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区第一章
*含有布拉CP向
*含有不知情的食人内容,以及对残肢断臂的描写
布兰温早饭一般以牛奶面包和燕麦粥结束,他擅长烹饪,但是更多的是以白人饭为主。来了中国以后他才感慨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同的美食。在市井里面尝试各种各样的食物,让他感觉非常有意思,但也很不适应。他曾经吃粽子的时候连着外面的粽叶一起吃,被人指出后还被嘲笑了很久。而在今天,他上班赶路,因为学校里有一个比较要紧的活动,所以他干脆决定在路上吃饭,不再准备早饭。
当他路过那家茶楼时,被那里的香味所吸引。他驻足买下了一个叉烧包,老板是个一脸富态的中年男人,表情憨厚,看起来相当祥和。
“你好哇,很少看见你这样的外国人。”
“嗯。”
布兰温习惯了被人这样子打招呼,每当他来到国外,人们总是对他的外表分外惊讶。他是混血儿,母亲是日中混血,而父亲是美国人,他继承了父母的五官轮廓还有发色瞳色,两种文化在他身上交织,反倒是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美景。人人都说他是个五官俊美,轮廓分明的年轻才干,只有布兰温自己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片黑暗。
老板递给他一个放在塑料袋里的叉烧包,还有一杯豆浆。布兰温拿着就走了,没有多说什么话,他着急赶路。然而背后老板的视线却一直落在他的后脑勺,不知为何,布兰温总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种不好的气息。当他拿起包子咬下第一口时,他顿住了。
不太像牛肉,也不太像鸡肉,还是不像猪肉,像是一种他没吃过的肉。他想起来有一些传闻说有人会用猫肉或者狗肉来代替普通的肉类。
一口、两口、三口。他最后还是决定暂时不吃这东西,虽然有一小部分已经进了肚子里,但他决定无视。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但现在他只是把这些东西全部扔进垃圾桶,再踏上上班的地铁。
***
[联系人:拉沙德]
布兰温:早上吃了个包子,味道好奇怪
拉沙德:怎么了?
布兰温:不像是普通的动物肉,我怀疑可能是狗肉或者猫肉之类的吧。我吃了一块进去,没有催吐,现在稍微有点后悔。
拉沙德:哦亲爱的……就算真吃到这种肉,也不是你的错,是用了这种食材的厨师的错。
布兰温:我知道,还是好后悔
布兰温:(悲伤兔子哭泣)
拉沙德:(拥抱)
拉沙德:你很在意我们之后可以一起去检查一下身体~或者直接举报,我很乐意给卫生监督局的人增加业绩。
怀抱着这种有点悲伤的心情,布兰温又度过了一天忙碌的校园生活。
当布莱恩下班的时候,他的通讯器接到了来自于幻影的联络,他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又发布了几条任务公告。
“……茶楼和叉烧包?”
根据任务的通报,有神秘的叉烧包肉混入了九龙内的茶楼。
布兰温看着那上面的地址,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腾。他甚至差点错过地铁到站的提示,当他下车时,他迅速找到旁边的垃圾桶,呕吐了起来。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胃如此沉重,而进食是如此的罪恶。
***
“叮铃——”
布兰温回家时,门口的风铃响起,厨房里有饭菜的香气。他浑身疲惫,却又因为知晓恋人的存在而精神一振。他走到餐厅,看见拉沙德正在解开身上的围裙,看见布兰温时对他粲然一笑。
“回来了?饭菜刚好。”
布兰温突然有点想哭,他绕过桌子扑过去抱住拉沙德,对方的体温在他怀里蔓延,尽管并没有说明缘由,但拉沙德也回抱了他。二人之间沉默着,随着时间流逝,二人的心跳一致。
“我好难过。”布兰温抽抽鼻子,分开些许,让拉沙德看见他泪汪汪的眼睛。
“怎么了?”拉沙德伸手抚上布兰温的脸,泪水顺着他的脸庞落下,流到指缝间,布兰温还是哭个不停。
“我好像吃了人肉。”这话一出,空气微微凝滞,但是并不是出于恐惧。因为拉沙德还是那样认真的凝视着他,布兰温感受到对方一如既往的关怀和包容着他,痛苦的内心有了些许缓解。
“我说过了,不论怎样我都会爱你的。而且——这也并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坏厨师,如果实在不行,我们一起去把他干掉。”
他擦掉了布兰温的眼泪,拇指抚上布兰温的嘴唇,布兰温有些抗拒的偏过头,他依然流着泪。
“我脏了,不想碰你。”
“可我想吻你啊?”
“我真脏了,我感觉我的心碎了,哪怕我还是这么爱你,想见你,甚至现在也依然爱你爱的要死,却不敢再碰你了。让我安静待着,拉沙德,我想一个人流会儿泪,饭菜给我留一份就好。”
这时,拉沙德也会感慨恋人的难搞,他的精神和道德洁癖,那极端的狂暴本性,都是他爱上布兰温的理由。他曾经目睹过对方的蜕变,青年对他的爱情如此赤诚,仿佛要把一切献上那般。却也会因为自卑之类的原因,而选择自我封闭。
但是他是谁?拉沙德·克维尔特,以着一种惊人的耐性选择了全盘接纳,他们曾经相知相爱,又再次被命运牵连到了一起。拉沙德吻了吻布兰温的发顶,对他说道:“好,但当你好起来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吻我。”
***
布莱恩在一夜过后,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他久违的没有和拉沙德一起睡。于是他蹑手蹑脚的爬了起来,在这种早上拉沙德往往在睡懒觉,布兰温在的时候他不会特意锁房间,于是他蹑手蹑脚的进去,找到他,在柔软的床榻间睡的香甜,然后俯下身子吻了对方的额头。
他做好了决定,要清除掉这一切。他不希望有多余的事物妨碍了他以及他跟他恋人之间的感情,他的恐怖,他的畏惧,他的担忧……全部,他清楚拉沙德会接纳他,但他不希望对方承受这感情。
他做好计划,确定好那家店的地址和营业时间,接着找过去。
***
当夜晚降临,布兰温已经来到了那家店附近。他轻车熟路这一次他没有从前门而是走了后门,像个蹑手蹑脚的小偷轻柔,他莫名的想起来港片里面那些胡同,黑恶势力和警察会在里面追逐彼此,而现在他正身处其中。
他正身处其中,周围的空气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这很正常,毕竟是处理荤腥的地方。他快速检查了一下,后厨,有肉,有刀,有冰箱。还有一些他不太熟的汉字,他至今仍未完全认全这些奇奇怪怪的字符。于是他只是快速的检查了一下冰箱里的内容物。
打开时,一颗人头和他对视着,布兰温下意识反胃,他不是没见过更糟糕的,但是这种……情况下,他深刻的认识到,这可能就是自己吃进去的东西,他继续查看着内部,断手断脚排列整齐,旁边的绞肉机里有新鲜的肉沫,他又开始反胃了,这次结束他得去心理咨询。
他甚至开始苦中作乐,想着这其中哪位幸运儿是他吃下肚子的肉。
当他检查包子内部时,听见了脚步声,厨师壮硕的身影透过餐厅灯光线照下一片阴影,布兰温没躲,而是看都没看一眼,当着对方的面掰开生包子,里面是新鲜的,还带着血液的肉沫。
“……因为你的原因,又有很多人受害了。”布兰温缓缓的抽出刀,那个厨师看着他,双眼猩红,喘着粗气,和白天那幅慈祥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将会对你处刑,”他的语气非常平和,“rest in peace(安息吧).”
