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晴。”
时年十岁露头的小学生,头发梳成两股。
空调温度被家长硬控在节能且健康的二十六度,茶杯里白水泡着切片的柠檬。
女孩桌上铅笔橡皮胡乱摆放着,练习册是摊开的, A4开的大簿本上,印刷字与各色走珠笔的字迹密密麻麻。
习题册上躺着一本比巴掌长不了多少的日记本,硬皮的横格本,纸质是当代学生最钟爱的国誉款,柔软坚韧不洇墨,柔黄无漂白,健康少荧光。
但日记本上却没有字。
女孩小嘴撅得高高的,捏起支自动铅笔就往嘴上搁,铅笔无力挣脱来自人为的束缚,只得随着它的主人左摇右晃。脑袋歪向风扇,铅笔的橡皮端便对准旁边空调的出风口,再将头挪向空调,笔尖又直直对准开了二档嘎吱乱叫的经年老风扇。
女孩家的窗帘常年处于关闭状态,今天也是如此。盛夏阳光灿烂,但太过强烈的热量是会灼烧人的,女孩无法忍受外界星球自亿万光年外传递来的灼烧,她家里人也不喜欢,所以每每到了夏天,她便会拉上窗帘,阻挡阳光侵入她的阴凉小屋。
“好想...喝点冰的。”女孩心想。
“反正法定监护人已经出去了,虽然也不知道放假了她还在忙什么...”
“至少现在我可以趁她不注意把冰箱里的气泡水喝掉,”她趴在书桌上,眼珠滴溜溜地转,架在嘴巴上的铅笔也掉了,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谁让她前两天散步回来多喝了我的那一瓶,不管了,今天就是报仇的时候,让你又去学校开会,你倒霉的日子终于要来了。”
想罢,女孩伸手拍向满是作业簿本的书桌,从板凳上跳跃起身,拍了拍连衣裙,开门一路溜到冰箱前。
想罢,女孩伸手拍向满是作业簿本的书桌,从板凳上跳跃起身,拍了拍连衣裙,开门一路溜到冰箱前。
刚打开的冰箱,盛放食物的方格内,暖黄色的灯光自内向外亮起,逸散的白雾吹在女孩脸上,沁人的凉意像是加在饮料里的薄荷,在女孩平淡的心中平添了一丝新鲜且轻松的凉意。
冰箱里气泡水还有很多瓶,简单扫视了眼柜子里的汽水瓶,女孩发觉气泡水的数量不减反增。
昨天冰箱里可只剩寥寥五瓶了,今天...或许突然间多了两瓶?
不管了,现在冰箱里肯定只剩六瓶了。女孩抿着嘴巴摇摇头,拿走一瓶葡萄味气泡水后便伸手将冰箱门带上,一边柠瓶盖心里暗暗寻思着多出来的饮料是不是她的错觉。
拧开的汽水,饮料里气泡仍为消净。握着瓶子女孩缓缓将淡紫色的液体倒入玻璃杯中,趴在桌子上,盯着杯中不断上涌的气泡,闭上眼听了会儿气泡分解那噼里啪啦的响声。
像是简易版的鞭炮。不用火,特安全。
炎炎夏日在家度过,才是最适合。
女孩睁开眼,手摸向笔记本,纸张仍旧光秃秃的,触感在空调的作用下变得更加冰凉。但是比不过半夜睡觉被热醒不自觉靠上去的墙壁,那是沙漠中的泉,是寒冬中的炭,是困境中闪烁着光芒的救赎。
女孩轻轻地用鼻子小声哼着气,手又慢慢往下挪,拿到了那根被她顶在嘴巴上的铅笔。
刚到新家那几年,由于不太适应学校的新环境,女孩做作业总是磨蹭到很晚。
因为她总是不好好做作业,闲着没事就喜欢玩手中的文具,尤其是自动铅笔。
自动铅笔她六年间她换过好几根,手中这根估计已经是第十六代了。小学毕业前同学和她讲过某个断头国王的笑话,恰巧这是她收到的第十六根铅笔,所以为纪念这从地狱里来的笑话,女孩还贴心地给铅笔起了那国王的名字。
铅笔的笔帽,被女孩拿掉了。这样才更像断头的国王,这才是真的得人如其名。
她拿来路易十六,拿来本子,按着断了脑袋国王鲜血淋漓的脖颈,在空白的横格上胡乱写画着。笔记本上,是“七月二十八日,晴”,但日记接下来的内容却没了下文。
断头的路易十六在桌面上一路腾挪翻滚,结局是被女孩扔到了台灯边。
女孩抓着额前稀碎的刘海,“哈”,她张开嘴,失望地叹气。
“啊,怪怪的,好别扭。”
她说着眼神瞟向压在笔记本下的练习册,看到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阶段该接触的神奇方程,表情扭曲得更厉害了。
她努努嘴,捏着本子一角把它合上,随后她又注意到了练习册上那神奇的方程。
“哼。”
眼不见为净,随着一阵闷响,练习册也被她翻了过去,露出绿到瘆人的花纹封皮。
女孩嘴里咕哝着别扭啊,难受啊之类的词,摇晃着小腿。
她咕嘟咕嘟喝完冰凉的气泡水,又伸长了胳膊摸到了几分钟前被她扔在桌角的手机。
外出开会的养母还有段时间才能回来,今天的补课还没开始,她的桌子上,还放着待会儿上课用的练习册。
那是她养母的同事,教数学的某位老师上节课留在她书桌上的圣遗物。那人长得十分年轻,也是年纪轻轻就戴上了眼镜。
补课这一个月来,这位教数学的老师是她见过性格最活跃的。
虽然之前在学校她就对这穿着蓝马甲,留着清爽短发的年轻男老师有印象,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浑身上下透露着清爽气息的小青年会在暑假成为她的教学次数不足五次的数学老师。
