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百器,皆具魂灵。
灵则缘起,来莫可抑。
悲乐喜怒,爱怨别离。
万相诸法,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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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思念,孤独,怨恨……这绝不是人类仅有的感情
抱有欲念被主人抛弃的器物,在春秋时分,化为付丧神。
而暗怀心愿的人类,也在寻求着某种际遇与改变。
人与器物的命运与缘分,无论善恶,在踏入这扇门时开始。
欢迎来到徒然堂,
今天的你,也在期待着什么?
企划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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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常山,专场。
明天预备着发人设纸了好开心啊。
下章终于能写到自己的角色了好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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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接着便要去瞧那山水画。
小厮青松满面紧张,跟在这官老爷身边,腿肚子发颤。
人都道这些当官的大老爷,是那天上的文曲星,厉害得紧,自是不惧宵小,谅那女鬼也不敢将之害了去的。
可他自个儿这贱命一条,哪里敢往那道士做法都收不住的女鬼跟前站?
“这位大人、这位老爷、哎呦我说大官人嗳——”
青松苦不堪言,“便是前头那屋了,不得进去,可不得进去啊,那女鬼端的是厉害,请来的神仙婆子都叫弄疯了两呢!”
他伸出两根手指,戳在常山面前,试图让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常山脚下不停,心道:但凡有旁的选择,他也不想朝这事儿上凑。
旁人或者不知,常山却对这类事心里有一笔帐,便是说句门儿清,也不为过的。志怪逸闻中多有记载,器物生灵,或爱或憎,或痴或怨,太过浓烈的感情总与完满不搭边,将器物也染了色,生出许多孤魂野魄,山精水怪来。
常山自幼多难,似总与些浊物脱不开干系,饱受其苦,却也因而练就一副慧眼——这山水图里头的女鬼该是个什么门道,他光听小厮一说,便已有了八分成算,只待亲眼一瞧,便能做十足考量。
若非是职责所在,“饱受其苦”的常大官人恨不得立时掉头走人,是极不愿趟这浑水的。
但既是职务,便没得那许多好犹豫。
他无视小厮的劝阻,大步踏进王公子所住的小院,院内清冷萧条,洒扫的婆子把个竹笤帚攥在身前,弓着腰紧着脸,面色惶惶。
婢女丫鬟们是一个也瞧不见了,无人打理的花圃灰扑扑病怏怏,实在看不出几日前的姣妍景致来。
常山一把推开寝室半掩着的房门,叫飞起的香灰呛了满头,连忙拿袖子掩着口鼻避过。待那香灰散去,他定眼一瞧,只见内室同样一片冷清,案头零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线香铜符的味儿。台上几支烛台燃尽,挂着烛泪无人收拾,角落里落着些黑灰,想来是铩羽而归的“神婆道士”的把戏。
常山走至王公子那张已被收拾平整的锦绣寝床边,他伏身探手在床前地面上搓了一搓,感到地面留着些古怪的湿润,然后直起身子,环视一圈,方才将目光落在床边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悬着的一副山水画上。
那画孤零零的悬在墙壁正中,画纸并非名贵纸张,连作画人的章印也无,却被精心装裱,佐以精雕细刻的细柄红花梨木画轴,足可看出主家之心爱。
且看那山水图,正可谓:
远山含黛飞鸟尽,湖波浅碧霜雪消。
墨色清浅圆融,雅而香润。迭起之山畔一汪碧波,冬日残霜将消不退,三两飞鸿隐入碧霄,虽则无雅字相提,墨晕边角依稀显出幼嫩,却也足可赞一声佳作,很可以欣赏把玩了。
必须得要说,这王公子无愧是深喑此道,单说面上一对招子的本事,就足见相当了得。
可常山对着这山水图瞧了半晌,却是大皱其眉。他本就眉眼傲然,绷着的一张脸面愈发肃然,面黑如锅底,叫那抖抖索索贴着文曲星老爷站的小厮都暂且克服了对女鬼的畏惧,止不住离他远了些。
“这画……”
常山按下心头泛起的熟悉感,斟酌了一下语句,“你可知你家公子是打哪儿得来的?”
