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英雄,就是在世界纷乱之时,唯一心安之隅。
1.
今年的冬天似乎漫长的没有尽头。
一片狼藉的混乱迹象是什么时候慢慢趋于平静的,岛上遭受了怎样的损失,又有哪些人带着对自由的追随和迷惘的信仰离开了岛,Elvis都一无所知。
神慈科发了命令来,甚至派人当面告知他他需要提供书面报告,也统统都被他置之脑后。
他不关心,也觉得没有在意的必要。
而他现在唯一在意的对象,正在床上抱着杯蜂蜜牛奶,一边翻小说,一边感叹人生真无聊。
“回来了?”
“嗯,去买了两包烟。”
“也给我一根呗,我都断了好几天了。”
Elvis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把烟揣到自己怀里,半点给的意思都没有,结果下一秒就被飞过来的一本书精准地击中了脑袋,还是书脊。“啊,居然打中了。”
肇事者的语气听起来再平淡不过,完全没有任何的歉疚。
Elvis揉了下额头,俯身捡起来地上的书,无意间瞟了一眼书名,顿时有点无语。
《狗狗的异想世界——全球训犬畅销书》
“……”
“随手买来当小说看的。”Frey说的一本正经,理直气壮地把视线移开了。
自那场混乱后已经过了四天。
Frey因为被菲利克斯的恩典影响,险些出现自身暴走的状况,全身血液循环失调,被要求静养一周静待观察。于是酒馆自然也就关了门,他则安心在家呆着刷刷剧看看小说,唯一的麻烦之处是被要求忌烟,以及,几乎要了他命的,低糖低油的饮食医嘱。
Elvis最近烟都不会在家里抽,出去抽完烟也要转几圈散一散烟味才回来,一天三餐恨不得都是清蒸清炖清炒,若不是在他的抗议以及再三争取下,连一天一杯的蜂蜜牛奶大概都没有。出门转悠他也要陪在一旁,简直把他当做病重伤残看待——虽然只是,被他跟着自己就不能偷偷地去买点甜品吃来解馋。
他想歇着不假,但是这种假期他实在过不下去。
抱怨归抱怨,Elvis每天都沉着个脸看着他,他有心想绕过去,也没办法。只能蹲在家里,长吁短叹地向Elvis灌输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可惜收效甚微。
最近Elvis的心情也不大好,不过却不是因为Frey时不时的抱怨。在他看来,对方出现恩典暴走的状况都是因为自己,如果当时能更加迅速地解决了那只黑羊,那之后的状况都不会发生。所以他对自己有怨言,甚至骂自己一顿,他都理应受着。
可他醒过来后,再没提那天的事一句。
是在顾虑自己,还是关于暴走的回忆太过恶劣不愿回想,他无从得知。如果不是看着手腕上当时自己一时情急重重咬下去留的那个还没痊愈的疤,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像这场混乱从没发生过。
然而对他而言,在那个时候混杂着心疼和愤怒,甚至是恐慌的那份心情,让他无论如何都没法把这件事从自己记忆里轻描淡写地抹去。
看着重要的人在自己眼前离开的情景,他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而这个可能性,他本来都不该让它有的。人就是这样,思考的越多,过程中所有的差错和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自责和悔恨也就不自觉地一步一步加深。
在Frey对逝去甜品和烟的叹气声中,他们悄无声息地就迎接来了新年。
2.
“看起来是没什么大碍了,不过最好还是把烟戒了。”
“好的。”
“如果再出现心脏阵痛或者心率不齐的症状,一定要马上联系我们。Calvo叮嘱过,你是他很珍惜的孩子,他不希望你出现任何意外。”
Frey脸上的表情几乎无懈可击,温和谦逊,一如往常,“好的,多谢医生,也替我谢过他。”
新年的街上人不算多,天气很冷,Frey用围巾捂着脸,还带着个绒毛帽子,看起来倒是有点可爱。相比起来,Elvis穿的就单薄多了,一件衬衣加一件外套,跟秋天的时候没太大区别。
“这下就放心了吧?”话语从围巾后传来,对着他理所应当地伸出了手。
“干嘛?”
“烟啊,医生都说没事了。”
“……我记得他还说了戒烟。”
“那也是有过程的好吗,我慢慢少抽点就是了。”
Elvis闭上眼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自己剩的半盒烟连同打火机一起丢给了他。Frey拉下了围巾,小心地用手掌把寒风挡在外面,熟悉的烟草味道在他们之间慢慢扩散开。
他视线没看向Elvis,只是站在没什么人的路当中,缓缓吐出烟雾。
脚步很慢。
直到烟快燃到尽头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对他说,“我们打一架吧。”
脸上没有笑意,是少见的认真。
上一次见这个表情,他对着自己说,我想去神慈科。
然后没有回头。
3.
结果就鬼使神差地跟着他来了。
一路上Frey都少见地没怎么说话,只是连着抽了两根烟。Frey安静的时候所有的笑容都会收敛起来,只能通过面部细微的差别来判断他的想法。他没问要去哪,但看着方向,感觉像是海边,远处隐约能听见有涨潮的声音。
风越来越大了,虽然Elvis不怕冷,但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能感觉到寒意。
好在从医院到海边的路并不远,Frey浅亚麻色的头发像往常一样扎在脑后,在风里被吹的有些凌乱,红色的瞳孔很平静,像酒,不带气泡的那种。
深邃中带着冰凉。
最后的目的地果然是海边。
两个人都没说话,Frey把帽子和围巾都摘了下来,随意地就丢在了沙滩上,然后慢慢地和Elvis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认真的?”
“嗯,打一架吧。”
Elvis把头偏到一边,抓了下头发,无奈地皱了皱眉,“别闹了,我没理由和你打啊,再加上我是犬,你又才刚好,所以……”
话还没说完,下巴就挨了一下,Elvis险些没咬到舌头。
对方的拳头比自己预料中的要硬,仔细看过去,才发现对方的手上裹了一层薄薄的红色物质,那个坚硬的触感,应该就是拜它所赐。
“虽然说恩典在被你们碰到后会无效,但是如果像这样隔绝皮肤接触,还是没问题的。”
Frey脸上依然很平静。
远处的潮水,汹涌呼啸着卷上了沙滩。
4.
在Elvis的印象里,Frey一直是个温和的人。或许是初次见面时留的印象太过深刻,那个带着笑的模样一直就在自己大脑里存在着。即使后来见过他动手,甚至是在神慈科杀人,他也大多是从容地带着笑意,凭借着他那高达160的智商和一点点运气,轻松漂亮地完成任务。
所以在挨了这一拳后,Elvis完全懵了。
在他的理解里,Frey是被他自动自发地归结到了“温良无害”那个分类里的。
就算能杀人,这个分类里的人,也不适合像他一样,直接一对一地动手打人。
更何况,Frey私下面对他的时候,故意为之的坏心也好,慵懒地使唤他的颐指气使也好,对自己有些方面的无限包容也好,都很难想象他会有用拳头直接打上自己下巴的一天。
然而这件事情确实地发生了。
而且在自己的大脑还不足以理解眼前状况的时候,第二拳跟着打了上来。
他本能地用手接下了,手接触到的部分很凉,不是皮肤的温度,而是他用血包裹住皮肤凝结成的坚硬外壳。
Frey没停,就着姿势侧了个身,另一条胳膊的手肘就从下方挑了上来。
“别琢磨了,有衣服隔着,你没用的。”
Elvis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在被打中的间隙中,看见了对方的眼睛,颜色还是很漂亮。
只是好像看见了细小的气泡。
像是在溺水时拼命呼吸。
后来过了很久,他再回想起的时候,才意识到对方可能当时有点难过。
5.
