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冈格尼尔闻言抬起眼睛,灰发男人斜着身子靠坐在马车里,异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镶嵌的彩色玻璃映下的光斑,玻璃外的景色片片略过,他却坐得十分的惬意。紫色天鹅绒包裹的座位下有着厚厚的缓冲物,更不用提暗色低调的小牛皮扶手和上好的狼皮靠背进一步阻止了颠簸的侵扰。
唯一打破这一室宁静的,就是从车夫那里传来的声音,沉闷,模糊,通过特意为马车安装上的传话筒,从黄铜管道中挤进来。
通常这种情况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更何况他本是怀着一颗放松的心坐上驶往人鱼协会的马车,久违的不用算计太多,也不必太费心于安保,仅仅是为了“度假”这一个对于像他这种人来说有些奢侈又讽刺的目的。
好歹他选了这辆带着人鱼浮雕的马车,至少是希望让这辆艺术品在有钱人小伙伴面前露个相的,有人会讨厌恭维吗?至少冈格尼尔·佩德拉从不会拒绝,管他真心还是虚假,起码都是些听起来舒心极的好话,他一点也不在乎里面有没有藏刺。黑市商人的谈判从来都是大刀阔斧又沁着流不完的血,而至少在社交场,大家都会厚着脸皮装得像是什么多年的老友一样,他喜欢这种别扭尴尬的其乐融融极了,比起任何戏剧都荒诞不经,精彩至极。
更何况是人鱼节——人鱼节!各路富豪都为了那些光鲜亮丽又愚笨无比的幻想生物们齐聚在一堂,也许他们不怀好意,也许他们目的各不相同,但“节日”这一词多么的美好,多么的快活!就好像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大家都能放下琐事,去庆祝什么一样,明明就是与一年中的其他时间没什么不同的日子,可一旦走进协会那栋富丽堂皇的宫殿,伴随着海水的波动,水晶灯的光斑和人鱼的歌声,一切烦恼就像被一层薄膜隔绝在外了一样。
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
想到这里,冈格尼尔下意识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挑了挑眼眉,接着就好像是演了重复了千遍的无聊话剧的演员一样懒洋洋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马车缓缓停下了车轮,却没有车夫下马的脚步声。冈格尼尔手肘落在腿上,皮手套包裹的手掌搭在下颚,薄嘴唇微微抿起,车夫没有即时地回答他,他却一点也不着急。
很快,一些模糊的嘈杂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进来,包含着“交易”“代价”“违约”等等词汇的只言片语钻进冈格尼尔的耳朵。
啊,没劲,又吵极了。一目了然的目的,司空见惯的场面。
外面的争执声愈发激烈,车夫的话语每每平淡地吐出,都像是在给烧开的油锅里倒水一样,激起烫人的油点,有什么东西在激烈的争吵里翻滚,很快就会一跃而出,场面逐渐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迅速倾斜。
忽地,马车的门突然开了,嘈杂的声音甚至熄了一瞬,只剩下车夫还在讲话。
“——无论怎样,今天是你们咎由自取。啊,老爷,您不必……”
冈格尼尔抬手,车夫遂闭了嘴,顺从地低下了头。
他的手杖敲了敲地面,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磕了一下后脚跟,冈格尼尔在一群沉默的人中肆意舒展着手脚关节,接着,他的眼睛一张张脸的看过去,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十字’老爷,大驾光临啊。”领头的人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他仰着头看向比他高了一头的冈格尼尔,对方的影子整个拢在他身上,压迫着他,他才忽地想起在这条去往人鱼之都的必经之路上拦下对方马车的目的。
他不情不愿地招手,后面的人立刻捧上几只黑皮箱子,随着金属卡扣的打开,箱里的东西被一览无余。
金块,和成堆的钞票。足够一家普通人挥霍十几年的金额,冈格尼尔与钱打交道了几十年,这些钱的分量他用眼睛扫扫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些足以让任何人眼红的财富,就这么在一条马车行走的路上,被一群人捧在手里,为他献上。
“这是我家老爷赔礼道歉的一点心意……”那人哑着嗓子说道,“人鱼的事让您费心了,是我们做的不够干净,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您收下,我家老爷说……”
“我知道了,都收起来吧。”冈格尼尔对着领头人说道,对方的话被打断,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喜。
他答应了!十字佩德拉收下了他们的“赔礼”!这件事是他没想过的容易,本以为这次只扑个空,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向老爷交差……
突地,对方低沉的嗓音在他头上轻轻地响起,带着一点遗憾。
“唉。你们老爷什么都好,唯独送的礼物这么麻烦,还需要我自己动手。”
冈格尼尔的剑比他的疑问更快,还没问出口的话语化成了哀嚎,尖叫,带着血沫的咕哝。车夫冷着脸,像是提前就预知了即将发生的一切般迅速地从鞍上掏出枪随意开火,枪鸣响彻云霄。马匹轻轻地打着响鼻,它的耳朵在出发前就早早地被堵上了,黑色、纯真、湿漉漉的眼睛映着发生的一切,毫无偏见地记录下这场丑恶又常见的同类相残。
……
灰发的男人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黑色手套和西装间露出的表盘上显示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五分。
他吹着口哨,这是一首在人鱼之都小孩子和年轻人们都会唱的曲子,内容简单至极,是讲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与人鱼之间的爱情,像是童话故事一样美好又令人向往。
而实际上,实际上呢?
