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会正式开始的前一天,克里斯蒂娜做了一个梦。
水包裹着她的身体,但她并不感到痛苦,仿佛她生来就该在水中似的。她灵活地摆动尾巴,在水中漫游,一道强光却打在她身上,紧接着是各个方向的光。那光紧随着她,无论她藏在哪里,都会被笼罩在光里。
她的面前有一道玻璃幕墙,被隔绝在外的世界里,男人女人看着她,露出艳羡的神色。
放我出去!这光太刺眼了,我不要留在这里!她敲打着玻璃,可是无人回应她的诉求。她在激烈的反抗里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刚好落在她的脸上。
原来是因为阳光啊,克里斯蒂娜想。
“我印象中的人鱼节,似乎不像现在这么热闹。”
“你有多久没回过人鱼之都了?最近几年,人鱼节的规模越来越大,说不定哪一年就会扩大到整座城市呢。”
“那一定是热闹非凡的场景。”
克里斯蒂娜与希诺走出人鱼会馆,喧闹的节日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刚刚处理了与珀儿有关的事务,在米切尔先生退租后,珀儿将由克里斯蒂娜继续租借。变更租借方是两方的共识,克里斯蒂娜一开始还觉得奇怪,明明协会不在意人鱼被租借后的去向,即便是不变更租借方,克里斯蒂娜也能照样饲养珀儿,为什么还要像这样大费周章呢?
父亲说,你再好好思考一下。克里斯蒂娜很快意识到,只有把珀儿真正归到她的名下,这才是一份“礼物”,而不是一份随时都能收回的“赏赐”。当然,即便是珀儿归在她的名下,租赁珀儿的费用还是由米切尔家承担。之后如何疏通关节,绕开普通的拍卖程序,按照原本的价格继续租赁,也都通通不是克里斯蒂娜需要操心的问题,米切尔先生会一一处理。
人鱼的交易只有鉴赏会上能够进行,也就是说,一旦珀儿转手,米切尔先生想要将她收回,也最少需要等待一年以后,前提是克里斯蒂娜主动退租。这是否也意味着,即使克里斯蒂娜最终拒绝了婚约,珀儿也不会被收回?这样的举动显示出米切尔先生的诚意,他是真心想要促成希诺与克里斯蒂娜的婚姻——至少看上去如此。
希诺的意愿再明显不过。他约她出门,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虽然并不以未婚夫自居,但言行举止里都流露出对她的喜爱。至于克里斯蒂娜,她想要再等等。
她在等什么呢?克里斯蒂娜自己也想不通。
他们在人鱼集市上闲逛,购买特色小吃和节庆独有的纪念品。克里斯蒂娜买下了一本人鱼名册,不同于鉴赏会派发的版本,是收集了各种报纸上的信息拼凑而成的。通常是一段文字配上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一些没有照片的人鱼则是配上了插图,有的还算像模像样,有的则是严重地偏离实际。
克里斯蒂娜把这份名册摊在膝盖上,又拿出鉴赏会派发的名册做对比。她翻过一页,把里面的人鱼指给希诺看:
“你看,这是露莎卡。这本册子里把她画得有点凶,其实她看起来很可爱。但她的个性确实有点凶猛,我有点儿怕她。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经很想领养她,结果她咬了我。她很活泼,可能也许有点过于活泼了。今年她的租约到期,不知道谁会看中她,把她带走呢?”
“这是玫红,按理说她不该在名册里,也许是因为收录人的失误,因为她已经被人租借了。从来没有人听过她发声,虽然她的声带完好无缺。按照常理来说,不会唱歌的人鱼并不会非常受欢迎,可是雷克莱斯特先生一下子就选中了她。玫红遇到了喜欢她的主人,应该也是件幸运的事吧!”
“说起来,名册上没看到费尔。我不记得他的租约是否到期了,前几次到会馆参观的时候,他会用尾巴向着鱼缸外泼水,还会向人们打招呼和吐泡泡。他似乎很想和人类一起玩,不知道他在主人那边过得好不好。”
“费尔也是红色的人鱼吗?”
克里斯蒂娜点了点头。果然,希诺察觉到了这些人鱼的共同之处。
“你向我介绍的这些都是红色的人鱼。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对红色有些特殊的情结。它们会让我想起家里曾经养过的人鱼。”
希诺仿佛猜到了什么:“那条人鱼现在……”
“已经离世了。”克里斯蒂娜黯然地笑了笑。
“对不起,不小心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现在我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人鱼,这还要感谢你父亲呢。”
“你喜欢就再好不过了,”希诺笑了笑,“其实我对珀儿并不是很熟悉。这几年我一直在外读书,就连父亲是什么时候租下的人鱼也不清楚。”
“米切尔先生也喜欢人鱼吗?”
“以我个人的感觉看,他对人鱼的喜爱和你不同。他把人鱼当成一种财富的象征,并且热衷于向其他人展示。但我不敢下断言,因为我所见的只不过是一个侧面。”
克里斯蒂娜认同他的说法,人都是有许多面的,不能仅凭一个侧面,就断言米切尔先生不喜爱人鱼。她把手册翻到新的一页,一条可爱的白色小人鱼跃然纸上,他正向着鱼缸外的人类快乐地吐着泡泡。
“这是我没见过的人鱼,应该是今年刚刚进入亚熟期,哦,他的名字是洛艾尔……他真可爱,真希望租下他的是爱他的主人。”克里斯蒂娜一边心情愉快地翻阅手册,一边为希诺介绍她熟知的人鱼。希诺点头应和,时不时也发表自己的观点。他们聊起人鱼的美丽,猜测人鱼们的生活,为那些遭受人类虐待的人鱼感到惋惜。
“你觉得,人鱼应当终生被关在水缸之中吗?”克里斯蒂娜问。
“如果人鱼没有致命的毒素,我会支持将它们放归大海。”
“就算不放归大海,为他们划定一片水域,至少让他们在更开阔的地方与同伴一起生活,而不是整日被关在水槽里无所事事,这样不是更好吗?”