当对方朝他扑过来时,他砍下了第一刀,然后是无数刀。
“……所以,这就是目标对象几乎四分五裂的原因吗?”秦处看着布兰温写的任务报告,露出有点头疼的表情。
“我想我在里面写的很清楚了,因为遭受目标袭击而还击,并且在过程中通过斩击尝试分离附身的虚界访客,在百次斩击后失败,但是目标对象疯狂,最后在其逃走前将其杀死。”除了有一点私仇以外,布兰温说的句句属实,秦处没有多过问,只是点点头。毕竟抱怨最多的可能是善后部门,布兰温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于是,在短暂的交接后,布兰温火速回了家。他知道那里有谁在等他,急切的打车,直达家里,然后上到屋子里面。现在是夜晚,而拉沙德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上,开着一盏小夜灯。他不理解对方为何要坐在这里,但当那人睁开眼,看着他微笑时,他突然领悟到了这是为什么。醒来时的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的爱人,这感觉是多么美妙。
“你回来了。”
布兰温不语,他走近对方,吻他。拉沙德的嘴唇有点干燥, 但是内里却火热且湿润。当他们急切的缠在一起时,仿佛严丝合缝的刀子和刀鞘,仿佛一天的结束都只是为了此刻的相遇。布兰温尽可能的把脑袋埋进拉沙德的脖颈之间,闻着他的气息感到了安定。
“哈……布兰温,”拉沙德笑了起来,手抚过他柔软的发丝,“离了我,你可怎么活?”
“我不打算活着,”布兰温语气平静,凝视着对方,眼神是冷静的“没有你,我也感觉自己无处可去。”
“哦布兰温,别说这话,我要你活着,然后时时刻刻想念我。在地狱里,我们还会再次相会,没有人不会为自己的罪过付出代价,即便没有地狱——我们也会去往同一个地方,因为我很清楚,我会一直等着你,而你也会不断找寻我。这世上若是有神,他安排的命运也是让你我再次相遇,而你和我都知道,我命定的结局终会降临。”
这么长的一段话,倒是有些不太像拉沙德会说的了,布兰温缓慢的眨眼,他可以感受到拉沙德的呼吸,这么久了,他们似乎总会重新认识彼此,发现对方新的惹人怜爱的点。而他的回应是和对方鼻尖碰鼻尖。
“我知道,”他的语调缓慢,仿佛在一点点将心声挤出来,“但我还是爱你,倘若明日世界末日,那么若是和你抱在一起,我也不再会感到畏惧。拉沙德,我爱你,往后我还会说许多次,但今天我仍然会一直说下去。”
拉沙德笑了,他笑的时候总是那么的肆意,而布兰温安静的听着,也会微笑。他向来内敛,而拉沙德仿佛是他的反面,把他拉出那稳定的舒适区,然后一起去冒险。今夜很长,明夜也很长,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消磨时光,享受彼此的存在。
一、
顾九时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常被安排在大堂坐班的新人,即便把对方招揽进来的就是他本人。当初自己光记着经理让找个懂道上规矩又机灵会办事的人过来,但忘了将老实听话考虑这点进去——新来的家伙喜怒无常难以管理,永远保持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稍许话不投机便会把人打趴在地,可相对的又很懂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中哪些自己招惹得起,哪些人又碰不得,导致对方虽嚣张乖戾却从未捅过大篓子。上头对杂工之间的矛盾不以为然,所以遭殃的永远是出来收尾的顾九时。
而且这家伙视力也不是一般的差——与其说看不清东西,不如说和盲人没什么区别了。本身就因为天生的疾病在亮处看不清东西,不知为何还少了一只眼睛,导致看个文档都几乎要把鼻尖贴到名单上,才能辨清楚当天预约过的客人姓甚名谁。他问过对方平时究竟是怎么维持日常生活的,得到的答案是用鼻子闻,和野犬区别不大。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难写的名……他嘟囔着在键盘上摁了好几次下翻,才顺利地在考勤上打下乔缬两个字。编辑完表格,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而就像是感觉到自己的视线那样,很快乔缬也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笑,还朝自己招了招手。顾九时赶忙装作没瞧见,缩着发酸的肩膀把脑袋垂了下去。
前天晚上有几名混混醉酒后赖在包厢不肯离开,顾九时好言好语地劝了三句未果,还没来得及找帮手却见乔缬自己走了进来,并且随手抄起一旁喝空的酒瓶,径直砸到离顾九时最近的人的脑门上,碎玻璃伴着血滴溅得地毯上到处都是。“相同的话重复太多次就没意思了。”乔缬这么说完,将哀号着倒地的家伙拎起来,扔进其他人的怀里。当时他也保持着和平日里一样的笑脸直到对方狼狈逃离,而后又十分自然地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漂白剂倒在地上开始拖地,嘴里还哼着歌。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混迹于夜总会的人们成分复杂,客人间时有口角乃至斗殴发生,对此顾九时的态度是闹完便算了,不要牵扯到店里,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之所以能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也正是因为听闻这家会所后面的靠山是当地大帮会之一。哪怕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倒霉到自己头上,抱着这样的念头顾九时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只可惜乔缬明显不这么想。
索性找个借口把他赶走算了——顾九时这么考虑着,却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他抬起头,却看见乔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对面,那只一个月内起码掰折过七八条胳膊的手掌正搭在自己肩膀上。不巧的是最近也许因为天气寒冷,顾九时的肩膀本就酸痛,现在又被这么一摁,令他不由得吃痛叫唤了出来。“嘶……你这……我是说,你有什么事吗?”他刚想抱怨,可想起乔缬那脾气,已经来到喉咙口的粗话便拐了个弯被自己吞了回去。
“领班今晚空吗?下班喝一杯?”他自然而然地整只手臂搭上顾九时的肩膀,看起来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不痛快,“不过你怎么啦?关节痛?”
