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歌 第三羽
在宴会上遇上Labber着实不断算是什么好事。
卡尔·兰克昏昏沉沉地想,他把头靠在车厢的一角,埋进自己宽大的羽翼中。
酒的香气还残留在鼻端,他其实并不是好酒的人,但有酒量,闲来没事多多少少会喝上几杯。
“呼……”他呼出了一口气,呼吸因封闭的车厢而显得有些浑浊,绿色的眼睛半眯着,透过只开了些许的车窗能够看见外头的景色。
——沼泽。
虽然大部分地方都不便行走,但这里是从宴会所在城市回蓝国最近的道路,总会有些不怕死的人——例如他——选择这条路线往返。
而能够在这样的路线上行走的车夫都有自己的一套,他们能够分辨出哪里的路面能够行走,哪条路只会通向致命的沼泽。
卡尔·兰克打了个哈欠。
他能闻到酒的香气,这香气并不是在外交会谈上留下的残像,而是他在离开城市前旅馆的主人送给他的临别礼物。
如果下一次他再去那座城市的话大概就已经见不到那人了吧——人类的寿命短暂,以一个拥有漫长生命的有翼种的角度去注视他们就像一场虚无的梦幻。
相反,如果对方是与他们同样长寿的种族的话,一切就会成为场绵延百年的孽缘。
……就像他和Labber。
再度回想起那个名字让卡尔·兰克“啧”了一声,他坐直了身子,用姿势的改变来驱散自己脑海中的睡意和胡思乱想。
那场三边的外交会谈这时已经结束了有一段时间,他又在那座城市呆上了一段时间才启程返回旋涡之国,他不担保这样的行为与想避开什么人有没有直接关联,他从来不为自己的任何事情作出担保。
马车咕噜噜地在地面行进。
卡尔·兰克推开窗户向外头望去,沼泽的风里充满了潮湿与腐朽的气息。
他所在的位置尚且属于格林泥沼群的边缘,致命的沼泽地和沼气池都还在更远的地方,他也就心安理得地靠在窗边看眼前一片颓唐腐败的景象。
在他视野所及的地方只能看到蕴涵了无数水分的土地,泛着水光的泥沼充斥了远端的地平线,杂草和枯木零散地交错在视野中,他垂了垂眼,忽然发觉眼前的景象又让他昏昏欲睡了起来。
——只可惜睡眠在当下成了一种奢望。
就在睡意几乎要将他淹没时他乘坐的马车忽地一阵剧烈的震颤,所有的睡意被瞬间驱散,他猛地抬眼,就发现方才还凝固着一成不变的景象已经开始向下倾斜。
身体在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卡尔·兰克在这样的场合下忍不住闪过了一瞬“幸好没有把护甲取下”的想法。
马车径直翻在了路上,他撞到一侧的车厢上,耳畔都是撞击带来的轰鸣。
“啧……!”
羽翼才刚刚张开就已经被不稳定的车身逼得被迫收起,有翼种的双翼是他们最大的特点也是最大的弱点,他的双翼已经受伤,他可不希望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伤势更加严重。
可对方显然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刚刚撞到地面的车厢在下一瞬又再度震动了起来,他可以听见外头车夫凄惨的叫声,紧接着传来的是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他尽力不去想那声音到底是些什么,况且眼下这节骨眼也没有时间给他去想那些事情,卡尔·兰克奋力收起羽翼,导致车厢震动的力量异常平稳,大约不是什么暴力——而是魔法。
翅膀好像隐隐作疼,眼下的状况他判断受伤了的自己不可能与对方正面敌对。
马车就这样被继续向前移动。
落入了泥沼中。
岸上完成了这一切的几人一直注视着车厢向下沉去,直到木制的车厢彻底在黑色的泥沼中失去了踪影才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这样就行了吗?”
“是,这一带的匪徒流寇本就众多,只要给人造成最近有一小伙人在这一带活动的印象就可以了。”
然后那些声音随着气息渐渐远去。
沼泽又恢复了之前荒无人烟的死寂,甚至没有留下丝毫方才有人经过的痕迹。
又过了许久。
一只手从方才马车掉落的沼泽中伸了出来,死死抓住了地面。
“咕……咳咳……”
卡尔·兰克抓着地面狠狠地喘息着,地面并不牢靠,但沾满了水的翅膀着实让他的身体有些沉重。
幸好凝固空气的魔法一向是他擅长的,方才他也就是依靠这个才得以避免去和沼泽底部的亡魂作伴——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变成沼气,真的。
他喘息着把自己的身体拖上地面,手指深深地抠进了泥土地中,指甲盖生着疼,但多亏了这样他才能再度踏上陆地,否则他就要在那里慢慢等到体力耗尽。
可现在的体力也不见比之前好上多少,失去了泥水的支撑才能感觉到此时的身体是有多么沉重。
卡尔·兰克索性直接倒在地上。
抬头就能够看见一望无际的高空,天空还是澄澈的,透过遥远的云层照了下来——
而比那个更加遥远的,大概是「 」吧?
他自顾自地想,狼狈不堪地倒在地面上,将羽翼向身侧摊开。
——如果现在的场景被Labber看到了,还指不准被他嘲笑“落汤鸡”什么的吧。
突如其来涌上心头的思绪让他有一丝想笑,只是那种笑容在半途就转化为了淡淡的自嘲。
卡尔·兰克虽然一直自诩是一个历史学家,但此时此刻的他却告诫着自己“不要回忆过去”,矛盾的共存让他一瞬间感到了无比的疲惫,护甲太重了泥浆都灌在了里头。
可双翼是有翼种最重要的部位,只要他还想继续翱翔在Origin的天空,他就无法对保护自己的双翼这件事坐视不理。
“唉……”他发出一声长叹。
高远的天空似乎能将他整个人吸入其中一般,他仰望着它,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喂喂,你没事吧?是吸入沼气了吗?可是……有翼种……”
他想他在出门前一定忘了向占卜师询问这一次远行时的运程。
虽然他通常也不会那样做——不过事后去想这些事绝对是人之常情,而因此觉得肠子都悔青了,那更是常情中的常情。
从他在交战区的天空中被不知道哪国的人撞落地面起他的运气似乎就变得不佳了起来,翅膀受伤,在三方会谈前被不知名吸血种袭击、在会场上与Labber重逢,在回蓝国的路上甚至连边境都还没有到就被人袭击——
……说起来,那些袭击了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人?
流寇吗?因为这片土地并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所以就算有流寇藏匿于此也并不奇怪。
可是那样的人却并没有打开车厢查看里面的细软——这一点让卡尔·兰克感到了不对劲。
而所谓的假设也就是在觉察到不对的刹那就要否定的东西,他又陷入了更多的追索中,好像在读史时通过那些过往的事件推想今日的他们。
并不是流寇却干着流寇在做的勾当。
他们是谁——又或者干脆一点,他们是为了什么?
卡尔·兰克自顾自地沉进黑暗中,借着黑暗来思索着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这份黑暗,是因为他昏迷了吧?就在那片沼泽旁边,如果他一个翻身可能就会不小心滚进致命的泥地。
可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在思索,仿佛根本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死掉似的。
这大概也算是优点吧,卡尔·兰克半带嘲讽地想着,把这片黑暗当成沼泽深处般……坠落着。
不过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并不是沼泽里黑色的泥土,而是一双眼睛。
金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眼底的目光柔和得如同阳光透过初春的嫩叶。
卡尔·兰克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
那双绿眸的主人将手从他的羽翼上挪开,指尖上残留着的治愈魔法的光芒逐渐散开。
“你醒了?”她问。
绿色的眼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眯起,风似乎吹动了风铃,叮当作响。
——妖精种……吗……?
卡尔·兰克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张张嘴,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是你……救了我吗?”否则无法解释现在的状况。
“我只不过是发现了倒在那里的你而已。”少女微笑着说道,“我叫做SHIR,你呢?”
