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对于一个曾被暗杀过一次的人而言,艾勒特的居所实在太过张扬了。他选了一处山坡上的房子,蜿蜒而上的石阶砖块铺得整整齐齐,绿荫错落有致,时令的鲜花在被安排妥当,见不到多大尘土。山脚和山腰处的居民抬头便可见到那房屋,打趣道一个瘸子竟选了这么不方便的地方,若是城郊倒也罢了,可他偏要住在山顶。 要是有人问起,他只会笑眯眯地说自己曾经打过仗,护了将官,这栋不合心意的宅子自然是别人赏的,不好拒绝,亦难变卖,只能将就着住了下来。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说的话,艾勒特偌大的宅邸并没有长期的仆役和管家,他会定期请帮佣和园丁来照料他的房子,给钱时虽不小气,可也不能说是阔绰。他为人做事老实善良,一来二去,比起瞬息万变的城中事,艾勒特和他的房子就这样被人留存在记忆的角落里了。
= = =
“你……还记得吗?我在顶楼造了两座泳池,一座室内的,一座室外的。”
埃弗斯特盯着我说,“记得,给你家那条小鱼用的吧?你都不怎么让我看,说是帮佣都不知道还有个顶楼,做得真不错。”
“我本来是想建在地下室的。”
“甘愿让你的小鱼住在逼仄的地下室?”男人挑着眉哼了声,“稀奇。是谁嚷着地下室不好才买了那栋房子?玻璃温室、泳池和夜景。天啊,艾勒特,别在我面前掩盖你喜欢那条小鱼的心思,这没意义。”
我的脸在发烫。
= = =
雨落下的时候,天被刷满灰色,水滴落在玻璃温室的顶上,哒哒地打着。有时有风,将玻璃吹得吱吱作响,有时又只有雨声和阴暗的云朵,像是天真的要落下了。
往往这时候艾勒特会坐在泳池的扶手椅上,扶手椅在右边,于是我只能看到他的左脸,而那部分脸孔大部分都被眼罩和伤疤包裹起来,我看不真切,便游到他身边,讨他的话说。
我的主人——我的养父很沉默,不似是沉进发明中的沉默。雨让他坠入旧时的思绪中去。我露出疑问的神色,艾勒特便回答。他提到自己有个表弟,他的表弟有个美丽的妻子,他们很久之前就已相识。他提到夏季河边的旺盛的野草,提到秋季落下的橙黄色枯叶和即将吹到的寒风,唯独不会多提春季。他说有一个含苞欲放的春天,有鲜艳却不浓烈的花朵和阵阵海风带回幸福的滋味,有生命,有爱。他的表弟在笑,安娜贝尔也在笑。
然后他就会停下,任我如何摆尾示好他都不会多说一句。我去扯他的裤管,拉他的手,水把他的衣服拍湿,艾勒特蹲下来,轻抚我的头。
“等你长大点再告诉你吧。”
我很想说我快长大了,人鱼的生命周期和人类完全不同,我很快便会长到适合听这故事的年龄,也许是下个月,也许就是下周,你总得告诉我的。是什么让你如此悲伤?是什么让你像是要投进雨中去,要离开我了?
我想把你拉下来,看你湿透,水浸入你的衣领,进入你的伤口,你的旧伤更加疼痛。爱我。你颤抖,你想离开,但我不会让你离开。
然后我会亲吻你,在温暖的水下,你的额头,沿着鼻翼吻到嘴唇、下颌。爱我。只要我想,你便会呛水,肺被填满,会挣扎、抽搐,最后我的灵魂就会填满你的,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你会一直爱我,你应当爱我。
“在想什么呢,乌尔斯?”
——没、没什么。我觉得雨好大,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艾勒特笑起来,他总能读出我的意思,被雨弄得皱紧的眉头舒展开,“很难受的,衣服都会贴在身上。如果不巧,你有伤口,那溅起的泥沙会让你疼痛,布料纤维也会卡进去,等干了,可就倒霉啦。”
——不知道,干了就会疼吗?——
艾勒特望着我,眯起眼睛,有苦味泛在他的眼底,“不,伤口会一直疼。和在水里不一样,愈合的速度会很慢、很慢。”
我无法理解,若是我夺取这具躯壳,我就会理解了吗?
