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 Jolie宋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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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这次主线拖了很久,辛苦大家的耐心等待,下次一定写完再开!
后日谈预计将于3/5发布,计分统计将于清明节截止。
封爵
商溪,开封人士,今少府监丞也。
传其夜梦使者扣门,恭敬有礼地问道,郎君起了吗。
商溪出言相询,门外答道,吾乃祖龙使者,王军已至闽越,奈何敌众,苦战良久。今闻郎君奇技,请君相助。
不待其回答,强请三声,请也。请也。请也。旋即人即已至沙场,始觉胯下骑名驹,手中持长刃,身后阵列万人,虽因逆光故众兵丁面目无法检视,但气势雄浑,默然待其指令,属实为精兵也。又见对阵有一奇伟将军,顶盔掼甲、罩袍束带,日照下银鳞甲胄光彩夺目,身后亦兵多将广,人强马壮。
两军对峙间,使者于场中提声叫道,若成,君可得三公之位矣。
其声高亢,宛如雷霆,亦不知是向哪方言语。此言毕,忽闻杀声震天,人头攒动,瞬息敌将已奔至近前,以长枪与商溪你来我往战过数十回合,而两军将士更是冲入敌对阵中,搏命厮杀。如此交战一夜,众皆感到筋疲力尽,待敌寇尽除,五更鸡鸣,商溪方才从战中脱身,这时手腕抖如筛糠,甚至无力取杯饮茶了。
此后一月中,其夜夜为此东奔西走,征战四方,逐一平定南粤、西瓯,无一晚闲暇,但战斗愈久愈是娴熟,已没有当初的惶恐了。
是夜使者至,激动道,今日终局也,已替郎君请丞相位。郎君请上阵。
商溪淡然起身,逐一净手、洁面、更衣才与使者共赴疆场恶战,并以霹雳手段于阵前斩下首领头颅,遂登殿,提敌首献君受封,闻得头顶有男子之声乐道,吾胜之!
这男音浑厚,震耳欲聋,使商溪陡然梦醒,此时他手中还抓着半粒珍珠棋子,浑圆洁白,自中对半剖开。
后此事传开,世人皆说,是神仙对弈,抽世人神魂做棋,那枚珍珠白棋就是敌方首领。而商溪有功得神仙赏赐才能步步高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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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官
开封商溪,少府监丞,对奇珍异宝颇有见地,好茶。
有一日冲泡龙园胜雪,汤出白玉壶,八分满,置于茶盏中待凉。饮时,见茶汤中有仙,人首鱼身,银发青尾,大小只一寸有余,将一细物托举出水。
商溪顺意取走托举之物,那物入手后见风即长,是一卷文书。
又见鱼仙搅动鱼尾,掀起细密泡沫,沫上浮现图纹。盏中显一近海溶洞,礁石林立,有一砗磲,壳内满载珍珠,仙卧其上,那些微末珠子惟妙惟肖,又有一人影自壳中搂取珍珠,人影随茶汤晃动,窃珠举动亦栩栩如生。
茶沫消散后鱼仙亦不得见。文书展之,为某地房屋地契。
商溪遂至某地,询之,地契失而复得屋主却并不据实相告。商溪予以百金买其屋,被拒。再加价一倍,仍被拒之门外。后以权谋之,夜居其屋,商溪梦一斗,斗大若室,内中圆珠手插不进,数次取之,缺口仍顷刻补满。
梦醒后,床榻之上满是珠子晃动,莹白圆润,流光溢彩,盈千累万。
甚喜,又于沿海搜寻溶洞,数月后寻至一洞,外观相仿,入内见水中庞大砗磲盛有上等海珠,虽是梦中取走之数甚巨,但仍在壳中余下小半。
洞外又有数条破损海船堆叠,有大有小,乃是近年走失商船,内有残损货物。
商溪凭海珠升官发财,以为奇,与友谈之,友笑道,鱼居于海,卧于贝,珍珠若其丝衾,人至贝中取珠,谓之盗。开封包公断案素有威名,虽包公已逝,但它又能从何处得知呢?你与包公相邻,此鱼状告盗匪至你处,是它误入歧途了。但你将寻得之物据为己有,已开罪于它,依我愚见,余生你切莫近水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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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你不能过去啊小姐!”
清晨,偌大的庭院内,匆匆的脚步与身后女使的叫喊显得尤其刺耳。萧明月沉着一张脸,全然不顾自己根本不熟悉这里的一切,径直向着看起来最气派的主院走去。不得不说,五哥大约真的是个清官,宅子空有五品官员应有的用度,以及一些随处可见的花草作为景观,除此之外,摆设、石雕、甚至是一汪水池都未见得,看着甚至比自己记忆中,原本的萧府、父亲的宅邸还要更加清苦一些。宅中没有萧明月之外的女眷,仅有几个扫撒伺候的小厮、丫鬟与女使,显得尤其空旷,甚至于萧明月还是被女使提醒了几次才成功分清书房、库房和两处厢房。
“小姐,萧大人说了——”
“我未成亲,府里有两个萧大人,你叫哪个说明白点。”不知是女使反复的劝阻让萧明月听得心烦,还是这种处处好像合理又好似不是这么回事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这大抵是萧明月第一次同下人如此说话,一气呵成到话一出口,连她都有几分震惊的程度。
就好似这四年来,她作为“萧大人”已是一种理所当然司空见惯的事一样。
女使自觉失言,连忙打了自己嘴两下,立刻改口:
“明月大人,是小的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明海大人交代过,你积劳成疾,需要静养,让小的务必看好你。”
萧明月闻言顿住脚步,被来不及停步的女使结结实实撞了个踉跄。她猛地回头,在女使开口前同她发问:
“积劳成疾?你倒是说说,我是个怎样的人?”
女使一怔,似乎在揣度萧明月这番话的用意。萧明月最熟知这种眼神,带些敬畏却,尊敬固然有,但更多的是畏惧。往日里,她看父亲、看大娘子、看王县令……甚至看陈红菱与自己那几个哥哥,多多少少都是这般眼神。但能在萧明海手下做事,女使自然是机敏的,她立刻整理好思路,同萧明月禀报:
“明月大人,您一心为民、不舍昼夜,八闽上下,无论是渔民还是官员,谁人不知您的好?正因如此,明海大人才会力排众议,提拔你做通判。您虽无实职,但八闽都知道,明海大人与您就是八闽的青天与明月,您——”
萧明月不等女使说完便抬手打断,扭头又向着五哥房门的方向冲了过去,急得女使又开始不住地喊。女使的话几分真假,明月悟不透,但她那五哥她却知根知底。萧明海虽为人谦和,但城府极深,他的好永远只向着自家人。萧明月无法确定自己此时究竟是庄周梦蝶或是蝶梦庄周,但她可以确定一事,那就是自己空缺的记忆中,五哥同陈红菱之间定然发生过什么,而种种迹象皆指向白岛。
“明月小姐,大人今日休沐,他有令谁要见他——”
随着主室越发的进,门口守着的小厮也加入了这场劝阻她的队伍。在府里下人的眼中,这家的女主人、另一位“萧大人”一醒来便不知发什么疯,但那种欲言又止、权衡利弊的态度却让萧明月心中的无名火燃得越发激烈,而后在小厮把手搭在她手上的瞬间,如棉絮砸在硝石上一般悄无声息地炸裂开来:
“我去见我一袂连襟的胞兄,几时还需要你们同意了?”
萧明月的语气不咸不淡,甚至有一种平静的舒缓,就仿佛只是在同他们随口聊天。但这种语气反而让两位下人瞬间低下头,不约而同地为她让出了路。萧明月径直把屋门推开,萧明海从案卷中抬头瞥了她一眼,有些疲惫但仍旧慢条斯理的同她道:
“皎皎这一早倒是精神,我远远在这儿都听得见别院的吵闹声。”
萧明月反手把门关上,为面前的人添了盏茶。她知道以五哥的脾性,明明听得见屋外的动静却佯装不知,定然是在试探她有些事是否真的忘了、又忘到了什么程度。所以她也坐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地问五哥:
“你和红菱究竟怎么了?”
而五哥却只是品了口茶,缓缓地答道:
“皎皎,有些事你既忘了,就不必想起。”
“是我把她带去白岛的,她为何未与你成亲、如今是死是活、我们是如何回来的、中间又发生了什么,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明月自当问个明白……我得对此事负责。”萧明月被五哥的气势压得瞬间没了底气,但依然不死心地硬着头皮把话嘟囔着说完,“五哥,你就当……让我图个安心,好吗?”
而这番话却仿佛触了萧明海莫大的逆鳞,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着萧明月,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愤怒与悲戚。萧明月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知道,五哥对此事是真的生气了。她上一次见五哥这副表情,还是儿时自己被人何家那小少爷推进水池里被他知道的时候。陈红菱虽然顽劣,但总不至于学那何驰把她推进水里……虽说自己在白岛时确实落过一次水,但那总不至于怪在陈红菱的头上啊?
萧明月有一肚子话想问,但这般僵持中,先开口的人却是萧明海:
“这话真应该让陈红菱自己听听。自始至终,你处处想着她,她可曾考虑过你半分?”
“五哥!红菱只是病久了,贪玩了些,一路上虽然给我添了些麻烦不假,但那终归只是孩子脾气,万万算不上——”萧明月还想为陈红菱辩解,但萧明海却把话题强硬地压了下去:
“此事因果你不记得,对你而言并非是坏事。”
说着,五哥叹了口气,在她的眼前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态。他半靠在椅子上,抬头盯着房梁,半晌,才不忍看萧明月那副委屈的样子一般,幽幽地说:
“皎皎,你可曾想过,湄洲有那么多人可用,为何独独差你这个小吏去白岛?”