数学补课不过是众多学习课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关卡,除开这门艰深难懂的理科,本月摆在女孩面前的关卡还有足足五门。她要学的科目多着呢,但令她颇为吃惊的是,她学的科目虽多,但老师们对她出奇得好,竟然没有给她布置额外的课后作业。
按理说老师是最喜欢布置作业的群体。她书柜上存着入学以来所有的《快乐暑假》,每次开学老师检查作业更像是学校里某种不成文的仪式。老师首先问学生有没有做作业,接着假模假样绕着走廊走两圈,两个月与作业的恩怨纠缠就此落下帷幕。小学老师如此,养母教的又是高中,布置作业的风气理应更盛才对。尤其是语文,教她语文的文质彬彬老师课后应该给她安排点抄写任务才正常,再不济也是古诗词背诵。繁琐的机械性任务女孩早就习惯了,可是那语文老师走后却什么都没留下。
语言文字是打开心灵的钥匙。古人留下的文章是与历史接触的桥梁。读懂故事在她这个阶段比生啃难懂的字词更重要。那老师整节课除了讲课,余下的时间讲给女孩听的,便是些她听不懂的话。
“本来就连这种一对一形式的补课教育局也是明令禁止的,但先决条件是有偿。”
暑假伊始,也就是七月一号,补课的第一天,她最先接触到的科目是语文。
小升初考试结束在六月初,可是高中的时间表不会跟着小学走。据说严格的高中暑假不会照常放,有些学校敢于逾越法律的界限,将假期开始的时间生生推迟半个月。
养母工作的学校是否实行类似的制度,对女孩来说是个模糊的定数。有时养母整天都在家,有的时候只在家里忙半天,每年暑假她都是这么过来的。或许七月份她所在的学校真的会延迟放假,这也意味着等女孩荣升高中后也将享受同样的待遇。每每想到自己黯淡无光的未来,女孩便会萌生出绝望的想法,要是不长大就好了。可是,哎呀,她毕业前还和同学说过,约定长大后一起当动画片里的美少女高中生的。
人生就是一场充满黑暗与苦痛的旅途啊!
或许这位老师刚从课堂中抽身,又或许上完这节课他又要飞身赶回学校。那老师来的时候行色匆匆,脸上虽看不出着急的表情,手却紧紧攥着方正的黑色公文包。
教语文的老师女孩非常有印象。她与他早就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自然,在语文老师的视角里,面前的女孩也不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在别人口中,她是有名字的。
陌生人也好,亲近的人也罢,前者只能喊女孩的全名,后者甚至能充满关怀地唤她的小名,小萱,楚雨萱,她打出生以来唯一没有变化的便是跟了她十几年的名字。
女孩,或者说楚雨萱。
心里有些闷烦,是因为夏日炎热,还是因为那天是补习第一天?提到学习,平日里再开朗的小孩也会哑火似的瘪下去。那天的她穿着夏天最常穿的黑白波点连衣裙,抱着胳膊站在被门扉分开的,半对半的阳光下。那文质彬彬的老师也站在阳光里,居民楼的水泥墙上,总喜欢开很大一块方形当做透光用的窗,建这栋楼的人还不喜欢在楼里安玻璃,这窗户自然而然就成了只透光不挡雨的空窗。
但这样的窗户下阳光。冬天空窗下的区域是温暖的小阳光房,夏天则变出截然不同的酷热味道,站在阳光下无异于受吃了陈年干辣椒的酷热刑罚。那老师倒也不嫌热,公文包是黑色的就算了,就连身上的外套也是黑色的,这可是外套,与夏日最不符合的衣装!黑色还是吸热的颜色,也不知道那老师里面的内搭袖子是长是短,假若是前者,楚雨萱可真要对这老师刮目相看了。
“你来得好准时哦。”女孩还保持着先前的闷闷不乐,老师的到来无疑意味着快乐的假期生活即将按下暂停键。
补课时间持续不长,养母说最多就一个月。
六七八三个月,她答应让女儿自由自在地过三分之二。
“考试后的六月,还有补课结束的八月,我都不会管你。”
小升初考试还没开始,养母就早早给楚雨萱做了心理功课。
知女莫若母,即便这女儿不是她亲生的,但血缘岂是如此麻烦碍事之物?
她伸出手指,点向板着小脸的楚雨萱的鼻尖,那时艺术节也才刚结束没多久,楚雨萱的文具盒里还珍藏着和陶老师设计要来的演员签名。
甚至在养母和她打预防针的时候,楚雨萱脑子里还在有艺术节的余温盘桓。
楚雨萱只顾着:“嗯。”
但是她的大脑没有完全停止运转:“七月份呢?”
“七月份啊...”
“我们的同事都特别喜欢你。”
“但是他们平时又没时间,正好七月份放暑假了,他们可能会轮流来...”
“给你讲故事?萱啊,我说这话,你信吗?”卞琳发出爽朗的笑声,她在哈哈大笑,并不断拍着楚雨萱的肩,小孩的肩膀被她拍得一晃一晃。
摇晃的小木马自然不高兴,养母笑得如此丧心病狂,准没好事。
她也没打算掩藏自己的情绪,边从嘴角挤出一句话:“我都多大了,还听故事...”