整个过程发生的很快。
他没还手,也没来得及还手。被肘部直接正面击中下巴,即使他耐打,也还是晕眩了一下。然后就在这一下的失神间,腹部就被快很准地踹中了,一个重心不稳,跌倒了在了地上,紧接着Frey的胳膊就横向压住了喉管的位置,用膝盖压制住了他手部的动作。整个动作漂亮地一气呵成,中间没半点停顿。在这种姿势下,他再想翻身,基本已经是不可能。
”……我输了。”Elvis索性把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任凭头发和沙子纠缠在一起。被打到的地方很痛,火辣辣地,他确定Frey没留手,是用了全力揍过来的。
“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个英雄了啊。”
Elvis没回答。
“觉得你作为我的搭档,我是羊你是犬,你比我高大一点比我壮一点比我体能好一点,就合该保护我,我就适合在一旁抽抽烟看看戏,看你打完我们就撤?”
“所以我才特别讨厌你们这些黑道武装出身的习气,只觉得能把人揍一顿就是强,我告诉你,要是都像你们这么处理,不说别的,就神慈科那堆破事,你早就死了八百遍了。”
“听好了,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我让你住我家跟你上床那是我乐意,哪天我不乐意你立马就得走人。这次被人放倒纯属意外,我自己大意,跟你没半点关系。你为了我差点被人拐走这事跟人打架,这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也就仅限于此。我当年在岛外的时候有黑道找我麻烦,最后结局是没人敢再惹我。”
“能力者是我,不是你,明白吗,傻狗。”
他说的很快,也很急。
只是手上压制的力道慢慢松了下来。
“……不过,在我几乎暴走的时候,你用血救了我,还是谢了,搭档。”
脸上终于露了个笑,眼睛亮亮的。
Frey的呼吸因为刚才的动作和一长篇话,有点急促,随着胸膛一起一伏,在这个位置,几乎可以听得到他的心跳声。
心跳的很快。
他也是。
6.
放开Elvis之后,Frey就把围巾和帽子捡起重新戴了起来,因为冷,鼻尖都冻得有点发红。
然后就被Elvis从背后抱住了,身体的热度从贴住的地方传来。
Frey觉得Elvis似乎想要说什么,从耳朵可以感觉到对方几次张嘴呼出的热气,然而沉默了一会,结果到最后也只有单纯的一句话。
“……谢谢。”
连不用谢都不需要说。
Frey回身亲了他一下,不是嘴唇,只是脸颊。
热热的。
连着心脏都一起发麻。
回去的时候,Elvis被强硬地征用成了挡风板,不过他也习惯了。
“说起来,你刚才说被黑道找过麻烦是怎么回事?”
“哦,当年有人追我,拒绝后想用强,被我打了后带着一堆人来了。”
“……等下,我当年好像听过这事,我一个对头,看上个调酒师,对方跟他上了次床结果嫌弃他技术太烂就没再理他,他去堵人,被对方冷嘲热讽了一顿不说,还被抽了一耳光,他手下气不过去帮忙,结果没想到对方早叫了警察……不会是你吧,好像有点出入。”
“我不记得了。”Frey往嘴里放了根烟,表情十分镇静。
“你叼反了。”
“……你今晚还是不要进门了。”
7.
有件事,他没说。
Frey刚刚在来路的时候,安静地抽着烟的背影,透着几分潇洒。
像个英雄。
Fin
——————————————————————————
前文:→http://elfartworld.com/works/86216/
不要问我为什么一直在强调hero这个概念,我不会说的。
以及店长真的是职业训狗师啊。(Elvis:汪)
“感谢您的帮助,先生。”扎哈尔揽着怀里的小家伙,一只手覆在对方柔软的头发上,另一只手环着他,轻轻拍着对方的脊背。他的衣着在刚刚一系列变动中弄得有些乱糟糟,这让素来有些洁癖的扎哈尔感到很不舒服,但他此刻已无暇顾及太多。在简单而克制地向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颌首致意聊作感谢之后,他那双冷淡的灰眼睛向下一转,立刻就将对方抛到脑后去了。只顾着把注意力集中到怀里那个孩子身上去了。对方裹在他外套里,还没有从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回过神来——可怜兮兮,抖抖索索。
虽然刚刚这小东西还发着疯,像个吱吱尖叫的小啮齿动物那样,狠狠地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排细细的牙印,隐约出了血——但该死的,这种生物就是造物主为了惩罚研究员先生而创造的。天国的父亲母亲作证,严肃刻板,一点儿也不亲切可人的扎哈尔对这样瑟瑟发抖的,柔软而稚嫩,毫无杀伤力的小家伙最没有抵抗力。即使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就是一个个移动着的噪音污染源和人肉破坏器。
那也没用,扎哈尔拿他们没辙……就是没辙。
啊,小讨厌鬼,好一个小讨厌鬼。
扎哈尔手臂上被对方咬出的牙印子还在隐隐作痛,然而他却提不起一点劲头来训斥对方。只顾着用另一只手臂揽着那孩子,轻轻推着他,带着他一路贴着墙角,溜边走的老鼠似得,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回到避难所的人群中去。
在他们转过又一个角落,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那是由几栋三层的老房子背面和侧边互相挤压而产生的细长条状空间。阴影通过晾晒的衣物,空调风箱,以及横七竖八的电缆层叠着压下来。路边的下水道口隐约散发出臭味,靠墙摆着一排三个大号垃圾箱,内容物满到溢出来。这是一条平时的研究员先生绝不愿涉足的肮脏小道,然而从这儿穿过去就是避难所对门的大路,到了那儿就彻底安全了。正在这时,那孩子突然在他怀里痉挛似地抽搐了一下,扎哈尔还未来得及低头关照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臂弯里触感的变化。
他的皮肤像是被炭火细细烤化了的蜡像那样软化下去,又如同扯住线头猛拽拆开的织物似地,这样成条成缕的皮肤黏连在扎哈尔的外套里侧,皮肉组织拉出丝来坠向地面,仿佛半融化的沥青。扎哈尔冷不丁将这场景尽收眼底,一时怔住。令人难以忍受的麻痒感顺着他触碰希尔的那只手臂一路飞速占领阵地——从手臂到脖子根。扎哈尔觉得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皮肤上爬,无数细细密密的小脚和触角触碰身体的幻觉,让他起了大量的鸡皮疙瘩。
这血,这肉,这人皮堆积在男孩脚下,仿佛刺破了宿主身体的寄生恶魔终于冒了头。他那弯曲起来的光裸后背上,血红色的眼睛呼之欲出,怒目向天。非人质的视线仿若一支无形之箭笔直地洞穿了扎哈尔的额头,骇得他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另一个人的皮肉从他外表上剥离了,怀中的男孩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幅面孔。
在身体产生了本能反应之后,理智也喧嚷地挤上来,研究员先生迅速确定这是“恩典”的力量——变形。同时他也意识到,这种能力简直是神慈科梦寐以求的天生间谍。
这个联想让他觉得有些不太舒服,等他接着联想到了带着这孩子回去后要遭到的盘问,就几乎要烦躁地翻白眼了。然而等怀里的孩子颤颤巍巍地抬起他那张战战兢兢的小脸时,在电光石火之间,扎哈尔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手臂从那孩子身上移开,推了下金丝掐边的眼镜,然后在他面前蹲下身去,抬头去看着那孩子。
那孩子被别人看见了恩典发作的场景(而且还是被看起来如此不友善的大人),此刻脑子里轰然乱响,炸成一团。他尴尬地沉默着,把双手背到身后,扯住了衣服,无意识地用力扭着布料,甚至没有意识到修着自己姓名的手帕已有大半截露出口袋。好像此刻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刚刚的一切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似得。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个戴着眼镜的高瘦先生开口后的第一句话就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他那阴郁的脸逆着光,像个通缉令上的罪犯——“你不能在尚且没有牧羊犬的时候,擅自在校外使用这种危险的恩典。”他上下扫视那个孩子,严厉的灰眼睛针芒似得,扎的孩子深感惶恐,那口略显僵硬的卷舌口音不太顺利,但十分清楚地逐字念着,隐约透出了苛责的味道,“希尔·卡斯蒂安先生,我得提醒你,鉴于此次的失控行为,你会被牧羊人记录在案,并且强行与牧羊犬配对。”
扎哈尔一本正经,真假参半地吓唬着这个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灰发孩子。
他显然很清楚,自己板着脸,用那惹人讨厌的刻薄又笃定的态度说出来的话有多令人反感,同时就多具有说服力,尤其对象是这样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学校乖乖牌的时候。
严肃的大人加上研究员的身份,毫无疑问是非常让人信服的,而扎哈尔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每当他这么哄骗他人的时候,十有八九都会成功,原因就在于他的外表带给人的固有印象,容易让人忽略掉人人皆有的那一丁点小小的狡诈之处。
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从小时候起就是如此,仿佛是从孩子的天性里带来的一般,懂得活用这份可爱的小心思。而他唯一一次失败,就是在决定人生走向的那个黄昏,没能哄骗得了那些报丧鸟一般的神父们。
扎哈尔注意观察着希尔的神情,并且在孩子苦恼到脸都快要皱起来的时候,适时地抛出一些诱人的筹码,牧羊犬平静无波的声音仿佛放缓了情绪:“你可以选择和我搭档,这样关于你能力的事,我就不会说出去。”
“我保证。”
研究员先生这么说着,脱下右手的手套,向希尔伸出手去。举起一只小拇指,像是他小时候和邻居的孩子彼此交换小秘密时那样,以一种有点滑稽的郑重其事态度,把它支在半空中。
“……以主的名义?”
