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泡泡破裂,它醒来了。
沉没在水里的灵魂吐出一串泡泡,这是不应该的,它模模糊糊地想,但我得到自由,这不应该吗?
它却又不单独是它,发绿的水波上投下浮萍的阴影,一轮模糊又遥远的月亮悬在中天,映在水面上,映在它的眼睛里。月相以一种不可理解的速度变动着,刹那间已从满月转为了弦月,又逐渐被黑暗侵蚀,让它也觉得身躯如同月亮一般一块一块消失。灵魂仍然沉在水底,开始等待即将到来的一场月食。
天空之下则是一片真菌的丛林,丛生的巨大菌类交缠着织成扭曲的罗网,将水面围成了圈,在天上也编出牢笼,泛出金属色的甲虫穿梭在其间,被啃食的菌类落在地上,崩解成雪花状的孢子,细雨一般在空中飘飞,落在池塘边的腐土之中,顷刻间便生出细细密密的小菌子来,在极快速地生长之后,又转瞬间枯萎凋零。
它是水里的灵魂,是月亮,是甲虫,是水岸边的朽木,是丛生的蘑菇,是纷飞的孢子,是倒毙在腐土上的死鹿,是鹿腔里刺出的带血的肋骨。
世界在不断被它分解,又在不断被它重组,世界的尸体发出绵长的呼吸,世界的眼睛合拢又张开,它在死去,它又在生长。
我应该杀死某个东西,它的灵魂咆哮,这东西开始寻找,一切都是它的耳目。
有一样东西在惨败微弱的月光下发光,挤挤挨挨的蘑菇们睁开眼睛,把自己俯得很低很低,用目光去捕捉。
一只流光溢彩的蝴蝶,孢子们闻到杏仁和苦艾的燃烧味道,它也嗅到了。
灵魂注视那只曼舞的蝴蝶,它在深深的水底,孢子、月亮、和泛红的腐土注视着蝴蝶,而昆虫还未发觉这一切即是它和它和它。
这不是它需要的东西,灵魂感到迷惑,这本不应该有“它”以外的东西,但它对这蝴蝶提不起兴趣,也起不出探究之心。
算了吧,蘑菇们的眼睛合上,死鹿腐烂出森森白骨,月亮被黑暗彻底吞噬。
——它睁开眼睛。
“他”来了。
他站在一棵倾倒在水中的庞大朽木之上,有些茫然地停滞在原地,看起来和周遭几乎融为一体。
虚弱的人什么也没有带来,记忆、智慧、杖还有提灯,甚至在方才,他几乎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
外来者转动脖子,无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这巨木沉在一汪深潭的正中,裸露在外的部分也覆满青苔和野菌,不知道是什么兽类的肋骨沉在浅滩处,也像草木那样破开水面,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发光的蝴蝶在一片漆黑里落在他的肩上,又露出一线的月亮听见蝴蝶的声音:“看看这是谁,一个迷路的旅人?”
他不答,反问蝴蝶:“你是谁?”
灵魂升起亲切的狂喜,墓土和死亡的气息从人的身上传来,但他的心在跳动,他的血在血管里奔流。
小小的昆虫向空中振翅,飘飘悠悠地留下了一句带着笑意的优雅腔调:“亲爱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呢?”
蝴蝶飞远了,但它无暇顾及那只昆虫。
它被充满了,冥冥之中的灵魂指引它,我应该撕裂他,让他的骨与肉朽坏,血放干流进腐土,把他磨碎了,像孢子一样飘在空中,像月亮一样充盈每一处,这样死去的鹿才能重新站起。
他开始行走,用那双手去触摸朽木上的苔藓,走过死去的鹿,抵达扭曲的菌林。
你想离开吗?它想,不,这是生与死、枯与荣交缠之地,生命即是循环,凋零后生发,从永恒的死中绽放出生命……
——这是一个没有出口的圆。
“你喜欢奥菲莉娅么?”会说话的蝴蝶飞过他的身侧,“少女的十四行诗在悲唱,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又悲伤,又疯癫。”
“但她是那样美丽的少女,即使在水中永眠也如湖中妖精。”蝴蝶轻笑着,细小的触肢点了下水,晃起一圈涟漪,“而你能遇见谁呢,多可悲啊……”
红眼睛的半精灵没有听见昆虫的话,满月悬在天中,他蹲下身去,真的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低垂着头看向了湖面。
蝴蝶在空中蔓出幻紫色的烟气,红发的梦魇化为人形,悬浮在了空中。风向变了,他侧耳倾听,少有的怪异梦境勾起了他的兴致,但不言不语的梦主人倒是有些让人扫兴。
能萌生出这样梦境的人,总该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吧?
这是一汪幽绿色的深潭,他深深低下头去,蜷曲的黑发几乎要被沾湿。
月亮被他的倒影遮住,他看见了它。
有着鲜红色眼睛的鳄鱼咬住了他的喉管,把水边的青年拽入了水底。
一、二、三、四……梦魇饶有兴致地数了数那些生物的数量,但大量的血涌了上来,让翻涌的水面变得混沌不清,风狂乱地吹起,菌林簌簌地发出尖叫和狂笑声,孢子雪一般地飘落下来,甲虫也发出尖锐的嗡鸣。
这梦是活着的,梦魇注视着面前的场景,几乎要大笑出声了,那水下正在进行一场多么精彩和残忍的谋杀!它们合谋要杀死自己的主人!