我去白岛,不就是为了缉私吗?萧明月心想,她还未问出口,萧明海又说:
“红菱她命薄,未等回来便病逝了。”
可是在记忆中,陈红菱明明是活蹦乱跳的,还同她约定一定要来吃喜酒。萧明月不解,她清楚事情定然不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但萧明海决意不说的事,饶是她如何努力也不会得到答案。五哥定然不会害她,但红菱一事,又是怎么回事,才让五哥三缄其口、甚至连贴身服侍的下人都对此毫不知情?萧明月想不出所以然,只得向五哥告退,神魂分离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女使与小厮早在外面候着,他们在等这场兄妹对峙的结果。府中的下人一个两个皆是生面孔,没一个是从小在萧府伺候的人,自然无人懂得府上的姑娘好端端的,病了一场后为何突然要向家主发难。他们只知从屋里屋外的人脸色来看,这是前所未有的两败俱伤,可是无人知道该如何劝解,更无人懂得此事因何而起。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沉默地听着,就像院里的草木与沙石。
萧明月深深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转念一想,自己原来在家中也鲜少与人说心里话,但此时与彼时终究是不一样的。虽说全家上下都严肃又寡言,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与五哥会主动过问她几句,其他人都鲜少关注她在哪里、做什么,但那种感觉总归是自在的。可如今,在这知府的宅邸中,上上下下处处看她都是一种异样的眼光,他们在审视、在盘算、在琢磨她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这种异类的感觉反倒让她如坐针毡。她不喜这样,但转念一想,如今五哥坐在那个位置上,府里的人换几批,想来都有各自的算盘,这让她感觉更加无力。
父亲当年,是否也是因为厌倦了这种感觉,才选择在势头最盛的时候蛰居泉州、再不踏出八闽半步呢?
“明月大人。”正在萧明月不住想些有的没的时,女使的声音让她回了神。只见那丫头双手捧着一张拜帖,恭敬地同她道,“商大人听闻您大病初愈,特邀您去茶楼一叙。您是要应下这份约,还是由我去回他?”
“商大人?”听到这个名字,萧明月心中一惊。而女使旋即接上了萧明月的话茬,不动声色地解释:
“就是杭州路造作局的那位商溪商大人。”
萧明月皱了皱眉,不甚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但此时此刻,在自己大梦初醒、处处说不上来哪里古怪的时候,哪怕是这个名字,都让她倍感亲切。
“我去。”萧明月答,接过女使手中拜帖时,她余光瞥见女使的脸,恍觉这面貌有几分熟悉,好似陈红菱正刻意冲她伏低做小、扮着一张鬼脸同她调笑。她猛地拉住女使手腕,对方疑惑地抬头,她这才发觉二人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刚刚那一瞬间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明月大人?”女使问了一声,萧明月立刻把手松了开,尴尬地不知该把这只手放在何处,半晌,她堪堪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装作若无其事随口说道:
“你……你手上这根手串编法不错。”
“这就是路边货郎那随手买的草结,明月大人要是喜欢手串,明海大人前几日还同我们念叨,要去普陀寺为您祈福,您同明海大人说,改日一并去寺里求一个,想来明海大人不会拒绝您。”女使的眼睛亮了起来,字里行间仿佛都在同萧明月强调这宅子的男女主人感情要好,可萧明月却只觉得自己在听他人之事。女使又说:
“而且,过几日便是正月,普陀寺中上香祈福的人定然少不了。您大病初愈,走动走动也是好事,就当散心了不是!”
“你想借机安排哪家小姐与五哥见面,直说便是,不用拿祈福做挡箭牌,脏了佛门清净之地。”萧明月随口答道,许是往日看别人脸色多了,冷不防一觉醒来,周围人都要看自己脸色,让她一时松懈,那些平日里只敢憋在肚子里的话总在不经意间就从嘴里溜了出去。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想法有朝一日说出口,竟也有如此分量,惊得女使一身冷汗,连手中的拜帖都掉在了地上。
“我……我刚刚说笑的,别往心里去。”萧明月自觉话说太过,俯身拍了拍慌乱捡拾拜帖的女使的肩膀,简单整理了下仪容,径直走了出去。她不知空白的记忆中,自己是何种待遇,但过去她出门从未有人陪侍,现在她也不习惯有人照顾自己。她以为自己只是一切照旧,但远远地,她却听见了飘过来的窃窃私语:
“小姐不是失忆了吗?怎的比之前更吓人了。”
“少说话,多做事。咱家府上两位主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萧明月耷拉着脑袋,一路走得异常憋闷。她是泉州人,在湄洲当差,这福州倒是未曾来过,去哪里都要打听。明明不久之前,陈红菱还总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可此时她身边却一片死寂,连商贩的吆喝声都显得有气无力。自己究竟是睡了四年,亦或是白岛种种皆是黄粱一梦?她不知道,梦醒后,梦中之事总是如露水一般很快散去,但唯独这次鲜活无比,反倒是天色阴沉沉的,淡薄的雾气很快聚了起来,让四周的景色变得朦胧。
她闻到了香火的气息,那是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捡拾着摊贩掉落的菜叶,在昏暗的巷中三步叩首,祈求那神龛中不似佛祖也不似菩萨的铜像指引他们走向光明。那摇摆的铃铛与信徒口中不住念叨的经文让狭窄的巷子显得更加压抑。萧明月认得这股味道,她在片刻愕然后意识到,自己曾在白岛那位大夫的医馆中闻到过同样的香味。
诵经的人已然连饭都吃不饱,却依旧颤抖着双手将捡来的菜叶中较好的部分作为祭品献上。她想问他们可是经历了天灾人祸,八闽靠海吃海,怎至于让人连饭都吃不上?可她的话语尚未出口,就立即淹没在了人山人海之后。她眼见着游神的队伍愈行愈远,可她被集市中往来的人流裹挟,半步也无法踏出。唯有队末的孩童好似听见了她的呼喊,回头用麻木又呆滞的眼神望了望她,冲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在大人的催促下匆匆离去,空留一地沾满泥土与细沙的脚印,向着浓雾的深处不断延续。
这边心神未定,那边接踵而来的又是一股血腥气。持尖刀的屠户在深闺小姐们的簇拥下,神气十足地从桶中捉出了一条还在蹦跶的青鱼,随着一声粗犷的吆喝,那条鱼便被摔在案板之上,于众目睽睽下被开膛剖腹。迸溅而出的血溅在小姐们遮掩的帕子上,惹得粉黛们发出阵阵嗔怪。平日里连污秽都不见不得的深闺少女们,如今却不觉宰杀鲜鱼的行径腌臜,反而津津乐道拍手称快。
不消一会,那屠户便从鱼的腹中掏出一枚闪闪发光的琥珀般的宝石,小姐们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拿着那枚原石爱不释手地比量来比量去,为这不足指甲大的石头花落谁家、明日能戴在谁的头上、成为谁的首饰一掷千金。而那条鱼便被随意地丢在了地上,在下一条鱼被捉出之前,被饥肠辘辘的野狗摇着尾巴叼了去,不消一会儿便成了一条白骨,而其上残存的血肉也被枝头上飞下的麻雀啄食了个干净。
雾越发的浓了,空气中弥漫着一层阴冷的水汽,萧明月向后踉跄,却正和一位行人撞了满怀。回身望去,来人摸了摸犹如六甲之妇般圆润的肚子,咧着弥勒佛像似的笑容同她问好:
“这不是明月吗?”
“陈、陈老爷……”萧明月颤栗着不敢认眼前人,记忆中,陈老爷虽不修边幅,却也远非如今吸饱了的水蛭般,臃肿好似一尊肉山。陈老爷手中捻着核桃串,忙不失迭地将萧明月扶起,不住地说:
“好孩子,好孩子。怎的这般见外,我是你陈伯伯啊!”
变了,一切都变了。五哥变了,府邸变了,世道变了,一切都变了!萧明月的手心渗出一层冷汗,一觉醒来,周围的一切都不认识了原来是这般感觉。她本以为陈红菱那番话不过是孩子赌气,今日经历了一遭,才切肤体会到到乡翻似烂柯人的疏离感。陈老爷还欲同她寒暄,却被她抓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瞋目着问:
“陈伯伯,你可知红菱与五哥之间发生了什么?如今红菱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陈老爷被萧明月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发蒙,坚称陈家从未有过女儿,他与夫人仅领养了表亲家一子以作继承家业之用。可记忆中那般古灵精怪的人,那自小与她长大的人,怎能说是假的就是假的?萧明月再三追问,陈老爷又说红菱早已病逝,自然无法与她五哥完婚。可去白岛时,陈红菱刚刚病愈,身体健壮得很,怎会突然暴毙?又过了一会儿,陈老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慌乱的神色,不住地跺脚,如见索命厉鬼般坐立难安,最终得了空甩开萧明月抽身离去,嘴里还念叨着:
“别问了、别问了!红菱成仙去也,成仙去也!”
若是成仙,首先要断了七情六欲,可那陈红菱哪里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台前不欢而散,幕后的观众倒是看得心满意足。独眼的男人抚掌称好,缓步上前,同萧明月道:
“萧姑娘可满意商某这番见面礼?”
“商大人。”萧明月不知商溪何意,只觉来者不善,但依旧躬身行了礼。商溪对她态度甚是满意,嘴上却还说着阴阳怪气的挖苦话:
“萧姑娘,这般大礼商某可受不起。如今你是八闽人人敬爱的萧大人,远在他乡,反倒是商某要巴结你们萧家这地头蛇才是!”
“商大人……你……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萧明月干瘪地辩解,她垂着头,不敢看商溪那盛气凌人的眼睛,“萧家……只想做好本分之事……从未敢……”
而商溪却嗤笑一声,反问萧明月道:
“本分之事,好一个本分之事。自打四年前何家被你们设计扳倒,陈无恙朝你们认了怂,谁人不知从监司到府路,从船政到盐茶,八闽上下的命脉都是由你们萧家的人把持?而你,萧大人,八闽的明月大人,得仙药除妖患的六品诰命女,白岛缉私一事你捞了多少美名好处,你自己心里有数!”
