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 Jolie宋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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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这次主线拖了很久,辛苦大家的耐心等待,下次一定写完再开!
后日谈预计将于3/5发布,计分统计将于清明节截止。
他看着面前持刀而立的年轻女人,刃如湛水澄澈清明,月色之下,锋芒凛冽,气寒如雪,她俨然一副不愿卸下半点防备的态度,就像她多年前义正严辞说出那句“我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交集”的话语那样,比顽石更固执。手臂处的伤口并不深,却清晰可见,即使是在夜晚,染上夜色的红亦足够明显,那是唐挽在察觉到他靠近时的第一反应——拔刀,然后先发制人,迅速攻击,可杨承圭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悲伤,心中的情绪被重逢的欢欣填满,哪怕再前一步就要被再度割伤,他也义无反顾地往前。
“停下。”唐挽冷声道,“我并不知晓你出现在此地的缘由,但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你明明是了解我的。”杨承圭却置若罔闻,没有停下,“阿挽,我怎么会害你呢?”
随着他的靠近,唐挽警惕的神情微微松动,终究还是在他碰上刀刃的前一秒收回了自己的佩刀,杨承圭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了然,他只是微笑着,又一次向前一步,他道:“阿挽,你又因何想要来到这里呢?”
“不要再靠近了,杨承圭。”她说出他的大名,显然为了划分界限,仿佛裹了一层霜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冷,唐挽的手从未从刀柄上松开,此刻她是身经百战、警惕万分的战士,时刻准备拔刀相向。
即使知道她所言非虚,杨承圭也不会恐惧,他没有回应她的威胁,只是道:“我知你为何会现身于此。”眼见着她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杨承圭不紧不慢得继续道:“传闻有岛,地白如珍珠,其下有城名摞,乃鱼仙所居之地,凡人本无力前往,若遇福船,则有幸登岛,得鱼仙馈赠一二,其精魄化为仙药,状如人心,色白如玉,味甘如蜜,服之可活死人、肉白骨,亦可愈百病,延年寿……当年家父为令兄寻得一味‘药材’,治好了本已无望的恶疾——”
忽地银光一闪,唐挽的刀已横在他脖颈,他终于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冷漠以外的情绪,那是杨承圭熟悉又陌生的愤怒。
唐挽在他面前,她没有说话,并不平稳的呼吸已然泄露她的情绪,她被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和故事激怒,就像以前她因他对自己困境的无动于衷而不悦。
杨承圭抬起手,指腹贴在刀脊上,摸到了熟悉的纹路,他记得这把刀,那个时候他还在唐府居住,这是唐挽那位沉默寡言的师父亲手为她打造的刀,她从来爱惜,甚至不愿意带出门,如今佩刀而来,想来是下定了决心。
“我以为……你会学着接受不一样。”他叹道,“这么多年了,你不回我的信件、不与他们交谈,我以为你是放弃了。”
“我不像你。”唐挽反驳道,“我不接受任何改变,何况这如此荒唐。”
“用同样的水泡出来的茶始终是茶,方法相同,品种相同,味道亦相同。”杨承圭道,“独醒如醉,何至于此?”
“我从来不指望你会明白。”
“你不说,我如何明白?”
“我和你之间,已无话可说。”刀刃割伤他的脖颈,划出细细的一道红线,他面不改色,唐挽于是道,“你还是疯得一如既往。”
“阿挽,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你罢了。”他看着她,“若木已成舟,万物万事皆无可挽回,甚至更甚,你当如何?”
他们四目相对,月光静静填满这空隙,潮水翻涌,盖住所有声音,唐挽的眼神依旧坚定:“我会为他们所有人立碑。”
“如果……我也在其中呢?”
