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 Jolie宋朝篇
欢迎来玩
对不起这次主线拖了很久,辛苦大家的耐心等待,下次一定写完再开!
后日谈预计将于3/5发布,计分统计将于清明节截止。
崇宁三年,处暑将尽,掌灯时分。
临水小屋内燃着一豆灯,屋里的人只稍一动,壁上的光影就斑驳成一片,模模糊糊映出一男一女的影,二人围坐一张桌案,百无聊赖,研墨弄纸。
女子伸手抻了抻盖住下身的长襦裙,另一只手指尖微微抵着桌案的边缘,离那烛火不过三尺的距离,畏葸不前,犹豫再三,终于向身前的男人唤道:“李郎,这火光照得我难受,熄了吧,熄了它。你这些书信,昨日看,今日看,日日看,少看一日又有何妨?”
若早些日,那李姓男子不消她开口,早已察觉到她面颊生绯,额上凝珠,体贴入微替她灭了这恼人光火。当时克恭克顺的话语言犹在耳,但离岛之后便醴酒不设,越发不将人置在心上。
果然,那李郎未抬眼皮,伏案将手上的字写完,才慢悠悠丢来一句话:“事儿要紧,已叫人催了三四趟,明日须得办妥,如若不然,我又怎忍心叫盈儿受这苦楚?”
话尚还中听,其间语意却已薄凉。
被唤作盈儿的女子闻言自然气极,却仍强压着愠意,伸手搭上李郎露在袖外的胳膊,朝袖子里钻了进去,指尖滑过之处,如她的声音一般,滑腻腻的,留下一串水渍:“行,那你亲我一口,我便作罢。”
那李郎终于搁下笔,抓住伸进他袖中那只不安分的手,就势将人按在了席子上,拨开黏在面颊上的发丝,佯装要去亲她,却是在碰及之前伸了一指抵在二人唇瓣之间:“明日真正有要事,毋要再闹腾。”
李郎松开人,起身再要去取笔,却被盈儿一把扯住袖子,盈儿这动静太大,下身的襦裙湿哒哒黏在地上,她这么一动,登时叫烛火照出一道银亮的光,赫然是一条鱼尾,啪嗒啪嗒,在地上来回甩动。
“我费劲艰险跟着你出了岛,你却这般待我,明知我没几日好活,却全都是些裹了糖衣的好话来糊弄。”盈儿想到初见之时,他被自己吓得跌坐在地,三叩九拜,脚都跪麻了,半宿都不得起身。她问他可是为乞仙药而来,他答:相识满天下,知心无一人。不羡长生,愿求知己。竟求到海中仙岛上来了,只觉得这人可笑有趣,不似旁人。
哪里该是今日这般……这般……盈儿一时想不到形容,更加胸臆淤堵起来,都说两条腿的人性善变,朝秦暮楚是常事,今日一诺尚重千金明日打个折就只抵陌钱了。盈儿嗔罢,索性伸手拔了窗户的插销往外推出,引了玉蟾入屋,窗楣正映着屋下粼粼波光,仿佛有活水涌入:“如此,我又何须非得留在你身边,我去也。”
李郎终似没辙,慌忙吹熄了灯火,伸手将人拉进怀里,软声劝道:“好盈儿,依你便是,要我如何?”
