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那场为期三个月的冒险打开了跨越世界界线的“门”。
“门”连同着不同的世界与这座城市,而今,这里名为“暗月城”,人们称其为连接之城。
时隔两年,暗月城已经成为了与当初完全不同的城市,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们在此汇聚,有人在此定居,也有人成为这里的过客。
现在,这座城市的市长,米凯拉·特勒瑞恩又一次将召集冒险者的布告发向了各个世界——
字数:13335
终于写完了!!!!!!!!(肝力枯竭,萎靡不振)
最后是个HE!我还要见家长!我还要玩长期!是HE!冲破了重重阻碍与隔阂的HE!!!!!
后日谈就可以发糖了!开心到飞起!
但在那之前还请让我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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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你不可能没事。”
阿方索的声音仿佛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隐约地传来的。
失去了首领的狼人慌了阵脚,很快便被经验丰富的另外两位战斗者抓住机会一一击毙。在那些杂音消去之后,猎魔人导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堵砖墙般发闷,又仿佛是响在旷野上那样辽远,在狂风的呼啸之中有些听不真切。
直到用自己半黑下去的视线确定了娜塔莉亚的身影已经确实远离了之后,芬德尔才缓缓松开手中的弓弦。森精灵尝试着去辨别那个传进自己耳中的属于人类的声音到底在说些什么,然而紧接着,他的感觉却突然被关掉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已跪倒在了血泊之中。
“得去为你找个牧师来。”那个属于人类的声音说。阿方索拧紧眉头、冷若冰霜的面孔已经占据了森精灵尚还完好的那一半视线。
迟滞的思维终于重新开始运转,芬德尔因此得以清楚自己的意识一定是中断了几秒。那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但也足够证明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现在他最该做的事情是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乖乖呆着,包扎伤口,并且等待那么一两个可能会有也可能没有的治愈神术——如果他还想要自己这条命的话,他当然应该这么做。
但芬德尔依然挥开了阿方索向他伸出来的手,凭借自己的力量从地面上挣扎了起来。
视线的范围比从前要狭窄了,本来平视所能见到的景物现在也要向左边微微转头才能看见,距离感似乎也与从前有些微妙的不同。什么冰冷而粘稠的东西在左侧的脸颊上蜿蜒,大概是因为伤口而流出的血吧。森精灵抬手轻轻碰了碰受伤的眼睑,原本充实在那一片薄薄的皮肤下面的圆球已经不见了。
那东西差一点就要完全被领主卢瓦的匕首刺穿,不过也确实随着芬德尔自己将凶器拔出的动作被带离了他的眼窝。
即便是奇迹恐怕也救不了他的左眼了,这在任何人看来大概都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不过当事人自己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慌乱——他在另一个问题上已经竭尽全力了。
一路走到此处,长时间的连续战斗为他带来的并不是缺失了一个眼球或者增添了许多伤口之类流于表面的描述,而是切切实实的疲惫与疼痛——疼痛尤甚,无孔不入,从全身上下几乎每一个地方如同山呼海啸般向他袭来,浪潮一般不间断地折磨着他清醒而紧绷着的神经,使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地痛呼出声。
不过也是几乎。实际上在阿方索眼里,芬德尔不过是倒抽了几口冷气而已。冰寒的空气钻入他的肺腑中去,就好像要把脏器也一并冻结了那样,但很奇异的,这份冰冷倒是缓解了一点点那种撕扯皲裂着的折磨。
——站起来,你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仿佛来源于天际的那个声音对他说。
但这声音已经不能如同刚才那样支配他了。
激烈的痛感在神经上肆虐疾走,强迫他的意识活跃起来奋力地挣扎,而不是被那个声音带领着,向着某种黑暗但温暖舒适的深渊之中滑去。
“……你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我从刚才就这么觉得了。”阿方索抱着双臂看着摇摇欲坠的芬德尔,后者没理他,只是从自己身上不知哪个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颤抖着拔开封住瓶口的软木塞,仰起头来将里面的液体直接倒在受创的左眼上。
那是水,但又并不是单纯的水。在这样的低温之下,即便是被贴身带在小瓶中的液体也该结冻成为固液混合物了,而被芬德尔倒在自己左眼上的那些却仍然保持着完全的流动性。
——那是瑞图宁的恩赐,也是Kk的赠礼。
泉水之中蕴藏着春之女神瑞图宁的神力即便微弱,也能使他抵御已死的悲荒之神萨玛斐所造成的寒气。在它们接触到冰冷的皮肤时,芬德尔甚至恍惚地意识到那些液体仍旧带着初春时节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意。
洁净的泉水多少洗去了如泪水般流在他脸颊上的血痕,疗愈的神力使如在他神经上跳舞一般的痛觉也稍有减轻。那依然是尖锐而难以忍受的痛苦,而些微的麻痒正从伤口的深处缓缓抚慰着这一份折磨。来自重生之神的馈赠不仅仅作用于水流直接擦过的那一个伤口,神祇的恩赐在几个呼吸的时间内让森精灵身上几乎所有新造成的创口都止了血,这多少令他感觉好了一点。
但这样一小瓶泉水也仅能完成这样的奇迹了。或许只要他稍微动一动,那些伤口就会再次裂开。
冷风吹在他被水沾湿的面颊上,低温带来的疼痛提醒着芬德尔赶快将水痕拭去。森精灵抬起自己沾满了狼人与自己的鲜血的手,用相对干净一点的鱼际轻轻抹了抹,失去了神力的水在他脸上结成了一层薄冰,又因为他抚摸的动作裂成了碎片。
“他需要治疗。”奥莉薇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女骑士倒提着带血的大剑,上下打量着阿方索的学生,“不论他本人是如何想的,他都需要治疗。”
铁冰骑士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要是他再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或是他人生命的举动,就干脆把他打晕带走得了。
——快些,你还有要做的事情。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快些,阻拦你的都是敌人。
不。
芬德尔如此回应。
不,他们不是敌人。
与我并肩作战、击退了那些怪物的人不是敌人。
源自瑞图宁的微弱神力因那泉水而在森精灵的四肢百骸之中缓缓流动,这令他的思维终于能够挣脱出那盛极一时的愤怒,从而恢复了理智与冷静,甚至比往常更加清晰。
“……我还有要做的事情。”他这么对在场的其他两人说,“我正要去找一个牧师。”
但那一丁点些微的神力终将散去,而且这时刻很快便会到来。
——是的,向他复仇。
那仿佛带着梵音的话语轰鸣在他的脑海里。
芬德尔再次迈开步伐。
漆黑的夜幕之下,横亘在眼前的是一片荒芜而寒冷的旷野,以及由苍白的冰雪堆积而成的高台。
寒月投下明亮但冰冷的光,这光映在雪上,纯粹的白色几乎要令观者的双眼失明。
这一片场景之中唯一的颜色只有高台上立着的王座,以及在那上面端坐着的高等精灵牧师。
此刻,披着洁白外袍、有着深蓝发色的牧师正俯视着高台之下的一角,肆意嘲笑着:
“已经无计可施了吗?你这废物。”
原本只有瑞图宁女神的侍奉者才能使用的祭器缀在他指尖下不远处,随着银白的链子一晃一晃地摇摆。
现在,那上面滴着血。
他另一位半身的血。
为已逝之神献上了自己的信仰,并且也获得了相应恩赐的牧师以自己鲜红的瞳孔投下的视线,同他尖锐的语句一起,令高台脚下的那个蜷缩着的身影瑟缩了一下。
遍体鳞伤的Kk倒在冰原之上,几乎被鲜血浸透了。
冰冷与疼痛环绕着包裹着瑞图宁的牧师,触目惊心的红色在他的身下逶迤,然而很快便会被地面上的白霜再次吞噬消灭。他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原本白皙平滑的肌肤上也遍布着翻卷着皮肉的鲜红裂口。那些伤痕的边缘同样带着冰晶,有些是由鲜血凝结成的红色,而有些是造成了伤害之后就在伤口边上断裂残留下来的。
瑞图宁的牧师几乎已经不能动了。巨大的痛苦攫取了他的心神,消磨了他的体力,他甚至已经几乎无法发出呻吟,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颤抖啜泣,任凭泪水在他的面颊上结冻,寒意侵袭着他的身体,令他僵硬,令他凝固,甚至令他破碎。
——他几乎正在缓缓地变成一块冰。
高台之上、面容与Kk别无二致的牧师冷然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这不是发生在现实当中的事情,而是某人的精神世界,这样残酷的景象则源自两个不同的精神在争夺主导权的战争——显而易见的,原本长期占据主导的那一个落在明显的下风。
他几乎就要落败了。
如果瑞图宁的牧师就这样消逝破碎在雪地之中,恐怕这个“某人”的名字,便能够重新更改回原本的样子。
但仅是这样的话该多无趣啊。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库里奇想。
他们原本是一个人的,可却因为某种意外而变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对待事物有着不同的看法,信仰着不同的神祇并同样得到了垂青,或许原本这同为一体的两人是为了更好的面对不同的情况而被这样分裂开来的,但现在——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剩下你死我活这一条而已。
“无知、软弱,有着完全没用的同情心,甚至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库里奇嘲笑着,“这样的一个废物为什么能如此长久地掌控占据着这个身体呢?你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冰霜的牢笼缓缓从地面上生长起来,如同植物的枝蔓一样向上挺立,最终在Kk的头顶上方形成一个圆拱,栅栏相接合拢,将瑞图宁的牧师关作其中的囚犯。
“——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停不下这场暴风雪,驱不散那些冰兽,救不了那些受难者。你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冰雪蜿蜒在Kk的四肢上,冻结成一段洁白而冰冷的锁链。
“那么至少,我就大发慈悲,让你看看‘你’的软弱所导致的后果吧。”
——无数的声音涌了进来。
那是冰兽的脚步声,是孩童的哭叫,是临终的哀嚎,是刀刃切断血肉或是冰霜的音响;其中还有情人之间的诀别,战友之间的鼓励;而紧随其后便是鲜血溅在地上,牙齿啮咬着气管,风暴的呼啸,冰霜的成长,以及——
——死亡。
无尽的、沉重而冰冷的死亡。
“这些全都是你造成的。”库里奇的声音从高空中坠下,狠狠砸在Kk的身上。
“如果不是你太过软弱,这一切根本都不需要发生。”
——是的,如果不是我太软弱,如果不是我让这个家伙有机可乘,我——
瑞图宁的牧师呜咽着,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什么都做不到。”库里奇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什么都做不到,只会令自己沉溺于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之中。宽恕的女神真的能救得了你吗——你真的能够原谅自己吗?”
——不,请不要提那件事情——
“风光霁月了那么久,你还记得自己手上沾着的血吗?”
那是鲜血。大片大片的,温热的鲜血。生命的温度就从他的指尖流走,那些人的瞳孔渐渐放大,逐渐变成了某种浑浊的晶体。
他握着刀。
他得要这么做。用尖锐的利刃刺入他们的胸膛,用锋利的刀子割破他们的血管,用比他们更加残酷、更加灭绝人性的态度来处理这件事。
不然,等待着他的就是地狱。
——那个‘库里奇’,就是从那时开始诞生的。
比起让自己落入地狱,不如用自己的这双手创造一个出来,将其他的所有人都推落进去吧。
只有自己独善其身,从泥泞的小路上攀援而上,还能见到下一日的曙光。
——这是……不对的。
“那又该怎么做呢?等着他们给你的脖子上拴上铁链,把你当作工具使用,将你的人格与自尊踩在脚下践踏,用侮辱与摧残勉强令你苟活,最后将你干瘪的尸体弃置在阴暗小巷里堆满了垃圾的角落中吗?”
——但是,杀了这么多人……
“那么,你能接受那样的人生吗?能接受那样的痛苦吗?能接受那样的终末吗?”
——我……
“你不能。如此软弱而无力的你,当然不能。所以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
“你现在的后悔不过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顾影自怜而已。成为瑞图宁的牧师也不过是因为你想要以宽恕为借口,逃脱自己过去所犯下的恶行而已。”
——不对,那、那不是我做的——
“那又怎么能说不是你做的呢?毕竟,“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啊。”
那个人就要崩溃了。库里奇能感觉得到。
对他来讲这或许也是不错的结局吧。至少这样,他就将会从无尽的负罪感之中解脱出来了。
把伤口藏起来,也只是会让它继续化脓溃烂,最后腐蚀掉一切而已。这与解决事情的正确方法相去甚远。
Kk已经不行了。这样的话,就干脆让他消灭好了。伤口所依附的个体消失之后,伤口本身自然也会消失。
反正,库里奇和Kk,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是吗。
他的喜好,他的渴望,库里奇都会将它们保留下来,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点点践行。
但是,当然是用他的方式。
萨玛斐的牧师静静地微笑着。
——最后,就这样干脆点将他杀掉好了。
“说起来,‘那个人’好像过来了——就是你一直在看着的那个人啊。”
库里奇的声音里跃动着代表愉快的转折,而倒在地上的Kk的瞳孔因此而紧缩。
透过萨玛斐牧师好心的操作,环绕着他周身仿若地狱一般的声浪减弱了,只剩下一个人所发出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达到他的耳中:略显蹒跚沉重的脚步声,利刃与冰块的摩擦割裂声,还有他本人遭受了攻击之后的闷哼。
Kk甚至不需要思考便能够辩认出那个声音,而他说不清“他正在逐渐靠近”的这个事实与他召唤出了法师塔、令大片的城区陷入冰冷的血海之中相比,哪一个更令他绝望。
——不要过来。
他无疑已经成为了邪恶的帮凶,甚至在更早的过去之中便已经犯下了罪无可恕的恶行。那个人在知晓了这一切之后,还会同他交谈吗?
还会向他伸出手吗?还会对他微笑吗?
——还是说,会对他刀刃相向呢?
一定是后者吧。毕竟,嫉恶如仇,为保护无辜者、惩戒加害者而挥刀的那个人,才是芬德尔啊。
——求求你,请不要过来。
比起自己性命上的危险,Kk更加不希望对方见到现在的“自己”。
这个毫无人性的、能够随意夺取他人的生命的,仅仅是为了“自己”而行动的“自己”。
这个百无顾忌地加害他人,甚至以此为乐的“自己”。
这个他最讨厌的“自己”。
我——
而想要剖白什么的声音,被Kk自己掐断了。
那座高耸的塔正立在芬德尔的面前。
拉尼亚从未说过Kk所在的具体位置,而森精灵之所以能够准确地来到这座塔前,主要依靠的还是薇洁娅的引导。
——登上顶楼吧,你所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你昔日的同伴,你所信赖且倾慕的那人便在最顶端的阁楼上。
——你给予了他最大限度的信任,而他则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你。
——现在,是你复仇的时候了。
芬德尔仰望着尖尖的塔顶。
甩脱阿方索和奥莉薇花费了他一点精力,但这根本比不上接连的鏖战所带给他的消耗。他身上携带着的箭矢已经告罄,于是他便索性连弓一起将箭袋丢在半路上。那柄折断的刀就那么被他留在了它断裂的地方,是以现在的猎魔人浑身上下能作为武器使用的只有仅剩的一柄单刀。
比这更加严重的问题,是他现在的体力已经快被消磨到极限了。
站在塔前的芬德尔已经是强弩之末。
只剩下一座塔的高度了,只要攀到顶层,他便能再一次见到那位牧师。
森精灵浑浑噩噩地想着,强迫自己的双腿开始移动。
寒冷的气温冻住了血液,这倒让芬德尔周身的伤口至少都止了血。而在如此长时间的激战过后,他的身体对疼痛的触感也已经麻木。他越过塔中一片狼藉的大厅,将自己挪动到楼梯的跟前,抓住扶手试图让它也支撑自己的一部分体重。
然后他才注意到自己前臂上防护用的皮甲已经破烂不堪了,身上的衣着亦是如此。野兽的利爪连着他的服装一同撕裂了他的皮肉,鲜血几乎已经浸透了那些织物。
芬德尔感到寒冷。那不是因为外界的低温,而是某种更为熟悉的、被他强行封锁压抑在记忆深处的寒冷。
那是大量失血造成的寒冷。
森精灵眼前的景物也有些扭曲变形,他仍旧不能很好的掌握眼前的东西的距离,但现在这很难说是因为他刚刚缺失了一只眼睛,还是因为血液流失而造成的恍惚。他在楼梯上绊了一下,另一只手中的长刀磕在了地面上,铿的一声。
芬德尔握着刀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
他还能站在这里,已经是他意志力远超常人的表现了。
——快啊,继续,你做得到的。
薇洁娅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之中响起,仿佛从亘古之时便已经存在在那儿了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里愈烧愈烈,而芬德尔却并不感到灼热或者寒冷。
——继续向前吧,冒险者,继续你的复仇。
——将那个萨玛斐的牧师,从这世界上清除出去。
有某种力量从那没有温度的火焰之中逸散出来,于是猎魔人终于能够咬着牙,继续提起自己灌了铅一般的双腿,向上攀爬。
“你看到了吗?他就要上来了。”库里奇的声音在说着。Kk用自己染血的双手捂紧了自己的脸颊,冰冷的镣铐令他的皮肤生疼。瑞图宁的牧师呜咽着,但他的一切努力都无法阻止他的半身将那景象置入他的脑海。
芬德尔——他从未见过那样的芬德尔。浑身浴血,狼狈不堪,伤痕累累,却同样的杀气腾腾。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长刀而不是惯常的两把,身后的弓箭也消失不见了,最重要的是——他左侧的眼睛,蜿蜒着那样可怕的伤口,到底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他经历了Kk难以想象的激烈战斗,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既然已经遭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害,为什么不停下休息呢?为什么不去寻求治疗呢?为什么还要拖着这样遍体鳞伤的身体来到这里呢?
不觉得疲惫吗?不觉得痛苦吗?
是什么支持着他的行动呢?
——Kk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但那答案几乎就是摆在他眼前的。
“等待着吧。”库里奇说,“等待着,由他亲自来宣判你的罪,惩戒你的恶行,终结你的生命。”
然后,赞颂吧,讴歌吧,
因为冰霜行在大地上,
因为寒冬行在荒野上,
因为悲荒之神将会重新降临于世,
一切都将归于平等而空寂的死亡。
——因为他的国行在地上,
理所应当。
森精灵已经接近了此行的终点,但在更上方一层楼里,有打斗的声音传来。
这是当然的。毕竟自来到这个区域以来,他就几乎没有再遇到任何还能行动的敌人。冰做成的野兽的碎块散落在地面上,塔下方的走廊上堆积着大概原本是构装生物的石块,机关也有被触发过的痕迹。一定有一批先于他前来的冒险者已经扫平了这之前的所有障碍,而现在,他们正与敌人在顶上的那一层里激烈地交战。
——但那不是Kk。芬德尔本能般地这么觉得。
他说不清这是出于他自己的判断,还是在他身边徘徊的女神这样告诉他的。但他知道,自己的目标还在更加向上的地方。
于是他攀上楼梯。现下里,他的脚步已经比在进入这塔里时稳健得多了——这并不是因为芬德尔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而是阴魂不散在他身边的那位女神给了他欺骗自己身体的力量。
她为他注入了虚假的体力,模糊了尖锐的疼痛,让他颤抖着的手臂重新安定,摇晃着的脚步再次平稳。猎魔人的眼前依旧发黑,他看向那个正发出连续的强烈噪音的房间之内,里面是另一个冒险小队在与成群的、冰做的野兽进行战斗。
或许他们在市政厅附近有过一面之缘吧,当中的一两个人的确令芬德尔感到面善,但他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一点。房间里的战局十分紧张,本应是广阔的空间因为战斗者的四处移动而显得逼仄了起来,施法者,长枪使,弓箭手,甚至还有在上空中伺机而动的翼族——圆形的塔顶内因为层出不穷的冰兽、四处移动的冒险者和他们所造成的攻击而没有什么可称之为安全的活动空间,而继续向上的楼梯则在房间的另一端,想要到达更高的地方,则必须一口气穿过这场混战。
若是平时的芬德尔,他一定能够轻松地应对这样的局面,但现在并不行——猎魔人甚至怀疑自己还有这么一口气,都是拜那位意图不明地徘徊在他身边的神祇所赐。
冰冷的哀火在他的胸口燃烧,支持着他凭借这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攀上了高塔,但他清楚,这不足以让他和平常一样灵巧地通过这个战场。
——来吧,敬拜我吧,我将赐予你你所不能想象的。
——我将愈合你残破的躯体,赐予你走过塔顶的力量,赐予你向那牧师复仇的力量,赐予你向整个世界宣泄你的愤怒的力量。
——让萨玛斐回归虚无,将你心中的哀火燃遍世界吧!
——你将达成你所有的欲求,而需要付出的仅是你的信仰!
仿佛带着回音的声音在芬德尔的胸腔中回荡,就仿佛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那样。
说实话,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是心动的。即便是凯特琳娜的训练也无法让他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忍受痛苦且不露端倪,更何况这些性质不同的异常状态叠加着折磨着他,芬德尔已经几乎要承受不住了。
薇洁娅那很难称为恩赐的举动的确令他稍微轻松了一点,但这也让他忽视了身体的状态,直到他将自己陷入几乎无法解决的困境。已经只差一步了,森精灵不可能在此地回头,而前进则又几乎是完全的死路。
但紧接着,他便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的信仰已经献给了秩序之主。
——可是他什么也不会给你。你只是他千万信徒中的一个,但在我这里不同。我会给你我数千数万信徒都梦寐以求的东西,而这些能让你免于死亡。
……或许吧。
芬德尔不置可否。
他义无反顾地向着战场边缘迈步。
但我的信仰并不是为了谋求庇护,而是为了无愧于心。
他用几乎脱力的双手握住唯一的武器的刀柄,这种双手使用单刀的经验于他来讲已经阔别许久。
万物皆有生长的权利,鲜花与野草具有同样的芬芳,无论以何理由摧折其枝叶者,在未来的某日也必将被摧折。
有一头冰兽发现了他,从大部队之中脱离出来,向着猎魔人的方向扑来。
我已在世上苟活了百余岁,血债累累,若此地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也只能说造化弄人。
沉重的身体躲闪不及,芬德尔只能握紧了刀柄,勉力迎击袭来的猛兽。在鏖战中发钝且缺了口的刀刃砍在坚冰之上,因为施力者已变得孱弱的手臂而只堪堪削下了一点冰屑。
——你难道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可这并不是让我把信仰托付给你的理由。珂旭在上,我将凭自己的力量前行。
冰兽转回头来,森精灵以自己早已经血肉模糊的左臂来抵挡。那散发着寒气的兽类将牙齿恶狠狠地咬合在他的前臂上,剧烈的疼痛一时间让他错觉自己的骨头已经碎了。
白日苍莽,光耀四方;
破邪之刃,吾心所掌;
律令如铁,意志似钢;
立身无愧,剑指穹苍!
