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哭吗?”
艾尔弗雷德摇摇头。
“这叫死亡。”丹尼尔撑着伞走在人群中。水滴似乎逆流而上,打湿了两人的裤脚。
“那是不是就见不到他们了?”艾尔弗雷德抓紧了丹尼尔的大衣。
丹尼尔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等人流散尽,他面向墓碑,将花束放上去:“……至少我们不会。”
那是雨夜里,一个声音吸引了丹尼尔,他寻找声音来源,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男孩就被他带回了家。
艾尔弗雷德从他有记忆里,他的身边就只有一个箱子,一把破伞。
他饿了去抓老鼠,渴了喝雨水,跟狗打架,和猫抢食物。
那双雨靴彻底改变了艾尔弗雷德的命运,他不会忘记裤脚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和牵着他的手的温热。
从此,艾尔弗雷德跟着丹尼尔生活。
艾尔弗雷德上学时总是炫耀他的哥哥活了几百年,换来的却是大笑,他听了这些嘲讽就鼓起嘴,一脸的不服气。
过了很长时间,艾尔弗雷德不会提起他的哥哥到底活了多长时间,他发现他的哥哥似乎不会再长大。
艾尔弗雷德压抑着深深的惊恐。
丹尼尔按时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艾尔弗雷德从过去到现在,他能感觉到这点。
艾尔弗雷德总是做好晚饭,等在桌前。渐渐的,丹尼尔已经不回家吃饭了,他只能将剩饭包起来,下一顿再吃。
丹尼尔每次回家都会发现趴在桌子上的艾尔弗雷德,然后笑一下,把他抱回房间。
然后就是长达几个小时的远眺。
艾尔弗雷德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就这么普通的生活,只不过他的身边生活着一个不普通的人。
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他渴望的就是这个。不管他的寿命如何,至少他体会过被某人爱的感觉。
有天,丹尼尔突然不见了,因为艾尔弗雷德睡醒的地方依旧在餐桌。
他沉默半晌,站起身,然后走出了门。
他走到了很多地方,询问了许多的人,尝试搜索过他哥哥的记录,但什么都没有。
几天如此。
艾尔弗雷德在某日与睡梦中醒来。惊异地发现他身处异地。
四周都是晶莹剔透的玻璃,他睁大眼睛,伸出手触摸闪着光的碎片。
前方是淡蓝色的水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道光芒似乎可以蛊惑人心,艾尔弗雷德眼神迷离,站起身,越走越近。
倏地,他感到头痛欲裂,闪过所有与丹尼尔同行的记忆。猛然惊醒,他坐在餐桌前。
周围的一切都变样了,墙纸变成了铁板。
只是习惯没有改。
他的面前,是丹尼尔的照片。
他的身边有几颗星星,晕染着铺层在照片上的灰尘。
已经又过了几百年,他的哥哥站在他的对立面。
第五期团除了特别精锐战斗小组之外的每个人,甚至其他期团的成员,都默认奥特莱特她两位队友是十足的问题人士,而且他们明显对此现象困惑不解:一个无情的工作机器、一个大肆破坏生态秩序的杀生狂魔、一个几乎从不言语的行踪诡秘的野人,是如何维系在一起的——她们三个人几乎包揽了所有的战斗,即使每天都在吵架甚至拳脚相向,也从未见过这三人分开执行任务。只是奥特莱特曾在酒局上、在其他团员醉酒而终于鼓起勇气问起关于她们三个关系的问题时,她只说了一句“伽鲁波罗斯以前谋杀我未遂”,让现场的气氛冷凝了好几秒,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如果想了解详情,可以自己去问她,她是不会避讳自己对队友谋杀未遂与施暴的话题的。”
在这之后传开了第五期团团长十分擅长杀死话题的流言,同时精锐队员人皆问题人士的不良印象在其他人心里又加重了几分。
至于伽鲁波罗斯谋杀自己队长而未遂,也确有其事。
伽鲁波罗斯参加的首个任务就是对刚驻扎进新大陆的新手猎人进行的救援任务,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公会高层眼中与被实验性派发到的调查团中处于怎样的定位——异于常人的天赋、体质,以及严重的近乎非人的精神错乱,名义上是直属于大陆公会的猎人,实际上是近乎被监押状态的半试验品。奥特莱特并非伽鲁波罗斯的上司,而是为公会那边行使监视权利、并在她越线之时化作刽子手对她的生命断行惩戒的终结工具罢了。