“在未被租借以前,他们的确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人鱼协会停止租赁业务,那要怎么承担饲养人鱼庞大的开销呢?”
“也就是说,租赁人鱼实际上也让另一些人鱼生活得更好……”
“就是这样,人鱼租赁的存在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协会毕竟不是慈善组织。”
听了希诺的话,克里斯蒂娜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只能尽我所能,让珀儿生活得开心一些。”
“你是个好的主人,这点我看得出来,”希诺点点头,说,“至少比我父亲要好。”
克里斯蒂娜想要询问希诺,米切尔先生到底是如何对待珀儿的。但她又觉得,让希诺说出对自己父亲不利的话语,这件事并不太妥当。她把未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没关系,珀儿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即将回程的时候,克里斯蒂娜在一个摊位上买下了一本杂志,里面收录了十位作家写下的人鱼故事。这本杂志卖得不错,克里斯蒂娜看到的时候就只剩下最后的一本,于是赶快买下了它。
她与希诺告别,由于鉴赏会的缘故,这几日他们大概会常常见面。一到家,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杂志,开始阅读。十位作家写下了不同的人鱼故事,从爱情故事到奇幻小说,还有以人鱼为主角的冒险故事,真是令人大呼过瘾。
令克里斯蒂娜感到在意的是,一篇名为《交换》的故事让她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作者的名字叫做比亚尔·弗伦德,看起来十分陌生,但克里斯蒂娜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简单的文字游戏。她把比亚尔·弗伦德的字母拆开重组,顺利地得到了她熟悉的姓名:布莱恩·菲尔德。
布莱恩的小说顺利地登载在杂志上,克里斯蒂娜真替他高兴。她有段时间没与他联络了,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来参加下次的研讨会。想到这里,她拿出信纸,写了一封信给他。真希望下次他能和希尔达一起来,聊聊这篇有趣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说是怎么诞生的。
当天晚上,也许是那个故事的影响,克里斯蒂娜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成为了一条人鱼,从鱼缸中救起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有着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像洋娃娃一般可爱,她真希望那孩子是自己的女儿。
醒来后,克里斯蒂娜想,也许她是在梦中短暂地成为了莉娅。梦中的莉娅是如此地爱着她,而真正的莉娅也同样地爱她吗?克里斯蒂娜不知道,但她希望是这样。
八岁那年,克里斯蒂娜曾经掉进鱼缸。
曾经照顾她的佣人回了乡下,她大哭大闹了一场,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从那以后,再没有人为她读睡前故事。佣人曾经说,她的妈妈已经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远远地守护着她,于是克里斯蒂娜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溜出自己的房间,去花园里,或者阳台上,跟天上的星星说一说话。
一天晚上,她从花园里溜回来,发现人鱼的房间没有上锁。父亲不喜欢别人出入这里,人鱼更像是他个人的私有物,而不是家庭的宠物。克里斯蒂娜有好几次想看看人鱼,都被父亲严厉地喝止。三个孩子中,只有大哥杰弗里被允许出入这个房间,这显示了父亲对他的重视,但杰弗里对人鱼兴致索然,也并不经常光顾。
在这个父亲已经入睡的夜晚,克里斯蒂娜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她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人鱼,觉得看得不真切,于是她爬上了鱼缸旁高高的台阶。红发的人鱼注视着她,跟着她的脚步向水面游去,在克里斯蒂娜爬到最高处时,也一同从水面浮出。
她们保持着一点距离。人鱼的头发很长,在水中漂浮的时候漂亮地披散着,像水里的火。克里斯蒂娜向人鱼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她趴在鱼缸边,努力向前探出身子,却突然失去了平衡。
糟糕!她想要收回手,但为时已晚。水给她一个冰冷的拥抱,她紧闭双眼,想要呼救,水却涌进嘴巴。克里斯蒂娜还没来得及感到绝望,身体便一轻,空气重新回到肺叶里。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人鱼抱在怀里。红色的,湿淋淋的头发落在她的脸上,让她有一点痒。
人鱼对她露出笑容,克里斯蒂娜却看着她的脖子发愣。她戴着一条红宝石项链,和克里斯蒂娜在家中老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妈妈。
克里斯蒂娜忍不住呢喃。她感觉胸口闷闷的,有些难过,人鱼把她送到鱼缸边,克里斯蒂娜却抓着她的胳膊不放。
“我不想回去。”她说。
人鱼似乎真的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把克里斯蒂娜转了个圈,示意她坐在自己的背上。等到小女孩稳稳地抓住她的肩膀,人鱼便甩甩尾巴,往鱼缸深处游去。
克里斯蒂娜屏住呼吸,感到水渐渐没过自己的头顶,但这一次她并不感到害怕。她鼓起勇气,在水中睁开了眼睛,水下的光影模糊地晃动,礁石海草和珊瑚从她身边掠过,一切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新奇景象。
人鱼很快浮出水面,让克里斯蒂娜能够呼吸。她转过头来看克里斯蒂娜,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询问克里斯蒂娜是否感到满意。
“我还想再来一次!”克里斯蒂娜兴奋地说。
那一天她数次潜入水中,后来又与人鱼手拉着手一同游泳。她玩得累了,趴在人鱼背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水池边,人鱼在一旁安静地守着,用温柔的笑容向她问好。来喂食的佣人大惊失色,以为克里斯蒂娜掉进了鱼缸(实际上也是如此),大呼小叫了一阵子。
父亲很快赶到,不出意料地大发雷霆,下令克里斯蒂娜一个月不准离开房间,而克里斯蒂娜早就没了分辨那些声音的力气,她整晚都浑身湿透,已经发起了高烧。养病期间她做了许多梦,梦里有令人安心的怀抱,就像是被母亲拥抱一样温暖,可不知为何,那个怀抱有些湿漉漉的。