与他形象不符的轻快的曲子不断的从他的嘴唇中跃出,不远处,车夫正在将一些切好的胡萝卜块喂给马匹。
下一秒,他们同时停了动作。车夫侧头瞥了一眼,便又去忙着检查马鞍了,而冈格尼尔的手杖点则了点地面,溅下一些黑色的血点。
他抬眼,进入视野的首先是一顶棕色的贝雷帽,随后是一双泯没在阴影中的眼睛。
像是一潭死水,毫无波动,也没有情绪,焦灼粘稠,即使他在盯着自己,那焦点也落在一片虚空。
冈格尼尔笑了,终于,今天出现了一点他所期待的东西,于是他说道:“啊……你来了,富兰克林,我的好侦探。”
对方并没有开口回应,只是调整了一下腋下夹着的报纸的位置,继续向他走来,这不论是对于一个绅士,亦或是一个受雇于人的侦探来说都无礼太多了,可是冈格尼尔丝毫没有任何介意,相反,他甚至很受用。
富兰克林的风衣衣摆裹挟着微风,他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没有什么能打乱他的步伐,即使雇主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为他驻足,他也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
直到他们对立着,能清楚的看见对方的眼睛,能闻到一丝血腥味,能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也许这个时候冈格尼尔应该开口对侦探问一下近况,也许富兰克林应该开口对雇主进行一个详尽的自我介绍,但此时此刻——
冈格尼尔举起了枪。
他脸上的笑没有丝毫的变化,优雅,温柔,成熟,也许这表情应该出现在晚宴上。富兰克林亦是,他仅仅细微地动了动眼皮,依旧板着一张脸,抿了一下唇,没有闪避的意思,也没有因此挪动哪怕一厘米的脚步。
他只是盯着黑洞洞的枪口,仅此而已。
这是一只勃朗宁m1903半自动手枪,口径7.65mm,比起m1900更小巧,但杀伤力没有丝毫的减弱,如此近的距离,它能射杀任何一个人类,没有例外。
扳机没有任何预兆地被扣下,惊起树林中无数的飞鸟逃窜,最后离去的是乌鸦,它们盘旋在空地的上空,因为它们知道,这声巨大的爆破声之后,往往都代表着一顿大快朵颐。人类残杀同类的手段进步的如此之快,动物们无法理解其一个小小的金属子弹为什么能迅速的剥夺生命,但它们对于死的理解却比人类要漫长太多了。
富兰克林的背后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倒地声,与他预想中的一样。
“该死的……法国佬……十字佩德拉……你……你……”
他手上的枪同样掉在地上,被走近的冈格尼尔一脚踢开,伸出的手无力地抓向什么东西,却连触碰对方的鞋尖都做不到。
冈格尼尔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他伸脚,皮鞋扬起了对方的下巴,他挑的位置很好,无论是眼泪,血,还是口水都溅不到他的鞋子上,看起来很是娴熟,很快,对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被居高临下的打量着,直到冈格尼尔撤回了脚,对着他的后背又补上了几枪。
“抱歉。”商人转身,脸上流露出几分真诚的歉意,就好像没有解释的拔枪对着别人的人不是他一样,“我身边总会有一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我相信你不会介意。”
侦探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直到冈格尼尔扶了扶帽子,为他拉开那扇浮夸的马车车门。
富兰克林罕见地看了看那摊蔓延开的血迹,以及虎视眈眈围上来的乌鸦,开口道:“你要迟到了。”
车夫早早地就上了马,等待着自家老爷以及贵客的就位,冈格尼尔先一步坐进了马车,他的脸隐没在阴影中,富兰克林看不清此时此刻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似笑非笑:“你不也是吗?我的好侦探。能够迟到的权力是一种资本,好好享受它。”
富兰克林扯起风衣的衣摆,也坐上了这辆运载着罪恶的马车,他的座位边摆着几只黑色的皮箱,血迹未干,而他视而不见。
他看得很清楚,尸体边上碎裂的怀表停在十点整。
……
像是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才算得上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一样,马车开始摇晃,而冈格尼尔也真正的关心起了侦探的事情。
“那么,我的好侦探,你对人鱼有兴趣吗?”