翼歌 第二羽
神将最初的天空赠与了有翼种。
自此有六千载的时间世界上没有任何生物,没有人战局地面,没有人踏足天空。
——直至那个种族出现。
他们没有有翼种那样的双翼,只有一对黑色的膜翼,能在月光下飞翔。
而后的千年——有翼种与吸血种分享了Origin的昼夜。
——Labber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他没有概念,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吸血种一向只对血和自己的研究感兴趣,再无聊他也不会轻易参与进“国家”这种事中。
或许是他遇到了什么——但对于这样的事卡尔·兰克就更加没有概念了。
毕竟他们相遇的时代三个国家还没有彼此分裂与战争,圣世纪的余韵还缠绕在这片大陆。
黄昏的时候他沿着街道行走,黄昏的颜色染上了这片土地,街道延伸向远处一片灿烂,远处的天边仿佛正在燃烧。
即便是这样微弱的日光也会让纯血吸血种厌恶——至少Labber是绝对不会在这样的时间出没。
卡尔·兰克没有在找他,但他确实在思索关于他的事。
在接下来的事发生之前他总得找些什么事来做,思索从不会花费太多的力气,他甚至可以一边漫不经心仿佛走马观花地行走一边想着些什么。
街道上一如昨日般人来人往——借着会谈的时机有各式各样的人聚了过来,无论是商机还是别的什么机遇,人们寻求着这些。
但就算如此,聚集在前头道路边的人也实在太多了,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而后只用了半刻,他就明白是什么让人们聚集于此。
——是因为黄国的王莅临此地。
耶露恩。
即便是从这里他也能看到那明艳的黄色,黄国高傲的女王睥睨着众人,龙族种那种特有的傲慢气场震慑了所有的人。
而迎接她的则是红国年幼的王,明明不过是个少年却直面着对方的威压,红色的眼瞳中声色内敛。
数年前的卡尔·兰克曾经和这位王有过一面之缘——单方面的——从那时起他认定他一定能有一番作为。
一如这次会谈的选址。
谁能确保这种宴会不是一场有来无回的宴会。
黄国的女王居高临下地看着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人类种少年,两人交谈着什么,身影渐行渐远。
明明所有的人都知道两国之间的关系,眼下这样和平的场景还真有些荒诞与可笑。
卡尔·兰克默默地收回了羽翼,在风的帮助下他的伤翼仍能飞翔,却持续不了太久。
大幕已经拉开,却还没有完全拉起,那么思绪又回到了老问题上——
Labber会是跟随着哪位国王前来的呢?
反正,他可以肯定不是蓝国。
“——哼哼,看起来这里有只落单的有翼种啊。”
伴随着话语他一瞬间听见了翅膀的声音——并不是有翼种那种飞鸟般的双翼,而是膜翼。
宛如蝙蝠的翅膀。
——吸血种!
双翼立刻展开,扑打的风从双翼间腾起,将身后的人瞬间推出。
“呃!”
不是Labber的声音。
但他仍是一下子冲出老远,直到距离够远才终于停下。
……他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冲进建筑物的阴影中。
随着黄昏的降临屋子的影子逐渐连在了一起,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只有天空中的云朵依然如同燃烧般闪耀。
而就在阴影里站着红发的吸血种,黑色的翅膀向身侧展开,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半分玩味与倦怠。
以及。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站在大街上他依然没有穿鞋。
虽然并不合时宜但此刻的卡尔·兰克就是注意到了这点,眼前的吸血种舔了舔唇,露出了吸血种特有的獠牙。
“好像……飞不起来了?”
“切……!”
——其实并非无法飞行。
只是他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体力。
卡尔·兰克飞快地向后退去。
他不想在这里惹上麻烦,而这个吸血种显然就是“麻烦”中的一个。
阳光——只要到了有阳光的地方就能摆脱掉这个家伙了。
虽然他并不确定这个吸血种到底是纯血还是混血,但去尝试总是不坏——如果不中?那到时候再考虑吧。
然而就在他跑去几步远时。
“……还是算了,好像很麻烦。”
身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卡尔·兰克差一点儿跌倒在地。
——这样就放弃了?!
吸血种里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他忍不住想,但脚步仍旧没有停顿,一转身冲进了附近的街道。
人群往来。
谁知道那个吸血种会不会突然又有了兴致,他不想冒这个险。
越过了建筑物的阴影。
他一回身发现自己把人群又甩在了什么地方,从地面上看到的城市与他曾经在半空见到的这里实在太不相同,只有远处的建筑依然矗立。
“呼……”卡尔觉得最近的自己似乎总是相当狼狈,这样的状况让他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站起身扬了扬唇角。
“——卡尔·兰克。”
然后笑容就这样僵在了嘴角。
他认得这个声音,他为什么会在——不,他在这里本身并不是什么问题……
卡尔转身。
站在那里的是Origin上最为人所熟知的妖精种,蓝色的发梢带着透彻的颜色,冷漠的神情霜冻般凝结着。
最初创建圣世纪的三位勇士之一,蓝国的王,布鲁斯。
就算料想到他们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进入城市,卡尔也绝不会想到他们会在这里撞见。
“很久……没见。”
带着轻颤。
他转身半跪下身,双翼展开服帖地平伏于地。
“——吾王。”
世界上总是会发生出人意料的事,无论巧合还是必然。
内里深处有一个“他”正在冷笑着说道,可现在的他又在冷笑着看待着那个自己。
卡尔·兰克知道自己其实虚无得厉害,明明身在“历史”之中,却又总是不把自己当成其中的一分子。
宴会上的觥筹交错。
玻璃制品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而金属制品的光又是另一种璀璨,交错着在他的眼底摇晃。
卡尔·兰克揉了揉眼睛。
托蓝兰的福他最终进到了会场,可外交场合终究不是他这种习惯于沉溺书堆的人能够习惯的,他觉得领口有些紧,但那多半不过是心理作用。
更糟的是他在人群里看见了黄昏时遭遇的那个吸血种的身影,站在人群里笑得半带疲惫……并且依然没有穿鞋。
他只觉得额角有些微疼,和吸血种扯上关系果然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在心底无端地这样认定,他一眼瞥见会场一侧有向外的阳台,外头的晚风与夜色一瞬间让他心生渴望。
卡尔·兰克一向不是个喜欢忽视这种渴望的人。
脚步很快就挪了过去,然而就在踏出门的刹那,后悔的感情立刻就从心底涌了上来。
——月光下站着的是他熟悉的身影。
仿佛是觉察到了些什么似的随着他进入阳台而转过了身。
绿色的双眼。
单片眼睛反复反射着月光。
唇角勾起的笑优雅从容得足以让人心醉。
“哟,好久不见,卡尔,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身高都没有长?”
……然而从那张嘴里吐出的却是这样的话语。
卡尔·兰克垂下了肩,叹息声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我们才多少年没见啊?”他反问。
“几十年——什么啊,我还以为对天翼种来说一百多岁算是青春期,好歹会像大人一点?”
“明明都三百来岁了还像小孩子似的家伙没有资格说别人吧?”
熟悉感一下子涌了回来,时间与习惯都被拉扯回过去的岁月,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叹息——可偏偏眼前的人依然笑得优雅淡漠。
卡尔·兰克再度叹息,羽翼沮丧地向下垂下,连动着翼上的护甲叮当作响。
“好久不见。”他再度说道,“Labber。”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你。”
“彼此彼此。”
——还以为对方不是那种会对权力政治感兴趣的人。
明明是个喜欢泡在实验室里的人。
“你投靠了哪一边?”卡尔问。
“谁知道……你觉得呢?”
