是最贪心的那个,而是最自大的那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