一桩桩一件件,萧明月记得的、不记得的,从商溪那刻薄的嘴中说出,竟成了她无法辩驳的铁证。萧明月深知,父兄皆是一心为民、不计回报之人,可正如商溪所说,想要实现父亲未竟之愿、想要实现五哥心中的报复,从五哥府上下人的脸色就能看出,他们的手段、萧家的手段,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父亲是否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亦或是走到这一步,正是父亲当年所期望而未达成的?
萧明月想说,萧家绝不会如商溪所言一般,可在这浓雾中,看着那诵经摇铃的饥民队伍,看着围观杀鱼的深闺小姐,看着在浑浊的污流中横生的魑魅魍魉,她如何知晓,往日的初心,往日的热血,如今还剩几分?
萧明月想问个明白,白岛一事最终究竟如何,可眼下种种,她好似又不需问得那么明白。商溪看着她那谨小慎微的表情,冷哼一声,讥笑道:
“我还以为你能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与四年前相比该有些长进,原来还是个畏首畏尾的包子。”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支银钗,抛向了她。萧明月一时恍惚,接得不及时,那支钗便摔在了地上,随着一声脆响,钿花四分五裂。萧明月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狼藉,终于不可置信地开口:
“这……这不是我送给红菱的……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为什么会在我这儿?”商溪却反问,“萧明月,你终于被那安神香毒坏了脑子,连是非真假都分不清楚了?”
“它在我这儿,自然是因为,当年这支银钗就是我商某在你眼前买下的。”
商溪戏谑的话惹得萧明月耳畔一阵蜂鸣,雾终于将万物变得苍茫一片,一蓑突如其来的烟雨让岁末的天气更加冰冷。萧明月捂住耳朵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想要把商溪的质问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可唢呐声响,一曲百鸟朝凤踏过了百孔千疮。八抬红轿携着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自萧明月眼前走过,却未见胸配红花骑马过街的新郎官。喜婆们向周遭撒下沾喜气的红花,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欢乐的笑容,好似行春桥时的纸扎木偶。
立春未至,暖阳尚未融解沉重的雾霭,喜轿便已代替那春牛亦步亦趋地走过了街道。风吹起红色的卷帘,喜帕与散落的红团花悬在轿内的梁上,新娘子坐在那方红色的竖棺椁中,宛如渔民家门前被风干的咸鱼,嘴角却一如送亲队伍中的人那样,雕刻成了幸福的笑。
萧明月看向新娘的模样,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尖叫,扭头向着队伍的反方向跌跌撞撞地奔跑,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双腿无力方才停下。她抬起头,半晌才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跑到了海边。缭绕的雾气包裹着海潮拍岸的声响,像母亲伸出的手,指引着她前行。她磕磕绊绊地走着,可这条路却好似永无尽头。她在水天一色的灰白中,隐约听得孩子们的笑声,那是儿时刘瞩偷偷带五哥和她与红菱去到海边。
那日,刘瞩抱着红菱,五哥牵着她,他们一起站在码头边,远远地看着一艘木制的巨舰破开浪花,在日头的照耀下,从海鸥大小的一点,逐渐变成遮天蔽日的鲸鲵。刘瞩带他们看了船,看了海,意气风发热情洋溢地同他们说起与海有关的一切,五哥牵着她,眼中却在看那些裸着身子拉纤的工人与湿漉漉从水中钻出来的采珠女,陈红菱拉着刘瞩的衣角,趴在刘瞩肩上,昏昏沉沉地要和他们拉钩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还要这样一起来看海。
而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无论谁说什么都沉闷地应着。
她继续向前走。
陈红菱问她:
“姐姐,究竟是我变了,还是你们都变了?”
白儿茶问她:
“明月姐,你若无所求,为何会踏上白船?”
顺哥儿问她:
“官爷,你杀过人吗?”
茜娘问她:
“妮子,你认为什么是人,什么是妖?”
刘瞩问她:
“明月,你非要趟这趟浑水,可是信不过舅舅?”
商溪问她:
“萧明月,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
夏非扉问她:
“萧姑娘,你说夏某心中有愧,那你呢?”
……
她疲惫地向前走,循着海风递来的质问向前走,步履蹒跚,举步维艰。这条路终于到了尽头,枯木已朽,沙埋白骨。记忆中那人来人往的码头,如今只剩下了胡乱堆砌的废料,被虫蛀了个干净,泡在腥臭的海水中,连生火取暖都做不到。值钱的废铜烂铁早被来往的人办了个干净,依海而建的客栈满目疮痍、四面漏风,就连无家可归的流民都不屑居住于此。折成两半的牌匾一半有气无力地挂在墙上,一半了无生机地躺在地上,掸开厚重的灰尘与蛛网,透过风化褪色的颜料,只余“顺水”二字依稀可见。
惊堂木一响,端坐高堂的判官大喝一声,字正腔圆地问她:
“萧明月,你可知罪?”
她呆呆地望着水中倒映的明月,短暂的惊诧后,她脸上浮现的表情竟是一丝释然。馥郁的香味更加浓烈,从白船到白岛,从客栈到码头,从始至终,如因果的缘线,捆绑在她身侧。一阵窸窸窣窣的噼啪声响起,像是薪柴烧尽前的爆燃声。
缉私一事兹事体大,湄洲有那么多人可用,为何独独选中她这个无名的小吏?陈红菱久病缠身,天下名医皆说她活不过及笄,何故一夜之间痊愈,又吵着要去白岛寻药?白船上那么多贵客,顺哥儿为何独独选了她这一行人做自己的目标?刘瞩口口声声说为她好,为何却对案子的细节只字不提,只说万事交由他便是?
是谁能越过香药榷易署的盘查,堂而皇之地将仙药自白岛带回?是谁治好了陈红菱的病?是什么能让一切那么恰好,这边湄洲的协查令刚下,那边陈红菱就千里迢迢自泉州找上门来,说要一起去白岛寻药?
萧明月,你当真不记得那晚在白岛,你是缘何落水的吗?你当真不知道,陈老爷为何对你避之不及、萧明海为何而三缄其口吗?
你当真看不清,那剖开的鱼腹中取出的,究竟是宝石还是人心吗?
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你究竟是忘了,还是不愿想起?
四年后缘何物是人非,你是全然不知,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面对声声质问,她发出干涩的笑声,随后,那笑声越发尖锐,几近癫狂。是啊,她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兴华府的那本账,自己并未算错过分毫。
于是她掀起衣摆,缓缓向着明镜高悬四个字跪了下来,朗声笑道:
“我有罪。”
我有闭耳塞听、随波逐流之罪。
我有贪心不足、违悖纲常之罪。
我有欺世盗名、好大喜功之罪。
我有大逆不道、残害亲友之罪。
她向高堂之上的人重重磕了头,而对方不发一言,只是掷下了一根签。萧明月双手将之捧起,几近让人窒息的紫藤花香瞬间包围了她。在袅袅的烟气中,随着竹签在地上弹跳几番,一声脆响在空间中炸裂开来。
一枚瓷碗砸在了地上,内里的琼浆溅了一地,在红木的地板上留下了扎眼的污渍。来往的宾客纷纷侧目,调皮的鱼仙游弋到不胜酒力的人面前,学着人类念叨: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兜兜转转,她终究又回到了这里。
清瘦的男人牵着红花团,头戴喜帕的娇羞女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在客栈娘子的吆喝声中,一对新人在白岛之上结为姻亲。
人类和鱼仙都在沉浸在喜宴的热闹之中,这种过于喧闹的氛围让萧明月感觉有些不自在。白日夏非扉登门道了歉,请她吃了茶,在离开茶楼后正撞上一支送亲队伍。要知道,海誓山盟在白岛常见,但佳人偶成可不常见,更何况这是人类与鱼仙的婚事,两边都铆足了劲,凡是身处白岛的人皆收到了喜帖。陈红菱不住地在她耳畔念叨他日回了泉州,她的婚事也要这般热闹。萧明月被烦得头昏脑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竟不慎打翻了茶碗。
在一片狼藉中,她尴尬地抬起手,一阵刺痛随之而来。刚刚敷了药的手心又被瓷片的边角划破,不消一会,殷红的血就没过了泛黄的伤药,将那纱布浸得黏黏答答。刘瞩此时正与那满头珠翠的客栈娘子聊得热络,宾客们也是喜上眉梢。方才啊,那鱼尾的新郎官向众人发誓,娘子若是喜欢,莫说是仙药,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摘得,惹得那人足的新娘子一阵娇羞,忙说油嘴。
若是不付真心,可见其心不诚,断入不得鱼仙法眼,更莫说求得仙药了。如今佳人以真心换得真心,白首之约、喜结连理,可谓是一桩佳话,就连鱼仙们都被这情比金坚所感动,嚷着要学着人类的样子办喜宴庆贺。客栈的徐娘子亲自主婚,岛上无论是居民还是访客,无论是人类还是鱼仙,纷纷前来道贺,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姐姐,你可真是不小心。”陈红菱撇了撇嘴,在萧明月旁边坐了下来,熟练地帮她拆开绷带,将伤药重新洒在了伤口上。萧明月疼得龇牙咧嘴,陈红菱却喜笑颜开:
“疼点好,疼点长记性。白船那会儿,你明知不是那水贼的对手,逞什么英雄学人家空手夺白刃?”