青松拿敬畏的眼瞄那山水图一眼,点点头:
“西市前门巷子里头清斋后堂的生意,专有些稀罕东西,在行当里也出了名的。您瞧。”
他嘴上叫常山瞧,人却不上前,只隔空一比划,“边角那个印,我们公子说是官府查抄时盖上的,说这画原是个大官老爷家中的哩。”说得摇头晃脑,很像是那样一回事了。
他这一唏嘘起来,可不是女鬼也不显得就那样可怕。
“可再大的官老爷,哪里抵得上天家呀?上头的神仙打架,不是说抄家就抄家……嚯,那场面,那气派,那白花花的银子一抬又一抬,那流水似的珠翠流苏呀,比寻常庙会还要热闹些!”
这一说,常山心中便也有了几分计较。要说朝堂上的事儿,他比之小厮不知要清楚许多倍,抄家弄出这样大场面的,头一个要数几年前那场朝局动荡——彼时常山尚未入朝,却从养父大学士处听闻许多,蔚为唏嘘。
道是本朝党羽之争虽不罕见,唯那回格外不同。
失利党人一脉或处斩或流放,单是报得上品级的,便一气拉到城门口斩了十数,脑袋滚了一地,心头血泚了数丈远,加之一家老小,上上下下牵连者何止百人。
这山水图旧主,怕也是其中之一。
那小厮正说得津津有味,抬头一看,却见常山不耐听他说完,已走上前,伸手去揭了挂在墙上的山水图,正凑近了打量。
小厮一个激灵,先前八卦带来的那点热意被浇了个没影,忙不迭地离远了些,扒拉着门框探头。常山也不理,他埋头看那画,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只碧湖旁却似较先前多生出几许墨色斑纹,像是受了潮,从内部往外头一点点溢渗出来。
“滴答。”
画轴忽地滴下水来,泛着水草的腥气,正滴在常山的鞋面上。
一旁的小厮两眼发直,一声惨叫堵在嗓子眼,只从喉头发出“赫赫”的声响。常山紧盯着画上那越发扩大的黑色斑纹,只觉隐约瞧见一女子身影,钗环琳琅,半边落在那碧湖中,袅袅约约瞧不真切。
忽地一阵冷风拂过,便听有娇媚女子之声不知从何处细细传来,如泣如诉道:
“拉奴一把呀……拉奴的手呀……三郎呀……”
常山猛然阖上画轴。
女子之音骤消。
只听扑通一声,原是那躲在门框边的王家小厮两眼一翻,四脚朝天晕将过去。
过了一时三刻,常山再将画轴展开,只见山水清清,湖边霜雪隐浮,极清极澈,那里有什么黑纹,又那里有什么女子的影子?
