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洛·麦考伊并不是在海边长大的。
她过去住在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区,既不像平原那般一望无际,阳光均匀地撒在大地上、风没有阻碍地从这头扫到那头;也不像更陡峭崎岖的山地,抬头望的时候天空被四周的崖壁分割成破碎镜子般的几块……
草编圆帽投下的阴影恰好挡住过于晃眼的日光,让她能看清远处翡翠色的海面;带着海洋气味的风吹起几缕碎发——为了干活方便,女人们多将头发盘在脑后——它们太短;波浪们推来挤去、堆出连绵的沙沙声。
一切都与故乡有许多不同。
“那今天就拜托啦!”
“哈哈……”
麦考伊干笑几声。她穿着胶鞋踩在浅滩,感到海浪卷走脚下的细沙、自己微微下陷。四周还有几个采蚌的,他们看起来很熟练,腰间挎着的藤编篮子已接近半满。
呜呜,雕金学徒一边在内心哀鸣一边回忆着曾在书本里见过的方法,她向四周撒下被分配到的粗盐,再将手探入海底,在沙中翻搅。这法子其实更适合沙地的采集,找到往外喷水的孔洞,刨开一点,用手指蘸着盐撒下一小撮,接着只需拈住蹿出沙面的贝类“水管”,就能将整个细长型的养殖魔物揪出。不过当下正是彭格列蚌的收获季,所以麦考伊总能摸到一两个,她也就没有仔细考虑,继续着不适合的动作。
“喂,小姑娘!”
远处的人开口叫她,那人有着健康的肤色,是常受海边日照的标志。麦考伊的肩跳了一下,她直起身,呼喊着问:“怎么——”
“看沙面有一圈波纹,像个烟圈的地方!”他指了指海面,“在那周边摸!”
“啊,哎,呜啊……”麦考伊终于反应过来,她毫无必要地搓搓手,拍掉手指上的粗盐,又往海里看。
“谢谢!”
对方爽朗地笑了几声。
接下来变得轻松许多。
“对了,要不要帮忙分解?”
“?”
这会儿麦考伊正将要求数量的蚌交给了海场旁的任务发放人,洗掉海水与沙砾的手已经捏住海鲜刺身餐兑换券。
“虽然没什么像样的报酬……不过要是开出珍珠,你可以直接带走哦。”
“我做!请让我做!”
作为学徒,麦考伊并没有太多机会能真正动手研磨珠宝的机会,市场上能买到的边角料也多是些未达到要求而被筛下的小块矿石;高质量的原石都得靠门路(行会或者私人关系),海边的珍珠就更不必提。雕金学徒就像被饵吸引的鱼,很快来到分解蚌的工作场。
她拿起一把样式特殊的小刀,这刀的刃部并不长,刃也没有多锋利,本来是用来开牡蛎的;锻铁匠对刀进行了些微的调整,所以它现在也能用来开彭格列蚌。麦考伊握住刀柄,顺着蚌壳边缘的起伏将刃插进缝隙,她让刀刃紧贴壳的内侧接着左右滑动,贝柱与贝壳相连的那一端很快被切断,这让学徒轻松地掰开一边的贝,露出柔软饱满的贝肉。她对另一边贝柱如法炮制,取下整块贝肉。
成堆的贝肉被送去案板上由专门的厨师处理,再分门别类地盛进不同的小盒,统一放进装有冰块的大箱子。
“你开蚌倒是很熟练。”
麦考伊抬起头,是刚才出言提醒的采蚌人,他站在一旁,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斗。
“以前打零工的时候碰到过一个叫做于勒的,他开牡蛎可快了。”
“哦……喂,小姑娘,什么掉下去了。”
“啊,哇!”麦考伊捡起一颗珍珠,“有点小哦……”
“哈哈哈!”采蚌人笑起来,“有就不错了,太贪心可不好。”
“呜呜……还想着做点小首饰赚点外快……”
“对了,等下我们这些人打算凑一起吃个饭,要来吗?”
“嗯……”
“免费哦。”
“我去我去!”
