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二】论坛开放http://orzpen.com/moon/foru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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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千山】—
南宋年间,围绕着江湖百家展开的开放型日常养老企,目前一期剧情进行中。
世界观基调可参考金古梁温大师作品,真实系无玄幻。
目前企划主线已更新完毕,进入自由投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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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划印象BGM:
http://y.baidu.com/song/173529?pst=player&fr;=altg_new3||-1
临安玄清南宫后院有一竹林,郁郁苍苍,酷暑尚能保存一方阴凉,与兴山大不相同。问起同门,都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开始长在那里的。与好事的师兄弟去问长老,也只说早在玄清远离故乡南下之前,竹林已经存在。小楼偶有祭祀,初一十五上香之时,会听见门外的竹林被风吹过,竟似有松涛万里,与兴山又甚为相似。掌门与师叔伯蒙难殉国当年,有几头野鹿自竹林来,静静看了半天庆祝。人群相近殊不惧,善凌带着鲜果几枚而出,只见鹿群对其颌首,转身离开,从此不见踪影。
听闻信州有一人,带艺拜师,性情谨厚谦实,与师父的孩子十分亲近。师父也就由得他帮忙带孩子。其人后来与师父一家越发亲近,最后伺机弒师。事败围攻之下只是笑说师父当年因小利惑人,竟害得他一家家破人亡,是以潜伏数年,终得机会复仇,死而无憾。最后也不避让,自行撞上师父亲子手执的长剑,一剑穿胸,伏地而亡,死前还对对方说了一句“你很有天分。”
酒友云,靖州有一门派以掌术闻名武林,十数年前收了个毁容失语的少年弟子。姓何,性子沉静干活麻利,很快就与掌门的长子结成朋友。然后多年过去,本该是门派中流砥柱的何生却偷了门派秘籍,杀了把他视如亲子的掌门。有竹马之谊长子君追踪三年,终于找到了偷练秘籍走火入魔的何生,杀了他报仇。死前逼问再三,始终也没问出欺师灭祖,杀人叛派的原因。大概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矣。
沧州卢氏,善使长刀,性和顺不与人相争,是以名声不彰。卢氏早早成家,与妻子育有一女巧儿,姿容端丽,甚是宠爱。他又有一个朋友,偶尔会来探望他,二人以知己相称,几与兄弟无异。然而其人藏钩甚深,居然已经觊觎巧儿日久,强掳后不见踪影。卢氏多方追寻后虽然手刃仇人,终究来得太迟,爱女香消玉殒。卢氏夫妇二人落拓憔悴,郁郁而终。
友人李安亭自言有一友,闺名星慈,乃武林名门丹阳阁掌门潘树馨之女,其父威名远播,她本人武功却不算出挑,江湖上侠女中尚排不上顶尖名号。亦无其母蝉翼剑李秋崖绝世容颜。早年大婚,他前往道贺,却不见新娘娇羞欣喜的神色,新郎亦不是青梅竹马早有婚约的丹阳阁大弟子罗雨泽。一问之下才知道罗雨泽被卷入当年风云坞疑云,与魔教千金相昵,情根深种。星慈本就与其情近兄妹,无男女之情,为了江湖大义顾存大局,星慈献出门派宝物解决一触即发的乱势,亦当机立断斩断二人缘分,许嫁他人。安亭义愤填膺,当下就提剑要去解决那个沽名钓誉的负心汉,却被星慈拦下,新娘只说了一声这样很好,再无他言。
早年听闻魔教曾有圣子一人,与一名族外女子相爱。圣子担当教内重责,本应绝情断爱,但是圣子深情不能自拔,决意叛教离群,与爱人双宿双飞。教中长老把他投入万虫盆,与他约定他在虫盆中挨过五日,从此与魔教再无瓜葛。最后他被放出来后等了姑娘三天三夜,姑娘却没有前来,圣子以为对方见自己容颜尽毁半死不活,怕极,绝裾而逃。圣子性子暴烈,就这样撼墙而死。到死也不知道姑娘其实比他还要早死,早在他还在虫盆之中的时候,姑娘就已经被害了。
木斗枢言,有一武林前辈,向来行侠仗义,某日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只是偶尔听说他游历四方的传闻。十年后路过青县,只见该处高墙大院,严阵以待,不似普通人家。他左右无事,多方查探,才知道主人早年与该前辈结仇,隐姓埋名多年,多处迁移,终于还是躲不过前辈。他本觉陈年仇恨无聊,亦觉不好横加插手,本想就此离开。主人独孙却忽然失踪不见身影。家人皆以为是前辈掠走,好让仇人一尝噬骨之痛。未己日轮西沉,独孙竟然毫发无损而归。众人一问,黄口小儿咯咯直笑,说是有一老伯为他演示了一套掌法,好看至极,祖父赖以成名的剑法也不及一半精彩。其母呵斥几句,抱在怀里,旋即面色大变,惊呼一声——只见孩子挂在颈中玉锁已被挫成齑粉,一碰就随风散落,不复原形。
友人云,早年南北武林各有一声名在外的青年才俊,以南林北杜并称。二人相遇后一见如故,约定十年再会。后来一个行走江湖,一个被收归权贵手下。十年之后的侠士去找那个如今位高权重的人,不知道对方早已忘了那个约定,还以为侠士想要什么好处。侠士叹了口气,捏碎了当初约定的木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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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苗疆说故事,可是妹子不领情。
说好的一千零一夜能谈恋爱呢。
上接自己: 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7975/
相关组织:http://elfartworld.com/works/72612/
彩蛋: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4783/manga/
(与人设卡以及本文对照会发现有趣的细节)
月双更变双月更,暴雨式哭泣……写的很糟想自裁!!一口气更两篇弥补一下!
不说清楚前因后果不舒服星人果然还是没办法跳时间线,已经接受基本是连载的事实,夸父追企.JPG
到这一步如果还能让人觉得有趣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真心希望坑能填完…… 合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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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绍兴十三年.二月初五
东海.蓬莱岛
人间木叶寂,海上烟波远。
此时江南绿意初发,蓬莱数岛却得天独厚,不单不知寒冬为何物,反而处处春意盎然,落瑛流泉于亭台间染出浅粉雪白的一片奇景,更有不少俗世难见的奇花异草夹道杂生,随意穿行其间,连衣袂都染上淡淡清芬。
沿着溪流走上许久,越走越是荒僻,藤葛纠缠难以前行,但坚持到底就能看到一片浅湾,离岸稍远的海中有一块硕大岩石,仿佛被巨剑劈削而成,倾出一片突兀的光滑,石上棱角颇多,勉强容得下两人,仿若一座极小的孤岛,风轻海晏时可远眺粼粼波光,只是若轻功不佳之人,不免溏湿鞋袜才能上得来,实在是个不划算的赏景之处。
田知甚却喜欢呆在这里。
幼时的他只能趁尚未涨潮时露出的零星浅礁攀上岩石,如今他能轻而易举自在来去,当初携他上岩石的人却不再来此。
十岁的某日,同师兄师姐们在码头迎接师父孙霁回岛,他站最末,自海面折射出的冬日阳光最是温柔和煦,他凝视半晌,不禁瞠目,正当英年的孙霁两鬓不知何时生出丝丝灰白,逆光看来恍若满头灰发。
十五岁时,偶见孙霁于庭中练剑,月色凄寒剑气惊鸦,他听见剑光入鞘后那人怅声道———
“镜溪,转眼五载一无所获,你可笑我?”
孙霁口中的镜溪正是陶悠,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叔,田知甚既是陌生又是熟悉。
据说陶悠擅制金石玩物,孙霁书案前的墨石山景,乃陶悠年少时照蓬莱十三景的“瀛洲皓月”所制,大小不过半个巴掌,山中镂空后放入一颗雪白海珠,墨山劈削沉郁,白珠团团生辉,生动而奇异。
为此少年时的田知甚特意上瀛洲岛看过一番,回来对比后私心觉得还是小小墨山有趣。翻看时,见底部虽无落款,却有一轮新月隐没于水纹之中。
一旁的孙霁淡淡指出,凡是陶悠所做器物,只以流水明月之纹为代,不似世间多以字号落款。
说话时的他眼也不抬的收拾着行囊,身后墙上挂着的“蓬莱春景”长卷气韵淋漓,舒卷中不乏纤毫之细,温润细腻的点染竟比窗外满眼的垂垂繁花还要鲜活。
“小甚,那么爱听故事,以后是打算出岛做个说书先生还是开书坊写话本哪?”
“……师父,心法未练到第三层的弟子不能出岛。”
一卷书册拍在少年额上,孙霁转身埋入高大的药柜之间挑拣药品,隐约还能听见几句教训。
有关陶师叔的零星半点,又怎么会只是故事?
只要有一人记得,那些人或事就依然是最鲜妍的存在,甚至比在眼前时更加浓墨重彩。
师父就是个例子。
十七岁的田知甚捡起滑落的书册,起身出门练功,他知道孙霁是要离岛祭拜陶师叔一家并收集相关线索,只可惜天意弄人,多年来所得实在不多。
其实他并没有要做说书先生的打算,但想做的事如今还做不成。
岸边虎头虎脑的少年挥着手远远喊了几声,打断了田知甚的回忆。
刚入门两年的邱凌云轻功未成,走的太久不免气喘,正一手撑膝一手擦去脑门上的汗,冷不丁瞧见眼前多了一截衣摆,吓了一大跳:“田,田师兄!”
凌云的惊吓之色一闪而过,转而兴奋起来:“好快啊!方才师兄还在这么远!”
直到田知甚问起来意,凌云才想起正事:“师父闭关炼制真极丹已成,大家都拜贺过了,凌云是特意来告诉师兄的。”说完他绽开大大的笑容:“转了半个岛总算把田师兄给找着了,大半年没见,师父虽然嘴上不说,但肯定惦记的很,咱们快……哎?!”
他突觉后腰一轻,身体腾空而起,不由挣扎了起来 “田师兄!我自己可以走!”
