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会正式开始的前一天,克里斯蒂娜做了一个梦。
水包裹着她的身体,但她并不感到痛苦,仿佛她生来就该在水中似的。她灵活地摆动尾巴,在水中漫游,一道强光却打在她身上,紧接着是各个方向的光。那光紧随着她,无论她藏在哪里,都会被笼罩在光里。
她的面前有一道玻璃幕墙,被隔绝在外的世界里,男人女人看着她,露出艳羡的神色。
放我出去!这光太刺眼了,我不要留在这里!她敲打着玻璃,可是无人回应她的诉求。她在激烈的反抗里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刚好落在她的脸上。
原来是因为阳光啊,克里斯蒂娜想。
“我印象中的人鱼节,似乎不像现在这么热闹。”
“你有多久没回过人鱼之都了?最近几年,人鱼节的规模越来越大,说不定哪一年就会扩大到整座城市呢。”
“那一定是热闹非凡的场景。”
克里斯蒂娜与希诺走出人鱼会馆,喧闹的节日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刚刚处理了与珀儿有关的事务,在米切尔先生退租后,珀儿将由克里斯蒂娜继续租借。变更租借方是两方的共识,克里斯蒂娜一开始还觉得奇怪,明明协会不在意人鱼被租借后的去向,即便是不变更租借方,克里斯蒂娜也能照样饲养珀儿,为什么还要像这样大费周章呢?
父亲说,你再好好思考一下。克里斯蒂娜很快意识到,只有把珀儿真正归到她的名下,这才是一份“礼物”,而不是一份随时都能收回的“赏赐”。当然,即便是珀儿归在她的名下,租赁珀儿的费用还是由米切尔家承担。之后如何疏通关节,绕开普通的拍卖程序,按照原本的价格继续租赁,也都通通不是克里斯蒂娜需要操心的问题,米切尔先生会一一处理。
人鱼的交易只有鉴赏会上能够进行,也就是说,一旦珀儿转手,米切尔先生想要将她收回,也最少需要等待一年以后,前提是克里斯蒂娜主动退租。这是否也意味着,即使克里斯蒂娜最终拒绝了婚约,珀儿也不会被收回?这样的举动显示出米切尔先生的诚意,他是真心想要促成希诺与克里斯蒂娜的婚姻——至少看上去如此。
希诺的意愿再明显不过。他约她出门,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虽然并不以未婚夫自居,但言行举止里都流露出对她的喜爱。至于克里斯蒂娜,她想要再等等。
她在等什么呢?克里斯蒂娜自己也想不通。
他们在人鱼集市上闲逛,购买特色小吃和节庆独有的纪念品。克里斯蒂娜买下了一本人鱼名册,不同于鉴赏会派发的版本,是收集了各种报纸上的信息拼凑而成的。通常是一段文字配上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一些没有照片的人鱼则是配上了插图,有的还算像模像样,有的则是严重地偏离实际。
克里斯蒂娜把这份名册摊在膝盖上,又拿出鉴赏会派发的名册做对比。她翻过一页,把里面的人鱼指给希诺看:
“你看,这是露莎卡。这本册子里把她画得有点凶,其实她看起来很可爱。但她的个性确实有点凶猛,我有点儿怕她。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经很想领养她,结果她咬了我。她很活泼,可能也许有点过于活泼了。今年她的租约到期,不知道谁会看中她,把她带走呢?”
“这是玫红,按理说她不该在名册里,也许是因为收录人的失误,因为她已经被人租借了。从来没有人听过她发声,虽然她的声带完好无缺。按照常理来说,不会唱歌的人鱼并不会非常受欢迎,可是雷克莱斯特先生一下子就选中了她。玫红遇到了喜欢她的主人,应该也是件幸运的事吧!”
“说起来,名册上没看到费尔。我不记得他的租约是否到期了,前几次到会馆参观的时候,他会用尾巴向着鱼缸外泼水,还会向人们打招呼和吐泡泡。他似乎很想和人类一起玩,不知道他在主人那边过得好不好。”
“费尔也是红色的人鱼吗?”
克里斯蒂娜点了点头。果然,希诺察觉到了这些人鱼的共同之处。
“你向我介绍的这些都是红色的人鱼。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对红色有些特殊的情结。它们会让我想起家里曾经养过的人鱼。”
希诺仿佛猜到了什么:“那条人鱼现在……”
“已经离世了。”克里斯蒂娜黯然地笑了笑。
“对不起,不小心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现在我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人鱼,这还要感谢你父亲呢。”
“你喜欢就再好不过了,”希诺笑了笑,“其实我对珀儿并不是很熟悉。这几年我一直在外读书,就连父亲是什么时候租下的人鱼也不清楚。”
“米切尔先生也喜欢人鱼吗?”
“以我个人的感觉看,他对人鱼的喜爱和你不同。他把人鱼当成一种财富的象征,并且热衷于向其他人展示。但我不敢下断言,因为我所见的只不过是一个侧面。”
克里斯蒂娜认同他的说法,人都是有许多面的,不能仅凭一个侧面,就断言米切尔先生不喜爱人鱼。她把手册翻到新的一页,一条可爱的白色小人鱼跃然纸上,他正向着鱼缸外的人类快乐地吐着泡泡。
“这是我没见过的人鱼,应该是今年刚刚进入亚熟期,哦,他的名字是洛艾尔……他真可爱,真希望租下他的是爱他的主人。”克里斯蒂娜一边心情愉快地翻阅手册,一边为希诺介绍她熟知的人鱼。希诺点头应和,时不时也发表自己的观点。他们聊起人鱼的美丽,猜测人鱼们的生活,为那些遭受人类虐待的人鱼感到惋惜。
“你觉得,人鱼应当终生被关在水缸之中吗?”克里斯蒂娜问。
“如果人鱼没有致命的毒素,我会支持将它们放归大海。”
“就算不放归大海,为他们划定一片水域,至少让他们在更开阔的地方与同伴一起生活,而不是整日被关在水槽里无所事事,这样不是更好吗?”
“在未被租借以前,他们的确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人鱼协会停止租赁业务,那要怎么承担饲养人鱼庞大的开销呢?”
“也就是说,租赁人鱼实际上也让另一些人鱼生活得更好……”
“就是这样,人鱼租赁的存在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协会毕竟不是慈善组织。”
听了希诺的话,克里斯蒂娜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只能尽我所能,让珀儿生活得开心一些。”
“你是个好的主人,这点我看得出来,”希诺点点头,说,“至少比我父亲要好。”
克里斯蒂娜想要询问希诺,米切尔先生到底是如何对待珀儿的。但她又觉得,让希诺说出对自己父亲不利的话语,这件事并不太妥当。她把未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没关系,珀儿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即将回程的时候,克里斯蒂娜在一个摊位上买下了一本杂志,里面收录了十位作家写下的人鱼故事。这本杂志卖得不错,克里斯蒂娜看到的时候就只剩下最后的一本,于是赶快买下了它。
她与希诺告别,由于鉴赏会的缘故,这几日他们大概会常常见面。一到家,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杂志,开始阅读。十位作家写下了不同的人鱼故事,从爱情故事到奇幻小说,还有以人鱼为主角的冒险故事,真是令人大呼过瘾。
令克里斯蒂娜感到在意的是,一篇名为《交换》的故事让她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作者的名字叫做比亚尔·弗伦德,看起来十分陌生,但克里斯蒂娜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简单的文字游戏。她把比亚尔·弗伦德的字母拆开重组,顺利地得到了她熟悉的姓名:布莱恩·菲尔德。
布莱恩的小说顺利地登载在杂志上,克里斯蒂娜真替他高兴。她有段时间没与他联络了,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来参加下次的研讨会。想到这里,她拿出信纸,写了一封信给他。真希望下次他能和希尔达一起来,聊聊这篇有趣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说是怎么诞生的。
当天晚上,也许是那个故事的影响,克里斯蒂娜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成为了一条人鱼,从鱼缸中救起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有着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像洋娃娃一般可爱,她真希望那孩子是自己的女儿。
醒来后,克里斯蒂娜想,也许她是在梦中短暂地成为了莉娅。梦中的莉娅是如此地爱着她,而真正的莉娅也同样地爱她吗?克里斯蒂娜不知道,但她希望是这样。
八岁那年,克里斯蒂娜曾经掉进鱼缸。
曾经照顾她的佣人回了乡下,她大哭大闹了一场,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从那以后,再没有人为她读睡前故事。佣人曾经说,她的妈妈已经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远远地守护着她,于是克里斯蒂娜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溜出自己的房间,去花园里,或者阳台上,跟天上的星星说一说话。
一天晚上,她从花园里溜回来,发现人鱼的房间没有上锁。父亲不喜欢别人出入这里,人鱼更像是他个人的私有物,而不是家庭的宠物。克里斯蒂娜有好几次想看看人鱼,都被父亲严厉地喝止。三个孩子中,只有大哥杰弗里被允许出入这个房间,这显示了父亲对他的重视,但杰弗里对人鱼兴致索然,也并不经常光顾。