克里斯蒂娜想,也许母亲不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而是变成了一条人鱼。想到人鱼柔软的手指和温柔的笑容,克里斯蒂娜便觉得那样也不错。
而如今,莉娅离去已经六年了,克里斯蒂娜也不再幻想母亲。她的父亲爱她,这就足够了。
鉴赏会的第三天,待租赁的人鱼们开始进入明拍流程。克里斯蒂娜与希诺一同参与了拍卖会,其实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理,她即将要成为珀儿的主人,其他的人鱼注定与她无关了。
克里斯蒂娜兴致勃勃地看着人们竞价,惊讶于一条人鱼竟然能卖出如此高价,希诺却看起来心事重重。
“你怎么了?我看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希诺的眼神有些游移,他似乎在为某事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握了握拳,下了决心。
“我想,这件事必须要告诉你,即便这违背了我父亲的意愿。昨天父亲收到人鱼协会寄来的信函,上面说,珀儿在身体检查中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畏光倾向,这势必会对她的租赁价格产生影响,要求父亲进行赔偿。”
“怎么会!”克里斯蒂娜惊讶,“珀儿一直以来都……”但当她想起,天气晴朗的时候,珀儿常常躲在礁石后面,对布雷迪的闪光灯也百般躲避,她先前只是以为珀儿怕生,没想到是因为珀儿害怕光照。她有点自责,但希诺接下来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父亲说,珀儿是送到乔纳森家之后才出现这种症状,等到鉴赏会结束之后,就会要求你们赔偿他的损失。”
“可我明明……”克里斯蒂娜急切地想为自己辩解,差点儿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所以我才提前把这件事告诉你。这都是父亲的无理要求,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费尔南迪先生,提前做些准备。”希诺诚恳地说。
克里斯蒂娜做了个深呼吸,尽量控制住胸腔中的怒火。
“我明白了,谢谢你,我会早做准备的。”
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平静地看向希诺:“那我们还没定下的婚约,也就此作废了吗?你的父亲究竟是真的想要让我们结婚,还是为了借此机会,甩掉手里的烫手山芋?”
“我不知道,”希诺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对他的想法并不知情。但是,克里斯蒂娜,我的确是喜爱着你,认真地想要和你在一起,这一点请你相信我。”
“我一直都相信你的诚意。只是,我现在需要加倍仔细地思考,是否应该做出那个决定了。”
克里斯蒂娜说完这句话,便独自离开了拍卖会的现场。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真实感,人鱼节集市的喧闹声就在耳边,却离她那么遥远。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不停运转,人鱼,父亲,米切尔,希诺,婚姻,欺骗,赔款,她感到疲惫,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她回到家中,在人鱼的房间里默默流泪。鱼缸里空空荡荡,像极了六年以来的每一天。
突然,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可以进来吗?”
是费尔南迪的声音。
克里斯蒂娜擦干眼泪,为他打开了门。
附录:《交换》
A太太有一条人鱼。准确来说,是A太太的丈夫,A先生拥有这条人鱼。A太太时常觉得,自己与这条人鱼同处一室,就像是妻子与丈夫的情妇住在同一屋檐下,荒谬且屈辱。
她已经年老色衰,丈夫对她早已没有当年的爱情。他毫不顾忌地在她的面前与人鱼亲热,在她指责他的时候,讽刺她心胸狭窄,竟然吃一条人鱼的醋。A先生自称自己与人鱼亲热,只是在表达对宠物的爱意,但在A太太眼中,A先生的行为已经不能称作偷情,而是光明正大的背叛。
A太太几次想要毒死人鱼,冷静后便放弃了。人鱼死后需要支付的赔款是个麻烦事,丈夫的损失也同样是她的。但无形的妒火焚烧她,迫使她不得不做点什么。
有一天,A先生不在家。A太太便命令仆人,把鱼缸里的水放掉。她沿着梯子走进已经干涸的鱼缸之中,得意地看着因为缺水而萎靡不振的人鱼。她真想拿刀子毁了那张美丽的脸,但她不能,那样的方法太显眼,丈夫一眼便会发现……她的视线落在鱼尾上,A太太想到了绝妙的主意。
她蹲下身子,伸出手,用力扯下一片鱼鳞。人鱼哀嚎三声,祈求她放过自己,但A太太不为所动。她拿着三片鱼鳞爬出鱼缸,又命人将水放满。她把战利品装在小盒子里,盒子的钥匙只有她一个人有。A先生在第二天回到家中,却没能与人鱼亲近,因为人鱼惊恐地躲在鱼缸底部,拒绝A先生的呼唤。
而A太太睡得很香,甚至在睡梦里露出笑容。
盒子里的鱼鳞越来越多,A太太为它买了许多珠宝,遮掩丢失鳞片的痕迹。A先生见她如此关心人鱼,心情也十分愉快,因此从未想过揭开那些珠宝,看一看下面的样子。而人鱼也学会了提早恐惧,在A太太出现在它面前的时候,它就会颤抖,尖叫,拍打鱼缸。A太太很满意,谁叫它勾引自己的丈夫?
盒子里的鱼鳞就快装不下了,A太太考虑是否要买下一个更大的,好容纳自己丰盛的战利品。
变故来得很突然。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A太太像往常一样,放干了鱼缸里的水。她现在用不着仆人,自己一个人也能完成这一切。狂风大作,暴雨呼啸,A太太扯下第一片鱼鳞,只听到人鱼含糊不清的呻吟。它的尾巴只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的痛楚。她又扯下第二片鱼鳞,人鱼却突然开口说话:
“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A太太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你会说话!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勾引人的怪物!你想杀了我吗?离开了水,你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像现在这样,任我摆布!”她颤抖着,用力扯下了第三片鱼鳞。
轰隆!一道白光闪过,惊雷在他们头顶炸开,A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击穿灵魂的痛楚,她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的周围被水包裹,四面围绕着的玻璃似乎在提醒她,这里是何处。她看向自己的手,摸过自己的脸,感受自己已经不存在的双腿,和一条冰冷的尾巴。她变成了一条人鱼,此时此刻,正在家里的鱼缸当中!