但这便是要让我失去他,我得到他的同时又会失去他,我该如何接受这件事呢?
“你说,我该不该给埃弗雷特找一个伙伴?”艾勒特突然问,嘴角弯起,满是恶作剧的样子,“我是不是该给他找个红发的人鱼?会唱歌的,还是像安娜贝尔那样,总是有活力的?”
——他也想养孩子吗?——
“哦,不,他不想。他想要的是……他不想要孩子,不像我。”他仿佛只是为了回答自己似的喃喃自语。
——艾勒特……为什么、——
我抓在水池边缘,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表现出这种情绪。
——你为什么要我?——
男人看着我,停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我闻到他身上的药味和黄铜气味,在衬衣里,在他的发间。雨水的声音变得响亮,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鱼尾沉进水里,温室的盆栽沙沙抖动,一切都有了惶恐的味道。
“不是我要你。”他最终说,“是你要我。”
“你很漂亮,不仅如此,你还很残忍,你符合每一条我对孩童的期望,乌尔斯。”
像是我的腹部被剖开,我的肋骨,我的脏器都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从肉到骨,从骨到肉。血管和经络都展开、摊平,给我爱的他不断审视。艾勒特,艾勒特,我的养父,你竟是什么都知道。
他死去的那天我穿着他的皮囊,跑出去。我用他的身体跑过只在温室里望见的街道,跑过石板和泥土,跑过我从不认识的人群。雨落在黑色的夜晚,如他所说的那般使我疼痛,无休无止。
= = =
“我要杀了它们。”
“我同意。”
“我要它们感受我的痛。”
“我支持。”
“我要把它们分开,挖掉他们的眼睛,折断它们的脊髓;我要让它们变成一片一片,刮掉,刮掉它们的所有;我要让它们哭并且笑,要让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挤进它们的脸。它们要生病,要痛苦,要有爱并且失去,要有我们的一切。”
“我允许。”
埃弗雷特看着我,他的面孔竟有一丝艾勒特的神情。
“我们一起。”
TBC
Chapter 03
————————————
最初的最初,是黑暗。
待到逐渐适应之后,黑暗变得不再浓稠,甚至开始有了影影绰绰的朦胧。紧接着而来的是束缚感,在被什么东西压迫着,虽然连“自己”这个概念的边界都没有,但确实感受到了挤压。某种力量在从内部膨胀,而外侧的界限又是如此明显,无法停留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离开这里。压抑、窒息,窘迫,要逃离。需要更大、更宽敞以及更明亮的地方——
光如一把匕首,划开遮蔽认知的黑幕。色彩刺痛双目,叫嚣着喷涌而出。朱厄尔在水中下坠,这是与身为人鱼时落水完全不同的感受,巨大的水压排山倒海,割裂他的口鼻与肌肤。他瞪着眼睛毫不挣扎,以人类的视野透过水观察原来是这种感受。
上方有逐渐远去、已经变小了的光斑,朱厄尔放松身体,他虽然依旧在下沉,但还是感受到了水的托浮。
水里很安静,耳鼓受到的挤迫使他短暂地失去了听觉,这点也与原先不同了,如果是以前的他,哪怕是数百米之外的涟漪都会有所感受。比如身体右后方正在接近的谁,他本可以更早就觉察到对方的靠近。
那条人鱼速度极快,朱厄尔只是眨眼间对方就冲到了他的身侧,男人随即看到了一张稚嫩的脸,幼小的身体正托着他向上浮。终于露出水面后他喘着粗气,还未平静下来就感受到小人鱼正努力将自己推向岸边。
五官终于再度恢复了感知,朱厄尔的视线猛然一下就清晰了,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拽上岸。
“贾勒特,你还活着吗贾勒特!”