在这个父亲已经入睡的夜晚,克里斯蒂娜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她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人鱼,觉得看得不真切,于是她爬上了鱼缸旁高高的台阶。红发的人鱼注视着她,跟着她的脚步向水面游去,在克里斯蒂娜爬到最高处时,也一同从水面浮出。
她们保持着一点距离。人鱼的头发很长,在水中漂浮的时候漂亮地披散着,像水里的火。克里斯蒂娜向人鱼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她趴在鱼缸边,努力向前探出身子,却突然失去了平衡。
糟糕!她想要收回手,但为时已晚。水给她一个冰冷的拥抱,她紧闭双眼,想要呼救,水却涌进嘴巴。克里斯蒂娜还没来得及感到绝望,身体便一轻,空气重新回到肺叶里。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人鱼抱在怀里。红色的,湿淋淋的头发落在她的脸上,让她有一点痒。
人鱼对她露出笑容,克里斯蒂娜却看着她的脖子发愣。她戴着一条红宝石项链,和克里斯蒂娜在家中老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妈妈。
克里斯蒂娜忍不住呢喃。她感觉胸口闷闷的,有些难过,人鱼把她送到鱼缸边,克里斯蒂娜却抓着她的胳膊不放。
“我不想回去。”她说。
人鱼似乎真的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把克里斯蒂娜转了个圈,示意她坐在自己的背上。等到小女孩稳稳地抓住她的肩膀,人鱼便甩甩尾巴,往鱼缸深处游去。
克里斯蒂娜屏住呼吸,感到水渐渐没过自己的头顶,但这一次她并不感到害怕。她鼓起勇气,在水中睁开了眼睛,水下的光影模糊地晃动,礁石海草和珊瑚从她身边掠过,一切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新奇景象。
人鱼很快浮出水面,让克里斯蒂娜能够呼吸。她转过头来看克里斯蒂娜,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询问克里斯蒂娜是否感到满意。
“我还想再来一次!”克里斯蒂娜兴奋地说。
那一天她数次潜入水中,后来又与人鱼手拉着手一同游泳。她玩得累了,趴在人鱼背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水池边,人鱼在一旁安静地守着,用温柔的笑容向她问好。来喂食的佣人大惊失色,以为克里斯蒂娜掉进了鱼缸(实际上也是如此),大呼小叫了一阵子。
父亲很快赶到,不出意料地大发雷霆,下令克里斯蒂娜一个月不准离开房间,而克里斯蒂娜早就没了分辨那些声音的力气,她整晚都浑身湿透,已经发起了高烧。养病期间她做了许多梦,梦里有令人安心的怀抱,就像是被母亲拥抱一样温暖,可不知为何,那个怀抱有些湿漉漉的。
克里斯蒂娜想,也许母亲不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而是变成了一条人鱼。想到人鱼柔软的手指和温柔的笑容,克里斯蒂娜便觉得那样也不错。
而如今,莉娅离去已经六年了,克里斯蒂娜也不再幻想母亲。她的父亲爱她,这就足够了。
鉴赏会的第三天,待租赁的人鱼们开始进入明拍流程。克里斯蒂娜与希诺一同参与了拍卖会,其实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理,她即将要成为珀儿的主人,其他的人鱼注定与她无关了。
克里斯蒂娜兴致勃勃地看着人们竞价,惊讶于一条人鱼竟然能卖出如此高价,希诺却看起来心事重重。
“你怎么了?我看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希诺的眼神有些游移,他似乎在为某事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握了握拳,下了决心。
“我想,这件事必须要告诉你,即便这违背了我父亲的意愿。昨天父亲收到人鱼协会寄来的信函,上面说,珀儿在身体检查中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畏光倾向,这势必会对她的租赁价格产生影响,要求父亲进行赔偿。”
“怎么会!”克里斯蒂娜惊讶,“珀儿一直以来都……”但当她想起,天气晴朗的时候,珀儿常常躲在礁石后面,对布雷迪的闪光灯也百般躲避,她先前只是以为珀儿怕生,没想到是因为珀儿害怕光照。她有点自责,但希诺接下来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父亲说,珀儿是送到乔纳森家之后才出现这种症状,等到鉴赏会结束之后,就会要求你们赔偿他的损失。”
“可我明明……”克里斯蒂娜急切地想为自己辩解,差点儿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所以我才提前把这件事告诉你。这都是父亲的无理要求,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费尔南迪先生,提前做些准备。”希诺诚恳地说。
克里斯蒂娜做了个深呼吸,尽量控制住胸腔中的怒火。
“我明白了,谢谢你,我会早做准备的。”
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平静地看向希诺:“那我们还没定下的婚约,也就此作废了吗?你的父亲究竟是真的想要让我们结婚,还是为了借此机会,甩掉手里的烫手山芋?”
“我不知道,”希诺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对他的想法并不知情。但是,克里斯蒂娜,我的确是喜爱着你,认真地想要和你在一起,这一点请你相信我。”
“我一直都相信你的诚意。只是,我现在需要加倍仔细地思考,是否应该做出那个决定了。”
克里斯蒂娜说完这句话,便独自离开了拍卖会的现场。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真实感,人鱼节集市的喧闹声就在耳边,却离她那么遥远。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不停运转,人鱼,父亲,米切尔,希诺,婚姻,欺骗,赔款,她感到疲惫,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她回到家中,在人鱼的房间里默默流泪。鱼缸里空空荡荡,像极了六年以来的每一天。
突然,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可以进来吗?”
是费尔南迪的声音。
克里斯蒂娜擦干眼泪,为他打开了门。
附录:《交换》
A太太有一条人鱼。准确来说,是A太太的丈夫,A先生拥有这条人鱼。A太太时常觉得,自己与这条人鱼同处一室,就像是妻子与丈夫的情妇住在同一屋檐下,荒谬且屈辱。
她已经年老色衰,丈夫对她早已没有当年的爱情。他毫不顾忌地在她的面前与人鱼亲热,在她指责他的时候,讽刺她心胸狭窄,竟然吃一条人鱼的醋。A先生自称自己与人鱼亲热,只是在表达对宠物的爱意,但在A太太眼中,A先生的行为已经不能称作偷情,而是光明正大的背叛。
A太太几次想要毒死人鱼,冷静后便放弃了。人鱼死后需要支付的赔款是个麻烦事,丈夫的损失也同样是她的。但无形的妒火焚烧她,迫使她不得不做点什么。
有一天,A先生不在家。A太太便命令仆人,把鱼缸里的水放掉。她沿着梯子走进已经干涸的鱼缸之中,得意地看着因为缺水而萎靡不振的人鱼。她真想拿刀子毁了那张美丽的脸,但她不能,那样的方法太显眼,丈夫一眼便会发现……她的视线落在鱼尾上,A太太想到了绝妙的主意。
她蹲下身子,伸出手,用力扯下一片鱼鳞。人鱼哀嚎三声,祈求她放过自己,但A太太不为所动。她拿着三片鱼鳞爬出鱼缸,又命人将水放满。她把战利品装在小盒子里,盒子的钥匙只有她一个人有。A先生在第二天回到家中,却没能与人鱼亲近,因为人鱼惊恐地躲在鱼缸底部,拒绝A先生的呼唤。
而A太太睡得很香,甚至在睡梦里露出笑容。
盒子里的鱼鳞越来越多,A太太为它买了许多珠宝,遮掩丢失鳞片的痕迹。A先生见她如此关心人鱼,心情也十分愉快,因此从未想过揭开那些珠宝,看一看下面的样子。而人鱼也学会了提早恐惧,在A太太出现在它面前的时候,它就会颤抖,尖叫,拍打鱼缸。A太太很满意,谁叫它勾引自己的丈夫?
盒子里的鱼鳞就快装不下了,A太太考虑是否要买下一个更大的,好容纳自己丰盛的战利品。
变故来得很突然。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A太太像往常一样,放干了鱼缸里的水。她现在用不着仆人,自己一个人也能完成这一切。狂风大作,暴雨呼啸,A太太扯下第一片鱼鳞,只听到人鱼含糊不清的呻吟。它的尾巴只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的痛楚。她又扯下第二片鱼鳞,人鱼却突然开口说话:
“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A太太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你会说话!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勾引人的怪物!你想杀了我吗?离开了水,你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像现在这样,任我摆布!”她颤抖着,用力扯下了第三片鱼鳞。
轰隆!一道白光闪过,惊雷在他们头顶炸开,A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击穿灵魂的痛楚,她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的周围被水包裹,四面围绕着的玻璃似乎在提醒她,这里是何处。她看向自己的手,摸过自己的脸,感受自己已经不存在的双腿,和一条冰冷的尾巴。她变成了一条人鱼,此时此刻,正在家里的鱼缸当中!
