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廉姆森家造价不菲的后花园西斜角、石雕天使所怀抱的铜瓶当中,盛开着歌舞不止的透明花丛,兢兢业业、极尽妩媚,以至她们斑斓的裙角一次又一次拂过书房的窗台。这些散播清凉的乐团曾经活跃在庭院的四角八方,然而威廉姆森老爷自有一副动人的歌喉,能教往来于此的政客纷纷拜倒,为此分外见不得这些三流舞女鸠占鹊巢,便勒令天使们收回铜瓶——当时,拦在园艺设计师面前保下这最后一只铜瓶的是威廉姆森夫人,歌剧演员出身,比她的丈夫更懂得审美和艺术。她说:“距离您装好这些喷泉还不到半年呢,留下一角吧。”于是,时至今日,纵使隔着一层薄如凉冰的雕花玻璃窗,坐在书桌前的兰德尔·威廉姆森也听得见那永不冻结的潺潺水声。
这方角落的歌舞长宴不歇,其中想必有兰德尔少爷一份贡献。就好比此刻,他已烧却了今日的四分之三来撰写一份精致的讲稿,烫得钢笔尖滋滋作响,连从中淌出的墨水都裹上粼粼金光。不过,这金光可说是沾了天使所赐的福音才有幸落在这讲稿上,毕竟,如果没有那一层水波的裙摆,夕阳绝无可能得机遛进这幢豪宅。
比起日日如一的夕阳,威廉姆森家的新星可就耀眼得多了。兰德尔少爷的姓名在名门同辈之间振聋发聩,论其身份,或比阿波罗来得更要正统;论其成就,一句青出于蓝也毫不为过。他的聪慧与机敏有如天赐,而他所行过的路也仿佛因此长久地生辉。像这样得宠的人类,翻遍古今典籍也只有身负天灾的少女潘朵拉;而倘若问尽世人:应当如何揭露兰德尔少爷暗怀瑕疵——倒不如反过来质问,究竟是何等卑鄙无耻之人才如此耽于妄想、其人又是何来底气发起这桩招致天谴的指控!——任凭世人怎样揣度他的阴影,都不影响他似锦的前程。
综上所述,这一叠讲稿于晚间七时落成,其意义不亚于在佛罗伦萨拔起一座教堂。面对如此成就,兰德尔并不夸耀:“请不要拿我寻乐,道格拉斯先生,您太过誉了,而我只是个大学生。”
“呵呵,失礼了。我毕竟未曾想过自己有幸坐在威廉姆森家的斜阳下看您工作,如果您不喜欢,还请把我这拙劣的赞颂当作一阵风。”端坐在沙发一侧的青年抿下一口红茶,灰白的碎发扫去他眼尾昏黄的光斑。此人面容英俊,仅看容颜,隐约比兰德尔成熟几分。
“实话说,您不必这样谦逊。这反倒令我诚惶诚恐的,父亲好容易邀您来坐坐,我却晾您在这儿喝了半日茶,实在有失风度,还希望您谅解。”兰德尔将书桌前的木椅推回原处,径直步向另一只沙发,“而且,若论成就,比起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威廉姆森,想必是您的名声更响亮些。家母曾当众盛赞您的《暴雨序曲》,说您是本世纪难能可贵的天才。”
“真的?威廉姆森夫人?我曾流连于令堂演出过的剧院……我很荣幸。但您好容易得空,我们便不要再客套了。我想再听您说说有关人鱼的故事,我真是好奇极了。”
道格拉斯·威廉姆斯,这位近日在乐坛鹊起的年轻音乐家,与光芒四射的兰德尔少爷共拥无数奇迹般的巧合,比如姓氏、身高与年龄,又比如羡煞旁人的天赋异禀。在洋溢着麦酒温香的大街小巷里,若要谈论遥遥高坐政坛之上的威廉姆森家族,周遭的人们或许仅能奉上三言两语;更要紧的是,一定有人文不对题地附和道:“是啊,真想瞧瞧《月神低语》的原谱!”——届时请勿论断他是否无知,抑或失礼,怎样都好,只因他所指向之人是来自异地、同属贵族出身的道格拉斯·威廉姆斯。论辩、演讲,这些固于条框的复杂话题并不适合伴着牛奶下咽,有时阳光太蜇人,反倒扫了人的闲兴;但音乐就宛如涓涓甘泉,不论是金耳朵还是锡耳朵,人人都乐于沐浴在月色下饮泉解渴。事实上,即便在这生养兰德尔二十二年的故乡大地,仍是道格拉斯的大名播得更广些。此刻,这两人对坐在金碧辉煌的书房当中,尽管窗外残霞已然沉底,屋内仍似日月同辉。
“那么,午餐前我向您提过的人鱼……”兰德尔将身体前倾,认真地叙述起来。“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的母亲曾带我参观过人鱼节。您应该已经对那稀奇节日的盛况有所耳闻,如您所知,有些人专门负责交易那种鱼尾人身的罕见生物,这在节日展览上屡见不鲜。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人鱼的歌声。”
