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of Time
莫菲斯之时||“既然在从未到过的地方也失去那么多”(上)
……咖啡的香气。
空气里浓郁的咖啡香可以让人一下子从睡梦中清醒,香味飘散在四周,空气里氤氲着令人愉快的气息。
不过——这大概也只是对某些人而言吧。
贝雷特在一楼的办公室外停下脚步,咖啡的味道精准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呜……”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那种带苦味的咖啡色饮品了,以前的医生曾经告诫他因为战场上不规则的饮食他的胃不好,要求他戒掉咖啡。
但现在。
那种味道就在跟前。
贝雷特的脚步在办公室门前凝滞、徘徊,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你好?”他敲开了这间办公室的门。
这里并不是他的主治莫医生所在的办公室——而是隔壁,也就是先前他见过的源瑾瑜医生所在的办公室。
而现在那里坐着一个陌生的医生。
“嗯……?”
正坐在咖啡壶前的医生抬起头,蓝色的眼睛望向了门外的不速之客。
“是这里的病人吗?”门后探出的身体上是病人的服装,“有事吗?”
“……”
没有回答。
贝雷特的目光由他的面容下移,最后停在了他身前的咖啡壶上。
小火正缓慢烹煮着咖啡豆粉,味道似乎变得越来越浓,陌生的医生笑了笑,又拿出了一个杯子。
“你也要来一杯吗?”
修·弗林斯。
陌生的医生这样自我介绍,他是这间医院的新来者,难怪贝雷特以往从未在走廊上闻到过咖啡的香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比起咖啡都更偏爱茶,但好在修医生泡得一手好咖啡。
贝雷特趁着源医生不在占据了他的办公室座位,咖啡的香味足以让他在空闲的时候跑到这里。
“你很喜欢咖啡?”修医生问。
“嗯。”这没什么该隐瞒的,“……虽然很久没喝了。”
“是吗?”有着一张典型欧洲人面容的修医生微笑起来像古典的雕塑,却没有那种石刻的坚硬感,“那么以后有空过来好了。”
“……我会的。”
这其实不能算是句回答。
贝雷特总是会觉得他身边的人在不断被“亡灵”替换,他不知道到底谁会被替代,他不太敢和他人解除,怕下个瞬间看见的就不是原本的人。
目光垂落到桌面上的咖啡杯中,他加了些奶精,因而咖啡的颜色不那么深了。
“嗯……?”
像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咖啡杯边上的一纸传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贝雷特把他从文件堆中抽了出来,“化装舞会?”
“啊,有些病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修医生抿了口咖啡,说道,“医院里会举办化妆舞会哦,就在这个周末。”
“想去吗?”
“不知道……”贝雷特想了想,“看情况再说吧。”
——Thorn会喜欢舞会吗?
他走出门,没走几步身后忽然就传来了脚步身。
一双手径直遮住了他的双眼,视野顿时一片漆黑。
“Thorn……?”
——早上好,贝雷特。
指尖在他背上划过。
贝雷特松了口气,通常这样的情况下他对所有的人都会有临战反应,但惟独对Thorn是例外,在他还没有碰触到他的身体前,他的气息就已经靠近了。
“早上好。”于是他放轻松,露出了微笑。
——贝雷特来找医生吗?
“是……虽然也不算是吧。”毕竟他是来喝咖啡的,贝雷特顿了一下,“对了Thorn,你有听说要举办化妆舞会吗?”
手指在他的肩上画过,留下了一个问号。
“……我在源医生桌面上看到了传单。”
——听起来很有趣。
Thorn似乎笑了,他的气息吐在贝雷特的脖颈上——说起来一直到最近贝雷特才发现Thorn其实比他高上一些,让他受到了些许打击。
“想去吗?”
——想啊,贝雷特呢?不去吗?
“……当然想啊,不过我没有合适的衣服啊。”
毕竟他没有那么多钱可以来买利服,也没有在外的亲戚可以让他们代劳。
贝雷特一个人呆在这个医院里。
——我帮你。
不过幸好,还有Thorn在这里。
他因此而有了“自己正身在这里”的清晰知觉。
“没问题吗?”莫医生问他。
“嗯。”
“……马上就要是新月了,但是舞会也差不多要举行了。”
因为现场会有酒精饮料的缘故他不能服用抗抑郁药,他看不见,但光从莫医生的口吻里就已能感受她的担忧。
所以贝雷特顿了顿,露出微笑:
“会没事的。”他说。
——贝雷特是第一次穿礼服吗?
“啊……嗯……”意识到自己可能出现了什么状况,贝雷特有些尴尬地红了脸,“是第一次……”
他从未有条件穿这样的东西,以至于Thorn把礼服交给他时他有好一阵的不知所措。
眼下他的世界被一片深紫笼罩——太深的紫色,其实已经成为了黑。
Thorn轻柔地笑了,他笑起来一直很轻柔,虽然贝雷特看不到,却已经能够感知。
——领结歪了。
手心上写着。
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把歪掉的东西扶到了正位,Thorn拉住了他的手,在掌心写字时都仿佛能感到柔软的气息。
——好了,我们走吧。
因为看不见,所以Thorn拉着他的手走向舞会的会场,他像个盲人似的被引导,却没有产生任何的不安。
随着脚步前行声音渐渐汇聚在了身边,人潮聚集在一起,发出的声响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
……这就是舞会。
虽然看不见,可光靠声音贝雷特就已经能够想见这里聚集着怎样多的人群。
医院里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医生护士病人还有普通的工作人员,他间或听到了某些熟悉的声音,在人群里说着“和你跳舞会踩到你的脚”之类的话语。
有人向他撞了过来,在拥挤的人潮中让他的重心一个不稳。
“Prile!别乱跑啊……”另一个声音紧接着追了过来,“抱歉,贝雷特。”她说。
他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Pridy,他想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在医院里遇上她了,退开的脚步一会儿又撞到了别人。
于是他下意识地想要握住Thorn的手,然而伸出的手却在半途抓了个空。
“——?!”
贝雷特僵在了当场。
“Thorn……?”
他这才发觉,舞会里的人来人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Thorn走散。
Thorn在热闹的人群中停下脚步。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得太远,眼前就已经是舞会上堆满食物的桌子。
“……?”他回头。
忽然发现身后的贝雷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踪影。
翼歌 第六羽
——所有回忆到最后都苍白如纸。
.
“呜……”
他捂着自己的翅膀发出呜咽,尚且稚嫩的翅膀在落地时受到了冲撞,从未感受到过的疼痛忍不住泪眼婆娑。
不过他忍了下来——这是他在离开「 」后第一次受伤,他不能连这个都无法承受。
“好痛……”但就算再怎样忍耐,疼痛的本质都不会发生改变,他努力想要抬起身子却连一个手指都无法移动,剧痛侵吞了他的意识,连视野但是一片模糊漆黑。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高空的乱流是件如此可怕的事情,现在他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徒劳地将自己交托给命运。
——希望命运能对我好点。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卡尔•兰克半带着自嘲地想,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嘲弄命运,在今后的岁月里再度想起来多少仍会有些不可思议。
但现下的他压根儿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他只能徒然地在一片黑暗中挣扎着,感觉到最后一丝体力从身体里逐渐流走。
……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吗?
卡尔•兰克忍不住想。
然而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黑暗中伸出,握上了他的手掌。
“没事吧'”有人问。
他费尽力气地抬了抬眼,却最终没能做到。
意识沉入了黑暗。
.
再度睁眼时卡尔•兰克发现自己的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
可那并不是因痛楚而带来的黑暗——而是这个房间里没有光线。
从厚重黑色窗帘的底部可以看到些许的亮光,那是微薄的、清早的亮光,正是由于它卡尔•兰克才能看见房间里的事物。
宽大的房间。
但房间剩余的地带却并不多,大部分的地方都被另外的东西堆满——是书。
有翼种的天性让卡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扫视着四周,在确定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后才终于挪到床边向最近的一本书伸出了手——
“看起来挺精神的啊?”
“哇啊!”
卡尔•兰克一下子从床的边缘翻了下去。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房间又变亮了一些,暖黄色的烛光从房门的方向照了进来。
矮个的身影就站在那片暖黄色中,迷起眼睛带着好笑上下打量着他。
他有着金色的双眼和绿色及腰的长发,单片的眼睛在烛火中反射着光芒,看来带着睿智与从容。
卡尔•兰克张了张嘴,发觉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来人把蜡烛放在一边的桌上,光顺着他的身形剪出影子投射在远处的墙上,宛如孩子般的身影,看起来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多少,还有……
“……吸血种?”