但即使在这样的前提下,「却依旧优先给自己发放了救援任务」?或者说,高层真正的目的是试探自己是否能用吧。
当三位尚且稚嫩且弱小的猎人们哽着难以咽下的复杂情绪抱在一起、互相检查对方是否受伤时,伽鲁波罗斯拔出了深深插入角龙脖子里的枪,试图甩掉攀附其上的顽固污血,并为腥血的臭味感到不快。而感受到那三个人惶惑的目光投向自己时,伽鲁波罗斯知道,现在的情景一拉开、裁断,便展现出这样的一副蒙太奇:
自己造就了三处血河发际、三股红热汨汩淌向自己,在自己的脚下与枪下拉出一眼望不及源头的吊诡的长镜头。
而这就是让他们畏缩的原因——除去任务指定的唯一目标,她在精神失常般的状态里,把同时出现在执行地区里的另外两条龙也一并杀了。
啊…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日常式的混杂着厌烦、恶心与不耐的神色在帽檐下一闪即逝,随即摆出了另一个日常式的能令人第一时间联想到“危险”的笑容,如表演歌剧般夸张地向他们摊开双臂,音调高扬:“为什么不开心一点呢?你们在这场关乎生存的战斗中活下来了。现在笑一笑吧,作为得胜者,你们脸上的表情可真严肃啊。”
三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选出了身形比较高大的那个——但其人身高也才刚够及伽鲁波罗斯的鼻梁——他站出来跟伽鲁波罗斯握手:“非常感谢您的协助,伽鲁波罗斯女士。”
伽鲁波罗斯对他张开了自己被血攀渗手甲上每条缝隙的右手,对方就把手收了回去。
“任务完成了,发出信号后回收组的人会来把尸体带回据点的,我们走吧。”
以三人移动的情状来看,他们走得算是匆忙,一种不自然、尴尬的匆忙——因为伽鲁波罗斯未对遍布自己身体的脏污做任何一点处理,连武器都没有收起,就这样一直捏着穿心枪悄无声息地走在他们三人身后。三名年轻的猎人,听不到身后之人的任何动静,为了掩饰与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紧紧贴着身边同伴的身体,尽力发出肢体碰撞与衣物摩擦的声音,但那强烈的、自身后某处逐渐笼罩开的血腥气也足够夺人喧声了。
她就这样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几乎在自己的威慑下胆战心惊地扶持着行走,一副紧贴着臂膀、时不时会互相绊足的蠢相。只需看面部特征、口音与战斗时的习惯,不用刻意去想就知道他们三个人出自同一个地区,草草经过训练便被投放进已经被基本探索完成的新大陆。总之这样,就算他们只是用作试探自己的工具,就算他们孱弱、无能,倚靠着自己才撑过了三条龙的混战中活下来,但至少向那群决定自己生死、甚至制造出了现驻扎在第五期团里的那个兵器的身居高层者证明了自己的可利用价值。
啊,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像雨天地上的水滩在雨水敲击下不断涟起的气泡群那样,伽鲁波罗斯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好没意思,没意思到想把他们都杀了。
我到底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听任公会差遣,去帮助这些一无是处稍有不慎就会丢命的废物呢,和一群执着于生存的生物沆瀣一气?我要……与他们一同待在围绕着生命构筑出的法则下并致力于维护这样的秩序。一想到这点就觉得自己失败到可笑了,真没意思,真想把所有人都杀了。把所有活着的人、生命,所有寻求存在意义的人,全都,踩烂、打碎,全都连同未成型的胚胎一起打碎在这一切的母胎中。——然后…再让奥特莱特,那个根本没有生命的工具,杀了我。
猎人朝深暮的天空发射了信号弹,撕裂了余晖映射下天际上熊熊燃烧的斑斓。随后,他们听到了作为回应的来自星辰的信号弹爆炸声。
伽鲁波罗斯突然伸出手拍了拍走在中间的猎人的肩膀。
肩膀上的黏腻感与异物的粘连感让那个猎人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回头看她,下意识想擦拭肩膀却又担心这个行为会给伽鲁波罗斯附上一层“肮脏”和“被嫌恶”的含义,担心着这个怪异而阴晴不定的炸弹是否会突然爆炸而手足无措了几秒后,他终于转身欲图询问对方可否有事,随即便看到伽鲁波罗斯的半张脸掩盖在天色沉暗的阴翳中,无比真挚地笑着,举起手中的武器对准了他们:“不好意思,我突然很想杀了你们,现在你们赶紧往据点的方向逃跑吧。如果你们没有跑过我,我就把你们大卸八块拿去喂雌火龙刚破壳的龙崽哦。”