她却没有回答,只是收回刀,冷漠道:“我早便说过,我同你无话可说,你是死是活、是人是鬼,皆与我无干。”
“阿挽,你看这夜色。”杨承圭突然转身,朝着夜空伸出手,似妄图触碰明月与云层,“白船于夜雾中行驶,在这里,月亮看着离你那么近,这片海的尽头看着也那么近……月逆行云,夜侵罗袜,天河不语,你我皆是这夜航船上,寻求答案的迷途之人。”
不等唐挽作何反应,他自嘲般低头笑道:“我或许无法等来自己的答案,但是阿挽,你一定会在这里找到你要的答案。”再次抬头,他目光坚定而温柔,又或许是被这夜风影响,唐挽突然感受到了无法消解的悲伤,杨承圭轻声道:“阿挽,能再见到你,我十分开心。”
白船既至,福兴码头紧挨挨立满八方来客。时及夜半,行路不便,欲往拜仙登岛者便个个提灯点蜡,把小小渡口照得亮如白昼。云蒸雾绕,繁星点点,倒真似天宮门口一般。可在杜云容眼中,烛火却将众人面前的浩荡汪洋衬得更为漆黑诡谲,宛若凭空一张大口,竟像要把此处吞去。
她从人缝中朝前望去,模模糊糊地见得一艘大船自海雾中缓缓靠岸。那船果真如其名一般通体洁白并无一丝杂色,被码头上灯光一照,更显得不似凡间之物。
也不等白船放下踏板,周遭人群说着“船来了!”便乌泱泱向前涌去,瞧打扮四海八方三教九流皆而有之。云容看这些人脸上神情里多少都带着心事,却也有兴冲冲仿若像是去玩一场的。她轻轻叹口气,倒是希望自己也能如后者一样。
父母抱着鱼尾婴走在前头。如今离白岛已近,母亲似乎也不再在意襁褓有没有将鱼尾包进,弟弟妹妹趴在父亲母亲的肩头冲云容笑着,口中咿咿呀呀还说不清话,两条短小的尾鳍在半空中乱甩。来往的路人有见了惊异害怕或笑着夸赞的,却也有熟视无睹的。杜老爷和夫人不理这些目光,随着人流向白船缓缓行去。云容跟在后头看得真切,她见着几个妇人死死盯着父母的背影许久,她们有的也抱着个严严实实襁褓似的布包,有的孑然一身立在码头上,最终也没有登船。
这些妇人遭过什么事,云容心中猜了个十之八九,多少理解她们心中所想,那些眼神着实阴森凄惨,无人能看得第二眼。她知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母亲坦坦荡荡带着亲生的鱼尾婴原未欠着他人些什么;可云容仍是愧疚,心中愈发难受起来。
这样想着,她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慢了些。父亲母亲着急上船安置幼子,忠柏早带着他们和另几个杂役家仆找了祁书生登上姓名。前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听阵阵雀跃欢呼传来,后边的人又是心焦又是好奇,并作一片人海向白船挤去。云容头回庆幸身边有丽柳扶着自己,不然恐是粉身碎骨也快。
总算走到,丽柳同方才带路来的徐娘子说杜家老爷夫人方才已上了船,小姐走得慢,现在才来。徐娘子同祁书生说了,他翻翻名录补加两笔,很快就放二人上艞板去。云容刚要走,却见丽柳在原地一动不动。踟躇片刻,竟从行囊里取出珓盘托至云容面前。
“小姐,请……”
云容一见那两枚红漆木珓便吓得脸色煞白,只觉得往来行人都经丽柳这一出正齐刷刷看向此处。
“丽柳,你…!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还懂些占卜?等下能帮我算算这顺水客栈可是能越开越兴隆?”
徐娘子看到这幕惯常打趣一句,却不知这在云容心头却是火上浇油。实际码头行人来往匆忙,现又都奔白船去,哪里还有多少人注意得到她?纵有有心人盯紧了看,多也觉得是寻常女眷投着取个吉祥罢了。可云容却想得复杂,此番离家,她本就不想再被父母大张旗鼓逼着将自己说成是什么仙姑子神婆儿的,借宿顺水客栈时被母亲叫去给东京来的学究看卦也几乎要了半条命去。若是在此被人认了真,不如一头溺毙轻松。
她不顾徐娘子疑惑,吊起一口气来使劲将丽柳拽到旁处才问:“母亲命你这样的?”