身后那对如同蝙蝠般的翅膀。
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也一瞬间得到了解释。
卡尔•兰克还是第一次见到吸血种。
——并且,也将是他在今后数载里,唯一一个认识的吸血种。
“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吸血种的声音淡淡传来,他吹熄了蜡烛,房间里又再度被清早的光笼罩,“翅膀受了那么严重的伤。”
“呜……”回想起方才的经历,卡尔•兰克觉得自己刚刚从死线上走了一遭,“是你、救了我吗?”
他问,身后的羽翼扇了扇,它们缠上了绷带,虽然暂时不能飞了,但看起来对身体没有什么损失。
“从树枝上捡回来的。”吸血种耸了耸肩走近床边,“作为一个有翼种居然被挂在树枝上,太蠢了吧。”
“呜……”因为说得太有道理以至于卡尔•兰克一时间反驳不能,“那、那个,我叫卡尔•兰克,请问你是……?”
总而言之要先问名字。
“Labber。”对方回答了。
“呃,Labber先生?”
“……叫哥哥。”
“Labber哥哥?”
“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卡尔知道自己被表扬了。
Labber走过来把被他压在身下的被子拖了出来。
“还有,现在是吸血种睡觉的时间了。”他说。
距离一近,那双金色眼瞳里的光立刻暗淡了下来,让卡尔不免有些可惜。
“翅膀受伤了的有翼种就乖乖呆着吧,报酬之类的,晚上再说。”他说着把被单往自己身上一裹,倒在了床上。
但是床位的另一半却被空了出来,偌大的床铺留给两个人好像也——
卡尔眨了眨眼睛。
……难道、这就是姐姐说过的……傲娇?
有翼种的少年歪着脑袋想了想,爬上床,蜷在了某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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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
此后经年,卡尔•兰克却仍旧会记起当时的场景,好像事情并没有因他们的不同而有些什么不同。
他和Labber一起生活了几年时光,对方将他的翅膀当成了研究的对象,而他也将对方的藏书看了个一干二净。
感情和感觉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显得格外微妙,Labber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呆在他的实验室里,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则用来寻找实验素材。
卡尔趴在房子的半空中看着书,书页随着风一页页翻动。
那个年代战争还不像现在这样频繁,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有翼种和吸血种的时间轴也并不相同,他们在交错的时间里各自为政,Labber有时候会让他到他的实验室里,让他帮忙完成各种各样的实验。
“Labber哥哥。”
“嗯?”
“为什么一直呆在实验室里?”
“因为研究需要啊。”
“是……这样吗?”
“你呢?为什么离开空白?”
“我——”话语迟滞,却并没有停顿,“因为想见证这个世界的历史。”
这个对话后来没有回音。
而后的日子又平静得足以用“安定”来形容,就算卡尔有时候离开那里去某个战场,最后回来时都能见到Labber在那儿。
习以为常——因此而忽略了其它。
.
要知道他们的相遇原本只是个偶然。
.
偶然不过是概率的一种,有概率就会发生,不是1就不会必定发生,不是0就不会全无可能。
……是会发生的事,就会一再发生。
卡尔•兰克在黄昏时醒来,因为近晚时的风太过惬意所以他忍不住趴在半空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眼前的书页有没有被不慎翻折。
就在他查看好最后一页书时,书房外头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声响。
“咦……?”
他都不知道Labber出门了。
而且,现在——
“不是还是黄昏吗……?”
Labber说纯血的吸血种就算是黄昏也不喜欢出门。
卡尔想了想,翻身离开了书房。
“你回来啦?Labber哥哥——”
声音僵在了一半。
他一下子被labber压到了墙角,纯血吸血种的呼吸和尖牙都近在咫尺。
“唔……?!”
手指触及的地方一片龟裂,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Labber,“你灼伤了!”——阳光。
那对纯血吸血种而言是致命伤。
卡尔不知道为什么Labber要跑去阳光下,他满脑子慌乱,只想赶快让Labber回房好好休息。
气息混乱地连成一片。
Labber看着他,忽然间把獠牙凑上了脖颈。
“……?!”
卡尔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吸血种尖锐的獠牙一下子刺穿了皮肤血肉,狠狠地撕开了血管。
“呜……!”
——Labber在吸他的血。
意识到这点的卡尔挣扎起来,但吸血种的力道大得惊人,他只能徒劳地感受着自己血液一点点地流逝。
四周的魔法元素聚集,他瞪大了眼睛,发现Labber的身体正随着他血液的流逝逐渐成长——
“……谢谢款待。”已然成长了的吸血种舔了舔唇角。
卡尔•兰克惊呆在原地。
身后的羽翼在震惊中下意识地张开,剧烈的风一下子在两人之间升起,拉开了风的屏障。
他就趁着这个间隙一下子冲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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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这会儿还是嘈杂着的,阳光与空气粘稠着模糊不清。
卡尔近乎本能地向镇子的外侧走去,人声消退,风的触感渐渐开始清晰。
他整个人都在被吸血的恍惚与看到Labber另外一个模样的震惊之中,天与地在他的视野里模糊不清,他看到远处黄昏的天边燃烧着一片片火红色的云彩,Labber不喜欢这样的时间,他惦念着。
思绪好像忽然就清醒了一些,他靠着附近的树坐下,抬眼就能看到黄昏的天空。
——Labber怎么样了?
卡尔想,Labber看起来灼伤了的样子,书上说纯血吸血种不能接受阳光直射,他怎么样了?
他发觉他嘴上念着那边没看完的书,心里却仍在念着Labber;他想要迈开脚步往回走,思绪却凝固在现下的天空,僵直不动。
这里并非空白漂浮着的天空。
类似的思绪莫名其妙地镌刻进了他的脑海,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去那个……
——该算什么?家吗?
拥有上千年寿命的有翼种,会把和一个吸血种共度了几年的地方称为家吗?
他感到不可思议。
那种不可思议就像Labber在碰触他羽翼时那样的触动。
家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暧昧模糊的名词,他也一样,这种事情在黄昏光的照耀下只会拖出长长的影子。
只是他这会儿仰望天际,这样的影子又清晰了少许,沾粘着带回了过往。
“……姐姐。”
他还有空白可以回去。
有翼种原本就不属于陆地,他在这里只不过是飞鸟的短暂栖留。……Labber和他不一样。
他忽然清晰地、明确地意识到。
Labber的“家”就在那里,他没有别的可回去的地方。
而他则不同,这件事不会带来任何欣喜或者痛苦,只是空虚地落在虚空中,带起一丝涟漪。
他想他知道他为什么会与Labber分别,这件事其实无关乎他们的争吵,他和Labber的道路从本质上就并不相同。
无论是他们来自何处,他们追求什么,他们拥有什么,他们将前往什么地方。
道别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一如所有人在面对他生命中的大多数人,他们的寿命都格外漫长,他们会经历这样的时刻比他人都有多上很多,他原以为这样的时间会无关紧要,毕竟很多事情对他们来说并无意义,就算偶尔交汇也不过是习惯的一种。
卡尔•兰克就这样踏上了自己的旅程,他休整双翼,羽根上的每一寸都能真切感受到风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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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岁月里他也曾向别的吸血种打听过Labber的消息,得到的答复不一而足。
一直到现在。
出现于夜空的身影明明只见过一次却足以让他一眼认出,身后的月光明亮得不可思议,径直勾勒出了黑色的剪影。
而回忆也就随着那剪影一同涌上,差一点儿将他吞没。
——不过,到最后所有的这些都苍白如纸,仿佛一张纸片被燃烧成灰般失去了所有意义。
只剩下了更加苍白的现实,他们必须去面对。
文手也能玩CP球呢=3=
同一CP的图在右边→→→→→
摆在一起秀恩爱【ni
.
CP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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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球?”
