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吃过了!”饲养员一边甩动着麻布袋子,一边去够放在池边的长杆。
麻布袋子下方挂着一个未着寸缕的孩子,手臂纤细却有力,拉扯之间闻到了袋子里新鲜小鱼的腥味,更是抓着不放手。
“去!去!走开!”饲养员用长杆拍打孩子周围的水面,却小心着绕开了她的身体。
孩子见状,也不磨蹭,突然松开了手。饲养员手上一轻,瞬时间失了平衡,摔坐在地上,麻布袋里的鱼也倾泻而出。
“你这条!坏人鱼!坏人鱼!”饲养员气呼呼地高举着手上的长杆,作势要狠狠修理她,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条蓝色鱼尾拨开水面,在灯光下折射出不甚真实的光线。
那得逞了的人鱼孩子两只手上各抓一条小鱼,嘴里又叼上一条,用力跃起,转身往水深处游去。
她只草草咀嚼了几下,就把第一条鱼咽了下去。然后松开一只手,眼看着那小鱼游开了些,便快速甩动尾巴跟了上去。抓到以后又放开,如此往复七八次才把饱受折磨的两只小鱼吞下肚。
在缸中长大的人鱼,并没有太多的消遣,见识也不多,自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目标。而她小小的目标是:吃得最多,游得最远。
不久,饲养员突然在非喂食时间内出现,拿着巨大的渔网,报复性地第一条就把她捞了出来。她呆在渔网里思考,如果饲养员偷偷把她倒掉了,要怎么游才能游回大缸里。她一边想,一边往水缸外面拍水,在地上留下了记号。
但是饲养员没有把她倒在地上,而是转移到了遥远地方的更小的鱼缸里。
她从来不羞于展现自己,哪怕在炫目灯光下被像饲养员一样两条腿走路的鱼们指指点点。她从鱼缸的一边快速地游向另一边,然后又转了个圈反方向快活地发问:我是不是游得很快?
鱼缸前人流密集,大多都是匆匆看一眼就离开了。
只有一位女士站在她的鱼缸前认真观看了许久,叫来了另外一位夫人和她们的丈夫。他们四人在鱼缸前高谈阔论很久,人鱼孩子忍不住扒住鱼缸边缘撑起身子,让耳朵暴露在空气之中。
“贝妮托特……”
她捕捉到一个很好听的单词。她看见那贵妇人指了指她的尾巴,又闪动手上不小的蓝色宝石戒指。
“是的,贝妮托特。”另一位贵妇人和她的丈夫点头赞美。
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牌子立在她的鱼缸前面,正面反面都写了一个词——贝妮托特。她想起来,有的人鱼是有名字的。而她现在也是那些人鱼中的一员了。意识到这一点,她欢呼雀跃地在鱼缸中翻腾了好一会儿。贝妮托特!贝妮托特!她从心底里感谢着那美丽的贵妇人。
被给予了名字的人鱼更加收到人们喜爱,越来越多人看到她和这个名字的联系性,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乐于看着她游动时鳞片的光怪陆离。
“贝妮托特,对,那只蓝色鱼尾的人鱼。”一位衣着上流的男士向工作人员描述,从他的袖扣,胸针,帽子上的装饰,种种细节上不难看出他对宝石的热爱。
“好的先生,我看看您的记录……”工作人员娴熟地翻动着手上的与会人员名单,“先生,我看到您的家庭已经有两次损毁记录了,这次的租赁价格以外我们可能还要向您请求一定的押金。”
他不是一个好的商人,贝妮托特趴在空气和水面交界处思考,他让对方得意地合不拢嘴。
贝妮托特就被这劣等商人倒进了自己家鱼缸之中。
商人给的鱼缸并不大,比展览会的还要小上不少,但是池底放满了宝石,各种形状,切面锋利。贝妮托特第一个晚上并没有睡着,她忙于寻找如何避开会被割伤的位置,最后决定干脆趴在鱼缸上面睡了一觉。周围的墙壁上挂满了动物的头,枪支,图画,让她无法完全安心下来。
商人的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少爷,看到趴在鱼缸上面的人鱼,干脆把她拎了起来,认认真真地看她尚未发育的胸部,和肚脐下三寸。像是一个专家一样得出了结论:“是一只女的人鱼。”
浅眠的人鱼虽然闭着眼睛,却早就醒来。
女的,那是什么意思。
被少爷丢回鱼缸的时候,她才睁开了眼睛。
慢慢地她从亚熟转向成熟,越来越懂得女的两个词的意义。男性的人类进入房间的时候,再没有人赞叹她的尾巴,而是像少爷一样盯着她开始隆起的胸部看。甚至少爷的眼中也带上了不一样的欲望。
一天夜里,少爷用饲养员用过的网把她捞了出来,贝妮没有拒绝他的亲吻,反而把手环在少爷的脖颈上。他们分享了一个吻,还有一段少爷的记忆。
……
“不!不!不!”