这年轻的大理寺司直便将画卷起,他从怀中摸出一张油纸并一卷粗绳,将画一层层细细裹缠妥当,同随身带着的卷宗收在了一起。
事毕,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画中女鬼既已现身,虽则还不知王公子去向安危,但常山心头敞亮:
要想查清这案子,有一人,他怕是必要前去见上一见了。
终于写到自家这个赵三了!狂喜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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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京城有个赵府,官赐的宅子,飞龙走凤的牌匾,青瓦白墙好不气派。
这户人家原是莱州府最书香不过的耕读清贵之家,及至本朝,一朝出了个进士老爷,一时间邻里添光,开了祠堂对着祖先牌位磕了响头的。
这赵姓书生外放做了几年的知县,顺风顺水,考评绩优,便又调至工部,再改任御史,一路升到顺天府,熬了十数年,丁忧回乡再起种种不必说,后得天家青眼,复又右迁刑部拜了正二品的大员,一时风光无限,眼见是扶摇直上了。然而个中辛苦,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说这赵老爷,为官品行倒还端正,虽谈不上多少清正廉洁,却也算不得苛酷。
就拿这驿马一项来说罢,旁的官员过一处驿站,少说想出百八十的由头,必不叫自个儿白走这一遭的。若骑马,便要收‘惜马钱’,若未骑马,便要讨‘马干银’,总归要得一笔好处,否则再不肯罢休的。
而这赵老爷呢?虽一样白骑了驿夫的马,却不讨种种银子,驿夫因而不必吃苦头,日子倒也还过得下去,便对赵老爷千恩万谢,赵老爷也就俨然成了一个好官。
赵老爷家中,无愧是孔孟之乡出来的读书人,因正头的太太极有福气,过了门子不久就得了信,转年便抱了个小子,后又接连得了二子,赵老爷便循着赵家四十无子方纳妾的祖宗规矩,伶人美妾一概不进家门,只守着太太过日子。
朝中自有人笑他惧内,他倒也不恼,只一笑,道:“齐家乃大业,圣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赵某本事比不得诸位大人,后院自然就须小些,也才好分出心思替官家解忧嘛。”
那几位家中红花翠柳,莺莺燕燕煞是喜人的官老爷面面相觑,也就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待赵大人成了赵老大人,家中三子除第二子夭折,剩下二人俱戴冠成人,朱榜提名,是京中好一派青年才俊,又兼举家和睦,不知招多少人艳羡,是多少人眼中的好人家了。
常山赶到赵府时,正瞧见赵家的下人们愁眉苦脸的追在赵小公子身子后头,就见几人手里俱都捧着一式的画卷,求爹爹告奶奶的叠声央那走在前头的年轻公子把画卷接了去。
反观那赵三呢?这年轻公子袍服清简,手执一骨扇,腰坠一牙牌,端整温和的长相,发髻旁随着性子颇有古风的簪着花,他对身后的哀求之声充耳不闻,面上挂着浅笑,轻声吩咐贴身的小厮去取香炉并酒樽来,显而是准备要出府夜游了。
这赵家的三公子,单名一个衔字,按着序齿,冠字叔明。本人肖似其父赵老大人,文采娟秀,貌若冠玉,性子缓和稳重,是个从不轻易动怒的人物。昨年将将皇榜提了名,辞了入朝为官,转而四处道游,端的是洒脱风流。
瞧见被门房引进来的常山,赵三公子微微一怔,旋即招手将小厮唤回,嘱咐:“先莫要拿酒樽,且煮茶,端些糕点来。”又转头去同几个捧着画卷的下人道,“不巧有客,此事便先缓一缓罢,去回太太一声,就说我已看过了。”
他说罢,不再理会苦着脸的仆从,去迎抱袖站在一旁的常山,同他见了礼,温文的面上泛起和气的笑容来。
“陆之兄。”
他叫得很亲切,引常山往外书房走,“自朔北一行别过,约有半年不见,今次归家后总惦念着择日拜访,却未料到陆之兄会亲来。”
常山却不同他客气,道:“若无事,自不会来。”
二人进了书房,常山将小厮赶出门外,仔细合拢了门,这才那取出油纸紧紧包裹着的物什,搁在赵三面前的案台上。
他小心的揭开油纸:“赵叔明,你看看这个。”
赵衔垂首一看,见油纸下露出个雕花红花梨木轴画卷来,不禁摇头苦笑道:“却连你也要这般打趣于我,方才推了家母掌排的美人图,陆之兄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先且尚好,家人怜他幼子,相看人家这桩事还不曾逼迫。可自他弱冠及第,家中老母再坐不住,今日城北吴家有女貌如妍,明日江南崔家有姝性贞淑,再不得消停。
赵三公子是委实怕了这茬。
常山面不改色,伸手将画慢慢展开,道:“虽有美人,却怕你无福消受。你且看。”
他将那画平整的展开来。山水图毫无异色,山水分明,不复先前常山见着的骇人景象,半点也无美人的身影。
然而赵三的面色却忽地变了。
那倏尔间的变化一晃而过,常山只觉对方的眼角的笑意一时无影无踪,那张温和的脸立时尖锐起来,透出说不出的冷酷。
这神色在赵衔的面上一晃而过,待常山仔细去看时,却又好似不过是一时错觉。那里来的甚么冷酷表情,对面那公子正微微颦起眉,细细瞧着案上的山水图泛起苦笑来。
“这画……陆之兄又是从何处得来?”
