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马什!”跟着巨大的破门声一同响起的吼声让苏西放下手里的信纸用手指按着太阳穴,肖恩·马什气势汹汹,他瞪着眼睛胸膛好像公鸡一样鼓起来,那张嘴巴张着让空气在里面进出,苏西闭上眼睛靠在宽大的座椅上任凭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挥霍唾沫星子胡言乱语,“鉴赏会是什么回事?!我连邀请函都没拿到!”
但是这句话话音刚落苏西便睁开眼睛,她的丈夫风尘仆仆,西装外套的扣子没有系上甚至领带都没有打好,她这才发现这个男人现在的样子有趣极了,“没拿到?亲爱的,这可不是没拿到,只是你没在家而已。”说着,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封盖着协会蜡戳的信封。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也要我知道你在哪啊,”苏西把信件扔到一边下巴搭在手指交叉的双手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脸色变魔术似的红一阵白一阵的丈夫,“那天你在哪啊,肖恩·马什?”
他当然答不出来,他也绝不会回答这件事,既然他不承认他在外面做了多少亏心事那他也别想知道自家马车究竟是哪天在什么时候载着这家女主人去了哪里。
——————
穿着低跟皮靴的脚踩上马车的踏板,苏西握住车夫的手提起裙子走下马车,“我会一个小时后回来。”车夫点点头回去坐上马车牵起缰绳轻轻抽打了下马脖子,马匹们摇晃了下头颅抬起蹄子拉着马车离开了这里。
小市民们居住的城区不比富人区,这里的路面远没有自家花园小径干净整洁,泥土和沙石随时可能让人摔上一跤,间或甚至可以看到在路边翻动垃圾桶或是等人施舍的流浪汉。被银行收走房产的可怜人,但是苏西只是路过他们,这些人是无家可归的落魄户,但也是盯着腐肉的秃鹫,她没有成为他们的食物的习惯。
街边的一家小酒馆里小提琴的声音徐徐传来,歌手如诉如泣的歌声引得她驻足在此,很美的歌声,甚至可以被唱片公司拿去当做人鱼唱片的替代品。昏黄的灯光给了人们虚幻的温暖,他们当中的大部分脸颊绯红,那大概是酒精在他们的血管里燃烧的结果吧。不论如何这里似乎是个可以寻找目标的好地方。
她推开门,门上的铃铛立刻提醒了这里的所有人这位客人的到来,琴声和歌声仍在继续,但人们的注意力却早已不在那上面了。这位美丽的妇人迈动她修长的双腿,挺翘的臀部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修身的衣服勾勒出她上半身的曲线,奢侈香水的味道跟着她的脚步弥散开,最后她坐在酒吧的前台,“请给我菜单。”她的声音似乎被香烟侵染过,散发着让人沉迷的低沉味道。
酒保惊醒似的手忙脚乱地从吧台后面找出硬纸壳的菜单,“抱歉!您想点些什么?”
“威士忌吧。”她随便扫了眼便将菜单放到了一边,她的点单比起深思熟虑看起来更像走个过场,显然,这是个只需要一杯烈酒抚慰寂寞的女人。
很快,男人们如她预料的那样聚集了过来,有人壮起胆子问道:“您好,这位夫人……小姐!我可从来没见过您……”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最后她的身旁男人们像没见过女人似的自顾自地献起殷勤来,但是她只是将他们一一扫过,最后撇开视线,就好像她对他们失望透顶,“抱歉,我只想一个人呆会儿。”
她的态度让男人们一愣,继而引起了他们的不满,人们悻悻离去,只有一个男人还在坚持,他的脸上面色如常,看起来没有喝醉酒,但苏西一直将头偏向另一边,她的指尖在玻璃杯的杯口打转,真正引起她的注意的是坐在吧台另一边的一个金棕色短发的男人。从始至终这个男人都一副对她兴趣缺缺的样子,或许这个人可以帮到她,但是她要怎么引起他的注意呢?她知道如何讨一个女人的欢心,却不知道该如何让男人为她侧目。肖恩是个例外,因为他是个脑子里除了自己的老婆装满了别的男人女人的混蛋。
“小姐,我可是认真的在和你提出建议,”那个还不肯放弃的男人仍在苏西的耳边絮絮叨叨,“我想帮帮你,让你快乐起来。”
他的态度还算诚恳,但苏西已经烦了,她冷哼一声提高音量,“要是我不愿意呢?我们才刚见面,您却搞得像认识了我八百年一样,你是谁啊?”