富兰克林飞快地抬一下眼皮,又落下:“一般。”
“是吗?真可惜,我以为你是因为对人鱼有兴趣才会搞来一张邀请函,看起来依旧是工作需要,这可不好,侦探,人总是要找个方法享乐的。”冈格尼尔从怀里拿出一盒雪茄,抽出其中的一支,将其修剪好后点上,烟雾很快就模糊了他的脸。
“抽吗?”他递向富兰克林,对方用沉默回答。
冈格尼尔沉闷地笑了几声,觉得有意思极了:“你看,侦探,就像现在,我雇你来进行这些调查,也只是我的一些消遣罢了——抱歉,没有拿你的工作寻开心的意思,但人的好奇心总是不会被满足的。”
富兰克林展开了报纸,冈格尼尔能看见背面人鱼节的宣传画和标语占了整整一页,一些小道消息,幻想故事,产品推销七零八落像补丁一样挤在一整张报纸上,冈格尼尔相信协会并没有在报纸上投入多少资金负责传销,因为没有必要,就像是闻了血味儿的鲨鱼一样,媒体们自己便会争相恐后的前来试图分一杯羹。
“人鱼,多么美好的生物啊,似人非人,有着美丽的秀发和天真的眼神,没有了人类,它们甚至无法自己生存,娇贵的花,短暂的寿命,只为你歌唱的喉咙,只是……”
冈格尼尔眼睛落在那一张美丽的宣传画上,男性人类拥着女性人鱼,在夕阳下高歌。
“只是,它们终归只是商品,你会爱上一件商品吗?你会爱上一只宠物吗?侦探,人类竟然会倾心于非同族的异类,即使外貌再如何相似,那终归只是一种拟态罢了,大理石雕刻得再栩栩如生,依旧只有一颗石头做的心,你难道不觉得很好笑吗?哈哈!”
说到最后,冈格尼尔竟然哈哈大笑,一些绯红蔓上他的双颊,使得他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但无论是车夫和侦探,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话,除了他自己的笑以外,再无其他。
他笑够了,便猛吸一口雪茄,烟雾毫不避讳地喷在两人中间,富兰克林皱了皱眉头,被冈格尼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毫无悔意地说了两句抱歉,却没有改变任何行为。
“我的意思是,侦探,就像刚刚的那些蠢货,一些人为了利益愿意赔上自己的命,可是为了爱?去放弃自己的一切,这可真是世界上最赔本的买卖了,可这事情竟然不在少数。有关于人鱼的爱情故事我已经听腻了,我真的很好奇,真的有人因为宠物的死亡,伤心到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吗?”冈格尼尔探出上半身,烟雾隔着报纸,漫在他的脸上,帽檐下异色的双瞳与报纸后的棕色眼睛对视,紧咬不放。
“你会吗?侦探?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以前的事?”