芬德尔咬着牙默念珂旭的誓词,将刀子用力地刺进坚冰之中。这并不是为了求得神祇的庇佑——事实上仅作为一个普通的信徒,他也不太可能得到秩序之主的注目——而是坚定他自己的信念。他感到冰兽的力量逐渐消失,但他唯一的武器也就这样陷在了冰块里。
他现在绝没有能将它拔出来的力气了。
——这是你的选择。但若你后悔,仍可来找我。
我不会的。
伴随着一声冷笑,某种东西抽离了芬德尔的躯体。虚伪的繁荣消逝于无形,猎魔人立刻便有了后继无力之感。
他将自己的手臂从冰兽的口中挣脱出来,干脆放弃了拔刀。的确如薇洁娅所说的,芬德尔依旧能感到女神的意志正在不远处逡巡,只要他稍微表露出屈服,恐怕便能得到她所许诺的一切以及一个万劫不复的结局。
森精灵拖着自己的手臂转过身去,因伤残而变得黑暗的视线没有捕捉到另一匹来自左边的冰兽。它狡猾地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向着芬德尔扑去,等到他意识到敌人的存在时,距离已经近到来不及了——
——而就在这时,一支羽箭正中了那畜生的脖颈,破坏了驱动它的中枢。
猎魔人向着箭矢的来向看去,一个身着森林般翠绿服装的巡林客正手持着长弓。他的面容相当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但目光之中已经有了战士的坚定与锐利。一个穿着粉色系裙装的少女环着他的腰躲在他身后,可他再次从箭筒中抽出箭来搭在弓上的动作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少年意识到了来自森精灵的目光,在瞄准的百忙之中向着鲜血淋漓的猎魔人身上一瞥。后者向他点了点头聊表感谢,并未去仔细在意对方看见他浴血的身影时所露出的表情。
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芬德尔拖着自己伤残的身体,在剧痛和虚弱之中,一步一步地向着远处的阶梯挣扎。
“他快死了。”
不需要库里奇下这个结论,Kk仅凭自己的视觉也能够确认这一点。芬德尔正在逐渐登上阁楼,他的身影已经能够逐渐被某人的身体用双眼确认到了——而那双眼睛所见到的东西,都会传达到居住在同一个精神世界的两人身边。
芬德尔快死了。
Kk以与刚才不同的理由恐惧着这个事实。
为什么还要拼命穿过顶楼的房间呢?为什么还要拼命爬上阶梯来到阁楼之中呢?那样残破不堪的身体还能做到什么呢?
——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才使芬德尔如此执着呢?
方才的恐惧是源于已知的可能性,而现在的恐惧则是由于无法预测的未知。很难说这两种负面的感情孰强孰弱,但现在,有另一种想法正在自然地占据着Kk的精神:
——得快点帮他治疗才行。
——那些伤口太严重了,即便现在气温很低,过深过大的开放性伤口也很容易造成感染。
——何况他现在浑身是血,说不定血都要流干了。
——得快点,施展神术才行。
瑞图宁的牧师抬起手臂,冰霜凝结而成的镣铐发出了叮咚的清脆响声。他抓着自己身前的栏杆,不顾悲荒之神冰冷的侵袭,向着高台上的库里奇喊:
——救救他啊!
——拜托你救救他呀!
“但为什么呢?”库里奇冷酷地说,“你也清楚,他大概是来杀死我们的吧。那么,就让他力竭死在这儿不好吗?”
——就算追随着悲荒之神,你也是个牧师不是吗?
“可谁又说,牧师就一定要救人呢?何况是救一个很大可能将会杀死自己的人。”
高台上的Kk的半身就如同这一片广阔的冰原一般无情,笼中的囚徒只能困惑而焦急地看着他,也看着一步一步地挪近的芬德尔。
猎魔人的身后拖曳着一大串血迹,他的速度慢得可怜。
——如果,在那里的是我的话——
Kk急迫地想。
——至少,那是我能做得到的事情。
——那是我无论如何,都应该做到的事情。
——不希望他这样死去,哪怕他会杀了我,也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
就在Kk手掌碰触得到的地方,寒冰的牢笼之上涌起了一点暖意。
坚冰化成了初春柔嫩的新芽。
只剩一点了。
芬德尔眼前发黑,觉得自己登上这一段楼梯所花费的时间几乎有一个世纪。
但,就只剩那一点了。
就仿佛接触不良那样,芬德尔断断续续的视线之中已经能看见Kk的身影了。寒月惨白的光从阁楼用于观星的天窗上渗进来,洒在着装整齐毫发无伤的牧师脚边,散射的微光隐约照亮了他一半的身体,而另一半还陷在全然的黑暗之中。
猎魔人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轰鸣在他自己的耳边,仿若一阵急促的鼓声,叫他的胸腔也跟着震动了起来。这种高频的律动并非处于任何与感情有关的原因,而是很单纯的生理现象:
——因为失血。
还有三步。
只差三步,他就能进入到那个房间里了。
有一种尖锐的嗡鸣声一直在他的鼓膜上振动,眩晕呕吐感亦在他身边徘徊不去。到这个地步,肉体上的疼痛也不过是次要的东西了。
还有两步。
但死亡的脚步声仿佛已经临近了。
芬德尔的呼吸几乎与他的心跳同样的急促,但那些空气进入到肺里,却又只是单纯的进入,然后离开而已。
还有一步。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血是不是已经流空了。他开始缺氧,因为缺失了输送氧气的渠道,肺部的工作也变得毫无意义。
然后他听见了Kk的声音。
“芬德尔,你没事吧?”
模糊的视线之前,是瑞图宁的牧师带着担忧表情的面孔。
他没有走到光线下方来,或许这样的形容也并不准确,但从声音听来,是这样的。
应该是这样的。
“Kk在哪。”芬德尔问。
如果瑞图宁的牧师在的话,阁楼中一定已经被神术的光芒充满了。
毕竟,那个人是那么、那么讨厌流血与受伤啊。
“我就是Kk啊。”阁楼中的人笑着说。
“但我更愿意被称作‘库里奇’就是了——不过还真没想到,你能够发现这一点呢。”
芬德尔终于站在了阁楼的地板上,但他现在的身姿已经无法同平时一样挺拔自然了。
“因为……你们的区别很明显。”他喘息着,有些费力地说。
“是呢。不过,我们还是同一个人啊。”
库里奇的笑意几乎要从句子里溢出来了。
“以法术复活了禁咒咏唱者,在城市之中召唤出寒冷与冰雪,令冰兽屠戮无辜者——这些都是我做的,即是说,也是Kk做的啊。
“我和Kk,本来就是一体的。”
“——我和你本来就是一体的。”
原本由坚硬的冰雪铸成的锁链已经变成了被鲜花簇拥着的藤蔓手环,直挺的栅栏也变成了新生植物柔嫩的枝杈。Kk凭借自己柔弱的意志从牢笼中挣脱出来的事实令库里奇感到惊讶,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依旧不认为瑞图宁的牧师会为他造成什么妨碍或者困扰。Kk赤足踏在冰雪上,向着高台顶上的王座前进,而转瞬之间,在他前行的道路上便布满了冰雪生成的荆棘。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现在只是要重新合并回归成为本来的样子而已。由谁来主导这个身体的意识很重要吗?为什么不就这样乖乖放弃呢?
“——这样,如此软弱的、什么都做不到的你就可以从无尽的痛苦之中解脱了啊?”
回答萨玛斐牧师的,是已经残破不堪的Kk沿着几乎不存在的阶梯努力向上攀爬的姿态。
——很重要。
他的脚边有一点朦胧而微弱的暖意,但在广袤的寒冰之中这远远不够。冰霜生出的荆棘与尖刺在这微弱的神力之中仅仅是稍微瑟缩了一下,随后便依旧按照萨玛斐的牧师心中所想的那样,划破了Kk的身体。
疼痛与鲜血令他呻吟出声,几乎无法在光滑的冰面上站稳。瑞图宁牧师的眼中已经积蓄了泪水,他颤抖着,但没有停止自己的脚步。
——就算是我,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刺棘在他的前路上生长,Kk知道无论从哪个方向走,这些障碍都会如影随形,于是索性便直向着那些将会带给他冰冷苦痛的东西迈步了。
——就算是如此软弱的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你就那么想要救下那个人吗?哪怕他是前来杀死你的?哪怕自己只是白费力气,最终依然什么都做不到?”
——可能吧,但有一件事情我更加做不到。
——我做不到,做不到就这样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啊!
“或许吧。但我所认识的Kk,是一名瑞图宁的牧师,女神恩赐于他的奇迹是货真价实的。
“那位牧师温柔,宽和,慈悲,念旧情,乐于助人,富有同理心——这样的一个人是不会犯下如此恶行的。”
芬德尔以笃定的语气说。
而有着Kk相貌的那个人冷笑着:
“可是,我就是这样做了——你又凭什么认为这不是Kk的意志呢?或许那个废物的心中就潜藏着这样黑暗的渴望与压抑的本性呢?我所做的不过是让这一切暴露出来而已,可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成分哦?
“你所恋慕的人,就是这样悲惨而令人憎恶的东西也说不定哦?”
——胡说!
冰面上升起的尖刺穿透了Kk的小腿。
“说到底,感情这种东西不过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废品而已。”库里奇居高临下地狞笑,“你猜猜看他会怎么回答?”
“——我信任他。”猎魔人的回答虚弱但坚定,“我相信他,瑞图宁的牧师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那么你到底是为什么才能不顾自己身躯的残破来到这里的呢?不是因为被背叛的痛苦吗?不是因为复仇的欲望吗?不是因为一腔愤怒等待着通过鲜血与杀戮释放吗?”
库里奇冷笑着讥嘲。
“你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复仇者,凭借一叶障目的肤浅偏见而挥刀斩杀,然后现在你想违心地说,你想在此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不是的!芬德尔、他不是那样的人!
“闭嘴吧你这废物。”因为森精灵预想之外的反应而有些焦躁的萨玛斐牧师挥动手臂,令地上的尖刺以更加迅猛的势头生长,“给我安静的去死就对了!”
“……我不否认我一度确实起过这种心思,也没想要去申辩什么。”
浑身是血的芬德尔向前踉跄着踏了一步。
“说我肤浅也好偏见也罢,我也没办法否认自己是个复仇者。但现在,我站在你面前,想要确认的事情只有一个。”
库里奇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
“——如果,这次的事件结束之后,我们都还活着的话……Kk,还能跟我一起去旅行吗?”
那声音仿佛是东方的旭日,又仿佛初春的第一缕微风;漆黑的夜色被光明驱逐,连绵的冰雪因和暖而融化;白霜之下露出了被冰封许久的黑色土地,随后紧接着,上面便生出了新绿的嫩芽。
——春天,再一次来临了。
升起的冰刺化为柔软的青草,由寒冰垒叠而成的高台也随之崩塌,王座从高空之中跌落,陷入平地之上生出的藤蔓之中去。
“什……为什么你还留有这样的力量……”
陷入植物的纠缠的库里奇难以置信地看着站立在被青草覆盖着的地面上的Kk,后者在春晖之中已经恢复如初,面颊带着泪,但是微笑着。
——因为,我得要回应才行。
——芬德尔对我的这份信赖,我不论如何都得要回应才行。
——而且……
萨玛斐的牧师在藤蔓之中挣扎,但他得到的结果只是被越缚越紧。在他挥动手臂试图引导他的神祇的力量时,祭器却脱手落在了地上。
瑞图宁的牧师上前将它捡起,擦净之后重新握在手中。
绿草如茵的原野之中逐渐盛开起各色的花朵。
——我也想要,继续和芬德尔一起旅行啊。
“……”
猎魔人没有得到回应,但那具濒临崩溃的躯体已经无法在支撑任何一丁点消耗了。不论它主人的意志再如何坚强,再如何能够超越极限,而那条线终究还是存在的。
等到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中间一定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了。因为此时他不再是站在阁楼的房间之中,而是仰躺在柔软的地毯之上。芬德尔恍惚的目光一直向上,能够看见天窗之中漏进来的寒月的惨淡白光。
——以及姗姗来迟的,神术的光芒。
“你不杀我吗?”
库里奇的周身都已经被藤蔓缠绕包裹了起来,原本青绿色的植物正在逐渐加深自己的颜色,并且相互融合,逐渐形成了一个粗壮的树干的雏形。
这雏形正将已经放弃了挣扎的库里奇缓缓地包裹在其中,并且将其吞没。
——我为什么要杀你呢?
Kk这样反诘。
“我又再一次做了你很讨厌的事情吧。这样的牢笼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再次打破,如果不杀了我的话,或许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哦?”
——我是,瑞图宁女神的牧师。
夜幕已经消散了,天空上悬挂着的是朗朗白日,湛蓝的苍穹上有飞鸟划过。
——女神教导我们,要去宽恕。
“但那也是值得宽恕的人吧。你真的觉得像我这种人也值得宽恕吗?”
——我不知道。
Kk抬头仰望着蓝天。
——但,宽恕你,就是宽恕我自己。
——我们是一体的,不是吗?
“……呵呵。”悲荒遗孤冷笑着,“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或许吧。但,至少不是现在。
库里奇的面孔也陷没在树干之中了,木质的缝隙生长弥合,最终与任何一颗自然生长的合抱之粗的树木别无二致,丝毫看不出里面正关押着某种不安定的因素。
最终Kk转过身去,眺望着着这一片被花海覆盖的旷野,一颗高大雄伟的树木静静的伫立在他的背后。
它青翠的枝条上已经焕发了新芽。
身体感觉轻飘飘的,已经不会痛了,但缺失的一部分视线没办法再次被补上。森精灵用力地向左转过头去,才能看见跪坐在他身侧、不停祈祷着愈合的泪流满面的Kk。
“……坎维的风沙很大,白天也很热,那里的水果都是奢侈品,不过真的很甜。将来如果说我们旅行到了那边,你一定得要吃吃看才行啊,这次我请客。”牧师握着祭器的双手在发抖,以呜咽的声音这样喋喋不休地说着,“或者,或者也可以去德菲卡,我也一直很想知道菲薇艾诺是怎么样的一个城市。你说跟深林城有点像,但是更暖和一些吧,环绕着盎然绿意与生机的旧都,我想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或者说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依然和之前一样,把目的地交由神祇来选择,在完全未知的情况下去面对新的地域、新的冒险……”
芬德尔缓缓抬起了自己沉重的手臂。
“别哭啊,Kk。”
他试着用自己的手擦去牧师脸上的泪水,但上面干涸的血痕却被还带着温暖的液滴滑开,让一道红棕色带着铁锈味的痕迹蹭在了高等精灵白皙的面颊上。
牧师颤抖着抓住了猎魔人想要离开的手腕,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你不要死啊芬德尔——”他哭着说,“——说好了的、说好了要一起继续旅行的!珂旭的信徒要言而有信啊!”
“是啊,约好了的。”森精灵缓缓反握住牧师的手。
约好了的,我可不能食言啊。他这样想着。
然后缓缓阖上了那只还完好的眼睛。
当顶楼中的激战结束,冒险者们沿着通往阁楼的血迹追到那房间之中的时候,所见到的便是泣不成声的瑞图宁牧师,以及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难辨生死的红发精灵。
神术的光芒就算在黑夜之中也将这个房间照耀得亮如白昼,寒冬的风雪里,这个小小的房间仿佛遗世独立,和暖的气温与温柔的神力让冒险者们甚至以为春天已经来临。
——就仿佛,瑞图宁女神的国度那样。
计字27066
算达内尔的。
使用技能猛力攻击转化1/3,神风逆袭
前头彻底写嗨了感觉后继无力,仿佛身体被掏空
你将会看到如下表情包
你难道还不明白你的处境吗.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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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奶妈势力低头.jpg
三年起步最高死刑.jpg
三年稳赚死刑不亏.jpg
怎么回事,眼泪停不下来.jpg
这首《妈卖批》献给在座的大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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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紫雾之章·二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一个年幼的卓尔精灵,在她尚且不知人事的时候就被夏德娜女神选中,之后她在那座比任何一座卓尔的地下城市都要更加黑暗的圣殿中度过了整整四十个年头,在海洋般起伏飞散的银色荧光中歌颂着女神,向女神祈求着也许永远都无法到达的那个未来。
那个女孩,那时的名字叫作薇儿塔西瓦。
最初的时候她被一个女性带到了那座神殿,她对女孩说,被女神选中的薇儿塔西瓦啊,这里将是你的另一个家。
她说,我名叫茱莉斯·贝拉米,你可以叫我茱莉姐姐。
后来她不见了,留给尚且拿不住剑的女孩一对名叫银棘的细剑。
那个一头黑发的玛雅姐姐接管薇儿塔西瓦的时候,幼小的卓尔女孩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
薇儿塔西瓦只是听别人提到茱莉失信的事情,看到了茱莉再也睁不开的眼睛,可她也只是看到了那么一眼,天真的女孩总认为那个温柔的茱莉姐姐有一天将会回来,给她带回好吃的蛋糕和漂亮的首饰。直到她四十年后长大,懂得了死亡与活着的含义,懂得了大部分她需要懂得的东西,然后她才第一次在城外看到那个年轻女人简陋歪斜的墓碑,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就那样躺在土地之下,大约已经是一具不成样子的朽骨。
而在她懂得死亡之前,玛雅也离开了她。那些士兵将柔弱的黑发姑娘从夏德娜的神殿带走,从幼年的牧师面前带走,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她亲切地称呼姐姐的女人,就算她已经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地下世界,她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女性的身影。
她大概已经死了吧,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薇塔塔·德拉娜这样想过。
花下之女神的老板娘,今年刚刚九十六岁的卓尔少女,薇塔塔·德拉娜是在她甜蜜的打盹时间被窗外传来的呼声和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给惊醒的。
黑白的人影在她窗外慌乱地经过,她那由于无聊和秋乏而发困的小脑袋用了一分钟去思索这些人呼喊的内容,接着没关紧的大门外面吹进来的雪花让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快跑!”他们在窗外呼喊。
“那些东西来了!”
她对危险的嗅觉在两年前的那些冒险中已经被磨炼得相当敏锐了,而现在的情况让她忽地想到了某一个可能性。
女孩推开虚掩着的店门,冷风卷着锋利的雪花吹进她敞开的衣领。
街道被幽蓝的冰雪覆盖,它们从远处的神柱扩散而来,那东西连接着冰蓝色的漆黑之月,而在她能够看到的地方还有暗蓝色的光幕在空气中游动,像是小规模的极光。
卓尔少女蓦地觉得自己回到了两年之前,那时候还有那么多人在她身边,亚修,折途,阿泽拉,加瓦尼,Blank,他们曾经并肩战斗,而现在大家全都天各一方。
没有人有义务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她作为一个离开地下的卓尔精灵,早就失去了一个卓尔精灵应有的地位,就算她还崇敬着她的夏德娜女神,而女神也并没有抛弃她。
那场冒险的最后,她本来觉得自己足够勇敢足够坚强,所以女神奖励了她,让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可最后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
那个冬天真的很冷。
不是因为衍冬裔,不是因为那些充斥了天地之间的呜咽和死亡,甚至不是因为那些伤口和那些她再也不愿想起的回忆。
只是因为她又是一个人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她亲眼看着亚修和折途大吵一架,穿着那身他为了亚修破费购买的新衣的折途头也不回地向着门的方向走了过去,而亚修背对着艾瑞克的牧师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从那以后女孩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个人,每天都与她拌嘴的傲娇牧师也好,动辄便对大家进行思想教育的笨蛋勇者也好,谁也不曾再见过。
就算她曾经听说过他作为市政部队的一员在活动,他也从未再次出现在过她面前。
小小的侏儒早已精神百倍地与她的队友们告别,她说她在坎加还有很多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等着她的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举着小小的拳头,湛蓝如同坎维天空的眼睛里全是自己的能够改变世界的希冀,被笨蛋勇者深深影响的女孩俨然将自己当做了新的勇者。
阿泽拉在最后的战斗中不见了,谁也没能找到那个温柔又迷糊的年轻母亲,薇塔塔不知她是被人带走了还是消失在了那些冰做的巨大傀儡之间,她也不想去考虑那些东西。
因为一旦去思考那些,她觉得自己将会陷入一个她自己无法理解的怪圈之中,再也无法脱身。
最后她目送着那些人去了他们各自的方向,那些人就这样将卓尔少女孤零零地留在原地,而薇塔塔也就那么站在原地,任由尚未暖起来的风撕扯着她白衣下牧师袍的裙摆。
她一直没有见过原希望之光小队的那些同伴,一直到两年后的现在,她也没再见过他们。
然而世界仿佛戏耍她一般,将与两年前几乎无二的景象就那么呈现在毫无防备的女孩面前,冰冷的风和雪花割裂她娇嫩的肌肤,一瞬间无数回忆涌进她的脑海。
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能够遗忘的记忆,早就冰封在她心底的记忆。
后来少女回了城北的兵舍,一个人站在被冰雪摧毁的房屋门口,看着被雪花覆盖的那座小小的壁炉,曾经有人在上面烤野兔,而她在一边眯着眼睛等待,还有人说她抖动鼻子的表情就像是猫。
他们都走了。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这个地方。
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大哭,至少也要向自己的神明抗议,可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委屈似乎根本就无从说起,那些她并不需要的感情捆住了她的脚步,德拉娜家优秀的幺女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那样烦恼着些本来毫无必要的事情,而作为夏德娜牧师的荣耀和傲气都被她无意识地放到了一边。
她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人叹气悲伤?