"你们当老师的都喜欢给小孩讲故事?"
“我不教高中说不准还真喜欢给你们讲故事。”
“你知道吗,初中生的思政课本,有很多故事。”
“那都是教你们怎么做人的,你要想听暑假我给你讲,你可要好好学。”
“其他老师来,也是和你一样,讲故事?”楚雨萱不可置信地拧眉。
此讲故事肯定没有想象中的单纯。楚雨萱也清楚,所谓故事不过是引诱她抱着课本学习的糖衣炮弹。她怎会轻易中招。
“他们也是好心。”
卞琳沉沉吸气。
“这也是我拜托他们的,怕你整个暑假太无聊。”
“我和他们说过了,不给你布置额外作业,尽量多讲点你感兴趣的内容,你不是喜欢听陶老师讲春秋战国的历史吗,他答应七月份给你讲个够,还不收费。”
“你八月底不是想去新开的商场吗,我也答应你,在这基础上我再加一码,补课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去生活超市采购,好不好?”
“真的只是‘听故事’?”楚雨萱在最后三字上加了着重音。
卞琳笑道:“我能保证百分之八十。”
“至少数学是需要动手练的,你不能靠故事搞懂算术题。”
“刚才你说的那些,关于超市的,也属实?”
卞琳点点头:“这点我不会骗你。”
这倒是真的,从小到大,养母就没怎么骗过她。
眼底复杂神色流过,十几岁的她领会到了何为内心中的挣扎。
楚雨萱眨了眨眼,随后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对养母点头。
“行吧,我同意。”
结果“开学”第一天,楚雨萱心情并不如七月的阳光那般美丽。
那老师是个好脾气,楚雨萱之前见识过的。听了女孩的话,他微笑着没什么言语,简单说句打扰便帮着楚雨萱关上房门进了屋。
文质彬彬的语文老师给她讲了《世说新语》里的故事。
那老师拿的课本比楚雨萱想象中要小,几乎只有一个巴掌大。
她在放学时见过其他初中生的课本,语文书压根没有那老师手中的小。他们的是红色封皮的大开本,而那老师手里拿的更像是袖珍书。
楚雨萱也曾就此问题问过,得到的答复是情怀。
“这也是老师初中时代用的课本,这个版本的课本最老,前前后后也有十几年了。”
“因为是教刚入门的初中生,课堂形式又比较随意,书的版本倒也没我想象中那么重要了。旧版承载了太多的回忆,所以非特殊情况,老师我更喜欢用手头这个版本。”
书中记载,在遥远的晋朝,有个叫谢安的人曾在寒冬闲来没事与亲戚家的小孩赏雪吟诗作对,乃是极致的雅事一桩。那谢太傅问孩子们,纷纷扬扬的雪花像什么,其中有个男孩回答,这雪花像是撒在空中的盐,接着又有个女孩说,飘落的雪好似凭风而起的柳絮。
“公大笑乐,最后谢安听到这女孩的比喻笑了。”
老师,也不是什么陌生人了。
手指抵在文章最后一句前,何老师没再继续将其翻译下去。
“后面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揭示女孩未来的身份,很多人便以为谢安最后的笑是出于对女孩的赞许。”
他看了眼表,合上课本,转而问道:“你觉得呢,谁的比喻更胜一筹?”
“我不知道,”楚雨萱摇头道,“我觉得都好,分不出什么好坏。”
“但是书上不是给答案了吗,谢安认为女孩说的更好。”
“可能当时屋外下的正是场鹅毛大雪吧,我反倒觉得盐粒也不失为一种贴切的形容。”他说着开始拉开公文包拉链,平静的脸上忽然多出了赶时间的匆忙。
“小萱,卞老师的意思,我通过这堂课已经传达给你了。”
“剩下二十九天,也是类似的难度,我想对你来说并非难以接受。”
“所以放轻松,你养母没想为难你,她想让这次预习成为你升入初中前宝贵的经历。”
“道理我都懂,你说的这些...我也清楚了,不过有些事还是想问问你。”
楚雨萱仰着头——她必须仰头才能看见站在身旁的语文老师了。
那人公文包又挎在身侧,再不喊住他,怕不是真的要走。
“我妈...也就是,卞老师。”
“暑假老是不在家,以前没什么感觉,你们一说要来给我补课我才察觉到...”
“你们当高中老师的也不容易啊,不光是卞老师 ,难不成你接下来也有课?”
语文老师笑而不语。
“所以我们到这儿来是冒着一定风险的。”
“但是我们都事先调过课了,老师之间经常这么干。”
“本来就连这种一对一形式的补课教育局也是明令禁止的,但先决条件是有偿...我们的行为属于无偿辅导,再者卞老师和我们是朋友,彼此帮助也就成了必然。”
语文老师的意思很明显。补课是卞老师一手策划的,这是她对孩子深切的爱。
显然楚雨萱觉得养母的爱有些过头了,比起精神上的抽象爱意,她更希望养母的爱能来得实在点。
比如和她同学的家长一样,带她去外地旅游啊,去外地旅游啊,去外地旅游...
椰林树影,水清沙白,鲜开椰汁是什么味道,好想尝一下啊!
不去海南也没关系,十块钱纸币上的桂林呢,著名古都陕西西安呢,都可以的!
所以在她在手机日记里愤愤打字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弥补小时候的遗憾,自己攒钱旅游...”