希尔嗫嚅了一下,磨磨蹭蹭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和扎哈尔小拇指相钩。
“以主的名义。”牧羊犬斩钉截铁地重复。
希尔这才瘪了瘪嘴,老大不乐意地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黏上来的便宜搭档,并且在内心向自己的自由日子挥泪告别。
并且正如希尔不太抱有希望,隐约预料到的那样,他和新任搭档先生的同居生活过得并不是很令人满意。对方光是站在那里就引得孩子不快,更何况名字拗口的搭档先生还总是一副监护人的态度自居,这就更让人反感了。
扎哈尔把钥匙插进锁孔,腋下夹着文件夹,因为加班加点的工作而满脸疲惫,咔哒一下旋开带着金属铰链的灰色大门。
打开的狭长门廊空间,以及和门廊紧连的客厅全都一片漆黑。间或有车子急匆匆从窗外的路上开过,车灯才能短暂地映亮靠街那一侧的房间玻璃窗,即刻又归于沉寂。等他磕磕绊绊摸索着将吊灯啪的一声打开时,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到了扎哈尔的眼睛,他略微合一合眼,一边走进屋去,一边喊自己那位小搭档的名字:“——希尔,我回来了。”
他步速很快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曲起食指扣了扣里面一扇米黄色的卧室门。
“希尔?”
他又试着喊了一声。然而正如这几天一贯的情况,除了空落落的回声和沉默之外,终究无人应答。
这是一个空房间,该在里面老老实实写写作业或者干干坏事的孩子,也就是房间的主人并不在里面。
这种情况持续了有几天了。
扎哈尔的眉毛不自觉地有些拧起来了,灰色金属似得眼睛里透出些许一闪而逝的犹疑,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解开锁屏,那个金属小方块就嗡嗡震了起来。来电显示上跳动的号码让他整个人凝固在原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屏幕。这石像似得状态持续了得有半分多钟,他终于下定决心,在把手机扔出窗外和挂断它两条路上选了第三条——按下了接听键。
然而下一秒,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就后悔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原因无他,就是听筒对面传来的那个有点儿小心翼翼,又带着期期艾艾味道的男人声音——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杀千刀的克里斯托弗·朗曼。他该死的冤家对头兼青梅竹马,连脑子里都被肌肉塞满了的傻瓜笨蛋。
也只有像这样的笨蛋傻瓜能毫不犹豫的加入神慈科——招呼都不和他可怜的朋友打一声!
让他——对此一无所知的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把准备好打算交上去的搭档申请表直接揉碎了摔进垃圾桶,力道之大,使得那个纸团撞在桶底,然后飞弹了出来。
想到这里,刚刚接通电话的扎哈尔感到怒火蹭蹭蹿了起来,噼里啪啦烧得他胸口发闷,有点闹不明白自己干嘛接通讯号——他们正在吵架呢不是吗?
于是研究员先生黑着脸,不顾听筒对面男人陪着笑嘘寒问暖的声音,果断摁下了挂断键,然后一把将手机扔到了桌子上。
金属小方块咔啷一声摔在铺着玻璃板的木头桌面上,打着转滑行出了一小段距离。很快又嗡嗡震动起来,简讯一条接着一条不断蹦出来,直到扎哈尔烦不胜烦地直接将电池拆下,世界才终于清静了。
研究员先生一把扯下挂着链子的眼镜,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
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人们都是普通的。
Komila被这么教导着。
那些“不凡”的,“特殊”的,“异样”的,事实上在他们的认为里自己都是普通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Komila仰着头问。
因为不论是谁都是群居的动物,没有人可以永远的孤独,就像没有人能够永远的对世界那么,那么,那么的温柔。
他们如此回答。
当那个孩子走进来的时候,komila正低头在纸上画下一道长长的弧线。图书馆里带着精致雕花的中世纪吊顶灯散发着暖黄的光,将整个图书馆恰到好处的微微照亮,却又不过于刺眼。窗外的天似乎黑的彻彻底底连一丝光亮都没有,玻璃里只倒映着室内模模糊糊重重叠叠的影子。
“咳恩。”男性咳嗽了一声以提高自己的存在感,低沉的男中音在偌大的图书馆里不轻不重的回荡,盘旋折返又盘旋,最终柔和的像是裹了一层丝绸。
任何声音在这样厚重古朴的建筑中都会被包容,柔和下来。Komila是如此的喜欢这一点,他高兴任何不好的或者是友好的事物都被包容下来,就像是每个人都被羊水包裹着的时候那样单纯又柔软。
但他不是包容他们的那个人,他自己心里清楚。Komila停下笔抬起头笑了笑,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您好,请问是借书还是还书……?”