这次就连琴声和歌声也停了下来。
她的话让男人感到难堪,酒保尴尬而礼貌地挪开视线,他虽然从来都默许这里发生拉皮条之类的事情,但皮条客或者嫖客当面被拒绝并不在他的处理范围内。
“小姐,您应该清楚,如果我想带你走我有一百种方法不让警察追过来,现在我还和你商量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体面,你最好识相一点。”他压低声音,睁大眼睛狠瞪眼前的这个女人,这让苏西想起斗犬比赛里想要用眼神恐吓对手的狗。
“怎么,这就原形毕露了?让我看看你的方法?”
她的话音刚落男人的手便朝她伸过来,但是却有人半路截住了他,另一个人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双蔚蓝的眼中同样满是惊愕,就好像它们的主人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直到他缓缓松开自己的手后退一步站到苏西身旁。
“啊,呃,抱歉?”这个高大的男人打了个哈哈,虽然他也完全一副状况外的样子,“米勒,换个人,反正她也脾气不好,嗯?”
“少扯了,邓肯,你平常这时候只会装死人,你怕不是看上这女的了吧!”
“那就当我看上她了吧,”说完他用不容置喙的力气把苏西揽进怀里,苏西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双腿用力便已经站了起来,他笑嘻嘻地和酒保眨眨眼睛,“伦纳德,把她的酒记我账上,回来结。”
最后苏西仍然在众人的注视中离开了这里,只是没有了小提琴和歌声的伴奏。
邓肯一直将她送到另一条街的路口才停下,他松开揽着苏西肩膀的手臂,“抱歉,我也没想多管闲事的,”他举起双手让苏西看到自己没有敌意,“反正你现在安全了,以后别来这儿了。”
“等等。先生,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这个问题让他摸不到头脑,“不是买醉吗?就是被丈夫始乱终弃的阔太太什么的?还是说你是来找我的?你想让我把你丈夫……”他用手在脖子旁比划了一下。
“这是你的工作?”
“不要说出去哦,你也可以当成这是个小玩笑。”
“邓肯先生,我确实想给你个活计,”苏西从手包里拿出支票本在上面签了一个数字,路灯下邓肯的眼睛在看清上面的数字后缓缓睁大,她满意地撕下支票朝邓肯伸过去,“但可比杀人轻松多了。”
邓肯的喉结动了动,他也朝着那张支票伸出手,但在他即将抓住那张支票时苏西却突然向上扬起手腕,邓肯抓了个空,“当然,这是事成之后的价格。”
“啊,好吧,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并不恼怒,甚至赞同地点点头,“所以你要我做什么?”
“只是代替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而已。”苏西没有收回手,她手背朝上向邓肯示意。
邓肯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如您所愿,夫人。”
——————
“你没必要知道。”肖恩哽住半天最后只能憋出这一句话,苏西差点儿没直接笑出来。
“那你也没必要知道这些事。”
“苏西!我没有在和你商量这些事!”
“我也没有和你商量!”苏西猛地站了起来,她将那封早已没了用处的邀请函拍在桌子上,“随便你去找谁,什么爱丽丝蕾拉文森特,那关我什么事?就算我的丈夫身上滚满了像烂了的苹果一样的香水味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管好你的下半身别把乱七八糟的性病带进家里来!”
“苏西·马什!”他冲过来抓住苏西的手臂却立刻被苏西的巴掌扇了一个踉跄。
“别用你那不知道摸过什么的脏手碰我。”
——————
“该死的贱人!!”