A太太放声尖叫,剧烈地扑腾起大片水花,声音惊动了家里的佣人,不一会儿,A先生和他的妻子便赶到了——怎么会,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在这水缸之中,为何A先生的身边,还站着一个A太太?
救我!救我!A太太大声呼救,可是说出口的已经不是人类的语言。A先生疑惑地看向身边的妻子:“这人鱼到底是怎么啦?”
“也许是太兴奋了。我们把鱼缸里的水放掉,给它注射镇定剂吧。”“A太太”微笑着说。
不,不要这样,别对我做这种事!A太太尖叫着,绝望地看着水位一点一点下降。
A先生诧异:“它在唱歌吗?真好听啊。”
“A太太”说:“是啊,多优美的歌啊!”
水位降到最低,A太太被几个佣人按着,注射了镇定剂。在意识将要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
“为什么背叛的人是你的丈夫,你却要百般伤害我?”
“现在,轮到你来尝尝我经受过的痛苦了。”
“拔鱼鳞,真没意思。对了,让我来拔掉你的头发吧。一片鱼鳞,换五十根头发,很值得吧?”
求你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们换回原本的身体,我发誓自己再也不那样待你了!A太太想要求饶,但药效已经发作,她安然入睡,像真正的人鱼那样,睡在珊瑚与礁石之间。
三个月后,A先生家的人鱼死去了。它情绪低落,不肯进食,头发也大量地脱落,最后抑郁而终。
据说,它在死前,一直反复地唱着一首动人的歌,每个听到的人都为此伤心不已。
但真正理解其中含义的,只有A太太一个人而已。
*有病的是我,胡言乱语了
许多个深夜,K无法入睡,只得躺在床上看海。
海躺在与他相邻的床上,在此起彼伏的鼾声,啜泣声,磨牙声,令人不安的低语里,睡得很熟,令人羡慕。
海的名字并不是海,但K不知道他叫什么。海看起来还很年轻,相貌平平,头发微卷,胡子拉碴。他就如同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疯疯癫癫,瞪着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整日重复着害了热病一般的呓语。
他总是说,他是一条人鱼。
我曾经生活在海里,我是一条人鱼。海里很美,有着水晶的宫殿,珊瑚的床榻,我和我的父亲,母亲,我的朋友,我们用气泡交流。你把气泡捧在手心,就知道它的意思。偶尔它们飘得太快,要游上好久才能追得上。害羞的人鱼会刻意让气泡飘得更远,只有最快的人鱼才能听到……
海疯了,疯得很彻底。听说他从海难里生还后就一直是这样,医生把他绑在转椅上,试图用旋转赶走他脑子里的水,但海仍然说着人鱼的胡话。
诗人对K说,也许海真的曾经是一尾人鱼。诗人是个绰号,他本人并不写诗,只是一旦发起疯来,就会没完没了地背诵十四行诗。诗人清醒的时候喜欢和K聊天,他说没人能证明人鱼不能变成人,也没人能证明海不是人鱼,K沉默以对,不置可否。
人鱼可以变成人,但海不是人鱼。K如此笃定,因为他才是身为人鱼的那一个。
协会养殖的人鱼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他们从出生起就在协会的水槽,直到被人领养,放入新的水槽,几年过后,又从一个水槽到另一个水槽。没有水晶宫殿,也没有珊瑚做的床,没有父母,也不会把话语关进气泡。
还有,海不是粉色的。
海是粉色的,海执意这么说。K与他屡屡因此发生口角,医生和护士也试图纠正他的认知,他们把海捆在床上,强迫他注视一张海蓝色的画,但最后也以失败告终。
也许在他的世界里,海真的是粉色,而我们才是疯了的那个,诗人对K说。
K觉得有理。有些声音在他成为人类时才听得更清晰,他听说猫和狗分不出颜色,人类也不能唱人鱼的歌。他从未见过真正的海,起伏的浪花,怒号的漩涡,全都只存在于他的想像里。既然如此,他的海和粉色的海有什么不同?
K不再执着于海的颜色。海有了不会否定他的听众,越发滔滔不绝起来。他说,海中有哭泣的鲸鱼,人鱼们把那些眼泪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人鱼成年时,光芒会穿过层层海水,为长大的人鱼送上祝福;深海也会下雪,也有一年四季,春天的时候,珊瑚会开出艳丽的花……全然的幻想,疯人的呓语,可K分明从那些话里看到海。
幼时他问年长的人鱼,海是什么样的,年长的人鱼吻他,他看到深不见底的蓝。成熟后他被主人租下,主人说他有海蓝色的双眸,他亲吻他,他看到主人记忆中的海,辽阔而平静。后来他舍弃了能在海中生活的身体,取代了自己的主人,却被这具身体的家人送到这里,因为他还没学会走路和流畅地说话。从水槽到水槽,再从水槽到病房,世界对他来说仍然是小小的隔间,即使是成了人类也没有任何改变。
他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真正的海,但在这拥挤不堪,充满混乱和癔病的房间里,有一条人鱼向他喋喋不休地谈起大海。
我们的歌声有着让人类沉醉的力量。
扇贝的味道是独一无二的鲜美。
有许多同伴与我一同生活。
我们用尾巴捕猎小鱼。
海是粉红色的。
许多个白天与黑夜,K在海的声音里漂流。他与海是来自两片海域的人鱼,相隔千里,却被海水相连。他身在病房,却生活在粉红色的海里。
他不想走了。世界只是小小的隔间,里面和外面有什么区别?至少这里还有一片海。K拒绝配合医生,假装哭闹,假装抽搐,假装自己真的疯了,只是为了在这里留得更久一点。
但海却不声不响,离他远去,犹如褪去的潮水。
某个早上K醒来,发现海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医院高高的院墙上留下了脚印的痕迹。诗人说,他是回到海里去了。
K感到自己成为一条干渴的鱼。他早已不存在的鱼尾渴望在水中呼吸,他不能离开大海,即便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一片水域。在他面前的道路只剩下一条,他得走向更大的隔间。
三个月后K被家人办理了出院。他已经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说话,社交,这是他努力的成果。这个世界广阔得吓人,仿佛一片没有水的海洋。
那之后,K托人去打探海的消息,有人说前阵子海中打捞上一具男尸,可能是海的遗体,也有人说他还活着,只是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后来,K终于有机会去看真正的海。那天晴空万里,他坐在海边,望着碧蓝的海水,想着海底宫殿和流泪的鲸鱼。
他再也没见过粉红色的海。
克里斯蒂娜约了希尔达去看花车巡游。这是人鱼节近几年来新增的节目,用俗气一点的话来说,就是“把人鱼拉出来溜溜”。人鱼们会坐在精心设计的花车上展示自己,这同时也是各个商家宣传自己的好时机。不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他们为数不多能够见到人鱼的机会,因此花车巡游每次都热闹非凡。
花车巡游这一天,空气中水雾弥漫,让人感觉呼吸都湿漉漉的。离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人们就已经在道路两侧等待,摊贩趁机招揽生意,吆喝声不绝于耳。克里斯蒂娜和希尔达在摊位上闲逛,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希尔达犹豫着要不要买下一枚水晶球,而克里斯蒂娜被一旁的吆喝声吸引,走到一个小摊前面。
“人鱼玩具!人鱼也能玩的玩具!”小贩看到克里斯蒂娜,热情地招呼,“小姐,来看玩具吗?人能玩,人鱼也能玩!”
克里斯蒂娜低下头,挨个拿起玩具看,看得她眉头直皱。
“这些东西做得真差劲!”她不留情面地批评起来,“这个海胆球太尖锐,容易让人和人鱼都受伤;这个上发条的虾,水会让它生锈的;还有这个人鱼形状的泡泡水瓶,竟然要把人鱼的头拧下来才能打开。你做这些东西的时候,真的有考虑到人鱼的想法吗?”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小贩赔着笑脸,无奈地说:“我只是个看摊的,东西是我们老板做的。”
“你的老板肯定没见过真正的人鱼,只不过是拿人鱼当噱头罢了,这根本就不是人鱼能玩的玩具。”
“竟然说我没见过人鱼?你的脑子没事吧?”
克里斯蒂娜话音刚落,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布雷迪气冲冲地走来,对克里斯蒂娜怒目而视。
“这是你做的?”克里斯蒂娜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这么糟糕。明明家里养着一条人鱼,你却从来没问问珀儿喜不喜欢这些,让我猜猜,今天压根没卖出去几件吧?”
“你少管我!”被说中心事,布雷迪的脸涨得通红,“还不是因为你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人鱼?你这个只顾着自己的自私鬼!”