盈儿见他转态,态度也即刻软了下来,将李郎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隔着一层透湿的单薄衣裳,掌心的温度显得滚烫异常,似乎能在凝脂般的胸脯上灼出个口。
“你答应过我,会剖出它吃了,我要瞧瞧陆上的花花世界,你用眼替我看了,用脚替我走了,从此你我便如一人。”
李郎不应,只由得她将掌心贴在胸口,里面一颗心不轻不重地泵着。
盈儿捏着李郎的手紧了几分,指甲嵌进他肉里:“不若,我就将你吃了,与我一道回岛去罢,我们仍如一人。”
尚在白岛的时候,盈儿就告诉他,鱼儿之交心,便似那螳螂一般,噬咬彼此,交融了血肉,便得精魄,就近,是真真拿心相交;往远,便以此延续子嗣。
月光与流水皆静静淌着,李郎看着被指甲掐出的血珠落在鱼仙儿雪白的胸脯上,与水混在一处,划入衣袂缝隙,不禁笑道:“你宁愿自己叫人吃下,也要同我一道。我若不从,心肺不若丢给那犬彘吃了。”他抽出那只被掐出印子的手,自坐垫下抽出一把匕首,就着窗下流淌的月光,刀尖拨开盈儿胸前那层湿衣,冰冷的刃抵住皮肉。
李郎:“只是不知你的心有多大,我不忍剖坏了。”
盈儿略一思索,在半空中大致比划了一番:“便同常人的一般大小。”她尚未比划完,那刃已见了血,李郎面上没有动容,腕子一转,那匕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深扎进了盈儿的胸膛。
盈儿吃了一惊,奈何胸口已豁出一个窟窿,于鱼仙儿而言,剜心虽不至于刻骨,却也足堪铭心,那苦痛近乎人类女子分娩一般,意味着生命延续的必然。然而她靠在李郎怀中,瞧着他沿着自己比划的大致形状割开皮肉,只觉得他似乎已习惯于做这样的事情,他言词柔逊,动起手来却不似待心上人般疼惜怜悯,麻木到有点似肉铺贩肉的屠夫,说要三两肉,划一刀,便是三两正好。
一股寒意从盈儿后脊冒了上来,盈儿抓住李郎剜着心口的手,低吟道:“李郎,李郎,我疼,你亲亲我罢。”
“好。”李郎掰过她的下巴,依言吻了上去,其意缠绵,而心思却早已不知跑到了何处:假使她真的剖过人见过心,多半也不可能剖开自己的胸膛,去瞧瞧自己的那颗心重几斤几两,却缘何知道倒知道两者差别不大?她是……从何得知的呢?
他松开匕首,任由它落在地上,将手伸进那肉做的窟窿里。韧带血管俱已割开,喷涌的血没有想象中多,李郎知道那东西的形状,几乎没有犹疑地握住了它,将它取出。
饶是他自负见过的世面不少,还是被眼前的东西攫住了眼,一时屏住了呼吸。
那东西分明该是心脏之类的器官,却滴血未沾,仿佛出泥之莲,白润如玉,在月下隐隐有光华流转。若说这是心,却不如说说一件顶好的工艺品。
李郎将那东西举到面前,只觉有淡淡甜香扑面,沁人肺腑,恨不能叫人张口吞下,去祭了五脏庙。
“李郎,吃下它,吃下它罢。”怀里盈儿的声音近乎蛊惑。
吃下它,吃下它罢。
吃下它罢。
李郎已经张开了嘴,几乎在唇齿堪堪贴上那东西的前一刻,他突然站起身子,任由怀里的盈儿跌在地上,落在满地血水中。
吃下它?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胸怀大敞的女子眼下也明白了,却已无力上前掐住他的喉管,只堪堪支着半截身子骂詈:“李谋,你不得好死。”
李郎将那颗晶莹剔透的心装入屋内的铜盆,不紧不慢拿帕子擦净了双手,这才向盈儿揶揄似的揖了一揖:“某只求好生,不求好死。”
他重新点了灯,端着铜盆走出了房间,拿足尖捎上了门。
屋中的女子还瘫软在地上,看着他端着铜盆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她没有双足,自然无法站立,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低低笑着,早晚,她会有的。
李谋出了屋子,朝河道口举了举灯,陆阿六撑着船已经在水道边上守了好些天了,见他终于打了信号,急匆匆持了长杆将小舟撑过来。
“总舵那边又来信了,舵主,怎么样?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小妮子看上去像个戏台后头的锣鼓,心眼子可多得很,没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李谋摇了摇头,将手中铜盆递了过去,“接着。”
船泊在水中,稍矮,人站在船里只到陆上人膝窝处,与人说话须得抬头看着。陆阿六慌里忙张的,急急接了铜盆,往里面看一眼,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进去,连盆也脱手甩出,正要去捞,忽然船身一震,才发现岸上那人竟然跳将下船,一手接了铜盆,另一只手托了一把没站稳的陆阿六。陆阿六初来乍到,哪怕是正眼也不敢往自家舵主脸上放,这下可好,当面捅了娄子,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呲呲自顶上冒着气。
李谋找盖了块布巾盖在铜盆上,小心放在舱里,伸手揽过陆阿六的肩膀,将他拉到和自己一般高的位置,压根没发火,说话的声音也颇柔和:“你是上个月新来的吧,嗯……陆阿六?”