补课期间楚雨萱倒是真如愿以偿,经不同老师之口听到了不少故事。
教英语的伊老师愿意带着她过课本上的机器狗小漫画,跟着她出声朗读是看小故事的前提。她一板一眼的样子真与何老师有几分相像,但整整一个月,楚雨萱都忍住没有开两人的恋爱玩笑。恋爱喜剧谁都喜欢看,唯独不希望主角是隔两天就会见的老师。春秋战国的故事陶老师也按着约定跟她继续讲下去了,他来的时候,楚雨萱还给他展示艺术节两人一起设计要来的签名。
地理老师比较省事,看样子也是个小年轻,扎着单马尾。
追求省事的她有时连课也不讲,打开手机为学生放松航拍中国。
储君,纪录片是个好东西,寓教于乐,大家都喜欢。
所以整个七月,楚雨萱过得还算舒坦。补课虽然惨,但没有作业中和掉了凄惨的部分,让她三分之一的假期整体上看起来较为悠闲。
七月二十八号,马上就要熬到最后一天了。
“难熬的日子终于要走到尽头,剩下两天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今天需要补习的科目...楚雨萱从手机中抽身,视线不幸扫到绿色封皮的数学练习册。
数学课,楚雨萱略感失望。
接着她在手机上写道:“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总之写这篇不成规矩的日记用来纪念我特殊且忙碌的暑假,现在时间快到了,收拾一下喝光的气泡水,我得做下准备,给那笑嘻嘻的数学老师开门。”
关掉手机前楚雨萱看到了屏幕上的时间,距离数学老师来敲门仅剩短短五分钟了。
路易十六的橡皮帽还被她仍在桌角,总让他断着脖子也不是办法,跳下桌子离开卧房前楚雨萱大发善心,为断头国王做了高精尖的肢体复位术。
气泡水收仔细着点。楚雨萱记得,这老师不把小孩当外人看,别人有饮料请他,他可是真的会喝。
01
黄沙满天。
来到大西北,脸上难免要沾点灰,尤其是在荒无人烟的沙地里。
扎马尾的男子脱下风衣,黑色的外套上沾了点灰尘,他用手在衣服上轻轻拍了两下,将它搭在胳膊上。他理了理发型,让两缕刘海看起来没那么乱,笑着脸打开小店的门,进了屋。
店里零星坐着几个人。他们大多数人的打扮与青年相似。有的人戴棕色小帽,有的人衬衫衣领半敞,直呼今天好累,当然肯定有人穿得十分正常且老实。有位男子坐在吧台上,穿着皮夹克,棕色的。那人的皮肤也微微黑了些,是健康的小麦色,他的短发微卷,蓬乱地搭在耳边,看样子很久没有搭理过。
卷发男子朝单马尾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人一脸风尘仆仆,抬起手向他赔笑容。不过单马尾只是抬起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上握着小小的笔记本,贴还上还插着铅笔,自动的。
这儿是专供报社记者休息的小型酒吧。卷发和单马尾从属于此。他们是社里最普通不过的两只社畜,为了任务与死线加班加点,也愿意跑到世界各地见识各种危险,哪怕这行为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废话,当然是钱,活着的意义就是花钱。
单马尾是最近新来的,二十出头的相貌,长得很清秀。他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中二之王的残魂,老大不小的人居然还喜欢说各种莫名其妙的话。一说就是老半天,而且内容特邪乎,神神叨叨的,像算卦时会说的话。鼻子上架着单片眼镜,搭在右眼上。据说只是平光镜。
周围的人都说他奇怪,这么老土的眼镜为什么总是戴在脸上,这不幼稚吗?但青年总是说,你们不懂,这是代表我尊贵身份的,汝等贫民怎么能懂。
打过照面后,单马尾便悠悠走到吧台旁,拉开板凳坐了下来。他看着桌子上的牛奶,顿然低下头,他叹了口气,随后将奶一饮而尽。
“叔,你看,”他放下杯子,伸出手,指了指杯壁,“我也不是未成年,下次是否可以帮我点杯带酒精的。刚从场地跑到这儿只能喝光明,不够刺激。”
“下午还要继续跑,你这小子就别想了。”
卷发笑笑,他声音粗犷而爽朗。他用同样豪放而粗犷的姿势举起“酒杯”,吨吨饮下满满一杯,康师傅矿泉水。
“可是,张叔,我已经连着三天没碰酒了,再不喝就是要我命…”
“王逸,不是我说你,才多大就只想着喝,喝喝喝,早晚有一天喝成三高。”
“话说重了,”王逸摇摇头,接着又直起身,摆摆手,“张叔,我这个身体属于千杯不醉型的,性能好得很…”
“更何况我多希望现在就是喝醉时的一场梦,您知道的对吧。”
“哎…你又多想,”张叔说着,又为王逸点了一杯果汁。
“都说了要点带酒的,”接过果汁的人发出一丝苦笑,他皱起眉,说,“不是我多想,是我不得不想,我忘不掉。”
小店里放着悠扬的古典乐。清新抒情很是悦耳,店内响起一首圆舞曲。王逸单方面认为,这首曲子是橙色的,就像这灯光的色调和果汁的颜色。喝进嘴的橙汁只有甜味,尝不出来酸,很显然是糖和水勾兑的,也只有他工作的黑心公司能干出这样没良心的事儿了。
王逸闭上眼,趴在桌子上静静听着音乐。他一动不动,假装是在睡觉。其实他从来没有睡着过,因为一旦睡着,小时候的记忆便会悉数涌起,他会做噩梦的。
梦里和现实一样,没有爸爸妈妈。
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二者死于意外,但死因完全不同。
有一点王逸可以确信,他们是被人民群众杀死的。
有一天回到家,他发现家里只有爸爸了。
再有一天,他连爸爸都没了。
所以他不敢好好睡觉。只是闭上眼,听听歌便足够。
但此时此刻,王逸连片刻的清闲都来不及好好享受。不出几分钟,肩头传来的轻微触感将他从黑色的梦境中悄然拉出。张叔拍着他的肩膀,他的脸上露出些许愁容,脑袋左右摇晃。
张叔全名张国宇,地地道道的七零后单身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母胎solo三十年。但他偏偏是七零年代里出生最早的一批,一九七零年,多一点嫌贵,早生一年又太便宜。而立之年的他本应是风华正茂,义气方刚的模样,现实中的他则不然。光是这满脸的胡渣就够让年轻人产生误会,直接喊一声叔叔了。初来报社时,王逸就是这么看错的。二十三岁的毕业生,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年轻人认错后急忙赔笑着向他道歉,说以后不会再乱喊了。结果到最后,千千万万同事中,只有王逸喊他“叔”的次数最频繁。
国宇同志之后心中暗想,反正我比他大了近一轮,他喊叔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于是便让王逸一直喊了下去。辈分大点也无妨。
“不过都过去了,”单马尾嘟哝着,不知在说给谁听,“叔你也别摆出这样的表情,搞得像是没了爹妈一样…”
“我说你这嘴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说话怎么不知轻重的!”