“疼了好几天了,大概因为寒气吧。”顾九时边说边摇摇头,“所以呢想喝酒就自己去,下班都凌晨三四点了,我可没精力熬到天亮。”
听到自己的拒绝,乔缬抿了下唇,“这样啊,好可惜哦。其实偶尔和朋友一起放松一下对身体有好处。”他语气中抱着遗憾,转头回了原本的位置。
顾九时拧起眉头,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和乔缬成了朋友,不过似乎……那家伙也没有恶劣到非走不可的程度。游走在九龙的灰色地带,性情古怪一些也情有可原——好歹平时揍完人之后,乔缬还会嘻嘻哈哈地给自己赔不是。顾九时揉了几下酸痛沉重的肩膀,不知不觉打消了几分钟前找个由头把人赶走的想法。这时大门被打开,他顺声音来源望过去,门童正招呼着一名独自前来的女性进来。
又是她——这不是对方第一次光顾。顾九时能记下她,除了对方高挑的个子和标志性的一袭黑衣外,还有就是她往往只是在这儿点上价格最昂贵的酒,随后便阴沉着脸在客席坐到当日歇业。他问过几次经理,得到的答案是既然有高消费也不惹麻烦那放着不管便好。他偷摸着打量了几眼,哪知很快便被发觉了——他见对方回头望向自己,急忙挪开了视线。他不敢看那双暗金的眼睛,觉得它们属于林中的冷血动物。
“我去看一下仓库。”尽管该盘点的昨天都盘点完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仓库要做什么,可他还是逃一般地起身离开。乔缬也好客人也好,怎么最近遇到的家伙一个比一个奇怪。他悄悄抱怨着,又揉了几下疼痛不已的肩膀。空旷的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凉风吹过身子,令他打了个激灵。
说也奇怪,今天客人明明不少来着……就算外面没人,怎么也听不到包厢里的声音。没记错的话,这房间的隔音不是每一间都做得那么好?
他有些困惑,便停下脚步想回头看看。却发现两侧所有的房间内灯光不知何时都灭了,只有自己站着的这条长廊顶端还亮着灯。可头上这灯似乎也像是老旧了,开始忽明忽灭,嗡嗡作响。这响动令他汗毛倒竖,它从上方传下,又绕于自己的耳畔久久不灭——最后啪地一声,头顶的灯火也消失了。他的身侧袭来潮湿又阴冷的风,仿佛有什么活物正趴在自己肩颈上呼气。他猛然觉得身体疼得更厉害了,甚至连自己的太阳穴也传来痛觉。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变在发生,可又不敢转头去看。“不会是闹鬼吧……”他不信鬼神,可当下的情况令他止不住地这么想,记得老家的长辈说过,这种情况下不去看不去听才是好的。他打算拔腿就跑,却又不知道在这望不到头的黑暗里究竟哪儿才是边界。
“不愧是咱们领班,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呢。”
他忽然听到前方人声响起,便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寻过去,可在抬头望去的瞬间惊恐地意识到,这话音听起来竟像是从自己嘴里打出来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并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可惜反应太慢,尽顾着原地发抖了,不过大部分措施倒没什么问题。”顾九时看着“自己”转过身露出笑容,那份轻佻令他感觉到有一丝熟悉。“如果你愿意相信一下自己的话,现在站起来跑掉还来得及。”
顾九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意识到此时此刻别无选择,便听从建议站起身——就当精神恍惚灵魂出窍好了!他这么想着使唤起仍打着颤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出现的方向迈开步子。他跨过“自己”身边,紧接着萦绕在脑侧的刺痛便消失了,连同一起不见踪影的还有按压在肩膀和四肢上的沉重感。而同时他的身后无端又升起阴风阵阵如鬼魅窃窃私语,可他不敢贸然回头。他忽觉肩膀被拍了一下,只是这次他没有本能地警铃大作,就好像只是熟人路过身边。
“还算清醒,你做得不错。”
那人绕过自己,同时留下了这么一句好像带有赞誉的话,在这片刻顾九时瞥见泛着微光的刀刃破空划过。他反应过来这女声他也熟悉,尽管每天自己只有点酒水时才有机会听。“可是她怎么会在这儿……?”顾九时内心疑惑,下意识地回过头——然而比起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客人,更加骇人的画面已经先一步映入眼帘。
他不知道那究竟还可不可以被称作一张脸。五官被剜去,露出腐肉和断裂的白骨,可他却又能从那双淌着血水的空洞眼窝里察觉到视线,它正落在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黑衣女性身上。黑衣女性却对此毫不在意,她手里的匕首已经有一半没入腐尸般的怪物胸膛。一旁那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家伙也还没有离开,表情从容地正准备抬手举枪。
枪……?自己还有带枪吗?
顾九时忽然反应过来,远处的“自己”尽管身形容貌与本人别无二致,可他与自己保持同步的也只有这点。那家伙身上带着顾九时不可能持有的武器,穿着明显大了一码的会所制服,而制服胸口别着的是——
他思考到一半,却忽地失去平衡跌倒下去,好像是一脚不知道踏在何处导致踩了个空。与此同时可怖的哀鸣也从身后追了上来,刺耳的声响令他心生恐惧,随即痛觉便再度爬上脑门。他意识到这一摔是避免不了了,只是在视野骤然降低的同时,他倒是正巧与转身看过来的“自己”打了个照面,借此机会他也终于在后脑磕地的前一刻,辨出了名牌上的名字。
可真不是一般的难写。他这么想着,同时眼前一黑。
二、
“醒啦?”
顾九时是在接近窒息的感受中被迫睁开眼的,下一刻他就看到乔缬垂着脑袋,脸距离自己只有几厘米。不仅如此,这家伙的手指还捏着自己的鼻子。“我就说憋一会儿气就清醒了!”见顾九时恢复了神智,他这才把手松开,一副看起来很高兴的模样,马上抬头朝远处招呼了一声。
“哪有这样喊人起床的!”他一股脑坐起来,把对方的胳膊拍到一边。“不对,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不对,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放在平日里,顾九时一定会把解雇乔缬这事再次提上日程,不过现在比起抱怨,他有太多问题想向对方问个明白。比方说在昏迷前他看到的恶灵一样的玩意儿是什么,比方说为什么他会看到自己穿着乔缬的衣服对自己说话,比方说为什么现在他顺着乔缬的招呼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成天死气沉沉坐在店里的客人会坐在茶几跟前削苹果。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环境和摆设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平日生活的出租屋内。他诧异地看向乔缬,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从没告诉过对方自己住在哪里。
“如你所见我救了你哦。”乔缬似乎毫不在意顾九时抛出的抱怨,也没有搭理他的眼神,“简单解释就是有鬼缠上你了,我打跑了它还把你送回家里——所以要不要考虑回去后找老板给我加个薪水?”