他话语里多出了些许迟疑。因为他面前明显站着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不管是还没有棱角的圆滑的脸庞还是还未长开的五官,都彰显了他的年龄。但他的声音——komila坚信自己并没有听错——的的确确是低沉的带着磁性的成年男性的声音。
“还书。”男性,或者说是少年对于komila的反应很淡定似的,冷静的点了点头将手里的书籍拿上桌面递给komila。
“好的谢谢。恩……LA先生是么?”komila看了看那台老的似乎能长出青苔来的计算机中登记的表格,根据书名找到了属于这个少年的名字。
“是的。”少年点了点头,湛蓝色的眸子在晕黄的光下显得意外的明亮,“需要借阅证吧。”
“没错,劳烦您将借阅证拿出来以供记录。”komila点点头伸出了手,少年将借阅证轻轻的按到他的手心里,略微施力然后飞快的离开,就像蜻蜓点水那样。
轻声道谢后komila略微调整了下键盘的角度,看着并不是太清晰的显示屏输入一些相关数据,同时也检查了下书籍的完好度。少年没说话,komila也没有开口。教堂般的图书馆里只有指尖跳动在键盘上细小的敲击声,一切都在程序的规定之下走向一个定值。他们本不会再有交流,彼此只会有客套的感谢和道别,笼罩着两个人的孤独还是会笼罩着两个人,像是玻璃罩子那样把他们同世界隔开。
人们是群居动物,没有人会永远的孤独。
教导似乎又回响在komila的耳畔,促使他做些什么,好让这句教导成为真实。他抬着头看着少年张开了口要展开话题,声音却梗塞在喉咙里只能发出细微的气流。少年对上他的眸子,眨了眨蔚蓝色的眼睛,似乎是在问他有什么事一般。
“……不。不不。抱歉,这是您的借阅证,谢谢。”komila最终还是敛了眼神摇了摇头轻轻的笑了起来,将借阅证递还给了这个叫做LA的少年。他想LA应该在心里思考着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或者干脆认为他的精神出现了异样。但他只是想要实现曾经的一句话,让那个教导不是氢气球那样越飘越远的空话而是现实。
但是他似乎是失败了。Komila有些挫败的想道。
少年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收回了自己的借阅证。
“你看起来有些奇怪,虽然我并没有立场对你这么说。”他带着磁性的男中音开口对着komila说道。
“呃……?”komila抬起了头,他很奇怪吗?这么想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审视着自己,但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并不奇怪,他和周围的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有鼻子有嘴,有手有脚,能说能跑,能跳能笑。
哪儿奇怪了?哪儿都不奇怪。他是普通的。Komila想起了那句话,它说每个人都是普通的,因为他的周围都是和他一样的人。
人都是群居动物,没有人能够永远的孤独。
这句话居然在这里得到了证实。Komila不禁有些失笑,他微微歪着头笑着回答少年的话:“奇怪也没什么,总会找到和自己一样奇怪的人的。”
“那是说我和你一样奇怪吗?”像是被komila奇怪的话逗笑了似的,少年微微扬起了嘴角问道。
“说不定是如此呢。”
他笑眯眯的回答道。
1.
事情发生的间隔太过短暂。
从视线接收所见,到反应到大脑里的时间,完全不足以让人理解眼前的状况。
本来只是一时空闲,Elvis才和Frey一起来围观下岛上少见的集会。参加自然太过伤神,眼前这个人是懒得多花心力的,但是在终点围观看热闹,对他来说,这份兴趣还是有的。
对待血肉横飞的场面,两个人都谈不上害怕,然而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们站的位置与颁奖的台子隔开了一段距离,在杰姆罗的半个脑袋消失的时候,Frey还没有太大反应,空气里瞬间充斥的血腥味已经让Elvis皱了皱眉。
“我们为何要屈居此处?我们为何要让无能力者踩在我们头上?”
台上男子的演讲带着刻意为之的煽动性,或许是因为震惊,或者直面残杀带来的恐惧,并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回应。只是这份反常的寂静,反而衬托男子的演讲更加慷慨激昂。
“你们为何能任凭他们将我们囚禁此处,剥夺我们的自由,甚至生生地将你们与家人,与爱人分离,终生不得相见。为什么不能反抗,为什么不能离开?”
“我们——是能力者,是高于他们的存在,现在是时候证明这件事了。跟我一起离开吧,同胞们。一起离开这里,去本该属于我们的地方。”
Frey点了根烟,看着人群因为男子的话开始出现了骚动,已经有人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地应和着男人的发言。他缓慢地把烟雾从嘴里吐了出来,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带着几分讥讽。
“……站在错误的对立面,就自以为是正义吗。”
这话真毒,一句话嘲了两边,不过倒是很符合自己对Frey的印象。
“你不动心吗,能力者?”
Frey飞过来一个白眼,烟吸了没几口,就被他掐掉了。“我懒得动,他们抬我,我就去。”
这种带着蛊惑性的发言,虽然乍一听似乎会让人有些动心,但是目的性又太过明确——希望让人跟着他们走。即使无法推断聚集能力者的意图,也总归不仅仅是解放人类这么简单。以自诩的正义为名,事情的本质却依然是恐吓和诱惑。这种手段,和政府的行事几乎一般无二——对这一点,Elvis的记忆太过深刻,深刻得让他不愿去回忆。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短促的三声。Elvis知道是什么,却不想看,然而Frey已经先他一步掏了出来,表情一脸嫌弃“啊——我就知道Calvo那个老头子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我可以说我手机被台上的人打碎了吗。”这么说着,还是打开看了一眼。
我亲爱的孩子
阻止引发骚动的三名能力者,可以诉诸于武力,请尽量不伤及他们的性命。
以及,如果碰到投奔他们的能力者,也尽可能加以阻止,我相信你们。
by Calvo
依旧是故作亲切,但骨子里的傲慢掩都掩不住的说话态度。
“我没兴趣。”Elvis掏出了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舌尖传来的轻微的麻痹感一直通彻到肺里,然后烟雾才被慢慢吐出。“看你。”
“我一向都不是那么勤劳的人,不过你倒是很少这么直接表明态度啊。”
“……说实话,我不觉得他们说的全错。”
“怎么讲?”Frey侧过了头,嘴角带着点玩味的笑。
“……虽然他们的目的应该只是煽动情绪好聚集人,但至少有一点他们说的没错,没有人有权利把我们强制性地留在这里。”
“那你想走吗。”
问的突如其来。
Frey脸上的笑意没变,看不出是不是有暗涌的情绪掩藏在言语之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Elvis看着搭档,一直皱着的眉头松了松,笑了一下。
“当然想。”有点起风,烟抽的很快,眼看就要到尽头,被他随后掐熄在了地上。“但傻子才跟他们。”
2.
今天从出门开始,天气就不晴朗,此刻天空更是阴沉地像是随时能坠下来。
“接下来往回走?这里也太乱了,闹心。”
“不是去码头吗,就跟Calvo说我刚好一个都没见到好了。”Frey吐了下舌头,一脸事不关己,只是话语里却透着不对劲。
“……别开玩笑,不好笑,你说去哪?”
“嗯?不是被告知了说要去那集合吗?”
Elvis表情一下变得凝重,抓住了准备起身的Frey的手腕,用力很大,几乎能听到关节处发出轻微的响声。Frey没料到这一下,有点吃痛,本能地提手就想甩开,然而面前的人脸色太过难看,动作了一半,手就僵在了空中,任凭他用力抓着自己。
“被谁。”
“你干嘛很痛啦!什么被谁,不就是之前约定好……咦。”
Elvis的手慢慢松了下来,他看见Frey闭上眼睛,收起了平时里勾着嘴角的模样,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整个人沉浸在一片流转的静默中。等到再睁开的时候,眼角依然是平时的上挑模样。
“没事了?”
“嗯,感觉上应该是某种恩典,似乎是会强行扭转人的一部分记忆,真过分呢。……你怎么了一脸跟要杀人一样。”
Elvis深呼吸了下,努力地让自己的暴躁表现的不会太明显,话题转了开来。“你刚才想了什么,一下次就缓过来了?”