反复确认后,赵三公子松下眉头,笑容浅淡,苦涩中带着几许自嘲之意,坦率道:“却不瞒你,这图本出自我手,但又算不得我之作。且作成后本也未想着留下,该是嘱咐下人一把烧了去的……这倒是奇了,此物怎会落在陆之兄手中?”
这番回答同常山的预期既相似,又不同,以至他又止不住的皱紧眉头,琢磨了一回这赵三的话中真意,只觉头痛异常。
他瞧了一眼赵衔,心下略一犹豫,还是张口将王家公子的案子给对方说了。
说完尤不放心,反复叮嘱:“现下看来,你与此事干系不浅,那画中女鬼口口声声喊得三郎,说不得便是唤你。”
赵衔一听,立时头大如斗,急忙为自己澄清:“休要胡言,某可未曾做过甚么坏了闺秀清誉的事。便说这画,也是一早吩咐了要烧了的,怎会是现在这般光景?”
常山道:“说不得便有心眼子蒙了油的,阳奉阴违呢?不论如何,总归这画是未被烧掉的,且入了四年前被午门斩首的刑部员外郎李大人印,你看此处。”
他指了指画卷一角的一方红印。
赵衔凑近一观,末了也点点头。
他画得此图,本就是无心之举,因而未曾在画上留下自己的私印。现下这幅山水图上,除却那位员外郎李大人的印,尚还有一枚显眼的,印泥湿润,显然新近盖上没多少时日,是属于那倒了大霉的王公子的。
除这两枚,却还有一方小印,落在李大人私印边上,制式古怪,叫人无从辨认。
他盯着那印迹瞧了一会,脸上就显出些犹豫来。
赵三公子言词委婉:“我看这印……倒不像是男子所用。”
他指的正是那方小印。
常山不言,对此不置可否。
女子用私印者虽不多,却也并非全然没有,这印瞧着的确像是女子所用——可光是明白了这个,又能如何呢?
此事暂且搁置,他转而问赵三:“你方才说这画算不得你之作,缘何?”
坦率地说,虽师承不凡,金榜有名,但常山对于棋琴书画一类风月之事,始终谈不上亲近。对于赵三这般,讲究乘风夜游,要焚着香,带三层食盒的吃食,备着酒樽茶饼才算妥当的精细做派,常山是极难理解的。
因而他想了又想,也想不出赵三为何要烧画,一时满心疑惑,不免又脑仁生疼。
赵衔却不知他这般苦恼,他眸光微动,神色暧昧不明,却是给出了一个超出常山预料的答案来。
只听他道:
“是了,你却不知……这初春残雪图,本就是我仿着原作临摹而来的仿作。此图的真作者,非是旁人,便是我二哥呀。”
PS:泡茶的内容都是作者胡诌的
PPS:如有OOC和设定BUG请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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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闻香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吴门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很难不去讨厌自己。谁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一点天真的期望和大胆的梦想?对于出生在书香门第的文人来说,即使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念上百次,也抵不过“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潇洒。只是年轻时大家都没有想过,哪一位隐居先哲,不曾中榜进士呢?
