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置PART 1,全文31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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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调换的孩子 1
“而这个世界充满了烦恼,甚至在睡眠中也是如此焦虑。”*
梦。
他被一场深深的梦境笼罩。
在那的是一片森林,树木从看得到的地方扎进看不到的地方,展开的枝叶遮挡了光线,脚步一往前就是深深的腐植质。
“……”
这应该是个梦吧——可即便是在梦外回想时也不可思议地真切。
费伊·叶茨独自徘徊在深绿之中,他的眼里倒映着绿叶的影子,阳光穿不透浓密的绿叶,他也就只能在这里遥想那些遥远的光影。
这里是哪里呢……这个问题一早就已被遗忘,当他开始做这个梦时,这些事就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那重要的是什么?视野正好在树干的某个部位,上面的划痕已经年复一年。
往前走吧;那么就往前走好了。
反正只有他一个人,去哪里也都无所谓了。
他醒来时才发觉自己昨晚忘了关窗,风从房屋一侧的树林里向里头吹了进来,深色的窗帘不断翻飞。
费伊·叶茨在他十岁那年开始做梦。
梦里的深绿涌出来渗透了天地万物,他站在林间的小溪中看见溪底的石子,再往前走树木的后头就能看见一片火光,鹿鸣与喃喃的絮语交叠在了一起。
“我去过森林吗?”他问母亲,“小时候。”
——既然是梦,那他理应在那里。
然而记忆中却没有那样的踪迹,他的记忆是一片雪白,他找不到那片深绿的痕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他问自己的梦境,梦境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看见远处冬青长出了新芽,积雪融化露出了小路。
“没有吗?”他不断追问。
“有啊。”最后正在打理着餐桌的母亲终于回过头对他说,“七岁的时候,去你祖母家的时候。”
祖母住在乡下,他还记得后来她来看过他们,给他讲了许许多多乡间的故事。
照片里七岁的他站在森林前头,面对着森林深处有着发亮的双眼。
他们说他天生就爱那些悠远的地方,总会不知不觉就往黑暗深处走去。
祖母说那不好。
因为森林深处是仙人的住处。
……那里并没有什么仙人。
在那里只有溪流和岸边的青草,层层叠叠的堆在那里。
到了春天时会开起野花。
到了秋天时野鹿会在那里打闹。
“说什么做梦啊,你今年多大了?”
“梦到了什么东西……漫画看太多了?”
“你很奇怪啊。”
“费伊,今天又来看书?……不对吧,今天应该上课才是?……放假?我怎么不知道……那你慢慢看吧。”
由是他学会了一个人独处。
旧书店的爷爷差不多和他的祖母一样老。
他并不是想要赚钱,只是为了自己的爱好而开了这家书店。
这里成了费伊·叶茨的乐园,他找寻着古老的书籍,这里有些连图书馆最深处都没有的书,用鹅毛笔一字一句地抄写而成。
“这些书都是从哪里来的?”有次他忍不住去问书店的主人,老人坐在柜台前,戴着老花镜艰难地阅读着报纸上的字句。
“书?那些是手抄本。”
“手抄本?——那,是从谁那里抄来的呢?”
“是吟游诗人。”老人将眼镜摘下,并不干净的镜片在阳光下,投出些许的斑驳,“那些都是以前吟游诗人的诗。”
——是那些用一生在吟诵、将整个中世纪都装进自己的衣袋内的人们。
那本书在书店深处,落满的灰尘犹如时光的一屑。
梦仍在持续。
他会梦见许多次重复的场景,森林里植物的低语和动物的鸣叫。
风吹过树叶婆娑出声响,扰动的水流底层如同宝石。
人们——人们在做什么呢?
那些森林里的人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有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在墙角放上了牛奶和今天新烘焙的面包。
他行走在那些树与风的缝隙间,投下来的影子孤单地与树丛连在了一起。
——想去有人的地方吗?
或许他也曾经去过那。
梦境没有给出答案,梦境只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森林里徘徊。
无论到什么地方,费伊·叶茨一个人。
他一个人去贝尔法斯特的图书馆,他一个人上学放学抱着书行走。
没有人理睬费伊·叶茨,没有人再去询问他关于那些梦的事。
偶尔他也想放弃探询发生了什么,可除了探究梦之外,他也没有别的事好做。
费伊·叶茨想,这或许就是他的一生吧。
他坐在图书馆阅览室的窗边看向窗外,阳光斜斜地照了进来,投下了他的影子。
书上是森林的照片。
没有一副是他梦中的森林。
其实他并不指望能从照片中找到什么。
时光很长,照片所能捕捉的永远不过是一瞬而已。
他们的土地在过去一定有许许多多的绿色,这个世界的过去一定也有。
思绪漫无目的地游移,他忽然想起梦中看到的天空一直都是没有任何尘埃的蓝。
隔天他又钻进了旧书店。
不指望能从这些书中获益的老人一向放任他的所做所为,书店的角落里满是霉菌与灰尘的味道,书页泛着黄,让他忍不住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已经是书店的最深处了,店主人前几天才将这些书放在这里。
书不能一直放在阴影中,那样的话总有一天你打开书本就会发现它生满了蛀虫。
他怀着些许感激与激动拿起了书,角落里虽然总有些尘埃却也能席地而坐,灰尘一直在光线下飞舞,他深深吸了口气,翻开了书卷。
那上头的并不是他熟悉的文字。
然而,却是他能够看得懂的字迹。
“咦……?”
不认识的字母在他的脑海中转换为了声音。
声音编织成了意义,交错的音符不断高低转换,宛如诗歌般在大脑中流淌。
……他能够理解这些字句。
尽管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就像第一次习字的孩子——未必能够说出他眼前的课本上写着的是些什么似的。
他抱着书本去找店的主任,问那上面写的是些什么。
老人用昏花的眼睛细细查看了他手中的书,笑了笑而后冲他说:“上面的是古盖尔语啊。”
那时现今已经消失、不再使用了的文字——
梦在延续。
道路也是。
他想要往前走,风就开始为道路助阵。
前头路上的光亮一直在吸引他的注意力,还是个孩子的双脚在丛林里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快捷,让他转瞬就到了自己想要的地方。
在那里的人们将各种各样的东西投进大火之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将热气流送上了天空。
祭司一直在火堆旁说着话语,他躲在树丛里悄悄聆听。
——他说的那些话,是古盖尔语。
说起来他为什么一定要躲起来?
后来的费伊忽然带着些许的困惑。
自然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他得一个人把答案找出来。
“费伊?你又跑哪去了?……书店?怎么又跑去那里了?……老是在那种地方看书小心眼睛。”
“嗯,我知道,谢谢……妈妈。”
他忽然发现叫出这个称呼的质感已变得有些怪异。
十四岁的时候书店的老板去世了。
他的书全部被捐赠给了图书馆。
费伊绕去了他的藏历,不知名的少年留下了鲜花。
老人的家人或许从未知道那束花是谁献上的,但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或许无关紧要。
而后他流连的地方变成了图书馆,老人的书被琐在了图书馆最深处,他碰不到。
但好在原本为了寻找些什么而做的事最终已变成了习惯,他漫无边际,在这里的目的就只是阅读而已。
——喜欢什么样的书?
有人曾经问过。
可是他回答不了,他的行为并不是有意要做些什么,只是寄希望于无意能触到什么。
毫无意义——随波逐流。
费伊·叶茨用这样的话语来嘲笑着自己。
梦里竟然也会有吟游诗人的身影。
穿褴褛破败的衣衫在小镇一角吟诵着一些什么,一转眼目光就落在了梦里躲在角落中的他。
蓝色的眼睛陡然睁大,他一下子慌乱起来,顺着小镇的角落冲回了森林。
——因为他不该在那里。
梦醒后他发现自己在阅览市室的桌子前睡着了,梦的余味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他猛地吸了口气,周末午后的阳光驱散了些许颤栗。
而后他起身,到诗歌的部分随手抽出了一本诗集。
诗人说时光凋零陨落,仿佛蜡炬成灰。
他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目录上列举的名字,他不常读诗,他翻开这本诗集,就像某种命定的相遇。
“走吧,人间的孩子!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走向荒野和河流,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你不懂。”
注释下写着在爱尔兰的传说中,妖精会把人类的孩子从炉火旁引诱走,将他们替换。
七岁。
他忽然发觉他不知道在那之前的任何故事,他理所当然地将从父母那听来的事当作了自己的现实。
——可他其实并不记得它们,人们将它归咎于孩子遗忘儿时的记忆,但现在他忽然发现。
事情或许并非如此。
可他还记得从祖母家离开时那片远去的森林。
记忆是从森林开始清晰起来的,他想起祖母总说,森林的深处是仙人的居所。
他问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现在该轮到梦了,它凝视着他勾起新月一样的微笑。
——你才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文内引诗全部出自叶芝《失窃的孩子》
共计201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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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from Depth
他说他名为但他林。
不知从哪本书的哪个角落截取出来的名字,被“他自己”堂而皇之地当作了名字。
但他林对他说我就是你,像每个故事里双重人格的反派似的在镜中对他露出挑衅的微笑。
——去猎食吧。
他上扬的唇角描摹出这样的形状。
丹尼尔匆匆把水波到自己脸上,走出了有镜的洗漱间。
但他林一直在说那样的话,他把闯入他人的镜中称为“猎食”,他把获得更多的力量当作自己的意义。
他和丹尼尔是彻底相反的人——或许正是因此,他才会出现在他体内。
“不相反就没有意义了。”意识小屋里的那个女人说。
“为什么没有意义?”