“问题是我明白,而且事实就是如此,”王逸说着,举起胳膊用力伸了一个懒腰,“于是我们先不说这个了,”他咂咂嘴,仿佛方才那位忧郁青年不是他一样,“上午的活儿我跑完了,是什么教堂…貌似和我一直在追的那个团呢,有点关联。”
“于是我就在那儿多呆了会儿,结果一呆就是一上午。还别说,路上我还找到家好吃的面馆,听说是全清真的,就是羊肉给得太少了,不够吃。”
说着王逸还用手比划了一下,一块羊肉大概就有这么大吧,就那么大。把大拇指伸直,食指朝内弯成一个小小的圆,就这么小。
“这个大小的羊肉,一共有四块,四喜丸子。”
“人家给你肉吃就不错了,你倒好,还在这儿挑人家的刺,”张国宇受不住,连声发出阵阵叹息。
“但是汤还是很好喝的,有时间我带着叔尝尝。要不,明天一起出去看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踏出小店,两人有说有笑地。
他们隐在风中,前往不知名的目的地。
或许远方是黄沙筑成的城。
02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收拾好行装,结伴前往王逸提到的“那个地方”
两男无女,其中一老一少,走在路上慢悠悠。
目的地是不远处的教堂型建筑。墙面虽然也是各礼堂常见的白,装修风格却与世界三大名教的感觉截然不同。整个房间内看不见一个十字架。玻璃窗下投影的,是身形巨大的,背后长有羽翼的奇怪人形雕塑。
雕塑浸润在诡异的七色光芒下。绿色的光打落在它的脸上,脖颈以上的部分便随光一同化为令人作呕的墨绿。破布样式的衣服是红色的,下肢与上肢,分别是蓝色与紫。
这哪是受众人景仰的神,分明就是个滤镜加多后,被修图整得很惨的怪胎。这不是个怪物么?
管它是神仙还是怪物,只要信息足够劲爆,自己伸出何种悲惨境地都无所谓。本着不怕死要敢死的原则,“战地记者”王逸同事眯着眼,缓缓举起一直放在腰侧的相机,对准镜头给这怪玩意咔擦来了一下。照片保存完毕后,他松上一口气,眉眼微皱着翻看起之前拍过的照片。
各式各样的怪雕塑。连人脸上狰狞的表情都大差不离。
“你看他们笑得多滑稽,就像复制粘贴一样,”王逸轻笑一声,转身将相机递给身旁的张国宇,“这是第十张。”
“上一次见的时候是在东北,”他一边说着,手指在按钮上动了两下,比刚才照片中显得更加臃肿的雕像啪得一下便跳了出来,“可能是因为那边冷吧,他们还给他套了个大花袄,估计是怕那东西冻着。”
难道说神也会有怕冷的时候?
“你啊你啊,都找到这么多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就不怕他们找上门来报复你?”