“不是要快?”提着凌云开始奔行的田知甚挑眉一笑:“再乱动我就放手。”
“别啊!!”
他嘴上虽这般说着,却把提腰带改为携住凌云手臂,方才还腿脚疲累的凌云只觉得身体从未如此轻盈迅捷,不由自主的跟着向前奔去。
2.
凌云目瞪口呆的从梨树后探出半个脑袋,田师兄才没说几句话,师父好好的怎么突然发难?
这简直不像赐招了!
灰发人右手茶盏射出的同时,袖中左手一式“临风听雨”如江流奔泻,拍至田知甚肩头!
凌云忍不住气喘起来,明明自己只是旁观呀?
“临风听雨”若是拍上肩头,下一招就是拧臂开肩旋步击背的“杯酒吞愁”,这招师父使来,哪有让人躲去的道理?
而田知甚先是伸臂将茶盏兜住,接着往旁斜斜跃开,那一跃只拉开极小的距离,灰发人的掌击就在眼前!
他突然滑了一跤。
凌云刚跺脚哎哟一声,就发现田知甚虽“摔倒”下去,却顺势飞踢出一脚,脚比手长,自然无需跃离太远,嘭的一声,竟然架住了那一掌,不相上下!
以凌云的见识,自然以为架住就算平手,正在庆幸,下一瞬就见灰发人猛然坐马沉腰,由掌变爪扣拧田知甚脚踝,将人抡摔出去!
这一抓一抡乃是沂山东来派拊狮拳,以旋劲将人抡摔而出,极富技巧,田知甚在空中腾挪数次,不仅徒劳无功,反倒像自己往庭中梨树撞去。
凌云抱头躲闪,耳旁响起嘭的一声,却没有见着想象中的惨况。
梨花飘飞枝叶摇动,那树身挨了一掌,于他眼中就似一场突如其来的纷飞白雨,田知甚一掌卸力后双足齐蹬,花雨中茶盏飞射,他右手不知何时已折下一截花枝,树枝霍然掠空,花叶尽散,剑掠眉锋。
“哦?出门一趟长了能耐,也学人使起剑来。”
茶盏已回到灰发人手中,热茶被来回折腾竟还剩下半盏,他徐徐喝了一口,负袖回身。
田知甚垂枝行礼,刚才那招并非蓬莱本门剑法,乃是在地宫曾见百里烨使一柄厚重玄铁剑竟能后发先至,过后心有所感,刚才下意识就想一试。
“哼,这一剑路子刚烈,被你使得好处全无,何处学的?”
孙霁拿余光觑着田知甚,语气不咸不淡:“在外倒起劲。”
田知甚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师父不悦,以至于见面就被赐招,仍端着礼回答,“本想早日回岛向师父请教,只因受伤的缘故在临安多盘桓了几日,没有师父指点,弟子不得要领。”
孙霁的目光扫了过来,方才暴风疾雨般的对招后,田知甚呼吸依旧绵长,只是略深缓些,喘气虽图一时痛快,但气劲一泄将无力应对下一轮的猛攻,这小子似乎比从前更懂得留有余地。
看来受的伤有也已好了。
他表情略缓,“难得啊,大半年书信全无,原来还记得有我这个师父。”
田知甚一怔,当日他压根就是被哄骗出门,后来又为寻天书而前往临安,可数月来毫无线索,要他如何写信回禀?是该写弟子遍寻无获愧对师门,还是写不寻回天书誓不回岛?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太妥当。
更何况他赶着回来另有要事。
“师父,我不是……”
唉,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想到此处,田知甚闷闷的闭了嘴。
“凌云进来煮茶,”孙霁分明听见那半句话,却只作不闻,已往屋里走去 “顺道听听,你师兄在外都作了些什么乱。”
“噢!”凌云抖了抖满头花瓣,笑嘻嘻的奔了过来:“师兄,走哇。”
3.
当层层软布滑落时,孙霁眼中陡然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仿佛种种情绪混合融汇后倾入同一只酒盏,酿成一杯黯然。
历经岁月的白玉砚台依旧温润,他手抚错落的雕纹:“哪来的?”
田知甚眸色灼灼,他没有看错,这件从临安黑街地痞手中得到的“地宫宝物”果然出自陶悠之手,当日他正是为此物进入玉皇山探查,他虽不知它如何会出现在地宫,但既然有幸遇见,便终于有了机会。
他若不趁机问明,将永远无法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谈何助力?
“弟子自会禀明,也请师父将所知相告。”
孙霁眉心一跳:“你想知道什么?”
“陶师叔之事。”
孙霁盯着田知甚,“知道了又能如何?”
在他的凝视下,田知甚原本就笔挺的背脊更直了。
从小就这副德性,即使是好意也懒得解释,真不知哪来的毛病。
当初就该取名叫田甚懒田甚惰,叫什么知甚,知之甚明不见得,不知天高地厚倒是真。
终归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徒弟,孙霁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事先说明,这砚台虽是他的手笔,但我听完来历若认为和他家的事毫无关联,那么你休想听到半个多余的字。”
“自然不令师父失望,”田知甚却不知师父肚里已经给自己改了好几回名字,眼神清亮颇有把握:“就从万贤山庄说起。”
4.
遣走凌云后,孙霁的表情难得凝肃起来:“ 十年前?十年前于潭州渌水之畔,我确实遇过一件怪事。”
那时他心情烦乱,给了银子赶走船夫后沿江而下,途径渌水已是夜半,刚要停舟稍作歇息,岸边突然有两个女人央求借船渡江。
孙霁细细回想:“我本以为是水匪劫财的惯用伎俩,便以劈空掌力震慑来人,谁料其中一个疯女人突然狂性大发,竟上前搏命将船击沉。”
不由分说的将船击沉的举动惹得他心头火大,那船本就不大,沉的极快,他一怒之下索性与对方动起手来,这一动手才发现,两个女人不仅刀法悍勇,还熟知水性,比想象中难缠的多。
“难道将师父错认成仇人?那眼神未免太差。”
田知甚听孙霁口气不悦,也知那一战绝非轻易了结。
孙霁颇为赞同,想他十年前就已是一头显眼灰发,若是对方认错人,那眼神实在差的可以。
“缠斗百招后,我用“瞻星望月”擒住一人想问个明白,谁知对方突然认出我的来历,就此逃逸……”
田知甚眼中一亮,“瞻星望月”看似两掌齐发,实为左掌右指,地宫中他曾用来对付“秦映菲”却被立即识破,原来对方早就吃过亏。
被人认出师承,孙霁也有些意外,但另一个细节却让他更为在意,其中一女的兵器是一对碧色弯刀,如果他没看错,那刀刃上的碧色并非喂毒所致,而是用一种深海贝类的汁液长期浸染而成,这种汁液只要沾上一丁点就会令伤口血流难止,但用以炼药却有解毒的奇效,是极罕见的药材,也是炼制真极丹的一味原料。
即使是蓬莱岛每年向周边海岛的渔民收购,所得也是有限,对方却不当一回事用来淬炼兵器,若不是有富可敌国的来历,就是另有来源。
田知甚听罢有些惭愧,那对刀在他眼前晃了那么久,他却没看出其中的关键,甚至受伤后失血颇多也以为只是刀刃形状特殊的缘故。那刀断了一把,另一把被柯行之带出了地宫,下回再到临安或许还能一见。
孙霁又淡淡说了几句后来当地有命案发生,也许与这两人有些关联之类的话。
“以师父的能耐,若当时就能将二人擒下送交官府,后来也不至于……”
田知甚听在耳中,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话未说完自觉心惊,他这是责怪谁?
“官迷禄蠹之辈,何用之有。”孙霁却没发现田知甚的异样,他极厌官府,自不愿与之有任何干系。
“师父当年为何会前往潭州?可是和陶师叔有关?”
田知甚索性换了话题,他虽然听了一番故事,却没有被绕晕。
“不错,”孙霁喟然:“那次是去陶夫人家乡一探究竟。”
当年他与陶悠游历江湖,于洞庭之畔结识甄雪,甄雪自言乃湘江之畔清竹山甄家村人氏,家中本是乡医,因村中瘟疫四起,父母病逝,她只好离开伤心地以行医为生。
陶家出事后,孙霁认为陶家虽不会与人结下大仇,但甄雪曾行走江湖,若是结仇也未可知,所以才有此一行。
“我去当地打听,却没人知道甄家村,当地人视瘴疠瘟疫为鬼怪作祟,若是真有村落发生瘟疫,则全村焚毁以祭鬼神,断不会毫无印象。”孙霁眼角的皱纹微微收敛,他自十二年前就早生白发,如今年近五旬,尚存一股俊逸之气,依稀得见年少时的风采:“当年我就觉得她……”他一时脱口而出又立即刹住,轻咳了一声:“陶镜溪岂会轻易被骗。
田知道甚扬起了眉,那就是说,陶师叔对师父隐瞒了妻子的身份,可是为什么?
陶夫人的身份必定有不能告人的理由,否则何必隐瞒?
看师父的反应,似乎对陶夫人颇有微词。
这件事比他想的复杂多了。
“当年……现场没留下任何线索吗?”
孙霁有一刹那的面无表情。
“我只在义庄的劣木棺材里看见焦黑碎骨,”他眼底泛起深沉之色,迸出一丝冷笑:“知道为什么会是碎骨?”
无需任何人提醒,那时的惨状十数年如一日的在他心中盘旋。
“当日三具尸体烧的难以分离,验尸的仵作贪财,将焦骨掰折……为的是孩子手上尚未烧坏的玉镯。”
孙霁眼眸微闭:“之后仵作瘸了腿,我取回东西,一起葬了。”
若是愤恨有形,那么此时此刻,田知甚突然明白何为针芒加身。
他浑身发凉,血却很热,即使他的好意面对极端的残酷好似微不足道,但思考过千百回的事,无需再犹豫。
“有事弟子服其劳,”他眸光熠熠,一字一句说的缓慢而清晰,“陶师叔之事,我与师父同心。”
孙霁微微一震,睁开了眼。
侠义之道从来不是蓬莱一派所追求的,孙霁本以为这个从小到大连刀剑也不乐意多沾的散漫徒弟也是如此……
茫茫江湖中有人一生都随波逐流不知究竟为何,也有人始终心怀一线清光,明白自身所求,这小子难道也会是这样的人吗?