“因为相同——就没有区别,太过相似的人格会融合在一起,你知道。”
是的,他知道。
意识的小屋就是因此而存在的,让那些人格聚在一起,最终合并为一。
在他脑海中的世界一如他的镜子般不甚稳定,总有些怪异的人格如同海上的泡沫,出现又消失。
……但是,只有但他林。
只有他一直存在于那里……意识的尽头、意识的深渊。
意识的最深处。
——因为我就是你啊?
但他林的声音一直在不断地嘲笑。
他说了很多,未必都有道理,却总有一些刺中了要害。
比如这些。
——我是你其实想做的,但最终没有去做的。
那个就是但他林。
女人消失了,视野还依然是一片黑暗。
他总觉得自己的身边有一面镜子,镜子里自己的身影看向他,微笑着开口。
——欲望派那些家伙,准备对中立派下手。
欲望。
他知道这个名字,在镜子的世界中存在着的人。
与他这样满足于现状的人截然相反——更像是但他林的人。
大部分的人都并不属于纯粹的欲望或者纯粹的满足,人总有野心,他或许是个个例。
又或许是因为他的“欲望”已经被分裂给了那个名为“但他林”的人格。
——人的意识总是相当微妙的,不是么?
例如他和但他林都知道彼此,他们都厌恶着彼此,他们却又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妥协。
世界上最小的战争发生在他们的脑海内,两个人格间相互夺取着主动权。
“中立派?……”
——如果满足派和欲望派开战,那么他们一定会站到满足派这边,不是吗?
因为他们也是欲望派的目标,利益一致,中立派一向是倾向满足这一侧的。
“所以那些家伙先下手为强了吗。”
——是啊,所以他们先下手为强了,怎么样?不觉得我们该做些什么吗?
“原本指望满足派在这种情况下做些什么就是很奇怪的事吧?”
如果他们不是满足于现状就不会被称为满足派了,不是吗?
如果他们不是不想去做些什么,就不会成为他人的目标了,不是吗?
——啧。
但他林咋了咋舌,消失在黑暗中。
只要丹尼尔拒绝他就什么都没有办法做,镜子里的掩体还好好地呆在原处,他从那里望到远处能看见纵横的沟壑。
在镜子里但他林反而容易掌握身体的主动权,他们像争夺似的塑造着这个世界,最终妥协的产物就是他们眼前的场景。
丹尼尔知道但他林在这个世界里时有时会离开自己的镜界。
他能够模模糊糊地知道这点,但那种时候但他林才是身体的主导者,他没法感知到更多。
“你想做什么?”他只能发问,“但他林。”
这是一次主动的呼唤,那声音自黑暗中回应了他。
——杀死他们。
镜子的破碎意味着死。
很少有人能在镜子破碎后活下来——可丹尼尔曾经做到,作为代价但他林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他就像镜子碎裂后落下的碎片中出现的镜像般,深深地烙在了他的世界中。
“为什么想帮助中立派?”他问但他林。
——并不是想帮助他们,只不过是想揪出那些欲望派而已。
但他林回答他。
不知怎的,这个魔鬼在这样的场合下总是格外诚实。
“还真是坦诚啊……”
——那当然,我可是相当忠于我的“欲望”的。
声音里平白地多出了嘲讽的因子,丹尼尔不说话,相处数年,其实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嘲讽。
“……为什么这么执着?”
因何执着?
——你不懂吗?
懂。
他怎么能不懂——
毕竟但他林就是他。
他就是但他林。
密不可分的两个个体。
一面镜子的两个侧面。
所以——他明白但他林在想些什么。
他理应明白,因为那种东西就是他的欲念,来自心底的最深处,在还没有被自身觉察前就已经被他的另一半人格吸收消化。
站在意识的小屋中,有无数的画面如同电影般在他面前闪过。
那里有个世界——这个世界由黑铁色所构成。
他熟悉那个世界……他就是他的世界、由他所创造的镜中世界……
——镜子里的是意志的体现。
而他的镜世界就那样满是黑铁,任由他将它们塑造堆砌。
丹尼尔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自己的镜子是怎样就是怎样,他不喜欢旁人的评价,他只满足于自己的世界。
直到那一天。
那个人来到了他的世界中——
镜子里的丹尼尔一把握住了自己的吊坠。
他还记得碎裂的世界,他站在破碎的时空间,仿佛下个瞬间就会坠进遥不可知的时空。
——被想象出来的世界如果被毁灭了,会变得如何呢?
那就只有回归虚无了吧。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连同它的创造者也是。
……所以,是但他林救了他。
是那个源自他心底最深处的“欲望派”让他活了下来——
以“分裂”的形式承载下了死亡的旋律。
让他们仍旧可以作为“生物”存活。
丹尼尔闭上双眼。
他的世界好像随之沉入了最深处。
隔了一会儿他抬起手,睁开眼睛时他手中的镜面上有着赤红色的59/71。
像血,他想。
“算了……”
——人总要学会妥协,不是吗?
“无所谓了。”于是他露出笑容,把镜子里的影响推到了遥远的意识深渊。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但他林。”
不过是一只负犬。
斯库尔一直觉得,自己老是在想为什么,可事实上他真正这样想着的时间并不多,比起回顾和追问,他总有更多的事要做。
作为一只野犬他理应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维系那样的疑问——身为野兽这世上总有更多比那更重要的事,求生、猎食、躲避危险。
不过眼下大约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
现下的他正拖着一只巨掌鹅在山里行进,水系的怪物大概是某个电系遗留下来的猎物,他并不介意捡别人留下的东西,尤其是这东西还是他不擅长狩猎的美味时。
而这会儿的天空已堆满乌云,几道电光时不时交错过阴沉的天空,沉闷的雷声紧随其后——雷雨云很近,连他的呼吸间都已满是雨水的潮湿。
“呼……”
斯库尔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不远处低沉的天空让郊狼金色的眼睛略微眯起。
……他讨厌下雨。
直到他逐渐长大斯库尔才意识到这厌恶或许出自他对自身不自觉的认知。
火属性的他自然讨厌水,下雨时宁愿躲藏在干燥的角落也不远回去自己的巢穴。
不过那巢穴严格说来也并不属于他的族群,这样些微的认知差异足以让他露出嗤笑。
人类把非犬类的生物都认定为“怪物”。
这样一来实质并没有多少的差异忽然就变成了巨大的鸿沟。
斯库尔把自己的“战利品”拖进了刚找到的山洞。
时间并没有充裕到让他能从容不迫地完成这些,事实上在他刚发现洞穴时雨就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他一身是水,狼狈不堪地躲进了洞穴。
这里在某个悬崖的底端,深邃的洞穴里没有别的生物的气息,即便在雨中他也依然小心翼翼,在休憩时将环境的安全放在了首位。
——“野兽”毕竟也有“野兽”的生存之道。
他趴在洞穴里喘着气,抖了抖浑身毛发让水珠散开。
化成人形大概会感觉到冷吧——不过郊狼天生的皮毛让他对此并没有太多的认知。
……嗯,郊狼。
他直到离开幼年期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你这个家伙是只狼吧?”
据说有些生物会认定自己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生物为母亲。
狼和狗大约都不属于这一类,他们会在儿时被养育,直到跟随着父母学会如何作为一只狼。
只可惜他并没有这种经历,从一睁眼他就不在父母身边。
被遗弃的幼狼——他能在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族群里安然度过年幼时期,现在看来简直是一个奇迹。
要知道很少有野兽会接纳异族,有限的生存资源还要被外人占据,这样的逻辑在生存策略上向来不占优势。
可生物毕竟是生物,有时违反常态的常态才是它们会有的,例如那些“怪物”——
那些收养他的家伙们。
野犬与野兽之间的差异其实并不大,不是么?
他舔了舔唇角,如是想着。
总而言之从有记忆起斯库尔就一直被“怪物”收养,认知的不同让他看到的事物一贯与旁人不同——啊哦,错了,应该是与“别的野狗”不同。
趴在洞穴里的斯库尔笑了,他舔了舔自己伸直着的前腿,他的右腿前两天受了伤,伤口还在愈合,现在看起来一片狰狞。
反正这样的伤放上几天就会痊愈。
他满不在乎地想,从身边的尸体上撕下一片肉慢慢咀嚼着。
外头又是一道惊雷划过天际,这场雨很大,看样子不会轻易止息。
“好笑,你明明是野犬,却认为自己是‘怪物’?”
虽然这样说着,但面对他的那只野犬却并没有笑。
后来他知道,说这句话的野犬并不是不笑,而是不会笑。
其实后来斯库尔也曾经找过。
怀抱着看看自己的族群一类的想法找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居然在那里有一对夫妇曾经因为无法抚养两只幼崽而抛弃了其中一只,那只被遗弃的幼崽后来就不知所踪。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纵然还只是成长期的野犬,但已经离家的野兽早就没有了“回家”的资格。
斯库尔在附近的树林里徘徊了一段时间,他爬上树梢摘下几颗野果,在把吃剩的果核丢进地里时顺势伸了个懒腰。
“嗯——接下来去哪里看看好呢?”
反正他只不过是野犬。
从这一天开始成为一只真正的“丧家犬”。
而后斯库尔开始行走。
他去很多的地方,从中央大陆,到甘雨林,他去过土域也去过鬼之森,他一个人也能够生存下来——
即便是在人类的城市中,即便是在他最讨厌的雨水之中,即便在与相反属性的“怪物”战斗的过程中。
斯库尔·凯欧提的人生就是如此,他其实并不介意自己生在何处,也并不介意自己拥有什么。
“负犬”。
据说这个词就是丧家犬的意思。
“啊啊——这样也挺好啊,不是么?”
为什么?