丽柳摇摇头,事实显然并非云容所言那般。
“那是何故?我又……我又不能……”
“快要起航了,”丽柳不看云容,仅是盯着一旁的白船,“且请小姐问一问吉凶。”
丽柳倒也不喊不叫,声音比起平日还轻上几分,不像是要召人来看云姑掷筊。云容一面放了些心,一面却皱起眉头,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是丽柳在提这样的荒唐要求。她知道丽柳是母亲房里的,素日对自己不是十分恭从客气,但如此冒犯也确实少见。
“……那些个大人物小人物的又没在旁边,卜这劳什子有什么用。”她叹着气说。
“来来往往不都是人?小姐投便是了。”
“还未备上焚香果子供品,可是大不敬,如何能这样随便就问圣母。”云容心中挣扎。她知道只需拿起那两片木头随便一丢,丽柳或许就能作罢,但总是觉得不妥,冥冥中仿佛真的冲撞了什么似的。
“焚香本就是召了仙使来听人问的,如今近在神仙地头,料也不必再唤了。”丽柳总算正眼看向她的小姐,“供奉……这船也像是供奉了。”
“又胡说不吉利的!你究竟……”
丽柳将珓盘又是一送,云容吓了一吓,想问的话也被打断了。她看看那两枚珓子,又看看丽柳。丽柳皱着眉,很是勉强地冲云容笑着。
“……丽柳,你可是怕走水路?”云容问。
但丽柳摇摇头道:“如何会怕水路?我不怕。那些仙儿妖儿的我也早就不会怕了。小姐,我……”
她像是要说出什么来,但思忖再三,仍是将抿紧了嘴唇将后半句咽了下去。末了,丽柳劝道:“小姐就当行善。”
云容没了法子,见后头人群越来越闹,心一横将珓木捻起攥在掌心,口中默念:“太元圣母千万宽恕!平日糟践圣号,哪知现在竟是变本加厉!我罪孽深,千万别让坏珓落到别人身上去。”
颠了几回,闭上眼丢去。听那咚咚几声响,再睁眼时,只见一对阴茭落在盘上。云容心下焦急,匆匆将剩的两回也掷了,却全是盖杯之状。
这是大凶!云容感觉自己一颗心都在颤。她不知丽柳问的什么,但既是全阴,想来要落空了。
抬头望去,见丽柳满面凝重,死死盯着珓木,半晌才吁出一口气。
“如此……”她一点点笑开来,“如此……倒也好……”
丽柳慢慢收了珓盘,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神色。她扶了云容登罢舷梯步上甲板,此处雾气更是浓重,除却各人手中提灯外,唯有船首一颗明珠荧荧作亮。灯在陆上还算得明亮,登得船来叫海风一吹,都成了惨兮兮的残烛。众人半摸着黑摩肩接踵向船舱走去,一路走散走失、被踩住裙角的大有人在,更有奇珍异宝被人撞了满怀散落一地的正骂骂咧咧找着冤头债主,闹闹哄哄,一时间喧嚣鼎沸,把那涛声也盖了过去。
借了烛光,舱室仿若是搬了不知何处的仙居洞府来,雕梁画栋一连有几层楼高。舱内看着是还未点灯,偌大一物默然立在夜色中,像头巨兽正于此歇息。
舱门未开,上了船的都挤在甲板。起初的一阵喧闹过去后,众人便寻了熟人攀谈起来,气氛比起方才降温不少。丽柳陪着云容在一处等着,云容瞧见她紧闭着嘴,也不再说起刚刚求珓的事儿,如此,她也不好再主动去提了。
忽然间,五六个似是仆役的不知何时从雾中出现,幽幽在人群里穿梭起来。这几人皆作了素色打扮,却是簪花佩玉,手提竹篮。云容看他们动作极快,走路如飘一般,寻常人想要抓住衣袂裙裾想也是难。
有人开始起哄道:“是仙儿!”
“但鱼仙怎么会没鱼尾……”
“你这就外行了,此乃化形!”
那几个仆从也不回应,盈盈笑着在人堆里头寻着要找的人,找见了,便贴上去从篮子里掏出一枚房牌递上,不多时便送好了大半。有几个女使几次路过,云容闻见了她们衣服上的熏香味儿,竟觉得有些熟悉,像在哪儿闻到过似的。
“想必是江南杜家的大小姐。房牌咱已给了杜家夫人了。”没等云容回过神来,一个梳了双髻的女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面前,虽是柔声细语,却毫不见客气。云容惊吓之余,见她长得秀丽可爱,一双明眸映着四周提灯火光,像是群星熠熠。女使也不多寒暄,抬起芊芊玉手遥指船头,腕子上一对细镯经这么一动,撞得银铃般响起来。
“杜家夫人在那儿,您二位随了咱去。”
于是,便跟了女使往她手指处走。她一步步迈得轻松灵巧,如一阵青烟从人缝里头穿了过去,可云容和丽柳却没那么好运,路上免不得又撞又挤,好几次差些就要被土墙一样的大汉堵在路中。总算狼狈到了船头,母亲果然在那儿。
“可算来了,在后头磨蹭些什么?”母亲看也不看云容,却像是知道来的是她。“你同我一屋,让你父亲带着他俩去。”
云容应了,却不见父亲和忠柏,问母亲也只说是先去打点安置鱼尾婴。想找刚才的女使道谢,回身没有见着,丽柳在一旁提醒说那女使早已又回去人群里分发牌儿了。
“母亲,那就是鱼仙?”云容犹豫再三,仍是小声询问。但听母亲单单笑了几声,一时并未回答。
她同母亲一道在甲板上等着,雾霭沉沉,也不能从天光里辨出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云容不经意发现这船不知何时悄悄起锚,早就在航行向前。她也不是第一次乘船,可平日江河摆渡毕竟不同于海航。白船披着夜色驶向远洋,波涛翻涌,却仅有轻轻晃动,若非仔细觉察,真像在陆上一样稳当。
云容瞧见母亲怔怔地看着雾中海,行人来往似是全然无关。母亲平日里虽不至于说是唠叨,但沉默的模样在现在的母亲身上尤其少见。一旁的丽柳也不作声地看向雾里,那儿有什么?云容怎么看都不理解,她久站不住,想开口和母亲说些话儿,但望着那侧脸心中又突然生出些胆怯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父母用毕仙药至今也已经有几个年头,平日了无事端,云容尚且可以用“偶然”、“意外”骗骗自己,将那些一并搪塞过去。但恐惧一旦从记忆里冒头,这层糖衣可就不太能兜住了。
母亲身子不动,斜过眼来瞧了云容一眼。过了片刻,母亲望着海面开口道:“你不想见鱼仙?”