A太太放声尖叫,剧烈地扑腾起大片水花,声音惊动了家里的佣人,不一会儿,A先生和他的妻子便赶到了——怎么会,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在这水缸之中,为何A先生的身边,还站着一个A太太?
救我!救我!A太太大声呼救,可是说出口的已经不是人类的语言。A先生疑惑地看向身边的妻子:“这人鱼到底是怎么啦?”
“也许是太兴奋了。我们把鱼缸里的水放掉,给它注射镇定剂吧。”“A太太”微笑着说。
不,不要这样,别对我做这种事!A太太尖叫着,绝望地看着水位一点一点下降。
A先生诧异:“它在唱歌吗?真好听啊。”
“A太太”说:“是啊,多优美的歌啊!”
水位降到最低,A太太被几个佣人按着,注射了镇定剂。在意识将要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
“为什么背叛的人是你的丈夫,你却要百般伤害我?”
“现在,轮到你来尝尝我经受过的痛苦了。”
“拔鱼鳞,真没意思。对了,让我来拔掉你的头发吧。一片鱼鳞,换五十根头发,很值得吧?”
求你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们换回原本的身体,我发誓自己再也不那样待你了!A太太想要求饶,但药效已经发作,她安然入睡,像真正的人鱼那样,睡在珊瑚与礁石之间。
三个月后,A先生家的人鱼死去了。它情绪低落,不肯进食,头发也大量地脱落,最后抑郁而终。
据说,它在死前,一直反复地唱着一首动人的歌,每个听到的人都为此伤心不已。
但真正理解其中含义的,只有A太太一个人而已。
牌局
爱丽丝,你想不想来杯威士忌,不?
我不知道你在戒酒,你戒了多久?才三天?哈,那就来一杯吧,人只要愿意,每天都可以戒一次酒。重新计数就好。
别瞎晃你的脑袋了,来陪我喝点儿吧,我已经受够朗姆酒和海上那帮男人了。
……我的脚趾肿了好痛啊,让我甩脱这双烫脚的高跟鞋,在沙发上舒服舒服。嗯,那是最新款,挺贵,是个爱尔兰佬给我买的,很好看,但穿上简直是酷刑。
别走啊,爱丽丝,外面在下雨而且我知道你今天没有客人。我看过你的便签本了,我也不想到你这来,不过我们有同一个“朋友”,他安排我的吃住,替你拉拢客人,朋友就应当互相帮忙的,是不?
是是是,我知道你跟我这种女人不同,你年轻貌美又善解人意,有的是绅士会愿意领着你在城里头逛上几圈,但要我说如果他们能懂得礼节自愿的送上一些礼物就更棒了是不?
来坐近点,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机灵的女孩,在你了解我和我的麻烦之前你不会多说一个字,不过既然我们要呆挺长一段时间……几天?帕迪没告诉我该什么时候走,那我们总应该做点什么,再来点儿怎么样?
我给你满上。
我想我先来个自我介绍吧,加深一下我们彼此的了解。我们的帕迪朋友应该没有跟你说太多。
我叫海伦·马歇尔……是的,这是我真名。
对对,从真名开始不合规矩,这我知道,但有什么关系?你就算出去大喊大叫,又有谁知道海伦·马歇尔?听过这名字的人还不如知道交际花林赛的人多。噢?你听说过我?
林赛,林赛,我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时髦极了,是我前一个皮条客给的,他把我转手给了帕迪,除了这名字他就只给过我他的小迪克(比划)——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抱歉我烟抽得太多了,我得戒烟了。达令,把烟灰缸给我,我这就熄了它。
嗯,你要在这行站稳脚跟就得有个不掉价的名字。我以前只能站在街边拉客,之后就好得多。
我吗?我以前住伯明翰,威士忌和烟尘肺都是伯明翰人少不了的玩意儿。但在普利茅斯你全尝不着它们的滋味。
我那时候还挺年轻,现在我也不老,不过感觉时间已经过了好久。太久了。你喝得真快,是不是心情不大好,我懂,那些老杂种不会放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哎,我说到哪儿,对,伯明翰你知道吗?我在那儿大概呆了十几年吧,我都忘了从什么时候起那儿就到处都是火和烟了,宝贝儿,你在普利茅斯长大,你都没法想象那种场景,就像是炸了黑麦粉的磨坊,满天都是,不过伯明翰煤炭烧出来的烟尘更黑一点儿,漆黑,你要是住在那,你得每天洗鼻孔。
还有一些游荡的小伙子,他们在帽檐儿上缝剃刀,整天这里走走,那里走走,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噢,还有赌马场,我最喜欢的就是客人带我去那,我替他们猜输赢,准能拿到不少小费。因为我有点子门路能拿到最新消息。天呢,你不会以为那真的是公平竞争吧?我喜欢跟养马的小子们混,没错,谁会比他们更知道老板的心意呢,老板总不能亲自下场伺候四蹄动物的吃喝拉撒吧。
我记得当时有个小子,长着棕色雀斑,眼睛狭长,橘色的头发,口味很怪。但是一晚上能干上四五次。他是最好的……我不是说床上那档子事,我意思是他养马手艺惊人,老板们信任他,给马做的手脚谁也看不出来。我赢了一大笔。
后来他死在炼钢厂的锅炉里——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儿,谁知道呢。我那时候容易头疼,医生给我开了不少止疼药。你总能在普利茅斯听到噪音吧,对,钟声,汽笛,潮汐,海鸟还有船员的嚎叫,这你就受不了了?但伯明翰更吵,工厂昼夜不停,机器永不疲惫,钢铁击打着钢铁,工人穿着皮背带裤在街上大声说话随意吐痰,我根本睡不着。
对了你有没有听过那个故事,就是那个机器活过来杀人那个,我记得——嗯,是在一八九八年十一月——几号来着,我不记得了,是《惊奇小报!》——对,那报纸名字就是有个感叹号,真幽默是吧。讲的是恶魔降临在那个钢铁怪兽上,导致它活过来,烫平了好几个洗衣女工和洗衣厂老板,我记得里面有一句:在那座钢铁铸成的平台上均匀地摊了一大堆肉泥,然后滚烫的蒸汽喷薄而出——