“人们都说人鱼的歌声有蛊惑人心之能。”道格拉斯笑了笑,“不过,比起赫赫有名的令堂,想必还是差些。”
“不,那歌声与我母亲的截然不同。倒不如说,那些生物所擅长的旋律对我而言太罕见了。我很抱歉我的艺术造诣不够高,当年于我母亲如此,当下于您也一样。不得不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被夺去了注意力,以为那是天籁。”兰德尔摇头道,“遗憾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寻找歌声的源头,一切就都结束了。人们的欢呼从远处传来,水雾四起,花车洒着香水驶向广场,那歌声很快就被淹没了。”
道格拉斯向后倚靠在沙发背上,颊侧的银碎发向后滑落,露出他的耳,却不是精灵的尖耳:“我早先听过远亲夸耀自家的人鱼,当时正值少年,也曾感到不甘。如今,连您这样深受歌剧熏陶的人都对人鱼的嗓音赞不绝口,看来——”
“如果您有意参与今年的人鱼节,我想,”兰德尔用余光看向桌案上的火漆,它曾无数次向庭院外的世界转达威廉姆森家的权威,“家父会乐意为您提供一张邀请函的。”
“见面第一天就收人情,这可……”道格拉斯犹豫道。
兰德尔弯起眉眼,刚刚休憩的太阳霎时又像是重返天际了:“是威廉姆森家率先劳烦您跋山涉水,还擅自向您发起订单的,更不必说您抵达时还有《暴雨序曲》的复件及其变奏乐谱相赠。我知道在您的眼里,谱曲绝不是金钱所能左右之事。人鱼节并非每年都有,您就趁此机会去游乐一番,权当收集灵感,如何。”
“哪里的话。我久仰令堂,如今身在异乡、名不见经传,能受邀前来作曲,已是荣幸之至。我还没有清高到视财富如污泥的境地,签下这笔交易,是你情我愿的事。倘若再乘此便利游山玩水,想来有些欠妥。”道格拉斯回答。
“方才还是您先提议不再客套的。”兰德尔交叠起十指,“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以为您听了逸闻,会迫不及待地去听听人鱼的歌声呢。毕竟我也很认同母亲的评价,以为您的作品已经足够惊艳,说不定比之我那段模糊的记忆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瞧瞧,我这嘴先前真该少说两句的,”道格拉斯苦笑道,“现在反倒是您来消遣我了。”
“我也想再去一次人鱼节。”兰德尔乘胜追击,“下星期的论辩结束后,我就无事可做了。如您愿意,我们可以同行。”
“您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道格拉斯没有道出下文——兰德尔·威廉姆森的人生只怕是与“无事可做”完全绝缘的。
“真高兴有机会与您一并前往人鱼之都。”兰德尔再次笑道。
一星期后,威廉姆森家的汽车载着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的桂冠抵达了那座举世闻名的翠玉之城。距离人鱼节正式开幕还有两天,两名随从办下旅馆客房的空当,道格拉斯向兰德尔提议观览布置中的会场。
“或许我不该表现得这样兴奋,”道格拉斯说,“但如果我们提前参观过会场,后天应该能少走些弯路,节省点时间。”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很期待早些见到人鱼。这么多年过去,我几乎已经忘记它们是如何在水中呼吸的了。”
道格拉斯望向街道,节日的舞台沉寂着,两天之后,响彻大街小巷的人声将自成一曲交响,届时所有人都将忘记此刻的宁静。诚然他所祈盼的灵感有时要借热浪助推,可他本人实在缺乏享受喧哗的修养。加之兰德尔少爷如今在他身侧,应付那种熙熙攘攘的氛围登时显得像是酷刑:贵族,政客,大学生……以及甲方。道格拉斯有些痛苦地移开了视线。
好在兰德尔对把握节奏是那样无师自通,几乎不需任何帮助,就安排好了热身的行程。安顿好住处之后,他们轻装抵达施工当中的会场,没能逢上半条人鱼,每一座彩蓬都干瘪缺水,不过有人告诉他们明天会提前摆起一部分商摊;他们于晚餐时分离开集市,街边旅馆前窜动的人头多了起来,大大小小的行李乃至货箱也逐渐排成长龙。
“提前抵达是明智的。”兰德尔淡淡地说,“道格拉斯先生,您还记得您的房间位于何处吗?”