三位新人在前所未有的恐慌中爆发出令人惊叹的速度,奔进树林直逃入星辰,伽鲁波罗斯只是如逛闲庭般,在死暮里慢慢跟随着他们留下的痕迹返回据点。至于后面被奥特莱特严厉训戒的内容,她根本没有听。
伽鲁波罗斯一直在考虑的问题是:她是否要与奥特莱特进行搏杀。因为她刚刚意识到自己也许也只是一并被投放的、与奥特莱特同质异构的兵器——丧失了求生的本能,对周围的一切仅留存破坏欲望的兵器。但是构成自己人格的对秩序界的逆反心理,在催促她应当去杀死替高层维持着现有秩序的奥特莱特。
而且,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兴趣,使对第五期团乃至驻扎在新大陆的所有调查团员而言,身为支柱的、指引前路的苍蓝星陨灭。
但是当晚伽鲁波罗斯拿着匕首走进奥特莱特的房间时,不慎踩醒了睡在地毯上的辛顿,于是谋杀未遂。
奥特莱特小时候,仍住在村子里的时候,教导她的老师曾在闲暇时给她讲述一个已经被人淡忘的民间传说,关于少女的死后世界,名为拉斯维斯的传说。
拉斯维斯,传说中纯洁的少女与神的花园中栽植的花种,也是承载少女灵魂的庭院,一个由苹果园、永昼与白色的草甸构成的死后世界。
奥特莱特当时年幼,尚且不会逾越到去揣测自己死后的世界,对老师告解般为自己讲述的传说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样子。只不会忘记,也不会对此抱以童真的幻想。
—— 但是老师,死后的世界应该不是纯白或美好的?因为你们每个人在死去时都是无比痛苦、无比恐惧着自己将要去往的那个地方,你们每个人最后都是一副焦黑的、碳化的样貌,面目模糊,散发着可怕的臭味,不像是能进入乐园的样子啊。
当村子在古龙带来的大火中烧缺、崩毁时,她在远处的山上注视着滔天火光,当火焰熄灭,所有人曾存在生活过的证明在阴霾笼罩的空气中随灰烬飘散消去时,她终于对老师说过的那个传说做出了并非少女该做出的评价。
相较同龄的孩子,奥特莱特异常早熟和冷静,也非常冷漠,实际上,全村人的惨死在她心里留下的痕迹仅仅只有尸体的臭味,以及事后她触碰老师几乎无法辨识的焦躯时,对方瞬间如风沙般塌散。——后来她被转移到别的村子,换了另一个资历老道的猎人教导。
接待员递过来的新地图与古龙资料,宣告奥特莱特短暂的休息时间终止了。伸手接过那几页纸,花几分钟时间背下来,拿进作战会议室与负责战斗活动的队友拟订作战计划,直至实战结束,这就是奥特莱特日常的工作。但今天,自己拿走资料后,接待员没有走的意思,而是向着作战会议室的方向做了个手势。
奥特莱特不带情绪地直视对方的脸,以表示自己没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
接待员带着略微怪异与不适的神色,只说了一句:你进去就知道了。说完快步走开了,一切表现昭示着对方想尽可能远离会议室的心理,奥特莱特目送着接待员匆匆远去,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了罪魁祸首的身影。
奥特莱特只刚走进会议室的门内,就嗅到一股肉体腐烂的臭味。——伽鲁波罗斯和辛顿已经在会议室里等她。其中,伽鲁波罗斯摆出一副无所事事且闲然自得的神状,而辛顿脸上的表情比接待员更加怪异,甚至可以说是痛苦——她的嗅觉比常人敏感好几倍——辛顿捂着口鼻缩在角落里,似乎是想尽可能离龙人猎人以及对方身上逸散出的气味越远越好。
“伽鲁波罗斯,”奥特莱特将资料放在桌上,背朝着龙人队友说话,“把臂甲卸下来。”
伽鲁波罗斯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脱下了覆盖小臂的铠甲。
房间里的腐臭味顿时浓烈了几倍,奥特莱特转身观察伽鲁波罗斯伸来的手臂:一道蔓延整条小臂的撕裂伤,伤口没有处理过,且受主体特殊体质的作用下已经严重腐烂。
“你,在生蛆前去医务室处理伤口。”奥特莱特扔下这句话,转身去整理桌上其余散落的资料。
“区区一个人工制造的工具,管得还挺多的啊?”伽鲁波罗斯脸上挂着一张惯常的似笑非笑的不善神色,对自己队长进行每日例行的嘲讽。“你难道真的会在意他人的身体状况吗?”