“是是是,舵主记得我的名字。”陆阿六第一次见这位年纪轻轻的舵主,只道他对自己这样的小角色不会有什么印象。
李谋:“我大不了你几岁,人前你叫我一声舵主,私下里不嫌弃,就喊一声李大哥罢。”
听到他这般说,陆阿六便觉得喘气顺畅了稍许,回头看了看舱里那铜盆,忍不住问:“舵……李大哥,那是什么?”
“总舵之前不是在找什么仙药吗,听传话的形容,和这东西倒是挺像的。”李谋往上游的水路扫了一眼,“回去寻处凌阴,讨点冰来,给总舵送过去。总舵交代的路,一时半会只怕是不好寻,有人早早拿捏住了关窍,不让其他人来搅和哩。”
陆阿六的心思还在那个未曾见过的奇物上:“为什么要用冰?据说仙药不腐不烂,哪需得用冰?这真是仙药?”
“或是仙药,或是毒药,或只是一滩烂骨烂肉。反正有人求,出的价高,就可以卖。”李谋拿手指点着下巴,他眼睛生得狭长,笑起来便只剩下两道缝,“至于它究竟是什么,不重要。”
“您……您是从哪儿得来的,不是说那人什么话都没说吗?”陆阿六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两只不安分的眼睛仍然往屋子的方向瞧,手却不知道往何处放,“那……那、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这样悄悄把人骗……把人带来此处,这算不算是人口买卖,若被查出来,略卖良民可是要斩首的呀。”
“倒是挺会为哥哥操心。”李谋又笑了,这儿语气会却没有那种玩笑逗弄的意思,少见地严肃道,“县衙的五等簿有她的名字吗?她需要服徭役吗?缴粮的时候她按口来算吗?不用,那就不是人,不是人,便是货。”
“万一、万一被官府查到怎么办?”
“查到?查到什么?”李谋的眉眼弯弯,却并未带什么笑意,“太师的生辰纲,谁敢查?本来里面的东西也不见得干净,抓起来拧一把,只怕能沥出三条人命来。”
但生辰纲一年也就这么几趟,粮纲、茶纲、盐纲,往来的漕运,能沾上手的岂是什么便宜营生?
仿佛看穿了陆阿六的心思,李谋又接着道:“你猜猜,排岸司每一趟纲拨到每个纲首头上的僦钱能有多少?”
他指了指陆阿六和自己的嘴,“刚好不过糊你我二人的口。剩下帮里那么多兄弟,总得要吃饭呀。”
陆阿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执起竿子,只觉得船身一轻,李谋已经翻身跃上了岸,“去吧。老王会接应你,再晚明天船就要走了。”
送走了陆阿六,忖及后事尚未料理,李谋点着灯折回屋中,然而开了门,却不见那盈儿的尸首,满地湿淋淋如叫暴雨浇过,连先前那点血腥味也一并洗刷了个干净。
从那水道能直接看到这屋子的情况,李谋确信不可能有人来过,更遑论这么短的时间要带走尸身,洗净血水也绝无可能。
窗维持着先前盈儿推开的模样,李谋走到窗边,忽地一阵风吹灭了他手中执着的那一豆火光。
来呀,快过来呀。
此处有珊瑚满屋,真珠遍地。
来呀,来呀。
来呀,来呀。
此处可求长生。
来呀来呀。
似有人浅吟低唱,李谋从窗内向外看去,出云蔽月,阒黑一片,只有通向昏夜的一条水路,死寂无声。
几日车马颠簸下来,杜云容脑壳都快被婴孩啼哭震碎。母亲临行前仍是不放心把龙凤胎交给奶娘,非要自己照顾。忠柏将茶叶末大缸搬上云容和母亲的车,每每行至有清泉水源处便换一次水。如此一路缓缓行进,总算到了福兴码头附近。
云容望着水缸里好容易哄睡着的弟弟妹妹,他们浮在水中,脖颈两侧的腮平稳地一张一合,上身圆滚滚、胖嘟嘟、粉团子般可爱,但下半身却只是鱼尾一条。或许是还未长开的缘故,短小的尾巴上覆着细碎的嫩鳞,竟和盘中的草鱼、鲫鱼有些相似。想到这儿,云容只觉得自己胃里同这缸中的水一般被马车摇晃得翻江倒海。
坐在对面席榻上的母亲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云容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提起胆子来端详母亲,只记得那晚之后,母亲的容貌似乎真的有所变化——更年轻、精神,也艳丽许多。但也因此,云容觉得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仙药当真有如此功效?