“哼。”卡尔没有回答。
双翼随着单音扇了扇,带起一丝风掠过窗台。
夜晚——是属于吸血种的时间。
“算了吧。”他说。
尾音被拖长。
“也是。”而Labber也随着他的话语再度露出微笑,他向卡尔走来,看起来要返回宴会的现场,“反正重逢时就知道了。”
膜翼与羽翼擦肩而过,翅尖相撞,带出些许颤栗,似乎夜风钻进了衣领。
“——那时,会是在战场上吧。”
翼歌 第一羽
羽根处一片疼痛。
那是冲击之后产生的闷痛——这样的疼痛他并不陌生,这不是第一次遭遇,也并非第一次经历,可尽管如此,疼痛依然让他的双翼变得无精打采。
卡尔·兰克露出苦笑。
从天空坠落从来不是什么好受的事,这会儿的他只想回到自己位于蓝国的家中,在书堆里——或者沙发或者地板,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了——好好睡上一觉,让身体彻底恢复。
可惜的是他着实是飞得太远了,上一次飞翔的地方已经位于红黄两国的交界处,现在要回蓝国可不是件那么轻松的事。
更何况他的翅膀受了伤没有办法长时间飞行,滞留于地面的有翼种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可怜,他的旅费也是。
卡尔只好想办法从陆路走。
人类种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马车,坐马车的有翼种总会让人有种暴殄天物的感觉,通常的马车也没有足够大的空间可以容纳他巨大的羽翼。
不过好在这些问题最后都得到了解决,卡尔·兰克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不断转过的风景,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
——他要去的地方是不属于任何一国的土地。
在Origin这片大陆上,三种不同理念交错又分裂之后剩下的三个王国,只有这一小片土地仍没有被染上任何色彩。
那里是“空白”。
就像一直飘浮其上的有翼种城市「 」般,无名无状。
只是与亘古凝滞的「 」不同——那片土地,只不过是“暂时”未被染色而已。
“哼……”
坐在马车上的卡尔轻哼出声。
他想起十几年前的他曾为了古籍而前往那里,十几年的时间对诸如有翼种这样长寿的种族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然而这样的时间却足使人世改变许多。
……那里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卡尔想着。
他并不是为了见证世事的转变而去那里的。
然而归根结底两者在最终的本质上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
马车继续向前行进着,因为路面的状况一颠一簸,而他的思绪却已早它一步前往了他们的目的地。
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事都在本质上相连。
例如,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有翼种的双翼虽然能够让他更快地前往目的地,但每一次他总是会发现,他在地面的时间比在空中的更多。
卡尔·兰克目送着马车离去。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愿意前来争夺区的马车——可“无色”的争夺区这种是非之地绝不是受寻常人欢迎的地方。
或许要前来的是这座城市多少让车夫安心了不少。
这座城市虽然名义上并不属于任何国家,但这里其实临近红国,看着街道上完好无损的建筑,他甚至连想也不用想这里到底是在谁的掌控下。
——名义上没有任何从属的“无色”争夺区。
实际上各国的力量早已不断在向这里渗透,人们总会渴望回归秩序,也总会有所偏向。
所谓战争并不一定非得用武力来解决,事实上更多的时候战争的结果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决定。
……这大概就是历史的虚无吧。
这样想着的卡尔·兰克漫步上了城市的街道,同样与寻常争夺区不同的是街道上往来的人流,人来人往的街道熙熙攘攘,嘈杂一片。
十几年前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随眼前景象逐渐清晰,他歪了歪头,一侧身,走进了身边的小路。
——要知道每座城市都会有一些小路。
不被初来乍到的外来者知晓的道路,隐藏着一座城市最深的记忆与最隐秘的故事。
卡尔·兰克推开了小路最深处旅馆的门。
坐在前抬的老者推了推镜片浑浊的眼镜向这边望来,用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谁啊?”
于是他露出微笑,绿色的眼里闪烁着愉快的光彩。
“十多年没见。”他说,“人类……果然很容易老啊。”
桌面上摆上了酒。
卡尔·兰克认得这种酒,它来自大陆的最北之地,是红国的特产。
他同样也记得这种酒,十年前他来这里时,喝的也是这种酒。
……人类种的记忆比他想象得还要靠谱。
卡尔·兰克心想。
酒入口带着微苦,涩味在舌根上蜿蜒,他一口喝下半杯,口腔里霎时满是酒精的气息。
“十年前我就说过了,你这种喝法是在糟蹋酒。”老人以沙哑的嗓音说道。
“那是因为我没想过十年后还会重返这里。”卡尔·兰克笑了。
他的笑容像尚有着年少者的无所畏惧,果然对有翼种而言他还不过是年幼的一员。
“这次你又来做什么?”那老人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追问,声音像黑夜里磨砂的转轮,“卡沙卡沙”一寸寸碾过所有片段细节,“这里已经没有古可以让你收集了。”
“来住店,这里不是旅馆吗?”
“——果然是为了这次的宴会吗?”
“是的。”
没有迟疑地回答,他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早在半个月前他还在蓝国时就已经听说了这件事。
在这座城市将会有一场宴会,红黄蓝三国的国王都会来到这里,在这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足以让他期待。
卡尔·兰克抖了抖身后的羽翼。
“我会在宴会期间留在这里。”他说,面对自己已相识十年以上的——朋友?不,充其量不过是相熟的人,“这段时间,又要麻烦你多多包涵了。”
是夜,月光。
他从窗口可以望见远处街道的灯火,用魔法点亮的光芒并不是为了这座城市的居民而备,三国的会谈将在这里举行,为了曾经的英雄——今日的霸主所准备的排场自然不能太小。
……三位王里不知道有几位已经来到这里了呢?
就地理上来看红国的王一定已经位临此地,另外两位自然也不会落后太多,这座城市已经为他们的到来而做好了准备,在这个窗口上他就仿佛已能嗅到战场的味道。
“……真是麻烦啊。”
素来将自己认知为平和的历史学家的卡尔?兰克如是说道,喃喃自语的声音融入夜风转瞬不见了踪影。
虽然没有来由,但他忽然觉得自己该去街上走走,狭小的房间和并不流通的风让他的双翼沉闷得难受。
于是卡尔理所当然地离开了他刚刚安定下来的临时住处——理所当然得就好像尽管他有着双翼,却依然在陆地上行走。
外头城市的夜景被残月的光辉笼罩,笼罩着暗淡月光的夜空并不属于有翼的一族,神将它赋予了另外的种族,在有翼种统辖了天空六千载之后。
卡尔?兰克沿着街道向前走,视野的尽头是为这次宴会准备的场所,用魔法点亮的光勾勒着城堡的轮廓,它占据着路的尽头,巨大的身形彻底占据了他望向地平线的目光。
他想起在空白时他也曾飞离空岛,在遥远的空中远看那城市的景观。
“空白”巨大的影子占据了他视野中的大部分,他飞得还不够远,不足以让整座城市进入他眼中。
而现在。
虽然“空白”就飘浮在这片土地的天空上,但他却看不到它,它飞得太远,通常双翼甚至不能飞抵;它飞得太高,甚至连影子也不会在地面留下。
——?
眼角忽然有一个影子掠过。
卡尔的脚步猛地停顿,身侧街道上人流往来,所有人的身影都会混进他人的影子中淹没不见。
但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从眼角一闪而过的是有着绿发身带黑色双翼的娇小身影,那身影他曾在几年的时间里每天都要反复见到。
卡尔转身就向身影出现的方向冲去。
在他的印象里那家伙虽然并不算安分但也并不没有到处闲逛的爱好,更加不喜欢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月下,光影暗淡。
他一侧身就转进了城市的小巷,影子深深浅浅地笼罩在石铺的地面,一如他浮现在他记忆中的那些记忆。
被暗淡月光投下的影子笼罩着的吸血种身影,明明年龄已是他的一倍却依然宛若少年。
“现在已经是有翼种睡觉的时间了吧?”
第一次见面时他对他说道,嘴角扬起的笑极尽优雅,如同那种族留在人们脑海中的模样。
……夜空不属于有翼种。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追踪到那人,他停下脚步,头顶上月光暗淡地洒落。
“Labber……”
名字很轻微地流了出来。
——那家伙来这里做什么?
翼歌 初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追溯时间的过往已经没有意义。
那又为什么会开始呢?
理由早已被抛弃进忘却的深渊。
卡尔·兰克最初的记忆是书。
后望回他岁月中最早的年华里,图书馆里高大的书架不是以一个孩子的身高能够碰触的。
然而,他并不是普通的孩子,他身负着双翼——在这座城市里,他所有的族人都身负着双翼。
他们是有翼者。
是能够飞翔在这片天空上、最为古老的种族。
“……我想、借着本书。”
传说里神创造了这个世界。
他创造了天地山河、万世万物,所有的神灵都笼罩在他的光辉之下,他的光芒照耀了这片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无论那是人类、龙、妖精、人鱼,还是巫师、机械亦或吸血鬼。
神眷世人。
而他将最初的天空赋予了有翼种。
自那之后的六千载岁月,没有任何生命踏足天空。
时至今日,也依然没有种族能够飞上他们所在的高空。
他们——身负着神所赐予的双翼。
“……为什么?”
「 」。
飘浮于无尽高空上的城市。
唯有有翼族的双翼才能飞抵的城市,他出生的城市。
它亘古地存在于这片大陆之上,凝久得犹如时间尽头静止的湖水。
——从这座城市向上望去,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云。
这里已在云层之上,蓝色的天空一如这城市的永久般悬挂在它之上,抬头望去深邃的蓝一直连接到了视野的最远。
他睡倒在图书馆中书架中,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蔚蓝的天空,在视野远处,地的尽头。
书上说,这里是有翼种的城市,这里是神创造他们的地方,是他们的出生地。
亦是他们的起源。
于是有着少年外貌的有翼种歪了歪头,眯起眼睛,用手指在书页边缘婆娑。
磨蹭出手指上一道道凹陷的痕迹。
“你说,神为什么要创造这里?”