奥特莱特面不改色:“只是因为你很臭,马上给我去处理伤口,你这死人再待半天全身都能被蛆挂满。”
伽鲁波罗斯仍旧没动一步,可能她还想说什么,然而辛顿已经忍无可忍且视死如归地从原先的角落里冲到她身边,把她拽出了房间。
我出身于比耶利戈提的圣威尔罗斯修道院,8岁到17岁的9年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这个世界的修道院很难让我联想到真正中世纪时期的类似建筑,严格意义上来说,取代上帝的神是名为“知识与智慧”的一个具体存在,在现实与梦境的不知道哪个夹缝间徘徊的幽灵。晨祷和晚祷需要背诵的是比宗教诗歌更长更古板可憎的古索恩文字表,足足有一本字典这么厚。剩余的时间被像庆典的浆果派一样均匀切分给十门课程,历史学,炼金学,勘探守则,神秘侧知识……初次之外的时间则被用来“维持生理上的正常和稳定”。话是这么说的,我从来不认为麦片炖菜和黑面包能做到他们所承诺的这两点。
有了我以上的叙述,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恰尔玛在白城地区学生数量最多的圣威尔罗斯都能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迹。他的精力似乎来源于对一切未知的不满,这种在常人那里体现为冒失、冲动的特质体现在他身上却显示出一种外界对学者和勘探队成员所要求的能力:求知欲。试想一下在腹中空空的情况下学习十门晦涩难懂的功课,然后再分出精力来喋喋不休的讲话、对付想要欺负你的人、去藏书室翻找补充资料阅读……以及,画一张包含所有梯子点位的平面图。
少部分,我指的是那些因为某些原因无法正常上课的时间———比如某位教士突然被请去前往某个哨站支援工作,代替他们教职的是一位老修女罗斯玛丽。罗斯玛丽脆弱可怜的膝盖骨经不起无望海沿岸一带潮湿阴冷的空气折磨,就此问题她曾反复向教区负责人提出过疗养申请。但最终,她还是像那些走廊上的古老幽灵一样留在了这里。这个兢兢业业工作了半辈子的老修女对教区做出的最大限度抗议就是消极怠工,她允许我们在房间或者藏书室进行两点一线的活动,只要别被其他修女发现。
一切本该是像罗斯玛丽预想的那样发展,事实上她还是低估了这些学生。
为了让旁观者能够更清楚地了解,我会用“你”的视角来阐述接下来的事情:
你在某一次的游荡中不幸被大一点的孩子盯上了,在被恶霸单方面的推搡中,你的脑袋无意磕到了墙面,鲜血直流。其他人见状很快做鸟兽散,你抬手想要借力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一架梯子。
在修道院的外墙,那爬山虎和菟丝藤铺满的墙面下,更重要的是,只有你知道这个地方有那么一架锈蚀的铁质梯子。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向上爬。不要去担心高度和承重。其次记住它的点位,在往后不断摸索的过程中,你发现了这样的梯子不止一架,有的甚至就分布在房间的窗户旁边,而它们几乎能通往修道院的各处……你同伴的房间窗户底下,院内废弃已久的摄政时期玻璃花房(里面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野蔷薇一直长到了半人高)甚至还有一架梯子能让你翻过修道院的高墙,亲自踏足那片每天清晨都会被晨雾微微濡湿的荒原……如果能记住修女巡视的时间,那么恭喜你,你拥有了这里最宝贵的东西:自由。(前提是小心点别被抓到)
我从得知恰尔玛和我聊天时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上面的故事,在这样一种心境下,他默默记住了那些梯子的点位并把它们的同纸上的圣威尔罗斯一一对应。在我第一次来到圣威尔罗斯,他给我展示那张图里只有几个快捷且常用的位置,后来经过不断的添加,那上面的内容开始(伊莎的加入是个惊喜,借助她的术法,我们修复了一部分半废弃状态的梯子)
我要讲的故事大概发生在和恰尔玛相识的两年后,初春的某个晴天,他在历史学课上突然拿手肘戳了戳我———那时候我们已经比较熟悉对方做事的行为习惯了。
我把摊开的手掌递给他,再收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边缘毛糙的字条:
有东西给你看,在外面。
其中“外面”这个短语被刻意加粗了,摸起来手感凹凸不平。我当然明白“外面”指的不是修道院里空地,它在这段话的语境代表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圣威尔罗斯高墙以外到白城郊区的荒原都可以被称作“外面”。
“稍晚一会儿?”我没有看他———历史学教士朝这个方向踱步走过来了。
“对,老地方……”,他抬头刚好和教士扫过来的目光对视,本来要说出口的话卡在嘴里,硬是被牙齿咬掉了半截。
“加西亚———告诉我第一哨站的原遗址现在在哪个位置?”
“……比耶利戈提的南部沿海地区,我早该想起来的。就是他突然这么一问,我的头脑就一片空白了。”
“我早暗示你盯着点人了,说正事,你要带我去哪?”教士难得没有惩罚恰尔玛,我们得以顺利混到了休息时间。眼下我们要爬的这架梯子是最高,也是唯一能通往外面的一架。想到还要用这双手臂攀爬近三层楼的高度,我的心里就泛起一阵苦涩。
“外面。我那天溜出去的时候发现了个好玩的。”恰尔玛扯开袖口缝着的三颗贝母纽扣,“下午的课都是罗斯玛丽代劳,我让海瑟薇帮忙给打掩护,她发现不了的——好了,这身衣服要爬梯子得把袖口和袍子边角都挽起来。”
“你用了什么借口骗她替你帮忙?”我问道。
“不,不能说是骗,我答应下个短休带她溜到白城的集市玩,之前受管制的影响,她还一直没正式去过城里。好了,你先还是我先?身高不够的话需要我拉你上来吗?”