她为什么要为了一句毫无意义的孤单而埋怨自己美丽的至上的神明?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是夏德娜的神使,是那么多同胞之中万里挑一的选定之人,她没有必要被那些凡俗之人的困惑捆住手脚。
她想把自己与过去的那些东西斩断,她想要以这双眼睛记住一切她能够记住的东西,她想要告诉所有她的同胞,地面上是可以有他们的一席之地的。
就算她心知肚明,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地方了。
至少她全心全意的侍奉女神,应该可以让女神稍微垂怜一下她,让她不再感到那些锥心的孤独和痛苦吧?
然后她离开了,让那些在世界上唯一不会背叛她离她而去的武器彻底摧毁了那间脆弱的小屋。
她想和过去诀别,今后她再也不是那个稚嫩的没心没肺的姑娘,她只是一个无心的人偶,为了夏德娜而存在的人偶,就像她得到夏德娜的力量时,她原本就应该成为的那样。
成为那样的人偶,心就再也不会痛了。
可是还有人不肯离开她的视线。
那个和她一起脱离法师塔的傻大个武僧零,总是有事没事就跑来她的店里转悠转悠。显然主要经营女装的花下之女神和这个巨汉格格不入,可他两年之间从没间断过不时的造访,就像来这个地方看看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拜他所赐,那些她早就想忘掉的记忆一直在少女内心的冰面之下闪光,就像提醒着她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曾经在你身边在你背后在你面前,他们曾经与你并肩。
可是她想要忘掉。
她恨不得将那些东西从冰面之下凿出来,然后将它们狠狠的撕碎烧净,可她是做不到的,任谁也无法做到。
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战斗的缘分,为什么他会这么执着?
最开始这个男人在她眼里就像是只烦人的苍蝇,他既不像修·雅兰那样温柔又有趣,也不像亚修那样严肃却细心,在她看来他几乎像个移动的木头桩子,只不过比木头桩子多了张不怎么会说话的嘴。
可是他就是这么锲而不舍,像个笨蛋那样一趟一趟地往她店里跑,一直到最近还是这样。
就是到最近。
明明别人都回来了,昨天她还听到那些冒险者都在街头巷尾议论着市长遭到袭击的事情,那个每次都从前去冒险的世界带点小礼物回来的家伙还没来。
女孩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默认了并且习惯了零的存在,如今这个少了那家伙的世界忽然之间便安静了下来,静得令她窒息。
那些记忆像是闪光的鱼用嘴唇触碰冰面,带着血迹的气泡破碎在深蓝色的水底,连半透明的冰凌都染上淡红。
那时候的小小的女孩,她的哭声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撕心裂肺。
雪花停在女孩单薄衣裙的领口,缓缓地融化了,冰凉的水滴渐渐渗进黑色的布料里去。
卓尔少女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那样咬了咬嘴唇,一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那套她以为自己再也穿不到的白色冬衣从衣柜里取了出来。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女孩看着那套毛茸茸的雪白衣装自言自语。
“反正从我出生就决定好了——”
她将身上的黑衣脱下,赌气似的扔在地上。
“反正我怎样哭泣、呼喊、祈祷,我也无法选择我所处的世界——”
少女并没有多深的紫色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之中。
“反正地上地下,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女孩粗暴地套上里衣,毫不在意自己的指甲在身上划出微红的痕迹。
“要是放弃那家伙的话还是趁早比较好,不然就变得和那些笨蛋们一样了——”
她两年来再一次将那些捆满短武器的武装皮带捆在了自己身上。
“最后再怎样想不开再怎样埋怨都不是我的事了——”
女孩将洁白的狐毛斗篷围在自己脖子周围,狠狠地拉上胸前的带子,脚下蹬上了小巧的白色皮靴。
“反正,我已经做过了!”
女孩穿着与两年之前同样的衣裳,带着和两年之前同样的武器,走出了自己栖身两年的小店。
之后世界在她眼前被蓦然冰封。
所有和自己在一起的人都会受到伤害,来自薇塔塔本身的伤害,或是各种各样的来自其他地方的伤害。
好像和她在一起的人都会被这个世界唾弃然后抛弃一样。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这就是她的命运,也许女神是要考验她的心志。
可是她想要找到他。
她不再是那个在克林菲尔的烈日下举着阳伞寻找一个叫作修·雅兰的男人的小女孩,她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夏德娜神使,她正拿着自己的剑寻找另一个比雅兰还要蠢一万倍的大傻瓜。这是个会在忽然之间充满恐惧与死亡的城市,两年前它就是这样,两年后它又一次将灾难降在了这些无辜的人们头上。
可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想要找一个人,只是想要找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丢下我啊!”
有人这么呼喊着,大哭着。
“我只是不想孤单一人而已啊……”
是谁呢。
11.青白之章·五
青年笑着,深紫色的眼睛眯得弯弯的。
他对向自己拔刀的少年伸出手,对他说,我们要创造新的史诗。
安迪杜恩·银月在他失去父母之后,度过的这不算长的不到一百个年岁中,从来未敢肖想过自己能够拥有一个与自己至亲至爱的家人。
而现在流着他一半血的半精灵少年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对着他说出青年最爱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少年说,那是他的母亲。
他拥有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青年这么对自己说。
他还拥有和叶子一样的轮廓和黑发,唇角和叶子一样柔和,大概笑起来也和她一样好看。
他抑制住自己将男孩拥进怀中的冲动,他看到血水顺着自己的衣角流下,可在这股拥有了亲人的喜悦中,青年觉得肩头被冰剑贯穿的那些痛感根本不算什么。
就算这个亲人最后会将他送去他的终末。
可那是他亲爱的儿子,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是孤身一人,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他乐意之至。
如果那个叫作布雷登的红发少年还活着,大概会大声的嘲笑他,然后问他是不是懂得他们父母的感受了。
然而青年知道那种感情与卡堤亚那些抛弃子女的人截然不同,那些人是抱着后悔和赎罪的心情去死的,而他会抱着欢欣与喜悦去迎接他的终末。
因为他就算在彼方也不会是孤单的,他将永远年轻,和与他所爱的人一同等待团聚的到来,就算这等待需要用尽他所有的时间。
可他想要在最辉煌的时刻去迎接他的妻子,他美丽的姬恩·艾尔索普,而他的儿子,他相信这个少年拥有比他更加优秀的能力,他可以依靠他自己生活得很好,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为我最亲爱的人献上我的祈愿
无数的泪水痛苦全部化为玫瑰色的爱
与你相会之时连温柔都仿佛要溢出天空
好想见到你
好想触碰你
就算那只是梦中幻影
安迪杜恩作为一个诗人的时候曾经唱过这样的一首歌,那时候他用手指拨着褪色的六弦琴,用他绿都水土滋养出的清澈嗓子唱着歌词,那是他得到最多赞赏的一次表演。
现在青年挥舞着他的一双月弧般的匕首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兽群中穿梭杀戮,可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随着那首歌的调子舞蹈,每一步每一击都仿佛带着那些曾经从他手指之间流淌的音符,也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作为吟游诗人的气质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那些放手杀戮的日子早就被时间洗得只剩了淡淡的血痕。
现在的世界天是蓝的水也是蓝的,树是绿的草也是绿的,鸟儿婉转女孩微笑,他的身边有他最亲爱的人,他觉得自己曾经遭受过的那些泪水痛苦都是值得的,那些孤独的日子全都有了回报,他心中的喜悦仿佛要溢出胸膛。
可你仿佛旋律渐渐消失
可你仿佛记忆渐渐单薄
请别从我身边离开
我的一切都将敬献于你
你便化身为我世界的唯一
过去,姬恩·艾尔索普是他世界的唯一,而现在他心中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正在他背后和他一起战斗,他能听到那柄他再熟悉不过的刀切开风雪的声音,锋利而透明。
郊狼向着精灵扑击,青年轻盈地转身避开野兽笨重的利爪尖牙,反手将匕首插进它的脖子,薄薄的刀刃切断了狼的动脉,血水如泉喷涌。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那些你在我身边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
可我从那时起一直在寻找你的笑颜
我求问神明,我向繁星许愿
只有泪水横流
他现在无比地庆幸自己那时没有顾忌带上少年是否会拖慢自己的逃命的速度,那时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救下一个人。如果他没有抓起这个男孩的手臂,那些寒冰的恶魔一定会将他从脚底开始瞬间吞噬,而安迪杜恩将会永远的失去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亲人,就算他并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骨肉至亲。
所以现在精灵的内心充满了欢欣喜乐,他几乎是在笑着旋转手中的刀光,如果不是在这种鲜血横飞的战阵之中,所有人都会看到他眼角眉梢满溢的温柔。
那是无数的时间刻画下的温柔,一个人在经过刻骨的孤独之后才会留下的那种温柔。
我曾经在星空下彷徨迷惘
我曾经在深夜中品尝孤独
时间如同砂砾流动行走
那些日子再也无法归来
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话语
他笑着,战斗着,舞蹈着。
姬恩·艾尔索普告诉他,无法舞蹈是因为他的心中没有爱。当他懂得了那些舞步中的爱和喜悦,那些步子自然而然会像春天的花朵那样从他脚底蔓延出去,他们是精灵,这些东西应当生长在他的血脉之中,就像鸟儿会飞,鱼儿会游,精灵们拥有一整个艺术的世界。
现在安迪杜恩觉得他懂得了那种感情,痛而快乐的感情。
他五十六岁时,帕夏尔对他说,舞蹈是一种与世界沟通的语言,当他真正的理解了舞蹈,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影舞者。
而他一直无法理解那种肢体的语言,一直到现在。
在刚才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他理解了这种语言。
这是诉说幸福的、美丽的语言。
男人的血随着他手臂的舞动与雪花混为一体,淡红的粉雪从他们身边飞过飘飘摇摇,划出的弧线像是女孩微笑的眼睛。
然后黑色的矛戟穿过淡红的雪和风,红色的泉水喷溅如注。
12.真红之章·五
女孩从达内尔·银月头顶落下的时候,少年的思维停滞了那么几分钟。
并不是因为她淡白裙摆下面的什么春光被他一览了个无余,不如说这姑娘裹得像个什么乖巧的小兽,而他本身对于女孩子的裙底也没什么兴趣。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相遇,从这个女孩和安迪杜恩说话的语气听来两人似乎很熟,而少年对于他与他母亲一起挣扎苟活的这些年间这个男人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一无所知,而这个女孩会不会成为他复仇的阻碍他也无法断定。
简单地说,达内尔现在不知所措。
一开始他无比吃惊的地发现那个安迪杜恩·银月其实是个嗜战又臭屁的疯子,和他母亲所描述的温柔少爷完全不同,然后现在他又怀疑这个可恶的精灵似乎和另一个卓尔精灵的少女——不,应该称为幼女么,这个女孩看起来只有相当于人类十四五岁的模样——有染,虽然并没有什么事实证据可以证实想得太多的少年的猜测。
——这姑娘还是个孩子啊,混蛋!果然这家伙是幼女控么!
其实他也并没有这么想。
少女的谈吐无不表现出她其实是个老练的冒险者,似乎还参加过两年前的某场恶战——在护卫队时期他也从黑德爱尔口中零零散散地听到过相关的事情,现在他忍不住就开始猜测她大隐隐于市的原因。
最后他也没想出来。
他无法在战斗的同时还继续思考着这些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要在思考的事情,而四周的野兽已经向三人合围过来,如果不是那个叫薇塔塔的卓尔少女一直在从护在她身周的黑色雾气中抓出各种各样的武器抵挡它们的攻击,大概就凭他们父子二人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毕竟仔细思考一下的话,安迪杜恩其实挺弱的。
突出兽阵的重围用了他们不少精力,饶是对于计谋布阵不怎么了解的达内尔也感觉到了这些畜生异常的有序,它们和他作为一个年轻佣兵的时候曾经对阵过的那些家伙几乎是两个物种。确认了远处的蓝色人影就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之一之后,女孩在几息之间便裹上了一身漆黑的盔甲,那盔甲和她身边的长枪短剑似乎是同样的质地,少年从未见过那种材料,黑得没有一丝光亮,仿佛所有的光——月光,雪光,冰凌之间折射的蓝光——都一一被那身盔甲吞噬殆尽,半精灵莫名地就生出一种那些光都化作了女孩的力量的感觉。
女孩的影子在雪花间发出尖啸,娇小的姑娘仿佛化身黑色的恶龙,她指间那对修长的细剑指挥着她周身武器撕裂无数野兽的身体,蒙蒙的黑色粒子随着她的动作飞散又凝聚,她做得那么熟练,就像她已经做过了无数次这样的事情一样。
就像她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一样。
“我们也不能这么看着一位女士战斗啊。”
有人在少年背后拍了一记,吓得难得地陷入沉思的达内尔抖了一下。
“上了儿子,像你这样一愣一愣是找不到女朋友的。”安迪杜恩的笑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少年却感觉被什么晃了一下眼。
他忽然有点理解母亲所说的那些话了。
13.紫雾之章·三
冰蓝的影子在女孩面前放大,薇塔塔渐渐能看清楚那个指挥着兽群的人了。
那是个应当在地上种族们的眼里相当漂亮的女孩,皮肤白皙长发飘飘,只是那一身寒冰的盔甲和她尚且带着婴儿肥的面庞实在太不相称。寒风正剧烈地卷动着她的蓝发,雪花落在她长而微蜷的睫毛之间,可她笑得恬淡安静,那双风信子色的眼睛看着冰雪肆虐的城市,就像是在午后的阳光下看着杯子里的红茶。
“有人在找你喔。”
蓝色的少女开口,她柔和的微笑正被寒冰中那些勿忘我般的光华包围着。
卓尔少女心里无来由的一紧,骤然停下的脚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弧线。
“他一直在找你,一直到现在,他还在找你。”少女垂下睫毛,“真的是个执著到可怕的人啊。”
她和薇塔塔之间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悲荒遗孤冰蓝的影子在女孩视线中闪动,黑色的粒子不安地在卓尔少女身周逸散开来。
“不会有人那样找我的。”薇塔塔顿了顿,“永远也不会有人那样找我。”
“‘永远’这个词很难说的。”蓝色少女玫瑰色的嘴唇弯起一个微微的笑,“说过‘永远’的人,几乎都等不到永远。”
“可我从来没有期待过永远。”女孩手中被雾气染黑的细剑微微一振,黑色的粒子从剑身脱离又合拢,银蓝色的月光在剑上一闪而没,“我只在意眼下。”
“及时行乐也是人生的一种态度。”少女风信子般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说的话跟及时行乐可差得远了,小姐姐你对别人语言的理解真是差到一定境界了耶。”薇塔塔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幻惑之城面对铃渡的时候,比起那个不听别人讲话的金发半梦妖,这个悲荒遗孤把一切都按照她的理解解读的态度更加让卓尔少女觉得烦躁,“还是说你们悲荒遗孤全都是这个德行?自说自话?”
蓝色的悲荒遗孤似乎叹了口气。
“你现在心里想的,是战斗吧?”她这么说。
“也罢,来吧。”
冰雪的藤蔓从蓝色少女脚边蔓延开来,它们仿佛真正的藤蔓那样生长开散,结出雪花的叶子和冰凌的花朵,带着炫目的闪耀的蓝光遮蔽了天空,朝着女孩疾风般袭来。
“为什么就连这一点也和那个假铃渡一样啊!”
卓尔少女急退,黑色的雾气在她身前凝成盾牌,两年的空白期并没有对她使用神术的熟练度造成什么影响,不如说她神术的力量甚至增加了。透明的冰凌一层层穿透黑色的盾牌,那些粒子发出尖啸的悲鸣随即消失,夏德娜的神力被悲荒之神的神力所吞噬消灭了。
怎么会这样。
卓尔少女瞪大了没有瞳孔的眼睛。
她的动作慢下来了,藤蔓从她背后擦过女孩的腰间,那里的盔甲瞬间从实体变成了碎片,冰凌带着锋利的刃割破了她的白衣,在里侧那些坚固的武器上擦出了火花。
怎么会这样?
藤蔓向着女孩的小腿缠绕,她本能地向一边跳去,冰凌只来得及拽下了她的一只靴子,而那只靴子瞬间便长上了冰花,之后便被封进了透明的冰雪棺材。
为什么会这样啊?
就算她所信仰着的夏德娜只是位中等神明,可她竟然无法抵御一个已死之神的信徒,这究竟是为什么?
冰凌击打在少女的肩头,那里的盔甲也碎裂了。
“悲荒之神的寒冰是从来不会怜悯任何东西的。”冰蓝的悲荒遗孤在不远处这么说,“‘命运的寒冰从不宽恕,永冬的长夜永无尽期。’”
“那是你们的祈祷词么!”女孩咬着牙齿,她光裸的脚被那些不正常的冰雪冻得失去了知觉,现在她光是稳定的站在那里就很困难了。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只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少女挥手,不知从何而来的野兽再次朝着女孩扑去。
有那么一瞬间薇塔塔仿佛看到勿忘我色的少女对着她温柔地笑了。
兽爪向着女孩扑击而下。
月弧般的刀光从她背后飞来,在那头狼的身体上旋转着切割出巨大的伤口,带着新绿穗饰的长匕首插进了郊狼的身体,野兽身体里洒出的温热的兽血融化了风中的雪花。
“让开!”有人在她身后咆哮。
她身后被击碎的冰雪藤蔓变成了一段段的冰块,那些东西带着巨大的动能撞在了女孩后背上,薇塔塔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刀刃的破空之声擦着她的后脑掠过,她听到血液从血管中喷出的声音,像是被截断了的溪流。
薇塔塔胸口闷闷地痛着,她站起身时看到的是两个男人的背影,一个肩膀单薄黑发飘摇,手中的长刀正在将第三头野兽从身体中间一分两半,另一个衣摆尚且滴着血水,却那么灵活地在兽群中穿梭,她只来得及看清楚他金色的发尾,夺目得像是她来到地面上那一天的阳光。
而从那些冰凌中生出的霜花正在缓缓地爬上女孩的手指,几乎冷到了她的骨头里。
14.青白之章·六
那个悲荒遗孤在和年轻的老板娘对话的时候就行动起来了,只有安迪杜恩和达内尔清楚这一点。
卓尔精灵没有向背后看,这一点不是她的错误,显然谁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之下转头看向自己的背后,蓝色少女的寒冰藤蔓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在无声地生长,它们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和精灵在先前寒冰中大屠杀中侥幸逃脱时避开的那些冰霜是同样的东西。在两人赶到之前它们便拔地而起,毒蛇那样朝着女孩袭去,冰雪的枝丫和花朵仿佛菲薇艾诺最古老的树盖那样遮蔽了天空,不远处站着的树林也好娇小的卓尔少女也罢,都消失了在了精灵的视野里。
挡在他们面前的,除了那些恶魔般的冰霜,还有显然已经化作了悲荒遗孤傀儡的豺狼虎豹。猛虎发出低沉的咆哮,猎豹在他面前伏下身子收紧四肢,海雕从他们头顶俯冲而下,狼群露出它们带血的獠牙,所有的动物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如果叶子在这里,会很伤心的吧。
安迪杜恩用手中的匕首切开那头豹子气管的时候这么想着。
另一边达内尔似乎杀得兴起,精灵似乎能隐约看见自己儿子嘴边的笑容,他在兽群中挥舞着原本属于精灵的那柄长刀,无论是动作还是眼神都与那个少年时握着刀的安迪杜恩·银月如出一辙。
这到底是让他欣慰还是让他担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毕竟“父亲”这个词已经远离了他一百年,他连那个男人的脸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偶尔冥想时的梦境中出现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而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一个父亲应当怎么样对他的孩子,他只是无理的觉得自己的孩子做的不会比自己更差。
因为那是个流着他最骄傲的叶子的一半血的男人啊。
“击碎那些冰块!”他对着达内尔喊道,“我们得到那个女孩的身边去!”
