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 Jolie宋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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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这次主线拖了很久,辛苦大家的耐心等待,下次一定写完再开!
后日谈预计将于3/5发布,计分统计将于清明节截止。
慕煦有些茫然,虽然知道今日有雨,但万没想到是这么大的。
早晨出门时不过是毛毛细雨,尽管如此还是打工为先。说这挑担子,给的钱是比普通打散工要多,也是真的辛苦。很久没干这么累的活儿了。
忙的他单中午一餐,就吃光了自己所带的干粮。尽管如此,现下也是饿得快要前胸贴后背了。本想着找个店吃碗面,但是这雨是越下越大,怕之后根本回不去客栈,不敢在外逗留,之后在跟老板娘借下厨房自己再煮点东西吧。
这么想着觉得又能省几分钱,积蓄又赚回来点,心里又开朗不少。
但说到钱,他的眉头又撇了下去。不过这件事这也怨不得别人,都怪他太天真。慕煦忍不住叹口气。如果当初不被那看不出道的家伙忽悠,他现在也不至于过得如此拮据。
那一日他刚来顺水码头不久,不到辰时,太阳高照,早晨在海边买卖活鱼的贩子早就收工走人了。
烈日炎炎,这白船也不会提前来,想着碰运气的慕煦被晒得有些受不住,正想寻个茶摊消暑,却见前头不远,刚刚摊贩们离去的地方有个奇怪的人在吆喝。那男子头戴草帽,脚穿草鞋,看不清面容,正卖力叫卖,引了不少有好奇者旁观。
他好奇上前,只见道人手持一副空白绘卷,向阳光处,隐隐有图画在纸上浮现。若问这玩意儿究竟有何作用,草帽男也只是笑笑,用非常难听的调子重复唱着几句:
“若往此地,可得所欲。身无长物,以梦易之。”
旁人再三追问,他嘻嘻哈哈看的人恼火,终于忍不住急了要给他一鼻窦,挨打后那男子终于收了唱腔,开始说人话。他只道这是藏宝图,藏宝点便在那仙人居住的白岛之上。眼下大暑也快来了,收了这藏宝图,跟着仙子们乘仙船去岛上寻得真金白银,换良田千顷日后一辈子不愁吃穿衣食无忧可不妙哉?
一问价格,男子一脸认真,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然后慢悠悠地又伸出另外一只手,统共加起来:“十两银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呔!”旁人都道是骗子,鸟兽般散去,只留下一个没来得及走的慕煦,跟他大眼瞪小眼的,好不尴尬。
慕煦抬脚欲转身,却被什么拽住了袖角。回头一看,那江湖骗子伸出脏兮兮的手正往他身上擦。这回慕煦是看清了,男子与他怕是差不多年纪,身着洗得发灰的黑袍,斑斑驳驳。身形瘦得惊人,眼下挂着俩极深极深的黑眼圈,脚上趿着的那草鞋沾满泥土,稻草散乱,现如今乞丐也没有几个这样穿的了,他却不觉,“哒哒哒”地蹬着一双破鞋,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少爷、少爷——看你与此画有缘,不若打个对折,五两!你看如何?”男子一脸诚恳,甚至看着有几分可怜。
鬼迷心窍了。他应了一声,不知何时风起来,港口仅有的几艘渔船随波晃动,等慕煦再回过神,轮到他拿着那卷画——且兜里钱袋变轻不少,再一看,刚还在面前的男子已不知去向。
六月廿六,丙辰,好厨子慕煦,身上仅有的十两银子,被不知哪来的打流的骗去了一半。
*
路过一处喧闹繁杂的小巷,分明是下雨天,四处的人声可鼎沸。走进一瞧原来是本地人聚居的贫民区,远离主城的中心,犹然热闹非凡。有叫卖糖糕的,有串朱果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杂货摊子,满满排了一条街,食物的香气、女郎的香水味、劳工的汗味和吆喝声混杂着雨水充斥了每寸空气里。
那粗野而健康的、只属于贫民的气息,闻来恍如隔世,就算雨再大也盖不住。
光顾这里的多是本地人,也有像他这种外地来打杂的苦力和挑夫。如今这儿被仙缘笼罩,许多四面八方的有钱人慕名前来,也会专门到这百里坊转转。
巷中虽窄,两侧均有小楼林立,茶楼、食馆、各式各样的小店,琳琅满目的,天渐晚,都准备点着烛花在揽客,这雨根本拦不住他们分毫。
慕煦微微抬斗笠,一边好奇一边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眼睛在各处流连。
沙哑的、浑厚的、各式各样的卖货声不肯认输般,断断续续地在小巷里此起彼伏。正在这时,一道与众不同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清脆如铃。