……真是哭笑不得。“我觉得最大可能是我们会一块儿摔下来。”他听了我这句后大笑起来,“不会的,我会拽着你的衣领或者……那根辫子怎么样?”
“别拿我取笑了。”我看见他向上纵身一跃,双脚落到了梯子的倒数第二个横杠上,“来吧,我帮你一把。”他朝我伸出了手,掌心里还沾着少许棕红色的铁锈。
花在攀爬上的时间是乏味且机械的,我记得我有次在爬到一半的途中险些头朝下摔倒在坚硬的大理石板上,那次濒死体验带来的肾上腺素猛然升高的眩晕,逐渐失温的手指指尖和一瞬间掠过我的思绪之海上空的,某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曾经出现在过去人生中的所有苦难都在跌落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最后是恰尔玛在关键时刻拎住了我腰上的皮带,下落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我感觉身体像是被人从中间活生生斩成两段,他则是手臂脱臼了整整两个星期。不过在那个可笑至极的瞬间,我看到了他因为下意识的恐惧而变得扭曲苍白的脸,就像那些在潮湿环境下的书页一样带着灰色的阴霾。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我面前呈现出那样的神情。
“嘿!你脑子里又在想别的东西了!”我被他的声音拉回现实,皮靴踏在高耸围墙另一端草地上的触感是如此的柔和,就像在午睡经历了一个美梦后恍惚清醒。
“等等我——”话是这么说的,实际上是他拽住我的手臂一路小跑,隔着一层亚麻布的传来的脉搏跳动让人不由得有些抗拒。跑,跑,还是跑……直到圣威尔罗斯高耸的哥特式尖顶在午后的和煦日光中变成一道纤长的幻影。“我快要累死了!”他弯下腰大口呼吸着空气,剧烈起伏的胸腔像条被扔到岸上的鱼,“———但是现在,我们安全了。”
“我还以为你……咳咳……这条手臂要被你拽断了。”我被一路上的狂奔折腾到呼吸困难,吐出的每个片段都带着铁锈味儿。等到说完我才能稍微有精神留意周围的环境,泪水河的某条细小支流就这样静静地流淌在平原上,对岸则是由当地常见树种构成的一片森林,我靠近河岸边的一块巨石,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后才意识到这貌似是某个王朝时期古遗迹的残垣断壁,几十个世纪的风雨洗礼让它的表面变得粗糙不堪。恰尔玛在岸边脱下脚上穿的两只短靴子,他弯下腰挽起裤脚和的制式长袍,他在渡过那条小溪前故作神秘地对我说:“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总之先在岸边等我,它看不到我一般不会轻易过来———嘶,现在河里都是冬天的雪水,估计会很冷。”有必要吗,我本来要这么对恰尔玛说。但看着他的样子实在是让人难以开口说出这番扫兴的话。
我坐在刚刚那块遗迹上看着溪水潺潺流动,用这种方式消磨漫长的等待时间。它们最终的归宿会是远方那片黑色的海洋吗,还是说会在某一天因为某种原因逐渐开始干涸,从现在的到小腿的深度慢慢变成到脚踝的深度,直到再也没有一滴水。等到那时人们还会记得这条支流吗,还会记得它曾经承载过“泪水”的、悲伤的河床吗?抑或者,它会和我身下坐的遗迹一样在时间的沙尘中面容模糊。
也许是半个时刻或者一个时刻后,总之恰尔玛离开的时间久到让人刚开始心生不安。但他的身影最终还是出现在了河对岸,相比离开时,他怀里抱着某个被披肩包裹起来的东西,渡河的动作幅度小了不少。等到恰尔玛最终坐在我旁边时,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因为寒冷而从苍白中透出点病态的青色。不过这种病容很快就被兴奋取代了,他揭开怀里的披肩,一只幼鹿——浅棕色毛绒绒的幼鹿,正把头埋在人的怀里哼哼唧唧地叫。
“你看,”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幼鹿的脖颈,我这才看到它的与众不同———这是一只罕见的双头畸形。
“两月前,大概吧,我在那边的林子里找到了它,那时它还在它刚死不久的妈妈怀里拱着,见到我来也不知道害怕和逃跑。我想了半天觉得,要是能把它养大也挺有意思的,毕竟这种畸形不多见嘛。”恰尔玛笑着抚摸着两个鹿脑袋说道。
我想起来两个月来总是抱怨奶牛产奶量减少的修女莫莉,这才意识到不是产奶量减少了,而是里面的牛奶被人“借走”了一部分。至于是谁……“你还真是,为只有可能活不长的畸胎偷了两个月的牛奶,被玛丽昂知道可不只是关禁闭那么简单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倒是符合恰尔玛的一贯作风。
“它现在被我养到可以自己找东西吃的年龄了。而且嘛,你对也它很感兴趣,至少我猜得到,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他正说着,两个鹿脑袋就凑到了旁边开始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我的手。