手指的触面是圆滑的,顺着一定的角度向下延去,触感坚硬但并不冰凉,没办法打破——不仅仅是因为对象本身质地坚硬,还因为现下的空间施展不开手脚。
球又向一侧倾斜了。
“唔?Thorn?”贝雷特急忙稳定身形,然而因为他的动作,球似乎滚动得更加厉害了。
……因为球里头有两个人的缘故。
Thorn好像并不安分,两个人并不同步导致了球不断移动。
贝雷特摸索着拉住了Thorn,球咕噜噜地翻滚着,两个人一下子摔到了一起。
“痛……”他一手撑着地面,另外一只手却还拉着Thorn的手,他看不见——Thorn让他不要取下黑布,所以在与Thorn分别前,他一点拿下它的打算都没有。
Thorn回握住了他的手。
——贝雷特。
他在他手心上写下了文字。
——好像仓鼠……
后面的字迹因贝雷特想要起身的动作而变成了一条线,球摇摇晃晃,Thorn拉住他的手,他顺势一拽,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
“唔。”贝雷特低吟一声,把Thorn拉过来,牢牢地揽在怀中。
球不再转了。
好像因为两个人都安定了下来,所以球也不再随重心的改变而移动。
贝雷特喘了口气。
这种程度的运动其实还不足以让他的身体有太多的疲惫感,但是Thorn在,他一直紧绷着神经。
好在球只是四下滚动,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额外的伤害。
“还好吗?”他问怀中的Thorn。
向后靠在他身上的少年似乎笑了,空气的流动仿佛也因此变得令人愉快。
——很有趣。
Thorn在他的掌心里写道。
贝雷特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拉住了他写字的手。
“我觉得像现在这样……也很好啊。”
近在咫尺的气息与温度。
他看不见,因而这样的感触变得更加清晰。
心跳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加速了,贝雷特轻轻吸了口气,没有惊动怀中的Thorn。
而后者又开始动作了,他撑起身体,这一举动让已经平衡了的球体再度发生变化,摇晃的圆球让重心相当难以维持。
“唔……!”
没有料到这一下的贝雷特措手不及。
然而,趁着重心改变的瞬间。
他悄悄吻了吻Thorn的唇角。
Three of Well
斯库尔德被称之泉||“你在深夜的歌声可以漂洋过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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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
贝雷特猛地睁眼,大口喘息着来让自己在噩梦的影响下保持平静。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与战场无关的梦里,糟糕的余味充斥着思绪。
窗外的月色已不是新月,月相缺圆,满月的光芒悬在半空。
“咯、……”
从喉头挤压出了痛苦的单音。
他蜷缩在床上,伸手探向自己的枕头下方。
在那里,这半个月来一直在他手中的那柄折刀安稳地躺着——
好了,你该怎么办呢?
他挣扎着起身,呼吸浑浊如同泥水,打开门迎接的是清早的空气。
四楼一直还是只有他一人,仿佛把空旷与孤独当成了定理写在了骨骼之中。
……钢琴声。
他能听见那个声音,从远处暧昧模糊地传来,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曲子——但他对古典乐的了解本就不多。
小树林里青草的气息充斥着鼻腔,叶子落了下来掉在身旁,他甚至能够听见响动。
脚步在落叶地上“枯沙”作响。
……这首曲子、是Thorn。
虽然他没有听过它却能够认出Thorn,Thorn并不开口,他的所有一切都用琴声表述,那就是他的言语,他的歌声。
“呜……”
意识还在不确定地摇晃着,仿佛他还在梦中,他用折刀在手臂上划出伤口,以此确定自己仍旧清醒。
图书馆靠近小树林一侧的窗户。
当初的他就是在这里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视野越过窗台,在这里其实已经能过看到钢琴的影子,不过他甚少那样做。
但关于此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咬紧牙直到嘴里满是血腥,吃下去的药似乎还在他胃里翻滚,药物的副作用——去他妈的药物副作用。
贝雷特深吸了一口气。
把眼前所有不确定的光景挥开他就能看见图书馆里的景象,从这里还要穿过几个书架,被层层叠叠掩盖的是钢琴的一角,黑色的琴身被精心保养,反射的光芒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被堆在房间的一角。
他能看见弹琴人手指的动作,藏在琴身后纤长的手指不间断地游移飞舞,白色的发梢随着动作轻轻移动,即便光影在他眼中模糊不清也依然能捕捉到那个身影。
“……Thorn。”
刺痛。
神经末梢如同电流划过般疼痛,思绪拼命地想要将它连接上大脑中的某些东西却只能空洞地放弃,他像断了线的风筝,就算想要追寻也已经没有了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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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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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雷特一翻身跃进了屋内。
脚步尽可能的轻微,这样他可以不错失任何响动。
焦躁的钝痛感仍在烧灼着神经,可所有的痛苦与焦躁在双耳捕捉到琴声的刹那都彻底消弥。
黑夜被瞬间拉起,音符落上了他的刀刃,刀刃闪烁着冷光,而那冰冷逐渐被音符取代。
他已经能够看到Thorn了。
意识和幻想一并在他的脑海中炸开了火花,连接不上情感的大脑条件反射地告诉他眼前的画面并不真实。
……“亡灵”。
声音正在冷冷地嘲笑。
躁期的鲜血正在不断流淌,叫嚷着要让他杀死所有敌人。
要知道在战场上他绝没有这样犹豫的空间,如果不是战死就是将敌人杀死。
钢琴流畅地转过了一个转音。
……可就算本能一直在叫嚣着是敌人就要立刻杀死,就算这样他也无法再往前挪动半分。
消灭活着的敌人是战场上最该做的事,但现在,他做不到。
他不认为是几年和平的生活抹消了他求胜的欲望,一个声音在他耳侧冰冷冷地开口:你在期望什么?
“——”
贝雷特闭上眼睛,颓然倚靠着书架坐下。
这种问题连同他自身一样荒诞可笑。
他任由自己沉浸在音乐声中。
不一会儿,音乐声停了,他听见脚步向他靠来,一只手拉住他的手,在掌心上书写。
——为什么不走门?
“气息”。
他所熟悉的气息。
“抱歉……”
——贝雷特?为什么哭了?
“没什么,这只不过……是药物的副作用罢了。”
他希望的只不过是呆在这里,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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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rn,你有没有——”
这样说着的莫希尔德一靠近这里就被一个纸团砸中了脑袋。
——安静一点。
被举起的素描本上这样写着。
“……?”
莫希尔德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就在钢琴边上,贝雷特靠着钢琴的脚,正安稳地睡着。
蹭标签!贝雷特和Thorn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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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ee of Well
斯库尔德被称之泉||“你在深夜的歌声可以漂洋过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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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Thorn。
“……你的名字吗?”
——你是谁?
“贝雷特……贝雷特·所罗门。”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是图书馆。
“图书馆、吗?……抱歉,我迷路了。”
——我从来不会迷路。
“……这还真是厉害啊,哈哈。”
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好像他已经忘记不久前他还在树林的边缘瑟瑟发抖。
图书馆的一侧——他都没有想到自己会绕到这里,当然也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架钢琴,在清早发出声响。
弹琴的少年看起来差不多与他同龄,他手中拿着A4素描本,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字迹工整清秀。
——为什么带着黑布?
少年……Thorn问。
贝雷特低头才发现莫希尔德医生给他的黑布不知何时已经掉了出来,是因为他在树林里睡着了的缘故吗?
“这个?……是医生交给我的。”
因为他直接从诊疗室离开了,所以这块黑布自然而然地留在他的口袋里。
Thorn没有追问,他又翻开了一页新的纸,笔触的痕迹“沙沙”地响起。
——下次带上它来吧。
“……?”为什么?
——据说眼睛看不见时,对钢琴的声音会更加敏感。
贝雷特抬头,只见阳光从他的身后洒下,落在Thorn的发梢上,带起了细碎的、闪烁着的光允,让他一瞬间几乎移不目光。
但他仍是很快地垂下了头,轻轻地笑了出来。
“一定会的。”他说。
……一直到那之后很久,贝雷特仍会为这个清早而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那时的他病危去留心什么,亦并未在渴望什么——甚至那时的他一心只有放弃自己的所有,彻底地舍弃这个世界。
他没有在聆听,亦没有在寻找。
是那声音找到了他。
它漂洋过海,一如黑夜般将他笼罩,跨过痛苦之海、语言之海,将他带离了梦中的那个世界。
大概再没有什么——会比这些更不可思议的了吧。
他和Thorn,就这样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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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雷特?”
“嗯?”
“你看起来……不,最近的心情如何?”
“心情?最近的确……平和了一些。”
“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算是……遇到了件不可思议的事吧。”
“愿意告诉我吗?”