“因为你只把珀儿当作玩物,我可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少来!人鱼本来就是宠物,只有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大小姐才会把它们当朋友。不过,你和我做的事有什么差别?克里斯蒂娜,有人会把自己的朋友关在水槽里吗?”
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一旁的希尔达抱着水晶球走了过来,拉拉克里斯蒂娜的袖口小声说:“花车巡游快开始了。”
“算了,不跟你吵了。你就和你的垃圾玩具一起滞销一辈子吧。”克里斯蒂娜转身离开,布雷迪的叫嚣从身后传来:“是是,你最畅销了,花一条人鱼的价钱才能把你买下!”
希尔达担忧地看向克里斯蒂娜:“他这么说你真过分。”
“我也说过不少过分的话,算是扯平吧,”克里斯蒂娜耸肩,“别理他,他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
空气中的水雾似乎更浓重了,这是人鱼们登场的预兆,人群也随之喧闹起来。伴随着音乐声,长长的人鱼花车从远处驶来,衣着艳丽的人们站在花车上,向人群挥手致意,人鱼在精心设计的鱼缸中浮游,也有几只胆子大的探出头来向人们打招呼。用华丽珠宝装饰着的,是珠宝店的花车。鱼缸做成香水瓶形状的,是香水店的花车。还有的花车看起来像一个夹心汉堡,不用说,肯定是快餐店的花车。人们在今后购物的时候,会倾向于选择在花车巡游上受人瞩目的品牌,因此商家们绞尽脑汁,在花车上下足了功夫。
“咦,那个花车在宣传什么?”克里斯蒂娜好奇地问。远处开来的下一辆花车上,搭载了类似舞台的布景。一盏红色的照明灯仿佛一轮红月,把一池鲜红的水照得如同血水一般。身披薄纱的人鱼手中捧着一颗人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吻上他的嘴唇,却又若即若离,有种诡异的美感。
“这好像是……莎乐美吧?”希尔达不太确定地说,“希律王的女儿莎乐美爱上了施洗约翰,想要吻他的嘴唇,希律王就把约翰的头放在盘子里送给她。莎乐美是爱与欲望的象征,她的这份残酷,让她格外有魅力。”
“没错。”一个声音从两人背后响起,克里斯蒂娜很是惊喜:“杰弗里,你也来了!”
“最近都在忙着花车的事,很久没见过你了,”杰弗里摸了摸克里斯蒂娜的头,“现在工作算是告一段落,我也可以松口气。你们觉得这花车如何?”
“虽然看着有点吓人,但是很美。”克里斯蒂娜说,希尔达在旁边点头表示同意。此时花车驶过他们身边,克里斯蒂娜才看清车尾张贴的广告:乔纳森鱼缸定制,值得信赖!
“看来最终效果不错。”杰弗里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是这样,但是鱼缸本身的设计并不特别,没有体现品牌的优势。”克里斯蒂娜有些担忧。
“别担心,谁说我们只有这一辆花车?许多商家的花车都是我们定制的,这次接到了不少订单。不过这辆花车确实比较特殊,设计师在听说了那条人鱼的传闻之后,坚持要用莎乐美作为主题。”
“什么传闻?”克里斯蒂娜目送着花车缓缓驶过,紫色头发的人鱼注视着紧闭双眼的头颅,像是捧着稀世珍宝。
“那条人鱼,似乎杀过人。”杰弗里压低了声音说。
克里斯蒂娜打了个寒颤:“是真的吗?”
“传闻也只是传闻而已。不过真不知道人鱼协会在想什么,即便是有这种传闻,也只是调低了价格出租……”杰弗里说到一半,驶来的又一辆花车将他的注意力夺走了,“快看,那一辆也是我们的设计!”
克里斯蒂娜真为杰弗里感到骄傲。他年纪轻轻,已经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父亲也对他很满意,不像布雷迪,总是给家里添乱。
不知道布雷迪看着这些花车,是否会感到自惭形秽?克里斯蒂娜想着,在人群中寻找布雷迪的身影。很快,她便发觉对方在人群的另一边,沉默地注视着喧闹的花车队伍,神色晦暗。
看他这副样子,克里斯蒂娜觉得心情舒畅多了。
花车巡游结束后,克里斯蒂娜与希尔达告别。希尔达似乎刚刚想起了什么事,叫住了克里斯蒂娜。
“差点忘记告诉你,布莱恩说,最近他忙着给小说取材,下次的研讨会就不来参加了。”
“他在写什么小说啊?”
“好像是和人鱼有关。”希尔达想了想说。
“那又何必去其他地方取材?可以来我家里啊!”克里斯蒂娜稍微有点不满。
“我也这么问他,但他说需要更多样化的素材。”
“好吧,他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如果研讨会只有我们两个,就仿佛缺了点什么一样。不然,这次就先延期,等他回来之后我们再继续。”
“嗯,我也同意,我会去转告他的。”
布莱恩与希尔达家住得很近,当初也是希尔达把布莱恩介绍给克里斯蒂娜认识,三个人的研讨会才得以成立。有时克里斯蒂娜会觉得布莱恩有点令人捉摸不透,她老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不知道希尔达是如何与他交上朋友的。
“对了,要是想见到更多人鱼,那应当来鉴赏会才对。我手中的邀请函还可以带上一个人,布莱恩要是乐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啊。”
“嗯……”希尔达想了想,有点犹豫地说,“我会一并转告,但我想,他也许不太乐意。”
“为什么?”克里斯蒂娜不解。
“邀请函可以携带的是一名‘随从’。他……大概不想做你的随从,”说到这里,希尔达慌张地摆了摆手,“啊,那个,我也只是猜测,说不定,也许他乐意来呢?”
克里斯蒂娜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他才不会来当我的随从呢。是我想得太不周全,你不必转告他这个了。”她从来不想摆出一副大小姐的样子,但还是难免会让自己的朋友感到不舒服。
有时她真希望自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至少那样,能够普通地交朋友。
*我觉得再写下去就会超过人有耐心阅读的长度了总之先发了
克里斯蒂娜踏进菲尔德精品服装店的门,立刻受到了热情的欢迎。菲尔德太太亲切地拉过她的手臂:“有段时间没见你过来,最近怎么样?今天是来挑夏装的吧?或者说,想要定制一套合体的衣服?”她又朝着里间大声喊:“布莱恩!克里斯蒂娜小姐来了!布莱恩?”
“谢谢您,夫人,我一切都好,这次是为了……嗨,布莱恩。”克里斯蒂娜的话说到一半,布莱恩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表情有些不快。他随意地向克里斯蒂娜点头致意,又转向菲尔德太太:“我说过了,我需要安静!请不要打扰我好吗?”
“克里斯蒂娜难得过来,你都不来见她!”菲尔德太太责怪儿子的无礼,又笑着对克里斯蒂娜说:“我还有事,就让布莱恩招待你吧,你们年轻人有更多话可聊!”说罢她走进里间,临走时还对布莱恩使了个眼色。
“别在意她。”布莱恩见母亲走了,压低了声音对克里斯蒂娜说。
“你刚刚在做什么,我打扰到你了吗?”
“我在写一篇小说,准备拿去投稿,但是思路总是不顺。”
“那我是不是应该下次再来?”
“没关系,也许我应该出来透透气,”布莱恩耸肩,“你想买些什么?”
“就快到人鱼节了,我想给珀儿买些衣服。最好是轻便舒适的,在水下也不会觉得沉重。”克里斯蒂娜说出自己的要求,布莱恩环顾四周,思考片刻,摇了摇头。
“也许你该试试专门的人鱼服装店,我们这里只出售给人的服装。”
“当然,那样的店我也去过了。只是我还想来这里瞧瞧,不行吗?”
布莱恩叹了口气:“你不必特地来照顾我们的生意。”
“我只是觉得菲尔德太太的手艺不错。”
“好吧,反正她也不会拒绝这送上门的生意!”布莱恩转过身,走向放着布料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匹,递给克里斯蒂娜。
那是一块薄纱,洁白又轻盈。“本来是做披肩用的,但我想,人鱼穿着应该正合适。版型等母亲过来,你们再详细商量。你量了她的肩宽和胸围吗?”
“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办法,”克里斯蒂娜笑了笑,把写着数字的纸递过去,“也许下次研讨会的时候,你就能看到珀儿穿着它的样子了。”
“勉强算是值得期待吧。”布莱恩挑了挑眉,看起来并不十分关心,他转换话题,问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你的语言教学有什么成果了吗?”