萧明月被真真刺痛害得大脑一片空白,陈红菱刚一撒手,就迫不及待地把手抽了回来,嘴里不住地念叨:
“那还不是为了救你?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为什么水贼,是气我不给你买那根银钗,在这儿公报私仇……”
陈红菱不屑地哼了一声,反过来指责萧明月道:
“有的人明知我病愈了、要成婚了,却自始至终连个像样的礼物都不曾送我,我尚未怪你,你却在这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姐姐,你好狠的心。”
陈红菱越说,萧明月越没底气。她的脖子缩了又缩,活像一只鹌鹑。她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商大人看中了,我哪敢不给啊。”
这么一说,本来好似只是在开玩笑的陈红菱反倒闹了脾气,把头往旁边一别,赌气道:
“儿茶姐姐不过相识数日便送了我套头面,明月姐姐与我一起长大,倒是买根发钗都要轻描淡写送人。要我说啊,这新人就是比旧人好呢。”
“人家大婚的日子,你在这儿胡说什……”萧明月刚想训斥,徐娘子便携着花枝招展的鱼仙们捧着精致的糕点走了过来,说是要让宾客一并沾沾喜气。萧明月抬头,却见刘瞩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大厅,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方才又和徐娘子谈了什么。
见到了点心,方才还面色阴沉的陈红菱瞬间表情又明媚了起来,迫不及待揭开盖碗,端详着内里的点心。她戳了戳萧明月,把那双还在寻找刘瞩身影的眼睛的视线拉了回来,嬉笑着同她说:
“姐姐,你看,这点心真好看。你手不方便,我喂你吃。”
传闻中,鱼仙人首鱼身,生在白岛,喜怒无常。她们的心脏是千金难求的灵药,她们的肉身吃了则能让人长生不老,而她们的眼泪更是价值连城的珍珠。
萧明月向碗中看去,不知是伤口抽痛的缘故,还是酒劲上头的缘故,脑子里总是不住地回想那日在福兴码头听来的传说。周围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她左看右看,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碗中放的哪里是点心?
那分明是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白船既至,福兴码头紧挨挨立满八方来客。时及夜半,行路不便,欲往拜仙登岛者便个个提灯点蜡,把小小渡口照得亮如白昼。云蒸雾绕,繁星点点,倒真似天宮门口一般。可在杜云容眼中,烛火却将众人面前的浩荡汪洋衬得更为漆黑诡谲,宛若凭空一张大口,竟像要把此处吞去。
她从人缝中朝前望去,模模糊糊地见得一艘大船自海雾中缓缓靠岸。那船果真如其名一般通体洁白并无一丝杂色,被码头上灯光一照,更显得不似凡间之物。
也不等白船放下踏板,周遭人群说着“船来了!”便乌泱泱向前涌去,瞧打扮四海八方三教九流皆而有之。云容看这些人脸上神情里多少都带着心事,却也有兴冲冲仿若像是去玩一场的。她轻轻叹口气,倒是希望自己也能如后者一样。
父母抱着鱼尾婴走在前头。如今离白岛已近,母亲似乎也不再在意襁褓有没有将鱼尾包进,弟弟妹妹趴在父亲母亲的肩头冲云容笑着,口中咿咿呀呀还说不清话,两条短小的尾鳍在半空中乱甩。来往的路人有见了惊异害怕或笑着夸赞的,却也有熟视无睹的。杜老爷和夫人不理这些目光,随着人流向白船缓缓行去。云容跟在后头看得真切,她见着几个妇人死死盯着父母的背影许久,她们有的也抱着个严严实实襁褓似的布包,有的孑然一身立在码头上,最终也没有登船。
这些妇人遭过什么事,云容心中猜了个十之八九,多少理解她们心中所想,那些眼神着实阴森凄惨,无人能看得第二眼。她知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母亲坦坦荡荡带着亲生的鱼尾婴原未欠着他人些什么;可云容仍是愧疚,心中愈发难受起来。
这样想着,她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慢了些。父亲母亲着急上船安置幼子,忠柏早带着他们和另几个杂役家仆找了祁书生登上姓名。前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听阵阵雀跃欢呼传来,后边的人又是心焦又是好奇,并作一片人海向白船挤去。云容头回庆幸身边有丽柳扶着自己,不然恐是粉身碎骨也快。
总算走到,丽柳同方才带路来的徐娘子说杜家老爷夫人方才已上了船,小姐走得慢,现在才来。徐娘子同祁书生说了,他翻翻名录补加两笔,很快就放二人上艞板去。云容刚要走,却见丽柳在原地一动不动。踟躇片刻,竟从行囊里取出珓盘托至云容面前。
“小姐,请……”
云容一见那两枚红漆木珓便吓得脸色煞白,只觉得往来行人都经丽柳这一出正齐刷刷看向此处。
“丽柳,你…!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还懂些占卜?等下能帮我算算这顺水客栈可是能越开越兴隆?”
徐娘子看到这幕惯常打趣一句,却不知这在云容心头却是火上浇油。实际码头行人来往匆忙,现又都奔白船去,哪里还有多少人注意得到她?纵有有心人盯紧了看,多也觉得是寻常女眷投着取个吉祥罢了。可云容却想得复杂,此番离家,她本就不想再被父母大张旗鼓逼着将自己说成是什么仙姑子神婆儿的,借宿顺水客栈时被母亲叫去给东京来的学究看卦也几乎要了半条命去。若是在此被人认了真,不如一头溺毙轻松。
她不顾徐娘子疑惑,吊起一口气来使劲将丽柳拽到旁处才问:“母亲命你这样的?”
丽柳摇摇头,事实显然并非云容所言那般。
“那是何故?我又……我又不能……”
“快要起航了,”丽柳不看云容,仅是盯着一旁的白船,“且请小姐问一问吉凶。”
丽柳倒也不喊不叫,声音比起平日还轻上几分,不像是要召人来看云姑掷筊。云容一面放了些心,一面却皱起眉头,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是丽柳在提这样的荒唐要求。她知道丽柳是母亲房里的,素日对自己不是十分恭从客气,但如此冒犯也确实少见。
“……那些个大人物小人物的又没在旁边,卜这劳什子有什么用。”她叹着气说。
“来来往往不都是人?小姐投便是了。”
“还未备上焚香果子供品,可是大不敬,如何能这样随便就问圣母。”云容心中挣扎。她知道只需拿起那两片木头随便一丢,丽柳或许就能作罢,但总是觉得不妥,冥冥中仿佛真的冲撞了什么似的。
“焚香本就是召了仙使来听人问的,如今近在神仙地头,料也不必再唤了。”丽柳总算正眼看向她的小姐,“供奉……这船也像是供奉了。”
“又胡说不吉利的!你究竟……”
丽柳将珓盘又是一送,云容吓了一吓,想问的话也被打断了。她看看那两枚珓子,又看看丽柳。丽柳皱着眉,很是勉强地冲云容笑着。
“……丽柳,你可是怕走水路?”云容问。
但丽柳摇摇头道:“如何会怕水路?我不怕。那些仙儿妖儿的我也早就不会怕了。小姐,我……”
她像是要说出什么来,但思忖再三,仍是将抿紧了嘴唇将后半句咽了下去。末了,丽柳劝道:“小姐就当行善。”
云容没了法子,见后头人群越来越闹,心一横将珓木捻起攥在掌心,口中默念:“太元圣母千万宽恕!平日糟践圣号,哪知现在竟是变本加厉!我罪孽深,千万别让坏珓落到别人身上去。”
颠了几回,闭上眼丢去。听那咚咚几声响,再睁眼时,只见一对阴茭落在盘上。云容心下焦急,匆匆将剩的两回也掷了,却全是盖杯之状。
这是大凶!云容感觉自己一颗心都在颤。她不知丽柳问的什么,但既是全阴,想来要落空了。
抬头望去,见丽柳满面凝重,死死盯着珓木,半晌才吁出一口气。
“如此……”她一点点笑开来,“如此……倒也好……”
丽柳慢慢收了珓盘,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神色。她扶了云容登罢舷梯步上甲板,此处雾气更是浓重,除却各人手中提灯外,唯有船首一颗明珠荧荧作亮。灯在陆上还算得明亮,登得船来叫海风一吹,都成了惨兮兮的残烛。众人半摸着黑摩肩接踵向船舱走去,一路走散走失、被踩住裙角的大有人在,更有奇珍异宝被人撞了满怀散落一地的正骂骂咧咧找着冤头债主,闹闹哄哄,一时间喧嚣鼎沸,把那涛声也盖了过去。
借了烛光,舱室仿若是搬了不知何处的仙居洞府来,雕梁画栋一连有几层楼高。舱内看着是还未点灯,偌大一物默然立在夜色中,像头巨兽正于此歇息。
舱门未开,上了船的都挤在甲板。起初的一阵喧闹过去后,众人便寻了熟人攀谈起来,气氛比起方才降温不少。丽柳陪着云容在一处等着,云容瞧见她紧闭着嘴,也不再说起刚刚求珓的事儿,如此,她也不好再主动去提了。
忽然间,五六个似是仆役的不知何时从雾中出现,幽幽在人群里穿梭起来。这几人皆作了素色打扮,却是簪花佩玉,手提竹篮。云容看他们动作极快,走路如飘一般,寻常人想要抓住衣袂裙裾想也是难。
有人开始起哄道:“是仙儿!”
“但鱼仙怎么会没鱼尾……”
“你这就外行了,此乃化形!”