这是挑衅。富兰克林想到,这个男人,地下黑市的商人,正在以他的方式试图激怒我,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但也是一种试探。
他不该有反应。
于是侦探开口,他说道:“你昨天把人鱼之都的地下势力得罪了个遍。”
像是没有预料到富兰克林会以这件事作为回答的冈格尼尔瞪大了眼睛,夸张地后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颓唐委屈地说道:“啊,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真扫兴,这是我让你不高兴的代价吗?别这样,我只是做了我答应的事而已。”
他双腿交叠,手套轻轻摩擦了一下领口,失落的表情便像魔法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又挂上了那副笑容,老神在在地开口:“这只是一份给乌奈的见面礼而已,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这里,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位年轻人了,我想双方都应该从各个角度重新认识一下我。”
“我知道乌奈最近在忙,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费心,作为一名贴心的合作伙伴,我怎么能忍心让他一个人忙里忙外呢?年长的一方就是要多费费心,为年轻人准备一些礼物才好,不然就只是个拿钱不做事的老头子而已啦。”冈格尼尔将烟灰弹在玻璃烟灰缸里,忽地,他眼睛亮了亮,有些高兴地说道:“您不会是在关心我的人身安全吧?您放心,就算我不幸离去了,款酬依然会照理付给您的,我在这方面还从没有违约过。”
“没有。”富兰克林简约的回答道,他抖落了一下报纸,继续低头看着什么。
“那真是太可惜了。”冈格尼尔看向窗外的景色,他们已经进了城镇,一些马不停蹄正在建设的摊位和悬挂的横幅充斥着街道,车夫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来避免撞上搬运货物的工人们,也因此,那些人们欢呼雀跃的声音也更加的清楚了,一些年轻人纷纷驻足看向这架装饰着人鱼浮雕以及宝石黄金的马车,他们相互议论着,羡慕地感叹着富人的华贵,但马车上却没有一个人感受到被奉承的快乐。
街角的一位报童抬了抬帽子,与冈格尼尔冷不丁的对上视线,随后又像是觉得不礼貌一样,很快地拉下了帽檐,消失在巷角。
“说起来,我还没有向您说过我为什么要拜托您调查这些事吧。”冈格尼尔的目光停留在报童消失的巷角,突兀地开口道,而同样,侦探以沉默作答,但这其中也未免有些悉听尊便的意思。
“哈,我知道,这件事若是被乌奈知道了,他一定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但一想到他、人鱼、协会还有着那么多隐藏起来的秘密,我就忍不住想要把他们扒个精光,我喜欢看那些别人费尽心思隐藏起来的秘密,也喜欢一些人被揭露真相后惊慌失措的样子。”
“侦探,我也想收到礼物啊,比起内容物,撕开包装纸的瞬间才是让我欲罢不能的体验!……而更遗憾地是,比起别人为我准备好的,我更喜欢用自己的双手去从别人那里抢到的。”
冈格尼尔舔了舔嘴唇,舌头像是蛇的信子一样红,他从来不介意为他人展现自己的贪婪,他的欲望永不被满足,直到他自己被毁灭的那一天为止。
人鱼协会那宛如王宫一样富丽堂皇到荒诞的建筑矗立在城市的正中央,街道也越发的平坦,旅客也人满为患,幸于这里的道路足够宽敞,马车并没有减缓太多速度,而是以一种平稳的速率前进着,这足够能看出冈格尼尔的车夫是一位驾马高手。
“我在这里下。”侦探简洁明了的说道,比起商量,更像是通知,因为他已经叠起了报纸,探出身子准备拉马车的门了,这里离会馆还有一些距离,但总归是不远的。
冈格尼尔拉了一下悬在顶棚的绳索,一阵悦耳的铃声便在车头响起,车夫了然地将马车靠近路边。
“带上你脚边第一个皮箱吧,算是帮我分担一些甜蜜的负担。”冈格尼尔手指点了点,富兰克林便弯腰提起那只皮箱,迅速且粗暴地跳下了马车,丝毫没有贵族们下车的优雅。
冈格尼尔愣了愣,他看到侦探并没有带走他的报纸,那份报纸正叠得整齐的放在天鹅绒沙发上,于是他抓起那份报纸,对着富兰克林的背影喊道:“侦探,你忘了东西!”