克里斯蒂娜无奈地摇头:“成果喜人,现在她能分辨出哪些是见过的字母,哪些是没见过的字母了。”
珀儿仍然不会读“A”。克里斯蒂娜现在常常会有放弃的念头,她想过,是否可以为珀儿寻找一位教师,但教人鱼读书这件事实在是有点怪异,她不觉得有人会愿意应聘。
“看起来人鱼的确是具有智力的,只是仍然像动物一样,停留在初级阶段。”布莱恩若有所思地说。
“我倒觉得,人鱼比我们想像中聪明很多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不觉得有点可怕吗?没准儿是它们故意表现得愚蠢,好让人们放松警惕。”布莱恩似笑非笑地看着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瞪他一眼:“少来!你又想故意吓唬人。真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有很多阴暗的想法。”
“我一直致力于将恐惧植入人们心中,这样他们就再也忘不掉我的故事。”与说出口的话截然相反,布莱恩的脸上是如同正午阳光一般的灿烂笑容。
“还真是有点吓人。”克里斯蒂娜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布莱恩把菲尔德太太叫来,确认了人鱼服装的版型,克里斯蒂娜交了定金,在菲尔德太太的连声道谢中走出店门。她心情愉快,因为自己的小人鱼又要有新衣服了。
克里斯蒂娜曾经跟着父亲一同拜访过其他饲养人鱼的家庭,其中一些鱼缸的设计是父亲的公司一手经办的。一些设计别出心裁,用玻璃联通宅邸的各个房间,让人鱼能够在其中自由往来,还有的鱼缸联通了露天泳池,人鱼能够方便地移动到露天环境。
比起这些,乔纳森家的鱼缸设计得似乎过于简单了。占据了半个房间的鱼缸是最普通不过的方形,水底安放着珊瑚和礁石,人们在一层能够欣赏人鱼游动的身姿。侧面砌着的台阶可以供人爬到二层。二层空间一半用来存放物品,人鱼食物,玩具,衣服,还有下水时用的防水泳衣,诸如此类。另一半则是宽阔的水平面,平日里喂食玩耍,还有“上课”的地点都在这里。
克里斯蒂娜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家中的鱼缸不设计得豪华一些呢?父亲似乎不太乐意回答这个问题,但克里斯蒂娜觉得自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父亲这样设计,是想让人鱼只属于自己一人。
克里斯蒂娜还小的时候,就总是因为偷偷溜进人鱼的房间被父亲责骂。她觉得父亲讨厌她,更讨厌她接近人鱼,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躲起来哭泣的时候被布雷迪看到,那个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样尖酸刻薄,甚至比起杰弗里,他是与克里斯蒂娜更加亲近的那个。
布雷迪说,父亲之所以讨厌她,是因为他觉得母亲的死是克里斯蒂娜的错。他又说,父亲把那条人鱼当做是母亲,所以才不喜欢克里斯蒂娜接近它。克里斯蒂娜不明白,只是觉得十分难过。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出生成为母亲死亡的原因。布雷迪安慰她,说这不是她的错,都是父亲那个老混球铁石心肠,只爱一头长着人脸的畜牲。
克里斯蒂娜停止哭泣,对布雷迪怒目而视。莉娅是多么美丽,多么温柔,布雷迪凭什么如此侮辱她?布雷迪恍然大悟,生起气来:原来你和那人鱼是一伙儿的!自此以后兄妹之间大大小小的吵架不胜枚举,血缘关系把他们松松垮垮地连在一起,他们没有斩断绳索的打算,但也不经意间把绳子拉得更远。
直到今天,克里斯蒂娜成了人鱼房间的新主人,她开始思考更改鱼缸的设计。虽然没有设置房间水道的必要,至少在现在的基础上增加通往露天泳池的通路如何?但她不是一家之主,涉及到更改房子的构造,还得问问父亲的意见。
至于父亲的答案,不用说,他不可能同意。克里斯蒂娜打消这个念头,至少现在的鱼缸也有足够空间供珀儿使用。
在珀儿的饲养上,费尔南迪最近有诸多反对意见。比如他反对克里斯蒂娜为珀儿购买服装和首饰,认为这只是浪费钱。
“可是您当年买的那些衣服和首饰几乎堆积如山。”克里斯蒂娜反驳,费尔南迪哑口无言,只能由着她去。珀儿不排斥穿衣服,有时克里斯蒂娜为她换上在菲尔德太太店里定制的那件轻如云雾,薄如蝉翼的纱衣,看着她在水中自在游曳,白色的纱也随水流舞动,实在是赏心悦目。
她问父亲,这样不好看吗?父亲也只能点头承认,的确很美。但他又话锋一转,告诫克里斯蒂娜不要下水游泳。克里斯蒂娜觉得父亲最近真是神经兮兮,不知所云,他似乎希望克里斯蒂娜杜绝与人鱼的一切亲密接触,像是害怕人鱼会暴起伤人。可是珀儿向来温顺无害,克里斯蒂娜不知父亲为什么如此警惕。
她把这一切归结为莉娅的离世。莉娅离世后,父亲一度变得沉默寡言。他烧了莉娅所有的衣服,把买下的首饰全部卖掉,朋友来访也避之不见,过了好一阵子才振作起来。他曾经是个坏脾气的人,经常责罚佣人和家里的孩子,但莉娅离世之后,他的脾气反而变得温和不少。佣人们背地里悄悄议论,说人鱼是被老爷失手害死,他愧疚难当,想要赎罪,所以才开始学着与人为善。克里斯蒂娜以前不相信这个传闻,可自从上次父亲对她说了那些话,她开始觉得佣人们的流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父亲对克里斯蒂娜的关爱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的。莉娅离世之后,克里斯蒂娜也同样伤心不已。那段时间父亲常来陪她,有时在花园里玩一些孩子气的游戏,有时在房间里念书,偶尔也去莉娅的房间坐坐。布雷迪说,这是因为老混球又失去了一个替代品,而克里斯蒂娜与母亲越来越像了。
克里斯蒂娜不在乎,她不觉得那样的关爱是虚假的,无论父亲的突然转变是因为什么,她都喜欢现在的父亲。
不过令人有点奇怪的是,费尔南迪的诸多反对意见里,并不包括教珀儿读写。
“按你的意思做吧。”费尔南迪说。
“您不觉得这是件没有意义的事吗?”克里斯蒂娜好奇地问。
“无意义的事有时也会有意义。”费尔南迪简略地回答。克里斯蒂娜觉得这话有些哲学色彩,但又觉得,有时你只需要把相反的两个词用“有时”连在一起,那就会变得很有哲理,比如“清醒有时也是睡眠”,“生存有时也是死亡”,所谓的哲理有时也只是废话。
有了父亲的支持,她决定把语言教学进行到底。
就在昨天,珀儿已经学会了读“A”。
一年一度的人鱼节即将拉开帷幕。这是人鱼之都持续三周的节庆,无论在城市的哪个角落,人们共同的话题只有一个:人鱼!
人鱼,漂亮的人鱼,神秘的人鱼,普通人难得一见的人鱼,这座城市赖以为生的人鱼。
对于克里斯蒂娜来说,这一年的人鱼节与往年大不相同。从前克里斯蒂娜总是用憧憬的目光看着每一条人鱼,但今年,她只要把目光集中在自己家的小人鱼身上就好。
“这件如何?也许这件也不错,珀儿,你的意见呢?”
珀儿身边堆起一座衣服的小山,克里斯蒂娜逐个拿起它们,想像它们穿在珀儿身上的样子。
珀儿困惑地看着克里斯蒂娜。她似乎并不能理解人类花费不短的时间从大量相似的布料中选择一个的意义。
“算了,就这个吧,简约才是最好的!”克里斯蒂娜抓起一条薄纱,裹到珀儿身上。珀儿扯了扯布料,让它留在更舒适的位置。
“你回到会馆之后,是不是就能和同伴见面了?你一定也想念它们了吧!”