他趴在洞穴的深处对自己发问,巨掌鹅的血肉在唇齿间消化,血腥味一点点被消弭在雨中。
猎物并没有被全部吃掉,他习惯性地留下了少许,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
很多事情于他都没有理由,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有个因果。
——并不是为了什么有意或者无意的东西。
反正他一向无家可归,反正他也不需要什么地方给他栖留。
所以这样就好。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无牵挂地四下游走,一无所有的话,也就没有人能从他身边夺什么。
……外头的雨已经越下越大。
他把吃剩下的巨掌鹅拖进洞穴深处,打了个哈欠,决定暂时不去理财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以及在雨天突如其来的思绪。
洞穴的内侧比外头更加干燥少许,他满意地趴在那里,侧耳聆听着外头的雨声。
不一会儿就那样、沉入了梦乡。
翼歌 终羽
这就是卡尔·兰克的一生。
既没有什么值得讲述的,也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
他是个虚无者,既没有成为一个见证人也没有成为一个参与者,他的所有一切都纠缠在他所在的历史中,被风尘淹没。
并无特殊,他只不过是从无名之地出发,最后又回到了无名之所而已。
“——为什么‘空白’会叫作‘空白’呢?”
这还是在百年多前的时光中,曾经发生过的对话。
“因为它其实并没有自己的名字。”
温柔的女声在那时还会回应他的话语。
“但是,为什么会没有名字?”
而稚嫩的孩童仍在不断地追问着其中的细末,就像他生来注定是为了探究这些。
“这或许是因为——它太过美丽了,神不舍得为它命名吧……”
年幼、与姐姐相依为命的孩子。
出生于“圣世纪”,自时代的崩溃起才开始接触战争为何物的孩子。
他低了低头,在手中攒住一刹风的流动。
“不要在书房里玩风。”
带着膜翼、有着和他一样孩童外貌的人说道。
“为什么?”
“你也不想风弄伤书对吧,卡尔?”
“才不会那样!”
羽翼在身后扇动,几片羽毛向下掉落。
“Labber你不相信我吗?”
“……不,我没有那样说过。”
他的确没有。
眼前的吸血种从不说这种信任与否的话题。
卡尔·兰克知道他曾经遭遇过各种各样的事,那样的讯息被包裹在他们的交谈中,如同隐藏在丛林里一闪而过的剑刃。
所以他垂下羽翼,情绪在这一瞬间就低落了下来。
“抱歉……Labber。”
而后那时还比他略高的吸血种微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没有生气,卡尔。”
那时候的他们还总是以那样的口吻称呼对方的名字,接下来那样的温柔就散落在时光的不知道哪个片段。
他和他其实都只不过是时光中的一个茫茫过客,他们不会在那里留下名字或者记忆,只有彼此才能够记载下那些时光。
“Labber……Labber、Labber!快看!我和你差不多高了!”
“……你还在发育期,总会长得比我更高的。”
“可是,Labber不也是吗?以后我还是会被Labber超过的?”
“嗯?不,我早就过了那种时候了啊——”
那时候,他还以为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
沿着时间回流向上,流淌在眼底的时光就会变得这么多。
Labber在实验室里研究他的双翼,他的手指一片片地碰触着他的羽毛。
Labber在黎明时陷入沉睡,他透透从床上爬起,想了想帮他把被子盖好。
Labber在那尖实验室里呆了一天一夜,他担心地凑进头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上一些吃的。
Labber在被阳光灼伤后回到家里,眼睛里一闪一烁都是对鲜血的渴望。
Labber在会场阳台上回头看他,他说:“好久不见,卡尔。”
Labber在森林之中出现。
Labber在海洋之上出现。
Labber——
撕下了他的羽翼。
如果一定要给个定义的话。
卡尔·兰克的这一身是一片虚无,他没能歌唱,没能编织,亦没能聆听。
他的生命一如那座有翼种的城市般一片空白,可他的一生却能够以两个名字为中心旋绕。
在前半,那名字属于他的姐姐,在后来已和他毫无瓜葛、甚至不知道他已死在某片海洋之中。、
而在后半——则是Labber。
被他带入死亡。
也把他带入死亡的吸血种。
“Labber哥哥。”
“什么事?”
“为什么会让我留在这里?”
“……因为研究需要。”
“呜……可是研究你也可以去找别的有翼种啊?”
“因为你没事就会打扫家务,也会做饭。”
“啊呜、但是、那样……别的人也可以啊……”
“我说啊,因为像你这样笨到会挂在树上、给点书就能安静下来的有翼种实在太罕见了,你明白了吗?”
“呜、……明白了……”
——可是那句话,他为什么就不说呢?
喜欢什么的。
这些事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回音,坠落进深海的渊底。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坠向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了风,他根本无力在这样的深渊中自保。
不过到了那会儿这些事已经无关紧要,他想他最初或许并不打算将Labber杀死,只是到了战场上,他忽然发现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方法。
战场的气息足以将一切迷惑,比起那些沉淀在遥远岁月中的光影,比起那些坠落在书页间的风……
他能感受到憎恶,他能回以他人同样的憎恶,他知道Labber被许多人背叛过,或许他的离去才是一切真正的导火索。
所以那时那刻他们是真正地憎恨着对方,将死亡作为能带给对方的最好礼物。
——可是,当一切平息。
譬如此时此刻,死地临近。
他忽然回想起了他过往的一切,如同走马观花般的浮光掠影。
……如果有人说了那句话事情说不定不会有什么改变。
然而至少卡尔·兰克能在他的一生中理出一个脉络,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逃离又为什么不断期待着再次遇见。
黑暗和水压已经把双翼折断。
他不再挣扎,让死亡把自己温柔地拥抱。
而后他想——这句话他没有机会也不可能说出——
我喜欢你,Labber。
然后这句话就随着他这个人一起。
如同从未被人听闻的歌曲。
坠入了无边无际虚无的海洋。
翼歌 第十羽
卡尔·兰克知道,他很早以前就已经达到了极限。
他从“空白”直接飞到了这里,遥远的旅程在他的双翼上留下了无法抹除的印记。
双翼沉重着几乎无法善动,银甲带着破碎的声音,流淌出的声响混杂进了风的流动。
……不,并不是在这时。
在那之前SHIR就已经告诉过他,妖精种少年眼睛里凝聚着遥远的光。
“——‘银翼’不习惯战斗。”
她说得没错。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卡尔·兰克遇到她,都会觉得她的话正确无误。
或许因为他们一样是个旁观者的缘故。
或许,是因为她比他是个更加彻底的旁观者,依然没有从那个位置上离开。
可是并不……一切也不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
要是追溯回源头的话,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步进现在这条道路、走到现在的?
卡尔·兰克不相信命运。
然而,他却相信历史。
他相信是历史决定了现在,他否认偶然,他虚无地相信着总有种规律。
就像水流向低处。
就像冰锥从那人手中从向天空,精准无误地穿过了他的双翼。
双翼就是有翼种的生命,被穿过的双翼让他在半空中就失去了意识。
等坠落在地的重击把他又从昏迷中唤醒,在他身前的是有着透明蓝发的王,居高临下的面容因阳光都变得模糊不清。
阳光好似能从他发间透露下来一般。
——卡尔·兰克。
而后他开口了,双唇在光影中张合。
他其实听不见太多的东西,巨大的轰鸣充斥了四周。
——我知道你。
但或许,他在冥冥中感知到了。
这句话决定了他后来的命运。
记忆闪回。
他坐在Labber的书房里翻着书,他飞累了,终于肯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看书,像个真正的孩子。
有翼种最小的孩子都比人类年长,阳光在空气中照射出尘埃,漂浮不定的微粒向上涌动着,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光芒。
Labber在实验室里,他难得地在白天还醒着,或许是什么事让他失眠,让他没有回到他暗无天日的卧室中。
“卡尔!”等黄昏时他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卡尔·兰克终于从书中抬头,黄昏的颜色烧灼了纸面。
“来一下。”Labber在叫他。
有翼种的双翼在身后张开,他放下了书,走向门外。
闪回。
小时候他问姐姐,有翼种为什么要有双翼。
姐姐回答他说那是神赠与的礼物。
——是为了让他们能够飞得更高远,编织出更多的歌曲。
“卡尔·兰克!”
Labber的声音。
他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卡尔·兰克猛地从记忆中回声,张开的风从天顶流向海面。
海——他们仍然在海上。
可是战场已经离他们很远了,他一边战斗一边飞行,不知不觉就已经把两人的所在从战场拉到了海面。
脚下、已经是一片纯然漆黑的海水。
卡尔·兰克伫立在半空没有动弹,卷起的风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
额角已经满是冷汗,他站在那里看着,汗水就流进了他的眼中。
“——不逃了吗?”
那个声音里带着嘲讽。
膜翼在月光下张开挥舞,那双翅膀不能在阳光下飞翔,那一定是神对于他们吝啬的偏见。
“不,我……不再逃了。”
……“银翼”并不习惯战斗。
SHIR的眼睛似乎能够看透他的初衷。
是的,那一定是因为她直到此时此刻、仍旧身在战局之外。
“已经不准备再离开了。”
风、陡然升起,张开最坚固的壁垒、铺开最锐利的利刃。
他并不是在这里战斗的。
他只不过……是来终止这些的。
“——给这些事画上休止符吧,Labber。”
然而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相互厮杀?是因为立场的不同吗?
明明相异的立场并不是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他们却固执地想要在这个战场上以生死分出怨怼——果然,他们是憎恨着彼此的吧。
可是不。
Labber或许有憎恨他的理由,因为他背叛并离开了他,可他却没有。
这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们之所以会相互厮杀是因为,卡尔·兰克。
因为他是一个空洞,是一页书的记录,是一面镜子,是一首歌。
只能展现出演奏者的情绪。
“哈……!”