“是为了给有翼种居住。”
“那、为什么会是有翼种呢?”
“因为有翼种是神最初的造物,神偏爱他最初的子民,所以把这些给予了有翼种。”
——把最初的天空,最初的城市,以及在所有云层之上,最深邃的蓝色。
“是这样吗?”小小的脑袋歪向了一侧。
“书上都是这样说的哦,神喜欢我们,所以才给予了我们这样的翅膀。”
所有种族里最善于飞翔的翅膀。
“我们的生命也是神给予的恩赐——”
可以千记的年寿,当所有种族的子民都已垂垂老矣,唯有有翼族仍在高空。
向下俯瞰着这个世界。
“为了什么?”少年望向身旁的人。目光穿透她的身影,身后是天,一望无际的、蓝色。
“——为了记下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一句话。
忽地就把他眼中的某种东西点燃。
卡尔·兰克在后来回忆这段时光,这句话或许就是他的动因。
可那并不是起始,人的命运是一件复杂的机械,它由每一个部件和每一个齿轮组合,只要挪动了其中一个就会发现整台机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深信这些事并不是没有来由——就像历史那样,它有它的规律——所有的一切一定不会一步而就。
火种其实早已埋藏在他的心底。
那大概——是从图书馆回家路上抱着书奔跑的记忆。
又或者——是倒在屋顶上仰望天空时产生的无尽联想。
再或许——是「 」边缘,从遥远地平线上吹来的风。
起因早已模糊,河流的滥觞一定不是单一的泉水。
世界最初都是一片朦胧的,随着双眼睁开、尚未发育完全的眼睛最终适应了这个世界的色彩。
就如同那样。
终于到他从那样的模糊中清醒时,他发觉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图书馆里的记载。
“——”
书本无形的力量塞回了架上。
风顺着羽翼向上旋绕,书页因风而动,仅仅翻过了一页就再度停下。
光线并不明亮——从窗户透进来的光被书架遮挡。
他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望向高耸书架的顶端。
「 」的图书馆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大的一个,没有种族比有翼族更热爱书籍,没有人比他们拥有更长的时间可以去收集它们。
“卡尔·兰克!”
突然传来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他惬意的时光,他猛地一惊,铺开在半空的羽翼彻底收回了身后。
图书馆管理员的身影出现在走道上,她生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翅膀因为气氛而颤动着。
“你昨晚又睡在这里了,对吧!”
“不、那个……抱歉。”知道辩解无用的他垂下了羽翼。
“哼。”管理员“哼”了一声,“虽然给了你图书馆的钥匙,不过也要适可而止啊。”
“哈哈……”他干笑。
“真是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啊?”管理员插着腰,叹了口气,“好了,再不回去你姐姐可又要找上门来了啊。”
“哎?啊、的确——谢谢你的提醒。”
“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你了。”其实管理员每次都这么说,只是她从来没有做到。
卡尔·兰克露出了带着歉意的笑容,他说:“我……过几天就不会再来了。”
“……哎?”
“我准备——离开「 」。”
其时的他。
以人类的年龄已然年长,但在那有翼的种族中,他什么也不是。
百年时光仿佛就在双眼的张合中流去。
卡尔·兰克由是迈上了Origin的土地。
他目睹了“圣世纪”最后的荣光,他目睹了因意见不和而分裂的国家。
时间不断推进,过去的一切成为人们的回忆,而再早远的故事早已没有亲历者见证,唯有“历史”仍在被不断书写。
战争爆发,各种各样的种族各种各样的人们都参与了战争,他见过战场上同族的身影,他们一族一向好战,只有他或许是个例外。
他只喜欢盘旋在高中,目光向下垂落注视着那些人们——那些注定被记载进“回忆”又或者“历史”中的人们。
此去经年。
战火依然在燃烧,红国换了一个新王,红黄蓝三色三分天下。
他在双翼上安上了护甲,坚固、又不妨碍飞翔。
有人称他为“银翼”,他一次有一次地飞上天空,也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从空中坠落,濒死,却最终没有。
翅膀上的伤越来越多。
伤痕在那里深深浅浅地交错纵横。
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改变,有翼族的外貌会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年轻,他看起来仍是当初离开「 」时的模样。
他以贩书为生,书籍这东西就如同嵌进了有翼种的灵魂中,始终无法割舍。
偶尔,他也会回去「 」。
毕竟那座城市是他的故乡,他出生在那里,那是他的“起源”。
养育了他的姐姐还住在那里,成家立业;他有时会带新的书回图书馆,原先的管理员已经离开,他也已没有了她的消息。
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少地回去那里,他越来越多地参与进这个世界的“历史”之中,他注视着历史之轮。
它或许也正在注视着他。
这就是属于他的生活。
他所选择的,或许,也正是他所向往的。
卡尔·兰克在地面醒来。
他发觉自己又经历了一次濒死前的跑马灯,「 」图书馆里高耸的书架,书本的气息似乎又把他拽回了那座城市。
可他并不想回到那里——至少现在不想。
翅膀生着疼,虽然有了护甲结果还是在一次冲撞中受了损,有翼族最要命的地方就是那里,他叹了口气,摸索着爬向身边最近的掩蔽点。
他受过伤,很多次很多次,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游走。
但他仍然飞翔在属于他的天空中,为了他自己想做的事。
战场的气息还萦绕在鼻端没有散去,他该庆幸吗?这一次没有人特意来寻找这个只是前来围观的有翼族。
“哼……又交了好运吗?”
——但运气总有耗光的一天。
“无所谓啦。”
卡尔·兰克轻声嘟囔着,把护甲取下,检视着自己的双翼。
其实他没有那么多的目标,不想成为被人记忆的“历史”也不想成为后世史书上的一个名字。
想做的事虽以“过去”为名,却植根于“现在”。
他想要见证这个时代、“历史”诞生的瞬间。
全文2012字。
==========
D from Devil
这世界已没有活物。
丹尼尔·德绍睁开眼睛能看到一片残垣,断裂的墙壁宛如破碎的镜子般伫立此处。
它是被什么毁灭的呢——他人、外物……还是纯粹是他混乱的心象?
他不太清楚,他一向不擅长分辨这些,他更喜欢直接追究至事物的本质,他不喜欢表象,他不喜欢混乱。
——那是因为你总是看不透那些。
有某个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也是。
丹尼尔·德绍不得不去正视那个说法,毕竟它源自于他自身。
然而正视并不意味着其它,他闭上眼睛,空气里是硫磺燃烧过的味道。
“闭嘴吧。”他低声说道。
他一伸手就握住了自己胸口的吊坠。
即便是在这里,它也依然存在。
——镜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了世界上。
并不是那种硝酸银与糖制作的物件,而是他手中这面。
连接着现实与虚无梦境的桥梁。
丹尼尔·德绍看着镜子。
在血红色的凝固字迹下他的面容被切成了碎块,嘴角一个不属于他的笑容张张合合。
对方在说些什么——他不想去理睬。
他只是注视着镜子,而后把它收回了怀中。
再睁眼已经是一片黑暗。
漆黑彻底笼罩着他的世界,可在这片黑暗中他却能够看清事物,他自己自己正在哪里。
也知道自己正在面对着些什么。
“你一定不喜欢来到这个地方。”黑暗中有人说。
哈——她在那里,翘着脚坐在一张椅子上,椅子和这里是靠近的,总是会如此。*
但她的眼睛被隐藏在阴影里,他并不在意那个。
“没有人会喜欢。”他冷静地回答。
“为什么不呢?这里很好,医生也都建议你到这里来。”她说。
“或许是吧,但是……”
——但是这里和镜子里很像。
那个声音在脑海中喧闹。
他皱了皱眉,把之前的话题延续,“但是,来到这里就等于承认了一切。”
“‘承认’是治疗开始的必要步骤。”她也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你得来这里,只有在这里你才是你。”
丹尼尔·德绍迟疑着,缓缓地摇着头。
“我想,我无论在哪里都是我。”
“哦,好吧——但只有在这里你才是完整的你。”
他说不出话来了。
——你无法逃避这些。
脑海里的声音又在嘲笑着这一切。
“是的,你无法逃避这些。”她说,“你得知道你是谁,你得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才是完整的。”
丹尼尔疲惫地闭上眼睛。
“闭嘴吧。”他说,“但他林。”
然后他的世界又再度闪回,医院院落里的阳光正好,从天空中投下时闪烁着明艳的色彩。
它们像蝴蝶的翅膀散发着光芒,透下来一点一滴的微光点亮了整个世界。
——喂,他们又在行动了。
这回他看清了镜里的人在说些什么,勾起的唇角带着些许得胜的意味。
“我不关心那个。”丹尼尔说。
——他们曾经打碎了你的镜子,但你却说不关心,嗯?