———好吧,我得承认恰尔玛确实足够了解我。出于某种目的,或者是猎奇心理?我的确想知道这只双头鹿能否在我们半干涉状态下顺利活到成熟期。两条鹿舌头卷着我的手指舔舐,粗糙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它是否知道自己饿死的命运在无意中因为我面前这个半大男孩的突发奇想而改变,也许它核桃仁大小的大脑根本分不出来别的心思用于思考生存之外的事情。
恰尔玛从他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把干燕麦咂嘴呼唤着幼鹿,两个脑袋谄媚地凑到他手边,对着掌心里的燕麦一顿风卷残云。
再一次从单调的生活中得到自由是在两个星期之后———原因是恰尔玛在某次夜游时不幸被巡视的教士当场抓获,更坏的消息,这位抓他的教士是白城教区的总负责人奥古斯塔。奥古斯塔对他公然挑衅宵禁制度的这一举动给予了高度肯定,并且“破格”将恰尔玛关禁闭的时间从三天延长到了两个星期。
可惜我这位朋友的灵魂天生欠缺对惩罚的恐惧,从禁闭室被放出来的第二天下午,他便拉着我再次翻阅了那面长满爬山虎的高墙。
“你说我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不无聊?怎么可能,还得多亏了我一直在身上带的那本古索恩语史诗———线装的,小小一本,在禁闭室打发时间是足够用了。”他说完朝我做了个鬼脸,“真有两个星期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的话我估计会疯掉。”
我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赶路,直到熟悉的景色再次出现在眼前。
天气很好,西风拂过时带着野草散发的清新气息,山麓的群青色偏黑的轮廓清晰可见。对岸的那片树林相较于之前更茂盛了一点,那种毛茸茸的绿色正在逐渐褪去。
两声悠长、类似啾鸣的口哨声在原野里回荡,午睡的林鸟拍打着翅膀飞离枝头———呼唤幼崽的哨声没有得到回应,反而先让它们平白无故地受到了惊吓。恰尔玛愣了一下之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拽着我往无名溪流的上游走去。我半眯着眼睛,刺眼的日光像是要把他那头秸秆似枯黄的金发连带着头颅一起揉进太阳的光辉中,像一缸铸剑时沸腾的铁水。
“它不见了……这里也没有它的踪迹,以往根本不会跑这么远。更何况……也没有血。”他的步伐从正常的速度逐渐变得急迫和慌乱,有几个瞬间我以为我们会一起摔倒在河滩边的某块石头上头破血流,但最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说不定只是跑丢了……”,我想起曾经有人教过我安慰朋友的方式——用手轻轻按在对方的肩膀上。但在我手触摸到恰尔玛肩膀上那块硬挺的领边布料时,他像是根绷断的琴弦似的开始颤抖起来。
“我按照修士教过的方法拿东西给幼崽打了信标……走过来之前我还能感受到它的位置……”,他的话里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恐惧,“……就在刚刚,那个信标彻底消失了。”
我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血液开始从我扶住他肩膀的那只手缓缓流失,教授法阵学的那位修士单调刻板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蒙上了一层防尘布———【你要知道我们为什么用信标来代替一般的追踪方式……就是因为它能无视映照界的阻碍……不,本质来说这只是用施术者的某样东西来作为代价换取对追踪目标位置的知情权罢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说道,声音如同风在午夜吹过生锈的铜管乐器。
“我知道———你我二人都知道,信标在映照界也能被施术者看到。除非施术者主动解开,不然就算目标死亡它也不会消失,但是现在……”恰尔玛转过身时顺带攥住我那只没有及时收回的左手,他没有说完后半句,但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就像是溶解在了空气中一样,这只被打上信标幼鹿凭空消失了。
“梅林……或许我们该回去了。”他故作镇定道,实际上我们的心绪里都塞满了一团恐惧和不安的乱麻。回去的路上我都在思考他先前对我说过的话,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它的消失,如果在人间和映照界都感受不到信标的存在,那它又会去哪里呢?又会是什么东西把它带走的?