“喂——下面的。”
慕煦抬头,雨滴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模糊了视线。他眯起眼睛,只见有人从窗户探出头,长发随风猎猎舞动。慕煦直觉不妙,待到看清那人的脸,发现竟是那在福兴客栈见了两面的姑娘。
思考间慕容清殊的半个身子已经越出了窗,慕煦大惊,还未意识到她打算做什么,但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控制不住僵硬的四肢。只霎时,少女用力一撑栏杆,整个人翻了下去。
慕煦不敢再想,扑到楼下,手忙脚乱地接,小楼不高,其实对于做好准备的人来说接个大物件并不算什么难事,怕是连大点的声音都没有。“大物件”坠落下来也不过一瞬,慕煦接的稳稳当当,就是他自己给自己添不少心理压力。
女孩身形娇小,只有在从天而降的瞬间有些许冲击感,尽管如此,辛苦工作了一日的的手臂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有力,慕煦觉得胳膊有些发麻,内里的骨头隐隐作痛。
楼上正看戏的茶客们都被这动静吸引了来,纷纷鼓掌,甚至叫好道:“小伙儿有点功夫!”
平息砰砰跳的心,慕煦忍不住看了又看怀里的少女,发现她清瘦得可怜,便忍不住掂了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反而像一尾鱼一样从他怀里轻盈地滑到地上。女孩环顾四周,举着伞的人群摩肩接踵的,每个人都像一滴水一样可以随时融入大海,要在这里找一个摸包的小贼,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天方夜谭。
眼见无果,她皱了皱眉,低声骂了一句“该死”。少女有些不甘心地扯出内袋,摸了个遍,只摸出了几块碎银子。
慕煦就站在距离她一步开外,表情有些微妙,淡淡道:“怎么……”
“了”还没说出口,他就闭上了嘴,对方的深蓝色的眼珠子不知道是多少次毫无忌讳地冲着自己,他顿时有点不敢继续往下问。不知为何,他潜意识对这个姑娘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少女捋了捋湿漉漉的鬓发,将它们拎起、并从眼前挪开,言简意赅:“刚刚有人偷了我的荷包。发现的时候已经逃走了。我下来找,没找到。”
她站在雨里,面容平静,像是在讲述晚上刚吃了啥。
“姑娘……”
“慕容清殊。”
“……慕容姑娘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需不需要……”
她不接话,一如既往地直愣愣看着慕煦,慕煦被她盯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池。思来思去,想了又想,不确定地开口:
“慕煦。慕容的慕,煦光之煦。”
这下慕容清殊满意了,她摇摇头,然后伸出手把那一把碎银子递给面前人,一字一句道,“慕煦,谢谢你接住我。”
慕煦不知道是今日第多少惊,连连摆手,“举手之劳,不必不必。”
见他推脱,慕容清殊也不勉强,很快收了回去。
雨淅淅沥沥,似乎小了点,只是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慕煦瞧着身边的慕容清殊淋雨的模样十分可怜,脑子一热摘下了斗笠,想给她挡挡雨,还未递出便见少女仰面朝天伸出手,捧了一捧雨,往脸上一泼,俨然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慕煦恨不得给多事的自己一耳光,瞬间打消了念头,把斗笠一把扣回头上。
如若放在寻常,在无人迹的地方,慕容清殊定然是直接冒雨穿行。但现在这座城里可谓是人满为患,来寻鱼仙的客人们看到此等天气,都道是好运,白船驾云雾自雨中来,果不其然,还未到大暑,磅礴大雨先来打了头阵,替仙人们迎客来了。
转出小巷,来到官道上,管道宽敞,相对百里坊,没有那么人挤人。但也因此,他俩更显眼了,仅有的路人都冲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浑身湿透的女子和头戴笠帽的男子,怎么都像是吵了嘴的一对情侣。
慕煦感受到视线,有些不适应。慕容清殊则是完全不在意,大摇大摆地走在道上。
该说幸好下雨天没车,不然她走这么狂肯定要被车撞。慕煦又忍不住叨叨,都说六道轮回,离魂要投得人间道已是不易,然这人世间,饶有千千万种身份,悬殊大过天地,他也不曾怨过出生。好吧,也不是不怨,只是装看不见。然而偏偏慕容清殊就正正好撞到他跟头,要他想不看见也难,怕是得把这仅剩的一只眼珠子给挖了,才能安心。
分明发誓这辈子都当失了考妣无亲无故的孤儿了,说不要什么就来什么,他心理准备还没做好,莫非这也算命么?