“哦,他让我想到了点事,不过我仔细想了想,对我没用啊,因为故事的主角,早死了。”
眼睛眯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常。
唯一会偶尔流露出心绪的赤色窗口,也被他自己悄无声息地合上了。等到他伸手拉住Elvis的时候,已经看不出半点痕迹。
可是他就是能感觉到,那一瞬间,言语里潜藏的巨大空洞。
几近让人窒息。
他没忍住,伸手揉了揉Frey的头发。带着浅金的亚麻色,发质很软,只可惜出门出的随意,没怎么梳,有些乱,蹭的掌心有点痒。搓了没几下,手底下的人就不满地逃开了。
Elvis看着特意站远还不忘骂了一句表达不满的Frey,摇了摇头,叼了根烟放到嘴里。
“我说,”他很慢地吐出烟雾,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生硬。“你先回去,我去买个火机就跟过来。”
“我有。”
“你用的是那种摁键的,我用不惯。”
“你想一个人去找那俩人啊。”
Elvis被烟呛了一口,想解释,结果咳嗽让自己没能说出话。
“别解释了,从你刚刚脸色变了我就看穿了,我别的能耐不大,就看人这点,准的不行。”
他拍了拍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搭档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太嫩了,还是我陪你吧。”
Elvis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跟Frey相比,他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对待问题有些过于理想化,这些他都清楚。
但是他这次是真的不想跟Frey一起,原因也并不复杂。
他不喜欢这种强行用恩典改变别人命运的行为,无论是以何种名义。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的所谓的自由也依然是被操控的,只是上位者用来自我满足和麻痹群众的砝码,但是这并不是他想要去把那两个人揪出来揍一顿的根本原因,当然神慈科的任务更不是,那对他跟一堆无意义的垃圾没有任何区别。他全部的暴躁,全都来自身边这个人。
想到如果不是在自己身边,他发觉到话语里的不对,Frey就会用平常跟自己聊天别无二致的语气,说一句“我出去一趟”,然后或许就跟着那群莫名的人去了一个他一无所知的地方,从此消失不见。
无法思考,无法想象,仅仅是这种可能性的存在,都会让他焦躁不已。
以前在岛外,和Judex的兄弟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有人被人打了,他们大概也是不管不顾,先把对方揍一顿再说。可是这次,即使出发点也是帮自己看重的搭档出口气,然而还是不一样,差了什么,他说不清楚。可就是就连这部分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似乎也被他一眼看穿,无从遮掩。
他认了,自己大概这辈子都拿这个人毫无办法。他伸出手,抓住搭在自己肩头Frey的指尖,无奈地笑了一下,表情跟着松动了不少。
“好,一起。”
3.
顺着那只黑羊一路留下的痕迹找到他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不如说,从路上和墙每隔不远就能看到的打斗痕迹来看,对方似乎并没准备认真隐藏自己的行踪。
“真是自信啊,这位羊先生。”Frey看着地上被破坏的只看得到碎屑的路面,以及零星几个弹壳,扯了扯嘴角。不远处有几名急救人员正在处理伤者,似乎是两个刚刚和他遭遇上的维稳科,性命还在,只是受了枪伤。
“不过论起自信家,我刚好也是呢。”他眼睛眯成两条弧线,露出了个Elvis再熟悉不过的促狭表情。
如果放在平时,他还会口头可怜一下对方,可惜现在,他没太多心情配合Frey吐槽。
克劳德摆脱掉那两个纠缠不休的维稳科后,正准备加快脚步赶上先往监狱方向赶的菲利克斯。刚刚一路闹得动静不小,继续呆在一个地方也会很危险。他不害怕,只是对付犬终究会有点麻烦,他不想把过多的时间耗费在无意义的争斗上。
所以看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瘦削青年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并不是干掉对方。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并不是牧羊犬,只是单纯的能力者。既然是能力者,被伊斯的能力操控了心智,已经成为友军的可能性很高。即使不是,伊斯种下的疑影也足够让他们纠结一段时间。
只是没想到青年一见他就笑了,笑的很温和。
“这不是刚才会场的羊先生吗,好巧,我找不到去码头的路了,能不能帮我指个路呢。”
他在思考。
都是成年人,他早过了对着看起来无害的人就完全丢失警戒性的年纪了。不过对方问的问题太过自然,克劳德也想不到能够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的方式。他随手指了一下东部,示意青年方向错了,他也希望青年能从自己的前路里消失,这样连最后一丝不安定的可能都不会成为干扰。
结果青年真的对他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走了。
刚刚克劳德考虑了很多,比如说对方是跟上来的神慈科。他在神慈科供过职,他很清楚,如果是神慈科的训练模式,就算有伊斯的干涉,能够破局而出的羊也不会少。他甚至已经微微蓄起了力,如果对方欺上身来,就把肉体彻底破坏掉。
——已经到这一步,他不允许有人能够阻碍他的路。
“啊。”青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突然扭回了头,脸上还是带着刚才的平和笑意,语气也很轻快。“自信家羊先生,作为同胞,我还是劝你一句,往前走的时候,小心背后。”
——什么。
处于高度警戒状态下,他本能地回过头,只是身后依旧空无一物。在他回过头之前,他听到了来自与自己相反方向传来的青年的声音。
”关门,放狗。”
随后就是一声枪响。
并没有传来子弹穿过身体的刺痛感,直到这个时候才察觉到牧羊犬的气息,看起来是为了藏匿身形,从过远的距离用手枪射击,在太多的阻力作用下没能打中,反倒是在离他有点距离的脚下弹开了。
“真是可惜啊,很精彩的心理战。只是枪法太烂,没能打死我。”他一脚踩在了那枚弹壳上,稍微加了加力,空心的细小黑色壳子就被自己踩的变了形。“所以,你们不是我的同伴吧。”
“或者,喊你们对政府出卖灵魂的,政府的无能走狗更合适?”
“随你怎么称呼。”Frey眨了眨眼睛,“我脾气很好。”
Elvis举着枪慢慢从拐角处出现,没有再跟着补第二枪。错过了一次机会后,第二次对方有了戒备,仅凭枪支就不可能造成什么伤害了。他索性把枪丢到一旁,把双手都空了出来。
“我不明白,你们作为能力者,为什么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人使唤。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他们是害怕我们,恐惧我们,所以才会刻意压制,限制我们的自由,而你们居然选择成为那群人的帮凶,连最基本的对自由的向往都舍弃了吗?”克劳德站在两个人的对面,皱着眉头,用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看着他们。
“说完了吗。”
克劳德看着一直没出声的高大牧羊犬,脸色也沉敛了下来。
“说完了,就轮到我动手了。”
对付牧羊犬他的能力是无法直接作用的,他下意识地从背后掏枪,脚下突然传来刺痛,痛感不是马上感觉到的,而是从一个点开始扩散,直到无法忽视的地步。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脚被某种黑色物质形成的针穿透了,很细,却还是让他身形停滞了那么几秒。
Frey抬起手放到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唇角浮起一抹笑。
“这次可不是骗人哦,往前走,除了背后,还要小心脚下。我要是你,就不瞎踩东西,自信家先生。”
他没能来得及瞄准,脸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拳。
“我找你,跟神慈科没半点关系。”
Elvis的声音低沉里压抑着愤怒。
“动了我的人,就得付出代价。”
4.