心有侠气,却不自知。
那些极遥远的回忆让他眼底有些发烫,孙霁眯起了眼,似乎是为了打破这一屋沉寂,他伸手拍了拍田知甚的头,仿佛对待多年前的小小孩童一般。
“……若那孩子还活着,和你也差不多年岁。”
田知甚顺着孙霁的手势偏头垂目,他不忍拂去这份思怀,更不忍见这份伤怀。
“是个心窍玲珑的好孩子……可惜了。”
最后一句说的极轻,轻的如飞灰一般。
5.临安.千金堂
“没想到‘螳螂’的武功居然如此可怕,”嘴上说着可怕,手上却端着碗的阿羡放下调羹:“这药的味道也很可怕……”
她今天来,本是想打听一些事情,没想到还顺带得了一碗味道了不得的汤药。
“里面放了冰糖,哪有你说的夸张。”郑曦将手中的玉笔转了转,宽大的雕花紫檀桌上铺着上好的白宣,她却失了挥毫兴致。
阿羡笑吟吟道:“难道你小时候喝了奇怪的东西,味觉失灵了不成?还是说大夫都不怕苦的?”
郑曦盯着被越推越远的碗:“味觉失灵不打紧,眼睛还在就成,”她扬起一个极乖巧良善的笑脸:“你要是浪费,就收十倍诊金呗。”
从院前路过的仆役远远瞧见,不禁万分好奇,少爷和羡娘子在说什么这么兴高采烈?
斗嘴之余,郑曦没忘记将阿羡感兴趣的事细细说了一轮,最后她托着腮吐了一口气:“万贤山庄也好,地宫也好,我总觉得处处都透着诡异,可惜仍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你若真想不明白,何不问问柯郎君?柯郎君久历江湖,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看法。”阿羡手执一柄小小的攒心海棠银茶勺,从窗下探起头来 “不过今日怎么没见着他?”
方才虽喝了一碗苦药,但好在她有备而来,先让郑曦把对付孩童病患的甜果蜜饯通通摆上,又不知何处变出了木樨露,将屋里的小茶炉弄到廊下自己动手煮起甜茶,弄的满院甜香。
“管他干什么,爱去哪儿去哪。”郑曦立即冷下脸,嗡声嗡气起来。
“上回在天龙寺撞见几个黑衣人,他就说我荒废武功迟早要吃亏,大冷天的非押着我练功,武功高就了不起吗?匹夫之勇,杞人忧天。”郑曦一腔不满全数发泄在那张白宣之上,挥毫乱涂一通后笔头戳在纸上咄咄有声:“更气人的是,错了一步他就凝水为珠打我的脸!”
郑曦伸出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脸:“师父都没这么对我!”
阿羡慢条斯理的进来,先递上手里的银茶盏,郑曦不明所以随手接住,阿羡便趁机将那管玉笔从她手中抽出,唯恐戳坏了这价值不菲碧玉瑞兽笔。不待郑曦发作,又抢先将案头的笔架勾在手中挪出老远,满意的看着站起来却无处破坏的郑曦干瞪眼的模样:“竟看不出外伤,想来内伤一定很重了。”
“你还笑?”
“哪里是笑你,只是羡慕罢了。”
郑曦没好气的哼哼,她这两个月来被迫“勤奋练武”,反应比之前敏锐了不少,但方才阿羡玩笑时探指勾取之快让她忍不住想起那天夜里毫无犹疑的一招扼喉。
好在阿羡真气不畅劲力不足,没能真的伤了自己,也好在她似乎全然忘记了发生了什么。
幸好,幸好。
“羡慕什么啊?有什么可羡慕的?”
“柯郎君年纪轻轻武艺高强,有他指点武功,怎能不让人羡慕?”
郑曦呛了一口气,没好说出逍遥派心法有驻颜之效,柯行之早过而立之年的真相。
“……也没什么可羡慕的。”
见阿羡笑眯眯的重新坐好,她索性也在矮榻挨着坐下,在外虽需得端着少东家的架子,在内院却比较随心所欲,阿羡本要让一让,谁料郑曦越发往里赖,还心满意足的评价:“还是你身上香,也暖和。”
“这只是寻常皂团的味道……”阿羡被郑曦衣领上的细软绒毛拂的脸上发痒想笑,听到理由又无声的敛了敛笑意,庭前新绿已发,郑曦仍穿的那么厚,手也总是凉的,这其中必定有很深的缘故。
她像平日里给铺子里女客们梳髻一般,顺手捋了捋郑曦背后蹭乱的头发,这团毛绒绒自己身上分明比谁都香,真是锦衣玉食惯了,不知寻常琐碎。
只是郑曦从不曾多过问她的事,作为朋友,她似乎也不该多问,连千金堂诸多大夫也无能为力的事,她又能做什么?
可有些事,若是不问,就永远都没有答案了。
就像有些事,若是不做,就永远都没有机会。
“阿羡?想什么呢?”
“嗯……我在想,能不能让我先喝一口茶?”
郑曦舒舒服服的坐了一阵,已经将刚才的闷气抛下,兴致盎然的提议:“过几日天庆观要做老君诞会,听说今年观里要供灯万盏祈福纳吉,一起去么?”
“临近花朝佳期,铺子里会忙的抽不开身。”阿羡慢吞吞的喝完甜茶,起身把挪远的笔架放回原处,顺手抚平桌上被戳的一团皱的宣纸,眉眼弯弯的看着纸上那个似乎是柯行之但又分外张牙舞爪的涂鸦。
不过有赖于郑曦的口舌之能,阿羡最终还是答应想好哪日闲了再说,要知道被能够有机会适当的从善如流,也是一种福气。
她一向善于也乐于捕捉这种福气,所以才能有许多春庭柳下,喂雀喝茶的日子。
离开时,她不忘笑盈盈的叮嘱,
“对了,若不想被小娘子们索换庚帖的话,这几天可别往我那儿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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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说明
1.终于把白玉砚台的包袱开了,田知甚第一篇出场就是因为无意得到了白玉砚台,并认出了砚台是陶悠所做,虽然在地宫没有获得太多线索还吃了鳖,但他将砚台带回蓬莱后从孙霁那得知了更多的信息,从而终于可以正式插手这件旧案。
有一点忍不住想直接爆料,小孩子会不知不觉模仿自己崇敬的人,这就是为什么田田明明内心很少年漫,在外却有点冷艳(何??)
大概就是潜意识里,想像爸爸一样!然而孙霁的冷艳高贵喜怒无常是天生的。(………闭嘴……)
2.孙霁和陶悠的妻子甄雪不合,并不是狗血三角恋……而是两人无论在医道还是性格上都合不来,所以喜怒无常的孙霁当时才被气回蓬莱岛(很大一部分是被甄雪气的),然而这可以说是孙霁的性格所致,也不能算谁对谁错。
3.这篇里千金堂里的闪光弹是个前因,后面郑曦自己的投稿里提到为什么后来书院时郑曦会对柯行之的冷漠.JPG,这就是原因。(此前因由郑曦荔枝提供,尽管变成了柯行之,郑曦,柯云变成NPC,但既成事实不会改变……)
注:
庚帖:订婚时男女双方互换的八字帖。
甜茶:用果仁蜜饯烹调的甜茶,是坊间流行的甜饮料。一般叫XXXX汤(名字随原料变化)
天庆观: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都人皆往钱塘门外玉壶、古柳林、杨府、云洞,钱湖门外庆乐、小湖等园玩赏奇花异木。天庆观递年设老君诞会,燃万盏华灯,供圣修斋,为民祈福。崇新门外长明寺及诸教院僧尼,建佛涅盘胜会,罗列幡幢,种种香花异果供养,挂名贤书画,设珍异玩具,庄严道场,观乾纷集,竟日不绝。——《南宋.梦梁录》
上接自己的: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4023/
早知道剩这么点我就和二一起发了……
再次感谢林屠借我NPC!!
来者的汉人装扮着实让林水成吃了一惊。
其实林水成自己没怎么见过这个不太出头的六世子,不过既然小县主已经开口,他也就顺势跪下身来,毕恭毕敬的叫了声“六爷”。
林水成这一带头,其他侍卫虽然有些不情愿,也只得跟着行了跪拜礼。
好在林鹰扬也是习惯了的样子,摆了摆手,一众人便站了起来。
原来自林鹰扬从大金出发后,六妹便借担心哥哥为由,化名金春燕,来临安行玩耍之实。这兄妹二人半年多未曾相见,此时竟是在地宫里碰了面,难免互相关照一番。
“贪玩也要选对地方。这种地方你们也由她来?”林鹰扬听罢金春燕这一路的经历,转头看了看侍卫,又回来问金春燕道:“这地宫入口的那个水潭,你们有人中毒吗?”
金春燕摇摇头。那潭水虽然极寒,倒也没见到什么人有中毒的迹象。
“这就好。”林鹰扬放下心来,接着又想起之前的机关声,忙问:“刚才我听到落石声,你有没有受伤?”
“什么落石?”金春燕转头看了看林水成,见他也摇头,“我们没遇到什么落石啊?”
“和你一起来的就只有他们?”看金春燕点头,林鹰扬便不再追问,“估计是我听错了。”
林鹰扬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充满疑问。和谢楠云同行时自己听到的确实是女真语,那除了自己的妹妹,这地宫里应当另有一伙金人。这些人为何出现在这地宫,此地又有什么吸引他们千里迢迢赶来?
会与父亲让他不必吝惜钱财的名家画卷有关么?
金春燕这厢看林鹰扬没继续询问,还以为他又要嘱咐,忙说:“我们这难得碰到,六哥你就问个不停,这样下去看起来都比老四老五要老啦!”