“鬼……?”
顾九时有点消化不过来。这个概念离自己的生活过于遥远,因为道听途说的神鬼志怪故事而惴惴不安一连失眠四五天这种事情,如果没记错的话最近一次发生在他的小学时代。
“这么理解会比较方便。”黑衣女性说着将一盘削完皮的苹果塞进顾九时的双手之间。“不过,人是我救的。”
这好像是顾九时第一次听到这位客人说这么多话,从口音听上去她明显不是本地人,却也不似内陆的游客,更像是在努力用其他国家的发音拼出本地语言的样子。“啊……谢谢你……但是为什么它要找上我?”他还是不太敢直视对方,只能低头看向手里,本地人——至少他家里不会把苹果片切成兔子。
“没有我吸引注意的话,领班早就被那家伙牵着走了。还有一点就是,鬼挑人不讲逻辑。”乔缬像是早就习惯了给别人解释这些异常现象,见顾九时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不客气地自己拿了一块苹果。“举个例子,你吃饭的时候不会规定自己一定要从哪片叉烧开始夹,就是类似于这样的道理。”
“那就是说纯属我倒霉?……话说回来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果然是你啊!”顾九时刚准备努力消化摆在眼前的超自然话题,却突然意识到了藏在乔缬话语里的另一层意思,他瞬间被吓得一激灵。“你你你怎么能做到……”
“打这么危险的工总得有点本领。”白发男人眯着眼睛,悠哉地靠到沙发的垫子上。“说到这点,你现在状况如何?有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哪里与之前不太一样啊?”
“不太一样?”
乔缬点了点头:“比如感觉自己现在很有力量……或者你眨眨眼睛,能不能看到什么以往没见过的东西?再或者有没有觉得能做到一些平时办不到的事情?比如隔空取个杯子什么的……如果感到困难的话也可以不用考虑得那么明确,把你能感受到的都说出来。”
顾九时瞅了乔缬一眼,发觉他难得收起了轻佻的笑,看起来并没打算戏耍自己。于是他又打量了一下黑衣的女性,对方依然表情淡漠,但她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好像的确也在期待着有什么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他闭上眼集中起精神,感受着身上每一处皮肉,聆听起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每一丝细微声响。借此机会他确实发现自己的左小腿连着脚踝有些以往从没有过的触感,正随着逐渐清晰的意识和下意识的动作逐渐传递到四肢百骸,他掀开被褥看了一眼,继而倒抽一口凉气:
“腿摔折了。”
三、
看在他们的确救了自己的份上,顾九时决定把这秘密吞进肚里,并且今后再也不考虑撵走乔缬的事情。在腿骨摔断的期间,乔缬每天都顶着自己的脸,拿着自己的工牌进会所打卡上班,再趁无人注意的间隙变换回去。“放心吧,需要谁在的时候谁就能在,非得同时露脸的情况下我会先保全领班你的。”乔缬这般打了包票,并在顾九时跟前展示了他的能力。尽管对方称此为高超的易容技术,但见识了全过程的顾九时觉得这绝不是简单的化妆本领,毕竟世上不可能有人在改变容貌的同时连着体型也变得与原来大相径庭——更何况乔缬每每动手前还要把眼罩下面的假眼提前摘出来,那景象看得顾九时心里发毛。
“怕什么?真想害你的话,我就趁你昏迷不醒直接用你的脸去借高利贷然后去澳门玩个爽,或者等挥霍得差不多了远走高飞。”起初顾九时出于强烈的违和感而拒绝让乔缬再变成自己,于是乔缬便毫不客气地抛下了这些话。“要不是你摔的那一跤我们早就打败那家伙了,也不至于埋伏在这儿。”
无法反驳的顾九时只得遵照对方的安排老老实实地躺在家里,并且任由这两个浑身谜团的捉鬼道士在自己家进进出出。他想了半天决定偷偷用捉鬼道士来称呼乔缬和出云——现在他知道了寡言女顾客的名字,也知道了对方来自日本,前些日子每天来店里一声不吭地坐着也是因为察觉了异常前来盯梢。他觉得反正都到中国干这行了,入乡随俗套个道士的称呼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每每想起她与乔缬这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竟会是搭档,他就不由得心生诧异。
“对了之前听你们说,你们也是因为遇到鬼怪——就是那个什么访客以后才有了超能力?”现在他知道了那些不存在于自己常识里的危险玩意儿叫作虚异访客,也知道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撞鬼后幸运地获得超能力,更多的还是像他这样或者索性丢了性命的普通人。他本以为只是疲惫造成的肌肉酸痛和精神不足,正是被访客留下印记的反应。乔缬表示反正对方近期就会重新找上门来,不如就守在这里太太平平地侯着。在他替顾九时去夜总会打卡上班的时候,出云便守在顾九时身边照顾。
“我本人是这样的,听闻大部分同伴也都如此。”
“哦……那乔缬呢?我有点好奇,你俩谁更早开始做这行的?”在这期间顾九时发现,出云虽不善言辞,但为人温和,有求必应。因此他也逐渐敢于同对方交流起来了。比起话中带刺,总喜欢绕着揶揄自己几下的乔缬,他更喜欢这名寡言却诚恳的外国人。
“我做这份工作没有很久,是乔先生带我入的门。”出云答道,“我也时常捉摸不透他的脾气,但请相信他是真的为了顾先生您的安危考虑,还希望您不要厌恶他。”
“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再这么想了……只是有点在意,你看,既然知道了世上还有这么厉害又危险的工作,就忍不住去想一想,比如他的眼睛是不是就是被访客伤到的……诸如此类。”
出云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甚了解。“乔先生喜欢聊天,但很少提到与他自己有关的事,我只知道他在找一个特定的访客和一些特定的人。”
“原来如此……哎,对不起,我仔细想了下,虽然你们期待过我也能做到点什么,不过事实上哪怕真的做到了,我想我也没法加入你们。”他谨慎地挑选着词句,希望能令出云听懂的同时,又不会引起对方的不快。“我一直都在避免会引火烧身的事。与其说在避免麻烦,不如说是不想被记恨。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没打算在这地方干活。”
“每个人活着的追求都不同。”出云思考了片刻,倒是很认真地做出了回复。“您的想法没有错。”
“谢谢你啊……话说回来,只要觉醒了超能力就一定要加入你们的那个组织吗?”他见出云摇头否认,便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疑惑:“那么柊小姐为什么会选择和那些恐怖的东西接触呢,至少我觉得你不是很喜欢的样子。”
“报恩。”她轻声答道,继而起身。“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境遇不太好——我是逃过来的,乔先生收留了我,并且夸我有用,我便帮他做一些杂事。”
“杂事吗……”他想起那天对方抬手差点就割断访客喉咙的样子,不由得耸了耸肩膀。但想想负责自己这几日起居的也是这双手,就又觉得不应该对她抱有抵触。现在他们能和谐地在同一间屋内相处,至于对方究竟怎么来到香港的,等她哪天心情好了当故事讲出来那也无妨。
乔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出云已经回了杂物间休息。顾九时的屋子里还有一间卧房,原本分给后者,但被以床上睡不自在的理由推脱了。“算啦,她就这样,偶尔会有些怪脾气。”乔缬对此意见并不大。不过顾九时觉得更奇怪的那一方明显另有其人。