“闭上你的嘴!”少年毫不留情地回话,“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苦笑再次爬上了精灵的脸,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这个孩子,但他知道的是,自己欠了他太多,欠了他的母亲太多,多到他用这还剩下四百五十年的一生都还不完的程度。
他想要补偿他们,可已经太难太难了。
两人迅速向着那道半透明的冰蓝色屏障接近,卓尔少女黑色的背影已经模模糊糊地能够看得见了。她似乎在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可黑色与蓝色的影子距离却在慢慢变远。
达内尔挥出拳头,击碎了他们面前的冰障,少年指间缓缓流下鲜红的血,被那些冰块异常的低温迅速地凝成了血色的冰珠。
少年微微喘息着,有点单薄的胸口在溅了血的白衣下清晰地起伏着,收回那只右手的时候用和精灵同色的右眼瞥了他一眼。
“‘击碎那些冰块’,”少年重复道,“你说的,我做了。”
精灵愣了愣,然后笑了。
“剩下的不用你说,我知道该怎么做。”半精灵少年将眼睛转向不远处那个蓝色的影子,那个悲荒遗孤的少女在自己身前再次唤出了十数头郊狼,那些群居的畜生用它们锋利的兽爪和牙齿朝着女孩攻击,而卓尔精灵的女孩身上黑色的盔甲已经碎掉了一半,几乎就要倒在地上。
半精灵手腕一抖,将刀刃上鲜血尽数振去,一抬脚踏过了那层没有完全破碎的冰雪屏障。
少年的呼吸声先是停了一下,然后他动了,朝着少女的方向。
安迪杜恩也奔跑起来,他举起右手的匕首,将它平着向那头将要挥下它巨大利爪的郊狼抛去。
匕首带着远远快于精灵和半精灵的速度向着野兽飞去,它在空气中迅速地旋转,微微弯曲的造型给了它类似回旋镖的机能,空气从血槽中流走的时候将会增加它的速度,只一眨眼的功夫那道银色的刀光就嵌入了郊狼的前腿,那狼痛叫一声后退了数步,而他离勉强站稳的卓尔少女还有三米的距离。
达内尔比他更快,少年已经擎着那柄长刀朝着狼群扑去,冰雪的藤蔓变成了锋利的棘刺从半精灵脚底生出,安迪杜恩几乎是向前跃出那样击碎了那些坚硬却脆弱的冰刺,破碎的冰块不受控制地向四面飞去,落在地上,扎进青年精灵的手臂里,击在卓尔少女的背后,切割着半精灵少年的身体。
至少他没有被这些东西刺穿,这就很好了。
精灵咬着牙将那锋利的冰块从自己的手臂里拔出来,没注意到自己手臂上已经裹了一层白霜。
“让开!”他听到半精灵的声音这么咆哮。
他绕过地上卓尔少女瘦削的身躯,从尚在抽搐的郊狼身上拔出自己的匕首,反手切开了另一头狼的动脉,野兽的血从它脖颈侧面喷出来。精灵在野兽与野兽之间跳跃,手中的刀刃劈开野兽的血管,半精灵紧随其后彻底结束这些畜生的性命。
再抬眼的时候蓝色的少女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悲荒遗孤微微笑着,口中低声吟诵着什么。
“‘命运的寒冰从不宽恕,永冬的长夜永无尽期。’”
精灵听到女孩如此吟诵。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她抬起手,冰雪的甲胄在勿忘我色的光华中闪烁。
“‘你只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黑云滚滚地压在了冒险者们的头顶,雷光在其中隐现。那是所有的德鲁伊都会学习的神术,召唤蕴含着自然最强大力量的奇迹,从云层中诞生的雷电。
然而从那些云中诞生的并不是雷电,而是从天而降的寒冰之枪。那些武器落下时黑云骤然散开,它们像是雨水却比雨水危险了太多,每一根都带着风声与雷光,枪尖在冰蓝寒月的照耀下闪着骇人的寒光,在精灵的瞳孔中渐渐放大。
那一刻安迪杜恩几乎觉得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上一次他觉得自己要死了还是四十年之前,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折在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多岁模样的姑娘手上,更没想到这次会带着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一起去乘坐艾瑞克的渡船——
他后悔了。
然而游荡者的思维也在这里停滞了。
冰枪之雨并没有落在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在他头顶挡住了那些致命的寒赫,高等精灵面前的是一层纯黑的屏障,尽管它正在冰枪不断的冲击之下瑟瑟发抖。
“快离开!”女孩尖细的声音穿过空气刺进他的耳朵。
卓尔少女站在他们的不远处,黑色的雾气有如实质那样从她身上朝着黑色的穹隆汇聚,她身边的武器渐渐变得稀少,从穹隆上滑落的冰凌刺破了她的衣服,划破了她的肌肤,少女的白衣几近鲜红。
“快从那里……离开!”她尖叫,黑色的雾气从她身体里爆发出来,黑色的荆棘从她脚下开始蜿蜒生长,在男人们躲开的同时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那样朝着勿忘我般的女孩游去。
然后它们夭折在了半路,最终挡在几人头顶的穹隆还是被冰枪所穿透,它化作黑色的粒子散开,最后的利器将那些荆棘钉在了地面上,它们也化作雾气消散了,最后只有卓尔女孩无力地委顿在地。
冰雨停了,银蓝色的月光洒在每一个人身上,精灵睁眼看到的是满地墨色的鲜血已经被低温冻成了光洁的冰面,而淡紫色皮肤的卓尔女孩光着的脚已经开始发黑,只有那天鹅般修长倔强的颈子还在直直的梗着。
“放弃吧。”蓝色的少女这么说。
15.紫雾之章·四
“你们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少女风信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悯与平和,“悲荒之神终将再临,‘命运的寒冰从不宽恕’。”
那可不一定啊。
女孩咬着自己的嘴唇,有带着铁锈味道的液体在她齿缝里流动,那些东西早就在那里了,她不愿咽下也不愿吐出,只好任由它们在口中就那么待着。
“那可不一定啊。”她又说了一遍,这次说出了声,那些液体沿着她的嘴角慢慢滑下。
蓝色的少女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你们的神,我们在两年之前就已经击败过一次了。”女孩看着悲荒遗孤的眼睛。
“我知道。”
“选择一个已经被击败过一次——不,两次,甚至是已经死去的神明,你们是认真的么?”
女孩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那只少了靴子的脚早已没了知觉,就像一块接在她小腿上的死肉。
“对于我神的信仰,我们自哀恸之年以来就从来没有动摇过。”少女平静地回答她,“那不因为他曾经被谁击败或是是否还站在那神位之上,甚至与他是否存在也无关。”
“只是因为,那是我们的神。”
“还真是……毫无原则的狂信者啊。”卓尔少女将细剑插进地面,它代替了那只毫无知觉的右脚支撑着女孩的身体,而黑色的雾气正在凝固,将那只脚强行与她的腿连在一起。
“那我就请你和你的神一起去死吧。”她扬起下巴,一身黑盔最后的头甲也骤然裂开,化作星星点点的黑光消失在空气中。
卓尔少女稳稳的站在原地,破碎的白衣被她扔在一边,全身上下满是武器的女孩犹如年轻的武神降世,原先的盔甲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黑色的雾气包裹着她的整条右腿,而那一头银白的长发在风雪之中飒飒飞散,宛若繁樱。
“如果被某个秃鹰牧师嘲笑了,或者被某个笨蛋勇者说教了,我会很困扰的。”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而且我还想找一个人。”
雾气骤然凝固,最后的甲胄已然成形,代表着夏德娜的繁复花纹爬满了少女修长的腿。
“所以你,别碍事!”
无光的武器在她周身爆散,化作收割生命的暴风。
16.真红之章·六
少年从地上抬起头来时正看到那个娇小的卓尔少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稳稳地停在那里,像是一尊小小的武神。
黑色的雾气缠绕在她右腿上,在少年面前骤然凝固成坚实华丽的甲胄。
他不知道那些纹路代表着何等神明,亦不清楚那卓尔少女的力量到底来自何方,但是他明白一件事,就是自己和那个令他无法说清感情的男人都被她救了一命。
那柄白色的刀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和它中间隔了大约三五支冰枪,其实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它没有被击中也没有被冰冻,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和他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一样,而少年手中正握着这场灾变发生之前刚刚给它新配的黑色的皮鞘。
要抓住它。
达内尔试图站起身来,然而腰间的剧痛让他无法用力,一支突破了屏障的冰枪穿透了他的腰侧,在安迪杜恩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衣服已经和他身下的雪地一样,被染得一片殷红。
黑色的长剑从他头顶擦过,卓尔少女动起来了。
那些黑雾从她身边散开,少年觉得他所击破的冰雪屏障之内每一寸地方都有那些微不可见的粒子的存在,整个空间里的律动都在渐渐与女孩的心跳同步,她在试图取代那个蓝色的女孩,执掌这片空间中的控制权。
那大概类似于权力的争夺,只不过相较于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更加纯粹,那是神力与神力之间的碰撞,而他无法理解这些东西。
他也不必要理解。
少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离自己不远的那柄刀上,他必须抓住它,否则自己也好另外一边的两人也好,都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个蓝衣少女的手下。
冰枪牢牢地冻在地面上的血泊里,将少年固定在原地,而少年的伤口被极端的低温与那柄凶器连在了一起。他用力咬着牙齿,伸手抓住那柄武器,尝试将它从地面上折断,然而他的右手正在由于低温颤抖,完全无法用出力气。半精灵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皮肤早已失去了它大部分的知觉,摸到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棉花那样迟钝而模糊。
黑色的武器擦着他的后背飞过,其中两柄打碎了那柄将他钉在地上的冰枪上半部分,那恶毒的武器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摇晃。
——如果我不能将它从身体里拔出来,那么就把我自己从上面拔下来吧。
这样的想法在半精灵脑海中一闪而过,而他敏捷地捕捉到了这点信息,并且打算把它付诸实施。
如果冰枪还是那么一丈有余的长度,少年就算想到了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做不到的,没有人能把自己的身体举高到那么高的程度,当然他如果是个翼族人,这点就不好说了。
至少他觉得那个曾经和他共事了一段时间的拉尼亚是可以做到的。
然而卓尔少女的攻击将它击碎到只剩下不到一半的程度,如果他拼那么一下,大概是可以做到的。
少年缓缓地从地上弓起身子,极寒的冰擦过他的伤口。也许那柄枪将他钉在地上的同时还伤到了他的内脏,年轻的半精灵不清楚自己的伤势是不是有那么严重,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正在痛得全身发抖。
隔了十一年,他是一生中第二次感受到这种几乎无法忍受的疼痛。
十一年前他哭喊着求饶,然而并没有人怜悯他的痛苦,后来他用自己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痛苦,迎接他的却是更加长久更加令他想要放弃的煎熬。
然而他忍下来了,并且马上就要达到自己从十五岁开始就坚定了的那个目标。
所以一时的忍耐永远会换来最好的结果,他是如此相信着的。
因此现在他也忍了下来,忍受那种刻骨的疼痛是任何一个人都难以做到的,只是少年的眼中现在只有那柄正安安静静闪着寒光的长刀。
那是他的伙伴,它从他离开母亲的小屋开始就一直陪着他,他指向何方它便忠实地跟随他杀向何方,从不退却从不背反,是他最好的盟友。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身上,蓝衣少女开始反击卓尔少女的攻势,空气中的律动变得混乱,仿佛一个人的身体里跳着两颗心脏。
他渐渐感觉不到寒冷了,他想起了薇洁娅的火焰,那位复仇之女神的火焰要比这些冰——这些一个已死之神的孤独信徒所唤出的冰——要比它们更加的寒冷更加的无情,那些火焰会将人的身体灵魂一道吞噬,而他早已感受过那些火焰。
所以,不必恐惧,不必后退,甚至不必在意。
他看着那截冰枪渐渐从他下腹穿了过去,他的血在上面凝固成晶莹的红色冰花,然而从他身体里涌出的温热的血——那些液体甚至还冒着热气——那些血液又将它们融化,然后两种液体混合成不健康的水红,顺着冰晶滑落到地面上,将那一层白雪染成同样的颜色。
寒冷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侵蚀着他每一寸神经的疼痛,而达内尔·银月最不惧怕的就是疼痛。
长而锋利的枪头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抽离出来,或者说,已经从那个穿透了半精灵的伤口之中穿了过去,而那个可怖的伤口在这个过程中被撕扯得更加夸张,血色已经不止在他的身体右侧蔓延,而是以那柄冰枪为中心开始向别的地方扩散。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满眼除了那柄刀反射出的白光以外没了任何东西。本就开始消失的知觉加快了它离去的脚步,耳鸣和那时一样侵袭着他的听觉,少年耳内已经没有了别的声音,剩下的只有天地之间那些不知所踪的灵魂们发出的尖啸。
和十一年之前一样。
有血从少年紧咬的齿间溢出,那些东西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喉咙里涌上来,一部分被他咽了回去,更多的血充斥了他的口腔,染红了他的牙齿,顺着他的脸颊脖颈一路流下,滴落在雪地上,晕出他自己看不到的、与安迪杜恩的血相同的浑浊的圆。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全世界只剩下面前耀目地闪烁着的白光和从腰腹间蔓延到全身的剧烈的疼痛,他从仿佛要炸裂的胸口压抑着咆哮出声,顶在地面上的膝盖深深地陷入雪窝里去,少年的脚在地面上挣扎着撕开与他自己一样的红色的伤口,半精灵颤抖着的左手似乎已经接近了那团白光——
一声轻响,少年忽然觉得自己自由了。
将他钉在地面上的枪在他身下断成了两截,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觉得忽然自己脱离了束缚,而那柄刀就在自己面前,他只要伸手去拿,就可以让他的盟友重归他的身边。
半精灵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颤抖,亦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刀鞘早已落地,他挣扎着伸出自己沾满了红色冰晶——那些冰晶在数秒钟之前还是从他身体里溢出的温热的血——的右手,握住了一支与地面冻结成一体的冰枪。少年已经没了站起来的力气,他只是本能般拼命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前拖动,全然不知那道红色的痕迹正在他身后蜿蜒。
那只手抓住了又一支冰冷的武器。
然后又一支,又一支。
少年匍匐着向前爬去,刀上耀目的白光离他越来越近。
然后他的左手触到了熟悉的刀柄。
触觉已经离他远去,但那柄他握了十一年的刀已经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少年一瞬间便攥紧了手掌,就像还是个孩子时那样紧紧地攥住母亲的手。
然后一切都潮水般褪去了。疼痛也好,寒冷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消失,留下的只有一片仿若冬夜的静谧。
一片仿若死亡的静谧。
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人轻轻地抱住了他的头,还有谁在远处喊他的名字,半精灵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小的一团。他好像又是那个追逐着蝴蝶奔跑的孩子了,母亲在不远处坐着,在那片绿茵毯上微笑着看着他,对她的伊蕾塔一遍又一遍地说话,说她的儿子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男子汉。
少年的眉头展开,笑了。
17.青白之章·七
黑色的雾气在女孩身上流动成形,瘦小羸弱的卓尔少女在高等精灵面前一瞬间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女武神,女孩散落在风雪之中的长发犹如雪白的霜花,黑色的武器游龙一般与蓝衣少女的寒冰不断碰撞,两人的武器都在几息之内就被对方击落,它们落地之后都化作黑雾或雪尘,然而在一瞬间便又重新凝聚起来,进行新的一轮攻击。
那一刻那些已经融进他骨血的诗人之心催动着他,让他想把这一切都用笔尖变成诗歌,永远地记录下来、传唱出去。
然而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安迪杜恩·银月心知肚明。
空气中交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精灵大概能够理解,那已经不再是他面前的这两个少女的交战那么简单,那是两位神祇在他们的信徒身上所显现的力量,他们在通过自己的眷属进行着不在他们这些普通人认知之内的对抗。
风雪与黑雾以不同的拍子律动,而影舞者在其间寻找到了那个平衡的节点,他踏在那条线上前进,一步又一步如履薄冰,只有那双匕首偶尔搅碎空气与风雪,在两种力量之间划出断续的轨迹。
然后他看到了红色。
那些红色从离他不算太远的少年身边开始漫溯,最开始是浅而淡的印痕,让高等精灵认为那是他自己看到了太多血色之后的幻视;然后那些颜色随着少年的动作开始变得明显而鲜艳,并且向着更大的范围扩散,白色的雪地渐渐地被染成鲜红——那些颜色应当是鲜红的,可在黑雾、寒月与蓝光之下,就算在影舞者的眼里,那些东西也只是泛着难以察觉的红,仿佛是被谁无意间打翻了一地的墨水。
他觉得有种麻痹感一瞬间窜过了他的脊椎,战栗而冰冷,那种感觉来自他身体深处,并不是来自于外面那些飘飞的雪花,影舞者踏在微妙平衡之上的步子一瞬间就乱了,成了割裂两种力量的不和谐音。
然而高等精灵已经不去考虑这些了。
他清楚地看见叫作达内尔·银月的少年——他唯一的亲人,他的骨血,他人生中大概是最后的意义——他看见他的儿子正向他那柄刀的方向挣扎着,那柄刀曾经伴着高等精灵经过了数十年的岁月,如今它成了他儿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柄冰枪插在那个孩子的身体里,穿透了半精灵少年的身躯,而那大孩子的动作正将自己的伤口粗暴地扩大着,越来越多的鲜血从他身体中涌出,一层又一层地覆盖过雪地上的那些痕迹,让它们从浅红变成鲜红,从鲜红变成深红,从深红变成暗红,最后在冰雪光芒之中变得如同墨汁那般黑而浓重,散发着的铁锈气味连安迪杜恩都感到了刺鼻。
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枪尖从少年身下露了出来,他正在试图把自己从那柄断了一半的长枪上抽离出去,只是他的动作无疑只会让他的伤势加重,他身后还有长达一米的枪身,任何人都不可能这样挣脱它的束缚。
本身那少女做出这些武器的时候就没想着让他们活着离开这里。
少年发出了微弱的呼喊,然而那本来应当是他愤怒的咆哮。
高等精灵再次抛出了手中的匕首。上一次他这么做是为了救那个小小的卓尔女孩,这一次他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多那么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就算是一丝,他也要抓住。
匕首发出破空的啸响向前飞去,毫不费力地切碎那些不稳定的乱流,准确地击中了与地面已经被鲜血融为一体的冰凌枪头,后者应声而碎。
少年猛然失去了支撑点,向前扑倒在红色的雪地上。
“达内尔!”安迪杜恩失声高喊少年的名字。
少年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他只是在地面上向前挪动,那只满是被冻结的鲜血的右手抓住一支又一支的寒冰之枪,那些东西仿佛牢狱的铁栏无规则地将他禁锢在那几寸土地之内,可他并不在意,少年用右手拉扯着自己已经破碎不堪的身躯,在身后拖出蜿蜒的红色印迹,只有那只微微颤抖的左手一直向前直直地伸着,试图去抓住那柄刀。
“达内尔·银月!”高等精灵像是他曾经挥动那柄白鞘的长刀那样挥动左手的长匕,禁锢着少年的寒冰牢狱被他以最粗暴最无谋的方式打碎,雪尘伴着血滴飞扬,搅乱了空气中两种截然不同的律动。
“你做不到的!快停下!”他感觉自己的声带仿佛要被撕裂。
蓝衣少女的动作开始迟钝,冰凌重新凝结的过程也开始变得缓慢,然而安迪杜恩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眼中只有那个倔强地向前爬行的少年,那个孩子推开了一切阻挡着他的东西,精灵渐渐看到了他的脸,一直挡着他左脸的那些长发被血粘成了一绺绺的,与他的皮肤紧紧贴在一起。
不,那根本不能叫作皮肤。
那只是一些虬结的伤疤,它们是丑陋的深红色,从少年本该光洁的额头开始堆积在那里,越过了那个空空如也的眼窝,终结在他耳边,而那只缺少了一半耳廓的耳朵同样带着红色的伤痕,那半张一直隐藏着的脸根本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从宵银的深渊中走出的怪物。
血从他微启的嘴角涌出,那只一直张开的左手忽然收紧。
少年做到了,在安迪杜恩到达他身边之前,他握住了那柄刀。
然后他便倒下了,已经不再有血从他身下向外蔓延,那个巨大的伤口已经在极寒的低温下被冻结,先前他留下的痕迹大概只是少年那身已经被全部染红的白衣所无法储留的液体。
高等精灵第一次感觉有什么液体模糊了自己的视线,他跌跌撞撞地向着少年奔跑,半精灵的右手已经彻底松开,只有那只左手还紧紧地攥着刀柄,仿佛一个孩子攥着他母亲的手指。
——空气那么冷,仿佛将世间的一切都冰冻,包括人的心。
他向那个轮廓尚未褪去圆润稚气的大男孩跑去,半精灵的孩子就那样静静地倒在那里,没了戾气没了杀意,右眼长长的睫毛在蓝色的月光中被冻结成好看的蓝白色,安静苍白得仿佛大理石的雕塑。
——冰冻之后的一切都变得坚硬,可同时又变得脆弱无比。
他摔倒在男孩身边,有发热的液体从高等精灵的眼眶里滚落,又在他的脸上被凝结成冰。
——变得脆弱之后,轻轻的一击都会使它们碎落一地,再也无法复原。
“达内尔?”
安迪杜恩颤抖着托起他亲生骨肉的头,叫出男孩的名字。
他曾经和只有十六岁的姬恩·艾尔索普开玩笑,他问她,如果将来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她会叫他什么名字。
女孩偏着头想了想,说,我会叫他达内尔吧,大概。
现在这个叫作达内尔的孩子就躺在他手心里,只有陆陆续续的咳嗽还在昭示着半精灵的性命尚且没有被上天收走,只是每一次的咳嗽都带出一股血沫,也许还夹杂着什么内脏的碎片。他不知所措地擦掉孩子嘴边的每一股血液——他一直都是杀人的那个人,而不是救人的那个人。
救人的人,一直都是那些牧师和医生,而他则是那个袖手旁观他们失败的人。
然而他现在无比希望自己是个能够治愈他人伤痕的牧师或是其他的什么人,而不是一个只会挥刀的莽夫。
“孩子,你醒醒啊,不能睡在这里……”青年的手指颤抖着擦去粘在少年伤疤之上的红色。
你不是还要杀了我么,这句话被某种感情哽在了精灵的嗓子里,没能说出来。
他觉得很多东西都迟了,现在他已经能够想象出这个孩子经过的是什么样的过去,他知道他曾经受人羞辱,也知道他曾经哭喊求救,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早就来不及了。可现在他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帮助他。现在他的孩子那么安静那么脆弱地躺在他怀里,嘴角微微翘着,全身的温度仿佛都在慢慢地消退下去,他用自己的衣物裹住孩子的身体,却毫无用处。
本来他只希望,有一天这孩子可以在他面前安心睡去,睫毛像婴儿一样在熟睡中抖动,可现在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高等精灵想起了那个卓尔的女孩,她是牧师,就算是恶神的牧师也一样拥有治愈他人伤病的能力,他四处转动着眼睛寻找那姑娘淡紫色的身影。
没有。
到处都没有女孩的影子。
她去哪儿了?