“你和我没大没小就罢了。以后即使私下里也不要这样称呼自己的哥哥,哪有大家姑娘的样子。”
金春燕撇了撇嘴,也没什么要改的意思,“我这样惯了,在你面前也要藏着掖着,是要累死我不成。这才离家几天啊,你怎么变得和个老爹一样,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林鹰扬佯装叹气,也没准备继续追究下去。这个妹妹自幼聪慧,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更是被宠到天上,性格难免跳脱了些,只要别害了她自己就好。
结果却是金春燕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了,“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可做不了大事。”
轮到金春燕摆出一副大家长的样子,林鹰扬不禁失笑,“咱家里做大事的难道还差我一个?”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咱俩换换多好啊,我来做大事,你给圈在家里。”
见这妹妹大有争辩一番的架势,林鹰扬也只得退让:“好好,都听你的。换,回家就换。”
“你说的又不算!”金春燕嘟了嘟嘴,一甩头,又一个人钻到队伍最前头的房间里去了。林鹰扬正想追,却听她兴奋地喊道,“撒赫温!快看!这整间房子——都是石头雕的!你看这床……怎么还有张棋谱?”
林鹰扬忙赶过去,低头一看,那棋谱竟和自己上次来地宫时所见的一个石棋局十分相似。
莫非这棋局与石柱上的诗句一样,是开门的机关么?
从房间出来,金春燕像是没玩够一样,左转转右瞧瞧,一行人在地宫里又兜了几个圈子,才总算看到出口。
若是出了地宫,林鹰扬自然不方便再与这一队人同行。既然出口就在眼前,也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他便提议自己多留几时,让妹妹一行人先走。
一听要分头行动,金春燕马上又来了精神,说了句有机会再见后便招呼着林水成往出口跑去。
“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住在哪儿。”林鹰扬忙拉住她问道。金春燕只好一五一十的说了。
二人又相约汉人新年时再聚,金春燕才得以先行一步。
见妹妹安全出去,林鹰扬原路返回,在出口附近的石室里游荡了几个时辰,倒是被他找着几件玉器。只是他觉得自己拿了也没什么用处,便又放回原处了。
觉着时间差不多,林鹰扬终于向出口走去。回忆起这两次游历,各种悲喜,反而有了种不知今昔是何年的滋味。
是的,林鹰扬到现在还坚信阿朗是中毒了,反正真相不知道比较好哦。
终于把这段写了,记忆剩的不多了,应该和发过的投稿没有冲突吧……
东西都没动,希望也没有和将来可能的投稿冲突……
Q:棋谱残页被拿走了吗?
A:没有。他记下来了。
Q:这个林水成和我认识的不太一样?
A:咦?
破记录了1W7大长篇然而只是这一篇章的「上」…先不说「下」了可能还要分个「中」………
*有大段大段的文字不知道该怎么分段,阅读上可能会有不便,十、十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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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三,子时将半。
昨日几乎下了一整天的小雨,直到酉时日落才消停了下来。说来也怪,那雨停了之后,明明也没什么风,天上的雨云却都极快地散了去。现在就只剩下几缕松散棉絮般的薄云,稀稀散散地洒在天上,衬着漫天繁星。
高墙上忽然跃下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是同时落的地,区别却很大。其中一个身姿轻盈,有如鸿毛吻水,令一个却显得有些沉重笨拙。
“看不出来,你轻功居然那么差。”身姿轻盈的那个人是位妙龄少女。一身葱绿色的衣裳包裹着她充满青春的身体,将那玲珑窈窕的身段展现得无比美好。而那披挂在她肩上、看似厚重的墨绿色斗篷,不仅没有影响她灵巧的动作,反在她肩头落下流水般的线条,又添几分娇柔。她那被衣襟紧紧裹住的丰满胸脯在她的动作下不时从斗篷的缝隙间半遮半掩地显露出来,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诱人不已。少女搀扶着另一个人,一同站直身起,才让人发现她的身材比看上去更加挺拔颀长。她的身体看似成熟,脸蛋却仍有些稚嫩,一双明亮的圆眼却偏在眼角挑着收起,让人一瞧就知道她一定是个格外机灵、聪慧的女子。少女娇声笑着,她的眼角也满是娇意,“该不会没有我,你一人上不来这墙头吧?”
“不至于,但会有些麻烦。”另一个人开口应道。那是个看似六十多岁的老者。他的脸已被岁月染上了不少风霜,有几道沟壑甚至深得有如刀刻。他头发也已有些花白,却仍梳理得十分整齐,下巴上的胡须也打理的非常干净。老者看起来年纪不小,一双眸子也仍是清明晶亮,不见半点沧桑。他虽被少女搀扶着,却并不是无法自己站立行走,他不仅没有倚靠着那少女,看起来倒更像是少女将自己的柔软身躯挨在他的身上才对。老者此时也站直了身体,他的体态非但没有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佝偻模样,甚至比不少年轻人都要挺拔。他的身材也自然比少女高大健壮不少,身子骨看起来也一样结实健朗,让人不难想象那身朴素的布衣下会有怎样强壮的肌肉。老者紧了紧拳头,活动了一下关节后手臂自然垂落到身体两侧。城墙很高,落地时他将双腿自然放松到极限,仍免不了在着地时发出一阵闷响,“动静怕是不会那么小。”
“若是我一个人,就一点动静都不会有。”少女有些得意地笑道。她拉着老者沿着墙快步疾行,“你说,我们难得来这儿一次,干脆四处转转,随便看看、玩玩,好不好?”
“你不去追他了?”老者惊疑地皱起眉头,他眉眼本就生得冷峻威严,此刻更是严肃得让人心生畏惧。
“他有多少本事,你都看见了,还觉得我追得上?”可那少女却一点儿都不怕他。她撅着嘴娇声说完,将老者那被自己挽着的一边手臂又往怀里紧了紧,垂下头,“要是你不在,那兴许还赢得了。可…“
可我怎么放得下你?
少女咬着下唇,一双翦水秋瞳带着三分埋怨、七分依恋地看向那老者。她心里的话已不用嘴巴来说,那双眼睛就已全替她说了。可那老者见了却是又将眉头一紧,似对少女没大没小的表现有些不悦。而她也不纠缠,趁着老者还未从自己怀里抽回手臂,她便先一步放开了手,又退开老者身旁半步,作出成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笑道,“所以废那闲心去追他,倒不如我们自己玩着,随他一人去吧。”
——四个月前
唐天择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玩着手中竹扇。他看着眼前唐珏的白衣闪动,手中银光隐隐。那枚碧玉镯悬在他右腕上,随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却是没发出丁点声响。唐天择看得有些入神,或者说是出神。这初冬的微凉寒意也没能让他的心绪平定下来,自七月第一次见到唐珏后,他便总会忆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还在成都时,那些有关于唐门的人、有关于唐门的事。而最近同唐珏相认后,这毛病犯得就更厉害了,时常他跟唐珏正说着话,眼前便忽然一闪,光怪陆离间仿佛跟他说着话的人并不是唐珏,而是其他哪个曾经相熟的故人。而他自己也不是现在这幅狼狈颓废的模样,仍是那个他人眼中意气风发的唐门公子,他人口中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
唐天择每次从这种幻境中脱离出来,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无论是在成都也好,在姑苏也罢,还是在这临安,只要他自己还认得自己,那他就还是他。就算更名改姓,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他也还是他。
只是不知道记忆里那些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人是不是也一样没变。
“唐老三那孙子还是变了挺多的,能耐不少啊。”他悠悠地想着,嘴里不觉就把心里正想着的话说了出来,像是自言自语。
唐珏闻声便回过头来,笑道:“表叔也不差。三叔的毒您也不是解了吗?”
“哼,雕虫小技!要我连这些伎俩都对付不了,还不如真的死了算了!”唐天择恶狠狠地应道。他以拳掩嘴,闷声咳着。看样子这毒虽然除了,也不再咳血了,但他的身体还没法那么快回复过来——到底这个年纪了。见过他的人往往以为他只有三十来岁,其实前几年他便已过不惑之年。这几下闷咳让他本就看似瘦弱的身子又佝偻下去几分,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痛楚。他抬起头,见唐珏正惶惶望着自己,又不服输地挺起腰杆清了清喉咙,“你用不着担心,虽说他是这些年第一个将我伤那么重的人,但那也只是因为我不防着他!要是我有心对付他,他在我手里连三招都过不去!”