吴门皱了皱眉,抬头看大街对面排队的长龙,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便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他不想把自己和曾经隐居山林的贤士们相提并论,他知道他不配,这也是他自我厌恶的源泉。有时吴门也会想,古人云“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但同时他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之所以从山林回到城镇周边,无非就是没办法切断与人的念想。社交使人厌恶,但完全没有社交的生活也令人崩溃。人要如何与花草共处呢?草木无知,亦不回应你的期望和话语。置身其中,除了不断膨胀的孤独、寂寞,更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生而为人。每念及至此,他对于书中所载的隐者们的敬畏,便又上升了几分。他们仿佛不是真的活在这个世界,至少思想的维度,已经脱离了常理。如果你在没有月亮的晴朗夜晚眺望星空,看着漫天璀璨而永恒的繁星,很难让人不去联想,它们就是永世流传的高尚思想,早已跳脱了世俗的框架,像烟花一样从地面升起,但却像星星一样永远地刻印在空中。
而我,吴门想,我便是躺在世俗的水沟中,仰望着它们的普通人。
一番自我贬低之后,吴门又把目光投向街道对面的小教堂。那里原本也只是普通的院落,西方传教的人来此之后,在门口加装了一道西里古怪的门扉,便当做教堂使用。吴门觉得或许那道门扉,就像游子临行前,从故乡捧起的一抔黄土。
改装了建筑之后,来到这里的传教士们并不像吴门先前所想的那样热衷于传播教义,反而在教堂门口架起土味儿浓厚的大棚和铁锅,大大咧咧地发放粥水。或许应该把这种行为称作仁慈,吴门想,但无论如何,这样毫无道理的施舍,总是让人心有不安。毕竟即使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佛祖,也是供在寺中,要花香火钱的呀。
曾经仕途中的经历让吴门无法再相信任何馈赠,即使来自信仰与宗教也一样。相比之下,比起西方新来的“上帝”,或者大行其道的佛教,还是道教更让他感到安心。天尊从来不施与你什么,也不承诺你什么,一切心境的变化,不过是取决于你自己。
走到今天这一步,吴门想,我不欠谁,谁也不欠我。
除了前天夜里,那一次意外。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撇了撇嘴,一张因双眼凹陷显得有些阴森的脸看起来更加不近人情。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大白天的,他却像个傻子一样蹲在街角的阴影里,找机会试图不引人注意地进入教堂的原因。
吴门平常就住在城门三里外,无人管理的破庙中。把稻草拢一拢,扯下几张旧幕帘,就是足够安睡一夜的床铺。虽然自己不承认,但他正是过着和普通乞丐无差的日子。白天四处拾荒谋求些口粮,夜里忍受着潮湿和寒冷企图入眠。虽不至以地为席以天为被,但也绝不是什么舒适的生活。在艰难的日子里,处境相似的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互相扶持。因此,他也有了一些关系不错的乞丐朋友,也许是因为有着超越一般民众的学识,甚至有村里的人时不时送些特产来接济,也偶尔有人来找他请教问题,或者单纯的谈天谈地。
最困难的冬天过去之后,春天的到来使一切都逐渐好转,夜晚也更容易入眠了。
直到前天夜里,一阵哀嚎声划破静寂。
吴门猛地睁开眼睛。
这个声音他非常熟悉,定是疯婆子阿红的叫声。疯婆子不仅疯,手上力道也惊人的大,曾经徒手将一个图谋不轨的三尺大汉横着丢了出去。在这片地界,谁也不会傻到去招惹她。她若是嗷嗷大叫,不是疯病发作的话,便只有一种可能——二九出事了。
没人知道二九的父母是谁,甚至二月初九也不是他的生日。乞丐们在破庙外的柳树下发现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时,正是二月初九午时三刻,大家一合计,便把他唤作二九。几经周折,最后还是给了阿红抚养,到今年已经九周岁了。二九有天生的哮喘,因此坡下老李一直反对把孩子交给阿红——孩子只要一犯病,阿红便像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发疯病。但平常若是有二九陪着阿红,阿红看起来就和正常女子别无二致,也比从前更懂得做事谋生活。只是周边的人都不由得绷紧一根弦,好在二九犯病时能够及时发现。
吴门心里明白,必定是二九哮喘病发了。还不等他从稻草铺上跳起,阿红已经跌跌撞撞摔进了破庙大门。吴门连忙上去将人扶起。哪知阿红一边叫嚷着什么,一边顺势就死死抓住他的双臂,疏于修剪的指甲狠狠掐进对方肉里。吴门只得咬牙忍痛,根本脱不开身,也没有那个精力去搞明白阿红究竟在嚷嚷些什么。情况一时陷入僵局。
“吴老先生!吴老先生!”坡下老李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一把抱住了阿红。
事情变化的太快,吴门还在原地愣神。老李见状连忙吼道:“吴老师!快!二九!”