看起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异样发生了。他看着乔缬毫无顾忌地拆开自己新买的毛巾,不由得想。要不是那天的经历,现在的这两人完全就像是找了借口来自己家里蹭吃蹭住的骗子一样。可每当想到自己见到过的怪物,他就忍不住非得等家里人全齐了才敢闭上眼睛睡觉。
要是能有个法子把这些事全部忘记就好了,他听着窗外逐渐响起的鸟鸣,悻悻闭上眼,顺手准备将被子拉过脑袋——就在此时他察觉到了异样。他的胳膊仿佛被另一只手拽住一般僵在半空中,冰凉的触感一步步沿着手腕扩散到全身。他想起身逃离,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他试着发出声音唤乔缬他们过来,却意识到根本张不开嘴。或许现在自己还能勉强撑开眼皮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但他又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绝不能这么做,毕竟此刻睁眼的话一定又会看到前些日子那张熟悉的恐怖的脸。阴冷的吐息落在耳边,他不由得心一横,将全部的力量用在了自己摔断的腿上。疼痛使他夺回了片刻身体的控制权,他惨叫一声,同时挣扎着整个人滚落在地。可随即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攀上了咽喉,又越发收紧。
自己能做的一切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他止不住地发颤,懊恼自己怎么就没能得到点能力。早知就不那么害怕麻烦了,他这么想着,有些认命地放弃了抵抗。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同时束缚自己的力量突然消散得一干二净,顾九时忍着疼痛转过身,正好瞧见人形的访客趴在地上,腐烂的脑袋被长发女性的右手擒住,死死地贴着地面;它抬手扭转关节,以人类做不到的角度抬起胳膊直指出云的咽喉,却很快又偏转了方向只抓到一捧虚空。出云麻利地从腰后抽出匕首,轻车熟路地切下对方的脑袋。访客痉挛了片刻,最终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彻底没了动静。
“谢谢。”出云说着看向门口,乔缬站在外侧,左边的义眼微微发亮。
“客气什么。”见敌人不再行动,乔缬轻快地走进来,他看看顾九时,又瞅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很快掏出手机对现场拍起照来。“难怪看中了领班……这个身体确实腐烂快到它可以操控的极限了,虽然可怜但还是找个机会烧掉吧。”
“啊……人类的身体?”顾九时反应过来,看向眼前已经变成两截的家伙,腿上的疼痛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出云走到他跟前,将他搀扶起来。
“是啊。把人活活疼死接着就能接管原主人的身体,大概就是这样的习惯——访客消失以后味道可重了,现在我们要开始打扫,你要不先休息一下?我进门的时候稍微骗了一下大家的嗅觉,所以可以美美睡觉不用担心被尸臭影响——哦不过机会难得,你想不想一起来?”
顾九时看了看乔缬,看了看出云,又将目光飞快掠过地面。“谢谢你,不用了。”他有些脱力地瘫坐下来,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不喜欢麻烦。
四、
他们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第二天早上乔缬还带了点酒和菜肴回来,三个人小小地庆祝了一下。这下顾九时知道为什么平日里的乔缬压根不怕惹事了——随便找个外人进来,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房间里曾经出现过一具被割了脑袋的腐尸。据乔缬说,哪怕警察带着鲁米诺试剂找到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判定不了什么。
不过顾九时还是决定尽快找个新的住所,哪怕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他也不打算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了。“其实你不用过于介意,兴许多睡几个晚上就把它给淡忘了呢?”反倒是乔缬觉得有些可惜,“违约金多贵呀……”
“算了吧,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更何况我的记忆力好得很。”顾九时边说边把喝空的酒瓶收起来,“这些你明早去扔了啊——话说柊小姐怎么先走了?你们不是明天才搬回去嘛。”
“小云回去交差了,顺便帮我写报告。”乔缬说着拿起酒杯,自顾自地与他碰了一碰。“我这可不是偷懒,新人总得做多点活儿才对。”
“我看就是在逮着新人薅。”顾九时白了对方一眼,“对了,我听她说你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很久了,而且你好像还在找一些特定的家伙?我不太爱管别人的闲事啦……访客这块我应该是没辙了,但找人……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许我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啊——早说呢,没必要扭扭捏捏的。不过小云也是真够热心的,你俩这样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乔缬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继而笑出声来,看上去心情很好。“大概是十年前吧,除了我以外全家都死在了访客手里——哦对了,不只是家人,朋友同学老师,好像当时所有跟我家里关系好点的家伙都死透了。这事儿还上了新闻,不过后来因为牵扯到了这些警察处理不了的玩意儿,所以明面上到最后也只是个未侦破的悬案。那时我还小,后来调查到了有几个与这件事也许会有关联的家伙,所以想找过去问问话——顺带一提那个访客本身我已经自己揪出来处理掉了。”他语调轻快,仿佛只是在聊无关人士的家长里短。
顾九时愣住了,对方平日里轻佻随意的态度令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的随口一问会换来这样的故事。“对不起,好像让你想起不好的经历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无所谓啦,你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与其在意死人,还不如多看看领班你这种活蹦乱跳着的家伙。”
“活蹦乱跳……算了,没有这事情的话,我可能到现在还挺怕你的。”顾九时回忆了一下,对于乔缬所说的案件,他倒不是没有印象——不如说只要那时候已经道上稍微混过一段时日的,就不会不记得这件事情。当时如日中天的帮会组织兴和会在一夜之间被血洗,除了首领乔怀雨举家上下以外,组织内稍微有些地位的干部及其家属,全都以惨烈的方式暴毙,几乎没有人逃过此劫。这件事对黑白两侧的影响都不算小,起初被当作组织间结仇后的结果,可无论警方甚至道上自行调查,最后都无疾而终。倒是从没想过唯一的幸存者正站在自己跟前,顾九时看向身边的年轻人心生感慨。他不知道乔缬身后那个专门处理这类异象的组织究竟有多庞大,但或许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自己这样的普通人才能在当下的认知里活到今天。“现在用你的解释去想那桩案子,还有你的事情就都差不多合理……咦?”