道格拉斯点了点头,一只脚迈进先前二人驻足过的店面:“顶层尽头的位置。感谢您特地为我安排了窗。”
“愿那扇面湖的窗能替您拦下不必要的噪声。”兰德尔说,“如果我们安排得不错,稍后会有人为您送晚餐到房间里去……至于我,我在走廊另一端尽头的房间。”
“太周到了。”道格拉斯顿了顿,“不过,我们还没能见到人鱼呢。”
“我很能理解您这份热情落空的失望,我也一样。好在就快开展了,让我们更加耐心一点。”兰德尔回复道。
“不……其实我的意思是,您似乎并不失落。哎呀,这样一来,我却显得莽撞了。”道格拉斯顾左右而言他,“那集市明天又将如何,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
“我幼时毕竟见过人鱼呢。”兰德尔无奈地笑笑,“之前的商贩说过了,人鱼的运输流程分外复杂,我就不再对提前接触人鱼抱有什么期望了。”
“真是令人艳羡的理性。”道格拉斯随之苦笑,“眼见该用晚餐了,我不该拉着您聊这么久的。”
兰德尔了然:“如果您夜间无事,还请让出些时间容我分享更多有关人鱼的消息。”
于是,短暂的分别后,不知疲倦的两人重又对坐在夜幕之下,聊起更多有关人鱼的话题。兰德尔显然深谙其父的待客之道,不遗余力地向这位饱受好奇心折磨的失眠者倾倒自己的所闻。从世纪初大捕猎到人鱼协会建立,这段奇幻的独白逐渐从神秘学滑至暗潮汹涌的垄断策略,不断消减着道格拉斯的耐心。万幸的是,兰德尔同样是名优秀的观察者,在道格拉斯露出威廉姆森夫人曾经面对废弃喷泉时的表情之前,他巧妙地将话题渡向人鱼本身顽强的生命力。
“人鱼智能低下,却生着一副强健的肉体。”兰德尔交叠起双手,颇有教养地调整坐姿,“它们虽然断肢后难以再生,但是相比我们,则更不容易毙命于失血或感染。”
“自然界中的生灵大都比人类坚韧。”道格拉斯点点头。话题开始变得值得听下去,他的眉心也不再拧作一团。
“当然,是有这样的学说,认为人鱼属于自然。现在是十九世纪,我跟您一样,对魔法生物论持怀疑态度。”兰德尔道,“就像您喜欢能为人所解释的音符一般,我也喜欢能为人所解释的奇妙现象。我和您一样渴望近距离地接触那些生命。”
“说得一点不错。想来前几日您一定在论辩会上取得了极大成功。”
兰德尔没有正面回答:“论辩会是矛盾与声张的回旋,让我们别再记挂那名利场了。话又说回来,您这一次打算创作什么样的乐曲?”
道格拉斯轻轻叹气。交流的节奏完全被这位少爷把握在手心里,这便是政客的本事。尽管他对兰德尔回避魔法生物论的原因感到强烈好奇:身为浪漫的代言人,音乐家向来是不排斥神怪之流的。他倒是想追问魔法生物论的核心观点,可兰德尔完全没有为这条岔路敞开一道栅栏的意思,这使得他不自觉地走了神,一句考虑欠佳、后来又令他十分后悔的反问滑出了嘴角:“您考虑过租赁一条人鱼吗?”
兰德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审讯绊住了,这一瞬间,他从善如流的余裕真是差点溃散。他还真答不上来。高贵传统的威廉姆森们从不盲目追逐潮流,像人鱼这样饱含商业气息的野蛮宠物,在家父的眼里可能还不如一条牧羊犬,或者一只长毛猫。兰德尔养过长毛猫,而它恰好死在一年前:一年时间说短不短,足够许多事情变得天翻地覆。当时他还分不清宣讲和演讲的区别,只记得它的毛发是那样细碎柔软,覆盖在潮湿而温热的皮肉上,比终日雀跃的泉水更加富有生机;叫声又是那样甜美,有时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兰德尔已经太久没思考过自己曾与那只猫建立过什么样的感情了,某天它一命呜呼,而他甚至没来得及为此赔上一滴眼泪,就转向了晚宴的餐桌。晚宴充斥着激情与欢喜,导致他再也没有考虑过要不要添一只像样的宠物。
如果是父亲——兰德尔试图对抛锚的思维进行一番快速维修——一定会踱着步子说教道:“护理宠物倒不如护理一段人际。”不,他不能在道格拉斯面前说这种话,道格拉斯显然对人鱼充满了兴趣,同时又对政客的世界不屑一顾。他能把人鱼养在书房的玻璃外吗?拜访威廉姆森邸的角色个个有头有脸,不能让那么艳俗的花瓶败了他们的雅兴。他怀念人鱼的歌声吗?以前或许怀念过,可现在不会,毕竟当下最惹眼的青年音乐家就坐在他对面呢。
“呃,”道格拉斯略有尴尬地喝上一口水,“抱歉,我们聊得太晚了吗?您现在是不是困了?”