这的确是非常朴素的一餐。
大铁盒子里放入海边采集到的蛤蜊、藤壶、螺以及其他雕金学徒叫不出名字的海边生物,再加入大量白葡萄酒,撒入撕开的干辣椒段和罗勒,最后盖上铁盒,将其放在烧得正旺的篝火上。靠海而生的人大声笑着,聊一些与海有关的话,麦考伊端着碗坐在旁边,眼巴巴等开饭。
“小姑娘能喝酒吗?”
“能啊,”学徒回答,“我都成年好久了。”
“走一杯?”
“……来!”
海边的人们大笑起来,递过来盛满酒液的木杯,麦考伊先舔了一口,接着才咕嘟咕嘟灌下去。
“行了。”邀请她的人劝阻,“水果酒别喝太多,你还什么都没吃呢。”
“欸嘿嘿。”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
有人切了柠檬,清新的香气扩散在空气中、混进蒸腾的酒气,学徒不由得抽抽鼻子,深吸一大口,想感受更多。
“哈哈,小小姐等不及了!”
“我也等不及了,搞快点!”
“别慌,再焖一下。”
盒盖打开了,可见的蒸汽与不可见的香气同时蹿出来,“嘭”一下在空气中迸开,蘑菇撒孢子似的。里边的东西很快被分完,麦考伊几乎是立刻抓起一只螺,拿细枝扎进螺口部分的肉,手指稍微转一下、一拧,再使劲一扯,螺旋状的肉就这样脱离硬壳,被送进嘴里。学徒仔细体会着牙齿切断螺肉的触感与肉本身的韧劲,鲜甜的汁水立刻溅出,白葡萄酒中和了海螺的苦味,辣椒与罗勒又让味道的层次更加丰富。她拿着分到的柠檬片,往剩下的螺肉挤上几滴。
“呜啊……”
柠檬汁清爽的酸味适当地刺激到味蕾,也突出了海鲜特有的甘美,与刚才的部分是不同的风味。随着咀嚼的进行,调料的味道逐渐隐去,留下食物原本的滋味,这个时候再吮上一口壳里的汁水——
“太好吃了呜呜呜!”
海边生活的人们大笑起来,举起酒杯,麦考伊也加入,他们说出带着喜悦与期盼的祝酒词:
“祝丰收!”
——今天吃到怪物饭了吗?
——没有。
麦考伊数着手里的钱币,发出一声叹息。
一张海鲜刺身餐兑换券和100MDG,海鲜刺身餐400MDG,接下来还要……或者干脆把手上的代币换成真正流通的金钱?最近好像发行了新的卡组,如果运气好开包拿到稀有卡片……
呜呜,好想暴富!
雕金学徒再次叹气。还是维持日常生活比较重要,她这样想着,准备转身离开。
怪物餐厅身处贸易都市的中心处,与冒险者行会、各色公会等相隔不远,来往行商与冒险者都乐意在交付任务后逛一逛,四处看看;几条街外更有知名的贸易大道,许多人会在那里挑选武器与装备,或者进行个人对个人的买卖,麦考伊自己也参加过类似的露天商贩,出售过些讨巧的小玩意儿。在这样的地方,人总是忍不住四处看看,就算没有购买的需要,街市特有的活力也会让人心情愉快。
麦考伊正是这样看见了曼殊。
“啊!”雕金学徒小跑过去,“您也到这里来了吗?”
身着冒险者服饰的精灵转过头,她等着对方有些笨拙地躲避来往的行人,最后停在自己身前。
“不必那么急。”曼殊说。
“欸嘿嘿……碰见了嘛,前几天真的谢谢了!”