那几个仆从也不回应,盈盈笑着在人堆里头寻着要找的人,找见了,便贴上去从篮子里掏出一枚房牌递上,不多时便送好了大半。有几个女使几次路过,云容闻见了她们衣服上的熏香味儿,竟觉得有些熟悉,像在哪儿闻到过似的。
“想必是江南杜家的大小姐。房牌咱已给了杜家夫人了。”没等云容回过神来,一个梳了双髻的女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面前,虽是柔声细语,却毫不见客气。云容惊吓之余,见她长得秀丽可爱,一双明眸映着四周提灯火光,像是群星熠熠。女使也不多寒暄,抬起芊芊玉手遥指船头,腕子上一对细镯经这么一动,撞得银铃般响起来。
“杜家夫人在那儿,您二位随了咱去。”
于是,便跟了女使往她手指处走。她一步步迈得轻松灵巧,如一阵青烟从人缝里头穿了过去,可云容和丽柳却没那么好运,路上免不得又撞又挤,好几次差些就要被土墙一样的大汉堵在路中。总算狼狈到了船头,母亲果然在那儿。
“可算来了,在后头磨蹭些什么?”母亲看也不看云容,却像是知道来的是她。“你同我一屋,让你父亲带着他俩去。”
云容应了,却不见父亲和忠柏,问母亲也只说是先去打点安置鱼尾婴。想找刚才的女使道谢,回身没有见着,丽柳在一旁提醒说那女使早已又回去人群里分发牌儿了。
“母亲,那就是鱼仙?”云容犹豫再三,仍是小声询问。但听母亲单单笑了几声,一时并未回答。
她同母亲一道在甲板上等着,雾霭沉沉,也不能从天光里辨出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云容不经意发现这船不知何时悄悄起锚,早就在航行向前。她也不是第一次乘船,可平日江河摆渡毕竟不同于海航。白船披着夜色驶向远洋,波涛翻涌,却仅有轻轻晃动,若非仔细觉察,真像在陆上一样稳当。
云容瞧见母亲怔怔地看着雾中海,行人来往似是全然无关。母亲平日里虽不至于说是唠叨,但沉默的模样在现在的母亲身上尤其少见。一旁的丽柳也不作声地看向雾里,那儿有什么?云容怎么看都不理解,她久站不住,想开口和母亲说些话儿,但望着那侧脸心中又突然生出些胆怯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父母用毕仙药至今也已经有几个年头,平日了无事端,云容尚且可以用“偶然”、“意外”骗骗自己,将那些一并搪塞过去。但恐惧一旦从记忆里冒头,这层糖衣可就不太能兜住了。
母亲身子不动,斜过眼来瞧了云容一眼。过了片刻,母亲望着海面开口道:“你不想见鱼仙?”
云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哆哆嗦嗦张着嘴“啊啊”支吾起来。她确实害怕,若有可能,云容情愿一辈子也不要和这些神仙起交集。但仙药到底是什么?云容想要死也要死个明白。纵使她知道自己恐是没多少勇气,在谜底现出来前,许是一早就受不住了。
母亲没等云容纠结出句回应来,自顾自道:“上得白船来,不见鱼仙倒是件难事。”
“女儿知道的……”云容小声答复。
“你这么怕做什么,仙儿又不吃你。”母亲笑起来,将重音放在了“你”字上,这话听在云容耳朵里总有些古怪滋味。
夏日夜短,本就是半夜上船,没过多时天光就已微微泛白,照得那浓雾连作一片。忽听有人喊道:“亮灯了!”回头一望,见那楼栋间星星点点亮起无数明灯,倘使不是深知身在海上,这景色便像是来了雾中仙市一般。众人都拿着房牌往舱内去,云容也跟着母亲。
进了雅间,日常用度家具陈设一应俱全。虽不是多贵重的,但格调清雅,也是用了心布置。丽柳安顿好杜家母女洗漱更衣就先行告退,云容和母亲许久没住在一间房里,多少有些局促起来。她想现在夜也深了,还是早早去睡,正当此时,云容却听见母亲在背后唤她。
“云容来,” 母亲微笑着站在镜台旁,一手握牛角梳,另一只手在招呼她过去到躺椅上坐下。“阿娘给你梳梳头。”
香炉应是刚添上了新香,一股暖融融的甜味在屋子里慢慢地漾开。云容虽然又困又怕,也没法在这关头说个不字,眼下剩了她和母亲独处,若真的拒绝,实在不好说要被做什么事。母亲虽大约说了鱼仙不会吃人,但谁又能说得准母亲会不会呢。
云容乖乖过去坐下半躺下来,母亲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托住她的一头乌发慢慢地梳着。丽柳走前已梳通过一遍,因此母亲梳着顺畅,丝毫没有弄疼她。以前母亲不爱做这些,她对云容从来都淡薄得不似亲生,说到梳头这种亲昵的事儿更是一次也无;然而自从仙药进门,母亲对于云容而言虽是变得奇怪,却也亲近了许多。她变得会给云容梳头、打扮、挑选衣裳或是置办点心,就像把每个母亲都该做而她却没做过的事情在一件件补上一样。只可惜弟弟妹妹出生后,母亲又把关心全都给了他们,云容这头便冷了下来。
母亲慢慢梳着,云容闻着那香愈发浓甜,待她想起这味道时,眼前恍惚见了那双髻女使的袖子拂在脸上。薄纱轻又轻,母亲又哼起歌来,云容晕晕乎乎,她知道不该就这样睡,起码得和母亲请过晚安回到自己床上才算安心,但这香就如那晚,闻着让人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不由得就想一头扎入黑甜乡去。是了,那晚闻见的香也是这一支,为何女使身上也会……
云容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动,头一偏,沉沉入梦。
昏昏沉沉间,她觉得自身飘在半空,眼前身侧是烟气缭绕,当头是艳阳高照,脚下是重峦叠翠。高处风大,一吹云容便跟着飘起来,虽然只着一件单衣,在这百丈高空却丝毫也不觉得冷。直飘到云雾散开处,却有强光逼得人睁不开眼。待习惯些了,云容向前望去,见阳光下一尊白玉巨像半卧群山之间,裙边飘带化作百川入海。这像造得精巧绝伦,但脸上像蒙了一层云雾,久看不出五官神色。云容被风送到造像前,才刚靠近,就见那山一般大的头颅正幽幽向自己这边转来。
是活的!刚来得及心中一惊,那巨像已直起身子朝着这头伸出手来。这手遮天蔽日,云容与之比起来不及蚂蚁大,她抬头一望,见掌心正中佛像似绘着的偌大一个莲花纹样正缓缓周转,细看却又不是莲花,每一瓣都是一尾游鱼,再一看,竟都是些鱼尾人身的画像游弋其中。云容吓得哪顾得上什么尊敬,魂儿都要飞到九天外,一不留神身子又被这神仙用一指轻轻托起,那手指冰冷如玉,像在井窖浸了几千几万年,云容被激得浑身冰冷僵硬,动弹不得。此时又来一阵狂风将大仙脸上薄云吹散,露出一张无暇玉面。
云容认出那是自己的脸。
她爬起来向后逃,也不管自己会不会从这高空中落下去,一路狂奔不知腿软摔倒几回,直到跑得喘不上气也逃不出那段指节。每每回首,那张面庞总变成另一副模样,或是母亲,或是父亲,或是丽柳,又或是不知何时见过的什么人。云容喊也喊不出,哭也哭不出,忽然地动山摇,一条细长玄黑鱼尾从湖泊似的裙裾下自山海间甩上天穹,虽然颜色突兀,但显然正是白玉神仙的下半身!云容踉跄跑着,边又听到身后阵阵笑声如在耳畔,她再一次转过头去,那张脸却成了一面铜镜,照着杜云容,照着金乌火轮,照着世间万事万物轮回流转。
云容一步也不能再挪,她知道自己再逃不了,眼睁睁见着铜镜当中裂出一道碎痕像嘴一样张开,现出一个黑漆漆的洞来。而后,她听到鱼仙从那道口子中发出了声儿,那声音对她说:
“你可算来了。”
这话教云容听罢浑身一震,脚下忽的如同自云端落下。惊醒,方觉自己刚刚身在梦中。而现下眼皮如有千斤重,四肢昏昏沉沉使不上劲,云容只得半梦半醒闭着双目躺着。母亲仍在慢悠悠地替她梳着头,耳边窸窣,香气浓烈。时间过去多久了?云容没了概念。没等她安下心来,适才未能注意的一阵歌声如今变得愈发清晰,云容努力去听,那恰是母亲刚才唱过的曲儿。那声音最开始在她脚边,继而是身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是停驻在面前。云容睁不开眼,但依然能感到烛光被一个身影挡掉大半,一股湿冷之气透过寝衣慢慢裹住了她的全身。母亲在她身后轻轻地笑,前头的又是谁?云容怕极了,欲作劲逃开,但母亲牵住头发的手像鹰爪 ,将云容一颗头固住了不放。云容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下更是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一只冷冰冰的手伸过来贴着她的脸颊缓缓蹭了蹭,似是在对待什么宝贵的物件。歌声一直未停,听着是妇人在唱。婉转巧妙,比云容听过的任何一个歌班、任何一羽莺雀儿都要好。可此刻云容无暇享受,梦中所历之事尚未细细消化,如今隔着薄薄眼皮与那一片猩红中的黑影面对面着实令她几近崩溃。云容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几乎就要跃出喉头来。
突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有人喊着“站住!”之类,黑影像被惊着了,歌声戛然而止,那阵冷气也一下从云容身周撤开。几阵细碎动静后,仿若有什么东西入水去,可房里哪来的水呢?