“我……啊,真对不起,我刚才在,”兰德尔在回归现实的刹那间灵光一现,“计算此行可能的开支。我是说,如果您想带一条人鱼回去,我也支付得起。就算不记在帐上,我个人随身携带的财产也——”
“不不不……”道格拉斯感到一种熟悉的疲惫,这种疲惫在他试图拒绝母亲硬拧下来的橄榄枝时出现过太多次,好像那些载满人情果实的枝条还生有气根,动不动就勒住他的脖颈,不给他喘气的余地,“您真的困了,我从没表示过我想要一条人鱼。我们此行的目的应当是采风,对吗?我没记错吧?”
“我没有迫您做选择的意思,请您不要放在心上。说得也是,租赁人鱼是个大动作,是我唐突了。”
“抱歉,抱歉,是我先转移话题的。既然提到我的乐曲,我就不得不遗憾地坦白,现在我还没捕捉到什么灵感……”
“时间不早了,瞧我多么不成熟,留您夜谈到这个时间。请您快快回屋休息吧,让我们明天再说。”
“您也是,和您聊天很开心,请您保重身体。那么,再见。”
说罢,道格拉斯连忙把身体摔进走廊的昏暗灯光里,免得被那独属于贵族的混沌氛围扯回少年时代的梦中。入睡之前,他祈祷窗外的湖中没有人鱼的身影,夺人心智的歌声也最好纯属谣传,他实在不愿这一夜的清梦被那句没头没尾的蠢话给毁了:“您考虑过租赁一条人鱼吗?”——当然,也万万不要梦见什么威廉姆森,否则准会失眠。
两日后,人鱼节如期开幕。即便是兰德尔和道格拉斯这样熠熠生辉的明珠,也被铺天盖地的水雾埋没在了巨大的狂欢里。尽管银饰和天鹅绒生来不会游泳,人们还是发疯般地偏信这两样东西有望成为人鱼的终身伴侣。兰德尔本来担心道格拉斯是否厌弃这般金迷纸醉,转眼却看到他举着一把贝饰口琴与店家聊天。小到糖果玩具,大到服装雕塑,在鱼尾的倩影间迈出的每一步都精准踩在乐园的呼唤之上。道格拉斯并不歧视浪漫的出身,月下的孤独感和举世的商业盛典各有特色,好比陈酒与新酒都能醉人——以趣味十足的折扣价夺得口琴后,道格拉斯回到了等待已久的兰德尔身侧。
“其实您没必要这么客气,我们的预算是充足的。”兰德尔的声音被人群的热情所拉伸,染上一种错觉般的、完全主观的无奈,“这让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对您招待不周。”
“请放松些,讨价还价也是游街的乐趣。”道格拉斯轻松地回答,“这和您在图书馆中借阅法典文献的性质差不多,听起来可能叫人心生倦意,可对动笔创作是大有好处的。”
“原来如此。不愧是您,这比喻真是易懂。”兰德尔点头道。
“您似乎打定主意一点儿东西都不买?”从入场开始,兰德尔似乎就有些心不在焉。这一点被道格拉斯敏锐地捕捉到了。
“实际上,我是不知道要带些什么回家。小时候我或许会恳求母亲为我买下一只八音盒。”兰德尔笑了笑,“这儿毕竟不是图书馆。”
“您应该试着放松些。”一条蓝尾人鱼隔着玻璃向道格拉斯招手,他看向她,并眨了眨眼,“我猜名校的生活肯定不轻松,不过弓弦也没必要一直紧绷着。”
“误会。我比不得我父亲,没有毅力时刻警醒自己严肃的。我只是看花了眼,这集市上的奇珍实在太多了。”兰德尔一边回答,一边侧身躲过道路旁突发的花洒表演。
“与您相处倒是轻松多了。”道格拉斯欲言又止。
兰德尔礼貌地微笑,没有继续接话。前天夜里他睡得不算安稳。自从道格拉斯挑起了他那沉寂已久的长毛猫往事,他就再也静不下心来。那场煮沸过空气的晚宴化身为一名失心疯的女巫,午夜回魂,粗鲁地剖开他的胸膛,在本就拥挤不堪的五脏六腑间塞满棉花、蜈蚣和干燥剂。他需要水,只有水才能浇灭这膨胀不止的慢毒;不是节日集市上混杂着鱼腥和香甜的水,而是真正能够穿透鼻腔和耳膜、渗入全身血管的东西。兰德尔感到痛苦,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越来越失控,女巫的诅咒又一次发作,他想起那夜的红丝绒蛋糕、樱桃布丁、奶油蛤蜊汤和南瓜酒,那夜的软垫餐桌、石英戒指、发晶宝珠和珊瑚餐叉,还有、还有匆匆路过大厅门口的——
“先生……先生?”
兰德尔战栗着惊醒,暖融融的庆典氛围重又将他迎进阳光之下。道格拉斯不知何时已经与他在人群中走散,当下站在他面前的人则俨然一身规矩打扮:人鱼协会负责交易事宜的工作人员。
“这可真罕见。您怎么看?”