云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哆哆嗦嗦张着嘴“啊啊”支吾起来。她确实害怕,若有可能,云容情愿一辈子也不要和这些神仙起交集。但仙药到底是什么?云容想要死也要死个明白。纵使她知道自己恐是没多少勇气,在谜底现出来前,许是一早就受不住了。
母亲没等云容纠结出句回应来,自顾自道:“上得白船来,不见鱼仙倒是件难事。”
“女儿知道的……”云容小声答复。
“你这么怕做什么,仙儿又不吃你。”母亲笑起来,将重音放在了“你”字上,这话听在云容耳朵里总有些古怪滋味。
夏日夜短,本就是半夜上船,没过多时天光就已微微泛白,照得那浓雾连作一片。忽听有人喊道:“亮灯了!”回头一望,见那楼栋间星星点点亮起无数明灯,倘使不是深知身在海上,这景色便像是来了雾中仙市一般。众人都拿着房牌往舱内去,云容也跟着母亲。
进了雅间,日常用度家具陈设一应俱全。虽不是多贵重的,但格调清雅,也是用了心布置。丽柳安顿好杜家母女洗漱更衣就先行告退,云容和母亲许久没住在一间房里,多少有些局促起来。她想现在夜也深了,还是早早去睡,正当此时,云容却听见母亲在背后唤她。
“云容来,” 母亲微笑着站在镜台旁,一手握牛角梳,另一只手在招呼她过去到躺椅上坐下。“阿娘给你梳梳头。”
香炉应是刚添上了新香,一股暖融融的甜味在屋子里慢慢地漾开。云容虽然又困又怕,也没法在这关头说个不字,眼下剩了她和母亲独处,若真的拒绝,实在不好说要被做什么事。母亲虽大约说了鱼仙不会吃人,但谁又能说得准母亲会不会呢。
云容乖乖过去坐下半躺下来,母亲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托住她的一头乌发慢慢地梳着。丽柳走前已梳通过一遍,因此母亲梳着顺畅,丝毫没有弄疼她。以前母亲不爱做这些,她对云容从来都淡薄得不似亲生,说到梳头这种亲昵的事儿更是一次也无;然而自从仙药进门,母亲对于云容而言虽是变得奇怪,却也亲近了许多。她变得会给云容梳头、打扮、挑选衣裳或是置办点心,就像把每个母亲都该做而她却没做过的事情在一件件补上一样。只可惜弟弟妹妹出生后,母亲又把关心全都给了他们,云容这头便冷了下来。
母亲慢慢梳着,云容闻着那香愈发浓甜,待她想起这味道时,眼前恍惚见了那双髻女使的袖子拂在脸上。薄纱轻又轻,母亲又哼起歌来,云容晕晕乎乎,她知道不该就这样睡,起码得和母亲请过晚安回到自己床上才算安心,但这香就如那晚,闻着让人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不由得就想一头扎入黑甜乡去。是了,那晚闻见的香也是这一支,为何女使身上也会……
云容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动,头一偏,沉沉入梦。
昏昏沉沉间,她觉得自身飘在半空,眼前身侧是烟气缭绕,当头是艳阳高照,脚下是重峦叠翠。高处风大,一吹云容便跟着飘起来,虽然只着一件单衣,在这百丈高空却丝毫也不觉得冷。直飘到云雾散开处,却有强光逼得人睁不开眼。待习惯些了,云容向前望去,见阳光下一尊白玉巨像半卧群山之间,裙边飘带化作百川入海。这像造得精巧绝伦,但脸上像蒙了一层云雾,久看不出五官神色。云容被风送到造像前,才刚靠近,就见那山一般大的头颅正幽幽向自己这边转来。