“您说是便是。”唐珏笑笑,也不去管他嘴里说得是真是假,他身为小辈本就不该搀和长辈们的事,加上只是短短几日相处,他便发现唐天择果真与唐仁口中所说无二,是个极度高傲自负的人,还有些孩子气。他起先觉得有趣,忍不住同他嬉笑斗嘴,哪知有一次唐天择突然毫无征兆地变了脸色,一句「是唐门的规矩教你这般同我说话?」噎得他倒抽了一大口冷气。唐门内阶级观念极重,长幼有序。这表叔虽然个性古怪,又常年不在门中,但也的的确确是他表叔,他确实是失了规矩。好在唐珏灵机一动,立刻说道,「侄儿不敢,但爹特意交代我,说您多年孤身在外,让我多陪您说说话。还说您本就个性不羁,说话时要是被规矩缚着,难免太过生疏,怕招您讨厌。但侄儿确是失礼冒犯,这就给表叔赔不是。今后也定会…」他这话本是照着自己跟唐天择一来二去的接触后,估摸着他的性子编的,也不敢多想能有几分作用。唐珏一边说着的时候还一边低着头缓缓退步,十足一副在长辈面前失了气焰的可怜模样。唐天择果然也是很吃他这一套,板着的脸立刻舒了开来,连连说着「罢了罢了!不同你计较。」声音也柔了起来。但这之后唐珏也更注意起自己的言辞,小心地试探着这位长辈对自己的接受程度,不久后也发现对方虽然嘴上说得难听,指点起功夫来也毫不手软,可对自己的宠爱之情却不逊于成都门中任何一人。他身为蜜罐子里泡大的唐门嫡长孙,对这种来自长辈的关爱自然格外敏锐,心下更了然后便更有了自信,再同他说起话来,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拿捏得到那个尺度了。
“…我说是就是?你知道唐老三有几两重?知道我有几两重?就说这话?是不是觉得我好哄得很?”唐天择一连问了好几句,唐珏却都不回答。他现在知道了唐天择的性子,有时候他说的话并不需要别人去应他,口气虽然不好但也不是真的生气,若是跟他搭上了腔,倒可能真得吵起来——唐礼跟他就总是那样的。唐天择皱着眉斜了唐珏一眼,站起身往墙边走去——他将一具竹片编制的骷髅悬在墙前三尺处,并命唐珏以银针为器,钉穿粘在墙上的米粒。这具骷髅是他亲手做的,它照着真人骨骼的模样扎成,骨头和骨头之间还密密地缠着不少细线。这骷髅不过四尺来高,看起来还是个孩童模样,自然也是细细瘦瘦,尤其是肋间所留的几处空隙,最大之处也不过一指。而墙上的那些米粒都是去了稻壳的生米,用糯米稀粘在墙上。他调着糯米稀的时候不仅没掺别的东西,还特意多加了些水,这样糯米稀的粘度就不会太大,米粒粘上墙去干透了后粘得就并不会很牢。
米粒虽然很小,但银针也很细,若发招时力道不够,便穿不过去,而速度若不够快,那即使银针打到了米粒也只会将它们从墙上击落,无法钉穿。
这本来就已经很难做到了,唐天择还把那骷髅放在前头。他在编这骷髅时将所用的竹片削得极薄,它悬在那里,稍大点风便能把它吹得摇来晃去,要瞄准其间空隙就能难了。
更别说唐珏发招时还要戴着那枚绞丝玉镯,唐天择更是再三强调,绝不准这镯子发出半点声响。
也不知他在作这镯子时使了什么法子,光是对这镯子吹口气便能让它嗡嗡颤响,更别提戴在手上的时候了,稍有些动作,这两股绞在一起的碧玉便互相碰撞,发出声声清音。唐珏一开始也觉得为难,可唐天择给他示范了几式,竟是真能做到这般程度。他身为唐门少主的傲气就也上来了,就算硬着头皮上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认输!好在他功夫底子本就不错,按唐天择的话来说,这本来就是为辅佐练习唐门武功心法设计的东西,只要潜心留意自己的身法力道,做起来绝不会难。唐珏便依言试了几次,果真不负唐天择所望,很快就掌握了不让这镯子发声的办法。
那之后便是种种更上层楼的试练了。
“…功夫倒是还过得去,学得也挺快。”唐天择欣慰地看着那些将米粒钉在墙上银针,满意地点了点头,先前略微恼怒的表情早已烟消云散了。
“不及您。”唐珏望着他微微一笑,还打算说些什么讨好的话,却见唐天择瞬间白了脸,“…表叔?”唐珏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他琢磨着自己也没说错什么话,更没做什么多余的事,张望了下周围也觉察不出什么异样,更是担心起来,“您没事…”
唐天择紧咬着牙,嘴唇抿得发白,却是不发一言。他呆立了半刻,忽然一掌拍向那具竹制骷髅,那骷髅瞬间寸寸炸裂,碎成一地竹屑。唐珏还来不及再开口,唐天择已便拂袖转身,仓皇逃去。
唐珏只看得出他在逃,却不知他在逃什么,更无法追上去问,只好目送着他躲进屋子里关上门。
只是当时他完全没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唐天择这个人。
二月二,龙抬头。
唐珏已经收拾好了大部分暗器。每过一小段时间,他便会将这些随身携带的机巧暗器都细细检查一遍。尤其最近这段日子,他虽身在临安霹雳堂,却也有些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出门在外总会有些不方便的地方,这暗器也不比其他武器,有些细巧的针、镖一旦失了便很难再寻得回来,清楚的知道自己还剩下些什么、剩下多少,就变得十分重要了,不仅能更好的应付之后可能会遇到的工作,而且要是真缺什么必不可少的,也能更及时地联络唐门补充。
院外渐渐传来了脚步声。
快到午时了,也是差不多该用中饭的时候了。早些时候霹雳堂的下人特地来询问过他,看今天他是不是要在堂里用饭,得了唐珏的肯定答复后便行礼离去前去准备,想来这会儿倒也差不多该准备好了。
可这脚步声却绝不是来送饭的下人。
来人的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却是间隔极大,普通家仆要能有这般健步如飞的轻功已经绝不可能,更别说这家仆还得拿着提篮了。
“小珏儿!小珏儿啊!你在里头吧?”门被「砰」一下推开的时候,唐珏手里擦到一半的镖便应声掷了出去。
“…嚯!你好不客气呀!”来的人是慕容峯曌。唐珏这一手本就不带杀气,自然也料定对方能轻松躲开。果不其然,慕容峯曌刚拍开门,脚还没迈进门槛,身子就已稍稍向一侧倾倒作出避势,那暗器也是几乎堪堪挨着他的脸擦了过去,虽没留下什么痕迹,却也带过一阵轻风,扬起了他几根头发。唐珏哪会不知道慕容峯曌这时是故意作出夸张口气,就连刚才的那一记也怕是他早就察觉到了的——闪避时机和度都把握得刚刚好,既不会让自己真的吃亏,也不会让唐珏失了脸面。“来个人你都这样?要是换作那姓雷的傻小子,指不定就得硬挨你那一下了!”
“他又不会来。”唐珏冷笑一声,手上仍做着之前的工作——擦拭整理他的暗器,连看都未看慕容峯曌一眼,“况且就算是他,那么自说自话地闯进客人屋里,挨一下也是该的。”唐珏说着说着,不禁想象起雷慈真送上门来让自己好一通教训的样子。他几次三番在雷慈手里吃了闷亏,又想不到办法讨回来,这会儿光是想象这种程度的「报复」竟都能让他从心里偷着乐起来。唐珏刚想笑出来,却又觉得自己有这种念头委实幼稚得紧,便把已到嘴边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这么一来那本应愉快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极了讥讽的嗤笑,所幸眼下倒也并非不合时宜,“倒是你,风风火火地跑到我这里来,又想搞什么事?”
“瞧你说的,好像我就会搞事似的。”慕容峯曌见他并没有轰人出门的意思,便笑盈盈地迈进屋子里,“我就想问问你,这些天,你见着过你表叔没有?”
“表叔?”唐珏闻言抬起头来,思索了片刻后摇头说道,“没有。”
慕容峯曌双手抱胸,歪过脑袋挑眉看着唐珏。
“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你不信就别问。”唐珏没好气地瞥了慕容峯曌一眼,他确实是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唐天择了,最后一次见面好像还是在十月里。而现在距离他最后一次去那间棺材铺,也要有两个多月了。他还记得当时也问过温石,怎么最近都见不到表叔?温石也只是摇摇头,说唐天择偶尔会出远门,但去哪里、去做什么、去多久,都不会告诉别人。这确实是唐门弟子的行事风格,正因如此,唐珏就没再多问。之后他也去过唐天择的另一间住处,一样毫无收获。就这样一直到现在,唐珏也没再去找过他。而春节已过,这有些孩子气的表叔也没跑来教训他这个晚辈不懂规矩,想必是还没回来。唐珏平日里看似清闲自在,连霹雳堂里都有些人只当这唐门少主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只有唐真、唐礼和他自己才知道,得他去忙的事其实并不少。时间一长,他自然而然地就把这虽然亲切、却实在不算太熟的表叔给忘了。慕容峯曌现在问起他才发觉,噢,是挺久没见着了。
但再久能久得过二十一年?更何况唐天择本来就不是轮得到他操心的人。
“唉,我也就是问问…”
慕容峯曌悠悠地叹着气,神情看起来颇为失落。
失了消息的人姓唐,慕容峯曌却像是比唐珏还要紧张。唐珏之前也在唐天择那里见过慕容峯曌,两人的交情似乎确实不浅。不知道在唐天择因“身亡”而被唐门除名的这段时间里,究竟跟慕容家扯上了什么关系?唐珏心想。他也曾小心地就这个问题试探过唐天择,结果自然是没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从「表叔」那里都得不到什么,就更别说想从「慕容」嘴里问出什么了。唐珏同慕容峯曌接触的时间不长,却也发现这慕容家长子的心思深得很,只是这心思似乎都没用在正经地方,要是一味想要深入去探究,怕是极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唐珏当然不是真的怕他,虽然慕容峯曌比自己年纪大些,行走江湖的时间多些,武功造诣或许也高些,但「慕容」和「唐门」有着本质的区别。
要命的区别。
他们两个若是真要拼个你死我活,死的那个不见得是唐珏。但他没有跟慕容峯曌真的拼命的理由,不仅他没有,唐门也没有。所以为了不被这烦人精缠上,唐珏也就干脆处处避开他,能躲则躲。不然光是想到这人可能会时不时在自己身边出现,就能把唐珏烦得一个头两个大。单说之前那场毫无意义的比试,就给慕容峯曌占去了个好大的便宜,这个把柄他现在还捏在手里。唐珏根本不承认那个可笑的赌约,就也谈不上去要回那个「把柄」,可这也够慕容峯曌缠他的了。他这才总算明白为什么两门一世家的其他人都不爱跟他扯上关系,这慕容家的长子是实实在在地能让人觉得「癞蛤蟆贴在脚背上,不咬人、膈应人」。
唐珏没有给他更多的回应,仍然自顾自地收拾着手上的事。他今天没有别的安排,便把那些保养完、擦拭得锃亮的暗器细细地收了起来。慕容峯曌虽没有盯着他瞧,但他也不愿在外人眼前装备起它们。唐珏结束手里的事,便拿过斗篷往身上一披走出门去,全然不顾身后的慕容峯曌。
这也太放心我了吧,还是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慕容峯曌在心里笑笑,也跟着走了出去。
屋里没有食物的气味,唐珏还没有用过中饭。果然慕容峯曌跟着他走出没多远就遇到了前来给他送饭的霹雳堂仆役。
“送去临水居。”
“有劳再帮我也准备一份,口味随姑爷就行。”唐珏刚对着仆役说完话,对方还来不及应声,慕容峯曌便笑着跟那仆役说道。等那送饭的仆役点头离开,他又挑着眉,好奇地看向唐珏问道:“你又去找雷善渊?”他看着唐珏的时候也在笑,但这笑容跟他刚才对着雷家下人时的笑容却不太一样,颇有几分玩味,“你倒是对他挺有上心。”
唐珏的脚步微滞了一息,也回他一声笑,却是真的皮笑肉不笑:“你说我看不透他。”
慕容峯曌点着头,嘴里长长地“嗯”出声:“所以你就更要看透他。”说罢,又苦笑着摇头,“唐家人。”
雷慈作为早被内定下来的霹雳堂下任继承人,自然也不会成天待在家里。他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却仍有不少地方要去「走」,在霹雳堂已不愿太多涉足的「江湖」上,雷慈就是霹雳堂将来的「门面」。时逢佳节,他已有好一阵子没有工作了,最近又陆陆续续地往几家交往甚好的门派走动起来。唐珏也知道他有时会出门,但通常会在中午的时候回来,所以他就干脆在临水居等着,就算恰好没等到,反正他这会儿也没有其他能被耽误的事,在哪里打发时间也都差不多。
他和慕容峯曌一直在临水居等到未时过半,也没见雷慈回来。
霹雳堂的下人来收走他们用完餐的碗筷、小炉后,知道这两位公子还打算继续坐着,便又差人送了茶水来伺候着。
雷慈既然不在,施小佳一般也不会在了。
那下人打得茶也并不算坏,但唐珏只喝了一口便没再去碰了。
这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过得倒也算太平,慕容峯曌竟然没故意找唐珏闲扯,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一言不发。他的嘴角一直挂着一个浅浅的笑,唐珏当然不会笨到开口去问他在笑什么,只当作是没看见。
或许他今天有事,或许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唐珏心想。
假如说这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就算是再坐上几个时辰他也无所谓,但现在慕容峯曌也在这里,就让他有些不自在了。
在被观察着。
慕容峯曌完全没有掩饰他对唐珏的打量和好奇,就如同他挂在嘴角边的笑容一样。那个笑容显然是他已经得到了一些他想要的东西以后才会露出来的表情,但究竟得到了什么,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
唐珏莫名地有些烦躁。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次数并不算很少,也不是没有直面过生死,慕容峯曌的这种试探让他本能地觉得没有危险——但正因为没有危险,却更让他烦躁了,唐门弟子和「敌意」是朋友,和「好意」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慕容峯曌释出的恰恰是友善的气息,却让他浑身不自在。
不等了。
唐珏脚尖贴着地面往外移了半寸,正准备站起身来,但他这个动作又怎会不被慕容发现?