这句话没头没尾。兰德尔困惑地转身,高过头顶甚至有余的巨大玻璃箱横亘在面前。透过沉淀着浓浓夏荫的液体立方,一双绀青的眼瞳与他视线相接,投来一种似曾相识的静谧。周遭的喧嚣突然黯淡下去,兰德尔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到清流注入血管,使毒素趋于冷却。
一名人鱼正哀求般地看着他,目光比香氛更加甜腻,指肚摩挲玻璃的幅度比天鹅绒更加绵软。翡翠似的鳞片暧昧地摇曳摆动,掀起肉眼所不能见的暗流,搅动着雾金色的长发,恰巧遮住白皙而丰满的胸脯。她几乎要将嘴唇贴上风所给予的振动里,与他越来越缓的吐息相吻。
很久以后——抑或是一秒之后——兰德尔才意识到,她正唱歌给他听。
-TBC-
牌局
爱丽丝,你想不想来杯威士忌,不?
我不知道你在戒酒,你戒了多久?才三天?哈,那就来一杯吧,人只要愿意,每天都可以戒一次酒。重新计数就好。
别瞎晃你的脑袋了,来陪我喝点儿吧,我已经受够朗姆酒和海上那帮男人了。
……我的脚趾肿了好痛啊,让我甩脱这双烫脚的高跟鞋,在沙发上舒服舒服。嗯,那是最新款,挺贵,是个爱尔兰佬给我买的,很好看,但穿上简直是酷刑。
别走啊,爱丽丝,外面在下雨而且我知道你今天没有客人。我看过你的便签本了,我也不想到你这来,不过我们有同一个“朋友”,他安排我的吃住,替你拉拢客人,朋友就应当互相帮忙的,是不?
是是是,我知道你跟我这种女人不同,你年轻貌美又善解人意,有的是绅士会愿意领着你在城里头逛上几圈,但要我说如果他们能懂得礼节自愿的送上一些礼物就更棒了是不?
来坐近点,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机灵的女孩,在你了解我和我的麻烦之前你不会多说一个字,不过既然我们要呆挺长一段时间……几天?帕迪没告诉我该什么时候走,那我们总应该做点什么,再来点儿怎么样?
我给你满上。
我想我先来个自我介绍吧,加深一下我们彼此的了解。我们的帕迪朋友应该没有跟你说太多。
我叫海伦·马歇尔……是的,这是我真名。
对对,从真名开始不合规矩,这我知道,但有什么关系?你就算出去大喊大叫,又有谁知道海伦·马歇尔?听过这名字的人还不如知道交际花林赛的人多。噢?你听说过我?
林赛,林赛,我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时髦极了,是我前一个皮条客给的,他把我转手给了帕迪,除了这名字他就只给过我他的小迪克(比划)——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抱歉我烟抽得太多了,我得戒烟了。达令,把烟灰缸给我,我这就熄了它。
嗯,你要在这行站稳脚跟就得有个不掉价的名字。我以前只能站在街边拉客,之后就好得多。
我吗?我以前住伯明翰,威士忌和烟尘肺都是伯明翰人少不了的玩意儿。但在普利茅斯你全尝不着它们的滋味。
我那时候还挺年轻,现在我也不老,不过感觉时间已经过了好久。太久了。你喝得真快,是不是心情不大好,我懂,那些老杂种不会放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哎,我说到哪儿,对,伯明翰你知道吗?我在那儿大概呆了十几年吧,我都忘了从什么时候起那儿就到处都是火和烟了,宝贝儿,你在普利茅斯长大,你都没法想象那种场景,就像是炸了黑麦粉的磨坊,满天都是,不过伯明翰煤炭烧出来的烟尘更黑一点儿,漆黑,你要是住在那,你得每天洗鼻孔。
还有一些游荡的小伙子,他们在帽檐儿上缝剃刀,整天这里走走,那里走走,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噢,还有赌马场,我最喜欢的就是客人带我去那,我替他们猜输赢,准能拿到不少小费。因为我有点子门路能拿到最新消息。天呢,你不会以为那真的是公平竞争吧?我喜欢跟养马的小子们混,没错,谁会比他们更知道老板的心意呢,老板总不能亲自下场伺候四蹄动物的吃喝拉撒吧。
我记得当时有个小子,长着棕色雀斑,眼睛狭长,橘色的头发,口味很怪。但是一晚上能干上四五次。他是最好的……我不是说床上那档子事,我意思是他养马手艺惊人,老板们信任他,给马做的手脚谁也看不出来。我赢了一大笔。