可是人群里哪还有这位好侦探的影子?他早就消失在人流中,没准还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冈格尼尔茫然的样子,他扫兴地摸了摸鼻子,拉上了车门。
报纸被随意的展开,冈格尼尔回忆着侦探看得最久的那一页,他揭开廉价的灰黄色纸张后,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后兴奋地低笑了起来。
“我的好侦探,你可真是拐弯抹角。”
一张由黑色墨水撰写的名单夹在这一页,“冈德·约尔曼”“克里斯蒂娜”“阿尔菲·德·罗什舒阿尔”“温德尔”……
“老爷,您看起来很开心。”
“我一直都很开心。”
车夫微笑着沉默了,马车再次向着那栋辉煌的建筑进发,而冈格尼尔则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钢笔,将纸张压在腿上,按序填了一个名字。
“富兰克林。”
雪茄点着了这张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名单,纷飞的灰烬落在烟灰缸里,冈格尼尔的指尖在火焰中跳动着,像是弹奏着什么乐曲一样,他再次吹起了那首欢快的曲子,一次比一次响亮。
人鱼协会很快就到了。
—TBC—
省流版:一条鱼的企业级理解
基本上就是在扩写人设纸上的故事,本来是一段段的漫画文本,记忆碎片很多,写也写不完,人人也累了,总体实在不怎么连贯,权当存档吧。本来想用漫画表述,画出来都不知道多少页了,精力实在不够……
【正文】
查特莉在体验弗朗辛的身体,自己的新生命。
弗朗辛行走的方式,小心又轻盈,就像在消减自己全部的存在。她在房内漫无目的地踱步,嗯,轻微踮起脚尖,鞋跟小心地接触地面,走出轻盈的步伐就是弗朗辛所说的淑女吗?查特莉想不明白,她的鱼尾两次摆动便能触摸到水缸的另一头,弗朗辛与自己赛跑从来没有赢过。“人类实在是慢吞吞的,这样会开心吗?弗朗辛应该试试我们鱼尾,那多开心。”查特莉这样想着跑动了几步,一边安慰自己至少是可以动的。
她的主人只爱看着她安静地坐在他为她订做的观赏椅上,什么也不做冲他微笑就好。“这个水缸这么大,真是浪费。”在又一次主人来到时,她一边顺从地扮演着一尊雕塑一边这么想着,鱼尾不自觉地摆了摆,打翻了好几处景观石沙。再后来,嗯……查特莉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拥有的两条人腿,前后晃了晃,比被金饰钉在石头上好,至少能动,她再次这样安慰自己,虽然主人还是会放开那些束缚让自己活动,但饰品扯动的伤口让她游的不够畅快,许久的自由可惜不是作为鱼尾再次体验,令她有些可惜。
查特莉想起弗朗辛第一次走进自己的房间,是四年,还是三年前?啊,算了,这不重要。查特莉记得那天自己因为佣人又在主人观赏后忘记了放开自己的尾巴正感到烦躁,听到开门声以为终于被想起来了,还打算作自己新想的恶作剧,扭头看过去进来的却是一个个头很小的女孩。
查特莉对着空气模仿起弗朗辛开门的样子,模仿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初次见面,我是弗朗辛·哈里斯……今……后……”
那天的女孩似乎是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心不在焉地打开房门,见到查特莉的那一刻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条件反射般开始补充自我介绍并行礼,接着她又眼神下移,注意到自己的鱼尾,才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客人,连忙停下动作面色尴尬地道:“你、你好。”查特莉觉得有趣,鱼尾的疼痛也因心情减轻了,怎么会有人条件反射就是自我介绍呢?她产生了好奇,想留下这个女孩,查特莉露出了她精心练习过的魅惑性笑容,果然,起效果了呢。
查特莉停止自己的回忆,尝试作为人类更高难度的动作——跳舞。弗朗辛的舞蹈总令她感到赏心悦目,就像人鱼游动在水中,而弗朗辛游动在空气中。她曾好奇人类在空气中游动的体验,于是她去询问弗朗辛。弗朗辛对她苦笑了一下道:“人类的舞蹈是一直重复、重复的轨迹,不可出错的存在,让我感觉很疲惫。”查特莉模仿不了弗朗辛的舞步,如何连转三圈、怎样摆出适当的手势、这个让身体很痛的姿势又是怎么保持看着自己的笑容、下一步是什么、再下一步呢、在那之后呢?查特莉停下喘着气,在空气中游动让人感觉差极了,她不喜欢,她开始怀念水的拥抱。
她摇了摇头,走向床榻倒进丝绸被子里,顺滑的触感令人想起水流。为了缓解这份心情,她决定触摸这具身体。十根脚趾可以看作人类有十根尾鳍吗,啊,肯定不能这么换算吧,那就是一根都没有,可惜。鱼尾劈成两半就会像这双腿吗,查特莉打了个寒颤,还是不要想这种事了吧。顺着尾骨向上摸,与自己没什么两样,查特莉按了按背部的淤青与疤痕,自己是下半身受伤更多,弗朗辛则是上半身,查特莉想起以前弗朗辛常坐在鱼缸前小心地给自己上药,看着女孩忍着疼痛的样子,查特莉觉得这不如自己痊愈的快的身体。“人类的伤口好的太慢了,不过这样也不用经常有新的伤口了,好像还不错?”她为伤害减少感到开心。
不过,人类的表达和交流果然是伤害,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自己成为弗朗辛后初次看见那个和主人长的很像但比他年轻得多的男人拿着棍棒向自己敲来,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没想到只是想要和弗朗辛交流。她看向弗朗辛的手腕,看来人类乐于伤害他人,也乐于伤害自己,毕竟她最后来见自己的那天把自己手腕伤的很重嘛,虽然现在因为替换治好了,一些旧痕迹依旧没有消去,但这是什么意思呢?查特莉不明白,弗朗辛想要与自己交流,为什么不伤害她而是伤害自己?
