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的苍蓝星”这个称号除了传说所蕴含的象征意义以及其地位外,所有人都无比切实地领会到奥特莱特与自己所能跻身之位域并非同一层级,——通过萦绕她周身的某种气氛,某种似乎把她与其他人从以身份共同项确立的实在留存上便隔断开、指令其无法融入外者构成的觥筹交错中,却少有人知道这位域分岭的原因——大抵除去总司令、几名善于察言观色且消息灵通的团员、奥特莱特的小队队员之外——这现象的事因出自真实的身份差,即她与周围的人并非完全的同源的物种,她源自人手,是实验性诞生的生命,而多数关系疏离的外人仅会注意到她最显著的几处外貌上的异样,在路过她时互相交头接耳一句“推荐组的团长脸上的那个是胡子吗?”
辛顿几乎不说话也并不在意人类的规则,伽鲁波罗斯则似乎在她们二人初遇时就看清了自己的身份本质,并时不时在对自己心怀怨懑时出言伤人。
伽鲁波罗斯蔑视奥特莱特,因为她无法理解一个如此强大的人会甘愿顺应自己被安排好的命运去成为集体主义的工具,也许同时还怜悯她;因为双向的厌恶而排斥她;因为她漠视一切的平静而试图打压她,在自己陷入狂躁的谵妄状态时也去招惹她。奥特莱特即使从不吝啬她的暴力惩罚,但也不得不经常在工作时受到伽鲁波罗斯长篇大论的烦扰。
“你知道你比我更可悲吗?我已经使用死亡脱离了现有秩序的约束,而你将在余下仍活着的时间里永远作为他人的工具、他人的守护者。人造人团长,你的自我定义明明是纯粹的工具,却会自行表达人合法的情绪,但是你的怒火招致的暴力也不过是顺应秩序。我使用自身的死亡与活着的生命争斗,我依旧在这里站立着腐败即是对规律、秩序与存在的神圣性暴力。你,我与辛顿,我们三个构成了反自然、反秩序与自然。你不会不能从所有野兽都能察觉你的存在而视辛顿不见的现象中发觉到你与她是两个纯粹的对立吧?她难道不就相当于自然本身吗?被你从那片化为焦土的森林里救回,即使到现在依然带着消不去的焦味和火痕,被不可违逆的力量毁坏却仍能缓慢地自愈,她难道不正是生命与自然吗?我们三个的构成是一种循环、一种体系、一种自然规律的生成现象。”
在最开始,奥特莱特还会放下手头正行的事项回复她:“我以为你只是恐惧着九十多年前曾经差一点杀死你的死亡,所以你才臆想自己成为真正的死亡。”
伽鲁波罗斯当时似乎针对自己的回复进行了修正,但是奥特莱特没在记忆中为其留下专门的坐席,后来她就发现伽鲁波罗斯所有的冗词赘句都只是视听众为无物的自悦表演或排泄,于是在那之后奥特莱特只会目不斜视地做自己的工作然后让对方滚。
伽鲁波罗斯无数次坐在冰川的断崖边凝望磷光闪烁的海水,直到寒雾攀附上身体结就半织霜衣。偶尔奥特莱特或辛顿在任务途中会扛着武器经过她身边,有时直接略过她的存在,有时会驻足默望几秒,确认她不会发疯突然跳下冰崖后才离去。
伽鲁波罗斯有时会捡起冰面上的石头掷向海里捉鱼的胖衣企鹅,只是单纯想惊吓它们、扰乱它们的行动使它们丢掉快得手的猎物。
日暮西沉时冰面上曜动的红脉难以与辛顿拖着杀死的猎物走开时渗透进霜地的血迹区分开,不过都是垂死的火焰歿亡前的挣扎,她毫不留意对方的行动。伽鲁波罗斯半阖着眼皮,免得被海浪翻搅送出的斑斓灼伤双眼,而思维慢慢停滞在温度逐渐沉降的冰原上,然后她听见脚步本已渐消远去的辛顿又折返回来,但她懒得回头看。
伽鲁波罗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撕扯肉体的声音,赶在这野人以自己的食性揣度他人而把刚死的生肉分给自己之前拒绝道:“我不吃生肉,别给我。”笨拙的撕扯声停下了,但是身后的人依然没走,伽鲁波罗斯感受得到她的视线直戳自己的后背,她开始有些烦躁了。
“我不会跳的。”她说。
辛顿还是没动,也没说话,她遇事向来不动声色,但是另外两个人都知道她只是有交流障碍,也因为这个烦透了她,如果不是因为辛顿擅长听从指令,恐怕早会被奥特莱特狂揍一顿。
“我真不会跳下去的,你可以滚回去了吗?” 伽鲁波罗斯从来都会任自己发泄情绪,“你真比那个情感障碍的队长更烦人,你只会在这里一声不响地盯着我,然后你开始觉得饿,接着就会撕下你刚杀死的猎物开始吃,发出牙齿撕扯生肉的恶心声音的同时还不忘盯着我,我真想把你这蠢狗直接捅死了。你那个未开化一样的智力能理解我说的话吗?我告诉你,我不会跳海的,我只是坐在这里,臆想自己跳进海里,臆想自己淹死或者冻死在零下几十度的水里、被鱼群和其他的海洋生物啃噬尸体,等到所有肉都被吃得一丝不剩的时候也许骨头会沉底,就像其他沉寂在海里的无机质一样,或者我会被海流推动着不知道漂向哪里,但是那时候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死彻底了,已经像几万米深的海底一样寂灭了,你懂吗。”