“薇塔塔,薇塔塔!”他叫着女孩的名字,现在的他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别碍事!”女孩的声音从远离他的方向传来。
18.紫雾之章·五
女孩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
黑色的雾气在不大的一片范围内散开,每一枚粒子都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能看到黑发少年挣扎着拖出殷红的血痕,能看到自称凛月的青年精灵向着少年奔跑,也能听到空气中远处传来的悲鸣。
然而那些东西现在与她无关,她必须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面前的悲荒遗孤身上。薇塔塔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她面前的蓝衣少女,她紧紧关注着她的行动,每一次寒冰之枪的攻击都被那些作为她手臂的黑色武器击落,它们同时化作尘埃然后同时再次凝聚,兵戈交击之声不绝于耳,而卓尔少女能感觉到自己渐渐占了上风。
空气的律动开始接近于她的心跳,黑之雾的浓度压过了被风卷起的冰晶雪尘。
可她始终看不透那蓝色的少女。
并不是因为雪尘和冰风阻挡了她的视线,那些东西在她的黑雾扩散出去时早已形同虚设,大概只会阻碍到另一边两个男人的视线。她单单只是“看不透”那个女孩,她甚至无法确认这个悲荒遗孤到底是不是生物。从表面来看,她会呼吸,会说话,甚至有心跳有脉搏,可在黑之雾看来,她与一块石头无异。
两年前薇塔塔曾经与两个衍冬裔交战,无论是一开始的控兽师还是后来的施法者,他们在黑之雾中都被她看得通透,甚至清晰到了他们的骨骼和血流。
这个女孩虽然不像衍冬裔那样有明显的特征,而且她也不会自称“衍冬裔”,然而从本质而言,应该也是生物吧?至少薇塔塔是这么觉得的。
可她在黑之雾里却什么都没有显现,就像一块平凡无奇的大理石立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骨骼。
为什么?
女孩开始焦躁,她无端地就想去啃咬自己的指甲,虽然她已经两年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
上一次她做出这个动作,是在漆黑一片的法师塔里。
高等精灵的声音响起来,搅乱了她本就一团乱麻的思绪。
——所以我才讨厌一切的人啊,一个一个,都这么样的自私任性。
——高等精灵也好,卓尔精灵也好,人类也好。
女孩不耐地喊叫起来:“别碍事!”
然后少女脚下一踢,全速向着蓝衣的悲荒遗孤冲了过去。
就算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击碎就好了!
神力所筑的剑与枪击落一切威胁到女孩前进的武器,而剩下的被她毫不犹豫地无视掉了,就算有些冰凌正对准了另一边生离死别模样的一对父子,就算有白色的霜花爬上了自己的脚背,但它们没有阻碍到她的奔跑,所以没有必要在意——
作为夏德娜大人的杀戮人偶,只要做到杀戮就足够了。
只是她再次回过头去,高等精灵在她能够看到的地方跪着,双手沾满了另一个人的血,有种她从不曾在这个男人身上见过的感情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
求你了。
她从那个一直骄傲得令她反胃的高等精灵眼底读出了这句话。
——如果雅兰在这里,他肯定会戳着我的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家伙全他妈在你面前扔了啊。
女孩脚下并没有停顿,只是原本扩散在各处的稀薄黑雾骤然凝聚成了深黑的颜色。
——所以我才讨厌这些人啊。
黑之雾向着半精灵汹涌而去,大量的神力带着女孩的怨气闯入少年的身体,近乎粗暴地修补着他的伤口,少女甚至能在雾中听到他微弱的呻吟。
——这样你就满意了吧,自私的高等精灵?
她很生气,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生气。
那时候的女孩不知道自己那颗太小太小的心早就已经承不下过多的感情,也不知道她一直拒绝承认的那些感情将会怎样改变她的未来,而等到她知道那种令她七窍生烟的感情叫作嫉妒的时候,她已经再也见不到那些让她懂得这件事的人了。
距离蓝衣的悲荒遗孤还有二十米。
寒冰的枪戟从女孩身侧擦过,在她身上留下彻寒的白霜,雪亮的短锥也覆上了一层霜花。
距离蓝衣的悲荒遗孤还有十米。
璀璨的冰花在她脚下盛开,却更快地被黑色的雾气消融,星星点点的寒芒接连不断地溅起与世间一切生命相同的殷红鲜血,又被黑之雾修补完全,生与死的交替轮换在女孩身上不断显现,她口中叼着漆黑的细剑,指间夹着黑刃的短刀,她眼中只有那个挥动着双手的悲荒遗孤。
距离蓝衣的悲荒遗孤,还有五米。
冰雪的屏障从蓝衣少女面前升起,一瞬便被无数的黑刃突破。
“别!碍!事!”
这句话今天第三次从卓尔少女口中吐出。
还有三米。
所有的黑之雾猛然收回,凝聚成无数的枪戟矛戈剑斧铖叉,全数向着悲荒遗孤直射而去——那是可以直接取人性命的凌厉箭雨。
还有两米。
本应将蓝衣少女射得千疮百孔的箭雨并没有奏效,它们被那些冰之寒赫以几乎相同的方式挡了回去,冰雨的摩擦声中一切的攻击都变成了散落一地的雪尘和碎片,腾起的烟雾遮断了一切视线。
女孩咧嘴笑了,黑之雾中她看得清清楚楚,少女的形状就在那里静静地立着,没有任何要躲避的意思。
最后的一米。
卓尔少女抛出了手里的黑刃,毫无意外的被冰枪挡下。
女孩嘴角的笑愈发明显愈发张狂,细剑已经在一息之间回到了她手上,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样。
蓝衣少女已经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召唤新的寒冰之枪了——她是悲荒遗孤,是已死之神的眷属,在神力的对抗之中无论如何也赢不过她,当她的速度快于这个少女之时,就是她的胜利。
她递出了自己的剑尖。
预想之中刺入肉体的钝感并没有出现,蓝衣少女轻飘飘地向后退去,第一击落空了。
没事,还有更多的攻击!
更多的武器在黑雾中凝聚成型,没有鲜血的滋养它们显得虚幻而不堪一击,然而即便如此,它们也足够抵挡住那些冰之寒赫。
能够抵挡,就够了。
又一次,纯黑和冰蓝的武器相击,飞溅的碎片在少女身上留下痕迹,又被缠绕她全身的夏德娜神力修补,只有丝丝缕缕的疼痛不停歇地侵入女孩的神经。
无法阻挡。
仅仅是疼痛完全不足以阻挡这个小小神使的脚步,她经受过阳光的烧灼,对于一个卓尔精灵而言,还有什么比阳光的天罚更加可怕?
没有,不会有。
永远也没有!
别挡……我的路!
再次向前奔跑。
“想用冰棱牵制的话就再拉开点距离啊!冰之屏障挡的方向也太粗糙了,明明那么坚固可靠!”
蓝衣少女忽然大吼。
“你在说什么?”薇塔塔一惊,刚才的这句话,无论是语气还是姿态,与这名悲荒遗孤一开始的形象都相去甚远。
趁着少女一瞬的犹豫,悲荒遗孤再次向后退去。
如果对手要逃跑,那么追上就行了。
再一次迅速的接近,区区几息的时间里薇塔塔与悲荒遗孤之间的距离已经拉近到让她的脸颊能感受到蓝衣少女身上冰冷的风,手中细剑朝着悲荒遗孤胸膛刺去——
她忽然张开了双臂,仿佛要拥抱什么人那样,在少女的剑刃之下露出了自己脆弱的胸膛。
——这是在做什么?
并没有寒冰枪阵再次凭空落下,甚至那些阻挡她脚步的璀璨冰花也没有再次绽放,那个动作仿佛只是个毫无用处的疑敌之策。
——你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啊?
女孩向前跃起,毫不犹豫地递出了自己的剑。
——你输了。
她听到蓝衣少女低而柔和的声音这么说。
时间的流速忽然慢了下来,她看到自己手指上的白霜骤然变得浓厚,之后彻骨到疼痛的寒冷才侵袭进她的骨节,这股感觉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攀升,黑之雾也化作缠绕她身体的蛇,迅速而忠诚地开始噬咬那些冰霜——
不够。
太慢了。
时间的流速回归正常,爆发的寒冰神术在黑之雾能够抵抗之前便裹住了她一半身体。
“——离开那儿!”
高等精灵的吼声骤然炸响。
从侧面飞来的武器在悲荒遗孤神术的炫光之下绽放出新月一般的光辉,带着新绿穗饰的长匕首切断了少女与那层障壁的联系,然而也仅仅减慢了她被封入冰块的速度。
——已经足够了。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才有把这个挡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杀死的机会,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后退?
就像那个还是笨蛋勇者时的亚修一样,他也一样不曾退却,不曾犹豫。
他所斩之物是“恶”,而少女所斩之物则是一切挡她前路之徒。
无论那是恶魔还是神明,只要能够被杀的,都应该倒在夏德娜的牧师,杀戮之神使薇儿塔西瓦的剑下,倒在那双带着神赐力量的银棘之下。
悲荒遗孤,也不例外。
无数的寒冰之枪对准了少女小小的身躯,她毫不在意,她能够调动的黑之雾已经全部集中在了细剑之端的一点,如果冰枪将她刺穿,这些雾气便会失去控制,变成神力的乱流,到那时候就算是龙也会倒在那样的攻势之下——
“我不允许你杀她!!!”
好像有人这么样喊了一句,可这声音实在太过微弱,让女孩觉得是远处某个人在面对敌人时孤注一掷的绝望怒吼。
冰雨爆散。
女孩闭上了眼睛,准备忍受万剑穿身的疼痛。
然而她所想象的痛苦并没有降临,那些致命的寒赫擦着她的身体经过,或者干脆就飞向了空地,它们击碎了地面上的冰,激起朦胧的雪粒,甚至穿透了雪层之下地面的青砖。
然而没有一支击中原本被死死锁定的少女。
——难道你是在戏弄我吗!
黑雾之蛇啃噬着冰凌,少女从其中成功脱身,只是右手还与银棘的主剑冻结在一起,黑之雾还在努力地消融那层寒冰。
——来不及了。
少女左手副剑向着悲荒遗孤的咽喉刺去。
只要剑尖能够咬住那根雪白的颈子,那么其上覆盖的黑之雾的毒性便能够让她在一瞬间变成一具干尸。
细剑的前冲之势忽然停止了。
“悲荒遗孤”抬手抓住了黑色的剑刃,那只左手手指粗壮而手掌宽阔,连在少女纤细的手腕上无比怪异。而细剑薄薄的刃已经咬进了那只手的皮肉之中,黑之雾正要尖叫着钻进那些伤口。
——回来!
卓尔少女慌忙命令那些黑色的蛇,剑刃上的黑色褪去,露出金属本身的银色。雾气一下笼罩回她的身边,缓缓消除着冰霜带给她的麻痹感。
她呆住了,那只抓住了细剑的手停在了原地,然而同样的蒲扇般的右手在正缓缓地挪动,每移动一寸那只裹着蓝色冰甲的纤细上臂就失色一寸,化作半透明的冰蓝色然后碎裂。
“那是什么!”高等精灵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什么东西,那只手她很熟悉,它曾经小心翼翼地捏着自己最大的骨瓷茶杯,曾经犹犹豫豫地挑走了自己店里那条淡红色的围巾,曾经牵着自己跑过大街小巷只为了去看一场转瞬即逝的花火,而现在它抓着自己的武器,鲜红的血液从那里流淌出来,顺着剑身一直淌到自己手指上,手腕上,渗入已经在战斗中变得破破烂烂的衣袖里。
然后它松开了剑,继续向上抬起,这一次悲荒遗孤那裹着冰甲的上臂也开始碎裂,属于男性的粗壮手臂完全露了出来。
——不可能的。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少女摇着头后退,在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之下。
那只手缓缓举了起来,握成拳头,砸向了蓝衣少女美丽优雅的头颅。
第一下,第二下,冰尘飞散,鲜血飞溅。
第三下,第四下,脸孔失色,皮开肉绽。
第五下,第六下,冰晶碎裂,白骨暴突。
半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所不熟悉的位置,少女惊骇之中竟然松开了手中的武器。
拳头的重击停止了,那只左手竟然缓缓挪动着将细剑递还给她,而同样失色又碎裂的寒冰之中露出的,是她同样熟悉的手臂。
“糖,有些很好吃,有些太酸了。”薇塔塔曾经皱着鼻子这么评价零从某个她不记得名字的城市带来的糖果。
“原来你喜欢吃甜食啊,我记下了。”壮硕的武僧像是个傻乎乎的大狗熊那样点了点头。
她懒得反驳这个脑袋只有一根筋的傻大个,只是冲着自己商店招牌扬了扬下巴:“帮我个忙,有只什么鸟在上面做窝了,我又不想弄脏招牌。”
武僧为难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鸟窝,转身进了另一边的巷子。
然后在女孩反应过来之前,他带着野兽般的咆哮跳上了房顶。
与那时同样的声音在少女头顶炸开,像是克林菲尔雨季滚滚的雷霆。
冰晶再次四处飞散,那些本不该被人力所挣脱的束缚竟然在这个人类的怒吼中被碎作齑粉——就算他下一瞬间单膝跪在了铺满了冰晶雪尘还有血色的地面上。
镜像碎裂,归于虚无。
笨拙健壮的男人对着不知所措的少女露出疲乏而安心的微笑,可是有什么液体模糊了他的面孔,薇塔塔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口型。
可她听到了声音。
“我回来了,薇塔塔。”
温和低沉的声音这么对她说,同时还有冰一样彻骨的怀抱。
“还有,欢迎回来,薇塔塔。”
那么多人的脸从她眼前闪过,茱莉斯·贝拉米,玛雅·兰登,修·雅兰,亚修,折途,还有那些曾经在废墟中与她一起战斗的人们。
那都是她再也找不到的人。
跨越了三万个日夜,在她区区九十六年的生命中,少女第一次找到了她想要寻找的人,第一次见到如此的奇迹。
这一定是女神降下的奇迹吧。
卓尔少女在她九十六年的生命中第一次这么恣意地哭泣,直到那些泪水都被冷风冻成了晶莹的冰珠。
——薇儿塔西瓦,你找到了么?
——是的,夏德娜大人,我找到了。
——谢谢你,夏德娜大人
——不必道谢,你是一个如此虔诚的好孩子,你只要让我更加惊喜,看到更多有趣的事情,就够了。
19.青白之章·八
女孩在男人的怀里痛哭,高等精灵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冷漠高傲的姑娘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而那个曾经与他短暂同行的武僧显得同样不知所措,两只手握了又放,最后轻轻地拍起了女孩的脊背。
——就像父亲与女儿一样。
他又转头去看黑发的半精灵少年,他现在正躺在精灵的外衣上,黑之雾的神力尚未消失,那个可怕的伤口正在缓缓地愈合,少年的脸色尚且苍白,呼吸却在渐趋平稳。
“我没能击败她。”零忽然这么说。
“击败谁?”安迪杜恩一愣。
“兰蒂尼亚,”武僧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那个蓝发的悲荒遗孤。”
高等精灵呆呆地看向那些原本冰封了武僧的冰块,它们曾经以一个少女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最后化作冰凌的碎块散落一地。
也就是说,那个少女,并不是“她”,只是“它”,只是一个少女映在冰雪之上的影像。
“她的本体不在这里,但是也不会很远……”零深吸一口气,“毕竟她使用了那么强的神术,如果距离过远的话是无法做到的。”
“你说的对。”
少女的声音在高等精灵背后响起。
下一秒,璀璨的寒冰牢狱禁锢了他们。
20.真红之章·七
好冷啊。
半精灵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被蒙在雾中,远处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最开始他以为那是母亲的声音,然而那声音愈发清晰,他发觉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达内尔!达内尔·银月!”
那个声音这么喊道。
——我听到了,你很烦人啊。
“孩子,你醒醒啊,不能睡在这里……”
那个声音发着抖,像是要哭出来那样。
——男人流泪不是很丢人的么。
——说起来,你是谁啊。
他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挤出的缝隙之中只看到金色的阳光。
——是梦吗?
也许自己只是躺在山坡上睡了一觉,而现在正是半梦半醒的时候,少年这么想。
“我求你了,睁开眼睛……”
——闭嘴,我很困。
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在梦境里越来越明显,一个细不可闻,另一个却像是被关在笼内的鸟儿拼命鼓翅。
——这样,你就满意了吧!
有人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意识忽然被从浓雾中拉回现实,啃噬着他四肢百骸的疼痛骤然凸显出来,痛感像是被谁用刀子刻在了他的身上,空气被什么东西从少年的肺里挤压出来,带着咸腥的液体和无法抑制的痛呼。
眼皮重得像是灌了百万吨铁水,寒冷已经转化成了火辣辣的痛感,少年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弓起又落下,痛感像是蛇那样在他腰侧游动。
真的好冷啊,感觉所有的血液都被冰冻,全世界都那么安静,只有那种寒冷在他身体里喊叫,喧嚣得像是那一日暗月城的街市。
——你恨着他,对吧?
女神的声音闯进那一片蹂躏着少年耳膜的噪音之中,像是刚才那冰冷的刀刃扎进他身体里。
是啊,一直都在恨着他,自从懂得恶意为何物开始,那些令孩子痛苦的令孩子哭泣的伤害的源头就全都指向了那个男人。
一切的起源一切的错误,都是从那个名叫安迪杜恩·银月的男人开始的。
——那么就去杀了他。
可那个人是我的父亲,他甚至能够用他的性命去换回我的命。
——那么就给予他毫无痛苦的死亡,那将是你给他的、唯一的回报。
可是为什么我非要杀他不可?我们本来应该是幸福的,我,母亲,还有他,我们本应是那么幸福的一家人,忽视了种族忽视了寿命忽视了一切的一家人,本应是连神明都要羡慕的一家人。
本来应该是的。
——本来应该是的。
可为什么结果并不是那样?为什么谁也没有得到该有的东西?到底谁错了谁对了?到底是从哪里从何时开始,这个世界变成了他到现在也无法理解的模样?
——你并不需要理解,你需要做到的只有一件事。
杀了他。
少年仍然不知道那种感情到底能不能称作仇恨,当闪着寒光的冰雪重新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手中仍然捏着那柄刀,而战斗的杂音已经完全冲破了他耳边那层浓厚的雾气。
21.青白之章·九
“我承认你们的强大。”少女的声音从淡蓝的冰块对面传来,与冰雪的镜像一样冰冷,“你们的确很强,我衷心的佩服你们。”
高等精灵没有应声,他刚才在千钧一发之际从那些现在还在闪着寒光的冰凌之间抢回了意识尚未恢复的半精灵少年,现在那年轻的孩子正安安静静地在他们身后躺着,而代价是安迪杜恩脊梁上一道渗血的伤口。
虽然很快它也被异常的低温给冻住了,只留下麻木的刺痛。
“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少女的声音继续着,“悲荒之神将会赐予所有人同样的终末,在冰封的世界中,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同样的安静与祥和。”
高等精灵看到自己靴子上的白霜开始变得明显,人体的温度正从他脚下缓缓流失,而冰山冻结的轰隆声在他们附近不断响起,那些璀璨的冰剑之山在少女拥有的神力之下开始构筑。
“她打算把我们冻死在这里!”安迪杜恩朝着武僧喊道。
“我知道……!”回答他的是壮汉的爆吼。
零正在一拳一拳地砸向挡在冒险者们与悲荒遗孤之间的冰雪之壁,那双手已经在刚才与禁锢住他的寒冰的战斗中血肉模糊,如今又继续与那些突然之间就在他们脚下生长出来的冰壁继续着斗争,就算刚刚擦干眼泪的少女就站在他背后,努力地用神术的残光让他的皮肉不断再生,那双手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他在以命相搏。
二十年前——甚至一周之前,他还绝不会做出像武僧一样的事情,那时候的他是被叫作“凛月”的吟游诗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住自己那条并不多么值钱的性命。
然而现在不同了,他想他大概懂得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心里的感情,那种感情可以让他为了某个人付出自己的全部,甚至需要他用生命去换取什么东西他也在所不惜。
大概那种感情就称作“爱”吧。
只是高等精灵不知道,那种感情与他所理解的爱全然不同,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理解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
一拳,又一拳,淋漓的红色浇在淡蓝的冰雪之上,精灵那双灵巧的匕首在这只能以蛮力破除的障壁面前毫无作用,再怎么锋利的刃口在那光滑如镜的冰面上也只能留下些许难看的白痕——大约比野兽的爪要稍微深那么一些。
“让开。”
那是种沙哑而冷静的声音,带着人失血之后特有的虚弱,却带着股与他们四周冰雪相同的冷漠。
和四十年前他自己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我说了,让开。”
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高等精灵伤痕未愈的肩膀,痛得他全身一哆嗦。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半精灵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仍然染着他自己的血,而原先面对安迪杜恩时的那些愤怒仇恨似乎都不见了,留下的只有疲惫和平静。
“你醒了?”