她拿起一面小镜子,凝望这张完全不同的面庞。弗朗辛的眼睛颜色像深夜,当她每次深夜造访,开门时她背后露出的夜空总会让查特莉不自觉看向弗朗辛的眼睛,而在夜空般的眼睛里又游弋着自己,畅游在星星里也不赖,她这样想着,手指缠绕起一束被佣人打理的很好的头发,眼前又浮现弗朗辛舞蹈时飘动的发丝,也许弗朗辛的鱼尾不长在下面,头发才是她的鱼尾。因为这层联想,她爱惜地抚摸了一下头发仔细地顺好,最后触上她的唇。
她想起了人类的触感,想起弗朗辛的触感。她模仿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触,她亲吻镜中的她,太硬且冰凉,这不像弗朗辛被水淋湿后柔软又与自己体温相近的触感。那夜弗朗辛跳入水缸拥住她,她的手腕像在代替弗朗辛呼吸开出一朵朵的红花,水中的她看上去就像自己的同伴,查特莉爱怜地看着弗朗辛,抚住她的脸开始她们漫长的吻,体会着这份涌来的人类的情绪与记忆,啊,弗朗辛的记忆里有许多的自己,她为自己游弋进了弗朗辛的记忆感到窃喜。她继续体会着弗朗辛身体逐渐变弱的起伏,慢慢慢慢地,在弗朗辛与自己的肉体都彻底死去之前,查特莉体会到的最后的情绪是弗朗辛那让自己心脏一痛的,爱?
“弗朗辛,我会实现你的愿望,作为交换,请实现的我愿望吧。”
当查特莉再次睁眼,眼前就是自己的尸体,反而让她感到空虚与不真实,而下意识呼吸带来的窒息感提醒她自己现在是人类。她浮上水面,用人类的鼻子呼吸着,真奇怪,空气竟让自己感到安全。查特莉坐到缸沿上,看着自己现在这两条细细的腿,觉得攀爬楼梯属实没把握,于是她选择摔下水缸。在地上趴了一会后,她开始重新适应这不同的躯体,慢慢站起在水缸前,查特莉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泡在弗朗辛的血水里,突然想起她的愿望:我们离开这里。
作为适应的尝试,查特莉拿起角落的锤子想要敲破玻璃,一下,玻璃纹丝不动,手掌传来发麻的感觉,两下,玻璃出现了裂痕开始渗出水珠,手臂开始脱力,三下、四下……最后敲了多少下呢,查特莉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玻璃全面破裂的那一刻大量的水涌向自己,她曾经赖以呼吸的空气将她向后推去,呛的她喘不上气。查特莉看着自己的尸体离自己越来越远,被自己最熟悉的东西拒绝触碰自己的尸体让她感到抗拒,她开始反抗,努力站稳,在逐渐减弱的水流中一步一步前进,终于,她触摸到了自己,却冰凉的令她自己吃惊,她继续把自己拖出来,腐烂身躯的重量全数压在她现在这瘦小的身体上,查特莉抱着自己向后倒去,心里却为自己完成了一个愿望松了一口气。
两具身体再次拥抱,查特莉却觉得没有方才拥抱后体温升高发烫的感觉,她尝试握住自己一扯就断的手,不是弗朗辛触碰自己的感觉,她看向自己的双眼,也无法游弋在自己那浑浊的眼中,查特莉没有得到满足感,她向自己的尸体探求答案,但依旧无人解答,弗朗辛做的是一样的事情,为什么就是爱,就会有如此新奇的体验?不过也没有关系,她现在便是弗朗辛·哈里斯,弗朗辛总会告诉自己答案的,查特莉轻松地想着,新身体的不适感也渐渐褪去。
门再次打开,她扭头看向门外,一个脸色惨白的陌生面庞。查特莉想起自己要作为弗朗辛生活下去,第一次见的人,大家都会互相打招呼,对了对了,是弗朗辛的话……她还没思考完,身体似乎熟练地发出去了那些音节:
“初次见面,我是弗朗辛·哈里斯。”
……
呵呵,怎么会有人的条件反射是自我介绍呢?