云容勉强睁开一条缝,眼珠在里头颤巍巍地转,终于在余光里扫见一个人影。云容不禁被吓得一颤,壮起胆子定睛看去时,见是位珠钗满头的貌美贵妇人。这贵妇四周都是溅开的水渍,但衣裳却半点也没被浸湿,且单现出了裹满了绫罗绸缎的上半截身子,下半身不知隐去了何处,实在古怪。她瞧见云容有些醒了,倒也不惊讶,竖起一指压在朱唇上示意噤声,又不知从哪里解下一枚荷包。身后的母亲像是没见着这一切似的默不作声,云容不知该作何反应,便看着贵妇人从荷包里掏出两枚泛着异彩的贝壳来,她当着云容一手握一枚,向舷窗外恭恭敬敬拜了三次,然后将两枚贝壳也掷了三回。就算云容再不开窍,此时也看出她在做什么了
“三圣杯,”妇人用不甚熟练的官话判道,“欢喜之甚。”
云容不知她问了什么,却晕晕乎乎想起自己为丽柳问出的三阴来。妇人收好贝壳向云容莞尔一笑,在云容眨眼之间,似乎听闻噗嗵一记水声,而妇人已消失不见了。
这头母亲终于松开了云容,起身又向炉里添了几块香。云容忧心神鬼之事,急于证实妇人是通过话本里提过的密道离开而非化作魂灵青烟。但她刚刚想要把自己支起来,脑中忽地一片空白,再睁眼醒来时,已是在床上了。
母亲在床头绣着云容不认识的花卉,弯曲的茎秆如同水草。像是察觉到云容睁开眼,母亲便头也不抬地对她说:“起得这样晚,快用了饭带你弟弟出去透透气。”
于是叫了丽柳进来梳妆用饭,起初云容见了铜镜还有些生怯,一时不敢看向镜里。船上备的饭菜清淡可口,用罢,便同母亲一道去到外头,期间云容想问母亲昨晚的事,一来总是不得空,二来也畏惧着没能开口,只能骗自己全是做梦。到了甲板,天色依然昏暗,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浓雾像盯上了白船一样至今未散。父亲和忠柏抱了弟弟妹妹早就在那等着,云容问了好,就见母亲从父亲手里接过弟弟来让云容抱着。
“你先抱抱他,我和你父亲有些事要谈。”
云容起初还想交给丽柳,但丽柳从忠柏手里抱过妹妹来也跟着母亲走了。她找不到其他丫鬟,推脱不掉,只能老老实实抱着弟弟。几天不见,云容感觉弟弟又长大了些,若非长了鱼尾,看着已到了学步的年纪。弟弟嘴里啵啵地吐着泡,忽然朝云容一笑,开口就是:“姐姐!”
云容赶忙移开目光,她不敢看弟弟,强装自己没听见那一连串歪七扭八的“姐姐”。这团温冷的软肉在她怀里扭动,云容忽然想到现在没人在身边,她或许能丢下弟弟就逃。可逃去哪里?四周黑漆漆全是海,海中又像是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仙儿们不会吃了云容,却也不会放过她。云容又望向眼前来往人群,她习惯了往细处看人,多少看出来乘客之中多是心中怀了事、藏了鬼胎才来,偶尔见得一两位老实本分的,在这白船上眼见着也像要被什么东西吞了去。
她想象不出自己往后会如何,也看不到明日在何处,一切皆如海雾。明明醒了,但梦却如影随形,偌大的鱼仙的手总像是仍然遮在半空。云容仰起头,恍惚间见了雾气组成了那如意纹,伴着鱼仙的幻影在空中幽灵般嬉戏,如同一轮邪月悬在白船上。
“姐姐!”弟弟从襁褓里钻出只手拽住她的衣襟。云容阖上眼,明明只是过了片刻,却觉得渐渐脱力,有些抱不住他了。
刘瞩最后一次拜访家中,是十五年前的中秋。几日前陈红菱刚发了烧,好不容易醒了,能坐起来,便嚷着说府里无聊想要出去。陈府的人都知道,自家小姐这场要了命的风寒就是先头出去玩时染上的,府里的老人说,小姐生下来时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稳婆险些把她当成死胎,还是夫人以命相逼,一众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小姐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小姐的命是保住了,但一有风吹草动便又烧又吐,泉州的郎中对陈府都熟门熟路了,八闽的名医也都说小姐无福,让老爷夫人早做打算。
可夫人生育时坏了身体,名方偏方都试了,肚子就是没有动静。老爷早年家境贫寒,全靠夫人的嫁妆做本钱,又赶上蔡大人变法的好时候,陈府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可以是,老爷全副身家都是夫人给的,自然对夫人千宠万宠,一切全凭夫人做主,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对这个独女也是捧在手心,宝贝得不行。
陈老爷与萧老爷是同窗之情,早早便与萧家有了指腹为婚之约。彼时萧老爷不过是船政院的小主簿,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和陈家也算门当户对。一朝图纸得了官家赏识,召入汴梁得了个御赐亲封“八闽总辖”,成了八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连带陈家也沾了光,不日便成了泉州的盐使。那时小姐还未出生,人人便说,这需几世的福分,才能托生至这样的人家。
小姐体弱,人人都说她活不过及笄,但老爷夫人从未放弃,对这掌上明珠百依百顺,寻遍了天下名医,一家同舟共济,是泉州出了名的贤名,任谁提到都有三分叹惋七分艳羡。而萧家也是重情重义,从未动过与陈家退亲的心思,更是对陈家小姐视若己出,疼爱有加。这边陈小姐闹着想出去,那边就差了年纪相仿的六小姐过来陪她说话解闷。陈小姐与萧家的明海公子、明月小姐自幼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好的就像亲兄妹一样,老爷夫人都拿小姐没办法,可小姐却独独听她明海哥哥与明月姐姐的话。
萧明海是男丁,是小姐未来的夫婿,不便入小姐闺阁,小姐因此闹了一阵脾气。但见萧明月来了,很快便也消了气,缠着萧家的六小姐要听故事,直到精疲力竭昏昏睡下。
当萧明月回到家中时,府里的灯已点上,一盏又一盏,悬挂于庭院中的树上。布帛与竹条编织而成的彩鱼在夜空游弋,借着晚风为云彩掀起层层涟漪。往年刘瞩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大人饮酒作诗,小孩玩耍嬉闹,但这一年却与往日不同。父亲借口身体不适回房歇息,大娘子去了佛堂。两位小娘匆匆吃了饭便回了各自房间,只剩下刘瞩和府里陪府里的孩子们玩耍。五哥悄悄告诉萧明月,在她去陈府时,父亲与表舅好似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两边正在闹脾气。萧明月本以为是前几日刘瞩偷偷过来,带她、五哥和陈红菱去看海,导致陈红菱染了风寒,责备了刘瞩,但眼下看来,又不像那么回事。
大人的矛盾,孩童实在无法劝解。五哥都说不清大人们到底因为何事闹得不愉快,萧明月便更不敢开口。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刘瞩拿出的匣子吸引。每次刘瞩回来,总会带些新鲜物什给家里,这次父亲不要,就便宜了他们这些孩子。萧明月看着匣子中静静躺着的青白瓷,浑然天成的断纹织成了网,像是锦鲤身上的鳞片,甚是好看。
萧明月远远地看着,即使刘瞩说可以送她,她也是万万不敢收的。明明泥巴摔在地上,很快就能重新聚起来,可由泥巴做成的瓷器一旦碎了,那边再也拼不回去。刘瞩看她畏首畏尾的样子,笑着把瓷器收了回去,转眼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了几个白白净净的瓷娃娃给她看。萧明月登时看得眼睛都直了,喜欢得不得了。
可她在摆弄娃娃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陈红菱。她与五哥、刘瞩在院子里疯玩,可是陈红菱却连房门都很难迈出两步。那日他们见陈红菱身体好转,本想看海叫她一起,她一直憋闷在房中,见到码头与船只,见到集市与百戏,一定会高兴。可谁曾想,只是稍稍吹了点风,陈红菱便立刻又病了过去。从小到大,无论何时,去陈红菱的房间时,那里总弥漫着一股又苦又涩的药味,手忙脚乱的郎中和下人在屋里挤成一团,药包熏香密密麻麻堆了几层,可却连绣球与布老虎都鲜少见到。
想到这里,萧明月突然觉得手里的瓷娃娃也没那么好玩了。她抬起头,鼓足了毕生的勇气问刘瞩可否再送她一对儿,她想拿去跟陈红菱一起玩。刘瞩也是大方,当即应了下来,并带着她与五哥,拿着这对可爱的大头娃娃与包好的桂花糕一起拜访了陈家。
记忆中的陈红菱总喜欢看着窗外,她所能看到了也仅有被窗户框出的景色。她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吃了药便睡,偶尔身体好转,也仅是有些力气和府里的下人耍耍小性子罢了。偶尔萧明月与五哥有空去看她,她便比过年还要高兴,对什么都好奇得很。
后来萧明月及笄了,父亲为她谋了份在兴华的差事。湄洲偏远,她又走得急,只是匆匆和陈红菱道了别。她依然记得走时那日,陈红菱躺在床上,房间里的药味更浓了,却盖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陈红菱开始咳血,眼窝无力地塌着,好似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那双杏眼中遍布血丝,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萧明月本不该见她,免得误了大夫诊治,还她并得更重,但陈府上下都拗不过陈红菱非要与她见一面。
榻上干枯的人见了推门进入的来人,连支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哑着嗓子同她说:
“姐姐,你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不等萧明月开口,陈红菱又说:
“可惜……我大概长不到和姐姐一边高了……”
萧明月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瞎说,我还等着叫你嫂子呢。”
陈红菱没有回话,半晌,才拧着身子,拼尽全力把头扭过来看她,懵懵懂懂地问她:
“你们……人人都这么说……是因为……红事酒……比白事酒……好喝吗?”