乳白色的蒸汽喷薄而出——
烫熟了这块馅饼——
真是恶心,后来我一个月没敢吃肉,闻到肉味儿就想吐。
好好,不说这个,你喝点儿压压惊。啊,这瓶已经喝完了,你这还有酒吗?再来点儿呗,我们说好明天开始戒酒,今天就该痛饮。再说我还有个特别劲爆的事儿没告诉你呢。
打开这瓶酒,你给我倒半杯吧,半杯就足够我先把废话唠叨完。我得喝点儿壮壮胆你懂的吧。有时候跟男人上床也需要来一点,但我遇到的这事儿绝对比跟“大弟弟”上床更需要酒精的鼓励——嗯,我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咱们这行谁不知道他呢?啊,你别笑啊,难道你没见过他那话儿?说真的,我已经忘记他名字了,这绰号一进入脑子就再也擦不掉了哈哈哈——
嗯……总之我在伯明翰土生土长,干这档子营生。后来我跟了帕迪,帕迪觉得伯明翰的空气不适合他养病,一九零一年,医生说他有极严重的肺病如果再呆在伯明翰不出三年就会死。他很听人劝,就决定把事业迁到这里来,他手下大部分姑娘都不肯走,不过我跟着他来了。毕竟他需要有人给他开拓局面,他同意捧红我,他很会玩惠斯特,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一张好牌。
你知道普利茅斯有多少家妓院多少个皮条客吗?这些毫无廉耻的男人,把自己卖了,再来找我们买春。费好大功夫,我们才在这站稳了脚跟,然后他又多了些姑娘——包括你,好的,好的,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现在他们都把这叫做伴游,港口旅游的客人们,嗯哼,还到处都是军官。
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我会遇到这件事,为什么是我不是帕迪的其他姑娘——再给我倒一杯,爱丽丝,谢谢,你自己也倒上。所以对帕迪来说我是不同的,我和他一起搞定了不少事,不,我没跟他上过床,这很奇怪吗?
帕迪很有头脑,他没让我在街上拉客,而是用钱贿赂一些人,拿到一些入场券,然后分成普通,好,很好,特别好四个档次,“普通”和“好”都没什么意思,是一些商业聚会,会有一些有钱人,能赚到小费。“很好”则高级一些,市长、议员、军官参加的那种权贵宴会。“特别好”最私密,人们会在里面说一些不会对外人说的话。他把入场券按他的标准分配给手下的姑娘们。
我拿到的通常都是“很好”,因为“特别好”的机会极少,况且帕迪要自己去参加。
嗯——
我有很多高级行头,虽然旧了一些但正可以包装自己,所以我用林赛夫人这个名号,美艳寡妇,丈夫早逝,欢迎各位有空的时候来我的床上参详、品鉴——我是说红酒——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唉,我这咳嗽总也不好,一笑就止不住。总之,就这样,我干得很好,甚至开始挑剔客户。前段时间,帕迪又拿了一张“很好”来给我,这张邀请函是蓝白色的,压着金色阴刻印花,花纹繁复但清晰,散发着淡淡的气味——你清晨会在海边沙滩上闻到的那种。
上面写着:敬请林赛夫人于一九零四年某月某日莅临本地。林赛夫人那几个字是手写的,字娟秀极了,写字的人必定是个上过女子学校的贵妇。用纸考究,质感厚重,沉甸甸的,我敢说光是这张邀请函就值十几个先令。
这是一张海军内部聚会的邀请函,我刚是不是给你讲了“很好”?
有时候,政要和军队是混合的,他们也有需要交际的时候。但有时候,他们会各自为政,自己办自己的聚会。总之那里面会有很多东西可以卖,人脉、消息和一夜春风都会有人出价的,如果有脑子的话就更不得了啦。罗伯特·F·斯科特上尉在一九零一年去南极探险前就在宴会上招募过队员。再往前说,我听说美国联合太平洋公司在奥马哈修铁路时,也找他们贷了不少钱。那些军官都富得很呢,投资渠道也多。
这一次宴会我猜是军官们为了商量要不要同意杰克·菲歇尔的新决定搞出来的,他们始终下不了决心,到底是听他的还是跟他对着干。
杰克·菲歇尔是谁?你没看报纸吗,那是刚上任的海军部长,他的任命被拖了很久——
啊,算了,你不必要知道这些事——
(沉默)
我有点冷,气温太低了,爱丽丝,你看看门窗都关上了吗。再把窗帘也拉上吧。然后再给我点酒,给我条毯子,我需要暖和暖和身子。
我要讲的事不是发生在宴会上,而是发生在宴会之后,在那天夜里。
(沉默)
我跟着一名军官——我知道你消息灵通,我说出来你一定知道他是谁,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想破坏悬念。
所以你就听我往下说,那天晚上,我跟着一名军官回家,他夫人从夏天起就回乡下探亲去了,他的仆从嘴巴都很严实,可以这么说我跟他已经很熟了,熟到我在大厅的楼梯口就开始为他脱衣服。
不不,你不明白,我不是因为跟他很熟才在宴会上选择了他,而是因为,他的权势让我跟他很熟。我这么说你明白吗?总之我们做了一场,不过那天晚上他心神不宁兴致不高,况且对于一个皮肉松垮的老年人来说,再怎么想女人,也顶多就是一支烟的功夫。
我们完事儿之后就睡了,睡在同一张床上。
当然,我在谁床上都能睡得着,但我睡得不很沉,我有神经衰弱,还有偏头疼。一点点声音就会把我惊醒。这不好,但也不坏,从前有客人想要在我醒来前偷偷溜走,他们从来也没成功过,而有些人会以为我睡熟了讨论一些重要的事儿——
嗯,扯远了。总之,当我听到“咔哒”一声时,我一下就惊醒了。
那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到有三个男人推开卧室的门走了进来,不是家里的仆从。他们都高大、魁梧、身板笔直,带头的那个个儿高得需要低头才能进门,而且非常英俊,去年他还上过普利茅斯色情小报,在女人性幻想榜单里排名第三。
啊,呀,你知道是谁了,是的,是你想的那个人,你发什么抖呢?你知道我想给你说的是什么事了对不对亲爱的爱丽丝,你不想听了?你想出去找帕迪?