云容阖目皱起眉头思索,却再一次在追索答案的途中迷路。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晚在庭院中所目睹的事,忘不了母亲贴近她时身上湿冷的潮气和像水草、像活物一样贴在云容脸上的母亲的长发。
恍惚间,她听见水中泛出气泡的声音。云容睁开眼,便看到弟弟和妹妹在水面下朝她咯咯笑着,两对大得怪异的眼乌直愣愣地看着云容,笑脸在缸中的涟漪下扭曲如同罗刹恶鬼。
云容惊叫,声音吵醒母亲,继而被没好气地训斥有失教养。云容噙泪扭过头去,心中苦涩一时无处消解,只得强忍着轻悄悄叹了几声。
一路无言,唯有咣咣乱奏的水波与鱼尾婴吐出的气泡一个又一个与之和鸣。
至福兴码头,父亲托忠柏去问客栈空房,忠柏回来答:房间管够,然价格委实是高了几分;若是介意,几里开外有几家价格合适的。父亲骂忠柏不懂事理丢了自己这主东家的脸面,拜仙讲究心诚,多花些银子算得上什么?于是忠柏收了银两,又折回去把事务安排妥当,云容和母亲这才下得车来。
远处海浪声声响,当空又有鸥鸟啼鸣,形形色色各式人等穿梭往来,好一派热闹景象。
丽柳和几个丫鬟小厮帮着忠柏抬水缸进客栈,父亲母亲亦步亦趋跟在两旁,生怕摔了碰了。云容总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想起车上的事又有些难受,只能安慰自己此处风光尚可,就当得了空闲休憩片刻。
事实也的确如此。大暑到来前,她在客栈内过了好一段安生日子。母亲忙着饲育越长越大的鱼尾双胞胎,父亲陪在一旁,无暇问津云容如何如何。此处无人知晓她姓甚名谁,更没人知道她是“云姑”,贴身带了许久的筊子和熏香也锁进了藤箱。虽然未得允许不得出门,但闲来可以胡乱抚琴,又不用去想那些吊诡卜辞,这对云容而言已是足够惬意。
客栈人来客往频繁,尤其以每年大暑为甚,十里八乡杂耍说书卖艺之人日日自鸡鸣起便在中厅开演,往往要到亥时才动身收摊。云容在家不常看这些,每样都觉得新鲜有趣,又能解了闷子,又不必破了戒踏出门外,实是美事。父母虽说了大家小姐不可多看这些杂耍胡闹,但显然已经没用闲心再来多管云容。即便有丽柳时时刻刻盯着,云容仍觉得比先前担忧已好了十分之多。
一日,有艺人在客栈门口耍百尺竿,云容也跑到门边去看。许是因为人多,平时半步不离的丽柳竟也被挤丢。在人群中的云容低头看看门槛,忽然觉得自己只要跨出这一步就能从这个地方逃走。
丽柳似乎还在后头喊着“小姐”寻她,云容脑海里头闪过鱼尾上的鳞鳞细闪,背后恶寒涌起,将心一横正要向外走时,迎面却撞上了挤过从外头归来的忠柏,也就在同一时候,丽柳总算找了过来,甫一见面便牢牢贴住云容不放了。
忠柏问云容有什么事要出门,可是缺了胭脂水粉,亦或是吃食玩物?丽柳向他摆摆手,只说小姐是来门旁看热闹。
云容虽心有不甘,但也无他计可施。那杂耍的短短片刻已然是立于最高处,抬头望去时,他正摘下竿头那颗彩球。看客们一面起哄,一面纷纷伸出手去接。云容也图个好玩抬起手,不过她站得实在太远,甚至在这之后抛出去的赏钱是否是被艺人捡走也无从知晓了。
这厢热闹散去,那厢中厅内只听得醒木一响,说书先生又开始继续昨天的志怪传奇。
有忠柏丽柳在旁,云容不好再打逃出去的心思。若是惹得他们去向母亲告状,怕是明天连中厅都不能下。她悻悻找了张空桌坐下,丽柳给倒了茶。一片喧嚣氤氲中,故事开始了。
“……书接上回,柳生既入得龙宫,在大殿上拜得龙王龙女。那龙女见柳生端的一表人才,全不似那画中歪瓜裂枣,转身对虾兵蟹将嗔怒道:‘好好的郎君,竟是被你们画成鲶胡子了!’