后来他死在炼钢厂的锅炉里——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儿,谁知道呢。我那时候容易头疼,医生给我开了不少止疼药。你总能在普利茅斯听到噪音吧,对,钟声,汽笛,潮汐,海鸟还有船员的嚎叫,这你就受不了了?但伯明翰更吵,工厂昼夜不停,机器永不疲惫,钢铁击打着钢铁,工人穿着皮背带裤在街上大声说话随意吐痰,我根本睡不着。
对了你有没有听过那个故事,就是那个机器活过来杀人那个,我记得——嗯,是在一八九八年十一月——几号来着,我不记得了,是《惊奇小报!》——对,那报纸名字就是有个感叹号,真幽默是吧。讲的是恶魔降临在那个钢铁怪兽上,导致它活过来,烫平了好几个洗衣女工和洗衣厂老板,我记得里面有一句:在那座钢铁铸成的平台上均匀地摊了一大堆肉泥,然后滚烫的蒸汽喷薄而出——
乳白色的蒸汽喷薄而出——
烫熟了这块馅饼——
真是恶心,后来我一个月没敢吃肉,闻到肉味儿就想吐。
好好,不说这个,你喝点儿压压惊。啊,这瓶已经喝完了,你这还有酒吗?再来点儿呗,我们说好明天开始戒酒,今天就该痛饮。再说我还有个特别劲爆的事儿没告诉你呢。
打开这瓶酒,你给我倒半杯吧,半杯就足够我先把废话唠叨完。我得喝点儿壮壮胆你懂的吧。有时候跟男人上床也需要来一点,但我遇到的这事儿绝对比跟“大弟弟”上床更需要酒精的鼓励——嗯,我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咱们这行谁不知道他呢?啊,你别笑啊,难道你没见过他那话儿?说真的,我已经忘记他名字了,这绰号一进入脑子就再也擦不掉了哈哈哈——
嗯……总之我在伯明翰土生土长,干这档子营生。后来我跟了帕迪,帕迪觉得伯明翰的空气不适合他养病,一九零一年,医生说他有极严重的肺病如果再呆在伯明翰不出三年就会死。他很听人劝,就决定把事业迁到这里来,他手下大部分姑娘都不肯走,不过我跟着他来了。毕竟他需要有人给他开拓局面,他同意捧红我,他很会玩惠斯特,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一张好牌。
你知道普利茅斯有多少家妓院多少个皮条客吗?这些毫无廉耻的男人,把自己卖了,再来找我们买春。费好大功夫,我们才在这站稳了脚跟,然后他又多了些姑娘——包括你,好的,好的,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现在他们都把这叫做伴游,港口旅游的客人们,嗯哼,还到处都是军官。
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我会遇到这件事,为什么是我不是帕迪的其他姑娘——再给我倒一杯,爱丽丝,谢谢,你自己也倒上。所以对帕迪来说我是不同的,我和他一起搞定了不少事,不,我没跟他上过床,这很奇怪吗?
帕迪很有头脑,他没让我在街上拉客,而是用钱贿赂一些人,拿到一些入场券,然后分成普通,好,很好,特别好四个档次,“普通”和“好”都没什么意思,是一些商业聚会,会有一些有钱人,能赚到小费。“很好”则高级一些,市长、议员、军官参加的那种权贵宴会。“特别好”最私密,人们会在里面说一些不会对外人说的话。他把入场券按他的标准分配给手下的姑娘们。
我拿到的通常都是“很好”,因为“特别好”的机会极少,况且帕迪要自己去参加。
嗯——
我有很多高级行头,虽然旧了一些但正可以包装自己,所以我用林赛夫人这个名号,美艳寡妇,丈夫早逝,欢迎各位有空的时候来我的床上参详、品鉴——我是说红酒——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唉,我这咳嗽总也不好,一笑就止不住。总之,就这样,我干得很好,甚至开始挑剔客户。前段时间,帕迪又拿了一张“很好”来给我,这张邀请函是蓝白色的,压着金色阴刻印花,花纹繁复但清晰,散发着淡淡的气味——你清晨会在海边沙滩上闻到的那种。
上面写着:敬请林赛夫人于一九零四年某月某日莅临本地。林赛夫人那几个字是手写的,字娟秀极了,写字的人必定是个上过女子学校的贵妇。用纸考究,质感厚重,沉甸甸的,我敢说光是这张邀请函就值十几个先令。
这是一张海军内部聚会的邀请函,我刚是不是给你讲了“很好”?