“——”
“贝雷特?”
“抱歉……那件事,我还不想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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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他还无意分享。
有时候他无法去叙述一件事的开始与经过。
贝雷特蜷缩在图书馆的一角,空气里满是书本的味道,沉睡在纸张里的气息向外飘散游移到了四周,空气里满是某种安稳的气息,让他可以放心地停靠在这里。
新月——如果不是他又一次陷入了无底的痛苦漩涡他或许根本不会发觉时间,胃里的绞痛似乎蜿蜒到了全身。
“呜……”
所有的意识在眼底变成了光怪陆离的剪影,就算什么都看不见依然有五颜六色的电火花在黑暗中闪烁。
耳边似乎有音乐声在响。
贝雷特只觉得自己被各式各样的残影笼罩,但在那之中他唯一能看见Thorn的身影,仿佛有一次他从图书馆窗外看见的模样。
他模模糊糊地向着那身影靠了过去,脚步踉跄着差一点儿把自己绊倒。
然而他仍旧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他不想听见任何嘈杂混杂在钢琴声中。
“……你喜欢钢琴吗?”什么时候他曾经问道。
眼前是一片黑色,黑暗得看不到任何事物,可在那样的黑暗中他竟然感到了些许平静。
——我喜欢古典乐。
手指在他的掌心上留下了痕迹,他凭借触感意识到了对方正在那里,自己从掌心浮现,在脑海中成型。
“很棒的爱好。”贝雷特对他说。
——贝雷特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我……”他迟疑,“下次、带给你听。”
……就这样定下了约定。
最后这个约定达成了吗?
他不知道,他并不清楚……对于事件与事情先后的顺序否一片模糊,锂盐破坏了身体内侧的平衡,他又一次发觉自己迷路,既站在四楼自己的病房,又站在一楼通往图书馆的拐角。
半分的冷笑从身体的深处挤压而出,如同那天刺入他掌心的尖锐刀刃。
……你在期待什么?
这种疑问足以摧毁郁期时的他,痛苦是没有来由的,他一步踏错就会直坠进黑色的深渊。
贝雷特只好抓住感官中唯一能够清晰觉察的乐声,逐步向着外头前行。
——早上好。
他忽然想起这是某个午后,他才方才习惯了带着黑布在诊疗室里接受询问,出门右转就能够去图书馆,他扶着墙,有些嫌麻烦地不愿将它取下。
“贝雷特?”然后他听见了声音……在问候前就听见了脚步声,以及笔记本翻页的声音,“早上好。”
看不见的双眼让感官更加敏感,他从记忆中搜寻到了声音的主人,他几天前曾经遇见过的病人。
“早上好,Azusa。”
然而眼下站在他眼前的不仅是Azusa一个人,传来的脚步与呼吸声都有两重——意识到这点让贝雷特微微紧绷起了身体。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贝雷特还没有来得及诧异自己战斗的本能没有发挥效用。
纤长的手指就已经开始在他的掌心写着些什么,指尖的碰触让颤栗感彻底地取代了有些失灵的战斗冲动。
——下午好,贝雷特。
触感与字迹。
能够一瞬间判断他人的“气息”。
“……Thorn?”
贝雷特发觉他有时侯会忘记Thorn和他一样是这间医院的病人……不,他从一开始就并不在意这件事。
虽然他也曾猜想过Thorn患有的是什么样的疾病,但最后他只能得出结论无论那是什么样的都没有意义。
Thorn就是Thorn。
……然后那个声音又一次浮现,带着冰冷的嘲讽。
你到底在渴望着些什么?
犹如一条鞭子狠狠抽在了他的身上。
他猛地想起儿时曾经教导过他的那些人,他们叫他要冷静,要隐藏自己,对未来不要抱有任何期待。
作为士兵,他不需要有任何理想。
那些事已成为了他最神的梦魇,烙印在他的灵魂里变成了他下意识行为的准则。
冷静、隐藏、不看向未来。
但现在。
他或许在不知不觉中怀抱着某些期望,连他自己也不曾意识到。
又一声冷笑轻轻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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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迟早也会被亡灵替代。
Two of Well
薇儿丹蒂之泉||“我已尝试以自己的方式寻找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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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因为意识的模糊而动摇着。
他甩了甩头,试图把所有晕眩的质感驱出脑海却没能成功,世界隔着水面,而他在水底。
……仿佛窒息一般。
手指轻颤着碰触着口袋里的折刀,刀柄是木质的,可他触上去时却感不到木头的温润,只有一片冰冷。
属于金属的冰冷。
仿佛仅仅是碰触就能够割伤自己般。
他握紧刀柄,反复握紧、而后再度松开。
——他从诊疗室逃了出来。
虽然或许旁人并不那样认为,但贝雷特自己却始终固执地觉得他是在逃跑。
他无法面对莫医生的面容,亦无法面对眼前的世界,这充斥着“亡灵”的世界让他感到了窒息。
坐在诊疗室里——他取下眼罩就看见房间的墙壁,围绕着他身周的墙,几乎一刹那令人无法呼吸。
他只想离开那个狭小的空间,把所有囚禁禁闭封闭的感觉都甩在身后。
想要呼吸——可现在困住他的窒息他的是这整个世界,它将他彻底围绕其中,遍寻找不到出路,没有任何自由。
挣扎也得不到解脱。
贝雷特沿着花园的路向前走去,地面上的花坛磕磕碰碰,不一会儿就被他踢倒了一个。
“喂。”
“……?”
谁?
他可以肯定那声音是在叫他,他很早就学会了分辨敌意对象的方法。
脚步停顿,他回身,站在那里的少年挑着眉看向他。
眉梢带着怒意,没来由的愤怒——至少贝雷特并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惹恼了他。
“喂,你刚刚踢到的花盆是我放在那里的!”
“……哈?”
这些东西不是医院公有财产吗——
脑海中一刹那传来了回声。
但紧接着,声音停下,他忽地意识到这些事没有任何关联。
只不过是被眼前人迁怒了而已。
“给我道歉!……不对,在那之前先向花盆道歉!在医院里走路都不知道要看路的吗!……”
衣服上写着巨大“龟”字的少年用飞快的语速说道,连珠炮似的话语接连落了下来。
“……”
贝雷特找不到插口的余地。
他想眼前的少年想要的根本不是他的答复而是宣泄自己的情感,他不认识这家伙,但他一定也属于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令人窒息。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喂!在别人说话的时候要注意一点!这可是基本礼仪啊!基本!……”
吵。
放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他想要深深呼吸,但眼前的人没有给他留下间隙。
“你倒是说话啊你?别不开口啊!你到底是想怎样啊?对了你还没有道歉。……”
少年的情绪没来由地高涨,散发出的躁动感几乎也要把他点着。
贝雷特向后退了一步。
“你退什么啊?喂!”
“……吵。”
手指攒紧了折刀。
刀子在挥出的瞬间展开,接近刀柄的利刃划开了皮肤,鲜血瞬间流下,满手都是。
“很吵。”贝雷特说。
然而尽管他这样说,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怒意,倦怠感向外扩散蔓延,呼吸里仿佛被厌氧的细菌充满。
他只是想赶快离开这里。
剩下的所有——剩下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
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他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记忆也变得模糊,好像大脑里被人装进了铅块,运作起来沉重得让人叹息。
“呜。”他发出了轻微的呜咽。
脚步蹒跚地向前迈去,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什么地方,双腿只是机械性地执行着最初的命令,往某个他并不知道的方向走去。
“……呼。”他靠在一棵树下,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
眼底的光线似乎已经渐渐昏暗了下来,风里带着黄昏的气息,得知一天将尽让他稍微觉得好过了一些,晚风让呼吸顺畅了一些,他闭了闭眼,想起自己之前沿着小花园的道路行走。
——那个叫做BX的家伙……
这名字很怪,但病号服上就是那样写的,因为只想着离开,所以他直接把对方踹晕在地。
“……”
记忆清晰的同时自厌感又涌了上来,他靠着树干坐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
……太糟糕了。
天边有一轮残月逐渐地向地平线降下,再过几天他就无法在夜晚看到它了。
他都没有察觉——月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渐渐转变为了新月,他没有留心,而他的心绪依然忠实于时间的流动。
“啧。”对自己的厌恶加重了,贝雷特索性闭上眼睛,试着不去想更多的东西。
这片小树林很安静,就他所知平时来这里的人并不是很多,他想他可以暂时在这里休憩而不被人注意。
沙。
“……?”