——因为被憎恨了,所以去憎恨。
简单、没有意义、没有逻辑、没有必要,却有因果、能够推进他的歌声。
在无数次反反复复的轮回中一遍又一遍地改变并且加深,在最终,终于连同自我也一并失去。
风顺着张开的双翼向外涌出,他看见Labber的嘴角留下了鲜血,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液,而是他人的。
大约——是龙女王的血吧。
Labber总会在身上带点血以备不时之需。
赤红色顺着唇角流下,然后那吸血种的身体就在他眼前生长,从一个孩子的面容转变为了青年的模样。
——啊啊,果然还是到了这时。
Labber一下就冲破了风构成的防壁,他的身影转瞬就已近在咫尺。
来不及反抗。
来不及撤离。
……从他遇上Labber的那一天起,这一切都已成为定局。
他被猛然打入海面,冰冷的海水刺痛了所有神经。
“咕、呜啊……”
卡尔·兰克不会游泳,倒不如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海上战斗,还被打落海中。
风还来不及升起,破碎而惊惶的意志感觉到背上被什么压住,其力道让他脱不开身。
翅膀——翅膀被握住了。
那本应该是他熟悉的手掌,却已经没有了多年前温柔的触碰……
“卡尔——”
声音变成了泡沫。
Labber的手在冰冷的海水中使出了所有力道,羽根的尽处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
“等——”
声音被冰冻。
撕裂的声音下个瞬间从脊背传来,随着破碎的质感和剧烈的疼痛。
“——”
原来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的痛楚。
这个思绪只在卡尔·兰克的脑海中闪过了一秒就彻底湮灭,他的意识也如同水中的花火,一瞬间熄灭在了海里。
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
然而下个瞬间他就又在那样的疼痛中醒来,这世界上没有任何言语能够描述那种痛苦。
他疯狂地伸手想要遏制痛楚传来,伸出的手只摸到自己后背上一片泥泞。
好疼。
就好像有半个自己已经瞬间离体而去。
眼前的海水顺波流被染成了紫色,他意识到那是谁的鲜血,疼痛已经使大脑和神经一片麻木。
但是没完。
视野的一角有什么东西向下滑去、直入深海。
“Lab……ber……!”
——这是他欠他的。
所以卡尔·兰克并不感到愤怒,只是此时此刻,杀意更纯粹地翻滚了起来。
因为所有的亏欠已经还清,剩下的什么也没有——
不对。
在这里的还有风。
以及光。
卡尔·兰克在海中伸出手。
他的风在垂死的刹那被再度征召,在海中的风,在蓝色的海水中泛起了涟漪。
……哎,它们是蓝色的。
风把阻挡在手掌前的蓝色海水一一向外排开,将阻碍着他的力量推向两侧。
“什——”
手、抓住了什么。
他抬起头就看见Labber的面容,在逐渐透亮起来的海水之中。
卡尔·兰克轻轻勾起唇角。
什么时候时间已经被拖到了这时——他不知道,但或许,他并不是没有预见。
——你就是在等这时吗?!
卡尔·兰克在海水中看见了Labber唇角的张合,就像他当日在地面上看见的蓝王的面容。
他忽然想凑上去触一触那样的唇角,然而他的身体却已经在海水中逐渐冰冷。
不过,这也没关系了。
到了现在,一切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耳中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卡尔,神给予我们这双翅膀,是为了让我们编织歌曲的。”
“歌曲?”
“是的,歌曲……为这世界万事万物、所生所栖的歌曲——”
羽翼之歌。
可是最后他什么也没能做到。
光变成了影子投入他眼底把一切烧灼,他松开了手,但现在这只手是否松开也已经没有意义。
……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
他没能把羽翼上的风编织成想要的曲调,从一开始他就做不到这点。
从他开始站在世界之外的世界、把一切变成虚无开始。
所以——
卡尔·兰克一如他所信仰的一般是片虚无,只有一个人曾在他生命中点亮了光芒。
在意识同样沉入深海时,年轻的有翼种忽然露出了笑容。
——就当这是他的任性好了。
他想。
“……抱歉啊,Labber……”
这句话随着他沉入了海底。
然后一切就真正地、回归了虚无。
翼歌 第九羽
第一次见到海就是在蓝国的土地。
那时的卡尔·兰克也才来到Origin的大陆,他从未见过海洋,从未以自己的双眼去目睹。
——一个出生于天空的孩子又怎么会见过海洋呢?
“空白”上自然是没有海的,他在图书馆里见过书本的插画,插画师为书本画了插画,直至地平线的海洋,云、白帆,偶尔还有人鱼族的身影。
爬在图书馆书架间的卡尔·兰克没有见过海,他抬起头,只能看见一如海洋般蔚蓝的天空。
那里的天空没有云朵,从远处而来的风穿梭过羽根的间隙。
卡尔·兰克现在就站在这样的风中。
他站在“空白”的边缘,低头就能向下望见一片的云层。
——穿梭过这里就能够去到了吧。
“源海”。
以起源之地命名的海洋。
有翼种的双翼展开,他径直从高空中落下,展开了新的旅程。
……不,这可以称为新的旅程吗?
不,他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那段旅途。
因为卡尔·兰克从不认为自己中断了道路,一切只不过是在短暂中得到了短暂的休憩。
他让风再度开始流动,从Origin传来的消息是战火蜿蜒到了蓝国的“源海”,那么那里的局面一定是三方混战。
胜负好像已经渐渐变得无关紧要,他想,最后他也没有把消息带到蓝国。
到最后他所经历的战争真正变成了属于他的战争,这样的观感刺痛着他的神经。
卡尔·兰克终于开始认定,在这场战争中,他在“历史学家”这个位置上已经失去资格,当他开始想着去“见证”时,他就已经失去了资格。
风彻底地转过了天空的转角。
他忽然发现连绵成一片的云端也如同海洋一样。
“源海”。
云层被拨开,云端下的就是一片蓝色。
远至天边——甚至比天边更远。
卡尔·兰克垂下眼眸。
脚底下是战火交织的场景,魔法与冷箭四处飞散,他偶尔能看见一两位同族正在自己的下方相互交战。
他们或许是没有想到会有人从“空白”径直来到这个战场。
“哈……”
——愉快吗?
怎么可能。
只是又一次感到了荒诞与虚无。
他倾身就冲进了战局之中。
“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我回来这里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
“因为你一直在这里?”
“……嗯。”
“可是,现在的你和之前的你不同。”
——过去的卡尔·兰克从未撞进任何一个战场。
他是旁观者,是记录者,这样的人不会让自己身陷战局。
“呵、是啊……或许是有什么改变了吧。”
“那么,是什么呢?”
“算是我终于看清现实了吧——”
双翼扑打着,些许的羽毛逐渐掉落了下来,落在了地面。
“我并不是想要参与战争,SHIR,我只是想要找一个人而已。”
地面上绿发的少女抬头望向他,金色的眼睛眯起闪烁着天空颜色的光芒。
“那么,祝你武运昌隆。”她说,“然而容我提醒一句——卡尔·兰克,‘银翼’并不习惯战斗。”
她说得没错。
并不是卡尔·兰克的这对翅膀不适合在战场的天空飞翔,而是拥有“银翼”这个称号的他不适合这样的天空。
卡尔·兰克向高空中飞去,身后一个巫师族的女性向上追来,她身上带着的徽章说明她是黄国的成员。
其时已经是午后,整片海洋在阳光的朝射下泛出一片粼光,而他头顶上的天空一片灼热,被日光烧灼着的蓝色仿佛能够熔化他的双翼。
——哈,那算是什么……
Labber从不喜欢这样的时间,他想,目光在阳光下摇摆不定,地平线正在摇晃,从那远处的尽头处可否望天更远处的大陆?
不管如何他都已经不再指望见到,他低头似乎看见蓝国国王的身影在烈日下融化,巫师族的女性抬手凝结起一个光球,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的魔法。
所以卡尔·兰克往上飞。
他知道向上是有翼种最好的选择,说过了吧,很少有种族能飞到有翼种那样的高度。
而后自爱那里,等待着的就只有他同族的士兵。
同族但不一定属于同一个国家,其中也曾有他在“空白”上曾瞥见过的面孔?
痛苦吗?卡尔·兰克没有什么感觉,他既然都已经能与Labber战斗,那么接下来的所有或许都无关紧要。
空虚吗?这倒是个事实,半空中无形之风凝聚,空气因风的聚集而产生了微妙的折射,如同远处不确定的海洋。
——没有什么不在实质上是一片虚空。
卡尔·兰克释放了风。
他想他对战争的感观或许与他人不同,之前他是个旁观者,现在他虽然加入了战局却依然是在旁观者。
一个看不清四周的旁观者。
日头渐渐坠落。
卡尔·兰克浮在半空,看见安洛的花瓣飘到他面前,他连看也没看就将它粉碎,花在风中散落出漂亮的碎屑。
他不需要知道这个,他不需要除了眼前的战况之外的一切事情。
空气凝结在了半空中,卡尔·兰克站到了更高一点儿的地方,这里更接近他平日里观战的高度,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战局。
有翼种的双翼仍在身后扑打着,但它其实没有在起到实质性的效果,站在自己凝聚的空气块上也能让双翼得到休整。
不过今天的他也使用了太多次魔法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让他产生了一种今天一天释放的魔法比他过去所有岁月都要多的错觉。
……实际上这不可能。
虽然不及以魔法为天性的巫师种,但有翼种同样从一出生起就掌握了这不可思议的能力。
有着黑发少年外貌的有翼种在半空扯出些许自嘲,他忽然想起Labber向来只喜欢魔法种族的血液——加入黄国,搞不好正是因为他们的女王?