有时候,政要和军队是混合的,他们也有需要交际的时候。但有时候,他们会各自为政,自己办自己的聚会。总之那里面会有很多东西可以卖,人脉、消息和一夜春风都会有人出价的,如果有脑子的话就更不得了啦。罗伯特·F·斯科特上尉在一九零一年去南极探险前就在宴会上招募过队员。再往前说,我听说美国联合太平洋公司在奥马哈修铁路时,也找他们贷了不少钱。那些军官都富得很呢,投资渠道也多。
这一次宴会我猜是军官们为了商量要不要同意杰克·菲歇尔的新决定搞出来的,他们始终下不了决心,到底是听他的还是跟他对着干。
杰克·菲歇尔是谁?你没看报纸吗,那是刚上任的海军部长,他的任命被拖了很久——
啊,算了,你不必要知道这些事——
(沉默)
我有点冷,气温太低了,爱丽丝,你看看门窗都关上了吗。再把窗帘也拉上吧。然后再给我点酒,给我条毯子,我需要暖和暖和身子。
我要讲的事不是发生在宴会上,而是发生在宴会之后,在那天夜里。
(沉默)
我跟着一名军官——我知道你消息灵通,我说出来你一定知道他是谁,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想破坏悬念。
所以你就听我往下说,那天晚上,我跟着一名军官回家,他夫人从夏天起就回乡下探亲去了,他的仆从嘴巴都很严实,可以这么说我跟他已经很熟了,熟到我在大厅的楼梯口就开始为他脱衣服。
不不,你不明白,我不是因为跟他很熟才在宴会上选择了他,而是因为,他的权势让我跟他很熟。我这么说你明白吗?总之我们做了一场,不过那天晚上他心神不宁兴致不高,况且对于一个皮肉松垮的老年人来说,再怎么想女人,也顶多就是一支烟的功夫。
我们完事儿之后就睡了,睡在同一张床上。
当然,我在谁床上都能睡得着,但我睡得不很沉,我有神经衰弱,还有偏头疼。一点点声音就会把我惊醒。这不好,但也不坏,从前有客人想要在我醒来前偷偷溜走,他们从来也没成功过,而有些人会以为我睡熟了讨论一些重要的事儿——
嗯,扯远了。总之,当我听到“咔哒”一声时,我一下就惊醒了。
那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到有三个男人推开卧室的门走了进来,不是家里的仆从。他们都高大、魁梧、身板笔直,带头的那个个儿高得需要低头才能进门,而且非常英俊,去年他还上过普利茅斯色情小报,在女人性幻想榜单里排名第三。
啊,呀,你知道是谁了,是的,是你想的那个人,你发什么抖呢?你知道我想给你说的是什么事了对不对亲爱的爱丽丝,你不想听了?你想出去找帕迪?
你想都别想!想都别想!
(女人尖利地喊叫!抓起烟灰缸砸向她!古董重重地撞在门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又狠狠弹回来!)
你给我过来!
过来!
从门边滚过来!
对!
坐下!
小婊子!别让我再重复了!
好了,现在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是的跟我睡的那个军官是奈德·科尔,他当天晚上就死了!吊死在卧室里!报纸上头版头条都是这个!海军少校自杀身亡!菲歇尔新政面临洗牌!这帮愚蠢的警察!和愚蠢的记者!
蠢极了!真的!
他根本不是自杀!你知道了!
因为我已经明白地给你说了,那个进来的人是白鲨号二副查理·道森!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等着这会儿呢!你真应该看看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
呼——这真难受,我怀疑我染上了结核,不然为什么该死的医生什么都做不了?我应该到乡下休养一阵才对。
——我为什么要把这么可怕的事告诉你?
爱丽丝!
哈、哈!哈!哈!
天哪!爱丽丝!虽然我知道你浅薄又无知只有那张恶心巴拉的脸能讨男人喜欢!但求你别问我这么弱智的问题!
那当然是因为我讨厌你!
(女人尖笑!)
你的额头又秃又亮!脸被海风吹得发肿!身上的味道令人作呕!喝水还发出猪吃食一样的呼噜声!
看见你就让我想起那些肮脏的下等人!不不不讨厌不足以形容我对你的恶心!
我是恨你!
为什么?为什么?哈哈、哈——
因为我想不通啊——我想不通你这么蠢却过得这么自由自在不用爬老头子的床就有钱拿你心安理得享受帕迪花我当婊子赚的钱给你买高档货因为我想不通啊世道变好了但我没有享受到就已经快死了对了还有、还有因为他明明应该站在我这边但只想着算计我——
咳咳咳——
给我把烟点上,蠢货,你已经跑不了了,帕迪也救不了你,如果我要死我就要你们都死!但我有一个计划,如果你愿意帮我,那你不但不会死还能发大财,我们会有花不完的钱!到时候有没有帕迪都无所谓了。
嗯——我们说到——
对,那三个人走了进来,我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但奈德还睡得像个死猪,我和查理·道森四目相对,我知道这时候绝不能退缩,若我表现得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像你这样蠢——那我绝无活路!是了,我这时候知道奈德肯定是惹了什么大祸了!
我一边轻声问那个男人:我可以吗?一边直接从床上下来,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我光着身子从旁边的衣架上拿了睡袍,这袍子是羊绒的,法国货,奈德的老婆很会享受,不过她既然不在自然也就归我享用了。
我动作不慢,但确保他们三个人都能看到我身体的曲线,该死——
我为了这身皮肉遭了多少罪啊?还好总归是有所回报的,至少他们没有在我穿衣服的时候动手,而是等我系好睡袍,规矩地坐到卧室的扶手椅上,才把奈德捆起来。
奈德惊醒之后杀猪般叫了起来,但整栋楼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仆人回应,奈德惨叫了几声察觉到了这点,于是他整个人颓了下来,面色苍白,满脸大汗,腮帮子上的肉都垮到下巴了,哎,比那天晚上他在我身上高潮的样子还不堪!