是活的!刚来得及心中一惊,那巨像已直起身子朝着这头伸出手来。这手遮天蔽日,云容与之比起来不及蚂蚁大,她抬头一望,见掌心正中佛像似绘着的偌大一个莲花纹样正缓缓周转,细看却又不是莲花,每一瓣都是一尾游鱼,再一看,竟都是些鱼尾人身的画像游弋其中。云容吓得哪顾得上什么尊敬,魂儿都要飞到九天外,一不留神身子又被这神仙用一指轻轻托起,那手指冰冷如玉,像在井窖浸了几千几万年,云容被激得浑身冰冷僵硬,动弹不得。此时又来一阵狂风将大仙脸上薄云吹散,露出一张无暇玉面。
云容认出那是自己的脸。
她爬起来向后逃,也不管自己会不会从这高空中落下去,一路狂奔不知腿软摔倒几回,直到跑得喘不上气也逃不出那段指节。每每回首,那张面庞总变成另一副模样,或是母亲,或是父亲,或是丽柳,又或是不知何时见过的什么人。云容喊也喊不出,哭也哭不出,忽然地动山摇,一条细长玄黑鱼尾从湖泊似的裙裾下自山海间甩上天穹,虽然颜色突兀,但显然正是白玉神仙的下半身!云容踉跄跑着,边又听到身后阵阵笑声如在耳畔,她再一次转过头去,那张脸却成了一面铜镜,照着杜云容,照着金乌火轮,照着世间万事万物轮回流转。
云容一步也不能再挪,她知道自己再逃不了,眼睁睁见着铜镜当中裂出一道碎痕像嘴一样张开,现出一个黑漆漆的洞来。而后,她听到鱼仙从那道口子中发出了声儿,那声音对她说:
“你可算来了。”
这话教云容听罢浑身一震,脚下忽的如同自云端落下。惊醒,方觉自己刚刚身在梦中。而现下眼皮如有千斤重,四肢昏昏沉沉使不上劲,云容只得半梦半醒闭着双目躺着。母亲仍在慢悠悠地替她梳着头,耳边窸窣,香气浓烈。时间过去多久了?云容没了概念。没等她安下心来,适才未能注意的一阵歌声如今变得愈发清晰,云容努力去听,那恰是母亲刚才唱过的曲儿。那声音最开始在她脚边,继而是身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是停驻在面前。云容睁不开眼,但依然能感到烛光被一个身影挡掉大半,一股湿冷之气透过寝衣慢慢裹住了她的全身。母亲在她身后轻轻地笑,前头的又是谁?云容怕极了,欲作劲逃开,但母亲牵住头发的手像鹰爪 ,将云容一颗头固住了不放。云容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下更是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一只冷冰冰的手伸过来贴着她的脸颊缓缓蹭了蹭,似是在对待什么宝贵的物件。歌声一直未停,听着是妇人在唱。婉转巧妙,比云容听过的任何一个歌班、任何一羽莺雀儿都要好。可此刻云容无暇享受,梦中所历之事尚未细细消化,如今隔着薄薄眼皮与那一片猩红中的黑影面对面着实令她几近崩溃。云容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几乎就要跃出喉头来。
突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有人喊着“站住!”之类,黑影像被惊着了,歌声戛然而止,那阵冷气也一下从云容身周撤开。几阵细碎动静后,仿若有什么东西入水去,可房里哪来的水呢?