人流匆匆,多是贩夫走卒。都背着货到处找避雨的地方或者打算回家。
慕煦与慕容清殊并排走,悄然打量着她。真不知道向她这样的小姐为什么要去白岛,看她身强体健不像是得了病的样子。莫非是家里……他又开始思忖。想着或者人是单纯好奇心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有钱人总比想象中更要人无语。
要问世间应当无人不知前左相慕容离,昭王还未称王时已随着他在营中布阵,是天下一等一的谋士,不多时便帮着当今天家夺了天下,从此改朝换代,定号为昭。自此大昭承平已数十余载,慕容离也在不久前向昭王乞了骸骨,告老还乡,带一家人离开了东京一路南下,再不过问朝廷庙堂之事。
即使对他这乡间煮夫而言,这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闲话,细节并不清楚,但是再跟旁的人说个大概,作谈资,还是多少可以的。
两个人前后脚回到客栈,虽已入夜,大厅里人还是多,熙熙攘攘的,也没顾得上注意他俩。慕煦刚想去问借一下后厨,扫视一眼,发现已不见徐娘子的踪迹,想必是歇下了。剩一个掌柜在后头坐着,无聊地打着算盘。
慕容清殊趴在柜台上跟掌柜说了什么,接着便转身离开了,一身水滴滴答答的,留下一条雨做的小路。慕煦这才想起来兜里还收着她的玉,忘了还。
TBC.
其实最后一次见何小少爷,已经是约莫快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何小少爷虽然已经有些纨绔子弟的苗头了,但年岁不大,能做的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纠集一些狐朋狗友,趁萧明海不在的时候欺负欺负萧明月。两家关系虽然一般,姑且也还有些走动。
萧明月不记得那天自己哪里惹得何小少爷不高兴了,他对自己破口大骂,还说她是母亲和恩客的孩子不配用萧家的东西夺了她的绣球丢到了水里。那时萧明月被他欺负久了,对这些事已经感觉有些没新意了。母亲曾是贱籍,自己又是庶女,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父亲好像不是很关心,大娘子也没有很在意,母亲更是往那一躺问所以呢?好像除了何小少爷那伙人,她周围的人没有人特别在意,萧明月也慢慢地对这些话感到麻木了。
但这次何小少爷的花样她属实没经历过,她呆呆盯着浮在水上的绣球,一直到天快黑了母亲来找她,她才突然想起来哭。母亲蹲在池塘边帮她捞绣球,还打了个哈欠,甚至懒得问她是不是又是何老二说了些什么。直到萧明月问她:
“娘,我是不是野种?”
母亲才垂下眸子,那张对谁都爱搭不理的冷脸上突然有了一丝复杂的、说不上来的表情。她懒懒地把竹竿往旁边一丢,蹲下来帮萧明月擦了擦脸,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主动问她:
“何驰对你说什么了?”
萧明月抽涕着把方才的事同母亲学了,母亲就那样静静地听她说完,一言不发,支起身拉着她回府上了。那绣球就浮在池塘的水上,在夕阳的倒影中一晃一晃,像一条翻白的鱼。
之后过了两天,萧明月已经自然而然地忘了此事,大娘子却突然邀请何老夫人、何夫人与何小少爷来家里喝茶赏花。那日二姨娘带着三哥和五哥回娘家省亲了,大娘子便带着母亲一起。母亲素爱艳丽,但那日一反常态穿得素净,倒像是给人服丧。大娘子与何家的客人说了许多后宅内院的客套话,看着倒是其乐融融。何夫人对大娘子也是无比恭敬,只有偶尔目光扫到母亲和萧明月身上时,会露出不屑又得意的窃笑。
何小少爷很快坐不住凳子,吵着要出去玩。大娘子派人端上小孩子爱吃的点心,又叫人备了茶,笑着说:
“我们整日在后宅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南湘楼,听说那里刚请来了扬州的姑娘,连我们家老爷都听说了,技艺一定不一般,我们也去见见世面,如何?”