那三个男人,一个站在斗柜旁边,一个坐在梳妆镜前的凳子上,一个坐在床前另一侧的扶手椅上,查理首先发话:上校,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的吗?
奈德喘着粗气瓮声道:要处理掉舰船是菲歇尔的主意!
查理道:但你可以反对啊上校。你难道不知道她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奈德道: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们也要考虑我的立场我是不能反对菲歇尔的,我受过他的恩惠……
查理:你受的恩惠确实不小,上校,你的妻子是他妻子的同学,你的儿子因为菲歇尔才能去美国发财。你很聪明上校,夏天你就送走了妻子,但我想等他们听闻噩耗,总也会回来奔丧的。
奈德:不不查理我可以挽回的我明天——不我马上就写信给斯科特明确地表示我反对这事儿,然后我一大早再去找其他人我保证能拉到两到三个人跟我们站一边的,你帮我告诉他这事儿还可以挽回的,求你——
查理:但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见他告诉他呢?因为你怕他奈德,因为你知道你欠他很多。
二副偏了偏脑袋,那个坐在梳妆镜前凳子的男人,立刻拿出了本子,叼着烟用手翻:从一八九九年以来,上校,您从海外投资上一共收了我们十二万镑的分红,但这是干股,您一分钱都没有花。您能升任是因为我们在克莱恩议员身上下了大功夫,付出了一个极大的人情。您的妻子在我们的店里拿了不少走私的奢侈品,大概值个五六万镑吧。这您应该是清楚的。而我们从没有要求您回馈什么,直到今天晚上。
啊,说真的,我这一晚上受到的惊吓都不如这一刻,十七万镑!就仅仅从那一位身上拿走的,我相信他拿别人的更多——
查理:你本来只需要附和我们反对的提案,或者,让他同意把白鲨号卖给我们,反正旧舰船总是要处理的是不是。但你没有,因此他很不满意。
虽然二副没说那个人是谁,但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
奈德哽咽起来,但查理已经发表了最后总结:你不诚信,上校,酒吧对你打烊了,应该结账了。
(沉默)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你应该看过那报纸,奈德·科尔把自已吊死在了灯架上。绳套确实是他自己绑的,他颤颤巍巍往灯架上甩了几次绳子都没挂上,但那几个人只是袖手旁观看着,并没有帮忙,也没有责备他浪费时间。
奈德磨蹭了好久,一会儿瘫地上又哭又闹,一会儿又要跟上帝祷告,但最终还是把自己挂了上去。因为——我猜是因为——
他知道,他非得还这笔账。站在斗柜旁的那个男人带着上膛的枪呢!
所以那天晚上他们逼死了奈德,这事儿实在是完成得漂亮,虽然谁都知道蹊跷,但没人敢找他们的麻烦。查理只是叮嘱我早些离开,以免被警察堵在上校家里,一句重话也没有——
没有。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需要。因为我是女人,他们连威胁都不肯给我。
那天晚上,我穿着睡袍坐在湛蓝色丝绒扶手椅上,卧室的窗户和门都开着,外面漆黑一片,吹着风,那个死人在它的死刑架上晃来晃去,灯还亮着,投下来的黑色影子于是在床和地板上晃来晃去,很冷,而我在思考——
他们为了能留下白鲨号可真是愿意下大力气,十七万磅!那至少可是值十七万镑和一条人命!我说过,那天晚上帕迪给我的是“很好”,但如果有脑子的话,就可以把这变成“特别好” !或许是“最好” 也有可能!
我受够了在牌桌上被帕迪甩来甩去!受够了被恶心的男人用脏手搓弄牌面!我难道就不能做个人,我就不能好好地坐在沙发上享受牌局?
我反正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了,我要在这里挤一个位置出来坐,那么这个消息我应该给谁呢?谁愿意帮我去领这笔钱?
爱丽丝——
我亲爱的小婊子——
我有了赌注,但可惜帕迪是个缩卵子胆小鬼,他只敢去舔权贵的屁眼,还要伸手分女人裙子底下的钱!他出卖我,却没能得逞,只能把我安置在你这里,而你——咳咳——
我知道你不会永远甘于过这样的日子,不然你早就把我赶出去了,你很好奇帕迪怎么赚钱,你愿意听、愿意学,所以你不声不响收留我,给我烟、酒和镇痛剂,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想套我话。
虽然你连牌面都认不全!但你胆子大、运气也好——
现在,你听,普利茅斯海上的风越来越大,不过我们还有时间,漩涡还没有聚集到我们身边,按我过去的经验,爱丽丝——
我亲爱的维尔·兰朵!让我们用真名上这牌桌!
该我们下注了!跟男人们豪赌一把!看看倒是谁他妈拿钱!谁他妈吃枪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