半精灵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推着高等精灵的肩膀,直到安迪杜恩给他让开了路。然后他看着达内尔缓缓将那柄长刀双手举到与眼睛平齐,朝着冰障的一点直刺而去。
刀尖在冰面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小小创口。
高等精灵忍不住伸手去拦少年:“没用的,你还是先……”
“闭嘴。”少年单薄的胸口起伏,再一次将刀平举到同一个位置。
然后他再次刺了出去。
少年的动作愈来愈快,在高等精灵能够明白他是在做什么之前他就已经对着那一点连续刺了足有十数下,每一下都精准有力,仿佛他从来没有受过伤。
可是安迪杜恩看得清楚,他每一次动作都从腰间带出一串血珠,显然在薇塔塔的神力下被强行愈合的伤口被他毫无顾忌的动作再次撕开了。
“够了!”高等精灵朝着少年吼道,“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少年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仍然不停地朝着冰壁上的同一点刺击,只有牙缝间不时漏出的痛哼还能显示着他尚能感受到伤口的恶化,而不是一个已经失去了五感的狂人。
刀尖第二十下嵌进那道已经扩大了很多的白色伤痕,接着是第二十一下,第二十二下,冰面开始从那一点出现裂纹,蛛网般的纹路随着每一次的刺击越来越多,直到那种精准的刺击在某一下戛然而止。
刀尖在某一片完整的冰面上划过,少年颓然跪下,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的衣服流到腿上,最后在地上湮成了一片。霜花迅速地将那些红色冻结,在高等精灵不知所措的目光中顺着那些血迹爬上了大男孩的身体,虽然之后在卓尔少女黑之雾的抑制下只能缓缓蠕动。
“打碎它。”半精灵没有躲避也没有动弹,只是用那只已经失去了光亮的眼睛看着不知何时也停止了动作的武僧,“打碎它,用你的拳头。”
22.真红之章·八
“你知道那些东西的弱点在哪儿么?”坐在篝火边上和半精灵一起守夜的中年人曾经这么和少年搭话,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指着远处鬼火般的绿光。
那是半精灵只有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候的达内尔·银月已经学会了凭借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而他最经常做的工作便是作为一个佣兵被人四处雇佣,小到帮人打上一架,大到作为树行者的帮手去处理什么他搞不明白的大事。
当然,他们都认为这个半精灵早已成年,也没有人会在意他到底有多大——他够强,够狠,不会拖任何一个队伍的后腿,这就足够了。
少年朝那些绿光看去,那是狼的眼睛,它们在深夜的树林里来回穿梭,然而野兽的本能让它们畏惧着火焰,它们绝不会靠近人类的篝火。
尤其是人类足够多的时候。
“不太清楚。”少年摇头,他是在实话实说,作为一个在各种各样拼上性命的搏斗中学会了战斗的人,他只知道头和脖子是任何生物的弱点。
“它们的弱点在腿和腰。”中年人用一根烧焦了的木棍在地上比划着,“狼是铜头麻腿豆腐腰,一旦它们的脊椎断了,它们就没命了,所以如果我们需要打它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砍断它们的腰。”
“当然,更多的生物是没有那么容易就能被找到的弱点的,有时候你的敌人甚至不是生物。”中年人将那根木棍点燃,扔到了他们面前几米开外,那些在他们面前浮动的鬼火顿了一下,纷纷向后退去。
“到那时候,你就只能自己弄出一个弱点来了。”中年人这么说,那时候他黑色的眼睛里映着篝火的光亮。
那句话他一直记得,一直记到四年之后的现在。
他看到有个巨汉正无谋地击打着那些毫无弱点的冰墙,他的血不停泼洒在那些冰凌上面,那个卓尔少女在他身后皱着眉施放聊胜于无的治愈术,像是要一直打到他们都死掉为止。
——当你的对手没有弱点的时候,你就只能自己制造出一个弱点来了。
于是他强撑着站了起来,擎起那柄他拼了命才夺回的刀,向着那道半透明的冰墙刺了过去,一次又一次的刺在同一点上,一直到那些毫无破绽的寒冰出现了裂缝,一直到它们可以被更大的力量击碎为止。
达内尔·银月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现在只想躺回地上,就那样睡下去。管他什么冰雪什么寒冷,他只想就这么睡到天荒地老,谁也别想来叫醒他。
可是他心里又清晰得如同明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如果他睡在这里,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于是他便强撑着眼皮看着那个足有近两米半高的武僧挥出他那双和半精灵的脑袋差不多大小的拳头,一次次击打在他刺出的那个弱点上面,直到那冰雪障壁就那样在四人面前轰然倒塌,蓝色的少女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们要赢了。
少年这么想着,再次擎起了他手中那柄刀,朝着冰蓝色的少女走去,脚下踏着他自己的血凝成的冰花,就像十一年之前他用手中的石头砸向那个夺走了他半张面孔的少年一样,坚定、冷静而又残忍。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在他的父亲,安迪杜恩·银月的身上,从他作为一个高等精灵五十余岁的年龄开始就已经呈现,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极点,那时候的安迪杜恩曾经是菲薇艾诺的死亡月光,在那个高等精灵的孩子手下几乎没有目标能够侥幸脱逃。
然而他变了,变得像现在一样温和而优柔寡断,几乎到了要因为这些性情送掉自己性命的程度,也是少年第一次知道的安迪杜恩·银月。
也是半精灵所有疑问的源头。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一句话,叫作物极必反。
所以当他看到高等精灵向着悲荒遗孤的少女奔去,在璀璨的冰山之间疾走如飞,一双长匕紧紧咬住少女的身体,双手在冰色血光中挥舞出新月一样的刀弧,在少女身上留下一道道殷红的伤口,他惊诧得无以复加,甚至忘记了挥刀。
——他原来是这样的人么?
高等精灵的脸在月弧之中明灭,那上面没有任何一种少年可以用他本就匮乏的词汇描写的表情,他就像一台高速运作的杀戮机器,每一击都清晰地向着人体的弱点攻击,胸口,脖颈,腰腹,蓝色的少女只是躲开他的攻击就已经疲于奔命,根本无法再次施展神术去反击他,或是去消灭他背后的任何一个人。
那时候少年开始意识到,他好像搞错了什么事情,可他仍然无法理解那到底是什么。
或者,他需要理解的到底是什么。
“天空与人的心相联系,他会以阴云和细雨来回应一个不明朗的心情。”
这种只有吟游诗人才会挂在嘴上的话,牙向来嗤之以鼻。
强烈的挫败感和怒气在他胸口回荡,然而暗月城的天空显然半点也不想理会他,自顾自地晴光潋万丈,让他想起被冰雪封锁的天鹅和空荡荡的天鹅城堡,一时只觉得烦闷越发加剧。
“牙牙不要乱来啊。”艾丽西亚非常担心地看着他一脸阴郁的神情。
一直阴沉着脸也不会有好事从天而降,不如打个架发泄一下。牙吐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耸肩:“放心好啦,我向来都很有分寸的。”
艾丽西亚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也对,我对牙牙放心!”
不不不那个半精灵什么时候有过分寸这种东西了?如果此时有旁人听到的话大概会说出这样的吐槽来吧。
“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暗月城首届评酒大会目前正在中央公园举办,请各位旅途中的贵客停下脚步歇一歇,我们德莫拉商会带来的的‘淡绿’就在二号展位上哦——”远远地,一个发着传单的蓝毛小哥的声音就这样传了过来。
牙眼神一亮。
“有酒耶!”艾丽西亚有点小兴奋地回头看向瑞贝利安,“小瑞小瑞,我们去看看吧?”
瑞贝利安也显得跃跃欲试,但艾丽西亚开口后她却反而犹豫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你不许喝。”
“诶——”艾丽西亚扁扁嘴,露出了委屈的神色,“不能喝吗……”
瑞贝利安动摇了:“……那么只能喝一点点。”
少女的神情一秒切换成了雀跃的笑容:“好耶!!!大家也去吗?”
瑞贝利安还在她身后唠唠叨叨:“只能喝一点点哦!绝对不可以多喝!”
牙把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光,活动了一下拳头,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容:“当、然、要、去,喝酒这种事情,怎么能少了我。”
-
“有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其他队伍的冒险者昨天都已经回来了。”一直闭着双眼半躺在沙发上的诺艾尔突然开口。
与此同时,被派出去探查的蝴蝶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房间,径直停在了她抬起的指尖上。
“哦!”牙从坐着的桌子上跳了下来,“也就是说再过上两天我们终于可以出发去下一个世界了?”
他不等有人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这里有三个人——已经足够组成一个所要求的小队了。就算瑞贝利安和艾丽西亚在其他世界玩得乐不思蜀忘记回来也不要紧。嗯,所以,坏消息是什么?”
“暗月城的市长宁娜·格雷几个小时前遭到了不明人士的袭击,快挂了。”
牙表示自己没想明白这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的死为什么会是坏消息。
诺艾尔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跨越世界的旅途是这位市长组织的,她生命垂危的情况下,旅途也许会被暂停。”
牙懊丧地“啊”了一声。
显然在场的三人都没法解决这个问题,这个旅途恐怕要继续推迟下去了。
市长遭遇袭击的事情已经通过报纸号外传遍了大街小巷,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些低落与惊慌的情绪。不,仔细一想,似乎从前几天开始,这座城市里就飘荡着莫名的凉意。
牙漠然地看着街道两旁的商贩们,一路向前走去。
上一次在天鹅城堡的时候,很遗憾,城堡的女主人大概是早就死了,所以最终他也没能倾听其他人对于爱的观点。
一开始他感到无法接受,他在那个让人不习惯的地方待了那么久可不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果的。但是后来仔细想了一想,他觉得自己也用不着再去询问谁了,在那个世界最后所发生的事情不是正好证明了他从父母那里所得出的想法吗?
天鹅不承认女城主的死亡,它虚构了那个梦境,希望她有一天能从沉睡中醒来。
其实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呀,他们复苏者、墓之王、鲜血之主宵银就有将已死者转变为不死生物,让他们跨越死亡、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能力。
不过,毕竟不是谁都能遇上这样的事情的,比起等人死后再祈求他们回来,其实另一个方法更好,那就是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就将其灵魂留下。
灵魂,是的——灵魂寄宿于鲜血中。
打破寿命与种族之间的墙,与灵魂相伴一生。
所谓的爱,一定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光渐渐地黯淡下去,天空显现出幽蓝的本色来。
在星幕的掩盖下,有一些事情正在悄悄地发生。一开始,中央公园周围的人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吸引了视线,他们没有想到正是这一回头一顿足让他们失去了最初逃命的机会。
寒冰沿着地面、攀上围墙、封住睡眠,将终于开始奔跑逃散的人群吞噬殆尽,化为了一幅幅由冰雕组成的静止画面。
它们一直蔓延到的中央公园的边界,才终于不再前进。
牙依旧逆着人流,风轻抚过他短袍上的褶皱,一个月前还繁忙无比的评酒会现场到处都是冰做的塑像——又是冰。
他向着前方走去。
直到兽群代替人群侵占了所有街道。
蓝发的陌生少女站立在兽群的正中央,犹如百兽之王,神情凛然。
一个身影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牙用余光瞥到了一缕金发。
“这是我的猎物。”叙泽特说。
牙这次没有用余光,而是转过头去认真看了她一眼。
和平时牙完全弄不懂她在想什么的样子相反,此时的叙泽特好懂极了。她唇畔挂着一抹危险的笑容,盯着蓝发的赤红色双瞳里满怀战意。
她想和那个蓝发一战。
是叙泽特认识的人吗?是很强的人吗?
牙也笑了。
“才——不要。”
他大笑着冲了出去:“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这里可不分什么先来后到!”
匕首对付大块头确实不占优势,所以牙专挑大动脉下手,放倒了四五只之后地面和他的衣服就都浸染上了深红。
好在这些大家伙敏捷性并不高,他和叙泽特没有花很长时间就各自横扫了一片,持续向着兽群中央蓝发的方向移动,各自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有趣。”叙泽特用电光撕裂了一只巨虎,“赢的人和她打吗。”
“好啊。”牙说,“先打一架。”
兽群源源不断地从街道的一头走来,路过蓝发少女的身侧,被蓝发少女轻柔地抚摸,然后沉默地走向牙和叙泽特。
蓝发微微抬了抬手,做出了一个指令。兽群仿佛突然鲜活起来,它们纷纷抬头以吼声示威,同时加快了行进的速度,踩着先行者的尸体在牙和叙泽特周围围拢了起来,数量越来越多。
他们不得不放弃了想要先彼此打一架的想法,专心对付源源不断的兽群。
牙稍微熟悉了她打斗的节奏,尽管他很讨厌配合别人,但此时忍一忍也不是不行。
毕竟目前的情况比较糟糕,蓝发少女直接采取了人海战术,牙放火烧死一片,空缺处马上就又被填满,好像无穷无尽一般,行动被这些野兽拖住半点都没法往前,也够不到蓝发少女,长此以往下去,他们的体力一定被会耗尽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野兽好像越来越多了。
无名之城不可能有那么多野兽,它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门。”背对着他解决另一面野兽的叙泽特突然开口。
“……啧,没想到那些门那么麻烦。如果先把那个解决就好办了。”
“请便。”叙泽特弯唇,“我可以把你扔出包围圈。”
“……我没说我会去。”牙僵硬地说道。先走就输了。
“哦豁。”
“……”
不……这不是争输赢的时候,还没到他应该死去的时候呢。他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去做。
他咬牙:“叙泽特,你一个人可以吗?野兽在变多哦。”
“七分钟。”叙泽特说。
“行。”牙哼哼了两声,“等着我凯旋回来救你吧!”
“还真是门。”
和所有跨越世界的“门”一样的“门”。
牙一路与野兽逆行狂奔,身上被狠抓了几道口子,他一边往身上拍治疗神术一边试图找出关闭门的方法。
门里源源不断地走出野兽来。可能是因为门较窄,野兽们只能一两只地往外走,不过走的速度相当快,这样要打起来倒是有方便之处。问题是,要怎么合上那个门呢?
他后退到了稍远的地方,想道。
如果那“门”的外形是一道普通房间里会有的那种门,倒是好办很多,但问题是这传送门都长得和光团一样,谁知道那里是门把哪里是门框啊?
他看了看从刚才开始一直发着幽幽绿光的“门的种子”。
好吧,尝试一下这个好了。
他绕向门的另一侧,大多数的野兽遵从召唤走向了街道中央的蓝发,也有一些调转过来攻击他。
就要走到门前的时候,牙突然反手将匕首挡在面前,一道冰锥与匕首正面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他连忙后退几步躲开碎裂的冰片,同时挥舞匕首将另外几道冰锥打歪。
靠近的时候会有冰锥从那个门里飞出来吗……不过也并没有那么难对付,只要用魂火就能让它们融化,
这样想着,他瞬间放出一片火墙挡在身前,向前冲去,没有被火焰融化的冰锥被他用匕首打掉。
他冲到光团的旁边,一把将种子扔了进去。
=
字数3172.
作业好不容易交掉了才开始写,结果还是有东西没写完啊啊啊!!!困得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我土下座了OTZ
字数:17000
依然在一定程度上有着血浆片的展开。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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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季大人和门的出现给了我们更多的选择。我们能去到更多的世界旅行,见到更多不同的风景。或许在这旅途之中,你会发现些足够美好的事物,它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放下仇恨。
“我不知道这样的事物是否存在。但我会和你一起找——我们是队友,不是吗?
“不论需要多长的时间,我都会陪伴。你向我告解,我便对你有了义务。使一颗伤痕累累的心重新焕发新生,也是我作为牧师的工作。”
——那些都是谎言吗?
是欺骗吗?隐瞒吗?出于权宜之计所说的话吗?
“我将与你同行。
“我们曾约定过的,我会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一直陪伴着你,直到你放下你的仇恨,既然你离开了队伍并且不打算回去,那么我就该追上来跟着你。”
——那是出自真心吗?
还是虚假的、单纯为了达成目的而出口的甜言蜜语呢?
“但那是我作为牧师的誓言。瑞图宁女神在上,我许下了诺言要帮助一位友人从苦海中挣扎出来,又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那是真实的原因吗?
他们真的算是友人吗?牧师所侍奉的神祇真的是宽恕女神吗?
“不过,幸好受伤的人是我呢。我是牧师,可以为自己疗伤,在战斗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如果是芬德尔的腿断了的话,凭我一个人是没法应对那些哥布林的。”
——那是虚伪的安慰吗?
火堆旁那看不出作伪的笑容,额前因忍耐疼痛而流出的冷汗也是作假的吗?
何处才是真实?何处又是假象?
他所认识的Kk,的确是Kk本人吗?
——有什么原本是温热的东西,在一片静谧之中,缓缓地被撕裂了。
芬德尔在暴风雪之中奔跑。
寒风与冰雪不断地削减着猎魔人的体力,但他就像是感受不到这些一样,维持着自己的最高速度,在被冰霜覆盖了的城市里穿行。
他已经习惯了比往常更为光滑的地面,也习惯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偶有陈横的断肢残臂。往常见惯了的那些街景在呼啸的风雪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不过倒还不至于完全无法辨别方向。
芬德尔所在的地方是中央公园靠北的一侧,想要迅速地到达拉尼亚所说的地方,最快的方式当然是穿过中央公园——但巨大的冰川挡住了任何人的去路,其散发的寒气甚至令人怀疑有翼种族也无法通过。于是,森精灵能够选择的只有从公园的一侧绕行。
这也是他穿行在冰雪中城市里的原因。
从北方向着东方前进的最初一段路程里,猎魔人没有受到丝毫的阻碍。街道上空无一人,上空中也没有黑翼的怪鸟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出现,只有冰冷的风携着雪片不断地打在他裸露在外、还沾着血的面颊上,但他并不觉得冷。
御寒的斗篷上几乎被拉尼亚从脖颈之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涂满,在零度以下的气温之中冻成坚硬而冰冷的一块。芬德尔早已经将这已经失去了原本功能的织物丢在了半路,他原本的斗篷还加在身上,虽然无法阻挡寒气侵袭,不过好歹能挡住一点风。
过低的气温暂且没有对他在行动上造成什么影响,事实上很奇异地,他真的没有感到寒冷,哪怕那是因为一个妄图复苏的神祇在仪式中所产生的非自然的冷气。
这不正常,但猎魔人甚至已经连发觉这不正常的余裕都没有了。
他已经来到了冰川的另一个边缘。那些巨大的、剔透的山峦就在此处折转,向南的路途已经畅通,他的路程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一。
芬德尔向南转向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或者犹豫。
但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自己将要去做什么。“得快点到Kk身边去”,这种想法近乎是本能的出现在他那被愤怒和疑惑充斥着的脑海里,不过等这个目标达成了之后,他又该去做什么呢?
仅仅是在机械地挪动脚步的芬德尔不清楚。
——杀掉他就好了。
有一个声音这么说。
——杀掉他,用你能想到的最残忍的方式。
——以痛苦与鲜血向他复仇,令他绝望,令他感受到他使你感受到的痛苦。
那几乎是某种巨大但温柔的轰鸣声,并非响在耳边,却震耳欲聋,仿佛连芬德尔的骨骼都在因此吱嘎作响地共鸣着。
——这没什么不妥的,你不是一直在如此做吗?斩奸除恶,消灭那些破坏了安宁的家伙,保护无辜的那些人不受伤害。
——你替受害者解决后患,也替他们向施暴者复仇。
——不过这一次,你将要消灭的人恰巧伤害了你而已。你只需为自己挥剑。
仿佛从辽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女人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言语的诱导让芬德尔困惑地停住了脚步。
杀了Kk?他从未想过。
但在他因混乱而钝化了的思维重新将齿轮咬合之前,一种本能的危机感令他无暇多想。猎魔人突兀而急促地偏转自己的身体,同时向着自己躲开的那一侧挥刀,就在下一个瞬间里,什么庞大的东西直接撞上了那两道刀锋,鲜血溅射之余,强烈的冲击力也使芬德尔双手的虎口发麻。
森精灵向后跳开,将自己置于那怪物的攻击范围之外,才能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它。
那是某种巨大而异形的狼,身披坚硬浓密的鬃毛,形容可怖。它与芬德尔通常所熟悉的那些野兽有着相似的面部与吻部,然而在身躯上,它又兼顾了人类的特征,使它能够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除了利齿之外,亦解放了双爪作为战斗的武器。
——那是狼人。显然,那是并不属于暗月城的生物。
猎魔人在阿方索的笔记上见过关于它们的描述。那是一种在月圆之夜会由人类变成狼型的怪物,它们比普通的野兽更有力量、更有攻击性,牙齿上还带着即便用神力也难以清除的毒。它们自然要比通常意义上的野兽更加危险难缠,但实际上,它们的弱点也与危险程度成正比的十分明显。
芬德尔的两把刀分别伤到了那怪物的手臂与身侧,两道狭长的裂口分开了它的皮毛与血肉,伤口翻卷着滴着血。巨大的疼痛令这连智力也与野兽同化了的怪物愤怒地大声咆哮,它向着猎魔人的方向猛地扑了过来,而这样单纯直接的攻击则被后者轻易地躲过。
而森精灵使用的并非是通常意义上那种通过左右方位的变幻来规避攻击的手段,而是俯下身去降低自身的高度、让狼人的扑咬从自己头顶上掠过;紧接着在与敌人错身时,芬德尔使用了左手中的刀子——冲着那怪物发动攻击的不是刀刃而是刀背,亦是猎魔人全力挥砍的攻击正中了悬浮在空中、无法调整姿态的狼人的右腿膝关节:
“咔嚓”。
钝击造成的骨骼断裂的脆响,在寒风的呼啸中也清晰可闻。
在野兽化之后,这种非人的形态的确带给了狼人更强的身体能力以及反应能力,不过,这样非自然的身体变化也给它们在身体上留下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就比如属于人类的、原本向前弯曲的膝关节在兽化之后会变成与狼类似的、向后弯曲的关节,这样大幅度的形态变换极为痛苦,而且会使肢体十分脆弱。当然,狼人自身的身体结构对此也有保护措施,正常的跑跳不成问题,坚硬的鬃毛也会使刀刃滑开,使其能够防御轻量级的斩击——但若对其施以直接的钝击,那脆弱不堪的本质就将会完全暴露。
怪物失去了自己身体一边的支撑点,在剧痛之余只能四肢着地,就像真正的野兽一般落在地面上,因为痛苦四处滚动着挣扎着。它想爬起来,但芬德尔已经回过身去了。
他当然要乘胜追击,但下一击并非出自武器,而是森精灵的肢体:他走近在地上蜷缩着的狼人,毫不容情地踏上了那东西背后的腰间,随后将自己全身的力量都压了下去——
“——嗷——”
那不是怪物的咆哮,而是凄惨的悲鸣。伴随着什么东西断裂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狼人奋力地挣扎着,双爪在因冻土而变得光滑的石板地面上犁出一道道深刻的痕迹,却因为角度的关系无法对背后的敌人做出任何有效的对策。
而它的下肢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因为刚刚断裂了的“什么东西”,是这匹狼人的脊椎。
这倒并不是来源于阿方索笔记的知识,而是出自芬德尔作为巡林客的经验。几乎全部的狼的腰背都很脆弱、不能承重,看来即便是怪物,这个特性在狼人兽化之后也被保留了下来。
现在,那怪物只能呜呜哀叫着瘫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于是猎魔人得以好整以暇地估算了它肋骨的排布,寻找到缝隙,将自己的刀刃从中轻易地刺进去,直接破坏了狼人的心脏。
——那是温柔的、缓慢的一刺,仿佛制作艺术品般的一次纵向切割,即便那怪物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不断疯狂地挣扎着,长刀所造成的伤口上依然没有丝毫多余的冗杂,连在狼人停止活动了之后,从中涌出的鲜血都仅是和缓地扩散成一个几乎完美的半圆。
迅速,准确,干脆,毫不容情,风险也被控制在了最低。
凯特琳娜的教诲被实践到了极致,这是一次教科书般精确而残忍的猎杀。
——是的,就像这样。
那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敲碎仇敌的骨,剜开仇敌的肉,以仇敌的鲜血与哭喊平息你心中的愤怒。
——将恨意释放出来吧,别去管其他人说了什么,不论是谁都无法与你感同身受,不论是谁都无法体察你的痛苦。
——遵从你的内心,尽情宣泄吧,你大可向着整个世界复仇。
霜冬之女的声音宛如歌唱。
随着这声音,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燃烧起来了。
“等斐尔好起来之后,我们就能接着一起旅行了。”
啊啊,是啊。还想继续……还想继续跟你向着旅途前行啊……
本来我想要的东西就只有这么简单而已,我竟然到现在才明确这一点,我还真是已经蠢得不可救药了。
你在身边时便会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切烦恼都总会消弭于无形,当听到你的声音时我便总会冷静下来,看见你的笑容的话,就仿佛连仇恨也能忘记。
——这就是爱情啊。
——这就是无数诗人曾讴歌过、无数画家曾描绘过的,毒药般炽烈而冰冷的诅咒啊。
只要你还留在我身边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可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我!?