“但我只想呆在我的镜子里,我不想做些什么别的。”他以近乎不同寻常的冷酷将这句话驳回,“所以闭嘴吧,但他林。”
他总是在说这句话。
“你总是要让他不再说话,不是吗?”女人。
坐在黑暗中的女人,椅子是45度斜角,她看着他,眼睛在黑暗中。
“但是,他也一直没有听你说的,不是吗?”她说。
这并非什么看不见或者无法预见的事情。
“所以你们总是无法达成一个共识——面对那些碎梦人你们该怎么办,不是吗?”
他忽然有些厌恶她每一句末尾的“不是吗”。
因为那是个反问,讲述一个已经肯定了的事实。
“也因此你才会也才能留着他,在你镜子里的世界——不是吗?”
“因为你需要他来面对那些欲望派,不是吗?”
“……够了。”丹尼尔皱起眉,他眼前的一切都如同残像般迅速消失。
然而就在她彻底被消抹前的刹那,那句话的尾音还是流了出来。
“但是,这样一来,你创建这里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这个‘意识的小屋’。”
意识屋。
在治疗多重人格障碍时会用到的方法,在意识中建造一个小屋,让所有人格来此休整。
所以他在这儿,她也在这儿——还有那个家伙,他想。
——你知道会我自始至终在这里的,不是吗?
但他林的声音。
“只有你,给我闭上嘴,别说话。”他说。
世界仍旧是一片漆黑。
然后他又睁眼,呈现在眼前的又是那片残垣断壁。
被镜子龟裂的痕迹所占据,因空间的撕裂而被扯坏——
他的时间与空间一贯是如此的不连续,有时侯他所身处的世界并不属于自己。
丹尼尔·德绍。
有时侯他连这个名字都会忘记。
“啧……”
丹尼尔·德绍在残垣前转了个身。
镜子咕噜噜地转到了身前,前头又有一面大镜,镜子里是这世界外的模样。
……这里是镜里的世界。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镜子”,能依赖主观形成新的世界。
连接现实与朦胧意识的桥梁,在这里什么都能够凭借意志塑造。
——像是一个梦,不是么?
主观意志上位的世界。
那魔鬼的声音又在呢喃念着,丹尼尔坐起身,把自己蜷缩进墙的阴影。
残垣因心境的稳固而被镜子渐渐弥合,墙体疯长,一个良好的掩体就这样交错成型。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他的世界里有着各种各样的镜子,他看到各种各样的景象,他知道那些景象并不一定属于自己。
……一个连自己的主观意识都无法分清的人,你又怎能希望他拥有一个稳定的镜像呢?
他眼前的这个世界亦有一般不属于他。
而属于但他林。
那个总是在他脑海中开口的声音。
镜子里的自己勾起唇角——来吧,我们去猎食吧。
他说。
——那些“欲望派”又有所行动了,你不想……干掉他们吗?
“我说过了,我对他们不感兴趣,我只想呆在这里——只要有这里就足够了。”
丹尼尔闭上眼睛,又一次将恶魔的低喃甩在了身后。
扑克战争
草花K的国王在病塌上停止了呼吸。
在他生命停下的刹那,他手中的扑克牌化作了一道流光向外飞去,如同白昼也能看到的流星,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某个方向。
王已死。
他拥有的扑克牌就离他而去,寻找着他的继任者。
——在这个国家,这已经成为定律。
在这里高位者的身份由这些神奇的扑克决定,它们拥有力量,它们也能赋予人们力量,它们能寻找接替者,而草花K的接替者同样也会是国家的王。
旧王驾崩,草花K的扑克牌出发寻找新的王者。
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教宗红心K占卜了它的所在地却只得到一个模糊的方向,皇家黑桃骑士团向那个地方探索了几次都一无所获。
终于有一天。
一个少年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我就是这一任的草花K。”
少年宣称着,他拿出了象征着王权的扑克牌,那扑克在阳光下闪烁着无法复制的耀眼光亮。
于是,少年成为了王。
新的王有着远大的抱负。
他开拓了许多前王未曾开拓的领域,将王国的疆土拓展到了从未有人抵达过的地方。
他将原本虎视眈眈的外族清剿,让王国的领土前所未有的安稳。
他收揽了众多的书籍,把所有失落的古籍一一还原。
人们称颂着这个王。
可同时,人们也憎恶着这个王。
因为王还太过年轻。
虽然他有着远大的抱负,却不知道该怎样平衡愿望与现实。
王会犯错,他在看向远处时忽略了身边的事。
为了完成王的愿望,税收越来越重,越来越多的税务被加到了人民的头上,而为了征战,越来越多的家庭失去了他们家中的年轻人。
不满会堆积。
愤怒会累积。
终于有一天——
在王国的角落,爆发出了一场起义。
起义的带头者是与王一样的少年,他高举着自己手中的剑,向整个王国宣称:
“我们不需要现在这个王!”
少年举起的剑引领了战火,所有的积怨在这一场战争中彻底爆发。
但战争的过程并不是一面倒的摧枯拉朽,王还有他的军队与骑士们,他们所向披靡,一次又一次地阻挡在了起义军前。
为此,起义军年轻的首领四下奔走。
他在各个地方演讲、游说,挑起了一处又一处民众对国家的不满。
起义军的势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少年驰骋于沙场,一寸一寸将王的土地染成自己的色彩。
这场战争,一打就是三年时光。
终于有一天起义军濒临王都城下,王国的王终于能在城墙上望见少年的面容。
一贯居高临下的王脸上难得地出现了慌张。
“你这家伙,不会是……!”
“投降吧!”城下的少年举起了剑,“你已经不再是这里的王了!”
“我会一直是这里的王的!”年轻的王如此宣言,在他举起的手上那张草花K闪烁着光芒,
少年冷笑。
他早已知道会有这天,他知道这些扑克是如何左右这个国家,他曾无数次遇到过人们因它而迟疑。
为此他才会把这件事留到了最后。
“不,你不是。”他说。
在他举起的手上一张扑克闪烁着光芒。
那是张人们都曾经期待它出现的扑克牌。
草花K。
“我才是这里的王。”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你,只不过是个Joker。”
王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的惊恐。
少年抬头仰望着他,那目光在阳光下变成了闪烁的光。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尽管是向上望着,却像是向下俯瞰,“你甚至不会知道这张扑克是什么时候来的,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天空中,它是怎样落进我的手中,它碰触起来带着怎样的温度,它在那一刹那带来了怎样的喜悦……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不要胡说!”城墙上的王发出尖锐的叫喊,他挥舞着手臂,命令军士们向下射箭。
箭如雨下。
而少年仍旧在最后一刻高声地宣称:
“你根本不是这个国家的王!”
起义军最终仍是向后退去。
两张扑克,两个王。
扑克给予了人们道路,可最终决定一切的终究是人。
原本效忠于王的黑桃骑士团动摇了,以黑桃A为首的新锐骑士冲进王宫生擒了王位上的少年。
城里的居民从内侧打开了城市的大门,欢天喜地地迎接新王的入住。
起义军就这样毫发无伤地入主了王都。
伪王被士兵们压到了新王面前,手握着草花K的少年哀叹着注视着自己昔日的敌人。
“如果你不是个伪王,你将会是一个真正的王者。”
他亲手砍下了伪王的首级,站在城墙上将它展示给所有等待着的民众。
Joker的扑克牌变成了一道流光冲向天空,前往了王国的不知道哪个角落。
城下等待着的人群沸腾了,无论士兵还是平民,他们都在为他的一举一动欢呼不已。
新的王就这样诞生,登基的庆典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少年坐在王位上俯瞰着他的国家,曾经倨傲的目光不再冰冷。
他转身走向宫殿最深处,属于王的房间里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正坐在窗边,睁开的双眼里没有焦聚。
新王俯下身拥抱了他。
“我终于做到了,哥哥。”他轻声说道,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对方肩头,“我把属于你的一切、夺了回来——”
在他的手上,握着一张黑白Joker。
======以下为附赠的BE线结局===========
他转身走向宫殿的最深处,向下的楼梯仿佛蜿蜒向了地狱的尽头。
新王向下走去,身侧石壁上由魔法点亮的火炬闪烁着阴冷幽暗的光芒。
漆黑走道的尽头是一尖牢房,冰冷的铁柱阻挡了往里走的道路。
少年打开门,牢房深处,铁链捆绑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他睁开的眼睛没有聚焦,只是呆然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新王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将手轻抚上对方的面容。
“怎么样?哥哥。”在黑暗中,新任的王者露出了冷漠的微笑。
“——看着自己的王位被我这个‘Joker’抢走的感觉?”