越想越觉得搞不好真是如此。
他为自己的无可救药而感到了些许的荒芜可笑。
日头,落向海面。
橙红色的光芒将原本蓝色的海染成了另外一种颜色,绚烂,并且该死地刺眼。
“那么,继续好了——”
继续这场战争。
继续这些战斗。
风最终还是冲开了身前两个士兵构成的屏障。
三方混战有个好处,只要看见对方并不是熟悉的面孔也未穿着着什么熟悉的服饰,那么不管他到底是谁,打就是了。
卡尔·兰克的战斗神经在某个角落大概已经放弃思考,他为什么要在意这些人到底是谁?这些事其实并没有其实质意义。
他觉得他能够坚持到这会儿已经是个奇迹,虽然中午时撤退到后方小憩了一会儿时间,但从下午开始,他就一直身在战场。
一直到现在。
天色已经被黑暗笼罩。
些许魔法的光芒从脚底的海面向上升起,荧荧的光线是熟悉此道的种族升迁的,为他照亮了底下的海面与战局。
——有翼种的视力在夜晚并不好。
就像大多数鸟儿在夜晚都看不见事物一般,他们的眼睛也并不喜欢暗淡的光线。
但卡尔·兰克想他大概不需要去看见,他想要找到的人会自己在黑暗中捕捉到他。
“……是在等我吗?”
仿佛是顺应他的思绪,已在这数月时间里从熟悉进格为万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只一瞬间的时间他就已经做出了反应,现在对那声音发起战斗的本能已经条件反射一样的事情,几个月时间看样子真的足以改变很多,他嘲笑。
风涌起,卡尔·兰克一下子侧过了身子,羽翼和风在空中交错出了声响,宛如长歌直接穿越了整个世界。
他向前冲去,又在半途将脚步刹住,因为他知道不拉开距离就定然无法战斗。
可他也知道如果不转身面对身后的人,他特意来这里也就没有了意义。
“Labber。”这次他终于能够平静地叫出他的名字。
身后的吸血种在无月的天空下站立,他望向卡尔·兰克的双眼因没有光线而变得异常模糊,但吸血种总能看到事物,即便四周没有光线。
——他和他不同。
卡尔·兰克召唤出了风,就算身体已经疲惫他依然拼尽全力施展出了自己的力量。
“是啊……”他轻声说道,也不管这声音是否传递了出去,“我是在等你。”
“……一直都在。”
翼歌 第八羽
风一下子向外展开。
卡尔·兰克一下子释放了围绕在身周的风,劲风瞬间冲开了枝叶的间隙。
鸟巢被风吹飞,野鸟们发出惊恐的叫声,他在心底向它们说了声抱歉,脚步一侧就顺势从枝头落下。
——这里离地并不遥远。
但至少足够他在半空凝聚起风。
双翼在半空中被风推举着,他猛地抬头,Labber已经从方才他扇出的劲风中脱离。
他立刻向后退开,空出的另一只手制造了风托住了鸟巢送回原位。
“现在你还有心思关注这个?”纯种的吸血种露出轻蔑的冷笑,他冷笑的方式也该死的优雅。
卡尔·兰克忍不住诅咒Labber的一切,但更让他诅咒的是现下的自己与导致这些的命运。
吸血种一拳向他砸了过来,一贯喜欢维持孩子模样的Labber此时正以青年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他大概是与什么人战斗了吧——
他的翅膀大概也就是在那时受了伤。
卡尔·兰克咋了咋舌,羽翼向两侧张开拉开风挡在自己身前。
拳头和风生生相撞,发出的声响让他不由得一缩肩。
“得了吧,明明已经受伤了还打算逞强?”然而嘴上却根本没有放松的迹象——尤其是在面对Labber的时候。
事实上卡尔·兰克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牙尖嘴利的人,放话嘲讽这种事他只对眼前人做过。
多半,也是从他那里学过来的。
Labber愣了愣,勾起了唇角抹开微笑。
“说得好。”又是一拳。
卡尔·兰克迫切地觉得自己应该开始寻觅逃跑的录像,冷汗已经从额上流下,他清楚就算Labber受了伤,他也不可能赢。
——原本无论是技巧还是经验,他都不及对方。
“等我把你的翅膀给扯下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逞强了。”
再是一拳——
决定只在瞬息之间。
卡尔·兰克猛然地解开了身前的风障,原本凝聚于壁垒之中的风向Labber砸去。
吸血种正在挥拳的间隙,因攻击而前移的重心还未稳固,扑扇的风一下子给他的身体加上了更大的力道。
Labber一个踉跄。
而风则带动了卡尔·兰克的双翼,他猛地向后退去,脚步一下子滑出老远。
——要知道鸟儿要有风才能够飞翔。
如果后退那么迟早会被追上。
他猛地抬头,绿色的双眼中目光穿透了层层枝叶。
……那么、上面。
风又一次冲了起来。
卡尔·兰克径直冲向树梢,风为他扫清了前路的障碍,枝叶被撞开,树枝被折断,无数昆虫鸟兽从他身边惊飞。
他可以连这些都不顾,阻挡在他身前的一切都会被风破开。
Labber没有追上来。
想来他也清楚,再往上是些什么。
——阳光。
卡尔·兰克在比树冠更高的地方停留了下来,一些没有来得及被风清扫的枝叶沾在了他的发梢。
而四周的景色已然一片空旷,脚底下绿色的森林如同地毯般向远方铺开。
再远处——视野的尽头是那棵巨大的无名树木,它高过了所有的树,孤独伫立在森林的彼方。
卡尔·兰克一振翅向那里飞去,阳光从遥远的天空上向下洒来,将他的影子投落在连绵的绿色之上。
他不敢做任何停留。
要知道就算Labber无法追至这里森林里也还有其他黄国人在,他无法确保自己不受到来自他人的追击。
身后的森林已经开始骚动,他抖动着双翼,风顺着流过羽根的间隙。
——向上飞!
脑海深处一个声音惊醒了神经,风在下意识间就已经生成,他推开空气,双翼在身后拍打着就冲上了云宵。
地面变得越来越远,远到视野渐渐无法触及。
不是所有的种族都能够来到这样的高空的。
——这里,是属于有翼种的天空。
卡尔·兰克略微闭上了眼睛,风在他身侧掠过,他不断地向上飞着,把所有的一切都甩在身后。
森林、战争、土地、Origin……
他要一直到那里。
直到穿过云层。
直到视野被阴影覆盖。
直到所有的风都被阻拦而不得不转变方向。
「 」。
卡尔·兰克又回到了「 」。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这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的时间。
事实上他一踏上「 」,就昏倒在了自己已经变得逐渐陌生的土地中。
这里的风——依然从这一端掠向了另一端。
“回来了吗?”
“嗯。”
“这次又是带什么书回来了?”
“不……今天只不过是、逃回来的而已。”
“是吗?又去战场了?”
“嗯……”
“又受伤了吗?”
“不,没有。”
“太好了……那么,就在「 」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声音。
可事实上上面的对话并没有发生,他醒来时发觉自己仍在「 」边缘,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从这里坠落。
他在风中勉强站了起来,高空中风大,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他就突然像不习惯这样的强风。
远处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
卡尔·兰克稳住自己的身形,他想他明明没有在那座森林里受什么伤,最多不过是使用了大量魔法又在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口气飞回「 」。
最后的结论或许会变成这些只是近日来的疲惫导致的,战争最能够消磨神经,他觉得额角隐隐作疼,闭上眼睛就能感到神经的跳动。
——是因为他想回来了吗?
是因为他想休息了吗?
卡尔·兰克不置可否,他在「 」上的住所——他可以回去那里吗?
其实那里不单只属于他一个人。
在早年父母双亡后那栋房子被划归到了他和姐姐的名下,而当他离开「 」……那里、应该就归姐姐所有了吧?
卡尔·兰克走向那里。
「 」上几乎没有路面,能够飞翔的种族为什么要在地面行走?
可他穿梭过楼与楼间的罅隙,他早已习惯这样的行走,被影子遮盖的景象逐渐呈现在他的眼前。
没有人觉察到他的到来。
不远处熟悉的楼房里亮着灯光,从泛着暖黄色窗户里传来女子温柔的声音。
卡尔·兰克同样熟悉那声音,在儿时、在他记忆的深处,那些声音一直围绕在他的身侧。
……然而现在。
那个声音已经不属于她,她在和什么人交谈——亲密的话语彻底取代了记忆中的影像。
卡尔·兰克站在那里,止住了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太久没有回来,缺席了太久的人注定变成一片空白——就如同这里的名字。
什么都没有。
仅仅被约束在某个定型之物中。
卡尔·兰克闭上了眼睛。
风仍然从「 」的一端吹向另外一端,它穿梭过楼层的间隙冲向天空,犹如此时此刻他呼出的气息般绵长不息。
他想他大概不会真正去确认那个家里到底还有没有他的位置。
紧接着当孩子的声音响起来时他已经转身离开了那里,「 」上自然不会有旅馆,但或许图书馆深处还能让他休憩一宿。
卡尔·兰克想,现在的他或许和Labber在某种程度达成了一致。
因为他终于也只能只身一人流浪在外人,这不是由任何一种客观条件造成,只是某种心理上的困境,囚徒,画地为牢,诸如此类。
是他自己选择如此的,或许从他离开「 」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经如此决定。
……啊,的确是这样啊。
他在梦境中暗暗嘲笑着自己,他所认为的事就像他一直以来认为的那些一样。
一切早已有所预期,事情都按着它的规律发展,到最后没有任何人能决定任何事。
虚无。
就算这世界有本质那也一定没有任何意义,他一向如此认为。
……Labber,你觉得呢。
他觉得在他们之间迟早要有一个了结。
无论那会是一个圆满的结局,还是以谁的死亡作为终结。
卡尔·兰克又在空白上留宿了几天。
操纵风的迷彩足以让他不被发现地留宿在图书馆深处,这是他从小时候起就已经学会了的技巧。
他或许是真的累了,才会下意识飞到这里,就算现实与下意识里的预期并不相同,但至少他能够得到休息。
……在这段时间里黄国一定已经占领了巨冠之森吧。
身在云端,地面的一切似乎也与他毫无联系。
然而接下来传来的消息却让他不得不再度动身。
——因为战火,蜿蜒到了“源海”。
翼歌 第七羽
战斗。
似乎永无止境。
死亡。
不过是奏响短暂的间奏。
他想起姐姐说过,有翼种是要为创世神编织出这世界的歌。
可他也会想,现在这样的歌,创世神还会想要吗。
卡尔·兰克的双翼已经伤痕累累。
那些伤来自各种各样的地方,战争或者意外,他还活着,光是知道这点就该感谢天地。
他其实并不畏惧死亡,对他来说那是他最经常接触的事情之一。
可总有些战斗不同寻常,要知道吸血种的近战能力一向高出有翼种一头,更何况他的对手是Labber。
几乎是对上他的一瞬间卡尔·兰克就确定自己必败无疑。
也同样是一瞬间,他选择了逃跑。
卡尔·兰克从来不认为逃跑是什么难堪的事,尤其当对面站着的是自己的故人时。
年轻的有翼种几乎是栽进蓝国的本阵的,幸好安洛也在场,否则他搞不好会被当成对方的奇袭。
晚上少女帮他休整了羽翼的伤。
“‘银翼’先生果然也参与了战争。”
“我并没……痛……”
“翅膀受伤了哦,虽然还能活动,不过很痛吧?”