“再等等吧,他就快回来了。”慕容峯曌笑着呵了口气,看着眼前一团白雾徐徐散开。
唐珏的身形果然因为他这句话而停滞下来,他侧过脸看向慕容峯曌:“你知道他今天不在,也知道他去哪儿了?”
“是呀。”慕容峯曌点着头随声应道,“凑巧知道的,凑巧。”他看着唐珏不阴不阳的表情,故意停下话头,喝了口茶,“他去他师父那儿了,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吧。”
“师父?”慕容峯曌的口气随意轻快得很,但话语间的这两个字却让唐珏眼里一亮。元月初五,他一时兴起与雷慈在城中梅花桩上切磋了一番。说是切磋,对他而言其实也不过是玩乐的程度。可这本该是唐珏以轻巧的唐门武功占尽便宜的梅花桩,却偏偏是他自己先跌落下来,其中缘由便和雷慈使的那手古怪功夫脱不开干系。
点「血」截脉。
这招式传闻是源于江西一带,却也在江湖上绝迹许久了。倒不是因为这功夫有多可怕,只是单纯的不好使。点血不同于点穴,点血是活的,而对手也是活的。每个人身上气血行走的速度都有略微的差异,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细心观察、计算对方的「血头」,这门技艺根本无从施展,但跟这漫长而废神的准备工作相比,点血失败的概率太高了——不仅要费神寻找、计算那「血头」,还得在关键时候点得中它。就像是在深山老林里捕捉一只狡猾的老狐狸一样,要找到它已经很不容易,还得捉住它,就更难了。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闲情逸致,这么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功夫,久而久之没人用了,也再正常不过。
可这功夫现在出现在临安,出现在「霹雳堂」雷慈手里,就非常奇怪了。
霹雳堂这几十年来在江湖上再度崛起,虽然一直都是一副对武林之事偃旗息鼓的作态,但江湖上猜测霹雳堂暗中勾结了其他门派势力的人并不少,唐门自然也会那么想。
雷慈这一手,就更让唐珏对这个说法多了几分信服之意了。
唐珏这突然亮起来的眼神,慕容峯曌当然也注意到了。
“你对雷善渊的事,还真是特别感兴趣嘛,小珏儿?”
黑色伞骨划过地面又重新被抄起,锐利的金属突刺将地上的土掘起好大一片。力随伞动,接着手臂上挥出去的劲道,那小女孩一个转身,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那把展开后五尺有余的巨大黑伞便瞬间收拢了去。
小女孩咬着下唇,仍是十分稚气圆润的脸蛋上,两道可说是英气的漂亮眉毛紧紧蹙到一起:“不好玩儿!慈哥就光躲着我,根本不跟我打。老祖宗,你赶紧说说他呀。”
院内不远处,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端坐着,悠闲地品着茶。施小佳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给他老人家打着伞。他虽然不会武功,但从小在霹雳堂里长大,这些年来又一直服侍于长公子雷慈,偶尔也目睹过几回江湖武者切磋技艺,耳濡目染下来可说「不会作诗也会吟」。雷慈与那小女孩的切磋让他看得入神,两人从最初交手开始不到二十个来回,那小女孩出招的速度就几乎翻了三翻。相对应的,雷慈接招的动作也是越来越快。这一天的天气阴得很,即便临近正午,也没出多大太阳,而且从一早便开始淅沥沥下着的小雨也是至今未停的小雨。濛濛细雨如尘埃般落下,又像结了霜的雾似的将两人的身形都笼了进去。
而随着他们彼此之间你来我往,这雾仿佛越来越大,施小佳才猛然惊醒过来,这根本不是雾,而是被两人散出的「气」给震开的雨水!
小女孩手里的那把黑伞在收拢的时候像是一柄巨剑,她单手持伞,连刺带挑的动作之连贯,让人几乎不敢相信是这些招数都是出自这个看似纤细的小姑娘之手!因是切磋,伞上原本一些容易伤人的地方都叫少女用油布带给细细封上了,只留了几处收起时紧贴着她手腕的边缘骨稍未做处理。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自己都不怕, 难道你怕?雷慈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而当那柄巨剑如花开般绽作巨大伞面时,他也只是小心地避开那几处锐利的地方,或干脆以掌心发力,从侧面将小女孩的攻势一一化去。
施小佳把那两人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脑袋里仿佛隐约出现无数道闪着寒光的轨迹,像被什么利器所破,但他知道,那是这两个人战斗的「轨迹」。那两人的动作越快,他脸上的表情便越是紧张,大冬天站在这落着雨的院子里,他的额角鼻尖竟都渗出豆大的汗水来!那两人动作间每一息一瞬,一念一刹,他都尽收眼底,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太快了!就像他无法察觉到凝起的汗水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顺着他的侧脸吻过下巴滑进衣襟里去的一般。太快了。这本来就是他这样的人无法踏足的世界。
正因如此,小女孩停下手唤起人来的声音才让他格外惊怕。他恨不能干脆扭开头去,好别对上那孩子的眼睛——他好几次都被那小女孩逮着,硬是逼着他学「几手功夫」。他自然是不想的,但也正因为他不想,他就更不敢把头往小女孩不在的另一边扭。
那边坐着的人,是即使在「那个世界」里都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的存在。
面容消瘦的老人抬起脸来,眸子里透出的神采依旧如荒原上饥饿的猎鹰般锐利。
“你可听过,「巫山」?”
唐珏眼睛一亮。
慕容峯曌说的当然不是地处重庆府境内的那处巫山县城,而是江湖上早已不见经传了的「巫山一派」。
严格来说,「巫山一派」并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武林门派,但相传早在唐代前,江湖上便已有了「巫山一派」的名号。只是这「巫山一派」也是邪门得很,一切关于它的传说都神乎其神、玄之又玄,教人不敢相信。
但江湖上许多事,本就和积毁成山、三人成虎的道理一样,哪怕只是耳食之言,说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更何况这「巫山一派」虽然如空中楼阁般诡秘,却也不是真的无法窥其一二——就算不去探讨百年以前的事,就在距今五六十年前,这个江湖也曾被号称是「巫山一派」的侠士掀起过不小的波澜。
“我也是有一次凑巧在江陵一带遇见他正要往「巫山」去,才知道的这事。”慕容峯曌眨了眨眼,“凑巧。”
唐珏冷笑道:“他让你跟去了?还是你亲眼见到了?你就信他。”
慕容峯曌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轻声叨着“唐家人啊唐家人”,一边摇头叹道:“你同他再处得久一些,就会知道了。”
“知道什么?”
慕容峯曌笑道:“知道他这个人啊,不会说谎的。”他说完这句话,又抿了口茶,“那次是真的凑巧。也恰逢我正有事在身,没法多跟他唠叨唠叨。所以只打了个照面,客套了几句便又分道扬镳了。当时我也以为他不过是去「巫山一带」游山玩水,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去探望「师父」的。你说这事多有意思!我哪儿忍得住不缠着他问个究竟?只可惜这姓雷的小子虽然不会说谎,但要是他不想说、不想做,那就算你撕烂他的嘴、打断他的腿也没用。”慕容峯曌又惋惜地长叹一声,“不过我从他的话里也听得出来,他师父恐怕就是当年在江湖上出现过的那些「巫山一派」的其中一人,他不说,应该也是老人家的意思吧。”
“当年…那这么说来,他这师父不都该得有八十岁了?”唐珏听着听着,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也不再想着离开了。他到底是个江湖人,江湖上的事越是知道的多一些,就越是好一些。何况是有关于雷慈的事,他更是听得兴趣盎然。但他当然没忘记自己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于是他一边用些不痛不痒的话应着慕容峯曌,一边喝着茶,不时瞥一眼院门,“他昨日还在临安,你又说他再过一会儿便会回来,那他师父现在是身在临安了?”