当晨室的门关上后她听见从门里传出的撕心裂肺的怒吼和瓷器摔碎的声音。
宝石商人玛蒙虽然曾经因为某场事故失去了一只眼睛,但是他剩下的那只右眼却丝毫没有让他的慧眼大打折扣,比如他在鉴定宝石时,比如在鉴赏艺术品时,比如在看谁能买他的账时。
“您觉得怎么样,”他站在稍矮他一些的东洋男人身旁,这是一场他用以展示藏品的展览会,当然他也并不介意以一个好价钱给这些艺术品找个好归宿,而这个男人已经在这幅画前徘徊了有好几分钟,他的心里大喊有戏,那他就得马上趁热打铁,“这幅画是……”
“您不用介绍,”但是男人打断了他的介绍,他从那副画上移开目光,但也没有看向玛蒙,“开价吧。”
玛蒙一时之间险些忘记了这幅画应该卖多少钱。
但是笹木贤太郎却只想尽快从这里抽身离开。
“先生?”他小声提醒道。
“抱歉,看来您是有备而来,这幅画是一位名家的遗作,出于敬意我打算以53万的价格出售。”
“好……”
“咳!”突然一个男人的轻咳声打断了笹木,他打了个哆嗦马上改口道:“抱……抱歉,我需要考虑一下。”
在笹木低头思索时玛蒙抬眼瞄向他身后的那男人,有着一头金棕色短发的男人正在用心不在焉的目光打量另一幅画,忽的他蓝色的眼眸对上商人的视线,这个男人露出了一个像是在打招呼却并不礼貌的笑容,这让玛蒙感到不舒服但出于礼仪他只能讪笑着点头回应。
但是笹木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垮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得想办法让这幅画以十万甚至更低的价格被买回来但也不能直接告诉眼前这位商人自己正在被身后的杀人犯威胁。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答应那场邀约。
——————
“那你可找对人了,”当他拿着推荐信去见资助人——靠着新兴的石油产业发家的企业家亚当·劳里时,这位用发油将头发整齐梳成背头的中年男人招呼佣人给他搬来椅子让他坐下,岁月在他的眼角和脸庞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上唇的胡子仿佛是用尺子量着进行修剪的,这一切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虽然我对炼金术没什么研究,但我知道一位夫人对神秘学颇有兴趣,或许我可以帮你进行引荐。正好今晚我就同她有一场会面,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笹木对这样的机遇求之不得,他欣然答应了这场邀请。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出发时另一个男人登上了他们的马车。
“这位是休·多佛,他同样与那位女士相识,今天他也将参与我们的会面。”
他同这位多佛先生握了手,但对方只是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握住摇晃而后被松开,笹木甚至没感到他用力。
在马车上多佛也一直微皱眉头望着车窗外面,他用食指轻轻敲打自己的膝盖,间或他回过头来冲着亚当张开嘴,但每当这时他扫到身旁的笹木便又闭上了嘴重新将视线投向了车窗外。笹木只能整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袖假装没有发现这件事。
好在这段路程不算长,笹木终于摆脱了这折磨人的尴尬气氛,而刚一下马车多佛便立刻和亚当耳语几句,随后快步走进酒店大门。
“休需要先办一些事,我们进去以后等一会儿吧。”
“好。”
平时笹木甚少来到酒店,他一般不在外住宿,也很少在外就餐,只有在一些研讨会时才会跟着来到这样的地方,因此他对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一时之间无所适从。他跟着亚当在大厅里的一处供人休憩的小圆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前来住宿或是就餐的客人们路过他们身边,服务生有的端着餐盘走来走去,有的拉着装满行李的推车走入酒店深处。
也许这段时间他可以先问问关于那位女士的信息。
“这么说或许您可以先告诉我那位女士的姓名?”
“啊,当然可以,她叫苏西·马什,可能你在报纸上看到过她丈夫的名字。”
“另一家石油企业的老板的妻子……是吗?”