“嗯,痛啊……无论多少次,只有这种疼痛完全无法忍受。”
——不存在麻木也不存在习惯,那种疼痛就那样刺激着神经,一次又一次。
“虽然疼但还是准备去吗?”
“那当然。”他想他不止一次遭受过这样的疼痛,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我可不想错过。”
此后数日的战争。
他依然躲藏在天空的角落,用风隐藏着自己的身影。
然而他已经无法悠然地在那里戴到黄昏,地平线以下吸血种的阴影让他不得不在危险与撤离之间做出选择。
——要知道Labber这世界上他最不想遇到的对手之一。
卡尔·兰克只得为此苦笑。
孽缘这种事大概不外乎如此,这个词在唇齿间有着不一样的气息。
他在半空中看向地平线的方向,在那里蓝色正在逐渐展开,红色被黄与蓝夹杂其间。
如果这时候蓝国突然倒戈与黄国联手,那么红色一方的势力恐怕会相当不妙——可惜这样有趣的一幕并未发生。
卡尔·兰克带着恶劣的笑容撇了撇唇角。
开战后仅仅几天,凭借着强大的人数优势红蓝两国就取得了绝对的有时,战斗的形势向一面倾倒,但这样的局势也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转变。
……因为战况已经逐渐深入了争夺区。
这片尚未被染色的土地就是三国征战的焦点,谁也不愿意让他人抢得先机。
卡尔·兰克站在云层中抬头。
他的目光像是穿越了无尽的高空。
直至「 」的土地。
巨冠森林。
这里也同样位于「 」之下。
但这会儿的卡尔·兰克却没有了抬头仰望的心思,地面上的腐植知让人忍不住皱眉。
就算抬头也望不见天空——交叠的树叶掩盖了他能看到的光应。
要知道就连阳光也未必能穿透那里。
他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森林里的昆虫吵得他心烦意乱,他挥开羽翼,用风驱散了那些扰人的昆虫。
“呼……”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
这样的疑惑不知不觉就跑进了脑海中,他看见远处一片树叶落了下来,轻飘飘的。
“——因为巨冠森林是黄国的‘后方’。”
花妖的声音随着思绪浮现,就好像他真的在这里似的。
然而就算魔法的力量再怎么强大也好,身在争夺区另一头的花妖也不可能让她的力量抵达此处,深知这一点的卡尔·兰克苦笑着再度耸肩。
“那里离黄国最近——黄国的地面部队要来沼泽也得先经过那里。”
位于沼泽之上的交战区。
想到这点的他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他想起战争最开始的那几天他们几乎彻夜不眠地与黄国的空中部队战斗,先头部队没能压制住他们,黄国就此失去了先机。
“眼下的局势对黄国不利,不过他们在巨冠森林仍有些动作——”
所以他被丢掉了这里。
明明从任何角度上来说他都没有听从蓝国指挥的必要……
不过最后卡尔·兰克还是来了。
再没有比这里更近的地方——他对自己嘲讽地冷笑着——没有比这里更接近会看见一段历史的地方。
树林里的树叶随着风沙沙作响,好似在应和他的嘲笑。
卡尔·兰克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会儿。
他想着得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事到如今就算再去想什么有没有必要都没有意义。
绿眼的有翼种抬起双眼,林间枝叶婆娑的声音传入耳中。
“——”
黄国的那些家伙,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
虽然事实上他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但这样想想有助于大脑保持兴奋。
他在半空中扫见过那里的影像,谁知道地面行走与天空俯瞰的落差会有多少。
卡尔·兰克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继续向前走去。
风里已经混杂了金属的气息。
“呼……”
卡尔·兰克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既然已经能闻到金属的味道那说明对方并不遥远,他站在森林里,花了一些时间来思索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再往前走他有可能会遇上黄国的暗哨,他毕竟不是战士,无法正面与那些士兵战斗。
而迷彩的状态又无法在移动中保持——
卡尔·兰克做出了决定。
他挥起羽翼升上半空,至少在这里他可以凭借树枝进行一下遮挡。
低矮的树枝毫无压力地承受了他的重量,它们并没有折断,也没有发出声响,一切都很顺利,只有几窝野鸟发出受惊的鸣叫。
“嘘——”
虽然鸟类大约是听不懂他的暗示的,但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羽翼的缘故,鸟儿们安静了下来。
卡尔·兰克站在树枝上和那些野鸟们相互瞪了好一会儿的眼,在确定它们只是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后,他才终于迈出脚步——
“嘎!!”
一瞬间惊飞的鸟儿似乎要将整个森林都掀翻般。
卡尔·兰克差一点儿从树枝上掉了下去——大约是树枝上的苔藓太滑,让他有些站不住脚。
好在最后时刻他凝固住了空气,这才没有直坠地面。
而后风在下个瞬间又围绕了起来,迷彩再度加上,他下意识地隐藏起了自己的身影。
一直到森林平息下来前,他都僵在树枝上没有动作,毕竟他不知道这些响动可能引来什么,敌人还是攻击。
……不管哪个好像都不太好。
他咬了咬牙,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就地不动,风旋绕着身侧,他停顿着,终于缓缓在树枝上坐下。
以他的能力来说维持一段时间并不是难事。
问题只在于——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继续在这里等待一段时间以防被对方发觉,还是就这样直接离开。
卡尔·兰克轻声叹息。
野鸟们已经平息了下来,森林里又恢复到了原本的模样。
他并不认为小心谨慎是件错事,但他的天性里或许原本就缺乏这样的因子,羽根已经在蠢蠢欲动,像某种乐器,正叫嚣着让它发声。
卡尔·兰克迟疑着。
然而就在迟疑的刹那,身后的丛林里忽地传来了一阵骚动——
“?!”
身后、而非身前。
错位的方向让他刹那就紧绷起了身体,头顶上的天空投下来一片浅绿色的影子。
这里是森林的最深处。
就算阳光也无法落进地面。
……连阳光、也。
不好的预感笼罩了他,卡尔·兰克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一个身影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身前。
万分熟悉的……有着黑色的膜翅——
“什么啊,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Labber。
他所有的、最为纠缠的、梦境的、源头。
无论是好是坏。
绿发的吸血种勾起唇角带出笑容,眼眸里的冷意让月光一瞬间洒下。
——大约是因为这里阳光无法照到他才能在地面上行走。
可是他的双翼却带着另外一种信息,那对翅膀上满是被阳光灼伤的痕迹,在眼前人故作镇静的情形下显得更加狼狈。
卡尔·兰克不得不承认,这瞬间他不争气地感觉到了担忧,呼吸差一点儿就无法与风同步,但他仍然将它们压了回去。
Labber近在咫尺。
他必须得知道,如果被他发现那会是多么糟糕的状况。
卡尔·兰克其实并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但很多时候他总是得把自己交给命运——比如现在。
“如果不是女王要我们占领这里我才不会来这里……”
吸血种的贵族轻轻“哼”了一声,像在自言自语。
“——”
卡尔·兰克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
“虽然发生了点意外……不过、还真是有趣啊。”绿色的眼眸略微眯起,“没想到只不过是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颤栗刹那沿着脊背划了上来。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那套把戏对我没有效果,卡尔。”
翼歌 间奏
在这里他可以仰望天空。
虽然天空并不是什么不常见的东西,但每时每地的天空都不尽相同。
卡尔·兰克回想着,他躺在「 」自家屋顶上仰望天空时看到的景象,没有云层,一望上去就是无尽的蓝色。
「 」已经是这片大陆上最高的地方了,当他在屋顶上时,或许他又比其他人的所在高上了那么一些。
但在高处看到的天空,并不是一定是最好的。
例如现在就不同。
从树叶的缝隙里会透下无数的光斑,那些光斑会落进他的眼中。
没有词汇能描写这缝隙间落下来的光芒,它交错在地面宛如整个天空落下的影子。
“……很美。”卡尔·兰克只会觉得自己的言语贫乏。
从树下看到的阳光总是很美。
他在这片森林里最大的树木下,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战争还未像现在这样激烈。
卡尔·兰克在地面上的历程其实并不会比一个人类多上多少,但他经过的道路却比人类要多上许多。
因为他的双翼能够越过天空的轨迹,他在高空能俯瞰到争夺区的面貌,无论是沼泽森林村落还是其它。
巨冠森林。
这里是争夺区里靠近黄国的一片区域。
有时侯他会去那里,一个人,独自呆在森林里。
他会去那棵巨大的树下,或者有时侯登上位在高处的树枝,对于身负双翼的有翼种而言这并非难事。
他曾在那里遇到过安洛。
蓝国的花妖少女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远离蓝国的森林里。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她。
米色长发的妖精种少女露出微笑,她的笑容轻柔如同枝上落下的树叶。
“只是随便走走而已。”
并没有什么目标。
“你呢?”