她们是在薄暗森林遇见的。
那时候麦考伊正打算采集苏打史莱姆的粘液,这些果冻状的软乎生物成堆地积在一起,远处看竟还有几分像波光粼粼的海面。一只史莱姆从背后撞上来,正在认真观察的雕金学徒身子一歪脚一滑,石子丢进池塘一样,她倒在史莱姆的海洋里。
倒不是说以前没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时候她刚离家不久,对魔物也只有由书本图鉴上的来的粗浅了解。一只阳光史莱姆跳到她头上裹住她的脑袋,她不得已,只好用掉一个保存有火属性魔法的晶石,之后还吃了好几天草。而现在她连翻找腰包的力气都没有。史莱姆们压在她身上,类似溺水的感觉催促她大口呼吸,她张开嘴,吞下一部分黏糊糊滑溜溜的胶装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说不清是性命的危机比较急迫,还是少女心的哀鸣更折磨人。
“别动。”
是利落的声音。
曼殊射出带着魔力的箭。
眼前的精灵似乎也想起学徒被救出后狂叫着拿手帕搓去脸上黏液的样子,她轻轻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何况你也招待我共进了不错的一餐。”
也就是把湖里抓上来的鱼烤了烤而已……麦考伊没把这话说出来。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指着身后的任务板,问:“那,曼殊姐姐要不要一起做做怪物餐厅的任务呢?”
精灵没有说话。
“啊!当然,要是你愿意,要是没有其他事的话……”
“不……”曼殊看着麦考伊,“当然可以。走吧,去看看。”
于是她们来到展板前。
“素材收集、调查和经营……料理就算了,啊,偶尔还会有特殊任务!不过之前的已经过时限了,我们去哪个?”
“哼,尽管选,可别跟我们撞了。”
麦考伊顺着声音看去,矮人拄着重锤立在她们身后,旁边还站着个兽人,那松鼠样子的兽人拿脚拍着地面,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很怀疑,巴加克,毕竟我们挑选任务的眼光更‘高‘。”曼殊冷淡地回答。
“哈,这可——”
“要吵架就到一边去,别挡着我看任务。”大松鼠(麦考伊在内心这样喊)抽抽鼻子,仔细地浏览任务详细。他好像找到了什么,转过头打量麦考伊,又觑一眼正在和矮人进行无声眼神对决的精灵。
“喂,小姑娘。”
“欸,我吗?”
“就你,你能使魔法吗?”
“会是会啦……”
“神圣属性呢?或者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麦考伊偷瞄一眼曼殊。
“哦……”松鼠点点头,“喂,铁尘!今天开始这俩就是我们的队友了!”
“什么?!”
“我要去地下城,那里搞不好有我需要的素材。”
“那也不必——”
大松鼠伸出手,指向说明中的“神圣属性”。
“……”
地下城任务啊,雕金学徒兼见习法师的心思活络起来。探索类任务都伴随着一定的危险,对自己的实力深有把握的学徒连阅读任务详细的时间都省略——反正也做不到。不过,如果是四个人的话,搞不好能够成功。
而且报酬有500!
“曼殊姐姐,我想参加……可以吗?”
“……”
精灵点点头。
就这样,轻锐小队(不情不愿地)成立了。
“先说好,你们到时候可别拖我后腿。”
巴加克咕嘟咕嘟灌下一口酒,将橡木杯“咚”一下顿在桌上。他的动作动静有些大,不过没什么人在意。新组成的小队围在小圆桌旁,酒馆里热热闹闹的,喧闹混进吟游诗人的旋律,壁炉中木柴噼啪作响好似乐曲中点缀的风铃。按照传统说法,四人正在联络感情(巴加克嗤之以鼻)、加深了解(除去打嘴仗的部分)。
“那可不好说。”
曼殊坐在麦考伊身边,火光投在她脸上,为她本就典雅的面容增上油画般的质感,只要忽略她和矮人间幼稚的对话。
“所以,你是牧师。”
阿曼德从面前的小碟里拈出一枚坚果,他坚持一次只拿一个。
“还算有点用。”兽人这样点评。
“……”
“哈,谁知道实战里怎样呢!”矮人调整了一下胸前的胡须,“搞不好只是对武器意外挑剔,怪物在眼前就吓得腿软了。”
“如果你有疑问,巴加克,我们不妨再比试一场。”
“上次不过是失误!”
“好了,好了!喝酒,喝酒!”麦考伊慌张地向侍应生招手,“啊,这边麻烦再来一杯!”