而这一天,一张彩色的Joker落进了王国角落,某位少年的手中……
后头的故事大概就是某个少年直面伪王的故事了吧。
敬请期待下期“黑桃3的背叛”(没有这种东西
手提灯
据说在前往冥界的路上会有一座细小的桥梁,桥梁之下就是无尽的深渊。
当有死者想要通过时会有一位愿意为他引路的人来到这里,提着手提灯为他引路。
否则,他就会因为找不到这座桥而坠下无底的深渊……
“我没想到是你。”他慢慢地转过身,注视着她。
“是的,我也没想到。”她微笑着说道。
“我一直以为……你负了你这么多,你永远不会来这里接我的。”他垂下了眸子。
“你这样的人连地狱都不值得进入。”她赞同。
“也许你说得没错。”他黯然道,“但是,你还是来了……”他的眼角有几许晶莹的光。
“你错了。”她冷冷地断言,“我来,并不是为你引路。”
“那?!”他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她的脸上,渐渐浮现了胜利的笑容:
“如果我不来,那么还会有别的人前来;但是因为我的来到,你的灵魂掌握在我的手提灯中。”
手提灯黄色的光芒在地府的黑暗之中如此渺茫。
他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惊讶的声音瞬间脱口而出:
“难道,你——”
手提灯,被摔碎在地上。
黑暗中回响起了女子尖声的嘲笑。
“这样,你就永远无法到达冥界了,永远、永远——!!!!”
来个最短的反转?www
备忘录
备忘录上,这一天原本写着:要去见哥哥。
她为此而欢乐的微笑着。
在这家医院半个月,她终于能够见到哥哥了。
她欢乐地奔跑着。
而在遥远的楼房上狙击手的备忘录上写着日期和她的名字,从他枪的瞄准镜中只看得见她小小的身影。
但这对他足够了。
他充满信心与希望地开了枪。
他们说,只要杀了她,他就能见到他的妹妹。
他那一直在病中的妹妹。
Two of Time
幻索塔斯之时||“这雨一下就是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
他的世界下了一场大雨,在天地之间拉开了细密的帷幕。
它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下起,亦不知到何时才会结束,雨帘如织,有一会儿他甚至看不清自己的双手。
“……”
贝雷特向上望去,雨水径直地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并不觉得难受,亦不感到疼痛。
——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的?
他没有印象,在他记忆里最清晰的事就是他早上醒来,噩梦一如既往地困扰了他,那是个幻索塔斯的梦境,梦里没有什么别的人,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在战地的废墟上不断行走,靠在残垣断壁下,听见远处炸弹落下的声音,铝热炸弹很快就掀起了热浪,他把冲锋枪压在肩头,瞄准镜里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这个梦里没有他人。
他并不总是会做这样的梦,他所有的梦境其实都来自于过往,他会梦到过往与现实交错的场景,有时候是过去的士兵,有时候是Thorn。
这一次连Thorn也不在这个梦里——
如果他能在梦中拥有意识的话,那么他或许会因此而感到高兴,Thorn不适合这样的地方,这里不是华沙,不是格尔尼卡,他永远不希望再在这里看到他。
可是,一旦连Thorn也不在他的梦里,他的梦就会变得越发孤单,连接不上现实。
梦中的贝雷特觉得肩膀有些疼。
小时候他的肩头一直弥散着一种钝痛,枪械的后坐力一直让他的肩膀有些吃不消,那样的疼痛而今残留了下来,就算他已不再开枪,它依然如同身体的记忆般存活着。
仿佛某种活着的印记,让他即便是在梦里也依然能清晰地感知。
“……痛。”
梦里的他已然不是孩子,但枪的后坐力依然让肩胛生疼,他把痛苦的呼吸压抑到了最低,潜伏在断垣的阴影下犹如某个幽灵。
——枪声就在这时响起。
贝雷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的,手下意识地就抓住了枕头下的折刀猛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甩出。
然而声音并没有停止,铁丝网嘎哒的声响连成一片。
“该死……!”
这里有护网。
身体的第二个本能是冲向声音的来向,从他的窗户外可以看到小花园的一角,花瓶在水泥的地面上碎了一地。
“砰”,声音清脆。
花盆近乎夸张地向远处飞出,和别的花盆撞在一起,发出声响。
“……!”
始作俑者并没有意识到。
红发的少年依然对那些花盆发泄着怒火,他每一次踢击都带着宣泄的力道。
贝雷特发现他知道那少年。
“Fire!”
半边面容被包裹下绷带下的少年回身,绿色的眼底闪烁的光芒带着不快。
“啊?”他抬头,仿佛挤压而出的声音里满是挑衅。
——住在六楼空调房里的病人,贝雷特对他的认知仅是如此,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病症,比起Fire本人来说他或许更加熟悉对方的主治。
而挑衅一类的事原本就对他不痛不痒。
“你太吵了。”他冷然说道。
顺着话语,耳边传来了更多的声响。
手指搭在护网上、铁丝发出轻微的变形声。
呼吸排出浊气、气流不断进进出出。
指尖向下扣动扳机、弹壳轻轻掉落地面。
飞鸟落向远处的树林、羽翼在空中扑打生风。
手榴弹在身侧窗外爆炸、耳边满是高音带来的轰鸣。
红发少年高声说了些什么、话语在半空模糊不清。
他一眼瞥见身侧墙脚下昨夜打的开水,它们在保温瓶里安安稳稳地放置了一夜。
眼前的护栏太过狭小,如果此时他手中有枪的话无论哪个口径都能轻易越过吧——
贝雷特一把抓起保温瓶,拔开塞子时热气还从瓶里冒出。
“哗啦”。
声音让额角一片疼痛。
以这样的方式泼出去的水并不能泼太远,然而楼下红发的少年仍是猛地退后了一步。
“啧。”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咬着的牙感觉到了血腥,破碎的疼痛紧接着传来。
他舔了舔唇,楼下的Fire猛地抬起头,绿色眼底似乎燃烧起了熊熊火光。
……要是他手中有点什么。
“你搞什么鬼!”少年大声呵斥。
如果这时候他还在——
“Fire!”修医生的声音从楼房的更近处传来,贝雷特一个激灵,神经忽然之间又被拖回了眼前。
拖回了现实。
“——”
他刚刚、在想些什么?
脚步不由得就向后退开,耳边窗外的声音还在嘈杂地响动,但他已经什么都无法听见。
——就在方才的一瞬他几乎又回到了战场,从骨骼深处渗出来的硝烟味让现在的他不寒而栗。
贝雷特冲向床边,外头的声音渐渐归于平息,他从抽屉里翻出了碳酸锂,并不大的瓶子装满了药片。
他倒出几片就丢进了嘴里,直接咽下。
——然后,这就是他在这一天中最为清晰的一段记忆。
时间与记忆都在那之后变得摇摆不定。
碳酸锂生效时他隐约记得自己走出了病房,他和Thorn说过今天会去图书馆,他应该在那儿。
图书馆是Thorn最喜欢去的地方,缄默的白发少年不喜欢呆在病房里,他总是到处跑,有时侯贝雷特要花上一天时间才能找到他。
记忆里的场景和现在的景象交错着,他一步跨到了楼下,办公室前头飘着咖啡香,他停顿,隔了一会儿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去。
直到这会儿他才意识到今天的他忘记带上布条,视野虽然模糊却并不黑暗,他想着这样或许也没问题吧,他摇晃着的景象里一片昏沉。
鼻腔在转身的刹那就已经充斥了青草与树叶的气息,他呜咽一声,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树林。
这里是他第一次听见Thorn钢琴声的地方。
然而今天,钢琴声并没有在响。
“……?”