“……一样。”他回答。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与意义,只不过是单纯的行走,找一个最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停留。
他想,就算是最擅于战争的人也一定会找个时间来远离战争,他们也不外乎如此。
在这个森林里的相遇无关乎彼此是谁,他们是什么身份,他们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就只不过是一次单纯的遭遇而已。
——于是,这个遭遇就这样延续了下去。
不是一次两次,有时侯他们会在那里聚集,没有任何约定也没有谁说了些什么,只是最为单纯的。
一定到了那里而已。
安洛的手指间飞舞着粉色的花瓣。
那些是她用幻术制造出的游戏般的小物,但触摸时却会有真正花瓣般的柔软。
“就好像真花一样。”卡尔·兰克曾这样评价。
而他的话让安洛微笑了起来。
“如果你觉得它们是。”她说,“那它们就是。”
——幻觉。
“听起来像个哲学命题。”
“的确——不,或许它就是呢?”
对话没有继续。
其实他们也并不需要对话继续。
卡尔·兰克靠在树梢上的某处仰望着头顶,天空在树叶的缝隙间闪闪烁烁,风一吹,就摇晃。
他想这样的场景犹如梦中,他有一次甚至问安洛这是不是她制造的幻境,妖精种的少女被他逗笑了,说这是个蠢问题。
连卡尔·兰克自己也这样觉得。
只是他相信有很多问题其实都蠢得无可就药,只不过他们仍旧想问出。
这很好。
在这里他用不着顾忌什么。
其实他们都用不着。
“每次在这里看到的‘银翼’先生都心事重重的样子。”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直觉。”
“唔……这还真是个好理由。”
“你是在想战争的事吗?”
“这又是直觉吗?”
“不,因为‘银翼’先生的行动一直都是与战争有关的。”
——战争。
当他离开「 」。
他发觉他比他想象得更加接近战争,他能听见战争的消息,从这世界上的每个角落。
从眼前人口中。
“安洛,你为什么要帮助蓝国?”
“因为布鲁斯。”
“蓝王吗?”
“嗯,你呢?”
“大概是因为喜欢看戏吧。”
“听起来真是个不靠谱的理由。”
“嗯,我也这样觉得。”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靠谱的人,不安定仿佛刻印在了他的生命里,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去不同的地方。
就好像风不让他停歇一般,他还记得「 」上的风,当他坐在屋顶时从头顶越过的风。
那一定是这世界上最高的风了吧——还是孩子时他曾这样想过。
后来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定”。
所有风都是从世界一端起源而后冲向最高的天空,它们不会停歇,只会在某时某刻迎来死亡。
卡尔·兰克想起,他最擅长的就是操风的魔法。
他会躺在这座森林的树枝上,望着树顶,看起来只是在无端地发着呆。
这个时候战争已经逐渐向他们逼近。
整个大陆都被笼罩在战争临近的阴影中,他并不说战争“一定”会到来,只不过是历史将它们推了过来。
卡尔·兰克觉得一切都是虚无。
很快他大概就会被淹没在各种各样的事情中,再也没有闲心飞越整个争夺区来到这里。
风好像又刮了起来。
“……喂,安洛。”
“嗯?”
“你觉得我最后会死在什么地方?”
翼歌 第五羽
后来再回顾这一天,他发现他很多地会想到SHIR。
绿发金眼的妖精族少女说她有义务来看着这里发生的事,他想了想,觉得他之所以会反复地想起那段对话一定是因为他们的相似。
都想要去看着些什么——想要将发生的事直接投射进自己眼底,直接的、不带任何曲解衍射。
历史上有所谓的第一历史,他们想看见的就是这样直接发生的事,人们叫他们旁观者,一如这场战斗之前蓝国一直扮演的角色。
——然而他们还是所有不同,在回顾时,最让他玩味的或许还是这点。
他想那少女一定是背负了些什么才来到的这里。
对她来说义务大过意义,她觉得她必须得这样做,而他则全然相反。
卡尔·兰克,这个人仅仅是因为想来而参与进了这场战争。
“你知道红国有一个叫Labber的纯血吸血种吗?”
“啊?Labber……倒是有听过这个名字,但应该不在红国。”
“……是吗。”
爱德华从月下转头看向他,红发在黑暗中显得暗淡无关。
——明明是生活在黑夜中的种族,却有着张扬的发色。
“你在找他吗?”他问。
卡尔·兰克摇了摇头。
“不过就是一问而已。”他说着,勾起了唇角,“——好奇心。”
但仅仅就是好奇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他们身在同一战场就迟早会相遇。
他不会为了Labber去回避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其实无比自我,任何事情都不能抹消他最初的目标。
这个晚上他告别爱德华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而红发的吸血种还要前往他自己的目的地。
他们的目的地与目标都不同,短暂的交错只交换了彼此还不知道的情报。
卡尔·兰克靠在沼泽地的一棵树上,眺望向蓝国的方向。
——黄国已经来到了沼泽地中。
红国也很快会到来。
而这里已经是蓝国的边境线,蓝国的军队从最近的驻地到这里——大概还用不了一天的时间。
那么。
“两只野兽都已经来到地盘的边缘了。”卡尔·兰克在树枝上了升了一个懒腰,“那么,你会怎么做?蓝王。”
——但其实现在还不过是序幕而已。
在这个夜晚深深的梦中,卡尔·兰克为眼下的局势下了判断。
以黄国女王的性格,会采用暗中袭击这样简单有效却偷偷摸摸的战术吗?
如果她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会依然安坐在黄国首都倚靠着天堑的宝座上吗?
……还有,是谁把关于这批军火的事情泄露出去的。
红黄蓝的三足鼎立。
说虽然如是说,可实际上总在交战的只有红黄两国,以中立自居的蓝色,终于也被卷入了战火。
卡尔·兰克睁开眼睛。
他不是醒来的——与其说醒来倒不如说是惊醒更加恰当。
——长时间在战场上空徘徊他已经多少有了类似士兵的战场直觉,当晨光照上眼睑,他几乎条件反射地发觉有什么不对。
照向他的阳光被阴影遮盖。
“什——”
阴影。
在他可以看见的遥远晨光中,一个黑色的已经遮盖了太阳明亮的光辉。
卡尔·兰克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羽翼很快向外张开包裹住身体,风的魔法一瞬间将空气在身侧压缩。
光线因扭曲的空气而弯折,绕过她的身体向后移动去。
——就实际状况上来说,现在同一水平面上的人是看不出到卡饵的。
他轻轻咬了咬牙。
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变打大,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张开了这个他赖以求生魔法。
风压开始从远处袭来,烈风差一点儿让卡尔·兰克没能在树上维持身形,他死死抓住树干,祈祷着这样的强风不会将他吹落。
而黑点已经在他眼中成形。
——是龙。
那是一只巨大的、有着黄色鳞片的龙,它就算只是单纯地在天空中飞翔也足以让地面上的一切生物震慑于它威严。
卡尔·兰克知道这条龙,接近的风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或许这只是由于兴奋而已也未尝不可——
出现在这里的,是耶露恩。
黄国的女王。
巨龙飞快地掠国他身侧。
金色的龙鳞摩擦过空气的间隙,压迫过所有空间让它们在她眼前退屈。
对于这只庞大的龙来说它身周所的事物都无关紧要。
她的身形巨大到根本不用去介意身侧树梢上发生了什么,更何况紧随她而来的——
是黄国的部位。
一直倚仗着天堑的黄国一样拥有强大的兵力。
而其中能够直接跨越天堑的空军更是尤为强大——
巨龙的身影远去。
留在卡尔·兰克一个人,坐在树上,几乎失去了所有飞行的力量。
——黄国的女王亲自来到了现场。
“哈……哈哈……”他有些疲惫却又有些兴奋地笑了,“这下……你准备要怎样应对呢……!”
头顶的天空仍旧是一片蔚蓝,只是云层已经开始在那片蓝色上聚集。
他向西走。
国名与天空同色的王国位在日落的方向,恢复了飞行能力的有翼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达那里。
卡尔·兰克已经能够看到地平线上的城市。
清早没有灯火,只有属于城市的风向这里流来,他一抬手就像能握住天顶的云,水汽顺着风的轨迹四下流动。
一只鸟顺着风的流动冲向他,他伸出手将它接住,指尖上随即就被冰冻得泛起了一层白。
那不是一只真正的鸟,而是冰的造物。
而他所知最擅长冰魔法的人——
冰做的飞鸟逐渐融化在了他的掌心。
一片花瓣从中化出,贴在了指尖。
“哈……”
笑声。
卡尔想他今天感觉到的愉快已经是近两年来的总和,摆在眼前的局势瞬息万变得如同他在史书上看到的故事。
站在这里的他所看见的一切将来会被记入史册吧——后来所看到的“历史”,放在当下也不过是这样的“现实”而已。
——他想他所看到的和SHIR看到的是否相同。
他也想他想看到的和SHIR想看到的是否相同。
两个有着相似的目的的人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他们之间的比对微妙得让人忍不住微笑。
而这些,全然不会被记载在史书之上。
“‘银翼’,你要介入这场战争吗?”