他感到别样的餍足,为眼前上演的这一出精彩剧目,今日没有令他失望。
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不祥的红色也沉了下去,梦魇意犹未尽地轻轻鼓了鼓掌,准备在梦境崩坏之前离开。
一切都变得寂静,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黑暗吞没。
在第二次月食到来的瞬间。
咚。
他听见了心跳声。
咚、咚。
菌林在黑暗里发出浅淡的光。
他不应该这样做的,但梦魇俯下身去,微笑着靠近了水面。
他的小臂被攥住了!
可怕的痛楚从接触的地方渗进皮下,表面灼痛,内里却像冻伤般泛出麻木和刺痒,在渗到骨头的位置又转化成了针刺般的剧痛!
并不像是错觉,那支白森森的骨手抓住他的时候,这个世界仿佛静止在这一刻,飞舞的孢子附在其上,织出血管、肌肉和皮肤。溃散的骷髅以一种惊悚的形式重新生长,水的味道、血的味道、墓土的味道,他再一次成为他,黑发红眼的青年带着死一般的寒气,将梦魇拽了下去!
摔落在水面上的时候,梦魇的身体爆裂成一群美丽的蝴蝶,逃脱了青年的桎梏,它们飞舞着遁入空中,离开了梦境,但仍有一大群可怜的蝶,艳丽的鳞翅沾上了孢子,顷刻间被腐蚀得七零八落,落在水面上,像是一支衰败的花。
他醒来了,天还未亮,伽林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看了看。
没有痕迹。
梦魇的身形有些模糊,他伸出手来
——小臂上有着一抹闪着幽蓝磷光的可怕焦黑伤痕。
【有些菌类会在植物或者动物的身上寄生,侵蚀出特别的斑纹。】德鲁伊写好了标注,合上了笔记本。
有谁在遥远的梦里发出了大笑。
·何以解忧,唯有摸鱼
·刺客们安心放松的日常(真的吗
·小心吸血鬼(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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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早已见识过这般出色的隐匿技巧,珂莱特还是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亚巴顿站在树荫里,身影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夜空足够晴朗,月光足够体贴地掠过他俊美的脸庞,恐怕她会就此失去半吸血鬼的动向,哪怕他只站在离自己五步开外。
“身为刺客,隐藏气息不仅需要技巧,更重要的是与周围环境的完美融合。”银发男人的声音低沉而迷人,如同夜风穿过古老的林间,“你的心跳,你的呼吸,甚至你的血液在体内流淌的声音,都应被控制。”他闭上眼睛。
在珂莱特的注视下,他的存在感逐渐变得稀薄,直至几乎再无法察觉一丝属于亚巴顿的气息。片刻后,他仿佛将自己再次从空气中凝聚而成一般重新显现,用一种漠不关心的口吻补充,“学着成为环境的一部分,就算入门了。”
而精灵这才意识到她早已看得愣住了。“谢、谢谢……”珂莱特结结巴巴的感激被亚巴顿不容置喙地打断,“现在,是时候支付报酬了。”
“报酬?”她连忙翻找起自己的腰包,动作却在看到一个优雅的笑容后停滞。不知为何,这样微笑着的亚巴顿让她本能地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很简单。我还没吃晚饭。”他的笑容加深了,舌尖伸出,舔了舔露在空气中的两颗尖牙。
珂莱特瞬间全身僵硬。来请求指导前她便心知与吸血鬼打交道的代价,但直接听到与预想所带来的冲击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少许血液作为交换,不会危及生命,亚巴顿是暗影领航的一员,是可以信任的同僚……真的可以信任吗?难道光影骑士团的每个人不都拥有自己内心深藏的秘密吗?
不知是否亚巴顿察觉到白发少女的犹豫,他缓步走近,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坚定。珂莱特呆呆地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半吸血鬼琥珀般的眼瞳越来越近,近得能从中反射出自己的身影。电光火石间,她咬紧牙关,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只是吸血,或许能够接受。
简单的同意似乎给紧张的氛围带来了微妙的变化。月光依旧斑驳地洒在两人之间,照得骑士团旁的河流波光粼粼,现在更是平添一份无形的神秘光辉。亚巴顿停在了离珂莱特仅有几寸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显然,获得猎物的许可对他而言很是重要。他伸出手,轻轻握住精灵柔软的手,引导她在河流旁的石块上坐下。冰冷的触感让珂莱特微微打颤,但并没有退缩。她有一个奇异的念头,此刻这位半吸血鬼给她的感觉更像是保护,而不是伤害。
亚巴顿没有再看她。他低下头,将精灵白皙的手腕送到嘴边,然后,出乎珂莱特意料之外,在其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在她来得及思考或是感受更多时,他一口咬破了皮肤。
快速失血带来的晕眩让珂莱特头昏眼花,此时再想反悔也已无法做到,她的四肢变得绵软无力,如果不是常年游历带来的良好身体素质,恐怕她就要当即失去意识。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她而言都过于恍惚朦胧,最后停留在记忆中的是手腕处精心包扎的手帕,以及半吸血鬼手中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朵鲜红如血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