“是的,最近这位夫人忽然热心起了人才投资,文学、艺术、神秘学……只要是她感兴趣的她都会接触一些有前途的年轻人,所以你很有希望,等会儿要记得在夫人面前说几句好话。”他拍了拍笹木的肩。
“哈哈,好的,承您吉言……”
这时一名侍者过来,他俯身在亚当身旁说话,细微的耳语声消散在周围的声音中,笹木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但亚当已经站起身,“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走吧。”
“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从那侍者身前走过时似乎和那双蓝色的双眸对视了一瞬。
他们来到这间早已预定好的会客厅,侍者为他们打开门侧身让他们先进门,笹木跟在亚当的身后,他们进屋后侍者关上了门。
亚当朝着房间中桌子中间的位置走去,在他的对面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士早已等候在此,她应该就是那位马什夫人,而房间的左侧多佛垂着头瘫在扶手椅里,直到他们落座他才抬起头,露出了沾满血迹几乎失去人样的脸。
“快……走……”
巨大的枪声骤然响起,多佛被子弹击中的头颅朝另一边猛然歪斜,脑浆和血液溅到了地板和苏西身后的墙上,有几滴甚至落到了她的衣服上,她皱了皱眉,“兰伯特。”
“抱歉,”被唤作兰伯特的侍者已经抓住亚当的后颈像按着一条猪肉一样将他按在了桌子上,“我以为他早就咽气了。”
笹木张着嘴,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被击穿半个脑袋的多佛的尸体就瘫在他的对面,而自己的引荐人现在则被完全控制住,掌控了这一切的女人——苏西·马什坐在她的位置上冷眼看着这一切,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急忙捂住嘴才没有让自己吐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亚当那本来一丝不苟的发型因为挣扎变得散乱,这个男人之前的精明和干练变得无影无踪,像是忽然老了十岁,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后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却开始发抖,“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
“或许勾结我的前财务确实是一个误会吧。那别的呢,收买我们酒店的侍者,特意准备了不知道哪里骗来的傻小子顶这个罪,”当苏西的目光扫过来时笹木连忙低下头,“把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的感觉怎么样?当你们看到我的尸体的时候是不是会大笑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我可以解释——”
“不管你怎么解释,”苏西却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先做些实事吧,你和那个死人一起从我们公司的账上挪了多少钱,”她从手包里拿出支票本和笔扔了过来,“填个数吧。”
亚当被拽住后颈的衣领身体后仰坐起身来,兰伯特拿过桌子上的笔塞进他手里并帮他翻开支票本,“请吧。”
当劳里的最后一个字母收尾兰伯特拿回了亚当手里的笔。
“劳驾,”苏西朝笹木摊开手,“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他用颤抖的手在亚当的注视下拿回被填上字的支票本放在了苏西手中,她在看过上面的数字和签名后将它放在桌子上。
“很好,接下来第二个问题,你也收到过我家其他的东西吧?比如一些肖恩·马什丢掉不要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知道,你有这个自由,只不过另一个选项恐怕你不是很喜欢。”
枪口再次顶上他的后脑。
“等等!你是说那幅画是吧!我把它卖了!它不在我手里,你知道的,我总不可能在家里挂一幅别的女人的肖像吧?!”
“所以?”
“是一个独眼的商人,本职是卖宝石的,你可以去打听一圈,我的中介告诉过我这个人很有名!”
“很好,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苏西摆了摆手,“再见。”
一声枪响后笑容凝固在亚当的脸上,几滴血液飞溅到那张支票上。
“接下来该处理你的问题了,”苏西的声音让笹木浑身发抖,这里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自己则有可能成为第三个,“你是什么人?”
他尽全力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声音却还是忍不住的发抖,“我……是名学生,不是本国人,你可以看我的护照!今天劳里先生说可以将我引荐给您我才……”
“东洋人……”这个女人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让她变成一个优雅商人的微笑,“我这里有个适合你的活计,你今天来就是想得到资助吧,”她从支票本上撕下那张染血的支票放在桌子上用指尖摁着朝笹木推了过来,“收下吧。”
笹木倒吸一口气不得不在两人的视线中朝那张纸伸出了手。
——————
“嗨!还记得我吗?”