“银翼”从不真正进入任何一个战场。
他坐在天空的远端向下望去,能够将整个战场都收入眼中。
泥沼地一片黑色。
交战着的颜色在眼底混杂成了一团,卡尔·兰克习惯于盘坐在天空,一手上翻开的笔记本上或许能够记录下什么。
有人认为他在收集情报——事实上或许也没有差别,他也曾倚靠此为生。
他也曾将这些情报带去蓝王的王宫。
在那里他曾经遇到过如他一般游荡的人,站在花园里的少女是王的同族,米色的长发垂向腰侧,手中粉色的花瓣随着她的手指翩翩起舞。
……那些并不是真正的花瓣。
而是幻术。
“你是叫……卡尔·兰克吗?”花妖的少女问他,落在眼底的光如同花瓣落地。
“是的。”卡尔·兰克回答了她。
他知道这个少女,她是蓝王的侍奉者,对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为了带来蓝国所需要的东西。”
“那么,你又为什么会拥有那些东西呢?”
“——”
一下子……就抛出了一个好难回答的问题……
“怎么说呢……”卡尔·兰克降下了自己的羽翼,翼尖对向地面,“大概是兴趣吧。”
“你不是个历史学家吗?”
“说得也是——”
明明是个历史学家,为什么又要参与进历史的进程中呢?
卡尔·兰克显然找不到答案。
他有很多事都找不到答案,他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或许要隔了很久才能发现其中纠缠的线。
——它或许名因果,又或许是他的性格。
卡尔·兰克把笔记本收回了怀中。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这样的环境不合适书写也不合适观战。
他扇动着羽翼把高度降下,移动的动作会让一直围绕在身周形成迷彩的风失效。
月光洒落在羽翼之上。
“——果然是你在这里。”
那个声音就随着月光传了过来。
卡尔·兰克一下子僵直身子,好在本能让他在脚底凝固住了空气,让他不至于从空中坠落。
“坐在半空看戏……你的兴趣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啊。”
……这样了解他的人大概也只有一个了。
“Labber……”
翼歌 第四羽
名为SHIR的少女。
当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的双眼,她的眼底带着片段似的光线,与身周的场景有些格格不入。
卡尔·兰克捂着额头坐起,他们仍在沼泽边缘,以少女的身形也无法将他搬离此地。
“真是倒霉啊……”他忍不住低喃着,对着疑惑起来的少女露出了微笑,“我是说在这里遇到袭击这件事。”
“袭击吗?”妖精种的少女歪歪头,尖耳向下垂下,又微微一抖。
“嗯,虽然不知道是谁——”
不是流寇。
他猜他只是被卷入其中,又或者被当成了某个目标的一部分。
被卷入不知名的事态让他有些困扰,可能性有很多,他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来理清思绪。
“对了,刚刚那个问题……”他这才想起在“相遇”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步骤他还没有彻底完成,“我叫卡尔·兰克,也有人叫我‘银翼’。”
虽然为了帮他治伤少女把她的护甲取下来了但这大概于称呼无妨,他低头看了眼那对放在一侧的金属护甲,金属的光芒已经彻底被污泥掩盖,一想到要把这样的护甲穿带回去他就感到一阵疲惫。
“银翼先生。”少女开口了,声音澄澈,像人们一贯对这个种族的印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只是路过而已啊。”
并非谎言,事实也就是如此而已,卡尔·兰克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态度表示自己遇到这事纯属躺枪。
——可世界上很多事都是这样,没有人故意去撞上它们,它们只不过是偶然发生在了他们身边而已。
巧合。
“但最近格林沼泽并不太平,在这一代行走实在有些太过危险了。”
“不太平……我不知道这件事。”显然那些车夫也不知情,否则打死他们他们也不会往这走了。
“是这样吗?”SHIR又歪了歪头,“这一带有很多劫匪出没啊。”
“争夺区里到处都有劫匪吧……”他忍不住说道。
“的确,不过最近这里比较特别——”SHIR露出了微笑,“毕竟蓝国的军火要从这里去红国嘛。”
“——”
几近天真的话语让卡尔·兰克一下子收紧了羽翼,这种连飞羽尖端都一并紧崩的感觉让他有些可笑的久违感。
“军、火……?”
——那么,袭击他的其实是黄国的人吗?
蓝国和红国之间一直存在着私底下的军火贸易,如果黄国想要阻止这些贸易,那么最好的方法——
卡尔·兰克决定不再想下去了。
“看样子会有很多的人冲着这批军火来啊。”他喃喃着说道。
“不是‘会’,而是‘已经’。”金色的眼睛略微眯起,SHIR的脸上仍带着微笑,那笑容在她的面容上并不违和,好似一切就当是如此,“所以银翼先生,想去蓝国的话还是要绕到比较好哦?”
那是真切的关心,并不带任何恶意,就像她方才对卡尔伸出的手,指尖上是治愈魔法的光芒。
“的确如此。”卡尔·兰克叹息,“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SHIR。”
“我吗……”妖精种的尖耳垂了下来,“我只是觉得、这是我的义务。”
“哎?”
绿发的少女抬起眸望向天空,蓝色的天际在她金色的眼底留下了一片浅色。
“——我必须来这里,看着这一切。”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
卡尔·兰克不会对任何人的理由发表意见,他认为那不是他该做的事,他能做的是评判过去的历史,面对现下所有的一切,他只有权去感受,并没有权力去评论。
很多风掠国了他眼前。
SHIR已经离开,多亏了她卡尔翅膀上的伤已经差不多痊愈,现在的他已经可以飞回蓝国,但现在的他却已经失去了那样做的动力。
他用了很多力气把自己的护甲清理干净,不过就算这样再度将它们佩上还是传来了一阵土腥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但现在的他又能够飞翔了。
就算不是最好状态他依然能够飞上高空查看这片沼泽中的情况,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并不是那个,折腾了一个下午,现在他需要找个地方度过这个夜晚。
卡尔·兰克在这方面的能力并不差,他曾用魔法在「 」的图书馆中飘浮了整个晚上,但就现在的情况而言他更希望有个安慰的休憩场所。
沼泽地里荒无人烟——而他的所有行李也都随着马车沉入了泥沼深处,较好的 预期是有个树枝可以让他栖身,但就现实情况而言沼泽里的树木也实在太不靠谱了一些。
他悬浮动在半空向下俯瞰地面,大片大片的泥沼地连同周边的杂草让他分不清那些是能够降落的地面那些又是致命的沼泽。
还有沼气……不过在散场风魔法的卡尔·兰克面前它们或许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唉……”卡尔叹息。
一时兴起采取的行动总是有着许多的不确定性,现在就是这样,他带着疲惫拍打着的羽翼。
太阳逐渐落下了地平线。
黑夜渐渐降临,视野也不再清晰,卡尔·兰克想他干脆返回方才所在的地方好了,回到原点的感觉多少有些糟糕,不过却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这不是那天的有翼种吗?”
“!”
说不上熟悉——但绝对认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卡尔·兰克一下子紧绷起了身体。
身体下意识地向一侧移去,风围起障碍,与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拉开距离。
“——是你。”
那个红发的吸血种。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纯血吸血种有在黄昏散步的习惯吗?”虽然现在已经天黑但卡尔·兰克仍然忍不住说道,他觉得他一定是从Labber那里染上了毒舌的习惯,余韵糟糕。
“哈?你在说什么蠢话。”红发的吸血种挠了挠头,“我可是看着太阳光消失才上天的——可恶,果然还是应该呆在家里比较好。”
“……”
这家伙……死宅吗?
卡尔·兰克忍不住这样想,目光向下移去,果然——眼前的少年仍然赤着双足,全然不顾在泥地上这只会弄脏他的双脚。
还真是个我行我素的吸血种,卡尔·兰克在心底作出评价,似乎无论什么样的状况都无法影响到眼前人自身,他随性而动,不管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糟糕的情况。
他忍不住想起,上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这副模样吧——
在觥筹交错的晚宴上,以赤足踩踏着厚实的地毯。
回想让额角略微刺痛着。
“你也是为了那批军火而来的吗?”他问,对方显然不是蓝国的成员,那么很有可能是他的敌人。
“嗯?什么嘛……你也一样啊?”红发的吸血种满脸无趣,双眼却略微眯起,在月光下映照出了一片冷光,“说起来——上次、我看到你跟蓝王一起进入会场。”
“切……!”这句话信号般让卡尔一瞬间张开了双翼,风被凝聚,但眼前的吸血种却摆了摆手,倦怠的感觉在面容深处凝聚。
“别这么紧张,这次我可是和你一边的。”
“……?”
这句话让卡尔·兰克微微一愣。
在宴会的城市修养的这一阵子他似乎错过了许多消息,无论是军火的事也好袭击的事也好,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让他甚至都有些不敢轻举妄动。
卡尔为此有些自责,于他而言“情报”是至关重要的东西,许多人不喜欢他在战场上空飞翔,也就是害怕他刺探出一些什么。
战斗其实不是他的本职,“情报”才是——然而现在他却似乎已经失去了这一优势。
风仍没有撤下,他看着对面吸血种的双眼,问道:“什么意思?”
“你没有听说过吗?”吸血种又挠挠头,卡尔·兰克甚至都有些想提醒他他的头发已经无比凌乱,“我们的国王已经下令要保护那批军火了。”
“——”
红国。
和眼前人发色很相称的国度。
——从保护军火这个角度让军队前来多少有些夸张,卡尔·兰克丝毫不怀疑这之中还有别的目的。
他收起了张开的羽翼。
“我是‘银翼’卡尔·兰克。”他说,“你是谁?”
在逐渐升起的月光下的吸血种“唔”了一声,把目光从他的双翼上收回。
“我叫爱德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