他向着熟悉的窗口走去。
那里的确没有任何的乐声,在模糊的意识中他听见了某些声音,从图书馆的窗口传来。
“那个……你有经历过吗?怪谈什么的。”女声。
而后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是Thorn。
脚步顿了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昨天莫医生和修医生一脸兴奋地在说些什么,他好奇地走过去,却只来得及听到“记者”、“加薪”这样的字眼。
……记忆带上了疼痛。
女记者的声音甜美。
“是吗?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贝雷特一偏头就看到了天空,在那里乌云正在堆积,低沉的气压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他忽地想起了今早做的梦,在过去他也层听闻过战地记者的名号,只有最勇敢的记者才敢接近他们,但那种事从来与他这样的小兵无关。
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不好的回忆带来了连锁反应,沉淀在他心底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好物,它们沉沉浮浮,晦暗并且阴霾。
还带着硝烟的气息。
他深深地呼吸,用呼吸平缓自己的情绪。
可碳酸锂的效果已经太过,他努力甩了甩头,转身离开了那里。
而后的视野坠入一片深绿之中。
他不知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身在树林里,这片树林本来并不大,在感知失调时却像永远走不尽的森林迷宫。
时间已经不知道推移了多久,在模糊的认知间这些都没有意义。
……说起来那个女记者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这个医院在他看来并没有多少值得报道的事情,但归根结底他并不理解记者的思维,他们会追寻些什么样的新闻。
“呼……”
呼、吸。
深呼吸是让世界平静下来的最好方法。
“那两个病人……就是住在这里的吗?”
女声。
在这瞬间夹杂在鸟鸣的间隙中传来。
——刚刚听过的那个声音……
虽然就实际时间上可能并非如此,但在他荒诞而混乱的记忆中一切既是如此。
是那个女记者。
她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了树林,喃喃自语的声音伴随着脚步邻近。
贝雷特不自觉地抑住了呼吸,他靠在某棵树的背后,隔着树丛就是树林里的小道,那条路并不是谁开辟的,单纯是被人走出来的而已。
记者大约就在顺着那条道路行走,她要找的病人——住在树林里?
“唔。”
回想刺激了神经,他皱着眉发出呻吟,身后的脚步声一下子停了下来。
“是谁?”整个声音里都泛着紧绷的质感。
或许这时候他该走出来对她说一两句“没事的”、“没关系的”一类的话语,但现在的贝雷特缺乏那样做的动力,他靠在树后,让自己再度归于平静。
女记者又困惑地询问了几声,最终安心地叹了口气。
然后脚步声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去。
他莫名松了口气,像突然陷入了一片海绵之中,听不见东西,身体下陷又浮起。
意识在类似的时间点上总是不甚清醒,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陷入了这样的状况,树林里的鸟鸣叫着落上他头顶的树枝,它们已经全然将他当成了死物,因而肆无忌惮地停留。
……也许他的确是吧。
或许是药物让他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抗精神类药物有时侯会让他直接坠入另一个郁期,但他却不得不继续依赖它们,免得看到更多战场的幻影。
鼻腔里是落叶和泥土的味道。
他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倒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睛。
总有一天他会就这样死去。
这样阴暗的思绪笼罩着全身。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头顶的天空,遥远的天空中被阴云充斥。
此时的天空也与他相似。
这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安慰。
从天空的另一侧升起了浓重的黑烟,空气里有烧焦的味道,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充斥着的。
——然后,雨就那样下了下来。
没有任何来由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事先湿润的空气也没有带着潮气的风……但、它落了下来。
一下子就把整个树林覆盖在了其中。
“啊……”
雨水落进了眼中。
贝雷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雨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他本能地摸索着向前行去,他想去找那道浓烟的来源,直觉将它与今早看到的某个场景联系在了一起,他几乎已能想见红发少年站在树林的一侧。
——可是他要去那里做什么呢?
世界上有很多事的本质都一片虚无,他想不到理由也找不到方向,他所能做的就是单纯地活下去。
可活下去这件事本身,比死亡要困难得多。
“——”
他忍不住又摸出了怀中的瓶子。
塑料瓶不会因为雨水而融化。
碳酸锂,心经稳定剂,可以同时治疗躁狂与抑郁。
他把药吞下,往前走就能听见少年的声音,拉住另外一个人说着。
“记者小姐已经走掉了啊?”
“为什么?她不喜欢吃蘑菇吗?”
声音隔着雨。
贝雷特发觉他认得那少女的声音,曾在同一片树林里遇到,又曾在舞会上听见。
她的声音里有着与之前不同的安心,那样的安心重叠在之前的记忆上,让他莫名有种错落。
后退。
他发觉自己正在这样做,眼前隔着些许枝叶的地方已经成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应该被打扰。
于是他又回到了自己方才出发的地方——方才停留的地方。
这场雨似乎越下越大。
雨声逐渐将他笼罩。
贝雷特望了雨水,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有着某种放弃的意志,将他自身深深地抛进遥远的海中,他呼吸着,浮出的泡沫是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他要来这里呢。
思绪已经不甚明晰,或许他只不过是又一次定位失败,在离开时走上了岔路。
——可说到底,他为什么要离开呢?
那无异于是逃跑的一种,他明明已经和Thorn约定却又再度叛逃,他嘲笑自己或许该上军事法庭。
贝雷特栽倒在树下,衣服还被雨水湿透,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抓出了碳酸锂的瓶子,开瓶,把药片塞进嘴里。
世界因而扭曲得如同模糊失焦的镜头。
他握着自己的肩头一遍遍地颤抖。
……他想,那一定是因为梦的缘故。
在那个梦里他徘徊了太久,以至于当他醒来时一切仍像是在梦中。
那个梦里满是毁灭与尘埃的气息,火药味弥散在四周,弹壳泛着黄铜的味道。
他又一次闪回到战场上,可类似的气息他已不想再在任何地方嗅到。
尤其是在这里。
尤其是在钢琴声里。
所以、他畏惧着。
那些畏惧直接就成为了他的行动。
他害怕着的东西——他所担忧的很多东西——为某些差距望而却步。
似乎又下了雨了,视野又被雨水所覆盖,无边无际的雨水,将他围困在这个世界。
这场大雨似乎会下很久,久到他能看见一切往昔,从战火中挣扎着爬出倒塌的墙体。
——不敢靠近。
越珍重,反而越是害怕。
黎明的空气闻起来有一股烧焦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到了被焚烧的地方。
思绪仍然在模糊中不甚清晰着,像悬在半空的风筝,摇晃着飞向远方。
贝雷特好像意识到自己又睡在了病房外头,在状况糟糕得不能更糟糕的情况下,他坐起身,撕裂般的头疼一下子侵袭了所有神经。
……雨,怎么好像还没有停。
他模糊地这样想着,双眼仍像是在雨中般模糊不清,耳边沙沙作响,或许是雨水击打叶面的声音。
“呜……”每一次对移动的尝试都像是在挣扎,他抬起手臂,指尖上满是露水的冰冷。
总而言之他不能继续呆在这里。
可是他又能去哪里?
被整个世界一起了的质感将他包裹,在雨中,遗世独立,没有他人。
——没有人。
一如这些梦。
所以他去哪?——无论去哪都无所谓了,无论是生地还是死地,能见得到什么,能得到什么。
贝雷特觉得自己宛如一只野兽,只凭着自己的本能移动。
视野朦胧。
或许他应该回到病房里去吧——
可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朝着病房的方向前进。
时间和空间均没有意义,这好像又是另外一场梦境,不自觉地向前延续。
雨似乎一直在下。
他看见视野的尽头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灰蒙的世界里剪出了一片空白。
脚步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没有声音。
谁?
白色的影子拉住了他的手。
——贝雷特?
……他不该问的。
——你怎么了?
会出现在这的就只有一个人。
“Thorn……”
他意识不到自己呼唤的声音没有任何力量。
脚步向前移去,在下个瞬间彻底失去了力道。
——?!
白发少年慌忙扶住了他的身体,雨中的空气潮湿并且泥泞,逐渐被淡淡的暖意取代。
“抱歉……就一会儿……”但是、弄脏了他的衣服。
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绪在脑海中撞击着,变成了虚空的碎片。
“Thorn。”
——我在。
谢天谢地,他没有问他怎么了。
因为贝雷特根本无法说明。
他只知道在他世界中的雨仍然在下。
雨水能够洗尽硫磺的味道吗?