萧明月看着眼前灯尽油枯的儿时玩伴,张了张嘴,却只觉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握着陈红菱的手,那轻飘飘的重量却更像是在握着一具枯骨。陈红菱呼吸急促,每说一句话都是煎熬,可她仍然撑着,反复问萧明月:
“那酒……那酒就那么好喝……你们人人都想喝……”
话未说完,陈红菱便呛出了一口又黑又黏的血块,帕子遮掩不及,又几滴微不可见的血滴溅到了萧明月的袖口。陈府的下人尖叫着喊郎中进屋,无人有闲暇顾及萧明月这个多余的存在。她被这股慌乱的浪潮推了出去,一路上,她与车夫皆是沉默的人,唯有陈红菱的质问偶尔会在她的脑海中回荡,让她感觉胸口发紧。
乌邱虽小,地处要塞,渔户与水军营总有一地鸡毛需要她跑前跑后,一来二去,萧明月连过年都很难回家里与家人见上一面。她从一封封家书得知,她走后不久,陈红菱回光返照,一身病竟好了个利索,不日便行了及笄礼。后来,她与五哥本该择吉日完婚,但一直盼着孙儿成婚的祖母却等那个吉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而后再也没能醒过来。萧明月告了假,从兴华回了泉州,府里上下的事需要帮衬,加之陈红菱尚未出阁不易抛头露面来未来夫家走动,一来二去,萧明月也没见上她一面。这桩婚事一拖再拖,而后,她便被一纸协查令叫去白岛,陈红菱又后脚找上门来,缠着她一道来了白岛。
萧明月看着碗中那颗跳动的心脏,手一抖,将之打翻了过去。陈红菱嘟着嘴,埋怨她笨手笨脚,可惜了这样一道佳肴,随即便要把自己那份喂与她吃。萧明月看着勺中那蠕动的肉块,又看着陈红菱那喜笑颜开的面孔,不禁连连后退。
一声嘹亮的啼哭自后院响起,人们纷纷侧目,稳婆手里抱着一个绢布包,喜上眉梢同众人宣布今日双喜临门,哪家夫人产下一子。婴儿的脸皱成一团,布满鱼鳞的身体不住扭动,在襁褓中哭闹不止。人们忙着逗弄那婴孩,可萧明月却看见尚未放下的帘子后,一把染血的剪刀与脐带绞在一起,无人问津的产妇躺在榻上,被剪开的躯体血肉一张一合,像一条自水中被捞起奋力呼吸的鱼。
可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人们很快又把目光放回到宴席上,纷纷道鱼仙不愧是仙,出手就是大方。今儿真是走了大运,本该经历鱼仙三戏八难才能求得的仙药,今儿婚宴鱼仙们一高兴,竟见者有份了。他们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可碗中所盛之物究竟为何,竟好像是一种理所当然之事。
乐伎弹奏的音律更加铿锵,白色的珊瑚如蛛网一般,沿着沙石的裂隙急速蔓延。纤细的丝线黏连在宾客们的身上,直至结成一个个厚重的茧,醉生梦死的人却依旧浑然不觉,依旧在把酒言欢。
“姐姐,再不吃,这可就化了。”萧明月惊魂未定,陈红菱的声音便催促她回神。只见陈红菱不知何时又端了一盏吃食过来,笑吟吟地要喂给她吃。萧明月倒吸一口冷气,随着陈红菱的话语,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有人的,也有鱼仙的。她吞了口唾沫,白色的丝线缠得更紧了些,将宴客的酒肆层层围困,她甚至好像听到了那巨大的胎盘中,那新生的巨兽如雷声一般的心跳。萧明月不顾众人针扎般的眼神,拉住陈红菱的手,径直向外跑去。
“啪啦——”
随着她的动作,那精致的瓷器摔落在地,顷刻之间四分五裂。明明都是泥土,烧制成瓷后,一旦出现裂痕,便再无修复如初的可能。
但那道裂隙,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陈红菱嚷着跑不动了,她才终于停了下来,用更大的声音盖过陈红菱的质问,朝她吼道:
“陈红菱,你跟我说实话,你病愈……是不是吃了那所谓的仙药!?”
陈红菱微微一怔,旋即莞尔一笑,不咸不淡地回答:
“姐姐既然不肯相信鱼仙之心是可治百病的名药,又何必特意问我?”
陈红菱答得坦然,好似食用鱼仙之心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随着她的话,地面发出一阵颤抖,被掏空心腹的鱼、持箸品尝脍的人、轻歌曼舞的仙子、用力分娩的新妇……滑腻的珊瑚不断攀爬,名为白岛的巨兽张开了它的口,细细咀嚼着寄生于其身上的血肉。一个有一个新成的蛹在天地之间蠕动,代替祈福的鱼灯悬挂在夜幕之下。萧明月问她:
“……你疯了吗,陈红菱,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吃了这副药,你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再也不是你!”
可她却一时不敢确信,疯了的人究竟是谁。
陈红菱低头看着萧明月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迟疑片刻,轻轻地将之掸开,不紧不慢地说:
“萧大人真会说笑,如果我不是陈红菱,我又会是谁呢?”
“胡闹!”萧明月想要喝止她,她明知陈红菱在避重就轻,奈何她此时气血上涌、头昏脑涨,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余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陈——”
可是她话尚未说完,素来总是用甜甜的声音说爹爹长、爹爹短的陈红菱却露出了厌倦的颜色。陈红菱发出了一声冰冷的讥笑,抢白道:
“我知不知道他为了治好我究竟散了多少家财?好,明月姐姐,既然你说我胡闹,那我们便仔细聊聊。”她说得如此平静,好像那个往日里只知由着自己性子胡闹的大小姐突然就长大了、变得陌生了,“离家以来你整日念叨我不许做这不能做那,我最终也都依你了。唯独这一次,姐姐,你可想过我为何放着好好的陈小姐不做却想做鱼仙?”
萧明月自是想不通,陈红菱像是早就知道萧明月此时会沉默一般,自问自答:
“你想不明白,因为你不是我,因为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爹爹待我好,是因为我是送给你们萧家的礼物是他未来通达的金梯他当然要仔细伺候!是因为我娘泼辣眼里容不得沙子他生养不出第二个陈小姐!”
陈红菱越说,声音便越是高亢,到后面甚至近乎嘶吼。萧明月突然想起,她离开泉州那日,陈红菱问她,红事酒是否比白事酒要好喝时,仿佛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语气。
可她仍然不懂,陈老爷待陈红菱这个女儿素来是百依百顺的,只要陈红菱想要,不管是什么,陈老爷都能为她搜罗过来,更是为陈红菱的愁白了发,就算陈老爷想攀萧家这门亲事,但他对陈红菱这份心意还能作假?
她几番酝酿措辞,仍不知该如何回应陈红菱这份毫无来由的愤怒。一直以来,陈府对陈红菱都是众星捧月的,可一墙之隔的萧家,她萧明月无论受了多大委屈,最终都只能自己咽下,就连陈红菱说要她陪嫁做管家,她都只能陪着笑,因为在陈红菱面前,她的出身就注定了她永远都是一个下人。
一瞬间,萧明月在心底积攒二十余年的嫉妒与愤恨都随着陈红菱的这番话被打翻开来,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她问眼前的人:
“陈红菱,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可知我连做萧家给别人礼物的资格都没有!”
听罢,陈红菱毫不掩饰地发出了有些嫌恶的嗤笑,反问道:
“所以我才笑你傻,萧伯父把你当人,你却非要做个东西。萧明月,我看你上辈子怕不是头骡子才这样油盐不进!”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凄厉,而这时萧明月才意识到,她对陈红菱有如此之多的怨怼,而陈红菱竟对她也是如此,“你可以做账房、做捕快、做老板娘做你任何能做的事,但我生下来就注定只能做萧陈氏!乌邱渔民认你当萧大人是因为你是萧明月,但八闽叫我陈小姐只是因为我是他陈老爷的女儿、他萧明海未来的夫人!百年过后,兴许乌邱人还会记得曾经有个亲力亲为与他们同吃同住的女捕快叫萧明月,但八闽又有谁还会记得曾经陈家有个女儿叫陈红菱!?”
这一声声质问震耳发聩,不知是前几日她失足落水染了风寒,还是她喝多了酒醉意朦胧,她踉跄几步,竟无论如何都难以站稳。
“……我不懂,红菱,我不懂。”她艰难地开口,每说一句,胸口便揪心的疼,“陈伯父真心待你,我和五哥也一直把你当家人,我们……”
但陈红菱却深吸一口气,以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问她:
“你们可曾有人问过我,是否属意于萧明海?”
萧明月闻言,心中对这场对话的结果已然有了定数,但她依旧不死心地问:
“你若是不喜这桩婚事,我回去便和五哥说。他是真的想要你好,不会为难你。你才十九,病又好了,你想要收租,我便回去帮你打理铺子,你想游历,我就陪你四处走走。红菱,你听我一句劝,你的人生……有很多选择。”
陈红菱看着她,眼神中比起冰冷,更像是一种怜悯。她缓缓说道:
“我没得选。”
萧明月本以为最多到此为止,二人不欢而散,可陈红菱却猛地拔出发间的簪子,向着自己的心口狠狠扎了进去。萧明月愕然,回过神来,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陈红菱见她靠近自己,笑着将那发簪推进了更深的位置,指了指萧明月的袖口,或是说,其中那副在方才宴会中被萧明月从她手中夺下来的仙药。
“姐姐,你要是真心想要我好,就把药给我。只剩十载寿元也无所谓,我本就是从阎王那里侥幸回来的,并不怕死。”她说得平静,可字字句句都是在逼萧明月立即做出选择,“不再是我也无所谓,我这一生本就空有这副皮囊,内里是谁,又有什么区别?求你了,姐姐,你既然答应我第一个请求,把我带到了这里,那便做好人做到底。”
萧明月终于明白,自始至终,陈红菱的诉求是如此复杂,又如此简单:
“我的余生,让我自己选。”
萧明月浑浑噩噩地向客栈的方向走去,她想和刘瞩谈谈,可偌大的岛屿,竟哪里都找不到刘瞩的身影。陈红菱死了,死在了五年前她离开泉州的那一日。她早已意识到,对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发小而言,从小到大,每多活一天都是莫大的痛苦,可她没有勇气相信,即使看到陈红菱行将就木的模样,她依旧是随波逐流,违心地将早日康复的祝福化为诅咒,逼迫陈红菱继续苟延残喘。
你一定要好起来啊,你一定要做萧家的新娘啊。
然后呢?
拖着那副残破的身体拜堂成亲?抱着将已经被病痛耗空的身体生儿育女?
在陈红菱嫁与五哥之后该怎么办、会发生什么,萧明月好似从未想过,好似所有人都从未想过。
可有人问过,陈红菱是否属意于萧明海?
不,应该说——可有人在乎过,为何陈红菱必须活下去才是吧?