云容勉强睁开一条缝,眼珠在里头颤巍巍地转,终于在余光里扫见一个人影。云容不禁被吓得一颤,壮起胆子定睛看去时,见是位珠钗满头的貌美贵妇人。这贵妇四周都是溅开的水渍,但衣裳却半点也没被浸湿,且单现出了裹满了绫罗绸缎的上半截身子,下半身不知隐去了何处,实在古怪。她瞧见云容有些醒了,倒也不惊讶,竖起一指压在朱唇上示意噤声,又不知从哪里解下一枚荷包。身后的母亲像是没见着这一切似的默不作声,云容不知该作何反应,便看着贵妇人从荷包里掏出两枚泛着异彩的贝壳来,她当着云容一手握一枚,向舷窗外恭恭敬敬拜了三次,然后将两枚贝壳也掷了三回。就算云容再不开窍,此时也看出她在做什么了
“三圣杯,”妇人用不甚熟练的官话判道,“欢喜之甚。”
云容不知她问了什么,却晕晕乎乎想起自己为丽柳问出的三阴来。妇人收好贝壳向云容莞尔一笑,在云容眨眼之间,似乎听闻噗嗵一记水声,而妇人已消失不见了。
这头母亲终于松开了云容,起身又向炉里添了几块香。云容忧心神鬼之事,急于证实妇人是通过话本里提过的密道离开而非化作魂灵青烟。但她刚刚想要把自己支起来,脑中忽地一片空白,再睁眼醒来时,已是在床上了。
母亲在床头绣着云容不认识的花卉,弯曲的茎秆如同水草。像是察觉到云容睁开眼,母亲便头也不抬地对她说:“起得这样晚,快用了饭带你弟弟出去透透气。”
于是叫了丽柳进来梳妆用饭,起初云容见了铜镜还有些生怯,一时不敢看向镜里。船上备的饭菜清淡可口,用罢,便同母亲一道去到外头,期间云容想问母亲昨晚的事,一来总是不得空,二来也畏惧着没能开口,只能骗自己全是做梦。到了甲板,天色依然昏暗,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浓雾像盯上了白船一样至今未散。父亲和忠柏抱了弟弟妹妹早就在那等着,云容问了好,就见母亲从父亲手里接过弟弟来让云容抱着。
“你先抱抱他,我和你父亲有些事要谈。”
云容起初还想交给丽柳,但丽柳从忠柏手里抱过妹妹来也跟着母亲走了。她找不到其他丫鬟,推脱不掉,只能老老实实抱着弟弟。几天不见,云容感觉弟弟又长大了些,若非长了鱼尾,看着已到了学步的年纪。弟弟嘴里啵啵地吐着泡,忽然朝云容一笑,开口就是:“姐姐!”
云容赶忙移开目光,她不敢看弟弟,强装自己没听见那一连串歪七扭八的“姐姐”。这团温冷的软肉在她怀里扭动,云容忽然想到现在没人在身边,她或许能丢下弟弟就逃。可逃去哪里?四周黑漆漆全是海,海中又像是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仙儿们不会吃了云容,却也不会放过她。云容又望向眼前来往人群,她习惯了往细处看人,多少看出来乘客之中多是心中怀了事、藏了鬼胎才来,偶尔见得一两位老实本分的,在这白船上眼见着也像要被什么东西吞了去。
她想象不出自己往后会如何,也看不到明日在何处,一切皆如海雾。明明醒了,但梦却如影随形,偌大的鱼仙的手总像是仍然遮在半空。云容仰起头,恍惚间见了雾气组成了那如意纹,伴着鱼仙的幻影在空中幽灵般嬉戏,如同一轮邪月悬在白船上。
“姐姐!”弟弟从襁褓里钻出只手拽住她的衣襟。云容阖上眼,明明只是过了片刻,却觉得渐渐脱力,有些抱不住他了。
*虽然很少但是有寄生虫的描写,在最后面
1110字
“真要坐这儿吗?”
“就坐这儿吧,不是想看真亮一点吗。”
“我怕血崩我一身。”
“别废话了快看吧待会儿结束了。”
不知道还以为菜市场有人问斩呢,其实是圆子和侍应(他自称)出来透透凉气。
避开人多的地方,再吃点,呃,凉的东西。
岸上再怎么热,也影响不到水里,甜瓜放井水里镇一镇又解渴又美味。再就是地窖里存的酒,应付亲朋好友来玩耍游戏,就是容易喝太多。
可惜现在身在他乡,这两样都没有,圆子想去周边找找能拿得动的带回去,难得出来一次总不能空着手啊。
所以他现在得坐在最前面看人切鱼了。
客栈里一点也不凉快,甚至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有人说拿刀的师傅师从某个酒楼名厨,被他取卵的乌鱼扔回水里还能游动如常;有人说他那把细长尖刀是用极北之地的罕见金属打造,一出鞘便带着丝丝寒气,鱼生怕热,什么不怕热啊,反正新片下来的鱼肉放进嘴里鲜活得好像能在嘴里活过来一样。讲乌鱼的那个八成是烦了,一巴掌把正说话的这个手里攥的小报打掉,让他别照着念了。圆子听得刚有点意思,只能把目光聚焦在砧板上,刀他不认识,鱼就更不用说了,只记得鲤鱼比鲫鱼大一圈,草鱼和鲤鱼站在他面前,他能直接拉着它俩结拜兄弟。
眼前这条鱼还算仁慈,给他看见白的那面,白的那面是肚子,黑的是后脊梁。刀顺着鱼头“哧溜”钻进鱼皮和鱼肉的缝隙中间,没见一滴血。
“哎你看,没崩我身上。”他冲侍应努努嘴,侍应回给他一个绝望的表情。