何夫人还没说话,母亲却先开口了:
“大娘子真有意思,昔日二十四伎之首如今就坐在您边上,您想听曲不找我,却要去听那种货色的,是担心我来萧家这些年技艺生疏了吗?”
何老夫人又想开口,但大娘子却好奇地问:
“哎哟,看我这记性,妹妹的琵琶技艺当然没得说,只是不就是支曲吗,这谁弹不都一样?”
母亲压根不给旁人插话的余地,直接顺畅地接了下去:
“那可不一样,同样都是教坊司,同样都是乐伎,但官尚有九品,乐伎呢,当然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哦?这我倒没听过,妹妹你快给我们说说,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大娘子说着,拍了拍手,立刻便有几名女使抬了张铺着图纸的板子走了进来。母亲于是被大娘子缠着,从教坊司的起源说到如今的变迁,从礼部直直说到州县,又从阳春白雪说到汉宫秋月。何家人几次想起身,但丫鬟们手脚麻利,这茶是一杯接一杯地添从未断过。大娘子听得津津有味,对母亲说:
“老爷年轻时只同我说过妹妹技艺高超,却不想妹妹和老爷居然是宫宴上认识的。看来若不是老爷那日受了封赏,如今我还无福听妹妹聊这些呢。”
“姐姐这话可就折煞我了。”母亲掩嘴轻笑,同大娘子说,“今日恰好说到了,妹妹也斗胆提醒姐姐一句,虽说都是以色侍人,但伎和妓终究不一样。如今礼部松了口,江南之地的烟花巷便也多了。姐姐可要把老爷盯紧了,可别哪日他说是去听曲,听着听着领回来个姑娘还算好的,领回来个儿子,那传出去,可有损萧家的名声。”
话音未落,只听清脆的一声,原是何夫人把茶杯打碎了。大娘子笑着让人把碎片收拾了,眼睛都不抬一下,母亲款款地冲何夫人行了个礼,平淡地对何夫人说:
“何夫人,何老爷单纯,又好音律,夫人可要教他好好分辨乐坊的牌子,免得一不小心被奸人骗去青楼狎了妓,白白惹出事端来。”
那日她们不欢而散,何老夫人与何夫人带着何小少爷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何老爷行为不端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何府赌气似地搬去了离萧府十条街之远的位置,两家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从此出必要业务外,再无来往,偶尔何小少爷在街上见了萧明月,也只是恶狠狠地剜两眼,彼此就当看不见。
母亲素来惫懒,不愿说些大道理,也从未理会萧明月平日在做些什么。但那日,她第一次拿出了作为母亲、作为萧家三姨娘的威严,教诲萧明月:
“皎皎,你可曾做过对不起何驰的事?”
萧明月思来想去,摇了摇头。
母亲坐在椅上,抬头看她,一言一句掷地有声:
“既然问心无愧,那便不要在意。我们是庶人,是贱籍,但不是罪人。女孩子的眼泪很珍贵,不要为不在意的人哭。”
那之后,虽然萧明月依旧过着原本的日子,谨慎地活着,在家中像是空气从未有人在意,但她好像除了祖母的丧礼之外,确实没再因他人而哭过。
偶然听女使们聊起,她才听说,母亲谨小慎微、从不张扬,除自己该得的之外,从不惦念其他。她素来不喜争抢,更不喜与人交恶,但她一旦开嗓和人吵架,却是从未输过的——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你骗的是栖梧派第二十七代掌门的钱!
正文143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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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阴沉了半个月的天终于舍得放晴,让地上的凡夫俗子得以重见天日。至柔至悯的橘红色夕晖映着薄暮的残雪,显得这天地都没那么冰冻了。
解红臾端着刚煎好的药汤推门而入,见到前几日还病得难下床榻的师父正坐在堂中擦剑,不由得面露喜色:“师父,今日可是觉得身子好多了?”