虾兵吓得瑟瑟发抖,虾须颤得如同翎子一般。龟相急急跪下,‘公主息怒!老臣的龟爪子施印盖章方可,作画抄箓可不得行,因着此,平日间都是由鼋先生代笔。’
‘你这老龟,领着全本的俸禄,竟将这等重要的事都托给他人。看打!’
‘诶呀呀……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那龙女将龟相翻倒滴溜溜一通乱转,龟相连连讨饶,只得将鼋先生叫出来。岂知鼋先生托了鳖将军,鳖将军又请了螺蛳女,螺蛳女见瞒不过去,也只得承认自己是去寻了位白胡子老先生来。
‘那就请这位老先生来!’
螺蛳女将写字先生请来,却是一位白须飘飘鲶鱼精。龙女验了字迹,实是出自此精之手。又看了鲶鱼精所作海底江山万里图,气势磅礴,确为大家。
‘先生字好画好,缘何将这郎君画得这般丑陋?’
那鲶精缓缓道:‘老朽久居沟渠,哪里见过什么郎君豺君!只听说是俊秀年轻后生,便找了乡中最俊的后生来当模子。’
龙女大笑:‘倒有几分道理!只是若请先生为龙宫堂上众人画像,只怕这龙宫要成鲶宫了!’”
看客也大笑,学着书中龙女连连念叨“鲶宫”。说书人等笑声稍稍平息,继续道:
“画像之事已过,柳生这才阐明来意:乃是受南海鲛人织造官所托,特为东海公主与驸马献上碧纱婚衣。龙王听罢眉头紧锁,龙女也是满面愠色。
‘小女早年确有订婚一事,但驸马爷未及成婚便往生去矣。南海三姑子心意虽好,如今送上婚衣不知所意为何?’
龟相从柳生手中接过绫罗衣裳,没曾想一件物什竟从中落出来,骨碌碌滚到柳生脚边。众人定睛一看,乃是一颗鸡蛋大小夜明珠。柳生弯腰去捡,只听得龙王着急喊道:‘先生莫碰!’然为时已晚,明珠忽的光芒大作,堂上无一人敢睁眼。柳生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七彩闪烁,恍恍惚惚,须臾片刻,强光微弱,只见一人从光中走来,近至脸贴脸,眼对眼,柳生方能睁眼端详之。惊吓,惊吓!”
醒木一击,说书先生的声音变得鬼魅喑哑:
“细看之下,那来人……竟同柳生容貌无二,不过批甲着胄,腰侧还有长剑一柄。
此人开口道:‘吾乃东海龙王御庭侍卫长,三百年前得公主青眼封作驸马,不料大婚之际外敌来犯,吾拼死沙场,终寡不敌众。所幸临终之际,妈祖念我百年供奉,派座下金童将吾体内金丹存去,魂魄赐之求子渔妇,遂诞汝。如此命运造化,先生若愿助吾取回金丹,日后必有重谢。’
柳生疑惑,自己凡人之躯,如何能上达神仙道场去索要金丹?