巴加克和曼殊之间的过节说来也简单:精灵恰巧需要武器,就随便走进一家店铺(“居然是随便!”),她出于习惯对武器挑来拣去,却没料到皱眉的表情惹怒了店主——不肖说,店主就是巴加克·铁尘;矮人没法忍受自己手下造出的武器遭受此种侮辱,立刻对精灵进行反击(“嗬哟,我这暴脾气”),一来二去,他们便起了争执。
“你那手腕拿得起我精心打造的长剑吗?”矮人眯起眼睛,“怕是连举过头顶都困难吧!”
精灵的表情更显冷淡:“说出的话如同云端落下的雨一般不可收回,无礼的人,你冒犯了一位冒险者的荣誉。”
“哈!那也说明你的荣誉不值几个钱!”
“拿上你的武器,”曼殊走到店外转头睨他,“让我们来看看是谁的荣誉更不值钱。”
结果不必说了。
“要不是你那时候突然拿光球糊人眼睛,我才不会输!”
“啊哈哈……”麦考伊干笑着,她拿眼神向咯吱咯吱吃果仁的阿曼德求救。
“能打是好事,”兽人说,“而且还会吵嘴,多好啊,妙趣横生!”
“呜呜呜……”
出于对明日行程的考虑,这场聚会没有持续很久。他们各自歇下,对武器行囊做了最后的检查。
出发的时候很快到来。
四人终于踏进地下城。
Tbc.
常在外旅行的人或许会有这样一种体会。
当深蓝的夜笼罩天穹,垂下星的帷幕;树梢与云朵被风拨动,溪流也浸润在乳白色的月光下……虫鸣与火堆的噼啪声反倒叫人心安。这时候野宿的人大可以将头枕在双臂上,与同伴聊些闲话,曾到访过的地方、听说的稀奇事、家乡的姑娘;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将心灵委托给不以言语交流的自然,将意识与开放的世界连接,获得自己独有的体会;没有比同行者中有吟游诗人更妙的事了,诗人随意拨弄几下琉特琴弦,哼起一段小调……
绝对的寂静反而搅动人心底的湖,激起涟漪。
空白夺取了人与周围本该存在的联系,就像将鱼捞出水,又或是阻断阳光。
笼罩地下城的正是这股叫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巴加克·铁尘提着重锤,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魔物,他一直保持着警戒姿势。阿曼德的耳朵不时翻转,手里攥紧大号扳手,长时间的集中需要精力,他现在有点想吃糖。背弓佩剑的牧师走在最后,她大概刻意降下行进的速度,见习法师一直被围在队伍中间,既不会太前直面可能的危险,也不会过后遭遇暗处的偷袭。
“古怪……大有古怪。”矮人喃喃。
精灵还是看着前面:“怕了?”
“你俩能别吵吵吗?加起来两百多岁了行不行啊!”
阿曼德克制着自己想要往嘴里塞小点心的冲动,他当然明白那是队友们缓解紧张调整状态的小手段,可没水准的对话真叫人火大——能不能用上点语言的艺术?反弹、反弹无效、无效无效的把戏只有在十岁以前才显得可爱。
小队刚下到地下城第四层,正往更深处行进。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丁点生物的气息,甬道的雕刻已不如之前那么清晰,精巧的浮雕与细纹逐渐剥落,显出斑驳的模样。这是雕金学徒第一次来到地下城,新鲜与兴奋充盈着她的心,她还尚未认识到眼前迷宫的危险,只用好奇的眼神打量冒险者们向往的地方:阳光被拒之门外,非人的雕塑在火把的照耀下投下骇人的阴影;越往深处走,人为的痕迹越少,巨大植物的根系挤出墙壁,垂下柔软气根,原本还算整齐的地砖也像被战马来回踩踏过似的,参差不齐,还有的半翻起来,能绊得人一个趔趄。
是谁造了这样的建筑?为了什么?
未知就像危险的游戏,有风险,叫胆小鬼害怕,可也吸引人,尽管它会夺去性命。和大海一样。
人总想征服点什么,成就些什么。
最大的敌人总是自己。
不过见习法师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普通地走在地下城,用自己的眼睛看着一切。
沙沙、沙沙——
“小心,有什么来了!”