可就在那样的想法落下时细微的响动从树林的一侧传来。
树枝和枯叶折断的声音,脚步踏在土地上的声音,布料磨擦枝干的声音……
“感觉会有怪物……没有怪物也会有医生……”
——人声。
声音发着紧。
“他、他们会来杀了我的,逆。”
在害怕。
那样的情绪他曾经万分了解,后来在时光中逐渐被抹去。
但他还从未遇见会像这样惊恐的人,犹如整个世界都在威胁自身,将存在消抹。
“呜……”思绪让胃一阵绞痛,他这才意识到这一整天他什么都没有吃,胃发出的抗议先前都被彻底地无视。
“谁?!”
惊叫声响起,不辨男女的尖锐声音一下子刺痛了他的神经。
“啧……!”
躁动感一下子从深处涌出,他猛地起身,边上小路上穿着洋装的少女一把抱紧了怀中的小熊,灰色眼里满是惊恐。
“你是谁……想做什么?!”
——他明明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她的意思。
刚刚松懈下来的心情差一点儿就被拨向了另一个极端却又很快回落,他迈前一步,少女就向后退一步,瑟瑟发抖的身体看起来格外娇弱。
女孩子?
贝雷特凭直觉察觉到了些许微妙,但这样的事怎样都无所谓了吧。
他对这事并不产生兴趣——他对所有事都渐渐失去了兴趣。
“我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人。”他说。
“你们都会伤害我!会杀了我!所有人都一样!”
“咯——”
刀子被刺入了脸侧的树干中。
尖锐的刀锋反射着光芒。
他看向她,目光渐渐冰冷,凝固如同未干的石油。
“既然这个世界如此痛苦……”他问,沉淀在黑色眼里的是最深的深渊,就算想向上浮也到不了尽头,“……为什么、不去死呢?”
刀子深深扎进了树干中。
贝雷特望进对方眼中,看见那双透彻的灰色眼里蓄积了泪水。
他凭直觉发觉认知上有着微妙的差异,可那种事情――无所谓了。
很多事情都在渐渐变得没有所谓。
“我并不打算伤害你。”他说。
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刚才缓过来的药效似乎恢复了作用,意识摇摆不定,在天平的两端走着极端。
“你骗人!”少女向后退去,更加抱紧了手中的小熊,“你一定会杀了我……”
她的脊背靠上树干,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够给予她支撑。
――仿佛被困在海中孤岛。
握着小刀的手忪了又紧。
胃好像更难受了。
“为什么会那样认为?”
“所有的人都是那样!他们都想杀了我!”
.
她所畏惧的其实并不是眼前的她,自始至终她与之对抗的都是整个世界。
……他们是一样的。
就这点上而言。
可是,他们所对抗的世界并不相同,贝雷特并不恐惧,他手中握着的是刀而不是无力反抗的小熊玩偶,尽管他们都在逃离,却是在追寻着不同的“自由”。
他忽然间感到了倦怠。
如同新月来临的晚上般,一瞬间把所有的“意义”与“动力”都抛进了垃圾堆,点火,焚烧。
握着折刀的手松开了,他退后。
少女立刻向着树林深处冲出,叫着什么人的名字躲进了树丛之后。
他把刀子从树干中拔出,看了眼刀刃上的木屑,笑了。
“……哈。”
极尽嘲笑。
对自己。
指尖上刚才刻出的伤口已经止血,他吮吸着干涸的血块,而后咬了下去。
.
不管这片小树林里原本有着怎样的住客,贝雷特最后都没有理睬。
医院里的树林原本不大,可他不断在树荫的影子里徘徊,总觉得眼前的道路怎么样也无法走出。
但好歹这里的风还算通畅。
通畅的风让窒息感有些消散,他终于得以再度安定下来,席地而眠。
――睡着的时候似乎又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看起来像过去的战场,但他明白这并不是现实,也不觉得这里是梦。
他不断在那里行走,找不到方向地徘徊,一低头脚底已经被不知谁留下的刀子割伤,身后一路是血。
可他不觉得疼,也就任由满地的刀子割烂了他的双脚,沿着血路继续向前。
前头是没有尽头的道路,一直如是,大概直到他走到死亡的深渊,这条路也不会有尽头。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死亡都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
贝雷特在醒来后一瞬间如此觉得,冷汗顺着脊背淌下,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颤抖地坐在树林里,抱着自己不住颤抖。
……他的世界,也在被大海包围着。
无处可去、 无路可逃,就算他再怎么竭尽全力,也已没有自由可以给他争取。
这就是他的现实,他的现在。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声音。
从远处传来的声音绵延着传到了他的所在,虽不浑厚,却足够悠扬。
“是钢琴……吗?”
他不知不觉被那样的声音吸引。
脚步忽然又再度恢复了力量,他咬紧牙,把虚弱与疲惫都压回身体内侧,跟随着声音向前走。
旋律伴随着一个柔和的转音展开,随着他的脚步而变得越发清晰,他听不懂古典音乐,他甚至从未去聆听那样的乐曲。
可只有这一次,它的每一个音符都凿进了他的心底,一寸寸地为他勾画出了前行的道路。
贝雷特跌坐在某个窗台下。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道路与方向都早已迷失,他只听见钢琴声从那里传来,所以,他就来到了这里。
乐章推演。
钢琴的键被流畅地摁下,甚至能让人想见黑白键交错时刹那的舞动。
他如同负伤般坐在窗外轻声喘息,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乐声之中。
忽地。
乐声停下。
贝雷特困惑地睁眼,一张纸突然被从窗口伸下,探到了他的眼前。
——你是谁?
纸张的主人如此问道。
One of Well
兀儿德之泉||“旷野无人,旷野无边无涯无日无月,我已不在人世” (上)
.
“谈谈那场车祸吧。”
“车祸……?”
“对,就是之前……你来医院前遭遇的那场。”
“那件事、吗?但是我只受了一点轻伤,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没有人……带你去看过吗?”
“……我认没有必要。”
“这样啊……”她在遗憾。
为什么?
“贝雷特。”
“嗯?”
“下次要记得带这块黑布……不,平时最好把它带上身上,好吗?”
“……?”
“你不愿意吗?”
“不……并不是。”
他只是不能理解。
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口。
.
在动物角遇上的医生。
身高甚至还不及他——让他在一瞬间错以为是女高中生的心理医生。
黑色的猫“喵喵”叫着,因为她的到来而一下子从他手边跃开,留下了柔软毛发正在指间的些微印象。
“……啊。”
“你是贝雷特吧?”女高中生般的医生战战兢兢地说道。
没有工作牌,在医院里所有身穿白大褂的人都被默认为医生,他在一刹那的震惊后理所当然地那样想着。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来找他。
“来当我的病人吧!”她说。
一瞬间贝雷特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这句问话没有征兆并突如其来,女医生眨了眨眼,意志坚定地看向他。
——心理医生首先不能让病人有所不安。
“倒是、没有问题……”
反正他一直没有主治的医生,亡者们先后混进了他的世界,最后没能留下些什么。
“太好了!”这句话让对方的面容上瞬间闪烁出了光芒,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像他见过的那些真正崇敬着未来的人,“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
——兀儿德之泉一定不会束缚住这样的人。
他心想,忽然对眼前矮个子的女医生产生了微妙的好感。
“只希望你不要被带走啊……”他轻声说道,“被‘亡灵’。”
视野突然又转变回了开门的瞬间,不连续的记忆与思维交错在一起成了平行的时空。
他站在那里,呆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怎么了,贝雷特?”莫希尔德露出明朗的微笑看向他,“有事找我吗?”
寒意顺着脚尖跃上脊背,他摇摇头,笑了。
“不。”他说道,“我只不过是碰巧经过而已。”
“你觉得‘亡灵’正在取代你身边的人吗?”
“不是‘觉得’,它们已经在那里了。”
“所以……你不信任其他人吗?”
“……嗯。”
“那么,你信任我吗?”