菲利克斯一直没等到克劳德赶上来。想要去破坏监狱,克劳德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虽然不觉得克劳德会输,迟疑了一下,还是掉头顺着来路找了回去。
等他顺着动静看见克劳德的时候,还是吃惊了一下。
——克劳德没有直接使用恩典,说明对方是牧羊犬。然而只是单纯比拼体能,克劳德也不会输给一般的犬。只是不知为何,左脚像是受了伤,行动有点滞缓,跟不上他移动的节奏,导致他落了下风。他摸出自己的枪,准备在两个人缠斗过程中,看准时机,给对面的人一枪,好让克劳德能够脱身,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推进下去。
“啊不行不行,第一次有人帮我打架,你不能出手,我还没看够呢。”
顺着声音看去,才发现有个男人蹲在拐角,一边抽烟一边漠不关心地看着战局,丝毫没有准备相帮的意思,看见自己,还冲着自己扯了个笑。
“我们可以一起和平地当观众。”他笑着说,“不过如果你要搅局,我就只好稍微动一动了。”
战局出乎意料地复杂。
这边这个在墙角抽烟观战的男人看起来不准备让自己能够插手,只是动静这么大,拖的越久,对他们接下来的计划越不利。菲利克斯的恩典不是战斗型的,但是身手跟一般人比起来也不算差。虽然力道不沉,好在胜在灵活。另外一边跟克劳德缠斗的是牧羊犬,恩典被压制住了,还莫名地受了伤,也并不是太有利的局面。
他考虑了一下,枪口毫不迟疑地对准了离自己更近的这个浅亚麻头发的人,扣下了扳机。
像是早被他预料到了一样,不旦毫无慌乱,眼睛还眯起来笑了一下,敏捷地从刚才蹲的地方闪身躲开,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容器,里面的液体是暗稠的血红色。
似乎只是自己眼花了一下。
他手里出现了一片颜色暗沉的锐器,体积很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危险气息。
“明明要是一起当观众的话,我都不介意分你糖吃。”他说。
近身战。
Frey身上没有杀气。似乎只是尽力躲开来自菲利克斯的攻击,但是却几乎不作出任何具有威胁性的行动,除非他想要把枪口转向那边的战局,才会有认真的攻击从死角翻上来。
缠人又令人烦躁,只是这个场面没能持续太久。
时间不过过了几分钟,Frey却觉得身体变得慢慢不对劲了起来。这是今天的第二瓶100cc的血,无论如何都够不上恩典使用过度的程度。呼吸渐渐跟不上动作,心跳也开始紧一拍迟一拍地无法控制。一个失手,险些被对面的菲利克斯在自己身上开个洞。
在弹开菲利克斯的匕首后,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不受控地在体内翻涌着。本来以为在自己记忆里都模糊下去的感受,此刻又鲜明地被撕扯了出来。手指再也使不上力,锐器从手中滑落,落在地上,成了一小滩血迹。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大概难看的吓人,可是并不想打扰一旁的Elvis,于是没有出声,只是一声接着一声的急促喘息完全把他的身体状况出卖给了敌人。菲利克斯一开始以为他在卖关子,并没敢贸然上前,只是看他动作完全停了下来,半跪在地上,像是随时都可能晕过去。
同为羊,即使他只是羔羊,菲利克斯也能完全明了这个状况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幸运儿的影响,对方的恩典“幸运地”暴走了。
菲利克斯看了一眼另一端的战局,克劳德只是落了下风,却没有输,再缠下去,不知还要多久。若是直接把这个羊在这里结果了,那只犬做出什么拼命的事情,也并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他故意用了轻快的语气,音量不大,却足以让那边听到,“哎呀真是不幸啊,居然在这个时候恩典撑不下去了。”举起枪,对准了Frey的头,作势要扣下扳机。
不出他所料地,Elvis的动作一僵,没再对着后退的克劳德追过去,直接对这边扑了过来。
枪口在一瞬间变换了方向,从Frey指向了Elvis,菲利克斯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明明只是临时起意的行为,他没想到这只犬的动作那么敏捷,像是在战场上长久磨练出来对危险的本能,让他闪身躲过了。子弹只擦到了脸颊,留下了道血痕。紧接着菲利克斯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很重的力道撞开,重心一时不稳,摔倒在了地上,枪也被这一撞不知道弹到哪去了。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刚才一脸虚弱的羊已经被高大的牧羊犬扛到了肩上,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只看那张噤若寒蝉的脸,也能了解到现在这个人有多愤怒。
远处似乎传来了人声。菲利克斯本想把他们两个结果了,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比起跟一个会随时跟自己拼命的人浪费时间,还是他们的计划更重要些。克劳德的伤都只在表面,只是脚有些跛,却也不碍大事。他看向自己一直追随的那个人,对方也向自己点点头,表示不恋战,还是先离开比较好。
Elvis把Frey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另外一只手扶着腰,把人架了起来。一步一步地面对着他们,向后退去。深蓝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到了冰点,默默地看着转身向另一个方向离开的二人组。
天知道他现在多想拿把刀冲上去把这两个人砍了。
只是被自己架住的这个人保住了他最后的一点理智,他把Frey带到了附近一块平地上,让他平躺了下来。
在自己印象里,他还没见过Frey这么……虚弱的样子。
即使是在曾经被恩典影响的噩梦里,他至少还能感觉到他在努力的求救。但是这一次的他,整个人都是灰败的,呼救声都断在喉咙里,被掐住了发不出声。从脸颊到指尖都冰冷成了一片,如果不是还能勉强感受到的呼吸,身体传来的颓败气息几乎就会让Elvis以为他是个死人。
他用力搓着Frey的手,试图让自己的温度能传过去,只是状况并没有太多改善。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自己的手腕,重重的咬了下去,直到口腔里都盈满了血的铁锈味道。然后他稍微抬起了一点Frey的头,顺着仰角,和着自己血液的唇舌就覆盖了上来。
5.
在羊的恩典暴走的时候,牧羊犬需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安抚,从皮肤接触到体液传递,从平复情绪到恩典压制,都是他们对自己搭档需要尽的义务。
——这是在最一开始,Calvo就告诉他们的。
Frey的恩典一直很稳定,所以他从来没因为这件事跟他接触过。对他的碰触更多地出自情欲,出自荷尔蒙的作祟,甚至是出自好奇,却独独没有出于过羊和犬这种他们一开始就存在的关系。
Frey总是习惯性地淡化这件事情,所以他甚至忘了,对方是生理上对他有需求的“羊”。
然而本质却从未改变过。
如果对方有需要,那他就给。
对这个用自己来把自己的空虚填满的人,无论他要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地送上去。
手腕伤处的痛几乎感觉不到,Elvis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身下人的身体状况上。不知道在第几次重复亲吻这个动作的时候,Frey的呼吸终于慢慢趋近平稳,身体也稍微暖了一点,不再是之前那股吓死人的冰凉。缓缓睁开的眼睛里有点涣散,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才有了点意识。第一个表情居然依旧是想牵动嘴角生硬地笑笑,仿佛成为了他的某种本能。“……是你啊。”
Elvis没说话,只是把人抱住了,胸膛贴在一起。和Frey逐渐恢复的平缓心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胸腔里坚定而又强健的跳动。
“嗯,是我。”他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是我。”
“没事了。”他用手抚摸着Frey的头发,动作并不流畅,基本可以算得上是笨拙。他不知道自己这种安慰的动作对Frey有没有效果,但是他就是忍不住想做。
“……嗯。”
过了一会,才传来闷闷的一声回答。
空气不知不觉间坠的很重,像是快要下雪了。
而漫长的冬天,似乎从未结束。
——————————————————————————————
同事们,星辰和大海交给你们了,我光荣地先撤了
稍微多解释一句,店长暴走的状况是全身血液循环紊乱,不伤人,所以才会这样。
至于暴走对于他的心理暴击请参考→http://elfartworld.com/works/85804/
BGM感谢Jin爹,Children Record谜之合适本篇剧情,没有原因(。
是Dietrich.V.Wittmann来到岛上之前的一些事情,然后时间轴上他是在第二章的大事件前几天才上岛。
====================================
祸兮,福兮
迪特里希情愿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对,就像自己曾经被PTSD纠缠时所做的噩梦仅仅只是虚幻并不出现于现实之中的场景。他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疼痛证明自己是清醒的。
“不行不行,这是能力者暴走造成的!难道这里就没有牧羊犬么!”无线耳麦中传来的现场指挥的吼声夹杂着信号不好的杂音不断地刺激着鼓膜。“魏特曼!回来,我们在这里也只能碍手碍脚,只能等专业人士过来处理。”
“Sir,我现在的位置还是有击杀位于灾害中心能力者的可能性的,是否要进行击杀的尝试?”火焰的温度让即便有些距离的他依旧感到滚滚热浪的侵袭。尖兵要转行做狙击手,看起来这次要真能够成功他绝对要转职。
“……”无线电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是在权衡利弊。“魏特曼,你有头枪击毙暴走能力者的把握么?”