白发老者含混地应了一声,招手让他入座,然后继续专注手头的工作。
解红臾没有再出声打扰,静静地坐在一旁注视老人。
解九洲大病半载,身形变得佝偻了,动作也变得迟缓了,名为衰老的毒虫仿佛已经要把他吞噬殆尽,只剩下一副枯骨撑着一张干瘪的皮囊。
用白色的软布细细拂去剑上的灰尘,再上以剑油、来回擦拭。一炷香后,解九洲打量一番光可鉴人的剑身,满意地将剑归入剑鞘之中,将它同另一柄短剑一同推向解红臾。
解红臾惊慌地站起身来,快速摆手道:“师父,我不是为了……”
这两把剑,一把名曰“远山”,一把名曰“静水”,是栖梧派的镇派之宝,也是它曾经辉煌历史的最后见证。
纵使烜赫一时,几百年过去,栖梧派也只剩下十几名门徒和山上的几间老宅,唯一值得人记挂的就是这两把绝世好剑。
半年前,三师兄想要偷取这两把剑,失手杀死了师娘,而后重伤逃逸。遭此事变,师父心灰意冷之下遣散了所有弟子,从此大病不起。
当时二师姐和五师兄也表明了要留在山上照顾师父,却被强硬地赶走,只留下了解红臾一个人。不是因为他偏心,而是因为解红臾无家可归。
解九洲抬手止住了解红臾接下来的话,缓缓道:“我知道你不是为了它们留下的,但你看,眼下也没有其他人在了,难道还真要让栖梧派的传承断了不成?”
长时间的咳疾让他的声音变得喑哑虚弱,但那语气和蔼可亲一如往昔。
解红臾道:“我可以交给其他师兄师姐!大师兄,二师姐……他们学得都比我好,也比我更有能力……”
解九洲摇头道:“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无暇分心照看栖梧派。只有你,从小生长在栖梧山,把这里当家,我对你最放心。难道你不愿意肩负传承栖梧派的重任?”
再度把剑塞到解红臾手中,老人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畅快地长舒了一口气。
他继续道:“小时候西山的牛鼻子给你算命,说你命中有劫,把你的名字改了,就是为了让那劫难找不上你。但若是红尘因果沾多了,劫难还是会找上门来。
“我本以为,让你在山中安度此生即可,但如今我要走了,以后就没人陪你了,终究还是得下山去的。
“下山,倒也不必太怕。心地险恶的人有,值得肝胆相照的人也有,总归是比山上有趣得多。
“若是遭劫难之前,发现了些个良才美玉,可带上山来继续清修。若是没发现,也不必强求,最重要的是自己活得开心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解红臾的眼神愈发柔和:“你要知道,人不是为死而活的,而是为活而活的。”
终于意识到他在交代后事,解红臾的眼眶刹时变得通红,哽咽道:“师父……”
解九洲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太用力,以至于接连咳了好久才平下气息。他的脸上并无哀戚,反倒是有一种得偿所愿的解脱之色。
他拍着解红臾的手,宽慰道:“孩子,何必这么伤心呢?我有预感,你师娘她会来接我的。”
说罢,他转头望着窗外,再次呢喃:“她要来接我了。”
似是在回应他的话语,山中忽起大风,簌簌雪落声传入明灯的屋舍。
然后生命的火光熄灭于老者浑浊的眼中。
解红臾失声痛哭,跪倒在他身前,长拜不起。
……
……
解红臾在栖梧山中独自住了几个月,在师父师娘合葬处的附近布置了一些机关,又将山中的古屋都修缮了一番。
后来无事可做,他便独自练剑,从日出练到日落,不厌其烦。
春雷乍响时,蓬头垢面的山中隐者割掉脸上的胡须,收拾起自己为数不多的物什。
二月廿三,剑客出山。
做人
崇宁年间吾在国子监求学,得数位同窗好友,其中有一陈姓书生,与吾等谈过一件奇事。
言其家中建有豪奢园囿,但仅得一鹿居,家里人称这只鹿为老祖,鹿在府邸内通行无阻,子弟见了均要行大礼,他年少时还曾因忘记施礼而被训斥。