这份噬心的痛苦该叫我如何忍耐?
那撕裂般的冰冷、烧灼着的寒意,我又该怎样应对?
神祇的牧羊人啊,告诉我啊,指引我啊,就像从前那样——
——若你做不到,我便只得取你的血、你的命来做解药了:
Kk,我要杀了你——
“手弩的箭矢已经没有了,接下来恐怕再没办法对你进行远程支援。”阿方索这么说着,将手弩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并非是他不善待自己的武器。事实上那柄精巧的手弩于他来讲是十分珍贵的财产,平日里花费大量时间对它进行的养护也一丝不苟。但现在这个情况,再将它精心地好好收起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弩箭已经消耗殆尽,手弩在此役中已经功成身退,而猎魔人阿方索,恐怕也没有能够补充弩箭、再一次使用它的机会了。
作为拼尽全力背水一战的结果,恐怕他很快就将殒命于此。
阿方索抽出了腰间的阔剑。
“若你害怕了,大可以转身逃走——我是认真的,这里没人会嘲笑你。”在混乱开始时,便与猎魔人并肩作战的女人说。
铁冰骑士奥莉薇手持双手大剑,金发在狂风中飞扬。这位原本便生于寒冷疆域的女骑士在这样的战场之中原本是如鱼得水的,但长时间的战斗和不正常的寒冷也消磨着她的体力,冗战至今,她也已疲惫不堪。
也仅仅是属于骑士的高洁精神和她本身的固执性格,让她还能继续握着剑站立在道路中央了。
阿方索可以逃走,但是自己不能。铁冰骑士的信条不允许她这样做——即便她只能孤身一人,浴血奋战。
“你可别这么说。”然而一直站在她身后,负责用弩箭填补她攻击间隙的男人已经走上了前来,手持阔剑摆出了应敌的架势,“保护无辜的群众是你的责任,而猎杀这些怪物,是我的责任。”
“那么我们殊途同归。现在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还来得及吗?”
“当然,女士,当然。不过记得首先攻击它们的下盘。”
随后,萍水相逢的猎魔人与骑士,高举着利刃的男人和女人,一齐大吼着向着他们的敌人冲去。
而狼群也不甘示弱地发出了嚎叫。
凭借阿方索丰富的知识和奥莉薇对狼的熟悉,他们原本不应该打得如此艰难。其实当这些怪物最初出现的时候,他们的联合攻击的确势如破竹。无数的狼人倒在了他们的攻击之下,也有许多仓皇逃窜的市民因为他们义务的活跃而在狼口之下逃得一条性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斗者们已经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这群不知从哪儿来的怪物……怎么仿佛是无穷无尽的一样?
就像阿方索所说的那样,狼人最为明显且容易攻击的弱点是双腿的膝关节。奥莉薇手中所拿着的虽然是双手大剑,但它被挥动时沉重的力道也堪比钝击。冲在前面的铁冰骑士首先与从街巷之中猛地扑上来的第一匹狼人短兵相接,她的剑刃下扫,意图向着怪物的下半部分攻去,那野兽却突然之间四肢着地、猛然降低了高度,正将自己的头颅放在了剑刃的轨迹上,然后——
一声铿锵有力的筝鸣,巨狼的牙齿便在剑刃两侧咬合了。
被限制住的奥莉薇试图将自己的长剑从怪物的口中拔出来,而狼人也试图将武器从铁冰骑士的手中夺走。人类与野兽一时间开始了凭借纯粹肉体力量的比试,这样的竞争让他们的动作陡然凝固住了——
他们并不是单打独斗,因此这便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对双方来讲都是。
首先切入战场的是紧随着头狼的另一匹狼人,它大张着嘴,准备向着不能移动的奥莉薇扑去,想要将自己的尖牙刺进女骑士的脖子中去,撕碎全部的肌肉和骨头,让温热的血液得以流进它的胃袋——然而它所得到的东西与它的想象没有任何关系,从一个刁钻角度砸来的硬物准确地击中了它的膝盖,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它前扑的势头不得不停下,而已经偏移的重心则令这匹狼人摔了个七荤八素的狗啃食,在光滑的地面上正滑到铁冰骑士被铠甲包裹的脚边。
投出石块(或者冰块,反正现在看来这两种东西都已经长得差不多了)的自然是经验丰富的猎魔人。但接下来,阿方索没有向着滑稽地摔倒在地的狼人发起进攻,而是首先选择了救援奥莉薇。他手中阔剑的剑尖狠狠地刺进了那试图夺走铁冰骑士武器的狼人的眼睛——这种怪物有着厚重的头盖骨,寻常的攻击难以对它们的头部造成伤害,但眼睛则是几乎所有拥有这种器官的生物的弱点,只要它想要保持机能,就很难对它做出什么像样的防护。
自然地,钢铁的利刃陷入了狼人的眼球,怪物吃痛并本能地咆哮了起来,铁冰骑士的双手大剑便也被解放了。然而脱离了牵制的奥莉薇却没有选择继续攻击,她选择上前一步,以自己被钢铁包裹着的左足狠狠地踏住了那摔倒在她面前的蠢货的头,确保它无法张嘴之后,将大剑反手持握,狠狠地刺进了怪物的背心。
——但这不是结束,在这一匹怪物的性命被结果了之后,还有下一匹。它踩着自己同伴的尸体上前来,黑而圆的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它没有像它的同伴一样选择直接用爪牙攻击,而是伏低身体四肢着地、低下头去用自己坚硬的额头向着铁冰骑士发起冲撞。刚刚将武器从上一只怪物的尸体中拔出的奥莉薇闪避不及,只得将宽厚的剑刃平放在身前,一手持柄一手支撑着剑刃,迎面硬吃下这一记强力的撞击。
狼人的额骨与钢铁的剑刃相撞,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奥莉薇的确因此而不得不向后退去并且失去了平衡,而那怪物本身却仿佛没有受到多大伤害的样子,只是站在原地甩了甩头,便能够再一次精神百倍地露出锋锐的獠牙,向着跌出他们现在所在的小巷并且倒地的铁冰骑士冲去,但紧接着,它便被来自侧面的什么沉重的东西撞翻了。
那是第一只扑向奥莉薇的狼人。阿方索的阔剑从它的眼窝一直挖进去、搅烂了那东西的脑子,随后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自己的武器重新抽出来——也是因此,他才耽误了如此多的时间,没能及时支援他的同伴。
第三只狼人还在自己同伴的尸体下挣扎,但第四只也冲了上来。似乎有感于同伴的成功,它也选择了与之前的那一只相同的策略:低下头向前猛冲,想要将阿方索也一并撞倒。猎魔人想要规避这次攻击,但在小巷中狭窄的空间里,他仅剩的落脚点便是刚刚被撞倒、现在依旧活蹦乱跳,只是暂时受到了束缚的狼人面前。这几乎无异于直接将自己送入狼口,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只有向后逃离、离开这条巷子。
这样的话,他们恐怕就只能死在这儿了。
向他们涌来的狼群不知凡几,阿方索与奥莉薇之所以能仅凭两人之力固守到现在,还是由于小巷中狭窄的地形使狼群不能展开阵型,他们在一轮进攻之中所要面对的仅仅是两匹狼人,即便他们的确已经疲劳不堪,应对这个数量仍然不算困难。
——但离开这条小巷呢?背后的主干道足够宽广,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从四面八方扑上来的怪物,转瞬之间就会被咬断喉咙,十几秒内便会被撕成碎片,而几分钟后便可能只剩下破碎的衣料和皑皑白骨了。
阿方索并不想葬身狼腹,但现在的情况也已经由不得他选择了。身边倒地的狼人已经快要挣脱了束缚,而来自面前的冲撞又气势汹汹——事实上,因为一瞬间的犹豫,现在的猎魔人已经丧失了选择的权利。
他唯一所能够做的动作只有防御。和奥莉薇一样,他将阔剑的剑刃横在自己胸腹之前,正面硬接下了这一记沉重的冲锋。
然后,他也站在小巷之外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东西突然间变聪明了?”重新从地上站起来,再次摆出了攻击架势的铁冰骑士向着阿方索发问,下一个瞬间,她便冲上前去以自己的重剑向着一同冲出巷子来的那匹狼人的脖颈攻击,但那怪物仿佛已经预先知道了一样,加之场地陡然开阔了起来,它只是侧面一跳,便完全避开了奥莉薇的剑刃。
“它们是狼人——本就有人的智慧,不过在兽化形态里野兽的本能稍占上风而已。”猎魔人咕哝着说,“不过现在得先扔掉你的骑士精神了,女士。我们得赶快找到另一个适合我们战斗的地点——否则就得去见艾瑞克了。”
阿方索几乎解除了战斗姿态,时刻准备拉着奥莉薇逃跑,但在他真的付诸行动之前,在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个并不属于他,也并不属于铁冰骑士的声音对猎魔人的陈述作出了回应:
“你们不会有机会了。”
那是一个稍有些拿腔拿调但并不令人讨厌的男声,带着雍容华贵的贵族口音,从小巷的深处传来。当猎魔人与铁冰骑士正在为这突然出现的第三人的声音困惑时,令他们惊讶的事情出现了:
狼人的群体明显对这个声音做出了反应,而且仿佛是听从了命令那样的开始了行动。先前被撞倒在地的那一匹已经挣扎了起来,虽然目露凶光,但它没有扑向任何一个人,而是向着侧面奔跑着;而将阿方索撞出小巷的那一匹也同样,只不过它的方向与前一只正相反;从小巷之中又涌出了另外三只狼人,它们沉默着向前逐渐逼近并且列队;最后,从黑暗的深巷之中走出了两个明显是正常人类体型的身影。
——一男一女,都穿着华贵的衣物,且举止高雅,仿佛他们出现的地方并不是充满了鲜血与尸体的冰冷战场,而是什么上流社会之中所追捧的那种灯红酒绿的舞会。
奥莉薇警戒着行动异常的五匹狼人,然而它们原本给她造成的智商不高、仅与野兽相当的印象干扰了她的判断,直到它们完全静止下来,铁冰骑士才意识到自己与猎魔人已经被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给收拢在内了。她试着向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希望他也能快些意识到这一点,却发现阿方索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小动作。
“怎么了?”奥莉薇不得不出声发问。
“……我认识他们。”阿方索有些艰难地说:
“那是维莱德堡的领主卢瓦·珀尔,和他的新婚妻子娜塔莉亚。”
“……”铁冰骑士显然也需要一点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等等,领主?贵族?”
“货真价实。”
“贵族为什么会跟狼人混在一起?”
“你去问对面。”
女骑士显然还想说点什么,但娜塔莉亚在那之前打断了她。
“日安,阿方索先生,以及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士。”
她用那种带着奢豪感的语调优雅地说,唇齿开启间隐约能看见她口中那些白生生的、非人一般尖锐森然的牙齿。
芬德尔正在匀速地向前推进。
浴血的森精灵在寒风之中安稳地行走,而他面前的狼群在退却。
猎魔人的身后陈横着的是,所有敢于接近他的怪物的,不成人形的尸体。它们在道路上断断续续地连缀成一串不成句的祷言。
那些东西的肢体因钝击而扭曲,皮肉因刀锋而撕裂;喉管被利索地切断,肺腑破开喷涌出鲜血;幸运者被一击毙命,不幸者还在冰冷的地面上哀叫着苟延残喘——不过它们也无法这样做太久了。即便是最好的牧师即刻赶来,也不大可能在怪物们的生命彻底消逝之前挽救那些致命的伤痕,更何况狼人们甚至没有牧师。
——这是,极端不合常理的情况。
论数量自然是狼人一方占据不容置疑的优势,即便从单个个体的素质上来看,前来暗月城的怪物们即便是最弱的那个,在兽化状态之中也在速度与力量上胜过森精灵。或许它们仅凭借本能战斗的做法的确在接受过系统精良的直到的猎魔人面前稍有劣势,但它们的本能与直觉都足够敏锐,又对其形成了合围之势,可为什么——
为什么己方的同伴却接连不断地被打倒,而身单力薄的猎魔人却毫发无损呢?
它们的确能将利爪刺进那森精灵的皮肉中去,那攻击抓破了芬德尔身上的斗篷,并且毫无疑问地剜进了他手臂上的肌肉里。发动这次攻击的狼人能以自己敏锐的触觉担保,而且的确有温热的鲜血从那次攻击所到达的地方缓缓地滴下来。
怪物对猎魔人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伤害,而代价则是发动攻击的那匹狼人的性命。它在左爪的攻击击中了之后还想要乘胜追击,而下一个瞬间,芬德尔左手中的刀刃已经透过它肋骨的缝隙刺进了心脏。
如果把狼人当做某种动物来看,弱点并不很难找。
他简单的挣开刺入自己右上臂的指爪,神态丝毫不改,继续前行,任凭鲜血流淌。
就仿佛丝毫不觉疼痛,也不因连续的战斗而疲惫一样。
狼群,因此在退却。
这群超出常规的怪物所面对的敌人,某种意义上也超出常规了。
如果现在包围着芬德尔的是任意一种生于自然的狼群,那些野兽在面对如此不合常理的情况下倒还可能更加坚强一点。狼群会从刚才成功了的一次攻击中得出此人并非不可战胜的结论,随后由群落之中的最下位者首先作为炮灰,接连不断地发起攻击,直到将猎魔人的体力消磨殆尽,最后一拥而上进行收割。
但这群狼人不是。虽然因为某种原因,这些怪物在人类头脑的基础上还获得了与狼类似的形态性格与更强的身体能力,但它们本质上还是人类。它们没有狼群那般严密的上下级社会分层,也没有一个有完全权威的领导者发号施令。或许在单独个体的战斗素质上,它们强于真正的狼群,不过在团队协作这一点上,它们还远远不如。
不知何时,狼群中的一匹首先选择了逃走,而只要是生物,便都有这种跟随先行者的心理。只要有人开始,即便是临阵脱逃这种事,也会很快引起连锁反应——不多时,第二匹、第三匹懦弱者便也出现了,随后便是第四、第五匹。逃开的狼人通过嚎叫相互交流,很快便又新的、不知死活的挑战者凑上前来,妄图将胆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行在路上的森精灵就地正法,然而它所真正做到的,只是以自己的鲜血再一次地证明了猎魔人的凛然不可侵。
到最后,中央公园边的这条主干道上变得空旷了起来,仅有芬德尔一人以平稳的速度、向着确定的方向不断地移动,而四周黑暗的小巷之中潜伏着无数双暗中窥伺的兽瞳,却没有一只敢于上前。
远处传来剑戟交错的声音,能见度极低的暴雪之中也隐约浮现出了几个移动中的人影。前方不远处无疑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战斗,而森精灵却仿佛丝毫没有规避的意识一样,依旧直直地向前走去,对一切不祥的迹象恍若未闻。
——他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将要,也必须清除挡在道路中间的所有障碍。
矢志不渝。
雾气一般的雪暴随着距离的缩短而不情不愿地将它所笼罩着的景物显现出来。很快,芬德尔便能清晰地看见这骚动是由五只狼人与持剑的一男一女混战所引起的,而在战圈之外,另有穿着华贵的一男一女好整以暇地观看着这场单方面的碾压——这五只狼人明显的具有组织性,能够配合着完成更加复杂的攻击,从而使苦苦支撑着的战士们陷入了压倒性的劣势,遍体鳞伤,只能勉强维持自己不被怪物的毒牙咬中,却没有余力顾忌它们同样尖锐的指爪了。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们,但第一个出声的却是受到提醒之后才意识到场地上多出来一个人的华服男子。维莱德堡领主卢瓦·珀尔的仪态仍与他在城堡之中时一样好,而且即便芬德尔形容狼狈,他也显然认出了这位曾短暂地在他的领地之中逗留的巡林客。
“看来我们又有新的客人了,夫人。”他这样对身边的女子说,而也曾作为风之旅人小队一员的娜塔莉亚点了点头:
“是的,卢瓦卿。”她依旧固执地用敬称称呼自己身边的男人,即便那早已成为了她的丈夫,“而且恰巧,我们都认识这一位不速之客——这倒是省去了一点相互介绍的麻烦。”
“在如此野蛮的情景之下,大可省去那些繁文缛节。”
“如此甚好,那么请容我先稍微失陪——”娜塔莉亚放下了原本优雅地交叠在腹间的双手,十指指尖上尖锐的利爪在寒月之下闪着寒光。
“——好歹也曾共事过一场,我想亲自与他叙叙旧。”
这一段对话是在完全地无视了狼人所组成的阵势及被困在其中的阿方索与奥莉薇的情况下完成的,自然,说话者也对他们没有丝毫的防备。
直到这时,深陷困境中的战斗者们才意识到了援兵可能到来,但在他们满怀希冀地转过头去眺望,所见到的却只是森精灵一个,并且沾满血污的单薄身影之后,都几乎立刻地再一次落入了绝望。
“别傻了,新手!”作为森精灵在猎魔人之途上的导师,阿方索首先出声警告,“快去叫援兵来!”
——仅有你一个人上前来,简直就是在送死!那是男人在重重包围之下来不及说出的话。
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在面对这样的战局,并且还有置身事外的余裕时,该做出的决定当然都不应该是只身光明正大地靠近战场。最明智的决定自然是即刻去寻找合适的援兵,而除此之外,庸人和懦夫会选择转身逃走,有谋略的勇者则可能会选择切入战场攻击敌方之中的领军人物——但绝不是,以那种散步一般的速度,正大光明地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面前。
可是芬德尔浑然不觉,甚至连阿方索的警告都像是没听见一样。
领主卢瓦做出了一个手势,然后狼群的进攻节奏便立刻放缓、直至停止了。阿方索与奥莉薇终于因此而得到了几分喘息之机,而这个动作也令他们了解到一只在发出命令、使这几匹狼人亲密无间地协同作战的枢纽是哪一个人。
但战局并未因此而改变。甚至不是战职者的卢瓦就将这个重要的事实展现在他们面前,并不是因为他的骄傲自大,而是因为他们占据了无与伦比的优势:五匹狼人站在他身前,凶猛的如同绞肉机一般的活体堡垒固若金汤,而他身边的娜塔莉亚在于他结为连理之前是一位战斗力出色的冒险者——当然,现在也是一样的。
被狼群抚养长大、又被语言学家灌输了出色到不逊于上流阶级的礼仪的少女向着自己昔日的队友款款走去。娜塔莉亚从狼人之间的间隙中上前,就仿佛走在豪华大厅天鹅绒的红色地毯上那样,优美的姿态标准得可以放进教材之中。
“贵安,芬德尔。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就仿佛真的只是许久不见的熟人那样,悲荒遗孤向着她昔日的队友文绉绉地打起了招呼。
奥莉薇已经明显跟不上事态的发展了,而多少还明白前情的阿方索还保有一定程度的行动力。与森精灵好歹有着半师之谊的猎魔人试图阻止对方的脚步,然而那也是完全的无用功——芬德尔就保持着自己的速度,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与狼人苦战多时的那两位战士,便已经从他们的身边错身而过。
“——让开。”他用嘶哑皲裂的声音说。
“可这未免也太冷淡了。”娜塔莉亚以一种恰到好吃的懊丧语调抱怨着,“见到别离多日的老朋友,你竟吝啬到连一句问好都没有吗?这实在是令人寒心。”
她的语调真诚,就连那句“令人寒心”也十足的叫人心碎——但那当然不可能发自真心。如果她真的还念着哪怕一丁点儿旧情的话,看到芬德尔现在的这幅尊容时,便绝不可能问出“别来无恙”这样的词句:
融化的雪水将森精灵原本染血的面容洗得斑驳,他身上的服装也多有破损,并且几乎被鲜血浸透;他的双手中握着从开始冒险以来就并未更换过的那一对长刀,钢铁的刀身上残留着没能完全甩脱的血迹,刀刃也有了缺口,至于刀柄,则被鲜血完全地糊住了,在低温下几乎与主人的双手冻在一起。
这显然不是什么“别来无恙”。不过芬德尔也并没有什么答话的意思。
事实上,他甚至不想多吐露一个字。
——对方不想让开路,这已经是个确凿的事实了。那么,交谈进行到这种地步就已经很足够了,剩下的事情只需要让利刃来谈妥。
站在他面前的的确是风之旅人曾经的队友,也的确是妄图复苏悲荒之神的邪神信徒,但那又怎么样呢?