听到这里,迪特里希无奈的撇了撇嘴角。说得倒容易,因为火焰的热浪导致目标附近的气流很诡异,并且这里的位置并算不上什么头等。只恐怕是军方最好的狙击手都无法保证头发命中,不过也只能试试了。
“嘛……如果顺利的话一半一半吧。”指腹摩擦着扳机,说到底自己手上的是精度比较不错的突击步枪,能否顺利击杀也只能祈祷再加上希望HK公司的出品一如既往的可靠地精确度。啊……差点忘了自己是无神论者,看起来即便祈祷那连是否存在都无从知晓的神是听不到了。“Sir?我已经做好准备,只要你决定要击杀目标我就能立刻行动。”久久没有回音,他不耐烦地补上了一句。
“Dietrich.V.Wittmann,长官命令:尽可能快速的击杀暴走能力者,不要让灾害再度扩大。”命令从耳机中传来,虽然带着让人烦躁的杂音却足以让他明白其中的意义。
“Sir.Yes Sir!”
回答的很好听,的确他是有把握击杀那名暴走的能力者。然而就在他扣下扳机之前那名能力者却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不知道事情最后是如何收尾的,毕竟在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到了医院当中。然后还有更不幸的,就是在医院检查的时候他也被确认为可以抑制能力者,也就是“羊”能力暴走的“牧羊犬”。
一时间迪特里希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应该作何表情面对这种讽刺的事实,毕竟他已经27岁,虽然也不是没有先例,但是他很少听闻牧羊犬在他这种年龄才确认的。一时间,他觉得这绝对是上天对他开的最无聊的玩笑。
“我可没听说不信神会有这种待遇。”这是他在面见自己的上司时说的话,此时此刻这个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前陆军少尉,现警队高级警务扶着额头用一种无所适从的眼神看着警察局的局长。“所以,我一定要去么?”
此时此刻局长可以对圣母玛利亚发誓,他看到这个一向冷静的属下是在用一种妈妈不给他买零食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然而条例就是条例,固然魏特曼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家伙也不会捅娄子。“抱歉魏特曼,这是规定。”说完他看了眼一脸不情愿的魏特曼,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想法,那次事故的确对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然而……算了,这样想着,他强硬道:“Dietrich.V.Wittmann,这是长官命令。”
迪特里希觉得自己人生无望,虽然他知道并非所有的能力者都像上次案子中出现的那位那么极具攻击性,并且不安定容易暴走。看起来这一次神的确不存在,而且好运也没站在她这里。一时间,他额前布满了黑线。
“Yes Sir,所以什么时候出发。”命令就是命令,从小就接受军事化教育的他已经将服从命令这条铁则刻入了身体的本能之中。虽然有着诸多的不满,但他是没有反对的立场。
只是或许他自己都不曾想过,在他加入没几天后,岛上就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而这次,也就是他来到岛上后的第一次实战。
【為了假裝自己有在填坑,但其實還是一條鹹魚,我開始沒志氣地掏老貨炒冷飯了……。現在看來當時寫的情況太過誇張不真實,不過還是決定填下去(哭唧唧哭唧唧】
【我,我寫的時候是在看雨果吧???(不確定】
男孩跪坐在地上乞討。
並沒多少人理他——這不是旅遊業發達昌盛的地方,鮮少見到熱心腸的旅客;本地人則早習慣了這些融為街邊風景一部分的乞人,生不出多少同情心。人們自己都已經自顧不暇了,又怎麼會有閒心管這孩子呢。
那孩子並不是這條街上的生面孔,他怕是在三四歲時就開始在這兒做乞丐了,凡是住在附近的人,多少是見過他的。那是個八、九歲左右的男孩,無疑應該是正處在應該去上學的年紀。他比同齡的孩子要看上去瘦很多,個子倒是不矮,他那從過大的外套裡露出來的兩隻骨瘦嶙峋的手腳攤在地上,看起來無力又病態。男孩有頭刻意而為之的髒亂頭髮,和被灰塵抹得發髒的臉,滿是補丁的衣服不合時節。他看起來不像流浪民族,也不是里洛尼亞常見的那種長相,更不像戰後來的新移民。眉毛很濃,一雙發亮的眼睛在眼框裡打轉,看起來有些像從中部來的。
“請您行行好吧。”他向來往的每個人低下頭,幾乎趴在地上做這事。人們避開他那隻伸出來的瘦骨嶙峋的右手,好像躲臭蟲似的躲著他,他偶爾抓住過路人的褲腳,卻也被一腳踢開了,可男孩並不氣餒。這孩子是沒有尊嚴和面子的,只要能給他錢,他就是跪下來用舌頭舔乾淨施捨者的鞋子也願意,他的家人從一開始便沒教給他自尊這個詞的含義,這使他能隨意地低下自己的頭,彎曲自己的膝蓋,如狗乞食一樣磕頭。
“給我滾出去!不要在我的店門口乞討!”這時候,男孩所祈禱的地方旁的麵包店店長揮著擀麵杖出來了。
“我離您的店有幾英呎遠呢!”男孩說著,從地上爬了起來,輕巧地躲著店長,“就讓我在您的店前面多聞些麵包香味吧!”
“呸!本來就不景氣了,還要沾乞丐的晦氣。”
店長作勢要打,男孩便提著過大的外套下擺跑掉了,過了一條街,店長便不再追,讓那小鬼愛去哪兒去哪。孩子也不再執著於麵包店前的那塊地方,而是四處遊蕩了起來,已經過了行人在路上行走的時間,他再去乞討也要不來什麼了,只是現在就會去一定會被家人打的。男孩決定在街上消磨時光了。
他從記事起被人叫亞哈謝,到現在也仍然不會拼自己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是什麼,他父親也從未提起過。他住在被稱作“平民窟的狗窩”的地方,那是乞丐們集會的勝地,恰好在低矮崎嶇的房屋間形成一塊空地。
亞哈謝在白天的時候去乞討,晚上的時候再回到“狗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複著如此的行徑,長此以往就是生活的方式,再沒有別的度日方法。
他長歎口氣,最終選擇在離貧民窟較近的地方停下了。
沒有完成每日乞討所必須的額量是要挨罵的,他便踡縮在街角,將自己的帽子擺在面前。貧民窟的人們多數不去理會這些乞丐,在這裡妓女和盜賊也比不勞而獲的人要高等,人們多數沒什麼多餘的心思去同情。
亞哈謝踡縮在街道旁,將自己的臉埋在膝間,安靜地看著過往的行人,偶爾有一兩個人駐足看向他,又馬上離開了,他看見有個與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挽著父母的手走過來,那場景不知為何使他生出了羨慕的情感。亞哈謝從未見過自己母親,他父親也從未講過,只說他和姐姐是從別處撿來的。
亞哈謝直勾勾地盯著那孩子看;對方約莫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也看了過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亞哈謝看到那孩子過了會兒伏在父母的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麼,視線時不時地瞥來自己的方向一眼。
想必是瞧不起自己吧。
亞哈謝盯著自己放在地上的氈帽,同他身上的其他衣服一樣,那帽子上也滿是補丁,髒兮兮的。一枚銀亮的硬幣滑落進帽子裡,發出一聲悶響,亞哈謝便抬起頭來道謝:“謝謝,謝謝,太謝謝啦!”
放硬幣的是那與父母一同走過來的男孩,真的和他差不多大,能從服裝上看出來甚是拮据。
“小少爺,祝你和你父母有個好夜晚。”亞哈謝學著那些年長乞丐的腔調,向對方說道,并鞠了一躬,對方聽到這句話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你幾歲啦?”