吴门一惊,这才反应过来眼前是什么情况,抽出双手拔腿就跑。身后老李使尽全身力气想要制住发疯病的阿红,耐不住阿红力大无穷,拼命挣扎,几乎要脱离了钳制。这时候吴门才听清她究竟在喊些什么:
“无新事呀!无新事呀!”
“日头不出啦!月头不现啦!”
“无新事呀!无新事呀!”
“天降魍魉来啦!地落黄泉去啦!”
“救救命啊!救人命啊……”
吴门已经无暇去考虑阿红叫嚷的话语有什么意义,只得朝着阿红住所的方向狂奔。
拜托了,拜托了,他在心中向所有能想到名字的神明祈祷,一定要赶上啊……
后来的事情,真可谓一波三折。
吴门赶到阿红住的小屋内时,二九已经倒在地上,双唇发紫,口吐白沫,几乎喘不上气来。吴门连忙扶起二九,一边安慰孩子不会有事一边让他把身子弓起,抚背顺气,然后连忙翻箱倒柜地找药。二九活到今天,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城西郎中的一剂神药——“嗅药”。病发时只要让病人坐起,抚背顺气,打开药瓶让病人闻一闻,就能大幅地缓解症状。不严重的时候,只要等待一会,就能自愈了。即使病情严重,这药也足以让病人支撑到郎中赶来。
可是吴门把这破屋里仅有的箱箱柜柜都翻遍了,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小白瓶子。
他绝望地拉开最后一个抽屉,里面只有一些破损的纸张和积了厚厚一层的灰尘。二九的咳嗽声几乎没有停过。吴门一时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反应。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此刻给二九一个了断是最好的选择。
但最终他还是愣在了一旁,不知该摆什么表情,不知双眼该看向何处,两只手停滞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放在那里。有那么一会时间仿佛不再流动了。在面对困境时,吴门常常有这种错觉。他无法感知到这样毫无用处的对峙持续了多久,好像时间真的停在此刻,不再前行,于是二九不会再受疾病所苦,他也不必再面对自己总是无能为力的现实。
紧接着,这一切突然被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破了。
好像突然打通了穴脉一般,吴门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对二九嘱咐一句“不要担心,在此等我”便夺门而出,冲到官道中央,张开双臂。昏昏欲睡的马夫被吓了一跳,连忙用力勒紧缰绳。车内的护卫探出头来,还不及说些什么,吴门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两手抱拳,大喊道:
“请大人救命!”
只是吴门怎么也想不到,他拦下的车既不是达官贵人也不是富商子弟,而是从西方远道而来的传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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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神父一边掏出火柴,点燃了烛台,一边用带着奇特卷舌音的蹩脚中文说道,“粥,已经结束了,今天。”
吴门有些惊讶,但他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惊讶于这个金发碧眼的异乡人竟然会讲汉语,还是惊讶于他的汉语说的稀里糊涂却并不那么难懂。
他着实愣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回答:“不,不是,我不饿。”
神父看了他一会,似乎认出了来人是谁,接着转身打开了大堂一侧的小门,朝吴门点了点头。吴门呆头呆脑地跟了上去。
左厢是一间窄小简易的会客室。神父把烛台放在茶几中央,请吴门坐下,自己则从柜里抽出了茶叶,准备泡茶。
吴门知道自己即使穿来最好的衣服,也整洁不到哪去。现在要把这裹着破布的屁股,挪到那精心地打过蜡又雕饰繁复的红木椅上,还真让他扭捏得不行,只好尴尬地站在座椅一旁,盯着神父泡茶。神父倒并没有在意他,专心致志地半趴在茶几边泡茶。只见神父拿出茶叶罐后,小心地把凉白开倒进杯里,然后从罐中捻出几片干叶,均匀地铺在水面上……吴门一时目瞪口呆。
这西洋人根本不会泡茶!