如果不是昨晚目睹了眼前这个男人杀过人的场景,笹木真的会觉得他的开朗笑容很像老家院子里的狗,“邓肯先生。”他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哈哈,记性很好哦,所以你肯定也记得你今天要干什么吧?”
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苏西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以你的名义帮我从那个商人那把画买回来,我会提前把钱转到你的账户上。
看来兰伯特·邓肯已经调查好了那个商人的消息。
他点点头。
于是现在他就在这位商人的对面为了这幅画和自己的性命难看的讨价还价,如果这个商人不肯松口的话……
出乎笹木预料的是玛蒙远比他想的要有眼力见的多,“当然可以,先生,毕竟我们谁都不想场面变得太难看嘛。”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越过笹木落在了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在他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他看见商人和自己同时松了口气。
——————
“干得不错,”兰伯特将用白布包裹好的画像妥善的放进马车,而后跳上马车驾驶位,“有机会再见了,小学者。”
即使隔着包装的白布和马车门他仿佛也能感受到画像上那女人的凝视,或许这本来就是属于她的画像,但现在这些都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也不想再和她,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了。
——————
银行营业员接待了一位东洋人的客户,对方要捐一笔钱给福利院,她收下对方从窗口递过来的支票,却发现上面沾上了几道黑红色的痕迹,“先生,这是……”
“墨……墨水吧。”窗口外的东洋男人移开了目光。
下雨了。
街上湿热的空气和办公室的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那小小的屋子里要加上旧年尘土和人行走坐卧时候毛孔吐出的油脂味,而室外沉沉压着刺鼻的工厂废气。无数从那些林立的烟囱底部升上来的颗粒被水汽裹挟着,扒上没能被雨伞遮住的裙摆布料,实在是让人心情好不起来。我在飘洒的雨丝里加快了脚步,只想赶紧回家脱下这身被汗水和纤维织就的衣裙。
忙碌又烦闷的一天本来该在这里收尾。
如果不是在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之后,才想起浴室多了那一双眼睛的话。
有规律的水声从身后传来,我一手握着散开的头发回过头去,是安德莉雅在用她的尾鳍轻轻拍击着玻璃缸的水面。她看上去有些无聊,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在水池里布置一些小玩意的缘故?我没来得及更进一步发散思维,而人鱼从水里探出了头,脖颈上的鳃盖在水雾里一张一合,她的声音空灵又奇异,发声的方式像是在弹奏空气,我却奇妙地听懂了。
她说,吉......里安。
吉莉安,要用舌尖抵着上齿。我回应道。
她点了点头,再一次念出了我的名字。再一次,再一次。
浴室的环境狭小而封闭,她的声音在瓷砖间回荡,就像是在礁石环绕的海底呢喃。实不相瞒,我其实有些微微的好奇,属于人鱼的话语只会携带它本该有的一点信息,他们的歌声却如此......让人迷醉,仿佛用来与人类交流的只是喉咙,却拨弄灵魂的弦来歌唱。安德莉雅,一条仅仅在水缸里生活了四年的人鱼——而我那天偏听到是倒悬的冰刃下翻卷倾泻的巨浪,有万顷天光撕裂波涛,于是漫天星汉也映在海面。
我突然想,也许我挣脱一切后的目的地不再是这里。
耳畔回荡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不再张口,只是歪着头好奇地盯着我的脸。啊,是回忆让我下意识做出了什么夸张的表情吗?我揉了揉脸,踏出浴缸,带着淅沥的水珠赤脚向她走过去。人鱼的尾搅动起水来,她微微晃动的躯体和玻璃上倒映的我的裸体重叠在了一起。安德莉雅的眼睛晶亮得像是切面精妙的钻石,闪烁着、反射着我的渴望——跳出那些死气沉沉的规矩和命运,走到只有”我“才能到达的所在。
我那时和安德莉雅认识的时间还太短,因此忽略了一些事实。
钻石是不会倒映出影像的。
那是”我们“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