“你只是宠物,你甚至不知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放过,放过,海洋。”
……
“你一定要折腾人鱼是吗。”
“对不起爸爸,但是她在我眼前诱惑我,我忍不住就动手了。”
“没有下次了,我们只有最后一次机会。”
……
贝妮托特忍住了想要呕吐的感觉,只是装作顺从的样子,死死环住少爷,掩盖自己扭曲到一起的脸。
少爷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最后春风得意地放她回了鱼缸里。
贝妮假装自己十分疲惫,背过身不再动弹。但是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墙上的鹿头,她现在知道这是怎么制作的了。
“贝妮。”
她听见少爷敲打鱼缸,恭顺地将自己贴在玻璃上。
少爷点着一盏煤油灯,难得没有冲动和欲望地看着她。疲倦和颓唐是橘色的火光,包裹着他全身上下。
这还是贝妮托特第一次看见少爷这种样子,他没有来得及剃胡子,也没有来得及洗澡,酸臭的味道就像路边的乞丐。她对比没有尊敬也没有同情,空洞地把目光放在他脸上。贝妮自己的脸,也被昏暗的照明拓印在玻璃上,和眼前这个乞丐少爷的脸重叠。
如果是我使用这个身份,我会做得更好。
贝妮的心被这样的想法塞满。
少爷在鱼缸前站了好一会儿,行动迟缓地拖来梯子,又提着一桶鱼糜拾级而上。喂鱼这件事,向来是商人自行享受的乐趣,少爷并没有见过贝妮进食的样子。
虽然是鱼糜,贝妮也将其当作活鱼看待,追逐,击打,撕咬,她脱去没有必要的文明假面,成为一位真正的捕食者。她大可不必这么做,却将其作为一种挑衅,要让少爷好好看着。
少爷显然并不感兴趣,转头看着自己的煤油灯。对于人类来说,杀死一个同族远比杀死一尾人鱼来得愧疚。杀死前两条人鱼时,他都不曾陷入这样深的思考中。
贝妮撑起身体,把头靠在少爷腰间。
“贝妮,当人鱼开心吗。”少爷转身坐在梯子上。
他并不是真正需要答案,于是贝妮沉默着亲吻上去。就要离开之际,少爷下意识俯身追逐。
突然,贝妮狠狠一拽,扑通一声,那少爷头朝下跌落,整个人浸没在水中。
先是侵入耳鼻的液体,毫不费力地挤开了氧气,然后是锋利的宝石,划破了他奋力挣扎的双腿。
救救我啊。
少爷焦急地想要发出声音求救,尽管在水里没有传递的媒介。而那个拉他下水的罪魁祸首正冷眼旁观,仿佛他一切狼狈不堪的动作都十分滑稽。
水缸并不太深,他慌乱了一会儿,还是浮了上去。他趴在梯子最上阶用力咳嗽,震怒地转过身想要狠狠地给任何东西一拳,尤其是那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贝妮托特。
他挥拳,却找不准方向地挥空。贝妮托特并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她跃起,抓过少爷的手死死按在梯子上,和平时相同的姿势,只不过被压迫着的人换了一个。
少爷完全地慌乱,转身想往下爬,却感觉腰间传来刺痛。贝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右手上握着的匕首深深地捅进了他的身体里。
“救命!妈妈!救我!”得到了空气的少爷惊恐地大喊大叫,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往下爬行,却抵抗不过健康的成年人鱼的力量。于是他握住匕首,想要把它拔出来。
贝妮见状,反而出于安慰地唱起了歌,手上加重,把匕首往深处推。她的歌声旖旎,像是午夜花园,少年隔着阳台对心上人倾诉爱意。少年的声音带着恳求和坚定,确信着心上人一定会打开窗户一同歌唱。
眼见着少爷失血恍惚,声音逐渐弱下去,那扇窗户后面的心上人都没有出现。
贝妮紧张了起来。
如果没有达成人类的爱慕这一条件,人鱼就不能转移到人类身上。贝妮所做的杀戮也就只剩下复仇,这一对她来说十分无聊的意义。
你爱我的,对吧。
贝妮低下头,企图用亲吻去寻求这个答案。脖颈却被少爷的手掐了上来,虽然已经没有多大力气,却还是将贝妮的动作止住。
“我恐惧你,我恨你,你这只……动物。”少爷气息奄奄地诅咒。
商人推开门进来,他的眼神痛苦关怀,却并不惊讶:“放开我的儿子。”
他拿起墙上一把猎枪,上膛,对准了贝妮托特的尾巴。那条尾巴美丽地转换着光彩,商人还是不忍心打碎那条尾巴。
贝妮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少爷的血,慢慢地麻木地往后退。
商人将猎枪放下,三步并两步地爬上阶梯,把自己无能又可怜的儿子救了下来。
他们两个人又急匆匆地出了门,贝妮听着外面的声音愣神。
几个仆人进来,把鱼缸周围打扫了一下,把猎枪重新挂了起来,却没有擦掉楼梯上的血迹。
贝妮无言地回忆起刚刚少爷说的话,他恐惧她,憎恨她。怎么会如此呢,他所作所为不是人类称为爱的行为吗。那些亲吻,那些拥抱,和她记忆中父亲和母亲的动作是一样的。
如果说贝妮在模仿少爷,难道少爷不也是在模仿父亲和母亲的爱吗。难道爱会因为模仿而层层递减,她这次真的想不清楚。
懦夫。
贝妮得出一个结论,生气地用尾巴拍打玻璃。
这个人是懦夫无能废物!连爱她的勇气都没有!
贝妮每一次怒吼都被水吸收,转化为无意义的喃喃声。
凭什么他就是人,凭什么!
贝妮愤怒地狠狠撞在玻璃上,玻璃嗡地震动了一下,然后风平浪静。好像在嘲笑她无论多么努力,也只能被困在这鱼缸之中一样。
不,她得从更加源头的爱着手,这个家不止少爷一个人类,对,还有商人。商人对她的认可纵容,在她面前流露的对少爷的失望。就连刚刚她伤害了少爷,商人也软弱地没有像杀死梅花鹿一样杀死她。她们有很多的共同点,只要可以向商人传达……除了爱情,她还可以向商人索要另一种爱。
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