真的是合理的吗?
当时报道没有载明生还下来的人姓甚名谁,起初因为姓氏的缘故,顾九时自然而然地将乔缬与姓乔的那家关联到了一起。记忆逐渐清晰,他却越发感到困惑,他转而去打量对方的脸,试图将思路拼凑正确。毕竟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那个案件——那件惨案的幸存者——
“想到了什么吗?能这么快反应过来的话,果然你是个聪明人,没趁此机会得到点什么能力真是可惜。”
“如果你是……如果你真的从那桩案子里活下来了……”顾九时觉得自己不能接着说下去,但他忍不住想要理清关于那件事的后续。“那你现在应该……不对,你当时应该……”
他说到一半,突然被乔缬用指尖抵住了嘴。对方没有用什么力量,却自然而然地把他准备说出口的话语止住了。“你记得的一切都对,你怀疑的那件事情也对。寂寞的时间太久人便会恋旧,虽然被告诫过没事少说几句,可我想着反正要收尾了,找个聪明人随便聊聊也无妨。”乔缬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继而亲切地勾搭过来。前一阵他们关系还没有这么融洽时,乔缬也曾对他这么做过。由于诅咒的根源已被清除,这次接触没有再令他感到疼痛和不适。“当初你踏空摔倒的时候扭伤了脚踝,不过为了在这期间更好控制你的活动范围,我就请小云直接折断了你的腿骨。我找了擅长恢复的人过来,明天你就能正常走动啦。”
“你说什么……?”顾九时一时间没能理解到乔缬的话语,他的目光落回到乔缬脸上,看到了与平日里如出一辙的盈盈笑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对这张脸这副表情怎么都喜欢不上来。他还想再问多问一些,却发觉舌根开始发麻,面部也没有了知觉,只有脖颈后忽然传来了足以剥夺自己全部思考能力的疼痛。
“抱歉啊,才治好的肩膀可能又得痛一阵了。”
五、
顾九时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常被安排在大堂坐班的新人,即便把对方招揽进来的就是他本人。当初自己光记着经理让找个懂道上规矩又机灵会办事的人过来,但忘了将老实听话考虑这点进去——新来的家伙喜怒无常难以管理,永远保持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稍许话不投机便会把人打趴在地,可相对的又很懂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中哪些自己招惹得起,哪些人又碰不得,导致对方虽嚣张乖戾却从未捅过大篓子。上头对杂工之间的矛盾不以为然,所以遭殃的永远是出来收尾的顾九时。
而且这家伙视力也不是一般的差——与其说看不清东西,不如说和盲人没什么区别了。本身就因为天生的疾病在亮处看不清东西,不知为何还少了一只眼睛,导致看个文档都几乎要把鼻尖贴到名单上,才能辨清楚当天预约过的客人姓甚名谁。他问过对方平时究竟是怎么维持日常生活的,得到的答案是用鼻子闻,和野犬区别不大。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难写的名……他嘟囔着在键盘上摁了好几次下翻,才顺利地在考勤上打下乔缬两个字。编辑完表格,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而就像是感觉到自己的视线那样,很快乔缬也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笑,还朝自己招了招手。顾九时赶忙装作没瞧见,把脑袋垂了下去。
前一阵顾九时因为不慎摔倒而崴伤了脚踝,在那之前有几名混混醉酒后赖在包厢不肯离开,当时他好言好语地劝了三句未果,还没来得及找帮手却见乔缬自己走了进来,并且随手抄起一旁喝空的酒瓶,径直砸到离顾九时最近的人的脑门上,碎玻璃伴着血滴溅得地毯上到处都是。“相同的话重复太多次就没意思了。”乔缬这么说完,将哀号着倒地的家伙拎起来,扔进其他人的怀里。当时他也保持着和平日里一样的笑脸直到对方狼狈逃离,而后又十分自然地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漂白剂倒在地上开始拖地,嘴里还哼着歌。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觉得在自己休假的时候,对方也估摸着像这样暴力制服过不听话的客人。混迹于夜总会的人们成分复杂,客人间时有口角乃至斗殴发生,对此顾九时的态度是闹完便算了,不要牵扯到店里,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之所以能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也正是因为听闻这家会所后面的靠山是当地大帮会之一。哪怕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倒霉到自己头上,抱着这样的念头顾九时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只可惜乔缬明显不这么想。
尽管令人头大,但既然上头都没说什么,留着也就留着吧,想找个机灵会办事的人也不容易——顾九时这么考虑着,却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他抬起头,却看见乔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对面,那只一个月内起码掰折过七八条胳膊的手掌正搭在自己肩膀上。亏得趁腿伤在家好好休息了一阵,借此机会还把上个月因落枕而疼痛不已的肩颈给养好了,不然被对方这么一拍一定会疼得不轻。“你有什么事吗?”
“领班今晚空吗?下班喝一杯?”