她躺在床上,同时说出了这句话,在无人的时候她经常这样自我介绍,弗朗辛·哈里斯、弗朗辛·哈里斯、弗朗辛·哈里斯,无论念出多少遍,她都只觉得自己是一条人鱼,她是人鱼查特莉,她依旧爱着水流,爱着同胞。她也想要理解弗朗辛,为她短暂的陪伴实现她的愿望,弗朗辛说想要和她离开这里,她便带走她的灵魂成为她一起离开这个水缸,弗朗辛说想要大家得到应有的代价,代价是什么?查特莉思考着,决定模仿一遍弗朗辛的情绪。
首先把这本书出扔出去,嗯……好像不够响,那就把这个柜子推倒。然后,然后是大叫着喊出:“我恨你们!”记忆里的弗朗辛似乎很悲伤,虽然自己并不悲伤,但查特莉觉得还是尽量模仿一下,于是她开始装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查特莉觉得有点困难,但这道程序已经做到了,应该是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她这样想着,在佣人的闯入阻止下继续大吵大闹,然后是什么呢……查特莉没有看见这之后的事情,于是她只好重复一遍刚才的事情,这让她感觉有点没趣,这么做似乎不能算作代价。
查特莉思考着代价的含义,突然感觉到空气快速流动压出风声,下一秒自己倒在了地上,她的脸上感觉火辣辣的,这是疼痛。她抬头看去,这是弗朗辛的兄长。查特莉还没反应过来如何与兄长相处,棍棒的打击便不断袭来,她似乎就是这样和兄长相处的,我应该要护住头,查特莉一边模仿弗朗辛的行为想着,一边觉得这个不如鱼尾穿刺疼,虽然疼痛也令人讨厌,但她认为可以忍受。
男人似乎因为弗朗辛的反应觉得她顺从了,蹲下身将趴着的她拉起,掐着她的脸道:“现在可以随便你闹,就算你再不愿意也是要嫁过去的,至于你过去会怎么样那也和我们没关系了。人鱼死了还需要赔偿,你在那边死了也没人在乎,知道了吗?还不如让父亲母亲高兴点,就像以前一样乖一点,这样我们作为娘家日后还能帮衬帮衬你,你说是不是,弗朗辛?”查特莉尚在理解前面的话,张了张口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男人被她盯的发毛,甩开她又说了几句,吩咐佣人别管了,众人便关上门离开了。
人潮来的汹涌,离开的也迅速,只有查特莉自己依旧坐在地上,看着手上划出的口子回想男人的话。“人鱼死了,要赔偿,弗朗辛死了,不要赔偿。”查特莉喃喃自语,在她作为弗朗辛生活的这些日子里,觉得与水缸的生活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水缸换成了宅邸、水换成了空气、主人换成了亲人、尖刺换成了棍棒、查特莉换成了弗朗辛。只有人鱼是这样生活的,不是吗?查特莉这样觉得,既然她们的生活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便是弗朗辛没有赔偿,查特莉眼睛一亮,原来弗朗辛想要成为人鱼,她想得到没有获得的死亡赔偿,那么“大家”只要支付了赔偿,就是得到了应有的代价吧?查特莉开心地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弗朗辛,弗朗辛!我明白了,弗朗辛,你想要赔偿!” 她为自己理解了弗朗辛的愿望而高兴,不断重复着。
“弗朗辛的死亡应该有偿,就像我一样!” 查特莉咯咯笑着,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那么,为了报答你,我会让‘大家’都向你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