慕容峯曌点点头:“那当然是了。虽然不明着在江湖上走动,但像他们这般境界的人,本就是不管想去哪里都没人能拦得住的。”
唐珏轻笑一声:“精神头倒是不错。”
慕容峯曌也轻笑出声:“说这种话,也不怕唐老太太跳起来敲你脑袋。”他说完这句,也不管唐珏瞪他,就接着笑道:“何况有时候精神头好,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你们唐家人啊,就是太没精神了!嘴上说着「唐门做事不需要道理」,我看道理最多的就是你们。你就想想你长那么大,有没有做过「特别没意思,又特别有意思」的事?那个一板一眼的雷善渊,看起来都比你…”
慕容峯曌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向院外。
唐珏的目光也早已投向了那里。
果然过了不久,雷慈便从那走了进来。他看到慕容峯曌和唐珏坐在院内亭中,脸上似是浮出一丝错愕。
“…怎么不进去坐?”
虽是小雨,但绵绵落了一天,脚下的地自然也早就已经湿了,院里栽种的树也是被被拂了个透,叶上纷纷滚落着那些再承不住的雨露。天气本来就冷,一下雨更是又潮又湿。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雷慈并不太奇怪他回来的时候会在这里看到唐珏,但慕容峯曌也在就有些奇怪了,唐珏似乎一向不喜欢他,现在两人看起来却似乎相谈甚欢。他当然没想到慕容峯曌这时候是把他给卖了才把唐珏留下,只想着这两人若是要聊天,为何不干脆到一旁偏厅里去。
唐珏看着雷慈,比他矮大半个头的施小佳站在他身后给他打着伞,动作很是熟练扎实,跟主子的距离也保持得刚好,只是因为身型差距看起来仍有些好笑。唐珏坐直身子,冲着雷慈抬起下巴笑道:“我高兴。”不等雷慈反应,他又把脸上故意摆出的三分傲气收了回去,“尊师可还好?“
雷慈一愣,但他转头看了慕容峯曌一眼后便反应过来,点头淡淡应道:“还好。”
他这两个字应得简短有力,口气也是如常,可偏偏教人再难开口接些什么。
唐珏不禁回想起正月十五那天,他也是坐在此地同雷慈谈天,也是这般情形——他说,雷慈便会应,却每每都像是要把他带起的话题,丝毫不留人余地。雷慈也不单单是在那一天给他这种感觉了。仔细回想起来便能发现,从两人第一次交谈开始他就是这样。唐珏没太多机会见识雷慈和别人交谈的样子,一开始他以为雷慈可能是单纯的惜字如金,但慢慢地也发现若是有必要,他说得话也并不算少。
而要是碰到他有兴趣的话题,更不仅会应答,还会主动提些什么,眼睛里的光也会亮上几分。只是这种情况在他们之间发生的好像并不太多,这样看来,雷慈应该对自己说的大部分话都不感兴趣。思及此,唐珏感到心底一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涌了出来。可他面上神情却丝毫不变,眼角眉梢都还挂着笑,无论是雷慈还是慕容峯曌,都无法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
“…好就行!好就行嘛!来来来。”似是被这种稍显尴尬的气氛给难住了,慕容峯曌忽然站起身,一下拉过雷慈的胳膊把他给拽进了亭里,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自己刚离开的座位上坐下。屁股底下的凳面还留着慕容峯曌的温度,雷慈皱了下眉头,但也没说什么。
“我跟小珏儿正聊着呢。”慕容峯曌站在两人中间的一侧,“我说呀,你们这些大少爷平时都太没意思了,一个给雷家办事,一个给唐家办事,就不想给自己找点什么乐子?”
雷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可眼里却没有嫌恶的意思。他认识慕容峯曌至今也是十年有余,知道这人看起来虽不正经,但他嘴里说的「乐子」,和平时雷威调笑时说得「乐子」必然是不一样的事情。他有些好奇地看向慕容峯曌,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收回目光低下头,眉毛重新舒开来后,眼里的好奇却不见了。
“不想。”
唐珏看得很清楚——雷慈抬头的那一刻,眼睛确实是闪了一下的。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雷慈的那种眼神,仅仅七天前,也是在这里,他就见过。
那是一种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芽而出,却又被硬生生掐去了的眼神。
「你说你不养猫,那这院子里的许多猫又是怎么回事?是有人不准你养,还是你不爱养、不想养?」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听到雷慈那句「我不养猫」后心里为何会生出这个念头。这个念头虽然只是当下在他脑海里闪过,但之后他一个人独处时再回想起来便又绕上他的心头盘旋着,久久徘徊不去,教他再也忘不了。他只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把握住机会把这句话给问出来,虽然就算是问了,雷慈也不见得会答他,但他还是不应该放过这个机会。
一个或许能更接近他一步的机会,或许能更了解他一些的机会。
他实在是不甘心自己只能从诸如慕容峯曌一类的「外人」那里去了解关于这个人的事。
“…哎哎!你先别急着说不想啊!”慕容峯曌一听雷慈那么回答,赶紧跟怕他跑了似的按住他一边肩头。他侧过身让施小佳把新搬来的椅子放下,简单道谢后笑着坐下,悠悠长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这样的三个人,竟然也能有平平静静坐在一起聊个天、说个话的一刻”话说完,他抬起脸淡然一笑,“你们看这雨下了那么久,这池子里的水可有变多?”
两人听了,都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视线向一旁饲着锦鲤的池子望去。小雨碎碎地落在上面,莫说水花,连波纹都很少——并不是没有,只是因为雨滴太过细碎,又太轻巧,坠到水面上就如同被美人的发梢轻拂一般,若有似无,甚至不如前几日的雪来的显眼。
唐珏心知这慕容峯曌定是又卖着关子想说什么,也不揭穿,只是安静地回过头来笑笑。
雷慈比他更早些收回目光。他低头饮一口茶,眼神又飘出去,说道:“有的。”
慕容峯曌笑道:“没错,就算少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有就是有。”他顿了顿,见雷、唐二人都不说话,便接着说道,“江湖就好比这池子,每一滴雨露都是一个江湖人的一举手、一投足的话,即使动作再小,也是能使这个江湖变化的。”
雷慈垂着眼,看着手里的茶盏。唐珏早就发现他在跟别人说话、尤其是听别人说话时,有直视对方眼睛的习惯——当初在霹雳堂假扮成他的唐真就被雷慈这个毛病折腾的够呛。而此刻他却像是一个人独坐着,好像慕容峯曌和自己都根本不存在一样,完全不看他们。
好像在他不想应对一些事的时候,他就会假装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人还坐在这里,心却像是已经逃走了。
唐珏不知道他是对慕容峯曌说的话不感兴趣,还是不愿细听,亦或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但雷慈这个样子却让他觉得不太开心,他甚至开始咬着牙,盼望着慕容峯曌接下来说的话能「有意思」一些,好让雷慈的心也重新回到这里来。
老天似乎很愿意回应他的盼望。
“万物因果,天道循回。要是现在我们三人能坐在一起是「因」,你们难道不好奇将来会发生什么「果」?”慕容峯曌又笑了。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好像无论是谁、在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能笑得出来。可他的笑又和唐珏的不太一样,唐珏有时候虽然脸上在笑,在心里其实并没有笑,眼里也没有笑。慕容峯曌却不一样,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两边脸颊上还各有一个浅浅的酒坑儿。他笑起来的样子轻松、惬意极了,就像是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好友、遇到了心里最亲的人。柔软温暖的笑意蕴在他的眼底,从眼角眉梢荡漾出来,这笑意若是多一分,便会让人觉着霸道,若是少一分,则会让人觉得虚假。而他的却正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是最能让人感觉到善意、亲近的笑意。
这笑意不仅在他的目光里,也在他的声音里。他大笑起来时爽朗洒脱,那声音便直冲人心扉,将他的豪情和快乐全都感染给了别人。而他柔声轻语时,又将姑苏人士特有的吴侬软语展现的淋漓尽致。
雷慈已重新看向他。
“我刚还和小珏儿说,这世上有许多「特别没意思,又特别有意思」的事。今天我们三个人都有些闲工夫,也算是个好日子。”慕容峯曌又看了雷慈一眼——他知道唐珏仍是那副提防着自己的样子,所以也不多去在意他,反倒雷慈脸上那带有一丝兴致的神情,是他这十来年都不太见到的。慕容峯曌看着他,信心顿时又生了四成。他暗中提了口气,好让面前二人听不出他的兴奋,“你们俩,要不要跟我比试比试?”
“比试什么?”
“好。”
唐珏和雷慈的这两句话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而雷慈的话又让唐珏和慕容峯曌几乎在同一时间瞪大了眼睛。
“…「好」?”慕容峯曌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雷慈点了点头,简短话语间听不出他半点情绪起伏。
“你…雷善渊,你都不用问问我,要比什么?”慕容峯曌的声音有些颤,像是极度不敢相信。这也怪不得他。别说他认识雷慈那么久了,就连跟他接触不到半年的唐珏,都觉得这句话不像是雷慈会说的。
这个人总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无论他做的事多体贴也好,说的话多关心也好,离人多近也好,陪人多久也好,都让人觉得这是他「刻意」那么做的。这种「刻意」倒也并非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只是他觉得「有必要那么做」。
他是霹雳堂的客人,他便对他好。他是他将来的妹夫,他便当他作弟弟,什么都由着他。
他所有的表现都不过是因为有一个理由,却不是个能让人高兴起来的理由。
这个「好」字却没有理由。
“我说好,你要比什么都好。”
慕容峯曌怔了怔,忽然大笑着拍手站起来,“好!好!好!好一个「好」啊!”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每多说一个,他的笑声就更洪亮一些,“你那么说,倒让我觉得原先想比的事太没意思了。我得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他低着头,以纸扇轻敲着下巴,在雷慈和唐珏两人之间来回踱步,看似苦恼不已。但唐珏却看得十分清楚,每次他背对雷慈、面朝自己的时候,故意投来的眼神都是无比清亮,好像这苦恼不过是做给雷慈看的假象,“这样吧!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今晚子时,报恩寺。届时到了那儿,我再告诉你比试什么。”他说完这句话,并没有再问雷慈意见,只因他知道雷慈既然已经说了那个「好」字,那无论接下来他再要说什么,雷慈也一样会说「好」。于是他便看向唐珏,脸上仍是带着笑,“小慈儿已经答应我了,那小珏儿你呢?可要跟我们一起去?”