珀儿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眼神变得有些伤感。
“没关系,你很快就能见到它们了。”克里斯蒂娜摸摸珀儿的头发。
每年的人鱼节也同样是人鱼回到人鱼会馆的日子。它们会在那里接受体检,随后在鉴赏会上一同进行公开展出。人鱼的主人往往会将人鱼精心装扮,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财力和地位。克里斯蒂娜倒是从未考虑过这个方面,她只是单纯地想把珀儿打扮得更漂亮。她曾经跟随父亲在人鱼节去过几次会馆,那里称得上是极尽奢华,水晶灯如同繁星一般挥洒光芒,大理石柱上的雕刻精美又华丽,还有那条深邃的长廊,身在其中便仿佛被海水吞没一般。历代会长都不吝重金装点这座“人鱼王宫”,今年新任会长上任,会馆内部恐怕又要有新的变化。
克里斯蒂娜的父亲收到了邀请函,但他没有前去的打算,这张邀请函就到了克里斯蒂娜的手里。她还未真正成为珀儿的租借者,虽然她已经饲养了珀儿一段时间,但人鱼的交易都需要在鉴赏会上完成。往年她总是欣赏其他的人鱼,幻想自己何时能拥有其中之一,今年她终于要将其实现,反倒让她有种不真实感。
也许是因为,这人鱼即便在她手中,也并非真正属于她——就像布雷迪所说的,她有一天会连人带鱼一同嫁到米切尔家中。到那时,就连克里斯蒂娜自己,也要不再属于自己了。
希诺约克里斯蒂娜去集市上逛逛。人鱼节还未开幕,大大小小的摊位却已布置好了大半。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很久,克里斯蒂娜便在附近闲逛起来。她在饰品小摊前驻足,皮肤黝黑的大婶向她热情地推销手工制作的人鱼发饰。东西做得很粗糙,但克里斯蒂娜喜欢它的款式,买下戴在头上。她拿出随身的手镜,打量镜中的自己,觉得满意,却发现镜子里映出令她在意的人影。
她回过头去,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士正站在飞镖摊位前,认真地瞄准靶心。她把手中的飞镖朝前方投出,动作干净利落,直中红心。
“哇!”克里斯蒂娜忍不住鼓起掌来。虽然很令人意外,但她认出这位正在投飞镖的女士正是玛德琳·摩根,以“陆上人鱼”著称的歌唱家。
“您是玛德琳女士吗?我一直都很喜欢您的歌,请问,能给我签个名吗?”克里斯蒂娜努力克制住激动的心情,尽可能礼貌地向玛德琳搭话。
“稍等,我还有几个要投。”玛德琳目不斜视,显然精力都集中在手中的飞镖上。克里斯蒂娜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有点懊恼地站在旁边等待。等到玛德琳女士投完了飞镖,克里斯蒂娜才再度上前。
“玛德琳女士,我很喜欢您的歌声!虽然我去年才开始听到您的歌,但我一下子就迷上您了,还收集了许多您从前的唱片。我还去过您的现场演出,那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要知道,我曾经听过人鱼唱歌,您的歌声就像是真正的人鱼一样,迷人又动听。”
“谢谢你的夸奖,小姑娘。”玛德琳女士礼貌地接过克里斯蒂娜递来的纸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克里斯蒂娜开心不已,郑重其事地把签名收进自己的钱包。
“你曾经听过人鱼唱歌?”玛德琳女士主动发问。
“是的,我家曾经养过一条人鱼……但她去世了。她还活着的时候,会唱歌给我听。”克里斯蒂娜满怀留恋地说。
“真是遗憾,人鱼的生命毕竟还是太短暂了。”玛德琳发出一声叹息。
和玛德琳女士告别后,克里斯蒂娜朝着约好的地方走去。她想,玛德琳女士似乎和自己想像得不太一样,她从未想过一位歌唱家会扔飞镖。她在报纸上看过一些新闻,玛德琳女士有着跌宕起伏的演艺生涯,又牵扯进一桩人鱼死亡的事件。克里斯蒂娜隐隐觉得,也许正是人鱼之死改变了她,正如同人鱼之死改变了父亲一样。
人鱼的生命太过脆弱了!克里斯蒂娜想。它们只能活上二十年,可是有太多人鱼活不到寿终正寝。有的死于两年一度的观赏赛,有的死于主人残虐的欲望,更多的死于不明原因,就如同莉娅那样。克里斯蒂娜听过太多人鱼之死的故事,伯爵家的女儿,富商家的儿子,歌剧院的老板,作家,画家,歌唱家,人们因人鱼的死亡而伤心欲绝,有的人甚至像是变了一个人。
有人说,这是人鱼的灵魂作祟,但克里斯蒂娜不这么觉得。无论是什么样的东西,如果你足够爱它,那它的离去就会改变你。
她来到约定地点,希诺已经在等了。他是个守时的人,总比约好的时间提前一点。
“我刚刚看到你在那边闲逛。”希诺说。
“那为什么不叫我?”
“也许你需要一点儿自己的时间。而且接下来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对吧?”
希诺冲她眨了眨眼。
“许多时间,没错。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克里斯蒂娜问。
“你想去什么地方,我们就去什么地方。”希诺答道。
这真是糟糕,克里斯蒂娜想。希诺是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一头棕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很有神采。他为人礼貌谦和,没有一点富家子弟的傲慢,对待克里斯蒂娜也很有绅士风度。这让克里斯蒂娜头疼不已。如果这家伙像布雷迪一样糟糕,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向父亲提出抗议,中断这桩可笑的婚事。可问题在于,就连克里斯蒂娜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希诺是个相当不错的人选。
他们一同在集市闲逛,路过千奇百怪的小摊,品尝以人鱼为主题的各色食物。希诺讲起他出外旅行时的经历,有种水果需要去掉果皮只吃果肉,但没有人告诉他。希诺夸张地模仿那时的表情,五官都皱在一起,惹得克里斯蒂娜哈哈大笑。她不讨厌和希诺在一起的感觉,甚至觉得很开心,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克里斯蒂娜会更加享受现在的时光。
“你和我认识的其他女孩不大一样。”希诺说。
“为什么这么讲?”克里斯蒂娜把先前买到的东西收进手提包里,又看向希诺。
“你总是坚持自己付账。”
“因为这是我要的东西,为什么要他人来替我付钱呢?”说到这里克里斯蒂娜稍微有些心虚,“好吧,实际上我用的还是父亲的钱,但我总有一天会完完全全靠自己买单。”
“那样不会很辛苦吗?”
“可能会吧,不过我希望自己能做到。”克里斯蒂娜说着,往下一个摊位走去。
他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一个熟悉的热情声音从旁插入进来,菲尔德太太从人群中一眼找到了她的常客:“这不是克里斯蒂娜吗?你也来逛集市啊!”
她看到一旁的希诺,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这位是……”
“您好,我是希诺,是克里斯蒂娜的朋友。”希诺礼貌地鞠了一躬,菲尔德太太听到“朋友”二字,态度立刻又热情起来,招呼两人到自己的摊位上看看。
“我这里进了不少新货,你穿起来一定很合适!对了,布莱恩还在忙,等他忙完了,让他来陪你们逛逛如何?真不知道他怎么还没回来,让他干点儿活,手脚一点也不麻利!”
克里斯蒂娜的目光从那些裙子上移开,正好看到不远处朝摊位走来的布莱恩。他抱着沉重的箱子,衣服和脸颊被汗水浸透,显得狼狈不堪。布莱恩朝她的方向瞟了一眼,却像是没看到她一样,默默把箱子放到菲尔德太太身后的摊位里,又向不远处的货车边走去。他看起来和那些搬运工们没什么两样,克里斯蒂娜突然这样想。
她本能地觉得这个想法不太合适,快速从脑海里把它赶走。她借口自己还有事,逃跑似的离开了菲尔德太太的服装小摊,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逃走。
希诺也并不多过问,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逛过各种摊位,看了些有意思的表演,直到天空被红霞笼罩。
“下次见面,应该就是在鉴赏会上了。”希诺的父亲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前往,因此希诺将代替他出席。
“你是第一次去吧?相信我,会馆里的一切都超乎你的想像。”克里斯蒂娜故作神秘地说。
“哈哈,到时就请你为我带路了。”
她告别希诺,走进家中的庭院。父亲正坐在花园中喝茶。
“约会怎么样?”他问。
“好像还不错。”克里斯蒂娜如此回答。
*一些和自己的剧情没有任何关系的故事,只是因为我太想吃三文鱼
“我想吃人鱼肉。”躺在床上的老人说。
他快死了,无论是谁看了他这副样子,都知道他没有几天好活。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下一秒钟,他的胸口就会不再起伏,眼睛也将永久地合上。但此时此刻,他仍瞪着那双混浊的眼睛,沙哑微弱的声音从喉咙中传出。
“我想吃人鱼肉。”他像是精神失常般地,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他的儿子杰克,在房间里焦躁不安地踱步。父亲的生命已经如同风中残烛,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吃一次人鱼肉。他作为儿子,应当满足他最后的心愿,然而,要他去哪里寻找一条人鱼?
这里是离人鱼之都几千公里的小镇,从未有人在这里饲养过人鱼。如果从现在启程前往人鱼之都,父亲绝对等不到他回来。这个棘手的难题让杰克心烦意乱,耳边不断响起的“人鱼肉”更让他感到烦躁。
“父亲,坚持住,我会找到人鱼肉回来!”杰克说罢便像逃跑一般地冲出房门,他得离开这里,才能好好思考该怎么做。
杰克来到酒馆,找到自己的朋友麦克,想和他一起商量这件事。
“你父亲为什么想吃人鱼肉?”麦克问,“我听说那玩意有剧毒。”
“他曾经吃过人鱼肉。”杰克说。
那是个让他耳朵起茧的故事。父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总会用同样的一句话作为开头。
“你们吃过人鱼肉吗?”