朱厄尔敢打赌,贝尼迪克特心里肯定想的是晦气,可千万别死在这里,但他只是仰面躺在地上,片刻后侧转身子吐出一小口水。
“我——”
“怎么回事,你突然就掉进去了。”贝尼迪克特神情缓和了不少,看样子今天这里不会有任何死亡事件,真是可喜可贺。
有人拿来了毯子与热饮,朱厄尔全部接了下来,只觉得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又沉重。
“我、我想靠近一点……”他为自己找理由,要立即编一个能让众人信服的理由解释。在坠落的瞬间他看到了奇怪的景象,那情景似曾相识,感觉应该是很重要的记忆,但在离开水后又逐渐模糊起来,“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
具体的原因他也说不清,可能是在思考吧。也许是徘徊在鱼池旁没有留神的缘故,这里有很多水,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就连朱厄尔自己也想不通,怎么会发展成现在的结果。
“总之没事就好,我已经让人去帮你准备衣服了,好歹换一下再回去。”
贝尼迪克特遣散了围观着人群,指名乔莉安带朱厄尔去休息室等候。
====
新的衣服还算合身,朱厄尔不清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胡契克是怎么准备周全的,但还是表达了感谢。这个带着小圆眼镜、看上去有一定年龄的瘦小男人连笑容都没有给朱厄尔一个,只是点了点头。
“伯利辛根先生很担心您,”胡契克甚至还准备了一双鞋,现在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朱厄尔都不会感到震惊,“他说您可以随意使用这间休息室,直到您不再需要。”
“我现在就感觉很好。”朱厄尔站起身,甚至隔着衣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只有“自己”才会以炫耀身体的方式展示力量。
好在胡契克只是沉默了一瞬,便轻巧地将小小的尴尬一笔带过:“如果您确定的话,请让我带您去见伯利辛根先生。”
朱厄尔这一次回答规规矩矩:“有劳了。”
贝尼迪克特在观赏区等待着,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给自己搞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观赏展示水箱。如果不是因为他面前的玻璃被一条人鱼撞得砰砰作响,朱厄尔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对方终于选定了这次要带走的鱼。
“你看,”听到脚步声的贝尼迪克特回过头,“他可真有趣。”
鱼缸中的是贝达,朱厄尔虽然不会记得每一条人鱼,但至少认得同样品种的同胞。很明显贝达正在生气。虽然他们本就属于好斗的类型,但贝达就算在当中也尤为易怒。他在水里短距离地快速游动,连续性地对贝尼迪克特亮出自己血红的巨大尾鳍,同时用拳头砸玻璃。
“他在给我展示尾巴呢,”贝尼迪克特笑着说,“那绝对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
你该不会以为他是为了吸引你吧,朱厄尔冷下神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我觉得他很不高兴,”胡契克难得说话,“您是不是在我不在的期间做了什么?今天已经发生了不少事情,最好还是不要……”
朱厄尔猜胡契克可能想说“节外生枝”,但他终究还是闭上了嘴。贝尼迪克特倒也不在意,只是耐心地解释:“我只是站在这里欣赏他,他就开始不高兴。然后我就想看看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通常人们遇见这种事会避让,可您还故意让他看见自己。”
贝达一定想捏死贝尼迪克特,朱厄尔想,令人厌恶。
“选择是双向的,他不想看到我,完全可以游走。一直在我面前打转,我还以为他喜欢我呢——明明这么可爱。”
前后两句没有必然联系的话无疑愈发激怒贝达,朱厄尔确实记得这是对方憎恶的、用来形容自己的词语。这狗男人还真是故意的!
贝达开始用肩膀撞玻璃了,胡契克大声叹气表达不满,但贝尼迪克特完全不为所动。他甚至用指关节叩了叩玻璃,不知情的人看上去还以为他在与人鱼交流。
“你会定他吗?”朱厄尔问。
“不一定,你喜欢他?”