恰尔玛很快就淡忘了幼鹿诡异的失踪,我也只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其实秘密的荆棘自始至终一刻也没有停止缠绕着我的内心,每一个午夜梦回时分我都会想到那只畸形的幼鹿,两条冰凉的舌头舔舐着从伸出床沿的手,直到从我梦魇中惊醒。
许久以后,大概是盛夏的某一天吧,我们偷偷带着伊莎到河边玩水,我窝在树荫下看那本恰尔玛偷来的《白城历史遗迹概览》,纯粹是因为里面的内容和排版有利于睡眠———我已经半个月没有休息好了。【雕刻的年代决定雕刻的风格……】花体的古书面语看得人眼神朦胧,正要一头栽到在墨海里时,我突然听见伊莎喊我的名字。
“———梅林,”她小跑着经过河滩时踉跄了两步,“加西亚从水里捞了个东西出来。”她把一块模糊的惨白色塞到了我的手里,等我的目光重新聚焦到躺在我手里的东西时,本来平稳的呼吸几乎为之一滞。
那是两颗粘连在一起的鹿头骨。
我的视线下意识越过她的肩膀去望向恰尔玛,可以预料到的是……我们一定在对视中看见了彼此惨白的脸色和紧咬的嘴唇。
至于那颗畸形的头骨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可能是被我们中的某个人抛回河滩了吧。我是因为内心对未知的恐惧和渴望而激动不已……但是他呢,他又是为什么呈现出和往日截然不同的惊恐神情。我一直很识趣地没有问他那日究竟是什么怀抱着怎样一种心情用石头一下下砸碎畸形的头骨,又把碎片像打水漂一样丢回溪里,任水流将它们冲向远方。
我原以为恰尔玛是个很难和苦大仇深扯上关系的人,直到他在我们从【恐惧之城】活着回来后有机会亲口诉说那些童年往事,我才真正有机会了解他的过去。最终,我开口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会在后来断送他余生的问题。
我说:“你愿意跟随我吗———即使我们走的道路注定要产生分歧?”
他在我说完之后盯着我看了半响,突然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直不起腰才咳嗽了两声板起脸回答:“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愿意呢?梅林阁下。”
我被他的反应气笑了,现在看更多的或许是因为冥冥中对我们悲剧性未来的提前预知,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和他过家家似的模仿那些大人物在达成共识时的握手。
“那么……我很高兴与你共事,我的挚友。”
警告:含有家庭创伤、自我伤害、药物滥用的隐晦描写,如有不适请及时退出。
某种程度上来说,梅林·斯图尔特并不是普罗维登斯本地人。十二年前,母亲带着他和操劳过度的父亲从伦敦搬到了新英格兰地区。自此,斯图尔特先生加重的风湿让关节再也无法承担支撑全身重量的责任。在一场持续时间过长的庭审中,辩护席上慷慨陈词的斯图尔特先生被高烧和脱力推倒了,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塌的除了西装革履的身体,还有他作为律师的自尊。
庭审中止了,有位陪审团的好心人用斯图尔特先生的手机叫了救护车———如果他意识清醒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从那之后斯图尔特先生的律师生涯和他的身体状况几乎是一起开始走向终点为“地狱”的下坡路,伦敦带给他的除了伤痛还有季节性抑郁,受普罗维登斯潮湿阴郁的天气影响,斯图尔特先生最终被迫提前开始了退休生活。
他的妻子,莉莉安娜,一位算是虔诚的基督徒兼政府官员(这两者当然并不冲突),她的生活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改变,躺在沙发上的丈夫和躺在办公桌上的文件,还是后者更为要命。奇怪的是,淡漠和敏感在一个人身上的关系并非总是二元对立。莉莉安娜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开始影响到她维持的中产阶级家庭,但与此同时,她的应对方法是比正常指标多抽几根香烟。在她某次破天荒给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短暂的拥抱时,5岁的梅林被女士香烟的味道呛出了眼泪,条件反射的厌恶让他推开了母亲。
现在来看拥抱更像是个莉莉安娜给他的考验,而他作出了母亲心中最糟糕的选择。这就是她为什么在那天不加任何解释地抛下梅林转身离开,从此他的母亲开始全身心投入政治生涯,用她健康的肺和心脏作为母乳哺育她和权力的孩子。
而梅林对这段时期最深刻印象是那份滴着血的烤面包———他用了错误的刀切面包片,血几乎是没有任何疼痛的从伤口里流了出来,很快浸湿了酵母制造的松软结构。他拿带着卡通图案的创口贴给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随后便把带血的面包送进了烤面包机里。梅林处理完这一切后才发现斯图尔特先生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见证了全程,他父亲的脸上露出少见的迷茫和不知所措,什么也没说就又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宜家毛毯温暖的怀抱。
那是梅林对父亲最后的记忆,他总觉得治疗风湿关节炎的偏方药膏有一种和母亲身上相似的味道,那种气味连带着让他开始排斥父亲。十年过去了,苟延残喘的不止有斯图尔特先生的身体,还有他和妻子的婚姻。最终在某个阴沉的雨天,斯图尔特先生用剃须刀片在浴缸里割腕自杀。这是梅林参加的第一次葬礼,母亲泣不成声地接受记者的采访,从天而降的雨水模糊了她和其他来宾的面容,苍白色的悲伤流淌进普罗维登斯河,和里面游客扔掉的不可降解垃圾一起沿着河流前行,直到汇入遥远的大西洋深处。