“下班都凌晨三四点了,想喝酒就自己去。”顾九时边说边摇摇头,“我岁数大了,动不动就胳膊疼腿疼的,没精力熬到天亮。”
“这样啊,好可惜哦。其实偶尔和朋友一起放松一下对身心都有好处。”乔缬轻快地说道,尽管话语里带着可惜这样的字眼,但他的语气倒是没什么遗憾的样子,转头便回了原本的位置。
顾九时拧起眉头,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和乔缬成了朋友。不过游走在九龙的灰色地带,性情古怪一些也情有可原——好歹平时揍完人之后,乔缬还会嘻嘻哈哈地给自己赔不是。或许真的放下成见,哪天小酌一下也无伤大雅。当他这般犹豫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大门打开的响动,他顺声音来源望过去,门童正招呼着一位独自前来的女性进来。
个子高挑,一身黑衣,这样的客人平日里倒不常见。她面无表情地进门坐下,点了一份昂贵的酒水。顾九时偷偷打量了一下,捉摸不透对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既不像来玩乐,也没有在等的人。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她朝顾九时的方向抬起头,竟出人意料地向自己挥了挥手。顾九时诧异地呆愣片刻,也不得不礼貌地微笑致意——既然有高消费也不惹麻烦,那放着不管便好,就算有个万一,估摸着乔缬也知道该怎么对付。只是那双金色不似人类的眼睛盯得他微微发怵,令他不由觉得,如果能避免扯上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
打个煲仔饭卡先!双人份的,字数应该是够了
他麻溜地将手掌贴到对方额间,又不由分说地往地面用力一抻。对方本就在惊惧和茫然下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对乔缬的动作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惨叫着倒在地上。“对不起……怀雨兄……我真的不知道啊,那天我只是接到你的消息,叫我去新界接一趟货……”
乔缬看了男人片刻,他依旧维持着单手控制住对方的状态,另一只手本已经拽住男人的小指打算往手背的方向翻折,结果在一声接一声的讨饶中放弃了继续下去。他哼了一声,转而甩了一下手腕,记忆消除电棍从他的袖口内侧弹了出来,在出警局之前,他才对着男人的两个女儿用过。“这下可真是一家子齐齐整整。”他咧着嘴笑得开心,随即将电棍抵在男人脑后按下按钮。“哦不对……齐整不了。妈回不来了,而这个男人也不会记得这桩案子和那两个小姑娘。虽然走漏了一点风声,但回去拜托一下秦老大就行——他有得是办法让这家伙这辈子都接触不到她们。”
他说完站起身来,又嫌弃地朝对方肚子上踢了一脚,接着便朝出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过来把人带走了。
“乔先生……”出云犹豫着上前,把失去意识的男人扶了起来。她看出乔缬特地挑了不会留下后遗症的部位下脚,没有往肋骨或者肝脏这种地方使力。“这样真的好吗?他现在是作为一个父亲来的,那两个孩子现在只剩下他这个家人了。”
“我说好就是好。那个死掉的女人宁可栖居在那种破旧房子里直到病死,就说明她压根不打算再和这人扯上关系。而且小姑娘们看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黑社会爹,丢给福利院的话也方便安全得多。”乔缬不以为然,轻快地将电棍收回袖口准备打道回府。“明天再去她们住过的地方看看吧,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打个车把这家伙送回他来的地方。”
出云没有再反驳什么,她从未与父亲这样的角色一起生活过,判断不出乔缬的说法究竟正不正确。“那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吧,”她把男人的事情暂且放置,犹豫地将自己刚刚听到的名字提了出来。“刚才我听到他喊了你——”
乔缬停下了脚步。
“十年前我待过的组织,曾与这里的兴和会做过交易。那个名字是他们首领的……后来没过多久,那个组织便在一夜之间覆灭,至今没有查明真相。我们的商品断了来路,我曾经的高层们也一度为此困扰不已。”
“那现在你经历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了,无非就是访客。而且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那访客早就被我处理掉了。”
“但是比起案件的元凶,乔先生,你是那个案件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乔家的独子,对吗?”见乔缬没有反驳,便继续说了下去。“双方合作的时候我还小,但我拿到过与你们组织有关的信息——尽管身体抱恙,但一直备受乔怀雨疼爱的幼子,如果我没有推算错的话,案发时时年六岁。”
“这下你什么都知道了,可惜我不能像对会所那家伙一样对你。”乔缬看向出云,他的眼罩好好地盖在义眼上,没有任何动用过异能的痕迹。
“那你现在的样子……”
“这是一次尝试,虽然失败了但我也知道了自己能做的极限在哪里。我能变成自己见过的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与我朝夕相处过的家人,哪怕他躺进了棺材。”他说得轻快,看起来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我把这个形象保留得久了一些,再试着回忆自己本来的模样——结果回来的只有这一身的病。”
“可这样的话,你的身体就等于被强行成长到了现在的状态,值得如此吗?”出云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凉,她不敢相信有谁会愿意手一挥便把整整十年的年岁扔掉,更何况是面前的乔缬,她本以为他们已经彼此有了一定的认识。
“小云,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不得。如果区区浪费几年肉身的寿命就能让我得到一些当下不可能拥有的能力,那这笔交易对我来说可再好不过。”
老旧的铁门发出沉重迟钝的声音,缓缓向外打开。斑神知道,往下的场景是光线昏暗、颜色杂乱的室内景象,几名员警跟着小女孩向客厅走去,明明是白天却还开着灯,狭窄的房间内日光灯洒下苍白的光辉,反倒平添几分窒闷感。
这份执法记录他已经翻来覆去地看了几次了,接下来的发展他也一清二楚:和两个小姑娘的对话、那锅色香味俱全的煲仔饭重磅登场,然后在其中一个员警惊声尖叫和短暂的镜头晃动之后,那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画面里。
第一次看的时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着实是给他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该去捂柏见的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所有感官都因为能力格外敏锐的人被画面交织的信息量狠狠打倒,由于大脑实在无法接受的缘故在他又看了视频两遍的时间里都窝在盥洗室里整理自己。
斑神退出视频,看了眼上方标注的“⚠️温馨提示:建议不要在吃饭时观看”,颇无奈地想:何止是吃饭时,这种东西对前几天刚和他长篇大论地抱怨了工作和叉烧包——主要是叉烧包——并且这些天都和外面的食物较劲的柏见来说还是为时过早。
因为是内部文件吗?也没有做过画面处理,不会又要调菜谱吧……他胡思乱想着,站起身,准备去阳台抽支烟的时候,柏见终于从盥洗室里出来了,眼眶还晕着红,看起来着实被冲击性的画面折腾得不轻。
于是斑神放下烟盒,把晾好的温水和一颗柠檬糖一并端过去,看着柏见坐在餐桌边低着头喝了水又吃下糖,才低声问:“怎么样了,还好吗?”
“……就那样。”柏见小声回答。
“之后还得去看现场和尸体什么的,要不我自己去吧?”
“最近的工作怎么都是和吃饭有关系……可以不做吗?不是你说多相信同事一点。”
“哎呀……不管怎么说,连员警都受不了的程度,对同事来说也挺困扰吧。”
柏见抬起头扬眉看了他一眼:“那你就不困扰吗?”
虽然结果显而易见,在他在盥洗室里对着镜子和水盆放空大脑的时候,有人反复拉动进度条又看了几次,他在里边都听见了尖叫声重复了好几次。
“还好,我大学学生物的嘛。”斑神耸耸肩,给了个完全无法解释他高得匪夷所思的阈值的理由,“而且,稍微有点在意。”
“哪方面?”柏见忽略了他的借口,双手捧着玻璃杯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腐烂程度和死亡时间对不上,然后直觉也……”斑神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是直觉而已。”
说起直觉柏见就免不了要回忆起几天前追溯奇怪叉烧包的来源时斑神说过的话,后续他们没参与的调查得出的结果和斑神的直觉也大差不差。回忆起差点被吃进嘴里的叉烧包,他的好记忆力甚至能够生动地铺开画面,从馅料中漏出来的成分不明的汤和油花还有特写。
柏见以拳抵唇咳嗽了一声,压下沉甸甸的呕吐感,才开口:“你觉得有虚异访客?既然是你的直觉,那我就相信。”
“可是我真的不想改菜谱了。”斑神的手指在桌面上画圈圈,语气颇有些低声下气讨好的味道,“所以就不去看了吧?比起这个不如和我决定一下晚餐吃什么。”
“你非要在我吐完之后和我说吃东西的事吗?!”