“我想去看看另一条,救了我的那条。”
贝尼迪克特终于将注意力完全转到朱厄尔的身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容:“哦——挺好。”
接着又重复了遍:“挺好。”
“如果我能,呃,也许你有办法?我还不是很了解。毕竟你是副会……”
“是‘荣誉’副会长,”贝尼迪克特直起身,没有与朱厄尔直视。他转动着尾戒,态度严肃且冷淡,“是否租借人鱼的决定权在于会长。”
“但协会是懂得对有特殊贡献的人知恩图报的。”
朱厄尔还未来得及反应,贝尼迪克特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他甚至眨了眨眼,揽着前者的肩膀半拉半指引地离开了此地。
====
他们再次返回乌奈办公室的时候,先前的记者已然离去。贝尼迪克特在阐述了来意后就坐在沙发里翘着腿品茶,留下朱厄尔一个人在座位上忐忑。
“我看看,也许是这条是吗?”
乌奈将人鱼名册递到朱厄尔面前,摊开的那页详细介绍之前搭救了他的那条小人鱼,贝尼迪克特的目光快速掠过后又开始喝茶。这一定是命运的指引,朱厄尔想,斗鱼、未分化,再也没有比小家伙更合适的了。
“协会近几年来承蒙了贾勒特不少的恩惠。托你的福,装潢及运输都确实更容易满足了,”乌奈态度温和,微笑着看朱厄尔仔细翻阅名册,“虽然亚熟期的人鱼尤为敏感,但我想以贾勒特先生的经验,应该完全可以胜任吧。”
“很高兴你会选择谢伊,想必谢伊会在你的培育下成长为十分优秀的孩子。”
居然已经有名字了啊,朱厄尔想,也好。况且这可比自己的好多了,又短又好记。
“非常感谢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我将会是一位称职的抚养者。”
在这场对话中谁也没有提及埃菲墨希索斯半个字,除去完全没有兴趣的贝尼迪克特,就连乌奈似乎也并不介意这条在一年多前死去的人鱼。难道所谓的新会长更喜欢“和人鱼感情深厚的好主人”只是空穴来风?朱厄尔并不这么认为。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贝尼迪克特放下茶杯,宣告这场面谈的终止,“好了好了,会长先生可是大忙人,我看我们最好就此告辞,不要再打搅他接下来的安排。”
朱厄尔表示赞同,最后一次表达了谢意,跟随着贝尼迪克特离去。
====
“都记下来了吗?”
送走了朱厄尔后,马车内贝尼迪克特点燃了雪茄,虽然今天的会谈出了小小意外,但总体还算成功。看在掌握了人鱼名册的面子上,他就勉强不计较小贾勒特那个白痴耽误了自己宝贵的时间。
“七七八八,你当我是什么,能记住一部分就已经很不错了。”胡契克没好气,他看起来总是对自己的雇主不满意,但若有人提议给他更多的前钱离开贝尼迪克特,他无一例外全部拒绝了。
“那就可以了。把情报分别卖给报社,再安排人去做名册卖给那些进不来的人。我想想——对,这次配上地图,看上去就像真的。”
“那也是假的。”
本是倚着座椅靠背贝尼迪克特前倾身子,将一口烟吐在胡契克的脸上,后者咳嗽了起来,用手扇着烟雾。
“哦,你就不能不这么煞风景?既然是真假参半,又怎么能说是假的呢?”
“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我真心实意希望在你的安排下今天也会是充实的一天。”贝尼迪克特重新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望着胡契克。
“下午预约的是乔纳森先生。今年有花车巡游活动,按你的要求已经提前定制了几个款式的游街鱼缸,差不多可以验货了。”
贝尼迪克特没有回答,又开始玩弄小拇指的戒指。
“他们家……有几个孩子来着?”
“三个,之前你见过老大杰弗里,跟着他父亲干事,小伙比较稳重,将来会是好的合作对象。二儿子没什么建树,荒废了。还有个小女儿……”
“快订婚那个,是吗?克里……克里斯……?”
胡契克看了一眼雇主,继续平静地说:“对,克里斯蒂娜,与她交好的男性以及家族背景我会择日单独准备材料。前些日子她过生日,我以你的名义送了礼物,希望她会喜欢。”
贝尼迪克特笑了起来:“我的生意成功有你一半功劳。”
接着他又说:“既然你看人这么准,那就评价一下贾勒特吧,小的这个。
“今天跳水池的这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