精灵反应很快,她弯弓搭箭,瞄向不远处发出声响的地方。
那片地方有着长及膝盖的草群,四周是湿润的岩石,旁边还有一小块水池,看起来适合生物栖息。又是一阵响动。曼殊将弓拉满,饰有白羽的箭“咄”一声钉在树干上,恰好命中什么东西的后腿。
“不对劲,”阿曼德耳后的毛立起来,“太安静了……连叫声都没有,那本来就是死的!”
“侧面!”
有什么东西扫过来,劈向曼殊方才站立的地方。精灵在那东西接近的瞬间跃起,向后翻去,她的动作很快,有着符合种族的敏捷。曼殊从身后背着的箭袋中取箭的方式有些奇特,用四指,手掌外翻。精灵一次取出三支箭,刚一落地便松开手,让羽矢飞去。
“哎唷,我的胡子!长耳朵你最好看着点!”
巴加克·铁尘已经挥舞着重锤迎上去,向怪物射去的箭恰好擦过矮人,落在坚硬的鳞甲上,铁质的箭头只在怪物身上留下一道擦痕。沙沙,怪物再次移动,它的长尾拍打着身后的水池,一黑一红两个蛇头嘶嘶吐信,它立起来,矮人不得不仰着看它。阿曼德跳起来,他高举着扳手,利用下落的力道将工具砸在其中一个蛇头上。一个吃痛,另一个张开嘴,火焰咆哮着涌向兽人的皮毛。
一道冰壁拔地而起,将阿曼德与危险阻隔。
沙洛麦考伊双手举着法杖,她刚结束一段咏唱。
“嘿,看哪儿呢!”
巴加克挑衅道,他握紧铁锤,将钝武器重重砸向蛇头部连接处往后、脊椎骨的关键所在。怪物的弱点受到重击,很快便不能支撑,它的两个头在空中绞在一起,接着砸在地上,激起一阵扬尘。双头蛇抽搐一下,不动了。
保险起见,他们并没有立刻围上去。
“这是什么怪物?”麦考伊指着它问。
“双头蛇。”阿曼德回答。
“?”
“双头蛇。”
精灵稍稍靠近一些,她看了看,说:“它只是昏过去了。”
“弄死弄死直接弄死。”兽人差点跳起来,他稳住自己,尽量别显得那么兴奋。他从斜挎包里掏出一卷布,抖开,露出里边的一套分解工具。
“我也饿了。”麦考伊点点头,她看起来很想直接把这怪物连皮一起上烤架。
阿曼德带着工具来到怪物身边,他先撬下来几块没被弓箭擦伤的鳞片,接着拿小刀刺进蛇皮,蛇皮很有些韧劲,他费了点力气。“小姑娘!”,他喊。见习法师倒也没对这个称呼有什么不满,她走过去,按照队友的要求在怪物的伤口处施加了低级雷系法术,引起怪物的一阵痉挛,伴随麻痹效果。
“剑!”他又对着精灵喊。
曼殊似乎对他的意图有所察觉,她拔出长剑,直接刺进蛇的眼睛,剑尖经由晶状体、肉和皮钉入土地。
“也行。”阿曼德点点头,他取出一把剖骨用的刀,横插进蛇嘴,在确定刀刃切入蛇皮后缓慢地沿着怪物的脊椎骨将刀刃拉至蛇尾。麦考伊因为浓烈的血腥气将脸皱成一团,她退后几步,看着大松鼠划开怪物的肚子,取出他需要的部位。兽人掏出一点东西装进瓶子抛给矮人,再割下腹部油脂最多的一块肉。
“还愣着干嘛呀,来点火。”
小队动起来,他们就地捡了些枯枝,拢起来,见习法师点燃了火堆。阿曼德横着切肉块,让肉的纹理清晰展现,并且将粗细均匀的形状规整的肉片码在洗净的草叶上,草叶搭在悬于火上的几根细枝上。兽人又打开背包,取出研磨瓶,他转动瓶盖,将胡椒粉和盐洒在肉片上。肉自身的油脂被逐渐升高的温度逼出,调料也渗进肉块,与肉本身的香味混合,挥发在空气中。
阿曼德动动鼻子,点点头:“差不多了。”
他拿出一个小容器,打开,将里面保存的黄油挑出一点,抹在肉上方,看黄油融化。