“那就我自己决定咯?”斑神拍拍他的肩膀,“我出门去趟卖场,你先休息会儿。”
眼看着柏见欲言又止想要开口,他又补充道:“如果觉得能看生肉了的话也可以和我去嘛。”
柏见当即表情一言难尽地摇头,看着他缩在椅子里身影都变得萎靡了起来,斑神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声“抱歉”,稍作收拾,留了一把糖在桌上之后他拿上伞出门。
卖场当然会去,不过考虑到拎着食物去案发现场对友人造成冲击的可能性和向来的习惯,他打算把去卖场购物的活动安排在工作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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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已经被全权移交给幻影,斑神在门口刷过员工证就被放了进去,一面把墨镜放回帽子上架好一面前进,穿过拥挤得找不到地方落脚的一小节门廊,踏入看了几次视频已经牢牢记住了摆设的客厅,站在那截灯光依旧单薄的日光灯管下,盯着天花板发呆。
糟糕的气味、被遗留下来乱窜的蚊蝇,还有敞开的门内床上没被处理掉的未知液体的痕迹,这些会使他的搭档大脑停摆的糟糕信息完全无法影响到他,他只是顺从着直觉一味地盯着日光灯管看。
久到眼睛疲乏感到刺痛,恍惚之间甚至出现了离奇的错觉,就好像某时某刻、兴许是这根灯管还放在街角店铺柜台后的展示货架上的时期,在几缕洒入店面的阳光的照射下,尚未使用过的光洁表面在无人经过时倒映出某个并非人类的存在的回眸一瞥。
也许只是盯着灯光太久眼前才出现视觉出错的黑色块,但当他眨了眨眼睛发觉真的有东西掉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并非如此。好在反应过来他还是及时躲开了,那东西掉下来砸在地面上发出了脆响。
他把东西捡起来拿在手里端详,是个相当规整的立体八角星,只是他还没用力,那东西就从中裂开,露出颜色妍丽的内里,紧接着迅速在他的手中溶解,化作品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滑落,又在落地之前挥发得无影无踪。
……诶?
斑神的思绪乱糟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思考起:之前的同事整理现场的时候没发现这个东西吗?以及、毁坏证物会不会被领导问责啊?
但是,没有任何痕迹能够证明刚刚他的手里有过东西,措不及防又莫名其妙的,倒是很有虚异访客的风格,或者说更像他曾经得到能力做的那个梦,无影无踪、无根无据。
不知道会对调查造成什么影响,回去想个办法写份报告蒙混过关吧……
他把这件事抛在脑后,迈步准备进厨房看看,只是刚进门就和一只绿色的独眼对上了视线。那只眼睛不大,属于一个安放在橱柜上的黑乎乎的毛球,他脑子一片空白地和那个见鬼的东西对视了一会儿,向周围看去时,橱柜和陈旧的流理台上已经排列了十来只黑色的毛球。
哦,我见过这家伙,在虚异访客的目击图鉴里。面对着那些睁开的独眼还有层层张开的尖牙,斑神这样想着。下一秒他手中的伞就打开,挡住了一只率先跳起的的士兵食人蛛。
怎么会有这样赶巧的事!虽然知道开过界裂缝的地方更有可能开出新的裂缝,但是怎么偏偏就选在他背着柏见单独行动的时候!
笨拙地挥舞着雨伞躲避一拥而上的士兵食人蛛,他开始头疼该怎么和柏见说明回家晚的事——倒是没那么担心自己的安危,毕竟界裂缝和虚异访客很快就会被幻影的设备检测到,他只要保全好自己想个办法逃出狭窄的房间到更方便防守的开阔地带等同事来救援就好。
离门只有几步,可是有如天堑啊……!
抓住时机,他握紧雨伞喊道:“停下!”
奇异的能量如同流淌的液体把周遭的一切凝固于刹那。在异能为他争取到的这一瞬间,他迈步想从食人蛛的空隙之间钻过去,可是那个瞬间不知为何,直觉催着他回头,于是他瞧见了那只眼睛里流淌着和他的眼睛相似的颜色的哨兵食人蛛。
——这类家伙没长嘴,对吧?
——可是为什么它在控制着它的同伴迟缓地做出口型?
——“回归”。
斑神凝固在原地,宝贵的逃生时间被他浪费在和食人蛛的对视上,待错位的时间归位,异常如梦中的潮水悉数消失,哪还有什么眼睛颜色特别的哨兵和呼唤着他的士兵,只有士兵张着嘴快要咬到他的肩膀和手。
完了,这下怎么和鼠交代他受伤的事,治好再去买东西卖场不会关门吧?
危急关头,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声“咚”的巨响。在封锁现场用的检测设备发出的警报长鸣中,瞬间冲过了门廊的人影伸长的手截住了张牙舞爪的食人蛛们。
那一刻斑神似乎也看见了柏见总在说的连接着他们的线,缤纷的色彩在来人白皙的皮肤下如鱼群汇聚流淌于血管之中,又因为主体正处在暴怒的情绪之中而沸腾躁动狂舞着就像火焰。
从天而降的柏见维持着可怕的神情将擒在手里的两只食人蛛悉数砸在地上,还记得收着点力道所以只是用柔软的蜘蛛身体把地板砸出点裂痕。气势骤然变得恐怖的柏见须完先生轻而易举地把食人蛛们一扫而空,在重新安静下来的客厅里抽出烟盒和火机,一言不发地点了支烟。
刚答应他不久就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吸引着单独行动了的斑神先生有点不敢看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黑发的青年边抽烟边用狭长冷淡的眼上下扫视房间内方才的战斗造成的破坏,待烟燃尽半支时走回了斑神身边,抓住了斑神的手腕抬了起来。
对视了一会儿,他轻轻呼出烟,正正吐在斑神脸上,把闯了祸正惶恐着的斑神呛个正着。
“我想好晚饭吃什么了,”他轻声说,“我们去卖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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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还想去看看尸体的斑神:不敢动,根本不敢动
之后大概老老实实道歉写检讨还用言灵签字画押才把人哄好。
关于工作的部分,因为没有任何依据能够证明那个八角星的出现,最后不了了之,交给别的同事调查虚异访客存在的可能性了,而他们两个回去写关于食人蛛的报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