那人答道:‘若要金丹,需经七七四十九遭考验,其一乃是洞庭求丝。待明日谷雨水涨,汝手握宝珠拜三回洞庭府君,须臾可至。洞庭女眷养海蚕,其丝柔软非常,所织绸品神仙难求。求得丝后,汝再闯下一难。’
柳生心善,当即允了。真是路漫漫谑画像东海送婚衣,忆沉沉惊前缘仙府寻金丹。
欲知后事如何……”
这说书先生的话只讲了半句,下边的听众早就鼓起掌来。小僮拿着扁篓绕着场走了一圈,里头满满都是大赏的铜钱碎银甚至是鲜瓜果脯,惹得说书人笑得站起身来连连作揖道谢。
云容听得开心,待人群稍稍散开就让丽柳也上前赏些小钱,自己则想着回房歇歇。然而刚一站起身,她就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找了你半日,原来是在这儿听闲书。云容,来见过胡夫子。”
她猛地回头望去,只见是位绛衣玄冠的老者,母亲介绍:“胡夫子是前朝国子监博士,如今在京城办学。”
双方礼毕,胡夫子捻着山羊胡笑道:“听说杜家小姐是紫姑降身,没想到真和仙女一样俏丽。”
云容知道自己此刻脸色一定苍白可怖。胡夫子一说出“紫姑”,她眼中看他便是张长须鲶鱼脸,客栈成了龙宫,来往之人都是翻吐着水泡的各色鱼等。云容一介凡人被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淹着,身子向灌了铅似的又冷又重,或者到死都游不出去。
之后又是些寒暄。云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母亲上楼去,只能寄希望于方才没有其他人听到对话。在父亲母亲所住的套房前厅,胡夫子隔着竹帘与她和母亲对坐下,丽柳已经将茭子和焚香摆好——可云容记得箱子确实是被自己锁上了的。
母亲轻轻推了一把,她无奈开口照着胡夫子的面相诌了几句:见他面色黑黄,就说夫子平日心思焦虑,恐是许久未得好睡而嗜酒,但应注意身子,怕误了大事;见他中指有新茧,就说夫子近来文思不畅但不宜忧心;见他一身行头整洁,就说家室安定夫人贤淑云云。又看他外貌配饰口音,推出胡夫子是何年何地生人。
这老学究竟也会连连称奇,只道是云姑子算得准,怕是忘了自己腰上垂着一块新换了红线的昴日星官琉璃佩。
“奴看夫子水星明润,是富贵相宜相,想是近来如意顺心,然则凌云紧蹙不展……夫子有心事?”
胡夫子被这样一问,徐徐说出自己现在在参知政事刘氏家中做门客如何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参政家有四子,个个纨绔,而参政长年在外,这些公子哥儿教得好了是自身天资聪颖,教坏了是他这个做夫子的罪该万死,何况天子脚下隔墙有耳,胡夫子办了几年学便失眠了几年。
“夫子想问圣母何事?”
“先谢过圣母!在下想问,倘若依着这条路子如此下去,往后会如何?”
母亲搭在她背上的手指隔着衣服暗暗划着,像几条温暖、柔软的蛇留下洗不掉的痕迹。内堂里传出水花翻涌的声音,云容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跟着收紧。
于是请将圣母,立地敬香为坛。飨祭紫姑仙,兵马驱祟邪。东京胡夫子欲知前程吉凶祸福,问道有三,恭请天意。
云容手腕一抖,只见两枚木块均是凸面朝下落在桌上。
“此为圣杯,圣母愿答夫子问。”
胡夫子连声说好,继而屏住呼吸等待接下来的三掷。
一问二问皆为圣,三问却是笑杯。
“仙女可知圣母何意?”
母亲轻轻抚摸着云容的后脖颈,于是云容便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样的卜辞。
“恭喜夫子,圣母已知夫子是东京城里最忠心的先生,往后定是坦路顺途的。只是京城中也有诸多结了仙缘的,贵至圣母也不便惊扰天命,因此先生命中还能有几位贵人,奴看得并不真切。只是……”
胡夫子本来说句“如此便好”就喜笑颜开了,听得云容说了半句也疑惑起来。
“云姑但说无妨。”
母亲握着云容的手,手指在她掌心点了三下,划了两道,然后重重写了一个“灾”字。
“……参政大人所驻之地,来年或有天灾。夫子若是有心,当进言大人及早准备,也让公子们慎行些为善,莫要再冲撞其他事了。”
“可知是什么天灾?”