你想都别想!想都别想!
(女人尖利地喊叫!抓起烟灰缸砸向她!古董重重地撞在门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又狠狠弹回来!)
你给我过来!
过来!
从门边滚过来!
对!
坐下!
小婊子!别让我再重复了!
好了,现在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是的跟我睡的那个军官是奈德·科尔,他当天晚上就死了!吊死在卧室里!报纸上头版头条都是这个!海军少校自杀身亡!菲歇尔新政面临洗牌!这帮愚蠢的警察!和愚蠢的记者!
蠢极了!真的!
他根本不是自杀!你知道了!
因为我已经明白地给你说了,那个进来的人是白鲨号二副查理·道森!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等着这会儿呢!你真应该看看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
呼——这真难受,我怀疑我染上了结核,不然为什么该死的医生什么都做不了?我应该到乡下休养一阵才对。
——我为什么要把这么可怕的事告诉你?
爱丽丝!
哈、哈!哈!哈!
天哪!爱丽丝!虽然我知道你浅薄又无知只有那张恶心巴拉的脸能讨男人喜欢!但求你别问我这么弱智的问题!
那当然是因为我讨厌你!
(女人尖笑!)
你的额头又秃又亮!脸被海风吹得发肿!身上的味道令人作呕!喝水还发出猪吃食一样的呼噜声!
看见你就让我想起那些肮脏的下等人!不不不讨厌不足以形容我对你的恶心!
我是恨你!
为什么?为什么?哈哈、哈——
因为我想不通啊——我想不通你这么蠢却过得这么自由自在不用爬老头子的床就有钱拿你心安理得享受帕迪花我当婊子赚的钱给你买高档货因为我想不通啊世道变好了但我没有享受到就已经快死了对了还有、还有因为他明明应该站在我这边但只想着算计我——
咳咳咳——
给我把烟点上,蠢货,你已经跑不了了,帕迪也救不了你,如果我要死我就要你们都死!但我有一个计划,如果你愿意帮我,那你不但不会死还能发大财,我们会有花不完的钱!到时候有没有帕迪都无所谓了。
嗯——我们说到——
对,那三个人走了进来,我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但奈德还睡得像个死猪,我和查理·道森四目相对,我知道这时候绝不能退缩,若我表现得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像你这样蠢——那我绝无活路!是了,我这时候知道奈德肯定是惹了什么大祸了!
我一边轻声问那个男人:我可以吗?一边直接从床上下来,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我光着身子从旁边的衣架上拿了睡袍,这袍子是羊绒的,法国货,奈德的老婆很会享受,不过她既然不在自然也就归我享用了。
我动作不慢,但确保他们三个人都能看到我身体的曲线,该死——
我为了这身皮肉遭了多少罪啊?还好总归是有所回报的,至少他们没有在我穿衣服的时候动手,而是等我系好睡袍,规矩地坐到卧室的扶手椅上,才把奈德捆起来。
奈德惊醒之后杀猪般叫了起来,但整栋楼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仆人回应,奈德惨叫了几声察觉到了这点,于是他整个人颓了下来,面色苍白,满脸大汗,腮帮子上的肉都垮到下巴了,哎,比那天晚上他在我身上高潮的样子还不堪!
那三个男人,一个站在斗柜旁边,一个坐在梳妆镜前的凳子上,一个坐在床前另一侧的扶手椅上,查理首先发话:上校,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的吗?
奈德喘着粗气瓮声道:要处理掉舰船是菲歇尔的主意!
查理道:但你可以反对啊上校。你难道不知道她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奈德道: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们也要考虑我的立场我是不能反对菲歇尔的,我受过他的恩惠……
查理:你受的恩惠确实不小,上校,你的妻子是他妻子的同学,你的儿子因为菲歇尔才能去美国发财。你很聪明上校,夏天你就送走了妻子,但我想等他们听闻噩耗,总也会回来奔丧的。
奈德:不不查理我可以挽回的我明天——不我马上就写信给斯科特明确地表示我反对这事儿,然后我一大早再去找其他人我保证能拉到两到三个人跟我们站一边的,你帮我告诉他这事儿还可以挽回的,求你——
查理:但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见他告诉他呢?因为你怕他奈德,因为你知道你欠他很多。
二副偏了偏脑袋,那个坐在梳妆镜前凳子的男人,立刻拿出了本子,叼着烟用手翻:从一八九九年以来,上校,您从海外投资上一共收了我们十二万镑的分红,但这是干股,您一分钱都没有花。您能升任是因为我们在克莱恩议员身上下了大功夫,付出了一个极大的人情。您的妻子在我们的店里拿了不少走私的奢侈品,大概值个五六万镑吧。这您应该是清楚的。而我们从没有要求您回馈什么,直到今天晚上。
啊,说真的,我这一晚上受到的惊吓都不如这一刻,十七万镑!就仅仅从那一位身上拿走的,我相信他拿别人的更多——
查理:你本来只需要附和我们反对的提案,或者,让他同意把白鲨号卖给我们,反正旧舰船总是要处理的是不是。但你没有,因此他很不满意。
虽然二副没说那个人是谁,但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
奈德哽咽起来,但查理已经发表了最后总结:你不诚信,上校,酒吧对你打烊了,应该结账了。
(沉默)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你应该看过那报纸,奈德·科尔把自已吊死在了灯架上。绳套确实是他自己绑的,他颤颤巍巍往灯架上甩了几次绳子都没挂上,但那几个人只是袖手旁观看着,并没有帮忙,也没有责备他浪费时间。
奈德磨蹭了好久,一会儿瘫地上又哭又闹,一会儿又要跟上帝祷告,但最终还是把自己挂了上去。因为——我猜是因为——
他知道,他非得还这笔账。站在斗柜旁的那个男人带着上膛的枪呢!