“但是你不是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吗?”伽鲁波罗斯话末,就听得身后那人缓慢地、有些卡壳地吐出一句沙哑的疑问,她瞬间感觉眼角与鼻梁热了一下,鼻腔与眼眶内脆弱的血管被挣开,一股腥热在自己脸上蒸开。
“……你这条野狗能不能真的一辈子别说话了,赶紧滚,算我求你。”
在辛顿接受教育的四年间里,奥特莱特曾未出面地悄悄探视过她一次。
负责对辛顿进行战斗训练的工作人员向奥特莱特汇报时如此评价她:拥有极高的战斗天赋,经过专业的培训后或许可以作为临时的战斗人员随登上第一线,而转正一事可以将她安排在奥特莱特身边观望一段时间,若她的能力确实足够优秀就能正式加入第五期团。
奥特莱特对此进行了回复:她会抽时间来探望。
辛顿被安排接受教育的地点在星辰据点附近、位于古代树森林边缘的一处临时搭建的小营地,考虑到她十几年来都过着与人类社会绝缘的野生生活,工作人员都一致认为应该将她生活的地方与人潮涌动的据点暂时隔开,在培训过程中让她逐渐适应与人来往。
奥特莱特真正来探视辛顿,是在她送出回信的两个月后,在讨伐任务结束后的片刻闲暇时间。当时被讨伐完毕的钢龙带来的环境影响还未完全消退,森林里肆意倾下瓢泼大雨,奥特莱特走进屋子时身上已经不能再湿了,忘记定期修剪的长发已经拖及脚踝,被淋湿后呈现出暗淡的金属色。接待员抱着毛巾迎上去,将她包裹起来。
接待员仔细地帮奥特莱特擦拭发缎,吸水后的头发简直如同铅块,沉重、冰冷得令人惊异,她托着半片头发的手臂没过两分钟就开始隐隐发酸。
奥特莱特询问辛顿的现状,接待员如实回答:她的学习能力也很强,学习进展很快,可能半年到一年就能做到同其他人正常交流和生活了。
“能把她带回人类的社会里接受教育真是太好了。”接待员漫不经心地说。
奥特莱特静默着坐在接待员身前,静默着听对方的报告与闲谈,直待对方说完,她才轻声、但语气似是确凿不移地回应刚才那句话:“我从来没有觉得将她剥离原生的生存环境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那一刻窗外炸响了一道雷,“没有”之后的话都被这道惊响与接待员被吓掉的毛巾整面地掩盖下去,被吞没消失了。
雨停后奥特莱特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旁观辛顿的训练半晌,随后便回了据点,接下来的两年中她再也没有对此人加以探望,直到辛顿结束了自己所有的课程后,被划分进了奥特莱特直接负责的队伍里。
辛顿此人,对奥特莱特的忠心程度可以描述为超越了正常人类间所能联系起的牵绊的上限,而用伽鲁波罗斯的话来说,她就像奥特莱特从小豢养的一条狗。
从现实层面上说,辛顿确实是被奥特莱特从灾难中救回并获得人文教育的野人,是曾经生活在密林中,与野兽同伴自由生长至14岁,然后被天灾般朝大地突兀降下的黑炎烧却了自己熟知的一切。
从居住的洞穴里奔逃到密林边缘,大概迈出了四千多步,也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几乎咳血的紊乱呼吸中不甘地掐灭了求生的意志,精疲力竭地倒在一片焦黑的大地上。支离破碎地吸入氧气时,已炭化的大地碎末也挣扎着躲入口鼻里,14年如野兽般生活而从未似人那样思考过,她只会用不同音高的嚎叫表达不同的即时情感、会将身体伸展至极限威吓其他野兽、病痛时会躲在洞穴深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维持体温,但是她不会知道什么叫被天降的灾祸唤起的恐惧、被逼入死尸遍野绝境中的绝望、不甘中祈祷被何种奇迹拯救的幻想,于是只能呆滞地倒在逐渐崩塌的灰烬世界里,放任意识黯褪沉入死河,模糊的视线却遥望见远方的大地上赫然曜动而起的银色光芒。
辛顿不会对任何人言说自己初遇奥特莱特时的景象,究其缘由除了她为期只有四年的人文教化尚且不能完全掩盖野人生活的留下的经验与痕迹,以至她的口语能力几乎无法维持正常的交流之外,他人也无法体会她那时候的感受,也许她自己同样没理解何谓在深切的无望中如星坠般突入绝境的救世主。
虽说四年的社会教育确实赋予了她基本的与人交谈的能力,但重见距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奥特莱特时,一切附着在大脑表层的人类的语言系统立时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人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代表最高程度的敬重与忠诚的嚎叫,随即便被站在奥特莱特身旁的无比震惊的伽鲁波罗斯抽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