云容深深地吸了口气。里屋缸中回旋的小小波涛在她听来仿若惊涛骇浪,另有婴孩啼笑,捶得脑袋直发昏。母亲没有再给暗号,答案只有一个。
“水患。”
胡夫子谢过圣母仙姑后又问了些别的,但云容渐渐提不住精神。等到母亲拉起她一起给胡夫子送行,眼前已是天旋地转。待夫子走出客栈门外,云容虽挽着丽柳的胳膊却再也立不住,忽然眼前一阵黑,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感到丽柳扶着她向厢房里走,但这腿和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轻飘飘一道魂灵仿若掉进海里,可海中没有龙宫,只有漆黑的海水。云容看见穿着新衣新鞋的父亲和母亲牵着长了人腿的弟弟妹妹悬空浮在前头,云容喊起来却发不出声音,奋力游向前时,她发现自己正直直向下沉去。
云容醒来时,外头已经入夜,但窗下仍然同白天一般熙熙攘攘。有抛灯球踩高跷的,还有吹着竹哨卖糖人儿的。人群最集中处,竟有一队人舞起草扎龙来。嬉笑打闹,热闹非凡。
丽柳坐在床头对着烛火做女工,见云容醒了,便侧过头问:“小姐醒了?可要吃些什么?我去吩咐厨子做。”
云容没什么胃口,摇了摇头。
丽柳余光瞟瞟窗外,又笑着问:“小姐又想去下面看热闹?”
杜云容浑身一震。她看向丽柳,只见烛火摇曳在丽柳脸上,这张笑脸除了等待回答之外凭空添了些深意。
“不必了。”她垂下头,“今日歇了吧。”
午晌刚过,崔府各处一片谧静。
下人们也歇晌,游廊处偶有一二使女走过,俱都轻手轻脚,不愿扰了旁人清净,平白给自家惹嫌。
灶房的赵婆子拉了条凳,在灶房门前坐下。
只她却不似那趁机躲懒的婆子一般,两眼一闭,在面上盖一蒲扇,便入梦会周公去也。赵婆子虽歪坐着,眼仍时刻瞄着灶膛。
灶上架着数口小锅,一刻不停地煮着紫苏、豆蔻、麦冬等饮子,还备了熬好的荔枝膏水。这些都是日常便时时备下的,主家何时要用,遣人来取一碗两碗,便宜得很。
赵婆子做活是再认真没有了。饮子细细地熬煮,做膏水也很有一手。
前些日子赵家偏院的灶房走水,赵婆子正在其中当值,事后主家虽未如何责怪,这老仆却终日惶惶,如今连晌午也不敢歇息,眼见那做蜜煎的婆子已睡得发出鼾声,赵婆子仍歪坐在条凳上,半眯着眼,人老而神锐,似入定样,竟依稀能瞧出些禅意来。
戍壹顶着一头的汗自灶房外的回廊下路过,一眼便瞧见这一幕。
他面上一紧,提了胸吞了气,悄没声息地走过——还未跨两步,依稀入禅的赵婆子骤然归返俗世,从条凳上起了身,将他给叫住了。
“戍小子,戍小子!”
赵婆子朝他招手。
自走水那回戍壹将赵婆子从火场救下,这样场景早已非头回。无论何时赵婆子瞧见他,都颇有些看家中乖孙的热情,好叫人难以招架。
戍壹面上不动声色,只挪动的步子堪堪显出些拖延,他走回灶房门口,赵婆子已手脚麻利地盛出一碗紫苏饮子,见他走来,便将碗塞入他手。
“还未入暑,已这般热!”
这老仆颇有条理,先奠定此时时节,烘托了一下炎热气氛,然后才说,“戍小子整日奔波不易,且要小心些暑气!这碗饮子你且拿去喝,老婆子自熬的,与外头不同,有秘方哩!”