“……”
无法回答。
他什么都、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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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作答无法回答的事有太多。
曾有什么人告诉过他面对心理医生时最为重要的是相互信赖。
只有相信对方,他才能给予你帮助——
最基本的关联缺失。
他有些蹒跚地走下了楼梯,黑布被塞在口袋里,外头的空气仿佛从更遥远的彼方面传来。
贝雷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想他身在旷野,而旷野无人,旷野无边无涯无日无月,他已不在人世。
这里,说到底什么都没有。
One of Well
兀儿德之泉||“旷野无人,旷野无边无涯无日无月,我已不在人世”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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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期。
郁期。
轻躁期。
月相循环往复。
时间不断向前推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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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躁期的日子总会比其它好过一点,却也差不了多少。
安定之流对他而言是个荒诞不经的梦想,一如既往。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清早总会在不安定的梦里醒来,梦里杂乱无章地充斥着一些漂浮不定的妄想,像海水中的泡沫,一个破灭另外一个又出现。
所幸404这个病房现在还只有他一个人,安静的空气让情绪得以稍稍沉淀。
“呼……”
呼、吸。
梦境的质感似乎还残留在体内,一寸一寸粘稠着内里的黏膜,夏日的汗水般模糊不清。
……呼、吸。
洗漱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地把冷水拍打到脸上。
今天是几号了?
对时间的感知也已经模糊到了一定地步,他有时甚至把握不住自己情绪的变化。
这大概是药物的作用——可得知这点不能带来任何宽慰。
他闭上眼睛,黑暗就像是把他彻底围绕。
但他等会儿还要去医生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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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记得按时吃药哦?”
新近成为他主治的那位医生说。
矮个子的女医生抬起头用认真的语调说道,她把黑色的布带交给了他。
“下次把这个带上。”她说。
他还记得有不少人为他看过病,他的药方一直在变。
从他来到这里开始,在他来到这里之前,过去与现在的记忆混淆在一起认知不清,可“记忆”这一名词本身就指代着过往的事物。
思绪也因此变得混乱不堪,从一个点连接向另一个点,不连续,没有尽头,没有路线。
“停用碳酸锂了吗?”
他听见对话从一楼的办公室里传来,断断续续,在脑海中自行完善。
“嗯,看了下病史……换卡马西平。”
主治他的莫希尔德医生。
“但是停用锂……复发风险。”
并不知晓的男声。
“嗯,我知道源前辈……我会小心的。”
贝雷特站在一楼的走廊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不明白因由,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在这里。
他有这里的钥匙,医生说他如果有事可以来找她聊天;他知道这间办公室有三个医生,他熟悉的、他认识的、他陌生的,没有一位是男性。
“咔哒”,门锁开启的声音。
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进入了紧张状态。
门被推开了,出现在那里的是不认识的男女。
.
“贝雷特?感觉还好吗?”
“……嗯。”
“放松,不要紧张……蒙上眼睛很不习惯吗?”
“有点。”
“因为看不到?”
“……嗯。”
“没事的,这里不会有任何伤害你的事。”
“……”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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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未知状况时的不知所措。
人都是如此,他也是,他从未身在医院,他从未置身于类似的环境。
这里并非战场——事实上若是战场,他或许能够更好地应对。
“呼……”
贝雷特向下走。
时间与世界在这里相互断续,望进泉水能看到过往。
他觉得他已身在旷野,从那里遥望什么人也看不到。
“我没见过你。”
小花园里的女生对她说道,她穿着深色的卫衣,他花了些时间才辨认出她的性别。
少女以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想了想,露出了微笑。
“我是新来的。”他说。
……他是所有场合的新来者。
他所在的,已不是他原本的世界。
贝雷特跟着那少女,他看见她胸前的名牌,淳华。
仿佛带着自己的韵律。
她拿着扫帚在花园里走走停停,落叶在她脚下聚集成堆,沙沙作响。
“为什么要扫地?”
“因为看着太脏,不喜欢。”
“哦。”他曾听说过这样的病症,不能忍受一丝污浊。
“你呢?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生病了。”
“是哦。”
既然住在医院又有谁是健康的?
这里聚集了各式各样古怪的病人,他曾听过的他不曾听过的,旷野深处,到处都是未知的野草。
——这里不就身处于旷野之中吗?无边无际。
“我和另外一些人共用身体。”少女说。
她说话时冷彻得如同夏日里的凉水,一下子浇下把他的所有思绪扯离原先的间隙,落进新的空隙里。
微笑一下子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亡灵’。”他吐出了那个词。
“哈,或许是吧。”她露出一抹冷笑。
霎时间起了风,扫帚下的落叶向远处飞去,落进了虚空。
她目送着那落叶远去,再回头时目光忽然就已经不像是方才的她。
“你去过动物角吗?”她忽然问。
像是话题突如其来地发生了转变,又像是缺失了中间章节的两个片段在脑海中无缝相连。
“我们都很喜欢动物角。”她扬起一抹笑容,带着几抹晦暗不明的情愫,“你应该去去看。”
.
“那么,我们来聊聊?”
“嗯。”
“你入院多久了?”
“……一个多月吧。”
“在我之前没有人当过你的主治医生吗?”
“嗯。”
“为什么?”
“……”因为“亡灵”,可他没说。
“唔,没事,我们可以来聊聊别的……最近有什么特别让你在意的事发生吗?”
有。
可他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
他向上走。
那是在郁期最为痛苦的时间段前就已发生的事。
往上走——天台似乎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死亡也是。
七楼的楼层挺高,至少比他曾经居住的平房屋顶靠谱。
贝雷特推开了通往屋顶的门。
——然后少女的身影就那样落进了他眼中。
站在天台的银发少女随着开门声转身,裙摆在白日的风下舞动,一转圈,渲开了一片炫目的色彩。
他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她的身后就是蓝色的天空,深邃的颜色一直融化进旷野深处。
“啧……”
他咬了咬牙。
少女银灰色的眼眸有种落雪的质感,她注视着他,问:“……谁?”
电流瞬间掠过脑海,沉睡已久的记忆细胞被银灰色的电流激起,再度活跃起来。
——他忽然发现那也是个雪天。
后院里入冬后最初的那几场雪之一,既没有什么特殊亦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
只是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雪。
故乡并没有雪——直到来到这个国度他才第一次看见了雪:
白色,却并非想象中的纯白。
有些冷,却并不是不可忍耐的范畴。
寄宿家庭的夫妇把围巾绕上了他的脖颈,对他说“和他们一起去玩吧”,就算他早已经过了玩耍的年纪。
院子里更小的孩子正打着雪仗,未免被殃及他从旁边绕开,沿着篱笆的边缘缓缓行走。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女孩。
站在篱墙外,银灰色的发与眼融进了飘落的飞雪,手指搭在篱笆上,冻得发白。
比他小上少许的女孩。
望向院里的目光因飞雪而模糊不清。
“你……”他走向那女孩,“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女孩发出了小小的惊叹,视线的方向转变,银灰色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我、我只是……看看……”
声音越说越小。
贝雷特颦眉,放弃了聆听。
“你看起来很冷。”他说着,手指轻轻碰触着女孩搭在篱笆上的手。
……指尖相触。
冰冷的触感让他轻轻打了个寒颤,女孩银灰色的眼睛向下、落在了他的手腕。
“有伤。”
“啊……嗯……”
“……爸爸妈妈,也打你吗?”
“不,他们不会……”
——事实上那些伤来自他自身,而他并未忽略话语中关键的“也”。
时至今日贝雷特也说不清那个瞬间他诞生了怎样的心情,究竟是同情还是某种意味上的同病相怜,所有的这些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可考。
他只是稍微想了想,就做出了决定。
“这个给你。”他把围巾解下,越过篱笆披上了女孩的肩,“这样就不会冷了。”
指尖似乎依然残留着冰冷与暖意,雪一直在下,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头。
“——喂,贝雷特!”
一个雪球猛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贝雷特下意识地缩肩,用尽全力才压抑住了转身立刻冲向攻击来向的冲动。
他转过身,同一寄养家庭的孩子正冲他挥手,“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咦?”他刚想说出那女孩的事,却在转身的瞬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细雪仍然不断地下着,他握了握拳,忽然觉得那女孩就像她的发色与瞳色般,消失在了雪中。
——他从未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重逢。
头顶的天空蓝得不可思议,仿佛每时每刻都在诱惑着他离开地面,而那少女用银灰色的眼眸注视着她,那双眼睛与几年前的双眼渐渐重叠。
“你、是……”
面容无法连接上情感。
他觉得冷,仿佛再度置身于寒冷的冬日。
名牌上写着“Ruin”。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那日雪中少女的姓名。
“我们见过的。”他试着说道,也在试着唤醒自己的情绪。
“……过、吗?”从少女的口中发出了不成音的单节,话语在脑海中径自完善,难以理解、他居然能以这样的方式理解话语。
“嗯……”
少女搜寻着她的记忆。
“想起来了。”然后她说道,“前几天在医生那里,对吧?”