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终于,她慢慢地停了下来。她意识到那是船坞,她点亮怀中的火折子,慢慢地探了进去。起初,她听到的是滴答的水声,而后,在水声越发洪亮时,她看到了栖息于其中的船只。那与送她们来时的白船外形相似,内里却不慎相同。由旧船不断改制而来的船只已然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可舷上刻着的香药榷易署的编号却看得如此真切。她推开舱门,在那水声的源头,在那已经被油脂腐化至难以行走的舱室中,她终于找到了一直以来她所追寻的。
这可真是白鱼入舟,满载而归啊。
她哼着渔民丰收时用以庆贺鼓劲的调子,闭上眼,缓缓地松开了手,任由手中的光亮坠下。
“可惜了,这一船的仙药,若是离开白岛,定能值上天价吧。”远远的,她听到了散漫戏谑的笑声。夏非扉在栈桥边望着她,冲她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脸上却是一种得到解脱般的释然。
“仙药之所以名贵,正是因为它稀有。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足矣。”萧明月淡淡地说,既未指责夏非扉知情不报,也未指责他幸灾乐祸,反而问他:
“你还想做夏家的家主吗?”
夏非扉用扇子敲了敲头,苦笑道:
“我是服过仙药之人,已经……走不出这座岛了。”
“那正好。”萧明月随口应道,不顾夏非扉闻言后欲言又止略带指责的表情。她摸了摸袖口,随即将手中握着的一张字条递给了他,同他说,“帮我送封信,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一场喜宴入了尾声,可白岛的喜事才刚刚开始。灯火通明、门庭若市。凉风送来糜烂的酒香,光是闻着,便已有几分醉意,可人们依旧推杯换盏、不知疲倦,仿佛已从看客变为了戏中之人,在鬼神满意前,都要无休无止地唱下去。
在偏僻的角落,随着刺耳的吱呀声,一尊破庙的柴门被人推了开,海风迫不及待地灌了进来,将落潮的气息一并奉上。
萧明月在月光下见了来人,叉手行礼,道了一声舅父,转身点了一支火烛。晦暗的烛光撕开了黑夜的一间,破败的祠堂总归看起来不那么冷清。
被唤的人看清了夜半邀约者的脸,眼睛瞪得大了些,但并没有很奇怪。只是叹了口气,将萧明月扶了起来。他从落灰的盒中拿了一柱已经被水汽浸得有些软了的香,借了烛火的焰敬了那尊看不清五官的神,同萧明月说话的语气像是埋怨,又像是赞许,“你若是能像白家姑娘那般识时务,这一路也不必如此辛苦。但你可知,自始至终,市舶司也好,兴化府也罢,从未有人希望你真的把此时查清。”
“原本不知,但如今知道了。”萧明月耷拉着眼皮,闷闷地说,“人的情报不比鱼仙通达,但顺着一条线摸下去,总归能看到些端倪。若不是王县令坐不住,怂恿何家的管家趁乱推我下水,或许我也没法这么快想出这其中的因果。只是明月不曾想到,那协查令居然是表舅亲自发的。”
见萧明月说到了这一层,刘瞩也不再藏着掖着,只是摇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何家一事,我倒是真不知情。我先前还在想,湄洲县衙那么多人,王海生那个蠢货居然这么巧偏偏派你来,如今你这么说,我倒有些明白了。”
“……父亲荐我去兴化府时,知府让我看了账。自蔡大人入京开始,兴化府败絮其中,湄洲也是如此。”萧明月同他解释,提起这段往事,语气也变得幽怨了起来,如此一来,好像很多事竟说的通了,“王县令不知我就是萧家那六小姐,就算知道了,也许是……没打算让我回去。”
“无妨,表姐虽嫁与萧家多年,但也终究是我血亲。”刘瞩看向萧明月,语气恳切,“明月,你虽不是表姐的孩子,但在我看来,你也是一样的。你随我回去,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的。”
是了,萧明月虽然对这位表舅印象不深,但每次他来家里探亲,给哥哥们什么,便也会给她什么。作为海商,刘瞩总能拿回一些新奇东西来,也喜欢和孩子们玩,萧明月自然也是喜欢这位表舅的。
“红菱服下了仙药”萧明月重重地叹了口气,感觉有气无力,“我拦不住她。”
“一副药而已。”刘瞩说得却轻描淡写,拍了拍萧明月的肩膀安慰她,“白岛最不缺的……就是仙药。”
“……表舅!”萧明月听了这话,手止不住地发抖,她抓着刘瞩的袖子,面如菜色,“您可知这是死罪!?”
“我知道。”刘瞩的手扣在萧明月手上,那双大手布满茧子,又异常温暖,“我分管香药榷易署多年,怎会不知此事利害?”
见萧明月不解,他松开她的手,向上指了指:
“蔡大人想求长生不老的仙药献与官家,奈何如今闽地信鱼仙、登白船的人太多,那些鱼又实在蠢笨,此事闹得有些大了,不得已,才要做做样子给个交代。如今,白岛乱了,那群鱼仙和那群吃了仙药的人都疯了,这倒是一个好时机。”
说罢,他冲明月笑道:
“还好来的是你,明月。”
但萧明月却想,我来这里真是太糟糕了。
她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地板上的裂纹,嘟囔着问刘瞩:
“药……是您卖给陈老爷的?”
“是。”刘瞩点头,“红菱是个苦命的姑娘,我想,既然她是明海未来的媳妇,帮她一把也是好事。”
“那您……可知服了仙药是什么后果?”
萧明月又问。
刘瞩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无奈地说:
“当时不知,如今自然是知道了。”
“秦始皇、汉武帝、唐穆宗……自古以来,服用丹药渴求长生之人连帝王都不能善终!”萧明月深呼吸,骤然提高了音量,“刘都使,您根本是在拿红菱试药!”
“是。”刘瞩并未否认,反而答得坦荡,“但那还不是因为陈无恙说他家女儿死也得死在萧家?还不是因为陈家无后,所以陈红菱就算死,也得当了他萧明海的夫人再死?”
“陈家无后?”萧明月反问,“那……红菱算什么!?”
“女儿家除了嫁人,又能做什么呢?”刘瞩依旧平静,他直视着萧明月的眼睛,像是在审问她究竟曾为萧家做过什么、以后又能为萧家做些什么,他说得如此冷静、如此淡漠,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明月,我知道你和她情谊深厚,但她命薄,能残喘到今天已是托了这婚约的福。可她光是捡了一个健康的身体还不知足,听到风声非要一并来白岛,如今被那些鱼仙蛊惑,留在白岛做个伥鬼,未尝不是一种命数。”
萧明月死死攥着拳头,一道凉意划过,她的指甲嵌进肉里,血缓慢地自伤口流出。她咬着嘴唇,半晌,冲刘瞩跪了下来:
“刘大人……收手吧。”
“明月,你这是做什么!?”刘瞩想把她拉起来,但她难得如此执拗,他来回踱步,最终声色俱厉地问萧明月:
“你们萧家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顽固!以你爹那手艺,要不是他分不清时务,不肯投效蔡大人,又何故一辈子了只能做个八闽总辖!?萧明月,你听好,这生意就算我刘瞩不做,也会有张瞩、王瞩、李瞩去做!只要仙药确实能带来长生,那么代价是什么又有什么所谓!?”
“父亲自小便教诲明月,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萧明月跪在地上,腰却挺得笔直,她向着神像、向着刘瞩重重磕了头,又一次说,“红菱已不可追,但付心的伥鬼,她可以是最后一个。传说终究该止于传说,仙药的秘密就该永远留在白岛。刘大人,收手吧!”
“傻孩子!”刘瞩的声音被气到发颤,“萧明月,你好好想想,陈红菱做了伥鬼,这桩婚事不要也罢,你五哥有的是人说媒,她身体弱,病死在白岛也不稀罕。回去我给你做保,陈无恙拿了好处、得了抚恤,也不会深究此事,你何故如此冥顽不灵!”
“……可陈红菱,终究只是陈红菱,是随我和五哥一起长大的陈红菱。”萧明月抬起头,再次看向刘瞩,“想来五哥若是知道……也只会和刘大人说同样的话。”
“好,好!萧明月,你是要为陈红菱这外人治我的罪,治你表舅的罪!你想清楚,若我栽了,刘家便要被抄家,你家大娘子也要受牵连!”刘瞩揪着萧明月的领子把她拽了起来摔到墙上,怒吼道,“从表姐嫁给你爹开始,我们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点事都看不清你还想着做什么官!”
“……我是不会做官。”萧明月嘶哑着同刘瞩说,“我也知道,刘大人这些年总管香药榷易署,劳心费神,想得些油水、走得高些……也是应该的。”
刘瞩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萧明月怎么突然想通了,她垂着眼,看着表舅抓着自己的手,叹息道:
“只是闽人常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靠海吃饭的人,最是容易……死在海里。”
说罢,她猛地抽出了袖中的匕首、那个杀人越货的海贼留给她的“信物”,冲着刘瞩的心脏直直地捅了下去:
“因此刘大人替蔡大人走这一趟,途中遇了风暴,不幸与船一同葬身海底,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不断地抽刀再捅,循环数次,直到面前的人最终没了生机。尸体失去了力气,倒在她肩上,她抱着那还有些温热的男人,手中的匕首“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撤了些破旧的经幡裹住刘瞩的尸首,将烛台打翻了,扛着他从庙里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一路想,她想到了小时候的院子,想到了那年中秋,刘瞩送了她一对瓷偶,她拿去给陈红菱看,陈红菱也稀罕得很,她们在房间里玩了许久,直到陈红菱乏了,她才被表舅和五哥领了回去。
许是她想得太专注,一不留神被地上的凸起绊了一脚摔到了地上。她爬起来,突然有些想哭,又不知道自己要哭什么。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码头前,于是她在摔倒的地方跪了下来,双手合十,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对着海的方向重重地拜了:
“妈祖庇佑,幸甚至哉。”
她念着。
“妈祖庇佑……幸甚至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