吴门连忙伸手掩住杯口:“不,不是,等会!不是这么泡的!”
神父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这完全不对!……”吴门一时也憋不出什么话来,愣了半天叹了口气,继续道:“你等着,我来。”
吴门一把拿过茶罐,罐内干叶呈青褐色,卷曲为条索状,捻起细看,叶底朱红,叶中淡绿,叶身厚重紧实。如所料不错,这可是上品大红袍……
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暴殄天物啊……”
既有好茶,泡茶自然不可怠慢,好在茶具均是紫檀,恰好配这清香醇厚的青茶。只是择水,便难以多挑剔,只得就地取井水烧开。水源难以讲究,便得细细讲究煎水的汤侯。至于大红袍,不可煮至纯熟,也不可刚沸便起锅,须武火急沸,捷辨三巡,取出后晾凉片刻,再进行冲泡。冲泡的方式同样大有说法,大红袍岩茶,应抬手高冲,掀起底层的茶叶,此时定会满室生香,令人心怡。壶内焗泡片刻后,分杯出汤,入闻香杯中,无须过多,二指即可。
待客室内吴门给神父端上第一杯闻香茶时,神父还一愣一愣的。
“先别喝。”吴门竖起一根手指,“听好了,第一杯是闻的,不是用来喝的。”
神父乖乖地端着茶杯等待讲解。
“像这样,将品茗杯倒扣在闻香杯上——对,就是左边这个扣上右边这个。然后倒转,茶就留在品茗杯内了。而茶香——”吴门说着将闻香杯凑近鼻端,“都在这里。”
此茶闻起来岩骨花香,馥郁高久,低头看茶碗内橙红通透,金圈镶边,果然是上品大红袍。
闻着茶香,吴门不由得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此番若不是自己上门拜访,这好茶不知还要遭多久的糟蹋。
茶几对面有着蓝眼睛的西洋人有样学样,依葫芦画瓢,倒也学得挺快。在附带吴门粗犷讲解的三巡茶后,似乎多少也懂了一些门道,三杯茶下肚,仍然对着杯底留香恋恋不舍。
吴门不由得失笑:“切忌过饮。”
神父也难得地咧了咧嘴,放下茶杯,行了个抱拳礼:“多谢先生赐教。”
这句话倒是说的有模有样。吴门这么想着,才猛然意识到双方连名姓都没报过,连忙也抬手抱拳,道:“不才家住城西门外傩神庙,吴门是也。”
“我是范。”
“范?”吴门不由得愣了愣。
“范。”神父点了点头。
也许西洋人没有什么名姓之分吧。
“那,呃……范大人,想必大人也还记得我。”吴门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画轴,“前几日多亏大人出手相助,今日特来登门道谢。”
范先生摇了摇头,“不要,说话像这样。”说着又指了指自己,“我,不懂。”
吴门在心里翻了第二个大白眼。
“好,那我也轻松多了,兄弟,前几天夜里真的多谢你。”把卷轴往桌上一拍,“小弟没什么钱,家里也没啥值钱东西。只会写点字画点画,算是点表示。除了写字画画,农活重活我也能干。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
对方挠了挠头,半天才憋出两字:“谢谢。”
“哎呀,你谢啥,我才要谢你呢。”没了语言上的束缚,吴门行为也愈发不拘束起来,说了两句便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范先生闻言,指了指茶杯。
吴门不由得失笑出声,又直起身来嘱咐道:“记住了,泡茶先看茶叶,什么茶配什么水,什么水配什么碗。沸水晾一会再泡茶,高冲低斟,第一泡闻茶香,第二泡品茶味,第三泡喝茶汤。不可多饮,免得生涩失味。”
范只是笑笑,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教会,需要帮忙。”可能是觉得自己表述地不明白,又抬起手比划了几下,“缺少人。”
吴门挑了挑眉,直觉性地预感自己可能撞到了一个好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