唐珏一声嗤笑。正当慕容峯曌以为他又要说些什么败兴的话的时候,他却说了句连雷慈也没料到的话。
“好。”
等到慕容峯曌离开后,唐珏才终于忍不住向雷慈问道:“你为什么答应他?”
“因为他说得很有意思。”雷慈十分认真地答道,“而我的日子又恰好过得很没有意思。”
唐珏微微皱眉,说道:“可你不知道他要比什么。”
雷慈仍是淡淡的:“什么都比没意思要有意思。”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抬起头看向唐珏,说道,“而且一个人若是有他那样的笑容,无论那个人说什么,都是能让人说「好」的。”
雷慈此刻看着他的眼神全不似往日那般迫人,反倒是有几分柔意——唐珏立刻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此刻雷慈心里应该是真的有些期待、有些高兴。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雷慈说的话他其实并不同意。他承认,慕容峯曌的笑容确实颇有几分感染人心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却让他心里警钟大作——一个人的心若是被别人影响,而不是全然受自己掌握,岂非危险极了?尤其对一个唐门弟子而言,发生这种情况,就表示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脖子上已经被人扼上了手。
不受控制的事虽然很刺激,但也很危险。身体若变得不是自己的,就会很危险。
心难道不也是?
所以当他看到慕容峯曌那样的笑容,心里便本能的抗拒,甚至连身体都恨不得退到三丈之外,好让自己再感受不到那笑容带给自己的好感。
他不习惯「友善」这种感情,更不习惯「友善」的人。
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羡慕,羡慕慕容峯曌这种可以对别人自然而然流露出好感的本事,羡慕他这种人。
只一会儿功夫,这两种矛盾的念头便已在他心里百转千回,等他终于再注意到雷慈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眼神时,又忍不住偏开头不屑地嗤笑出声,道:“你可知那家伙在江湖上有多少对头?里头又有多少就是因为那样的笑容中了他的圈套,跟他结的仇?这本来就是他玩的手段,亏还有人会喜欢…”
雷慈忽然打断他说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我也喜欢。”
唐珏一愣,又看向雷慈。雷慈眼里的柔意似乎已经退去了,又变得异常认真。
这种认真却比方才的略含期待、喜悦的样子更让人移不开眼。
「跟那种笑相比,你这种眼神才让人没法拒绝……」唐珏在心里暗暗想着,却没有说出来。他只在脸上又摆出个乖巧的笑,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撑着桌面,向雷慈又凑近了些,好奇地问道:“说起来,我本来以为你连「比什么」都不会关心,更不会答应他。你为什么要说「好」?就因为你现在没意思?”
雷慈张了张嘴。他从刚才开始便一直看着唐珏的眼睛,那里面眼波流转,让他本来就漂亮的眸子变得更富神采。雷慈看得几乎痴了。他眼前看见唐珏的嘴在动,而他的声音却仿佛是贴着自己的耳边说出来,让他的心砰砰直跳。雷慈发现自己虽然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只知道光是听到这个声音,便能让自己无比快乐。唐珏的话很并不长,却让他发了很久的呆,等他回过神再说出来的话竟已不像是在做回答。
“我也…以为你不会答应。”雷慈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轻得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于是他赶紧清了下嗓子,才又接着说道,“慕容峯曌不是个简单的人。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但他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也没人听说过他吃什么大亏。他大我八年,八年的时间够一个人吃很多苦,也够一个人学会很多事。”
唐珏稍抬下巴,侧着脸示意他说下去。
“他在江湖上人脉甚广。或许与你我都打不下太深的交道,但一个人若是有足够多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把别人和自己拉到一起,他们的关系无论好坏,都会变得比原来要深。”
「少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有就是有。」
这些关系如果累积到了一定地步,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结出什么样的「果」?
“这些你懂的或许比我要多。”雷慈看着唐珏,后者微微一笑,似是默认了,“我没什么好顾忌的,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影响不了「我」,而「我」…也影响不了霹雳堂。”他说到这里,眸子忽然一黯。
唐珏立刻接话道:“也影响不了我,影响不了唐门。”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又不觉带上了那种以「唐门中人」身份示人时独有的傲气,雷慈听了也点点头。
“但无论如何,他这都是硬在跟你扯关系。我以为你一定会…”
“你说得不错,唐门不扯没用的关系,不做没赚头的生意。”唐珏又打断雷慈。他忽然露出一个苦笑,这个表情转瞬即逝,但雷慈却觉得那一刹那,唐珏像是放下了所有防备,将自己如一件没有生命力的物品般展示到他眼前——他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因为唐门正在和霹雳堂扯有用的关系,做有赚头的生意。雷慈突然想去拍拍他的肩,或者摸摸他的头,只是那些想法还来不及调动他的身体,唐珏就握着自己的扇子向后直起身子,故意夸张地摆出副纨绔公子的模样来,“但我高兴,我就是要去,你有什么意见?”
雷慈像是被他这般快速的转变的给弄晕了头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摇头说道:“没有意见。”
唐珏看着他这有些木讷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说道:“我猜你也没有意见。对了,你晚上准备穿什么?”
“穿什么?”雷慈不解地问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也瞧不出什么问题。
“他约的子时,莫非你就打算穿着这身衣服,大摇大摆地从霹雳堂正门走出去?你是怕别人认不得你,还是故意想让人见证一下这比试?”
唐珏这么一说,雷慈才恍然大悟过来。他点点头,连声说道:“也是,是我疏忽了,可…”他自小被当作霹雳堂下任堂主培养,平日里做的也都是一些走访于武林同道的工作。正如他的为人一般,这些工作自然都是在大太阳底下进行的。他几乎不在夜里外出或行动,即使极偶尔有一两次,也不会特意对装扮做什么改变,这种需要刻意遮掩自己的事他从未做过,自然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打扮了, 而适合这种时候穿着的衣物,他自然也是没有的。
“就由我来吧。”唐珏站起身,一脸「我可是行家」的表情,笑得格外得意,“我自有安排。”
唐珏离开后,雷慈也回到了自己屋里。施小佳给雷慈换了双干燥的新靴子后便又认真地收拾起地上从外面带回来的水渍来。雷慈和慕容峯曌、唐珏说话时候他一直都在旁边,却什么都没有说,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为下人不该插手主子的事——雷慈跟他独处的时候对他的管教并不严格,两人相谈时往往是他更在意彼此的主从身份。
他不说话的唯一理由便是他对雷慈无条件的信任。
雷慈做出的决定当然也让他有些意外,但他并不担心什么。在施小佳看来大少爷做的决定总是有他的道理的,通常也总都是对的,所以无论那决定看起来有多古怪,他都不会多说一句话。
雷慈若是恰好用得上他,他便全力去办。若是没有他出的力,他便全心支持着。
他能做的也就那么多了。
施小佳打点完了手里的事,雷慈还一个人坐在窗边桌前。屋外阴雨,屋子里便早早点起了油灯。雷慈看着那点火光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瞥见施小佳始终侯在门口,他便点点头,示意他先行离去。
他就这样在屋子里发了一下午的呆,直到用晚膳时也仍是清清冷冷,好在他平日里也差不多就是一副让人看不透的古怪样子,所以包括雷掣、雷音在内,堂里的人都没有太在意。
他没有在餐桌上看到唐珏。这也不奇怪,唐珏本就很少同霹雳堂的人一起用饭。雷慈在饭后离开厅堂时忍不住跟家仆打听了唐珏的去处,才知他下午离开霹雳堂后便没再回来。
他其实也并不太关心唐珏这时到底去了哪里。唐珏既然说交给他,那么自己只要等着他回来便足够了。
他一直等到差不多戌时。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也都黑透了。除了书桌外,雷慈又在房里另外几处点上了灯。他看着那些火苗轻轻跳动的样子,思绪又不知飘到了何处。对他而言自己甚少有这种「想得越多却越觉得不安」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只要他沉静下来思考,总能让自己感到无比平和。
那种思考能将「他自己」变成这临水居的一草一木,变成霹雳堂的一砖一瓦。它们都是不会心烦、不会不安的,会心烦的只有人而已。
雷慈看着那火苗,仿佛能从火苗跳动的节奏里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平静地深呼吸着,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也重新回归到以往那种宁静里。而就当他几乎快要和临水居融为一体的时候,门上却忽然传来“叩叩”的敲击声。
雷慈猛地站起身来。他是在站起来以后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居然可以那么快!他沉着呼吸,面上不动如山,脚下却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门前。
只是来的人并不是唐珏。
一位雷慈从未见过的妙龄少女站在那里。她摘下头上的墨绿色斗篷,抬起眼向着他莞尔一笑,说道:“你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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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雷慈出来就爆字数,他真是有毒啊…慕容也是个大毒……(撞墙
不过这次更新真的是从六月一直CD到现在,我已经没脸见人……(下跪)拖了汤勺大概八百个技能CD,他还没有一套带走我,真是要跪下喊爸爸…(不)
因为另一边已经出柜了,所以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臭不要脸地上帝视角起来!(。
好像没有QA要写的…如果有问题的话依旧欢迎直接问我><相当多的地方描述不清,还望谅解…
例行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太感谢了(深深地鞠躬
感谢一年来还在这里的你们,太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