所以那天晚上他们逼死了奈德,这事儿实在是完成得漂亮,虽然谁都知道蹊跷,但没人敢找他们的麻烦。查理只是叮嘱我早些离开,以免被警察堵在上校家里,一句重话也没有——
没有。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需要。因为我是女人,他们连威胁都不肯给我。
那天晚上,我穿着睡袍坐在湛蓝色丝绒扶手椅上,卧室的窗户和门都开着,外面漆黑一片,吹着风,那个死人在它的死刑架上晃来晃去,灯还亮着,投下来的黑色影子于是在床和地板上晃来晃去,很冷,而我在思考——
他们为了能留下白鲨号可真是愿意下大力气,十七万磅!那至少可是值十七万镑和一条人命!我说过,那天晚上帕迪给我的是“很好”,但如果有脑子的话,就可以把这变成“特别好” !或许是“最好” 也有可能!
我受够了在牌桌上被帕迪甩来甩去!受够了被恶心的男人用脏手搓弄牌面!我难道就不能做个人,我就不能好好地坐在沙发上享受牌局?
我反正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了,我要在这里挤一个位置出来坐,那么这个消息我应该给谁呢?谁愿意帮我去领这笔钱?
爱丽丝——
我亲爱的小婊子——
我有了赌注,但可惜帕迪是个缩卵子胆小鬼,他只敢去舔权贵的屁眼,还要伸手分女人裙子底下的钱!他出卖我,却没能得逞,只能把我安置在你这里,而你——咳咳——
我知道你不会永远甘于过这样的日子,不然你早就把我赶出去了,你很好奇帕迪怎么赚钱,你愿意听、愿意学,所以你不声不响收留我,给我烟、酒和镇痛剂,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想套我话。
虽然你连牌面都认不全!但你胆子大、运气也好——
现在,你听,普利茅斯海上的风越来越大,不过我们还有时间,漩涡还没有聚集到我们身边,按我过去的经验,爱丽丝——
我亲爱的维尔·兰朵!让我们用真名上这牌桌!
该我们下注了!跟男人们豪赌一把!看看倒是谁他妈拿钱!谁他妈吃枪子儿!
人鱼协会的清洁工从来都是那么有效率,有效率到让道林觉得没必要,好在这间屋子大变样之前道林抢救出了些许有用的东西。
“中央银行年贷,伯利辛根借贷,基尔南私人人鱼转租……”他把桌面上的借据和合同一张张捋过,终于确认了一件事——这个名为兰伯特·邓肯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和疯子,几十万的债务,就为了一条人鱼。
现在这个数字恐怕还要翻个番。
“你该不会以为把自己的房子变成那样儿的人还能有什么理智吧?”芙蕾雅看着道林最后把这些加起来抵得上普通工薪家庭好几十年开销的纸片子小心折好收进外套内兜,他们现在在道林的事务所里,她坐在道林的对面,背光的侦探更显消瘦,这让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而迎着光的记者已经摘掉了她的帽子,比起道林她年轻的皮肤白皙细腻,淡淡的香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他觉得那应该是一种他叫不上名字的香水,“那你怎么看?”
“现在是你采访我?”
“集思广益。”道林做了个请的手势。
“嗯……或许他是为了逃债。”
“怎么说?”
“很简单,这个疯子失手杀了他的人鱼,于是他就要面临协会——或者那个转租人的巨额债务。是我我就会逃。”
“可你也说了他是疯子,他怎么会判断出需要逃跑呢?”
芙蕾雅的眼睛微微睁大,她下意识地挪开自己的视线看向别处,“好吧,”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你问倒我了,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这种精神疾病会间歇发作?”
实际上这个问题甚至把道林自己都问倒了,死掉的人鱼,消失的主人……他隐约觉得这和一年前的那起事件之间有什么关联,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那条连接它们的线。
他在迷茫中送走了芙蕾雅。
“等你的好消息,先生。记得不要把这个独家头条透给别人。”
那么现在他要先按顺序一个个地寻找线索,比如给兰伯特·邓肯发了这些纸片子的家伙们。
——————
毫无疑问贝尼迪克特·伯利辛根是个头脑灵活的商业奇才,他对市场走势有着敏锐的嗅觉,而他也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这也是他决定在人鱼行业一掷千金的原因。现在他就在享受他的回报,人鱼协会荣誉副会长的办公室如此宽敞明亮,光是坐在这个房间里他都能捞到不知比起他交的入会钱多多少倍的油水,以至于他有时候都忘了自己名下还挂着一个金融公司这件事。
提醒了他这件事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他两颊凹陷但并不病弱,而那双紫色的双眸时常以一种观察似的目光扫过他和这个房间的摆设。贝尼迪克特有一个称不上是特异功能的能力,那就是他总能看出谁能让他捞一笔而谁是来找麻烦的,这个男人显然是后者。
“嗯,你说的没错,”他点点头打了个响指,房间里的女秘书为他们端上茶水,而后在胡契克的眼神暗示下离开了房间,“我确实有一个借贷的业务,专门为那些想要拥有——或暂时拥有一尾人鱼的人提供些许帮助。”
“所以你也给这个人借过钱吧,”男人从外套的内兜里拿出一沓皱巴巴的纸从里面抽出一张展平放在桌子上转过来推给他,“这是贵司开具的贷款合同。”
贝尼迪克特挑了挑眉,他将那张纸拿起看了眼最后的落款,上面明明白白地签着他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对,他想要租一尾刚刚分化性别的亚熟期人鱼,我记得这个男人,兰伯特·邓肯。”
“他长什么样?”
现在男人的眼神里又写满了赤裸裸的探究欲,贝尼迪克特耸耸肩,“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最好不要去打牌?”
“什么?”