“是我报复他们还是他们报复我?孰先孰后叔可得想清楚了,”王逸反驳道,“到底叔还是老了,不像我还存着一丝热血…越是到这种时候就越要笑着说话,即使对方可憎到令人咬牙切齿。”
从儿时起,王逸便认定,他父母的死和某个宗教脱不开干系。
母亲是在医院去世的。而且是非自然死亡。她死于一场医闹,零三年的医闹。她是被病人家属用刀子捅死的。
零三年的疫情来得猝不及防,所有人的正常生活都在疾病开始蔓延的那一瞬无形间被打破。王逸的父亲是当地一位小有威望的公务员,母亲是省人民医院的呼吸科医师。病毒爆发时,两人纷纷奔往前线,皆义无反顾。
救治难免会出现失败的时候。医生当然不是什么。但他们是病人和家属眼中全知全能的“神”,他们能治愈一切,化解所有的伤痛。但在一次抢救中,即使王逸的母亲已经为此拼尽全力,还是没能将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患者的心跳停止,呼吸消失,他已经死了,化作一摊肉,他已经可以被称为它了。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坚持抢救了好久。可惜事与愿违。
死者的家属听到消息后勃然大怒。其中不知是哪一位中年男子高喊着“要杀了你”,一边从不知是哪儿的地方摸出一把刀,朝王逸母亲身上砍去。
朝夕相处的母亲,突然间就消失了。
紧接着是父亲。王逸还记得,他的父亲是在十几年前的某个夏天离他而去的。也是他杀。
杀死王逸母亲的人经警方检查并无任何前科,只是不经意间动了杀心罢了。但他口中的证词却怪异无比令人费解。他在疯癫之时说出的话语,仿佛是咒语一般。地球上找不出任何一种语言与之相对。
因此警方认定这人犯罪后精神失常,该事便暂时不了了之。但他们发现,最近的恶性事件真的是越来越多了,多到派再多人手都无力应付的地步。直到这时候,警方才开始怀疑,这其中是否藏有什么蛛丝马迹。
疫病带来灾祸。灾祸带来绝望。在这至暗不透光的地方,神明便悄悄产生了。
祂是应运而生的。
调查期间警方发现,犯罪者陷入疯狂状况时都会说同一种语言,更有甚者还会直接跪下来。当然犯人认罪的很少,匍匐跪地的姿势更像是在祈祷。
王逸的父亲作为受害人家属和公务员,身兼双重身份参与进该事件的调查中。但天有不测风云,显然王父没能好好保护住自己。他被人残忍地杀害,生命永远定格在零三年的夏天。尸体被收殓时还散发出阵阵腐臭味。
这肯定是蓄意报复了。王逸想。他幼时是怎么想的,成年后便和以前一模一样。
自那之后他学习很认真,也很少与同龄人说话。安安静静地被当地较好的大学录取,毕业后来到报社,期间没有一次跳槽经历。
他认识了张国宇。他们是在帝都认识的。当时王逸正在拍照片,镜头对准一尊形状怪异的雕塑。他和几年后的自己一样,摆出同样的表情,同样在皱眉,然后他转过头。
一瞬间的事,张国宇的面庞便出现在他眼前。
自此他们便认识了。他们是朋友,之后出任务,两人都会结伴而行。
“况且我已经收集到这么多了,滴水石穿,上天一定会给予我灵感,让我找到线索的…”王逸关好相机,将那黑块儿重新放回腰间。他的外套和相机颜色相同,是深邃美丽的纯黑,庄重又肃穆。
“况且我也知道一些了,这神也是带有什么来着…?哦,对,地域性,高中学的名词让我给忘了。”
高中人文地理必修二,王逸在脑子里又将课本翻来覆去复习了十几遍。
“这倒是真的,”张叔信服地点点头,“所以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新进展没?”
“不知道,”王逸咋着嘴摇头道,“或许有,或许没有,太杂了我也没来得及整理,毕竟我来报社才两年。”
七百多天里,既要当社畜,又要当复仇者老大,论是谁估计都会在心中暗暗说句吃不消。王逸曾经得意洋洋地对张叔说过,有朝一日他会集齐所以他认为有利的线索然后一举掀翻那狗屁组织的老巢。现在线索还没集齐,传说中的那一日何时能到来,他们两人都不得而知。
但总归,愿望是愿望。对未来留有期待,是生而为人最大的浪漫。
03
教堂又大又空旷。今日不是礼拜日,贸然闯进这儿来的只有不止天高地厚的记者二人组。而且他们已经在此逗留多时了。
拍完照后王逸没有立刻走。他不动,张国宇自然也同他定在原地。两人站在巨大的雕塑下,身上披着七色光。
王逸转过头,双眼扫视过巨大空间的每一处。这里的白砖白瓦,仿佛都被这肮脏的神明附上升起似的,张着眼看向自己。可砖头分明是没有眼的。他从中看见的仅是空白,是无一物的空。
如果有一天,所有恩怨都能了解,所有真相都能水落石出就好了。如果有一天,自己不用再活在仇恨里…
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两人相顾无言。很快,王逸又将头转过去,皱起眉细细朝雕塑一旁的墙壁望去。墙的一侧黑漆漆的,刚到这儿的时候,两人确实没有发现这里。
他们只顾着拍照,还有扯皮。对周围的情况全然出于一种“一问三不知”的状态。
“叔,我去看看。”王逸伸手指向远处的黑,“来这儿这么久,还没发现过这个,说不定是什么重大发现。”
他没等张国宇应答完便先行一步,擅自主张走到雕塑旁。结果不出他所料,奇怪的地方果然有——原来,在石雕的右边,还藏着一扇黑色的暗门。纯白的世界中,黑色反而不是暗,它过于明显。因此黑暗在此应被称为明。
明亮的明,明显的明。
里面必然藏着什么,王逸想。他立在门前,迟迟不敢进。少顷,他高高扬起手,招呼他的叔过来。王逸带着他再看了一遍暗门,他们一面惊异一面赞叹,这下可不得了。
“而且他们估计是认为这里只有他们才知道,所以压根就没上锁,”王逸说,“我刚刚推了一下,它竟然开了,”说着他真的把手放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很听话,吱呀一声就开了。微弱的绿光从门的那端渗出。