你们吃过人鱼肉吗?我曾经吃过。毫不夸张地说,那是世界上最为鲜美的肉,而且拥有治愈一切疾病的力量!八岁那年我吃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无法忘怀那个味道……那时我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一人难以养育四个孩子,家里捉襟见肘,一家人常常吃不饱饭。有一天,我不幸生了病,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我知道家里连看医生的钱都没有了,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去,但一天晚上,母亲给我端来一碗肉汤,她说这是人鱼肉,是她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可以治好一切疾病。我喝下那碗肉汤,与我吃过的任何一种肉都不同,浓郁鲜美的味道像是滋养着我整个灵魂,我的身体也奇迹般地康复了。后来家庭情况慢慢好转,我们有了钱,再也不必过从前的苦日子了,无论想吃什么肉,我都能买到,可是那人鱼肉,却再也没有吃上过一口。人鱼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美味,真想在有生之年再吃上一次啊!
“如果这故事不是编的,那你父亲肯定吃的不是人鱼肉,”麦克笃定地说,“我们这里从来没人养过人鱼,他的母亲就算花多少钱也买不到人鱼的肉。”
“是啊,可是我要怎么知道他吃的是什么肉呢?”杰克烦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
“首先排除常见的肉类,考虑到一个妇人的体力,大概抓不到什么太大的动物,也许是猫肉,狗肉,或者什么小动物的肉吧。你挨个试上一试,也许就命中了呢?”
“只能这么办了。”
杰克与麦克离开酒馆前往市场,先找肉商,再找猎户,高价买下各种肉类。两个人的行为引来了不少好奇的人,他们听了两人的故事,纷纷感叹杰克的不易。两人回家,让厨子把肉挨个做成肉汤,喂给老人喝。
勺子刚刚挨到老人嘴边,他就大叫起来:“不对!这是狗肉,不是人鱼肉!”
“不对,这是鸽子肉,不是人鱼肉!”
老人逐一说出肉类的名字,全部准确无误,杰克和麦克束手无策,只得带着肉汤灰溜溜地离开。
“难道我们只能去人鱼之都,寻找真正的人鱼肉了吗?”
“可是你父亲的身体,还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正在两人唉声叹气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敲响了房门。他穿着鲜艳的演出服,戴着一顶滑稽的礼帽,在这个镇上只有马戏团的团长才会如此打扮。
他摘下礼帽冲两人鞠了一躬:“两位先生好,我听说你们在寻找人鱼肉?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帮助。”
“你有人鱼肉吗?”杰克问。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马戏团团长故弄玄虚地笑笑,“你们跟我来便知道了。”
三人走进马戏团的帐篷,一个巨大的水槽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水槽中,一条银发的人鱼探出水面,尾巴灵活地拍打着水槽底部的砂石。
“是人鱼!”杰克激动地说。
“不是真的人鱼。你看她的尾巴,明显是假的。”麦克指出。
“真是慧眼啊,”团长赞许地拍手,“这就是我们马戏团的人鱼演员。”
杰克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大喊出声:“您想做什么!把她的肉卖给我们吗?”
“只是一块肉而已,还会长出来的,”团长露出谄媚的笑容,好声好气地说,“我们马戏团这几年效益一直不好,即便是引入了人鱼表演,也没什么人愿意来看,现在面临着严重的财政危机。现在您需要人鱼肉,我需要钱,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当然,不用有什么顾虑,她也同意这么做。”他向人鱼演员点了点头,女孩也用点头回应,眼中流露出坚毅的神色。
“可是,这是人肉啊!”杰克不停地摇头,但麦克沉思片刻,说道:“你父亲吃过那么多肉,但他肯定没吃过人肉。也许这样反而可以蒙混过关。而且,这的确可以算作是‘人鱼肉’。”
“我还是不能接受,再怎么说,也不能把人肉喂给自己的父亲吧!”
杰克蹲在地上抱住头,麦克拼命摇晃着他的肩膀。
“你再犹豫下去,他就只能怀着遗憾离世了!”
过了好一会儿,杰克才站起来,做了数个深呼吸,平静下来。
“我们来谈谈价钱吧。”他对团长说。
人肉的价格就如同预想中一样,高得吓人。团长带着女孩离去了,十几分钟后,将肉交到两人手中。两小块,来自女孩的两条小腿。
“她不会有事的,我为她打了麻醉,出血的部分也及时止住了。”团长解释,像是在宽慰两人。
杰克的脑子乱成一团,他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种地步,现在,他只希望整件事情快点结束。
杰克端着肉汤走进父亲的房间。他仍然是那副样子,出气多,入气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人鱼肉”。
“人鱼肉来了!”杰克大喊,仿佛这样就能疏解他内心的不安和烦躁。他已经下定决心,这就是最后一次尝试,就算父亲仍然不肯喝下这碗汤,他也不会去找什么人鱼肉了!
他把勺子送到老人嘴边。
老人的眼睛突然瞪得更大了,仿佛马上就要掉出眼眶似的。他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接过勺柄,把汤喝了下去。
“人鱼肉!”他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同剧烈地颤抖起来,“这就是人鱼肉!”
老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出双手拿过汤碗,仰头喝下了整整一碗。他露出满足的笑容,慢慢合上了双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充满喜悦的喟叹:“这就是真正的人鱼肉!”
说罢,他便安详地停止了呼吸。
“人鱼肉!”杰克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人鱼肉!”
麦克听到声音冲进房间,杰克近乎癫狂,指着空荡荡的汤碗大喊:“人鱼肉!”
“你怎么了?”麦克摇晃朋友的肩膀,杰克却推开他,把汤碗摔在地上:“人鱼肉!”
他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呕吐不止。
从那以后,杰克再也没有吃过肉。
*懒得排版就直接发了,关于Oliver是谁,请看角色关联
*前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07560/
尊敬的Oliver:
您好!有段时间没有给您写信了,实在是因为最近我的身边发生了太多新鲜事,我仿佛是一个被扔进糖果屋里的小孩,被各式各样的糖果包围,不知道先品尝哪一种好。
上次您提到的那本小说,我反复地看了好多遍,其中的一些段落仍然让我迷惑不解,但这并不妨碍它是一本精彩的小说。我能够模糊地感受到,作者想要通过反复地描写海水的颜色传达一种感情,但我不知道它们指向何方。也许我再读过几次,就能理解其中含义了。虽然这本书有一些晦涩的部分,但它有趣的情节吸引了我,最后的结局我也很喜欢,感谢您的推荐,您对书籍的品味一直很棒!
来讲讲最近都发生了什么吧!首先是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现在我有一条人鱼了!她是一条很温顺可爱的小人鱼,名字叫做“珀儿”,因为她就像一颗洁白的珍珠。这名字是她的上一任主人起的,我很喜欢,所以没有更改的打算。开始饲养珀儿以后,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零用钱正在蒸发,因为每当我路过服装店和首饰店,总会想像它们穿在珀儿身上的样子。为此我不得不写了告诫自己的纸条放在钱包里,好控制自己买下它们的欲望。
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一向拒绝我饲养人鱼的父亲这次却改变了主意?事实上这件事让我十分生气,但看在人鱼的份上,我决定不去计较。珀儿的上一任主人是我父亲的生意合作伙伴,M先生。他将这样名贵的人鱼送到我这里,只是为了让我嫁给他的儿子,一个我几乎没有见过面的人。父亲收下了这份礼物,这意味着这笔交易的成立,也意味着双方能够达成长期的合作。他为了生意,不惜拿自己的女儿做筹码!(一些涂抹的痕迹)我真不该这么讲的。我的吃穿用度全是父亲提供,我阔绰舒适的生活,也都是父亲带给我的,我不该讲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但我还是有些伤心。
为了留住珀儿,我选择了折中的方案。既然要结婚,至少要我了解对方的为人再做打算吧!因此前不久我们见了几次面,一次是他与M先生一同登门拜访,我们并没有能够说上几句话。还有几次是私下的见面,我们一同去看了人鱼演出,去了歌剧院,还一起为珀儿挑了衣服。令我意外的是,他是个谦和有礼,相貌英俊的人,和他约会的感觉并不坏,至少我没有想象中那样排斥。可是,一想到也许我会和这个人结婚,我就觉得有些害怕。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您对结婚的事怎么想呢?您是否也有过意中人?
还是说回人鱼的事吧。珀儿的到来让我有了许多新鲜的体验,先前也提到过,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从没体会过有弟弟和妹妹是什么样的感受。珀儿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样,我很喜欢她。最近我正在教她字母表,但这对我的小人鱼来说有些太难了。您也许会笑我异想天开,竟然试图教授人鱼知识,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有些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结果呢?其实我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想知道人鱼们在想什么,它们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生物啊。
春天即将来临,一年一度的人鱼鉴赏会也要开始了。珀儿虽然已经转手给我,但名义上仍旧是M先生的所有物,需要在鉴赏会上办理正式手续,因此我必须前往。不知道您有什么打算?我记得您一直对人鱼(主要是人鱼的吻)很感兴趣,也许到那里参观会对您有些帮助。我想人鱼之吻真的藏有秘密,因为我被告诫过不要亲吻人鱼。如果没有秘密,这又怎么会是禁忌呢?