刹那间所有可能与希冀都被打回原型,贝雷特站在那里,似乎隔了很久——又似乎不过转瞬——
他扬起了笑容,一如他面对所有人。
一如他面对“亡灵”。
“嗯。”他说,“是啊。”
没有什么值得纪念……没有什么值得怀疑。
贝雷特在半夜偷偷溜下楼,外头的天空既有月亦有星,不是满月,亦非新月。
——他有一楼的办公室钥匙。
他知道Ruin归那叫琳的医生治疗,他也知道琳医生和莫医生使用同一间办公室。
病历不难找。
那上面记载了医生访问到的少女的家族史与病史,过往的她。
看似美满实则暴力不断的家庭。
在变故后漂泊街头的经历。
最后被带到这个医院……
记忆障碍。
会将两段不相关的记忆拼凑在一起,形成完全新的“记忆”。
“哈……”
他坐在黑暗的办公室里,轻笑出声。
阿尔忒弥斯之月||“否则就坐在这幽冥里梦想空虚的帝国”(下)
.
因为袭击医生,贝雷特被关进了小黑屋。
这里只有简单的桌椅,没有窗,把灯暗下来就是漆黑一片。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
黑暗到足以让情绪沉淀下来。
虚无到足以让人无法保持清醒。
他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睡在这种地方当然不可能安稳,却反而因而没有梦。
“啧……”
然而即便醒来他能看到的也只有与梦境相同的漆黑,血液在血管中躁动,他捏了捏拳,仿佛能够听见心跳的声响。
“……哈。”
无趣的心跳声。
反正它迟早会停止,他想起子弹贯穿过心脏时溅出的血液,他每一次回想总能想起额外的细节。
令人——生厌——
一如眼前这狭小的空降。
贝雷特在黑暗中起身,房间里的陈设他早在一进来时就已经记清——反正也没有多少东西,一如他此时此刻能够看到世界的样貌。
门在椅子背后四步的地方。
他走了三步半。
抬腿。
正蹬。
——他的双脚是以杀人为目的训练的。
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在黑暗中带出了回声,颤抖着将空气振动。
足底发麻。
但他没有停下。
金属门的震动让耳朵里满是某种嗡鸣,幸好四楼的病人并不多,办公室里看样子也没有医生。
“哐当”。
门与门框发出了分裂的声响。
关住的门锁无法承受撞击的力量,锁与墙体分离,门向外打开,外头的光线瞬间溢满房间。
“……什么啊。”
原来今天、是满月吗?
“哼……”他勾起唇角发出轻笑,庇佑这月色的女神是一位猎手,弯起的弓从来没有射不中的时刻,“猎杀吗……”
.
——想要杀死的和应该杀死的,是什么?
.
“还以为是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原来是你啊?”
声音自一侧传来。
他似乎曾听过那声音,但却在微妙的细节处有所不同。
紧接着,传来了脚步声。
“……?”
从走廊一侧走来的人穿着绿色的洛丽塔风短裙,亚麻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似曾相识。
出口的话语无意属于少年的嗓音。
“……橘和也?”
但是不对。
少年的面容上凝结着张扬的笑容,并不像小动物,反而——
如同捕食中的幼兽。
“哟,又碰面了——可惜,猜错了!”
“铛”,护网传来巨大的震颤,少年猛地砸向铁丝网,沿着走廊向他冲来。
裙摆飞舞着。
——反光。
刀子?
他下意识做出反应,比起退后更进一步向前,膝盖向上撞击,与刀柄相互撞击带出疼痛。
但刀子仍然划过了大腿,撕裂的疼痛伴随着血色,他“啧”了一声飞身退开,压低重心警惕地看向对方。
“你、是谁?”
月光洒落。
“和也……不对。”站在月光下的蓝眼少年扯开嘴角,尖锐如刀,“我叫做和介。”
橘和介。
刀光在不大的走廊上划动。
对方拥有武器,压倒性的不利。
——然而比起这些他有更在意的事。
“这家伙……”扫腿,“是亡灵吗……?!”
“亡灵?不对——”蓝色的眼镜反射着月光,“都说了我是和介。”
穿着女装的蓝眸少年一个箭步追逼到他的身侧,小刀将将掠过他的肩头。
“……喂,不许接近和也!”
“哈……!”
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他无意反驳,并非没有意义,只是从骨子里带出了一股执拗什么都不想说。
……反正、只要战斗就好了。
足背撞上对方的手肘,方才破门而出的双脚一片疼痛,然而疼痛不足以使他清醒,他在那里,血液仿佛随着月光而烧灼。
走廊上的月光格外明亮。
——和介有自己的好憎,那么、他呢?
思绪就在这样的月光下逐渐弥散。
他在这里做些什么?
这里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道路被封死在医院的高墙之中,陷落在幽冥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如果、他不做些什么的话。
外头的月光一片皎白,明月之下,看不到星光。
然后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即便半月之后的他未必能够理解此时此刻的自己。
贝雷特盯着自称“和介”的少年,扬起微笑。
——无论你是不是那些亡者。
“去死好了。”他说。
阿尔忒弥斯之月||“否则就坐在这幽冥里梦想空虚的帝国”(上)
.
凭心而论,半个月后的贝雷特并不一定能理解半个月前的自己。
他坐在医院四楼属于自己的病房里,手腕上的伤痕已经变得愈加丑陋——那里曾经有写划痕,刀子或者其它,最近又添上了新的痕迹,每个过一个月它看起来就会有新的模样。
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Affective Disorder,半个月后的他再看见这样的伤口,宛若窒息一样的痛苦似乎仍旧残留在气管深处。
——可是他依旧无法理解。
就像满月时的月色,未必能够理解新月时无光的夜空。
.
贝雷特似乎又做梦了。
这天晚上他一闭眼就又置身在了遥远的战场,他手里握着和年幼身躯差不多大小的枪支费力地在废墟间行走,找寻着一个又一个隐蔽点藏身而后把枪架起。
枪的后坐力总是很大,孩子的肩骨被撞得生疼,他咬咬牙把疼痛忍下,从隐蔽的窗口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片残垣断壁。
——战争。
那是场内战,政府与反政府武装一直从恐怖袭击发展到冲突到最后全面战争,累积多年的矛盾彻底爆发。
不过所有的因由其实都与他无关,从出生起他的生活就已被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下,他闻得到硝烟的味道,鼻腔里满是鲜血的锈味和腐尸的气息,废墟的尘埃一层又一层厚重地压过梦里的天空。
战争一直持续到了两年前,这个国家彻底解体,原本的国土一分为二被邻国掌控,没过多久就被彻底吞并。
而那时的他早已离开了战场——
不。
这么说大概不对。
梦中的他仍在那里徘徊,事实上,无论他想怎样伪饰。
他其实一直都未曾离开过那里。
.
他从四楼向下走。
身侧阴影深深浅浅地切割着他的视野。
台阶有一般隐藏在影子中,向下的视线被半遮掩,但不足带来妨碍。
——要留心影子。
脑海中的声音说道。
那是从遥远而来没有底的声音,烙印在他身体里总在这样的时候出现。
他挑起眉,他知道影子里总是会藏身着不好的东西。
血液在血管里躁动,只有蓝白条纹的衣袖提醒他这里不在战场。
不需要堤防可能的伏兵。
——但这里有亡灵。
那声音尖锐地嘲笑着。
贝雷特“啧”了一声,把它当作本能无尽的喧嚣。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变成亡灵。
但凡是他身边的人,不知不觉中都会被替代。
他必须做些什么,否则就只能在这里等待着空虚帝国的破灭崩塌。
死亡和鲜血都在他身体里沸腾,脑海中画面一遍遍闪回过往的岁月,战场,硝烟,鲜血和死亡。
楼梯忽然之间就到了尽头。
花园的道路向前延伸——可以看到反射着阳光的水面,粼粼的光芒让才从阴影中离开的双眼略微眯起。
.