——我在。
Thorn再一次写道。
贝雷特由衷地感谢他在这里。
他好像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向Thorn在的地方。
“……谢谢。”他轻声地说道,任由最后的力量消失在Thorn的肩头。
而还有一句话,四个字。
在还成型前就已经被他死死地压回身体里。
——我……
One of Time
莫菲斯之时||“既然在从未到过的地方也失去那么多”(下)
贝雷特摸索着向前走去。
他还是第一次蒙着眼睛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前进,四周充斥着的都是声音、声音、声音和声音,他缓了口气,被一些人推动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手掌撑住了某个像桌面一样的东西,指尖触到了柔软的东西——大概是食物一类的,可惜现在他没有心思进食。
黑暗中的道路总是会显得格外的漫长,他继续向前走去,有些柔软像尾巴一样的东西扫过了他的胳膊。
“抱歉。”接着传来少年含糊不清的声音,他刚想开口说“没事”就发觉地方已经走远。
于是他只好继续向前走,一个人漂浮在黑色的海洋。
“贝雷特?”不过很快他就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是他的主治医生。
“晚上好,莫医生。”他微笑着问候。
“嗯,晚上好……”声音有一点的迟疑,“你一个人吗?”
“不是,我和Thorn一起来的。”虽然现在他们被人群冲散了,“对了医生,你有看到Thorn吗?”
“好像没有。”莫希尔得想了一下,“现在人太多了。”
的确。
之前在医院里的时候,贝雷特怎么就没有发现这里有这么多人?
“呼……”他悄悄呼了口气,“没关系,我能找到他的。”
“要帮忙吗?”
建议听起来很诱人,不过贝雷特还是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说,“我想自己找到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想这样做,似乎这是某些
莫希尔德医生迟疑着,她是个温柔的好医生,每次看到病人都无法作视不理。
改变这一点的是新的人声,“莫医生?”是源瑾瑜医生的声音。
“源医生!”莫希尔得的声一下子现货了起来,仿佛原本灰白的画面突然变成了彩色。
贝雷特顺着声音望去——可惜的时他的眼睛被蒙着,只有凭借声音来判断发生的事。
“要和我挑支舞吗?”源医生问她。
“可、可以吗?”声音慌乱起来,贝雷特几乎忍不住想吹声口哨。
耳边的会场已经响起了舞渠,乐曲声盖不过人声嘈杂,却依然能够缓和不少。
趁着两位医生说话的间隙,他沿着舞会的餐桌向着没有什么人声的地方走了过去。
声音随着脚步改变。
他感到有什么人拉住了他的脚踝,他费尽力气才没有反射性地把桌子掀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含混不清。
“上、上次欺负我的人也来了!会被杀!”
“没事的angoni!我和你在一起,我会保护你的!”
他觉得有些头疼,那两个声音渐渐远去,但更多的声音却涌了进来。
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的地方有人叫着“鲸鱼不能没有水”,杯子被扫落地面一片乒乓作响。
某个他知道的女医生说着“瓦连京你赶快拦住他”,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冲垮。
“你们谁给樱桃喝酒了?!她还未成年!我杀了你们!”
“朕特别允许你们这些垃圾陪朕玩,有没有人来陪朕玩?”
“幸好今天没有月亮,和介……哇啊!雨泽!不能到那边去!”
“那个不好意思,我翻翻笔记本……啊,罗杉先生,你好!”
“是罗彬!彬!不是罗杉!”
“绝望了!我对这个精神病院都能开化妆舞会的世界绝望了!我要去天台!”
“那可不行,跳楼要记得先缴费!”
“——”
声音。
贝雷特发现大部分的声音他竟然都能认出,他竟然已经认识了这么多的人,在这所医院里。
人与人的交际遭遇远比他想象得还复杂,他站在这里,似乎一脚就已经迈入了自己所编织的网格之中,可只要他抬眼,就会发觉这里仍只有他一人。
“……这不是贝雷特吗?”
又有声音。
距离他好似格外遥远。
“呆在角落里做什么?”
“医生……是修医生吗?”
要在模糊不清中辨认出对方的形貌。
“嗯,是我……啊,你看不见是吗?”
“是的。”
其实如果把眼罩取下他或许能更容易地找到Thorn吧,但他不愿意这样做。
站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聆听着声音时似乎在水面之下。
“这样啊,那你可要小心一点,会场很乱。”
“没事……说起来修医生,你有看到Thorn吗?”
“Thorn?抱歉,我没留心……你在找他吗?”
“嗯。”
“是吗……我已经准备回去了。”
“这么快?”舞会明明才刚开始没多久。
“唔,原本就只是想来吃点东西而已,没想到东西这么难吃……啊,贝雷特,你可不要碰那些吃的啊。”
“……我不会的。”
“那么,就希望你能够赶快找到Thorn了。”
“嗯。”
——然后脚步远去。
这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贝雷特探手扶住墙,深深呼吸着让自己的情绪慢慢缓和。
被独自一人留下一瞬间又掀起了不妙的质感,连他自己都能觉察到那些浑浊的情绪从底层翻出。
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一片漆黑。
在这片最深的黑暗里你伸出手没有任何人会回应你,无论你是在求助还是在呐喊,所有的声音都被这片黑暗抹去,消失不见。
贝雷特倚靠着墙,弯下腰,好像要把身体里一切事物都挤压而出,可是他其实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既虚无,又荒诞,连为什么会在这里都不知晓。
身侧,舞会嘈杂着。
他听见谁的声音喧哗着说料理出了问题,又听见什么人尖叫着说她的衣服出了问题。
可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世界之外,他不关心那些,月相深深地将他带进了没有一丝光亮的天际,他想有柄刀子,疼痛会让他意识到他自己。
……意识到他自己是谁,他身在何处。
脚步又摸索着向前。
一个身影迎面撞了上来,他条件反射地一个绊足,鼻尖上隐隐掠过灰烬的气息,有金属掉地的身影,随着肉体坠地被彻底掩盖。
贝雷特跨前一步,他没有听见道歉声,只听见了更加快速的脚步离去,又被更多的声音掩盖,嘈杂、嘈杂、嘈杂和嘈杂。
……所有的事与他的世界无关,那个词汇又在他的耳边冒了出来,旷野无人。
一触及就像是要崩溃般哭泣。
前进的脚步碰触到了地面上某个障碍物,金属哐当作响。
然后,就在那震颤着的尾音中。
——他听到了钢琴声。
径直地穿过不知因何而变得闹哄哄的舞会现场,从遥远的彼方追到了他的身旁。
闯进了旷野之中。
曾经的他还只能一一去追寻那个声音。
但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寻找的方向。
“Thorn……?”
——在进入会场后就被冲散了的同伴。
声音可以不顾人潮拥挤。
声音可以越过所有阻隔。
那声音是他在黑暗中能看见的唯一光亮。
贝雷特咬牙。
这整个世界都是墨菲斯幻化的梦境,他只能抓住他唯一的一点真实。
“啧……!”
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在他记忆中他只有在中枪倒下时才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抑郁症状并不是靠意志就能战胜的疾病,所有所谓理解与了解都只不过是一种妄谈,他只能在这里,一个人在这里,竭尽全力抓住每一寸活下去的希望。
……幸好他还有东西可以倚靠。
琴声。
他在所有地方都在失去,到过的或者没有到过的,他不是在与别的什么对抗,他是在与自己,和整个世界。
既然如此,他就只能抓住他能够感受到的事物,紧紧地跟随,不管他身在何处。
……钢琴声。
已经近在咫尺。
好像为了这短短的几步就要跨越天涯海角。
“Thorn?”他呼唤道。
琴声由是停了下来,一只手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上写着。
——有人在舞会上捣乱。
Thorn说。
贝雷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
直到此时——直到站在Thorn身旁,他才发现他的世界变得明晰了,原本摇摆不定模糊不清的世界有了形状与样貌,他能听清一切。
有人正在找寻那个捣乱舞会的犯人,有人正在追踪他的行迹。
他想起自己方才撞到的那个人,他身上灰烬的气息和掉落的金属物体。
贝雷特歪了歪头,属于战场的警觉与敏锐在这时才又回到了他身上。
“我好像……撞到过他……”
拉着他的Thorn的手微微一迟滞。
——要去找他吗?
Thorn问。
“这个嘛……”
没有刻意拖长的尾音,他只是在短暂地思索。
他并不在乎这个舞会如何,他并不在乎那个犯人如何,他并不在乎其他人如何。
无关紧要,那些事,所有的事情都在旷野之外,是他正在不断失去的东西。
最重要的、和他最在乎的、只有一件。
“……我听你的。”
于是他微笑着给出了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