“哎呀,这个光不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叔,你来一下,你过来看看。”
张国宇应声而来。从门缝里看,里面确实是漆黑一片的。但从更深更深的远方,绿色的光芒就像丝线一般源源不断向外投射。这光芒生于自然,却又不是自然光。它同教堂中心那做七彩斑斓的雕塑一样怪异。这也难怪,宗教怪异了,神明的信徒也得跟着怪异。所以才会造出这些腌臜玩意。
“你说这是不是他们留下来的,”张国宇抬手反复磨搓着自己的下巴,想让胡茬在手上多飞一会儿,“可能里面有什么神器也说不准。”
“他们能有什么神器,招大神还差不多,或许里面就是一个会发绿光的夜光灯呢,”
王逸还是很相信唯物主义的。即使他的父母死于宗教。
他从来都不信神。但他却要只手摧毁神。
“我进去先看看,到底是不是夜光灯,实践一下就知道了。”他的视线对向门内,三秒后,推开门。
等待着王逸的是他这一生从未见到的光景。
04
下一秒,唯物主义的坚信者王逸同志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动摇了。
双眼逐渐习惯黑暗后。他将左手伏在墙壁上,手心传来的潮湿触感源源不断,摸起来像是沾上水的沙,摸久了还怪恶心。这里到底是什么怪地方,从一开始到现在,耳边的流水声就没有断过。身处黑暗中,王逸看不见,他无法用眼来判别流水的来源,只得咬咬牙忍一忍,贴着墙壁继续向前走。
远处,莹莹的绿光在深邃的黑暗中若隐若现。这是他进门之前看过的光,这也绝对是新的线索。视线触及那到光芒后,王逸身体移行的速度逐渐加快,水流动的原因相比也藏在这里。
“啊…这是,”他张开嘴,除了惊叹的话语,什么也说不出。
“我算是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痴迷了,原来这就是天神的光辉。”
面前是一颗巨大的绿宝石。它被石子制成底座稳稳托住,于万千尘埃中闪耀着。轻盈柔和的绿光在黑暗中是如此的神圣。那光芒,从那光芒中,王逸看出一股治愈人心的力量,温暖又如梦似幻。他看见许久未见的爸爸妈妈了,两人手牵着手,对王逸说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仿佛他们真的活过来一般。他的双唇翕动着,发出轻声呢喃。他伸出手朝幻像用力一够,结果不出他所料,王逸扑空了。
他站稳身子。后退两步,靠在墙面上。
石底座上,刻着几串文字。微弱的绿光足以阅读它。
「愿神之光辉普济于世,普渡众生之苦。
此物乃圣石,是神的代表物。石便是祂,祂便是石。」
王逸愣了愣。看完文字后,他脑袋有些发昏,呼吸也逐渐跟不上原先的步调。大抵自己是缺氧了,还是尽早从暗室中出去比较好。外边,还有张叔在等他。
假若神明祂真的愿意普渡众生的话,那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会凄惨地死去。难道不信仰祂,不是祂的信徒,就得不到祂的庇佑吗?
祂的爱是那么的偏心。
更何况世上根本没有神。唯物主义永远是正确的。拍下照片后,王逸扶着墙壁逐渐往回走。他的呼吸越来越不稳定了,这不是唯物主义能解释得通的。他感觉,下一秒,如果他不求救的话,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王逸掏出手机,却发现信号不通,他想通过呼喊求救,身体却羸弱得连声音也发不出。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也只有敲打墙壁了。
现在的王逸不求别的,只希望张叔能听见他微弱的求救。这人也真信任他,说好不进就真的不进。不过这也是好事,走到门前时,王逸想。要不然两个人就得一起死了。
他用自认为最大的力气,轻轻推了下出口的门。
05
教堂内部。
七彩诡谲的圣光从未消失,大雕像浑身上下仍闪耀着令人作呕的斑斓光华。张国宇站在暗门旁,不敢朝别处走一步。他的记者朋友还在暗室里探索,自己自然是要在外面看查情况的。若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让王逸出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该多令年长的他悔恨啊。后悔药虽说不存在,如果它正式流通市场并且低价售卖的话,张国宇必定会买整整一车仰着脖子吃下去。
看样子是不会有外人进入此地的了。张国宇在门旁已经站了半个小时,期间除了飞鸟经过外别无他物,人就更不必说。今天不是礼拜日,明天也不是。要想朝拜只能等星期天。
他抬头仰望。眯缝起眼来注视着高高在上的男人雕像。应该是男人没错。照在他身上的光线虽然诡异了些,让人感觉恶心了些,不似阳光那般温暖。但光芒将石像的线条勾勒得十分明显,哪里是肱二头肌,哪里是腹肌,一清二楚。再透视点似乎还能看清骨架结构。有那么一瞬,张国宇觉得,归附于这等健美的神明之下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自己无儿无女,上有老下没有小,人生糊糊弄弄还算凑合。说顺利那完全谈不上,说悲惨似乎又欠点。不就是谈了好几次恋爱最后都惨遭分手,工作时经常被派去危险地带吗。没事的,反正自己单身,活在世上除了父母便无依靠了。他想找个信仰的,但信仰这种东西还是留给别人吧。现在的张国宇觉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自己的朋友就是托了这位神明的福才落得如此下场的。你说对吧,大石头?