这次就写到这里吧,随信附上我最近写的小说,虽然是拙劣的作品,但还是希望您能一读。
您的 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把小说的手稿连同信纸一起装进信封,从沙发椅上站起身。她沿着鱼缸边的大理石台阶,走到鱼缸边缘,珀儿也随之探出水面。
“阿娜也快来了,我去接她,一会儿就回来。”克里斯蒂娜摸了摸珀儿湿漉漉的头发,觉得心情很好。她拉过珀儿的手,在她手心里画下几笔:“对了,你还记得这个怎么读吗?”
珀儿似乎思考了一下,发出了意义不明的短音,克里斯蒂娜摇了摇头。
“这个要读A,A——”
珀儿重复了一遍,听起来更像是含糊不清的“微”。
“好吧,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克里斯蒂娜从一旁的水桶中抓出一把活虾,作为奖励扔进水槽,“下次再来教你。”
她在一旁的水池里把手洗干净,离开了人鱼的房间。
她穿过走廊,走进客厅,先是把信交给家里的佣人,嘱咐他把信送给邮差。这封信要送给一位从未见过的笔友,克里斯蒂娜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道对方和她一样喜欢小说。然后她穿过花园,走向宅邸的大门,时间是十点钟整,马车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口。
佣人扶着阿娜下了马车。她是个火红色的姑娘,有一头漂亮的红发。克里斯蒂娜喜欢红色,这让她想起莉娅。
“乔纳森先生在家吗?我应当先和他打个招呼。”阿娜说。她是个很有礼貌的姑娘,每次来家里都会和父亲聊上几句。
“他今天恰好在家,也许在书房处理工作上的事,我不确定。”
“为蝴蝶定做的新鱼缸很合它的心意,我很想当面赞美乔纳森先生。”
“虽说家中的生意我很少参与,但父亲对待自己的商品一向很认真,能让你满意是我们的荣幸。”
克里斯蒂娜的父亲继承了家中的玻璃加工厂后,借着人鱼产业的兴起,将业务范围转向人鱼鱼缸的定制,为诸多人鱼饲养者提供服务。阿娜也是其中的一员,她的人鱼没有双臂,定制时想必有不少特殊事项。克里斯蒂娜觉得阿娜一定十分善良,毕竟那些只把人鱼当做玩物的人,绝对不会租下失去双臂的人鱼。
两人闲聊片刻便来到书房门口,佣人早已向费尔南迪通报了阿娜的来访,示意两人可以进门。
费尔南迪坐在办公桌后面,放下手中的文件,朝两人点了点头。
阿娜说了些礼貌的客套话,费尔南迪也用同一套礼节回应她。随后费尔南迪转向他的女儿:“去拿些茶点过来。”
“好的父亲。”克里斯蒂娜走出房门,觉得有点奇怪。
拿点心这件事,不是让家里的佣人做就好了吗?她立刻意识到父亲只是想把她支开,也许他有什么事想和阿娜单独聊聊。
会是什么事呢?她走进厨房,找到茶壶和曲奇饼干,端着盘子送回书房,谈话的声音恰巧在她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停止。阿娜站起身亲切地挽过克里斯蒂娜的手臂:“走吧,我们去看看你的小人鱼。”
克里斯蒂娜想,她有时会觉得阿娜令人捉摸不透。可能是因为她年长几岁,也可能是因为阿娜是在一个特别的家庭中长大的。克里斯蒂娜尽量不去思考“黑手党”意味着什么,只要阿娜像平常一样友善,她可以装作忘记这回事。
她已经带许多人来过人鱼的房间,人们对珀儿的态度各不相同。有人想要接近珀儿,却又抱有恐惧,有人看上一眼便满足了好奇心,不再有什么兴趣,有人单纯地将其当做玩物,用各种方法戏耍人鱼。这里的“有人”指的是布雷迪,她那个游手好闲的二哥。上次他说要做人鱼玩具的参考,跑来给珀儿拍了一大堆照片,闪光灯让珀儿很不舒服,他轻浮的态度更加令人讨厌。克里斯蒂娜和他激烈地争吵过后,给人鱼的房间上了锁,但她怀疑他还会想办法偷偷溜进来。
也许是克里斯蒂娜的错觉,阿娜的态度似乎与其他人都不太一样。她的举动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克里斯蒂娜却莫名感到,她对待人鱼的态度相较其他人更加亲切。她一定很喜欢人鱼,克里斯蒂娜想。
她们一同度过了一个下午。聊天,吃点心,观察珀儿,给珀儿喂食,交流喜欢的小说(大部分是克里斯蒂娜在说),期间克里斯蒂娜离开房间去厕所,回来时看到阿娜正在与珀儿说话。
“你们聊了什么?”克里斯蒂娜开玩笑地问,她知道珀儿无法开口讲话。
“我们在聊今天的天气,今天海上有暴风雨。”阿娜也开玩笑地说。
要是珀儿真的会说话,那该多好啊!她想听听人鱼的感受,想知道有一条尾巴是什么感觉,想知道鱼和虾是否有不一样的味道,还有,想知道她是否思念大海。
如果珀儿想要离开,克里斯蒂娜会放她走。
克里斯蒂娜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教会珀儿人类的语言。只不过,想到至今为止没有翻到第二页的识字书,她就觉得前路漫漫,希望渺茫。
阿娜在晚餐之前离开了,布雷迪没有回来,不知道又去哪里花天酒地,今天乔纳森家的餐桌上便只有克里斯蒂娜和父亲两个人。
“你最近给人鱼买了不少东西。”
费尔南迪明显话中有话,克里斯蒂娜有些惭愧,她最近确实花掉了不少钱。
“我以后会注意。”
费尔南迪表情严肃,声音里带有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人鱼而荒废了平日的课业。”
但克里斯蒂娜偏偏要质疑他的说法:“为什么?如果我就要结婚了,那还有必要继续读书吗?”
费尔南迪的脸色僵硬了一瞬:“无论在哪里,知识都是必要的。你至少应当读完高中,再继续讨论你的婚事,相信希诺也是这么想的。”
“那我如果想要去读大学呢?”克里斯蒂娜问。
“结婚并不会阻碍你读大学。”
得了吧!克里斯蒂娜没把无礼的话说出口,只是沉着脸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要知道,克里斯蒂娜,我是你的父亲,”费尔南迪把“父亲”这个词咬得很重,“我希望你能幸福,快乐,不希望任何人伤害你。如果你觉得希诺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我会尊重你的意见。”
“我还在考虑。”克里斯蒂娜说。她本以为父亲会问她需要考虑多久,然后对她给出的答案表示不满,可父亲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喝完了杯里的那点红酒。
费尔南迪放下酒杯,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听烦了,但我还是要反复告诫你。”
克里斯蒂娜抢先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吻人鱼,我知道,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吻过珀儿,也没有这种打算,这样的话你已经说过太多遍了,可我还不知道理由。为什么,父亲,为什么你可以亲吻人鱼,而我不行?”
她从未向他提及,在很多年前的一个蓝色的晚上,她在半开的房门外看到的一切。父亲跪在水池旁,莉娅的手环着他的肩膀,他的手抱着莉娅白皙的腰身。他们闭着眼睛,抵着额头,嘴唇碰在一起,然后又分开。父亲的眼神令人陌生,却又十分熟悉,像极了那张被他放在床头的老照片里,他看着已故妻子的眼神。
而如今费尔南迪的眼神里只剩下惊愕。他大概并没有想到克里斯蒂娜曾经见过那一幕,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刀叉,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它们放下。
克里斯蒂娜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父亲是爱着莉娅的,也许到今天为止也从未改变过。他皱起的眉头和颤抖的双手,一定是因为难以抑制的悲伤。克里斯蒂娜低下头:“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让您难过。”
而父亲的回应却出乎她意料之外。
“莉娅是被我害死的,”费尔南迪已经恢复了平静,用严肃的神情看向女儿,“如果你想让人鱼长久地活着,就别犯我曾经犯过的错。”
克里斯蒂娜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原来是这样吗?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莉娅为何会突然死去。如果莉娅的死与父亲有关,那他一定比自己从前想像的还要痛苦吧!可是,一个吻能够杀死人鱼吗?她看到父亲吻了莉娅之后,莉娅仍然好端端地活了很长时间,协会的人也从未说过亲吻会杀死人鱼,这其中一定有父亲难以说明的,更加复杂的缘由……
“我保证,我绝对不会亲吻人鱼。”克里斯蒂娜举起手,郑重地发誓。
“希望你说到做到。”费尔南迪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