“当你身体前倾,微微侧头将耳朵靠近对方时通常都代表你迫切地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信息,”当男人猛地坐直身体为时已晚,贝尼迪克特摊开双手吹了声口哨又合上手掌,“情况变了,道林先生,该我询问你了。兰伯特·邓肯怎么了?”
“我正在找他。”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说一些心虚话的时候应该看着对方的眼睛说?”
道林一拳砸在桌子上,他受够了这个男人的戏弄,“你这人到底什么毛病!你该不会是情报安全局的审讯员之类的吧?!”
“小玩笑而已嘛!冒犯了您我很抱歉,”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不太像很抱歉,“所以继续刚才的话题,邓肯怎么了。”
“他失踪了。”刚大吼完的的道林的声音听起来闷声闷气,满是不愉快。
“哇哦,那真是太遗憾了。”
“他是失踪了,不是死了。”
“我知道,我只是例行公事地感叹而已,那他的人鱼呢?”
“人鱼死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这次贝尼迪克特的语气听起来认真了一些。
“……听起来你更在意人鱼一些。”
“毕竟那可是协会的重要财产,可是租赁人们总是不懂得爱惜,”他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做声,“不过我刚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就知道他养不久那条人鱼,毕竟他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了。”
“你知道他很穷?”
“资产评估是一家合格的借贷公司应该做到的基础,他的一套房子已经抵押给了中央银行,我们没法动,所以他只能用人身劳动来抵债,如果逾期不还他就会成为我的——”
奴隶。道林在心里帮贝尼迪克特说出了那个碍于对方文明人身份没有说出来的词汇。
“当然,这一过程并不着急,如您所见我不缺那点钱,但是要是他本人跑了我还是很头痛的,”他抬了抬下巴,“先生,茶快凉了。”
当道林被滚烫的茶水烫了舌头时贝尼迪克特哈哈大笑。
——————
贝尼迪克特·伯利辛根的捉弄让道林的舌头又痛又麻,于是他婉拒了伊沃·基尔南的咖啡。
“好吧,”伊沃摆了摆手,他的助理带着咖啡壶离开了这个房间,“所以你是到我这里来找人的?”
尽管伊沃·基尔南不像伯利辛根那样不着调但看起来也绝不是好相处的那一类,不过道林更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尤其是他在被当成猴儿耍了之后。
“你见过他吗?”
“签完转租合同之后吗,”伊沃摇了摇头,“没有,我连他的人鱼现在什么样都不知道。”
“那条人鱼死了。”
不苟言笑的商人怔了一瞬,但马上露出了然的神情,道林不知道他究竟清楚些什么,“所以您的意思是邓肯先杀死了我的人鱼又畏罪潜逃了是吗?”
这次轮到道林摇头,“不,他只是失踪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要自欺欺人了,先生。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你我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你道听途说了什么有意思的传闻?”
“只是一般的实事求是,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笃定邓肯逃跑了。”
“下手没轻没重的家伙的惯用伎俩,”自打道林见到伊沃到现在这个商人终于嘴角微微上翘,他轻笑一声,这让道林感觉有些不舒服,“我总是能在各种奇妙的地方逮到他们,为了逃债他们真是开动了所有的脑筋,至于之后的故事……你应该不会想知道。”
“……追回人鱼的工作是您负责吗?”
“对。”
“这是协会默许的吗?”
“你指什么?”
“你全部的这些生意,或者说——业务。”
当伊沃那双蔚蓝的双眸直勾勾地望向道林像是要从他身上挖出些什么的时候,道林忽然明白了伯利辛根为什么总是能看穿他,他无意中也曾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这种刨根问底。
“为什么你会觉得乌奈还有那个伯利辛根什么都不知道,”伊沃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直视道林的眼睛,“侦探,我知道你的工作就是寻找真相,但是你要知道有的真相是会消失的,只因人们默许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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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好几天道林都一无所获,他从银行职员那里知道了邓肯大致的长相,金棕色的头发,和他相似的瘦削的脸颊,刮得乱七八糟的胡子,蓝色的眼睛。但是就算知道这些也毫无用处,捏着这些特征在这座城市简直就是大海捞针,更糟糕的是另一边芙蕾雅已经开始催促他,她的头版头条早已等候多时。
这个什么活都没干的女人居然还敢像赶驴一样威胁他,又是无功而返的道林从邓肯居住过的公寓出来,这里已经被清洁工们打扫得干干净净,楼下的报案人也已经搬走了,他得到了一笔举报酬金,足以让他脱离这栋破旧的小公寓,但是道林的噩梦还没有结束,他还得想一套说辞去应付芙蕾雅·怀特。
他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忽的他的肩膀撞上一个和他的身高相差无几的男人,“喂!”他的肩膀被撞得生疼。
“抱歉抱歉,我赶时间!”下巴上贴着创可贴的男人朝他挥了挥手大声道歉后便立刻转身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道林一边拍着衣服上的褶皱一边习惯性地因为这起倒霉事皱起眉头,这种冒冒失失的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少一些,他甚至连胡子都没刮好……这时银行职员的描述让他立刻抬起头望向男人离开的方向,但他的身后只有人来人往的街道,那头金发再也无法寻觅。他将手插回口袋,口袋里细腻的纸制品哗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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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那个令他难以应付的女声响了起来,“您好,芙蕾雅·怀特,哪位?”
“是我,道林,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怀特小姐,我们的合作要结束了。”
“……你说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结、束,这段被您使唤的日子我过得非常不愉快,希望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再!见!”
“那我的头条怎——”
听筒落到电话机上的声音截断了女人的声音,即使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道林仿佛也能听到芙蕾雅·怀特歇斯底里的愤怒叫喊,一种报复和脱离苦海的快感让他感到浑身舒畅,他踢踏着舞步到衣架前摘下帽子戴在头顶,或许去喝点小酒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他的桌子上躺着一张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家伙写出来的纸条,或许有的真相就是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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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真相,你好,先生。
兰伯特·邓肯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