“闭嘴!”
怒吼声一下子驱散了落在眼底刺眼的光,他微微皱眉,偏头,假山的影子落入眼中。
灰黑色的石制假山——点缀在流水草地中看起来也真像那么一回事。
……然而假的毕竟是假的。
但站在那的少年的身影却是“真实”的。
棕发少年满脸不耐,绿色的眼睛在过强的阳光下微微眯起,从眼角到眉梢满是躁动的情绪。
“你太吵了。”他“啧”了一声,傲慢地将其它所有世界与意见都排除在了他的世界外。
那里其实只有他自己。
少年停了一会儿,似乎在聆听什么,紧接着他扬起眉,恶劣的情绪抵达了顶点。
他抬脚猛地踹向最近的花盆,被巨大力道冲击的陶瓷盆一下子飞了出去,砸落地面。
“砰”。
一声巨响。
“什——”
瞳孔猛然收缩。
战场于此刻降临他的世界,一瞬间所有的记忆与影响再度回到他的脑海。
——这里没有胜负。
这里只有生死。
他径直抓起了身边最近的花盆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砸去。
“砰”!
碎裂的声响。
“哈——?”
远处站在假山旁的少年扭头向这里看来,阳光切下了剪影靠着灰黑色的石块模糊不清。
——没有砸中。
不过无所谓。
抛掷不过是本能的威吓而这看样子对对方无效,脚步一下子迈开,通常人在听到声音后会在0.3秒内做出反应。
这0.3秒时间他能冲出多远呢。
“搞什么鬼?!”穿着病号服的少年狠狠说道,贝雷特其实还来不及看清他的名牌。
下踢。
被挡住了。
少年抬起的手臂生生接下了他的攻击,耳际能听到碎裂的声响,剧痛下少年依然站立让他感到了些微的错愕。
但是,这也无所谓了。
战舞的第二个动作已经蕴含在最初的动作里。
原本前压的重心瞬间后移,单手撑地飞身踢出。
名牌快速晃过眼前。
“啊……”
贝雷特发出轻叹。
视野这时才恢复正常,他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战场。
而是站在医院之中。
穿着病号服的少年撞到假山昏了过去,他站在原地,一片错愕。
——类似的情况不是不曾有过。
他在一瞬间又回到了战场,所有的条件反射与行为动作都再度复苏。
病号服上写着罗彬,601。
不认识的少年。
“——”燥热的血液稍稍平息.
“呃、那个……”
“……?”
他忽地发觉身边有另外一个人在。
这么说来,最初听到的声音的确是在对话的样子——
“谢、谢谢你帮了我……”
……男孩子。
从名牌上来看和刚刚昏倒的少年住在同一间病房,有着亚麻色头发、看起来像小动物一样的男孩。
“不……我……”
并不是有意的。
只是时间与记忆都被拨回了战场。
男孩望着他,贝雷特注视着他胸口的名牌。
“和也……是吗?”
“嗯!”
“你和他是舍友?”
“嗯……”
“……刚刚是怎么了?”
“那个……”蓝色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起来更像小动物了,“罗彬他、有时侯脾气不好……”
“……”
贝雷特猜想那或许不是寻常的脾气不好,橘和也依然在看着他,似乎等待他做出什么决定。
——如果再在这里呆下去,会被亡者们追上的哦?
脑海里的声音一个激灵,他握了握拳,俯身扛起地面上的罗彬。
“我带他去办公室。”他说。
一楼的医生办公室有个熟悉的身影。
推开门时她才刚刚放下了手中的红线。
“怎么了?”琳看向门口的少年,挑眉。
贝雷特丢下了肩头的罗彬。
“伤患。”他说。
“这种伤患我们医院不治。”美丽的红褐色眼眸略微眯起,盯住了黑发少年,“倒是——是你打伤的吗?”
“嗯。”
“……最近有医生评估过你的暴力风险吗?”她站起身走向门口。
站在门外的贝雷特瞬间僵起了身体。
脚步接近。
穿白大褂的身影靠近了他,劲动脉里的血液随心跳不断流淌。
“比起他来说,现在的你更需要治疗吧?”
贝雷特猛地退步,重心后倾,一抬腿一计边腿几乎甩向眼前医生的颈侧。
冷汗顺着额角流下——双方都是。
“抱歉。”贝雷特舒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可不想和你接近——‘亡灵’。”
塞勒涅之月||“出来了一匹青马,骑马的名叫「死亡」,阴间也跟着他。”
贝雷特做了一个梦。
但遗憾的是,醒来时的他记不清梦的内容。
他只记得梦里的自己无助并且绝望,像身处最严酷的战场,也像终于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
月初,新月。
“新月”这个词指的不是新生的月亮而是无月的晚上,漆黑的夜空彻底统驭了夜晚,只剩下繁星依然闪烁。
他醒来时发现就是这样的夜晚,倦怠感彻底笼罩了他的身体,他什么也没有去想,任由噩梦过后的冷汗湿濡床单。
“这是这段时间里吃的药。”
白天,那位女医生说。
她是他最初来到这所医院时见到的两个人之一,有着天使一样的笑容,却在背后扎了他一针。
“嗯。”他回答。
“你的躁期和郁期症状都很强烈,所以我加大了药量。”
“嗯。”
“要记得吃。”
“……嗯。”
他被送到这里已有半年时间,月相由缺转无,时间一点点流淌。
传说中这样的月色由战神的女儿引导。
而他直到晌午才终于有力气起身,所有消极的念头在脑海中晕开了一片苍青。
——据说,那种颜色象征死亡。
梦里似乎有声音在说,如果没有他也就不会有亡灵诞生。
那什么也不会发生。
他把药丢进了柜子最深处。
贝雷特顺楼梯向下走去。
天台上总会有人,他不想看见任何人,楼道里的阴影深深浅浅,他走在影子里,避开所有可能被伏击的地点。
一楼的外头有个花园。
正午时的阳光落在草地上,强烈的光仿佛能带出光的残影。
几天前他在这里遇到了Pridy,带着不认识的少女病人走在花丛中。
病服上写着Prile,没见过的女孩,自顾自地玩弄着身边的花草。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既然是在这样一所医院那这“自顾自”一定并非普通的任性。
贝雷特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许的羡慕,这阳光之下其实并无新事,只是他在这里,全部处于阳光之下的事都与他无缘。
一切好似还在遥远的战火中,随时随地都会有东西引爆,燃烧和废墟会变成一切,所有看似美好的东西都会腐烂生蛆。
幸好他看见了她们,可她们没有看见他。
他在阴影之中停留了片刻,转身从另外一个角落走开,另外一种念头立刻涌上。
——谁知道她们是不是亡灵。
那些从战场之上跟随他至此的亡灵,在他以为可以彻底摆脱时再度出现。
这里除了那些亡灵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些亡者如同梦魇不断围绕在他的身侧。
它们并不说话,它们也并不紧逼,它们只是注视,一次又一次,从他身侧的最近处。
——如果没有他在,那么它们就不会出现了吧?
最简单的逻辑,从因到果,如果他不在这里那么一切就会恢复原状。
有时侯,活着远比死更加艰难。
“贝雷特,等一下。”
那个声音从身后叫住了他。
贝雷特木然地转身,身后餐厅食堂的声音嘈杂。
总有人来来往往,有的人不来到这里,有的人看起来既愉快又躁动。
所有的一切与他无关。
“Pridy医生。”他说。
“把刀子放下来。”
“我不知道你在——”
“已经流血了,手上。”
“……”
等他低头才发现手指不知不觉已经握上了锋利的刀刃,它看起来是那般美好,引人注目。
只不过是一柄餐刀而已。
“你拿刀子准备做什么?”
“砸人。”
“谁?”
“凯斯。”
“……为什么?”
“他把我的空调踩坏了。”
“空调……我记得你住在四楼吧?”
“嗯。”
“他跑到那里去把你的空调踩坏了?”
“……嗯。”
Pridy向他伸出手。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扬起一个微笑,把刀子还了回去。
眼底的刀刃上似乎泛开了淡淡的青光。
毕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所以他并不在乎任何事情。
要知道青色是死亡的颜色。
如果抬手,就会发现手上的血管泛着青色。
手腕上有个地方,虽然看不到,但触上去能感到心脏的跳动。
这天晚上贝雷特直接用牙咬破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