“可以吃了。”他宣布。
队员们也不客气,纷纷伸手将食物连同包裹它的草叶一起取下。麦考伊怕烫似的吹几口气,小心翼翼地咬下。
虽然是油脂最丰富的部位,吃进去却完全不会腻。食材本身的甜味由简单的调料引出,黄油提供了温和的奶味,这股味道又和肉下边垫着的草叶的清爽混在一起,植物的清香与肉类的醇厚融合,加上咀嚼时渗出的肉汁——
“要是有酒就好了。”矮人惋惜。
精灵少见地没有反驳。
他们用完这一餐,休息片刻,决定沿着汇入水池的水流进行探索。
就在不远处,一扇门静静地立着,等待冒险者将它推开。
那时一扇随处可见的门。
不知是材质本身的颜色还是经过一定处理,黑色的木门高约二点五英尺,足够大多数普通范围内身形的冒险者通过。和所有门一样,这扇地下城深处的门也有门把手与门钥匙,小巧的钥匙被衔在把手位置骷髅嘴里,雕金学徒好奇地伸出手,试图辨认装饰的材质,她摸了一会儿,表情由好奇转向疑惑,最后皱起眉头,手指像碰到雷电系的陷阱一样弹开。
阿曼德问她:“怎么,有什么不对?”
“不……”麦考伊拿大拇指搓搓食指,“这是真的骨头。”
“这里边的东西别乱碰!”巴加克凑上来,“有点玄乎的也挺正常。”
矮人取下钥匙,小铁块并没有因时间或水汽的腐蚀蒙上锈迹,看起来竟比某些好好上油护理的铁器更光洁。巴加克将钥匙插进门孔,再往右一拧。
卡擦。
机械齿轮转动的声响,女人的窃笑。
门开了。
轻锐小队维持着之前的阵型,巴加克走在第一个,之后是阿曼德,曼殊殿后。麦考伊抓着法杖,她咽一下口水,踏进附着在四边门框上的浓稠黑夜。
见习法师穿过门,发现吞没自己的整片星空。
“哇……”
与地面上不同,这里的天空与地面整个颠倒过来:深蓝的、缀着星星的夜色如湖面般填充在延申向远方的小路的空隙间,他们头上是一片碧蓝的湖水,说不清是什么的光透过水面潜进门后的空间,长着人牙齿的鱼摆着尾巴游在天上,却又始终与地面间隔一定的距离。麦考伊看着仿佛流动星图的地面,又感受着抚过脸颊的风,着迷似地往岸的方向踏出一步。
“——喂!”
阿曼德叫她。
“啊……!”
麦考伊一脚踏空,往地上的星空跌去。她挥舞手臂,手指乱抓,有人从背后握住她的手腕。
是十分熟悉的温度。
她几乎就要喊出那个名字。
“我的尾巴我的尾巴放手放手放手放手——”
阿曼德的右脚疯狂拍打地面,兽人疼得龇牙咧嘴,他的双手仍紧抓着差点掉进不知道什么东西里的见习法师。麦考伊慌忙道歉,放开就着大松鼠尾巴的右手,她的左手是空的,法杖落尽深不见底的星空,很快不见。
又要吃草了吗,她忍不住想。
“你们刚才听见什么了吗?”巴加克皱着眉头,“像是什么人在喊你之类的。”
阿曼德捻着胡须,应当是在思考:“我没有。”
“或许是看到了过去的影子?”麦考伊说。
曼殊盯着远方,她感到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流。不详的风载着恶意,浓雾奔腾在湖面上,很快迫近。脚下的星空、头顶的湖面被搅入浓墨,一齐黯淡;乳白色的水汽轻柔地将空间里的一切揽入怀里,看不见的细丝操控着雾,就像能感知猎物动作的蛛丝,被粘住的小虫无法逃离,只能在绝望中等死。
叮铃、叮铃。
精灵听到的是一阵脚铃。
在黑夜里推开门时,心底的恐惧是出于因未知产生的、依附与已知的幻想;
又或者,害怕推开门后什么也没有呢?