他没看见盛着鱼血的盆子就在鱼头边上,在旁边俩人吹牛的时候悄悄把岗占了。
这个眼神确实不能再搁开封写邸报,漏点啥内容臭骂一顿都是小的。好在鱼血腥,圆子闻见后有点不好意思地闭上嘴,继续看杀鱼。前一条鱼的脊梁骨囫囵个地从鱼嘴里掏了出来,方才还热衷于分享小道消息的看客顿时觉得小报索然无味,眼珠子恨不得贴砧板上,好窥得其中奥妙。下一条皮肉分离,肥肥的肚肉如纸薄——圆子说的绝不是邸报的纸,那纸放在鱼肉前还要自愧不如。一条又一条的鱼经过砧板,圆子也渐渐瞅得有点乏了,他想,切鱼的人天天切,是不是也乏了呢。
临走前他让侍应帮他买那条细长如裤带的鱼,“剁成段放点油炸一炸就很好吃了,刺在脊梁和两侧一共三条。”杀鱼的驾轻就熟地说,指着另一个黝黑的人:“钱给他。”说完又包了点鱼生问他吃不吃。
圆子毕竟也生在有水的地方,觉得鱼生没什么味,只拿着带鱼走了,用油炸过果真鲜美,不配小菜都吃了好几碗饭。不久后他听说有人吃了有虫的鱼生,肚子里翻江倒海痛得要死,大夫从嗓子里钳出几条棉线似的虫子依旧上吐下泻,听得他一阵后怕。
“那这人之后怎么样了?”
“似乎是吃了白岛来的仙药,啪地一下就能下地蹦跶了。小伙子有兴趣不,再给十文就接着讲哦。”
老头把手伸到圆子面前。
圆子没少听噱头全压在前面的故事,觉得十文钱也买不到什么压箱底的东西,摆手说不了不了,遂从顺水客栈出去。
又到朝仙的季节。虽然连续下了几天雨,码头上依旧人山人海,日日冒雨眺望。客栈里也是人头密集。有雨有风,室内没那么闭塞,但潮气大盛,也让一些远道而来不太习惯的人们为了晾晒衣服而发愁。林付清身为熟客,早早的定了三间客房;自己住中间,杂役、书童和护卫在左边屋,两个小丫鬟睡在右边屋。毕竟夏日炎炎,水边虽然清凉,到底还是泛着暑热。这几人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林付清允许他们白天大部分时候可以自由活动。不过此时,中厅里热火朝天地挤满了人,林付清给几人指派了重要任务,让他们加入人群,自己则坐在僻静角落里喝茶打扇。
这些吵闹的人中,有些如他一样是付心人,有些则是因为各种原因来求仙的人。有的人从未见过鱼仙,对即将看到的一切充满猜测,十分兴奋;有的人则思熟虑,或志在必得,或孤注一掷。还有一些人就比较奇了,并不求药,也不问仙,而是为了其他一些凡俗事务而来。至于他们到了此地,能否如此轻飘飘的离开,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大部分人在等船来,等那神奇的白船,将他们送到岛上,觐见仙人。
林付清也时时望向水边,却不是急着等船,而是悄悄地想,会有同伴忍不住悄悄游过来观察吗?或是潜伏在沿途,想要随船而行?这里早已跨入仙灵地界,只是凡人不知罢了。
两个小姑娘跑去找说书人,买了几幅画,便拿着小本本很认真地听对方讲起故事来。
护卫带了钱袋,穿梭在人群中,给打眼的人们放些钱财。
书童和杂役是重头戏,俩人支了个小桌子,放了个水盆,接满水,在里面放了个带转轮的小浮船,船上又点着一支小小的蜡烛。杂役顾着小船,书童则拿了把蟒皮的三弦琴,一边轻弹,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起这种船在水面上如何转轮前进,维持灯火不灭,又能更贴近水面的构想。
此番前来,林付清特意差人做了几个小模型,又整合了话本说辞,现在正是试探大众观感的好时候。
他在家中—在这具人身的家中找了不少文人雅士,为他编撰话本词曲;还差人去做了些皮影戏的雏形;倘若这次在沿海的反响够好,甚至能让人亲身一试,那么就可以着手把这事吹的流行起来,加入到日常的节日习俗中。在水乡,以船迎亲,成就佳话,也是常有的事;但在有些地方,却以河伯娶亲之名伤人性命。因为这种情况,做事就必须考虑到不同地区的百姓对同一件事的主观态度的差异,以及当地官府是否支持。即使妈祖之名也并非处处通行。红尘难测,崎岖诡道,长久以来在人们脑海中看到的知识,在这具身体中获得的一切,不足以让他在人间如履平地,更不足以让他履行职责。他必须去学习,去思考,然后把学到的一切带给同胞。人类那些不合常理的行为,甚至伤人伤己的做法,他也需要试着了解,加以利用。不过,做人嘛,就是你不用每件事都亲历亲为。
怀着心意,手捧火焰,向神明祈愿。贴近水面,心音清澄,仙人若应允,便会悄然而至,为你护航,为你吟诵--
诸如此类的说法。戏子唱起来自然是更动听些,但眼下试水即可。那些暗处的同伴自会懂得他的意图,施以援手。人类的贪欲则会帮他更多。
至少,在各抒己见上,人是越多越好。
很快,周围人便为此事的可行性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这不成吧,划个船就行了,它这两边做成水车轮子,怎么走得起来?”