母亲自葬礼后更少回家了,她的面孔有时会出现在当地新闻里。梅林在看到新闻里的母亲时会想起她在带他们来新英格兰地区前的承诺:“我们的生活会更好的。”事实上,那些连绵不断的雨水只是被从伦敦带到了大洋彼岸,并且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他对父亲的死并不在意,因为比这更难以忍受的是无聊。母亲在政坛的前途一片光明,她很快选定了克利夫兰作为梅林人生的下一站,“一位医师,你父亲在天堂看到会很高兴的。”是啊,梅林心不在焉地在电话那头想,然后呢?以自己的人生去换取一个死人虚无缥缈的幸福?话筒那头传来忙音———好吧,我的意见不重要,他颇具讽刺意味地想道。
往后的每一天都只能让梅林·斯图尔特感到加倍的无聊,孤身一人在克利夫兰上寄宿制高中的日子并不好过,特别是那所学校还有点宗教性质。他有时候能从盥洗室蒙上雾气的镜子里看见父亲的身影,但也那只不过是无中生有的幻觉,血液流进历史悠久的陶瓷水槽里,剃须刀片新造就的伤口在热水中隐隐作痛。至于斯图尔特先生,梅林的父亲死前究竟在想什么,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了,他的孩子正在走上一条由母亲既定好的、通往上流社会的道路。
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24岁的梅林此刻趴在公寓的马桶上吐得天昏地暗,止痛片带来的药物反应让他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块熊熊燃烧的白磷。痛苦像煤气一样塞满了狭小的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他把那副框架眼镜摘下来扔到旁边,整个人胎儿般蜷缩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刷着手机。那是克利夫兰抽血实验室出事的前一天,伦敦·辛克莱的绯闻也没有在因特网里飞的到处都是——换句话来说,除了佛罗里达州以外的地方一如既往的平静。耳鸣声很快盖过了排气扇的嘈杂,生理性眼泪在他的眼窝处汇聚成一个世界上最小的堰塞湖。
楼上的学生在举办踢踏舞会,卫生间的吊顶摇晃着落下些雪白色的粉尘。年轻的检验科医师轻轻叹息了一声从地板上踉跄着爬了起来,不对劲,不对劲……他绝对不会将这种单调的、枯燥的、乏味的线性发展生活持续到自己的后半生,梅林尝试过用药物和咖啡因来填满那处空洞,可最终得到的却是条件反射般的呕吐和像疟疾般的颤抖,他想要真正能代替兴奋剂和止痛药的工作,能让他摆脱父亲那湿漉漉的鬼魂……不,不止这些,医师有些苦闷地倒在单人床上,弹簧嘎吱作响,里面有一千只老鼠的灵魂在哀嚎求救。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有些开始怀念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克利夫兰实验室的案子比梅林想象中还要更快告一段落,那位惹出了天大乱子的伯利恒之星选择继续在好莱坞的夜空中闪烁,铺天盖地的新闻从电子海面上飞出,他则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沉在不同id的讨论信息中,喜悦、愤怒、忧虑……人人都爱看好莱坞明星的八卦,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
梅林熄灭手机屏幕,在最后临别前,他打算带着花去医院探望一次允许他参与调查这起案件的联邦探员———年轻医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当时在星光旅店调查的场景,他开玩笑问半扎着红发的警官先生,自己有没有进专案组的可能,对面的人点了点头,跟他说起自己的经历……对啊,我为什么不能去联邦调查局呢。
从回忆中的浮潜中恢复正常时他已经走到了库亚霍加河的那座人行天桥上,梅林低头向河面上看去,父亲发白浮肿的尸体像是《水中的奥菲莉亚》般静静地飘在河里。周围几个加利福尼亚州来的游客吵吵嚷嚷的在拍照,丝毫没有见到尸体应有的反应。
因为这是幻觉,无论如何,它都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年轻的医师这么想着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对面接通的很慢,美国政府的办事效率差不多也是如此。他半靠在冰凉的铁栏杆上吐出了第一个字:“喂,是我,”风吹乱了他束好的及肩马尾,“我不会再跟你联系了,这是最后一通电话。我……从实验室辞职了,并没有按照你预想中的那样。”
话筒那头是良久的沉默,就当梅林以为自己要等到世界毁灭时,莉莉安娜——他的母亲开口了,“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没有理由。”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顺带当着那几个加州游客的面把电话卡扔进了库亚霍夫河里,有人好心地询问他要不要帮助,而他只是摇了摇头拿着那捧探病用的花束转身离开。
在恍惚中,梅林·斯图尔特又回到了15岁那年的葬礼,母亲抱着父亲的黑色骨灰盒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在等待了将近10年后,他才终于从人生的第一次葬礼中获得永久的解脱。去他妈的,我找了自己的价值,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看到那该死的一切了。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他脸上不断划过,滴落在镜片和衣襟上———那是泪水,抑或者是雨水。正如梅林第一次来普罗维登斯和第一次离开普罗维登斯时那样,普罗维登斯之雨将伴随着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