“醒醒,你又在这里睡着了。”
“啊……”
沙洛·麦考伊在衣柜中醒来,她将自己蜷成一团,让悬挂在横杆上的大衣与长裙作为隔断自己与外界的遮掩。姜黄色头发的少女抬手揉揉眼睛,她动了动,发现脚因为长时间的挤压而麻痹,只搁在那里,不听使唤。
“行了,别动。”
老麦考伊“哧”一声,他弯下腰,将外孙女从她房间的衣柜中抱出来,将她放在床上。沙洛低着头扁着嘴,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
“今天为什么没去上课?”老麦考伊问,“又是那群混小子?”
她摇摇头。
“下次他们再笑你,你就搓个火球!”
她仍是摇头。
“没时间念咒语?我教你,捏住拳头,往鼻梁来那么一下。”
“都说了不是!”沙洛抬起脸,“干嘛老管我!”
小麦考伊的鼻子已经红了,她使劲皱着眉头,不想让泪水挂在脸上。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老麦考伊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你还想着那个人。”
沙洛抽抽鼻子。
“离开的人不会回来,你还真信那个人会给你写信?”老麦考伊坐在床沿,“让我告诉你吧,他们最开始会记得你,会告诉你遇见的事,看见的新奇东西,邮差来到的次数甚至让你厌烦;很快新鲜劲过去,去陌生地方的麻烦就跟着来了,生活继续,今天要补充粮食、明天要和新认识的朋友去远足、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你就成了偶尔才会想起的,填补无聊时间一样的;最后,哈,你就被忘了,即使他们,‘那个人’不是故意的——”
“不会的!”沙洛瞪着祖父,“那个人答应我了,我们约好了……约好的事是不会变的!”
“天真!”老麦考伊斥责,或许他也在斥责自己。
“语言是最廉价的玩意儿了!嘴上说说有什么了不起?最真心的时候连月亮也能摘给你!是,那时候是真的,可现在呢?以后呢?我问你
“——这些时间以来,你收到过一次回信吗?”
“我……”
一阵响雷轰鸣。
“你们点燃了我的怒火,而怒火需要血来平息!”
“礼赞,与银轮同等的空间之主——”
曼殊高举长剑,
“手持黄金扇的审理者啊,
高居天际,将世事洞悉!
光阴神的女儿——
阿泽玛,你降下判决,毫不留情!”
耀眼的光芒自剑尖亮起,牧师的祷词显出作用,白光洪水似地扑向四方,以近乎暴力的姿态撕开黑暗,歌声变为尖叫,看不见的影子承受了犹如在阳光下炙烤的痛苦,烧开的水一样蒸腾在半空。
曼殊握着剑,她向前几步,斜劈一下。
重物落地的声音。
麦考伊跪坐在地上,看着精灵以盛怒的姿态驱逐永夜女巫,接着一剑斩断了某个无名的墓碑。现在他们看见的或许就是门后空间真正的样子,一个逼仄的小房间,看得出没人(或者说没怪物)打理,几块墓碑零散地立着,后边是长得歪七扭八的果树,一些藤蔓从树中伸出攀在树下的雕塑上,都是些人型雕塑,看起来挺闪。如果仔细观察,麦考伊会说这些藤蔓有点像被抽了骨头的手。
阿曼德和巴加克·铁尘也愣住,兽人甚至顾不及去采集素材。
“你就给她们削了?这么削了?”阿曼德指着墓碑的断片。
“这是她们试图窥探人心的代价。”曼殊冷淡地回答。
矮人将扛着的重锤放在地上,他明显也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也就没有对精灵的行为有更多指责。巴加克催促:“行了,快拿了果子回去吧!这地方我真是一秒钟都不愿意多呆。”
阿曼德耸耸肩。拿手帕包着垂在枝头的圆形果子,再拿工具剪短蒂部。他看了看手里的果实,切口冒出粘稠的红色液体,皮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布满的筋络;皮里面裹着的内容物似乎是胶状的,晃一晃能感到动静;最里面的应该是硬核,那鸡心形状的东西看起来与果树下的雕塑是一个材质。
“这应该就算完成任务了吧。”
“嗯——大概?”
总之,他们离开了。
——今天吃到怪物饭了吗?
——自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