“怎么就不行,一样是划水借力,差大不多。”
“他是要把船身拆了,这难度就大了。”
“轮子能比浆好使吗?”
“你家那没水车吗,水车就能转….”
一时间吵吵嚷嚷,大家卷着袖子各执一词。毕竟小船在水上一直飘着,烛火也没灭;众人便讨论到做一个实际尺寸的能否踏水而行。此物轻便,眼下又能弄到竹子,真要做也不是那么麻烦的事。但要下水离开岸边,还是让人心生不安的。
起哄起猛了,便有一人梗着脖子道:“有何不敢?我不但要试,到时候还要一路去到白岛呢!”
“说得好!”林付清抚掌大笑,站起来朝那边遥遥一指,“这位兄弟,到时候可就万事拜托了。星儿,快给这位壮士奖赏奖赏。”
书童点点头,从贴身包里拿出一方绣帕。以此物赠予男子似是奇怪,但那帕子上绣着小小的一片莲池鲈鱼,霞光灿灿,竟是“云彩”所制;这小小帕子自然是托不起人,但也价值不菲,加上江南的刺绣功夫,拿在手里像在手中托起了一汪碧波,鱼水都仿佛流动起来。
一时间,周遭的男女老少都看了过去,或惊奇,或羡慕。书童和杂役便乘机做起广告来,给有意者发些印着商铺名号的小画片。大家一边传看,一边笑说着厅堂里大家各展的神通和相互赠予的种种财物。热闹之下,便也顾不得去看林付清了。但有一个人静静绕到他身边,一言不发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林付清未作挣扎,只是侧头去看,却是一个女吏打扮的女子;天气炎热,她仍穿着官服,长袖下的手拉住他的手腕,力气颇大。这本不是低调行事的打扮,只是如今鱼龙混杂,人多纷扰,若不高调行事,倒也算不上引人注目。女子定睛看向林付清的眼睛,却又很快垂下眼帘,轻声说,“你不该那么张扬。破绽太多了。”
林付清面色不改,上下打量她一番,便作势去看她腰上的鱼符。
她似要侧身避开,却又顿住,斟酌片刻,只小声说:“当心些,” 便松手退入人群。
林付清望着她的背影想:那应当不是个付心人。
付心人是不会被人发现的。毕竟这可是实打实的本尊,只是多了一份【仙缘】。如此想来,那些人是不敢在江南靠近他,所以尾随至此。又或者,派他们来的【人】另有想法。林付清并不太担心。既然来到这里,无论打着什么注意,也已然进入鱼仙的地盘;而一入仙境,许多事就由不得他们了。他们或许只是走卒,或许所知甚少,但只要到了岛上,让同伴们微微试探,总能看到幕后之人的居心。
人心是奇妙的东西。这份思绪让身体想起曾经的疼痛—明明是没有经历过真正剖心的人类,却在记忆里有着相近的锥心之痛。林付清对这段痛苦不以为然。他已经适应了人的身体,对人的情感却仍需琢磨。所幸这副躯体到底是他的掌中之物,那些曲折的记忆也任由他随时翻看。至于七情六欲,即使人类自己也只能相互猜测,甚至不知自己本心。作为旁观者的鱼仙,固然疏离,未必就更看不清,自然也不必因此焦虑。猫狗打闹,又或者鸡鸭鸟群的吵闹纷扰,在旁人看来不也是无非如此吗?身在局中,心有所求,自然处处掣肘。相比人类,鱼仙的欲求更为单纯,也不会轻易改变。
那份不变,如同海浪中的定海神针,在他的识海中闪耀,让他无惧于人世沉浮。
反倒是—要显得的更在意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