反正该做的事情都还是一样的。
芬德尔没有对娜塔莉亚抛出的句子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依然以他自己的速度逐渐接近,走到了对方的面前,然后——
——钢铁交击所发出的鸣响如同急促的乐曲一般骤然响起。
一瞬间之内,战斗便打响了。
那是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战斗。刀刃闪烁之际划出的银光与素手翻飞带出的白练以极快的速度在空气之中勾画,即便观战的人是颇有经验的战斗者,想要仅凭借目力跟上两人的动作也不是一件易事。
娜塔莉亚的攻击迅捷而有力,她在使用自身天生武器的爪牙时根本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如臂指使。少女华美却妨碍行动的华服已经因为幅度过大的动作被她本人撕裂,蕾丝与荷叶边的袖口之中所伸出的纤细手指闪电一般地从各个刁钻的角度出击,并且毫不在意地与钢铁锻造出的沉重刀刃相击,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锋鸣。
与狂战士的少女相比,芬德尔的动作则显得更加沉稳和缓慢——虽说如此,但娜塔莉亚接连不断的攻击全然没有落在森精灵的身上。即便他正处于几乎毫无理智可言的盛怒之中,那些被刻进身体的本能之中的反应与动作依然在流畅地运转着:巡林客的双刀准确地防御住来自敌手的大部分攻击,动作精密宛若机械,剩下的小部分则被他通过脚步或者肢体的移动轻松闪过,而在这时,他的刀锋也能够向着对方的躯体迫近。
很多时候,那锋锐的刃具突进在防御的间隙之中时几乎是孤注一掷的,芬德尔的攻击的确能令娜塔莉亚受伤,但在那之前,他的皮肉恐怕也会被狂战士的利爪扯碎——的确是这样的,华服少女的左臂上已经有了一道刀口,芬德尔的右臂上也多了几个血洞,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的交锋便是如此,然而从那以后,双方的武器便再也没有接触到对方的皮肉。
出于某种皮肤上能感觉到的某种强烈到战栗的危机感,娜塔莉亚在自己再一次遇到这样的攻击时,会首先选择退却。
——这个人不对劲。
他们从前并未刀刃相向过,但娜塔莉亚也是见过芬德尔战斗时的样子的。那时的巡林客的确和她面前的这一个一样,迅捷而敏锐,作为同伴十分可靠,然而当时的巡林客可不像现在这样,对受伤和疼痛无动于衷。
——是完全的无动于衷。
狂战士熟悉自己的指爪陷入别的什么生物的血肉之中时所会得到的触感:温暖、湿润,并且柔软,还带着一点因为个体的不同而不同的战栗与僵硬。但不论如何,即便对方也是能够忽视疼痛的狂战士,一旦受伤则必定因此而有哪怕及短暂的停顿——这并没出现在芬德尔的身上。
娜塔莉亚的指尖就仿佛刺入了一块死肉里一样。芬德尔没有呼痛,没有呻吟,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也没有任何的停顿。若不是森精灵的鲜血还是温热的,她甚至要怀疑正在与自己战斗的这一个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什么不死生物。
——这是,不合常理的。
就是这份不合常理让少女陷入了迟疑,在找出这奇特的情况所产生的原因,或者至少这原因对森精灵的所有影响之前,被狼养育长大、因此也完全继承了狼的谨慎与狡猾的娜塔莉亚并不敢全力以赴。而她的试探则令领主卢瓦产生了担:彻头彻尾的人类无法理解这种谨慎的行为,他开始呼唤狼群,希望它们能够助自己的妻子一臂之力——
“——你是当我们不存在吗?”奥莉薇的怒吼在空地上炸响。
稍作喘息而恢复了少许体力的铁冰骑士将自己的双手大剑挥舞得虎虎生风,沉重的刀锋越过了因命令而向着另一个方向前去的狼人们,直向着领主卢瓦劈去,而在激战正酣的两人身前则有着阿方索举着阔剑守护,宽大沉重的剑刃在数秒之内划出了一道难以被逾越的安全线。
这几秒已经够用了,因为发现了自己疏于防御的卢瓦即刻便将三只狼人向后抽调回去,为他防御奥莉薇紧锣密鼓的攻击。贵族惊险地躲过了女骑士的第一轮进攻,紧接着,他忠实的怪物部下便已经到达了位置,能够替他完成接下来的事情了。
阿方索缠住了两匹狼人,或者说他也被两匹狼人缠住而无暇他顾,在这一点上,刚刚因为向着卢瓦的位置突进而与临时的同伴分开了的奥莉薇也一样。最后仅剩的那匹狼人被卢瓦本人带在身边,维莱德堡的领主向着自己妻子与那位森精灵不速之客所纠缠的方向移动,希望能够尽早结束这一场战斗,继续他们应该完成的工作。
即便在快节奏的攻防当中,娜塔莉亚也已经感到了自己的援兵正在靠近。本就是被狼群养育长大,对集群式进攻颇为熟悉的少女自然没有什么必须要单打独斗地取胜的矫情信条,几乎是卢瓦对自己身侧的狼人下达“冲锋”命令之后的立刻,她便从第一线立刻退开了去——如此高强度的持续战斗,即便她有着纹身力量的加持也很难长时间的保持动作精确。
但不知为何,芬德尔可以。
是狼人的脚步声告诉了巡林客它正在逼近,又或者是怪物沉重的呼吸声暴露了它的存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理应正全心地与狂战士过招的森精灵在敌手突然退走之后没有半点迟滞,他手中的两把长刀在空气之中划出一道圆满的弧线,便已经斩落在从他的视线死角里高速冲来的狼人的前额——
——这是精确程度不下之前任何一击的一次攻击,但从目标位置的选择来讲则是最差的。狼人的额骨厚重而坚固,刀锋砍开那怪物前额的皮毛与血肉之后便“咚”地一声落在了堪比钢铁般坚硬的骨头上,本已经产生了缺口、在与娜塔莉亚的交战中更添新伤的长刀因这一个寸劲儿干脆地折断了。芬德尔失去了自己的一柄武器,但狼人仅是被稍微阻挡了一下,便张开血盆大口作出了撕咬的准备——
——然而紧接着,巡林客另一只手中的另一柄刀子便已经从怪物大张的口中刺了进去,穿透了上颚的软骨,技巧性地抖动着在组织内蜿蜒前行,直接搅碎了它的大脑。
狼人的冲锋本不是杀招,但它如此之快便失去了战斗的能力也使发出命令的卢瓦有些惊讶。但就结果来看,他的策略仍旧能够奏效:森精灵的一把长刀已经断裂因此只能废弃,而另一把则深陷在狼人的颅骨之中,现在的他几乎可以算是手无寸铁。
于是,领主卢瓦拔出了腰间装饰华贵的护身短刀:
这个策略的杀招在于他自己,在战场中将会被默认为毫无攻击力的非战职者。
“——不行!卢瓦卿!不要上前去!”娜塔莉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但维莱德堡的领主对这一击十拿九稳。
那把柄上镶嵌着宝石的短刀向着芬德尔的左眼刺去。
没有任何生物在面对明确冲向自己眼前的攻击时不会本能地规避的。
“记住这句话,芬德尔。‘万物皆有生长的权力,鲜花与野草亦有同样的芬芳。’*”凯特琳娜这么说。
信仰优泽,并且经验丰富的巡林客大师在奥伯偏东方的深处这样对他年幼的儿子说。
那是发生在芬德尔恰巧七十五岁生日时的事情。只是尚还年幼的森精灵被他的母亲带到森林深处并不是为了庆祝,而是为了开展下一个阶段的课程。
“……这是在说,再弱小的动物与我们也有着同样的享有生命的权利,所以不能随便猎杀它们吗?”还在受训中的巡林客学徒这样问。
作为本次训练的随行者,因为打赌输了而不得不陪伴在凯特琳娜身边的德鲁伊沙利亚正准备点头称是并且称赞这位年轻人的悟性,而回答的权力却被发问者首先截住了。
“不。”凯特琳娜说,随即她接收到来自身旁的愤怒目光,才不情不愿地改了口,“……好吧,有一部分是。但我想表达的是,没必要过分在意保护那些随处可见的动物或者植物——像是沙利亚那样,根本就是矫枉过正。”
德鲁伊对巡林客怒目而视,但有着一头明亮稻草色头发和湖水绿瞳孔的森精灵仿佛浑然不觉一样,继续对她的儿子说话:
“你本身也是自然循环中的一部分,当感到饥渴却又没有补充时获取猎物、当生命受到威胁时动手杀死敌人,这些都是无可厚非的。我们又不是德鲁伊,随时随地能叫树上结出果子来,在丛林之中的生存自然要难得多,如果连这些你都要听沙利亚的,那么恐怕你是撑不过这个阶段的。”
幼小的芬德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被称为沙利亚的卓尔精灵男性再一次张口,然而再一次地被凯特琳娜抢先了。因为出身的环境而本能地不愿去打断女性话语的德鲁伊所能采取的最终手段,仍然只有不情不愿地瞪视。
“那么,来抽查一下在之前的两年里我教给你的知识吧。”巡林客这样说,“你还记得动物最为恐惧的是什么吗?”
“是受伤和死亡。”芬德尔回答,“求生和繁衍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任何生物都理所当然地恐惧死亡,而受伤对动物来说很可能会间接导致这种结局。”
“当你面对难以战胜却又必须战胜的猛兽时,又该如何做呢?”
“要谨慎、精确的计算对方的每一次攻击;在躲避的同时清楚地估算双方的实力和自己的体力;但也不能想着回避所有的伤口,在适当的时侯也应该以自己所能承受为标准以伤换伤,因为野兽总是惧怕受伤的;以不畏伤痛、不惧死亡的态度令野兽退却。”
“很好,你都记得。”凯特琳娜这样说,而不管是从面容还是语气上来讲,芬德尔都很难分辨出她是不是对自己的答案满意。
“但这些只是理论上的东西。”巡林客接着开口,“不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能知道你是不是能用身体记住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我还是觉得——”终于找到了空隙的沙利亚立即见缝插针,“——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也太残忍了。”
凯特琳娜就好像受到了十足的冒犯一样大惊小怪了起来:“什么?我以为你才是卓尔精灵。”
“可以别拿我的种族说事了吗?说好的鲜花与野草具有同样的芬芳呢?”德鲁伊的双手全都攥在身边的那柄木质的长杖上,显得有些紧张,“另外,别转移话题。”
“好的,好的。也不知道刚刚是谁打断了我。”森精灵转回头去向着自己的儿子,明显是故意的曲解了卓尔精灵的意思,“来吧,芬德尔。你对狼了解多少?”
“不多,我还没开始正式学习森林里动物的特征。”
“那么你很快就会对它们无比熟悉了。”凯特琳娜断言,“没有比实践更好的老师,你可以去面对面地发现狼群的特性。”
“——凯特琳娜!即便在卓尔的地下城市之中,让一个七十五岁的孩子——”
“——这一片森林之中被一个中等大小的狼群所占据,自然,是森林狼,它们集群捕猎,势力范围大约是从这里一直到南边的那一条小河。”巡林客用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大呼小叫的德鲁伊的,然而对方并不死心。
“——这是在那种最令人恶心的斗兽场里才会有的节目!”沙利亚向着他暂时的主人愤怒地咆哮,而他得到的只是对方满不在乎的一挥手。
“不然我为什么要让你跟着?”凯特琳娜随意地说,然后她再一次转向了她的儿子:
“来吧,芬德尔。你有一个月的时间,用来在这一片区域之内找到那群狼的狼巢在什么地方,并且——
“——在找到它们之后,试着驯服它们,或者杀死狼王。”
芬德尔困惑地仰望着他的母亲:“可是,我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一直在练习的双刀,没有他勉强会使用的弓箭,甚至连一把能够割肉的匕首都没有。
“您什么都没有给我。”小精灵这样说,而凯特琳娜点了点头。
“是的,我什么都没有给你。”年长的巡林客这么说,“但你有你的四肢,以及制作简单工具和战斗的技巧,沙利亚也会在远处看着你,但也仅仅是看着。现在,去吧。”
“——你简直是疯了!”一旁的沙利亚简直歇斯底里,然而令他更为不能理解的事情很快发生了:
年仅七十五岁的芬德尔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便转身向着据说有狼群栖息的那一片森林中走去。
“你们都疯了!”德鲁伊挥舞着手中的长杖,“金花一家子就没有一个正常人!珂宁在上,他才七十五岁——”
“但我六十岁的时候就已经驯服了巨熊。”巡林客毫不相让,“年龄不是问题,只要把合适的人逼到那个份儿上,说实话,即便什么奇迹都出现在我眼前我也毫不奇怪。”
“那是你的儿子,你就这么把他放进狼群之中吗?”
“芬德尔是我的儿子,但那又怎么样呢?”凯特琳娜近乎冷酷地说,“除开那层血缘,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他已经自己决定了将来的路,因此如果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学不会的话,还是让他就这么死了比较轻松。
“他将来注定会成为一个屠戮者,那是有悖于我所坚持的信条的。不过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也不好干涉。他早已经知道受了伤有多痛,流了血有多冷,当死亡的脚步将近时会感到多么绝望——那么,我得教他如何克服这些,并且在克服这些的基础上击败他所需要击败的。”
“这不是你让一个七十五岁的、赤手空拳的孩子独个去面对一整群狼的理由!”
“不是还有你在旁边么,在发生不可挽回的意外之前,你会救他的,不是吗?”仿佛对自己儿子的性命毫不在意的巡林客拢了拢自己有点散开的发辫,转过身去准备离开,“我得去找芙娜,那不安分的姑娘不知道又跑去哪里捅马蜂窝去了,在她被蛰得生无可恋之前我得去阻止她。”
卓尔精灵没有挽留她离去的脚步,只是在原地恶狠狠地诅咒:
“将来有一天,凯特琳娜。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听说你被你的儿子杀死了,我一点儿都不会惊讶!”
这句诅咒只换来了森精灵爽朗的大笑:“他不会的,沙利亚,他不会的,他不是卓尔。”
“可在我看来,你们这些白皮精灵比卓尔要疯狂得多。”
那场训练按照凯特琳娜所规定的时限准时结束了。德鲁伊在狼窝里找到芬德尔的时候,小精灵的身上有着三十六处严重程度大小不一的伤口,最为可怕的那个在腹部,不知道哪一只野兽的爪子完全地抓破了皮肉,透过那道裂口之中可以看见他身体之中的内脏。
但卓尔精灵分不出他紧接着发现的两个事实哪一个更可怕。
其一是,年仅七十五岁的芬德尔漂亮地完成了凯特琳娜那完全不可能的要求:他赤手空拳地进入了森林,在一个月之后成功地杀死了狼王,并且借此驯服了整个狼群。
其二,则是在沙利亚发现他时,即便他已经受了相当严重的伤害,甚至已经开始有些发热,但他的行为一切如常。
——就好像根本没有受伤,或者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样。
不呼痛,不退却,不惧死亡。他以七十五岁的稚龄学会了这一点,并且将它刻进了骨髓。
没有任何生物在面对直冲向自己眼前的攻击,还能保持原本的节奏而不去规避的。
但那种规避是出于本能。
如果遇到了连自己的本能都可以压抑克制的对手呢?
领主卢瓦理应当对此感到恐惧,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手中那柄装饰华丽的短刀就径直地刺入了芬德尔的眼球,而后者甚至连眼睛都没眨。如果再给他一个呼吸的时间,他便能让刀刃完全刺穿那个触感微妙的球体,刺进森精灵的大脑中去了——而他没有时间。
芬德尔手中的断刃已经卡在了卢瓦的脖颈间,大量的鲜血从伤口中喷溅出来。剧痛使从未受过相关训练的贵族老爷本能地脱了力松开手,准确地击中目标的短刀也无法达成更多的战果了。
疼痛、缺氧和失血造成的寒冷令他跌倒在地,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然而这动作除了带起一股股的血沫之外毫无意义。
卢瓦的气管已经被断刃切断了。
或许他还能在地面上挣扎十几秒吧。但芬德尔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因为失去了站在头狼地位的维莱德堡领主,剩下四匹狼人转瞬间便陷入了混乱,阿方索与奥莉薇终于能够稍微取得一些优势,而森精灵只是沉默着将刺入自己眼球的武器拔出来,刀刃上还带着脱落的人体组织,而芬德尔的态度就好像从自己身上摘下什么饰品一样稀松平常。
巡林客松开手指,让那柄带出了自己鲜血淋漓的眼球的凶器自由落地,随后从自己的背后取下了长弓和箭矢,向着僵在原地的娜塔莉亚瞄准。
——那还真的是人类吗?
即便是狂战士,在面对这样的敌人时也感到了恐惧。
——那真的不是不死生物,或者构装生物吗?
她被箭矢指着头颅。
她理应有无数种方法在飞行道具伤害到她之前冲上前去,用爪牙将这个已经丢失了一只眼睛的视力的敌人撕成碎片的。
但是她已经萌生退意了。
——他不觉得痛吗?不觉得疲惫吗?不觉得恐惧吗?
被狼群抚养长大,因此也有着狼群的价值观的娜塔莉亚,就如狼群一般本能地想要开始规避风险了。
对狼群来讲,受伤是很不妙的一件事,因为实力会因伤口受到影响,从而影响捕猎的效率,从而受更多的伤,最后因感染或饥饿而死。高位者会因为受伤而失去原本的地位,低位者会因为受伤被狼群抛弃,因此,任何一匹狼都会本能地规避一切可能会令自己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的情况。
——就比如,这种情况。
在箭矢离弦的那一瞬间,娜塔莉亚逃走了。
悲荒遗孤抛下了她丈夫的尸体,抛下了原本能够用于结阵的另外四匹狼人,独自,头也不回地迅速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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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皆有生长的权利,鲜花与野草具有同样的芬芳:出自GW2文塔里石碑(好安利不吃一发吗×)
失去了奇迹的你只有杀戮一途。
失去了杀戮的你一无所有。
这就是你现在的愚蠢写照,曾经的奇迹少女,现在的无能废物,莉芙。
信仰再次背弃的脑内话语,一遍遍地冲击着已然陷入绝对困境的单薄身躯。
纵然套上锐利不减的锋利指爪,失去了战神的加护,也仅仅是力气稍大的鲁莽战士。
狼来了,四方八面、源源不绝。
并指成刃,利索刺入并不坚韧的战狼皮肉,贯穿脏腑、一路串刺接连涌上的后续狼躯。
仅是两只。
看,破绽露出来了哦?
热辣的肩膀撕裂,送入狼口的鲜红肉块确切证明自身攻击已然创造无法顺利回防的明显破绽,光鲜夺目。
失去锋利的刀刃,杀人者何以为战?
踉跄倒退,鲜红的神力不再支撑血液的高速循环,内心不再沸腾,唯有清晰的失肉之痛,直钻忘却狂热的脆弱心窝。
胜不过、甚至连同归于尽也无法办到。
转身拔脚,第一次,将后背彻底暴露在敌人眼前,为了生存撒脚狂奔。
没有杀戮的红,没有救赎的光,你的命运早已注定。
救世主失格,勇者失格,甚至连优秀的战士也全无关系。
为首的凶悍野狼以迅猛出众的飞身扑击几近触及毫无加护的后背肌肤,唯一的对策仅能以勉强反应的回身爪击,撕扯开它脸颊鲜红热辣得五爪爪痕。
太浅,浅得无法造成实质的筋骨伤害,甚至于激起它更多的反扑怒火。
一声狼嚎,它越过了及时俯身的匆忙头颅,继而在下一刻直面开肠破肚的腹下贯穿——
刺了上去。生死间爆发的凶悍本能迫使着的千钧一发的机会紧抓,一击决胜。
不能停下。匆忙拔出,任由狼血自上浸染久未沾腥的洁净粉色,朝远离的安全方向再次迈步。
运气不错嘛?
他又在说话。
你的运气能坚持多久呢?
一无是处的莉芙小笨蛋。
一无是处,不仅是保护心爱之人,就连在乱战中保护自己,也变得多么的奢侈。
紧咬下唇,迫使不甘的鲜血腥甜渗出。换作曾经,无论是奇迹般的爆炸逆转,抑或屠夫般的血战八方,都远胜于此刻一筹莫展的狼狈姿态。
继续着杀戮之路的自己,是不可能让伊格真正地回心转意的。
这道重新确认的信念,却在此刻成为了阻碍自己脚步、甚至生存的最大障碍。
嗨嗨,要重新考虑一下吗?
仿佛听见了他轻蔑的笑。
抛开那些多余的垃圾杂质,你依然是主宰一切的绝对勇者。你的暴力无人能及,在曾经的冒险旅程,统治、并决定沿路的一切风景。
包括你寸步不离的挚爱之人。
……不,包括的只是伊格日渐抑郁的封闭心窗。
离开我,战神。
咬牙晃脑,自身距离已然拉开足够安全的彼此视距。深呼吸一口疲惫的气,抬手覆上血流不止的肩膀缺口,仅以薄弱传输的寻常神力,以不高于平庸牧师的止血效率,放任着身体力气的多余流失。
离开你,你还剩下什么?
再次听见了他轻蔑的笑。
被你抛弃过的春之女神?
笑得更加张扬。
她可不接受仍然能听见我声音的,摇摆不定的你哦?
笑得更加狂妄。
……请你离开。
勉强止住撕裂创口的继续扩大,不期而至的凶悍狼嚎,默契般响起在四方八面的月下绝境。
失去了奇迹的我只有杀戮一途。
失去了杀戮的我一无所有。
我……还能存活下去,看见伊格快乐的脸吗?
指爪重新套紧,视线再次笃定。
一定能存活下去……!
狼嚎由远及近。
在相信的奇迹生效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