见戍壹有意要拒,便又挤出两滴泪花,声泪俱下道:
“戍小子活我性命,是天大的恩德。”停了口气,又说,“只一碗饮子,算不得甚么贵重物,只是个心意,与老婆子我月钱中扣了便是。”软硬兼施,直让戍壹没半点话好说,举碗抬头闷了一口饮子,入口味淡略甘,一路下喉冲刷去夏日许多烦闷,滋味倒真真是好。
放下碗,这才见赵婆子露出满意笑容。这老仆每条褶子都透出一股子老奸巨猾,哪里还有甚么泪花,只年轻人才信,也只还信的年轻人,才最有几分可爱。
“多用些。不够还可再添。”
赵婆子满脸笑容,瞧着年轻人没言语地捧着碗喝饮子,口中不歇,“戍小子今岁可要辛苦了,下月可是要随二郎君出门去?听讲……听讲郎君此番是要渡海呐!”
老仆忧心忡忡:“渡海岂是轻巧事?也不知此番一去又要何时才能归来……”
戍壹又喝了一口饮子,将口中的甜水咽下,才开口道:“郎君自有安排。”
这话赵婆子颇认可。
赵家的二郎君早些年外出寻仙问药,最终捧回仙药救下病危祝家女,二人随后喜结良缘一事被传为佳话,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外面有关此事的传言也颇多,时人提起,皆是又赞又羡,至今上门求仙缘,问仙路者仍络绎不绝,赵婆子作为家仆,面上亦是有光。
戍壹没再说话。
他对赵二郎君的求药传说兴致缺缺,就最近几日所见,对方瞧着也不像是甚么虔心入道、指人仙路的大善人。
哦,如此说也不对。该说——
瞧着还是像的。
只是实际如何,却不好说。
赵婆子与戍壹这厢说话,另一头,那做蜜煎的婆子脸上盖的蒲扇终于叫她自个儿一声响鼻秃噜下来。
那婆子被骇一跳,无头苍蝇般四下摸索片刻,重新抓了蒲扇,老眼一揉,拍拍胸脯方才觉得好些。
她醒得倒是时候,正巧回廊下走来一个颇有气派的使女,是二夫人祝氏身前当差的,对他们这些老仆而言是不得罪为好的角色。
对方走进来,开口要了金桔蜜枣及梅子的蜜煎,末了,又特特问一句:“新一季的樱桃煎可有做好的?”
做蜜煎的婆子便眉开眼笑,回道:“可是来得巧,刚又加了二斤蜜,正熬煮呢!”
使女颦眉,很为难模样,道:“我家娘子前日提过想尝尝今年的樱桃煎,郎君却说此物不宜脾胃,劝娘子勿要多用,今儿我自厨房拿这蜜煎……”
拖长了语气,那婆子一咂摸,当下懂事,快手取了一花型瓷盘,舀一勺蜜煎,还未完全收干的金黄的蜜液裹着樱桃果肉,晶晶亮煞是好看,芳香亦满是蜜意。
“郎君这是心疼人呢,樱桃温性,少用些不妨事。”
蜜煎婆子笑吟吟将乘樱桃煎的瓷盘,并其他几碟蜜煎都装进使女提来的食盒里,人老多话,这老货打开话匣说个没完:
“老婆子还记得夫人打小还是小娘子时,便爱老婆子制的这樱桃煎。每年这时节,我们郎君总要送一些去,有时自摘了樱桃,来催老婆子快快熬蜜,啊呀,咱们这样人家长大的小郎君,哪里会摘果子,一篮子樱桃得有一多半皮开肉绽的,便这样制了蜜煎送去给小娘子,听说人家也是一粒不漏地都吃完了哩……”
说着说着,语气倒真个有点慈爱起来,主家的小郎君已戴冠成人,曾巴巴地去送去蜜煎的小娘子如今也已迎回家中,谁不赞一句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老仆盖好食盒的盖子,心满意足地最后总结:
“如今娘子身体大好了,郎君却还如此捉紧,可见是放在心尖尖上!如今这日子啊,便如这蜜煎,是在蜜里熬着呢!”
戍壹被开锅翻滚出来的甜腻蜜味熏了个正着,甜津津的烟气堵他的鼻子,叫他险些咳嗽出声。
——由此可见,在蜜里熬着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他心想着,喝干最后一口饮子,无言地避开滚滚蜜烟,将空碗搁在灶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