后知其缘故,系晋朝时陈家有一子弟,单名白字,此人深有佛缘,但性格乖戾,有高僧几次至陈家欲渡他修佛,皆拒之。高僧劝道,人生苦短,施主若为佛弟子,来生可为人也。
然陈白狂妄道,你自去修你的来世,我来世就做个浮蝶儿花贼又如何呢。遂着人将其撵走。
陈白身故,至亲与他沐浴更衣,停灵于室,定于次日出殡。然次日陈白尸身踪迹皆无,只得一只浮蝶儿扑于榻上,奇大无比。众皆认为是陈白,不愿其离去,但也不敢与其接触,恐其飞走遂闭门锁窗,日间着清水、净花入内供其取食。
过了一旬,那浮蝶儿不再动弹,似是故去。家中欲以其代陈白葬之,但升棺之时,闻听棺内有扣扣扣异响,只得再次打开,视之有一虫叩首,一指来长,浑身莹白透亮,质若白玉,好食晨露。至入秋,虫亡矣,现一狸奴,雪里拖枪,硕鼠避之不及。因此事奇异,遍传乡野,远近有好事人来家中打探。而至亲本就不舍陈白离去,其又数次死而复生,且转生之物命数皆短,不若人之长寿,盼望终有一日陈白能得人身与之团聚,于是将陈白化物养于家中。
后来晋灭,南北并立,又至隋唐亦亡,世事变迁,陈白与家人仍共度春秋,但原先的至亲早已仙去,后代均称之为老祖。
到陈生这代,老祖已化鹿多年,日渐衰竭。
吾等均认为此乃陈生戏言,但数日后,不见陈生,问其师才知陈生乃请假奔丧,待其回转后与吾等见面,陈生叹道,老祖去矣。
方又解释,此次老祖竟化为异仙,人首鱼身,貌若青年,体态健硕,尾有一丈,能通人言,是族谱从未记载过的情形,遂焚香祭祖,禀告陈白归来,前人夙愿已了。
后陈白着人送其入海,陈家子弟数次询问是否伺候不周,才要离开。
陈白答道,非也,我活了五百多岁,转世不知凡几,这才知晓,做人有做人的情趣,可是不做人也有不做人的快乐,和人住在一起已经不符合我的本性了,只是我此前没有机会告诉你们,但这次我终于可以去做鱼了哩,我很欢喜。
于是陈家自泉州送陈白入海,此后也没有人再见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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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梦
有一生名为皮良,肚中有文章千余,一日夜间听到有人在窗外细声细气道,先生,我白日里听书,甚为好奇,可否到你处一观。
皮良不及拒绝,遂感到有人穿堂入室,携手而游。初始如入混沌境,除身边伴游外空无一物,后过崎岖山路,唯头顶有光,然一过狭口,星河山川撞入眼前,万物奇诡壮丽,与常世无一相同。尚未待他细看,蓦然间日月同天,龙凤齐鸣,飞虹落霞转瞬即逝,又现城郭楼宇,熙熙攘攘,朝代更迭,时空流转,一夕之间窥见千年。
皮良乃是凡人,如何能抵挡此等洪流,只觉得头晕眼花险些闭过气去。游伴牵引其游玩一夜,赞不绝口,归家后仍是在窗外道谢,今次对不住先生哩。但先生肚中景色确实宏伟,见地非凡,凡人无缘得见甚是可惜,不如我赠一日,先生可给世人观之。
次日皮良洗漱完毕,遇好友至,遂将夜游一事告知。
述至一半,只听外间惊呼不已,人声鼎沸不绝于耳,与友人外出,只见街头巷尾人潮涌动,对着空中指指点点,抬头一看,只见半空云雾之中异像频频闪现,有亭台楼阁才子佳人私会述情,又有千军万马两军对峙取敌寇首级,还有那神鬼妖狐精怪伴着天庭众仙巡游,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令人目不暇接,全是皮良所讲过的传奇异闻。
友人细看之下,发现在如此热闹的碧空边缘,云层之后有一鱼仙左顾右盼牵着一摇摇欲坠的人影走过,那人看来就和他身旁的皮良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