正当张国宇对着石像思绪万千之时,他的耳畔,忽然间,传来一声轻轻的敲击声,仿佛在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快让我出去。张国宇身上一个激灵,转身打开暗门。接下来的场面令他大吃一惊——趴在地上的,这不是王逸吗?他貌似说不出话了,就像睡过去一般。不再说话,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国宇呼喊着王逸的名字。但对方没有给他任何应答,真的如睡着一般,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悲。现在的王逸恐怕是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了,他看不见张叔紧皱的眉头,也感受不到从手臂传来的,强大的拉扯力了。张国宇想都没想就给王逸打了急救电话,他不知道在过去的半小时内在对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救人要紧。拽王逸出来的同时,张国宇将脑袋探进暗室内部,棕色的瞳孔中倒映出来的,是一抹柔和的绿光。和半个小时前在门口看见的一模一样。再往深处看便空无一物。
这下好了,同王逸一样,长期信奉唯物主义的,甚至还比王逸年长不知道多少岁的张国宇同志,对着绿光竟也心生动摇了。莫非超自然现象真的存在?
万一是缺氧呢。一切结果都不好说。
张国宇拉着睡着的王逸等待着医疗人员的救援。但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一阵枪响将张国宇的警戒心瞬间拉起。
他的身体,尤其是他的腿,突然间动弹不得了。逐渐倒下时,张国宇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挂了不少彩。
这下好了,医生的工作量或许又要再加一倍。
记者二人组,于某年某月某日,双双遇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06
黄沙散尽,月色清明。
更替的昼夜,流转的岁月,所有的相遇都有其意义。
你该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从昏迷中醒来后,王逸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入院的。受伤的人,不止自己,还有张叔。
他的腿被打残了,莫名其妙地,在自己正熟睡的时候,就这么残了。医生说现在的情况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子弹稍微再打偏一点他可能这辈子连拐也拄不了。稍加恢复后,王逸便去五楼病房看望张国宇。那时张国宇还在输液,黑色的针头插在他略显粗糙的手背上,阳光洒在床头,像是电视剧里会出现的场景。主角受伤进了医院,苏醒后,为表现大决战后和平安宁的氛围,编剧通常都会在剧本上写下这一段。现在我们的主角之一张国宇和主角之二王逸正待在同一间病房里,王逸披头撒发地,看起来十分不精神,完全没有几天前那般意气风发。因为他们不是胜者,他们是被半路截胡,战斗都还没开始就灰溜溜地被迫举起白旗。
要不是因为自己,张叔说不准还不会受伤呢。
要不是因为自己复仇心切,一时好奇心冲上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俗话说的或许真的对,好奇心真的能害死猫。那王逸又寻思了,自己是一只怎样的猫呢?大抵是只不粘人不喵喵叫,只会四处乱跑的黑猫。再想起来,他当记者其实也是在四处乱跑,本不想结识朋友的。但他还是遇见了张国宇,遇见了这位如风沙中飘摇的枯草般的人。他无儿无女,而立之年还有父母要赡养,生活对他如此之苦,他却没有抱怨过,还在王逸失意时安慰过他,并在吧台上递给他一杯光明。
叔就是这么好的人。这么好心肠的人,长着那么好心肠的一张脸。但那个神明却不偏爱他,还派人把张叔的腿给打残。这样的神还值得信徒去爱吗?祂是多么的不平等,其他人都看见了吗?
祂伤害的,是重要程度等同于我王逸父母的人啊!
王逸笃定,也敢确定,袭击张叔的人绝对是什么绿宝石教的信徒。他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教团叫什么名字,领头人姓甚名谁,但在他昏迷之前,王逸确实看见了绿宝石。据张叔回忆,枪响的时候,他曾回头看过持枪者的衣着——也只能大致看清他的衣着,那人穿一袭黑袍,直接暴露在阳光下,胸口发出绿色的荧光,和几分钟前在暗室里见过的光芒一样。
祂夺走的,实在是太多了。
几年后的公园里,王逸有幸再次见到那群黑衣人。但那是他光顾着带女孩子逃跑了,根本没办法与他们正面交锋。再者,自己单枪匹马,整体战斗力大不如前,难道要让自己和身边这位小姑娘组队吗?看样子也不可能。
但这位小姑娘的体能是真的好。日后王逸会见识到更多更快更高更强的,堪比奥林匹克运动员的,身娇体弱小姑娘。
他绕着城,陪着这位柔弱的女生跑了半条街。直到他认为两人脱离危险为止。
他并不认识面前的女孩,她长得水灵却又很普通,身高也很普通。月光之下她仰起头,从她的眼瞳中,王逸看见了同夜空般深邃的蓝。
“你下次还是不要独自一人去调查了,这种事有专人处理的。”
“可是我就是感兴趣,你没资格拦着我。”女生平静地说。
“因为兴趣而受伤的多了去了,你想成为其中之一 吗?”
王逸顿了顿,思绪不经意间朝着过往飞进。他想到了病床上的张国宇,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以及他对自己的安慰的话语。
他想起了那天不算温暖的阳光,和空旷的病房。
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想,陪伴过他的张叔都不会再回来,再给他递上一杯牛奶。
现在的王逸,站在电线杆下,同不知名姓的女孩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
他看着女生青涩的面庞,心中某处的开关似乎被谁打开。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像极了当年待在张国宇身边的自己。
或许他要扮做长辈模样给这个女生好好上一课。就像当年张叔对他说的一样,“有些事不想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你不知道前方的路有多凶险。”
“所以有缘的话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了,这事你应付不过来。”
“说不准呢,你名片都给我了。”
“那只是出于礼貌,”王逸笑着说,“我真的不希望再见,这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啊,巧了,我就喜欢危险。”
“你这人可真怪。”
和当年的我一样怪。
只不过,当年站在风沙中的那个他,曾意气风发的他,早已消失不见。
徒留一身月光,清冷地洒在那人身上,落至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