“八歲。”
“和我一樣大!”男孩說完便小跑著離開了,又像方才一樣牽起父母的手,走了幾步後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朝他揮了揮手,大聲道了句“再見。”這才消失在貧民窟那狹窄的屋群中。
真是個怪人。亞哈謝想著,將那枚銀亮的小硬幣放到手心裡,將其捂得燙熱。天色晚了,那些破爛低矮的房子裡亮起了燈,他便循著那些燈光組成的路走向貧民窟的腹地。道路磕磕絆絆的,可他早已熟悉每一個石階歪斜與凸凹,輕巧而如常地越過。過了會兒,那狹窄的間隙開闊了起來,他抬起頭,屋頂形成的井口能看到在視界的遠處閃爍著的北天星光。
他面前這塊地方好像一個大肚瓶的瓶底,又有些像下雨天裡水流匯成的水窪,一眼望去都是些隨意搭建起的帳篷和瓦楞房;流浪漢和職業乞丐們或是滿載而歸,或是愁苦囊中,每一個都拿著啤酒瓶,笑盈盈地看著彼此,凡是有幸得到好心人垂憐的,便兌少些水。空氣裡一片人類的汗味和污穢混合起來的臭氣,即便是在室外也抹消不去。
這便是垃圾場中的垃圾場,貧民窟的狗窩,乞人的天堂,勞動者唾棄的對象。
亞哈謝身上的外套裹緊,用食指轉動起氈帽,進了他家——帳篷內部很狹小,一人高,吃飯睡覺的地方都在同一處,沒什麼地方擺東西——他們也沒有多少東西可擺。亞哈謝走進去,看到他姐姐正坐在毯子旁,擺弄著撿來的瓶蓋。少女剛剛發育的乳房微微撐起對季節而言過薄的衣裳,隱隱約約能看到正慢慢有了女性美的腰身。見到來人,少女抬起頭來微笑著看他:“回來啦?”
“我回來啦,姐姐!我拿到一歐的硬幣!”亞哈謝說著,將身上破爛的外套取下來,披在姐姐身上,“晚上該你穿。”
“謝謝。”他姐姐約娜吻了他的臉,隨後給他看可樂瓶裡面放著的不合時節的花朵。紙質花著色不均,卻在孩童的想象中蒙上了綺麗的色彩。
“真漂亮。”
“嗯,真漂亮。”
“希望春天快點來,那時就能看到真的花了。”亞哈謝說著,他姐姐聽到這話輕輕笑了起來。晚餐是些已經冷了的東西,“狗窩”沒有熱水,更沒有電,但乞丐們顯然不在意這件事。亞哈謝囫圇吞下了晚飯,走出帳篷去看,那些裝作坡腳的、裝作瞎眼的、裝作無臂的乞丐們都恢復了原本的姿態,姿勢靈活得很。乞丐們沒有積蓄的概念,一旦拿到了錢就馬上花掉,正因如此才能看到他們每晚捧著酒,夜夜笙歌。
這便是垃圾場中的垃圾場,貧民窟的狗窩,乞人的天堂,勞動者唾棄的對象。
亞哈謝站在帳篷邊上,看到他平日裝坡腳的父親拿著兌了水的酒走了過來,骯髒花白的鬍子上沾了劣質的酒精,看起來風塵僕僕。他在那兒迎接他年邁的父親,并上繳了那枚硬幣,男人像往常那樣踢了他一腳做為回應。他父親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老上二十歲,像每個乞丐那樣渾身髒兮兮的,穿著破爛的麻衣,他臉上因究竟而泛著不自然的紅色,鼻頭上生了瘡,但沒錢治,這倒不算壞事,畢竟看起來越可憐越好;一雙渾濁的眼睛在濃密的眉毛下,外人看了覺得可憐,但乞丐卻只能從中看出一種愚氓式的狡猾,這位老先生是東邊來的流浪民族的長相,在里洛尼亞看到這種長相的人,普通人都是會敬而遠之的。
亞哈謝和他父親長得並不像,他父親也無意遮掩這孩子是撿來的事實,甚至經常在酒後向其他乞丐們講起過去撿亞哈謝和他姐姐的事情,語氣中無不帶著炫耀;這樣的乞丐恐怕是沒有女人會愛上的,人們就自然而然地排除了他的兩個孩子是親生的念頭,甚至常有人問這位老先生他的孩子是從哪裡偷來的,隨後就得到當事人激烈的抗議。在亞哈謝會說:“行行好吧。”的年紀,父親就已經讓他上街乞討了——實際上他恐怕更早些時候就作為老乞丐身邊的乞討道具了,只是那時候的事情已經記不清。
“好了好了,快點睡吧。”老乞丐說著,將自己的身子縮在帳篷的角落裡,亞哈謝服從對方的指示,也躺了下來,他姐姐看到父親回來了,連忙低頭向她父親問候,并把今天撿瓶子得來的東西遞過來。這事情做完之後,四下就靜了。
亞哈謝縮在罈子上,過了會兒,他聽到他父親發出如雷貫耳的鼾聲,這便在外套下小聲叫他姐姐,以耳語的音量與她聊天。
“約娜,約娜?”他輕輕地叫她,少女側過頭來,帳篷裡沒有燈,看不清對方的臉,亞哈謝揣測著對方的神情,“我今天在麵包店前面乞討,結果被那家店的店主趕了出去。”
“哪一家的?是街角散發著焦糖香味的那家嗎?”
“不,是另一家,但也沒什麼差,我原本以為今天會空手而歸呢,但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亞哈謝說著比劃了一下,“他跟他父母一道,走在這片的街上,你猜怎麼著?他給我一枚硬幣。”
他姐姐平靜地聽著,點了點頭。亞哈謝繼續說了下去。
“這真是不可置信,你也知道這一片的人是怎麼瞧我們的,我當時可嚇了一跳呢。不過,錢拿到就好啦,今天咱們倆都不用挨揍了。”
“是呀,真是太感謝那位小少爺了。亞哈謝,出去走走嗎?”
“好啊。”亞哈謝一咕嚕爬起來,把外套披在他姐姐身上,一起到了帳篷外。狗窩沒有燈,因此能看到天上的星星,那些銀白色的光芒在頭頂閃爍跳動,要是世界上有仙女,這些東西一定是用來裝飾她的裙擺的——亞哈謝並不相信仙女的童話,但假裝她存在總比不相信世上有她要好。
“真漂亮。”他姐姐約娜稱讚這夜空,月光將少女的五官勾勒了出來,那是張稱得上清秀的臉,可被貧民窟的骯髒毀了,她臉上生著粉刺,頭髮也像其他乞丐一樣髒兮兮的;她長得不像老乞丐,但也不像亞哈謝,是比里洛尼亞更北的地方才有的長相。亞哈謝看著他姐姐的臉,孩子樣地在貧民窟的狗窩裡張開手臂。
“我要長大,然後不做乞丐了,我想去麵包房工作,這樣每天就能聞到好吃的麵包,晚上的時候我會帶回來發熱的牛角麵包——”他其實沒嚐過,只有他父親才在家裡有這樣的權力,“我帶回來給你吃,沒有父親的份。”
約娜安靜地笑著聽他說,享受著他演出來的天真,過了會兒答了句:“嗯,快點長大吧。”
“嗯,我會長得又高又壯,比父親還要高,這樣他就不會打我們了;然後我們會有一個家,會有花園,每天都能看到花,晚上的時候出來散步,能看見星星,我會把它們摘下來,裝飾你的裙子;我們會有自己的衣服,不用再分享一件大衣了。”
“你把星星摘下來,以後就再也不會有星星了,那顆星星就消失了。”他姐姐約娜逗他,聽到這個說法,男孩踮起腳來,佯裝出費力的樣子,然後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一縷空氣,他再攤開手,放在約娜額前。
“我摘下來了,約娜!”
他的姐姐笑了笑,拍了拍他的頭,男孩為這舉動高興。過了會兒,帳篷裡傳來父親暴怒的聲音,兩個人便又回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