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的死亡并未在校内引起议论。她死在家里,平时在学校也没有担任重要职务,自然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个姑娘再也不会回到学校了。
天气不错,阳光直落下来,风爽利地擦过草地。情侣一对对走出来,姐妹淘们讨论着最近更新的剧集。
一头红色短发的人坐在教师办公室里,无论是身高还是发色都十分引人注目。迭戈一进门就看见历史老师以一贯的姿势背对着他。
迭戈讨厌极了这个老师,他每回考试作弊时都会被对方抓住。令人惊异的是,这个高个男人总是背对着学生,却能对身后情况了若指掌。
他的惩罚措施又严得要命,上回还说过,如果自己再被抓到作弊,就要承担严重的后果。
严重后果?迭戈轻哼一声。一个老师,又能严到哪里去?他不在乎惩罚,但是三天两头被老师训话实在令人烦躁。
此刻迭戈走向对方,他的嘴角有些抑制不住地上扬。这回为了应付老师,他可是有所准备。
“迭戈,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吧?”隐隐带了苏格兰口音。老师没有转过身。
“当……当然记得!”迭戈故意使语气显得十分急促,而后便不再出声。
片刻后,红发男人开口,有些轻松调侃的意味。“噢,记性真棒,小伙子。你准备好面对这次的惩罚了吗?”
迭戈点头。不管老师是否能看见。“早就准备好了。不过,室内的空气实在太糟了,外面天气这么好,不如出去说?”
“主意不错,不过,你是想逃走吗?”
“不是。只是想呼吸新鲜空气。”
说着,迭戈就开始后退,等确认老师站了起来后,才转身走向门口。
——门口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已经被拴上了一根绊绳,有尖锐的小石头摆放在恰到好处的位置。
这一摔可够他养上好一阵子了。迭戈暗自盘算。等会他会在扶起老师时顺便解走绳子,藏起来。
他跨过绳子,放慢步伐,等待着。
始终没有听到跌倒的声音。
迭戈回过头,看见近在咫尺的人,对方已经毫发无伤地越过了小陷阱,背对他站着。
身形修长的男人将手伸到后脑,轻轻撩开头发。
迭戈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来。
有一只眼睛在发丝后面盯着他。
“啊——如你所说,天气不错,办公楼里也刚好没人。”似乎很愉悦,音调有些怪异的歪曲,“就在这里接受惩罚吧。小伙子?”
迭戈真的要逃了。可是红发男人已经转过身来,用细长的手指擒住他的胳膊,像掰威化一样折断,他惨叫起来。那双手继而攀上他的咽喉,迅速收紧。
轻微的“喀啦”一声后,男孩身体痉挛了一下,便再没动弹。
那位历史老师托起迭戈的后颈,使咽喉暴露出来,便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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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残缺不全的尸首收拾干净,男人又走回他的办公室,途中踢开了作为陷阱的石头。
办公桌上摊开着一本东欧杂史。书页里,摩尔多瓦的葡萄刚刚被摘下来,就像他扭断迭戈的脖子那样。书旁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名字显示为“病人”。
“噢,真是难得一见的妙景,得了严重恐惧症的小病人居然主动找我了。”脸的正面,唯一一张嘴扯出一个微笑。
屏幕又亮了起来,这次显示着收到一条短信。
“Scholar,请来店里一趟,我需要你的帮助。”
行事一向谨小慎微的Phobic会向自己求助,这令Scholar产生不少兴趣。自从他受人之托,来监督这个无用又不能直接放弃的同族后,他们的直接交流一直少之又少。
——病人就像在做什么垂死挣扎。抓住他这么一根救命稻草,就以为能痊愈了么
“你好,Phobic先生……?我姐姐死了。”
面前男孩显得有些惋惜,但这基本不影响他脸上的笑容。这景象比消息本身还出人意料。
“你不难过么?”
男孩耸了耸肩,咧嘴。“世界上到处都是危险,好不容易活到这么大,姐姐也算是幸运了。”
——根本不像是所谓的好孩子。Phobic短促地沉默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毫无嘲讽或者报复意味,而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姐姐也是个对待生活乐观积极的家伙,她的想法和我一定是一样的。不用难过。”男孩肯定地点头,“你也不用担心,姐姐已经交代好这里的事情,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看起来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而且有些自大。但Phobic并不在意这些。他所厌恶的是这种近乎盲目的乐观,甚至还将其分析得头头是道。
但这是初次见面,为了防止未知的意外,他还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仅仅询问了男孩姐姐的死因。却得知对方也不甚清楚,只是回到家时就已看见警车停在门口。随后就被通知了姐姐的死亡。
……
为何而死?如果查下去的话,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这孩子也太过随便了。
Phobic沉默片刻。其间他涌起一阵将这男孩请出门再不往来的冲动,但最后平息下去。
“那就这样吧。现在你仔细看看我的脸,再决定是否留下。”
男孩走近坐着的Phobic,毫无顾忌地笑着。“你是在担心我被吓到吗?姐姐已经告诉我你的长相了,听起来很像是传说中的slenderman一类。我也很期待与另一种生物交流。”
——如果面对的不是我,你可能很快就会被恼怒地杀死。Phobic暗自想道。但他已经很久没有亲手杀过人了,最近的一次致死事件的主角也只是被自己的话语勾起恐惧,而自闭不断打游戏猝死的。
——当然他可以什么都不做,直接从精神上引出这男孩对他的恐惧感。但对于这个乐观至极的人,无由之惧无法在他内心持久地存在。另外,自己也始终不屑于使用这种引起恐惧的能力。他所享受的是恐吓的过程。
“这样就好。那么,你应该也知道你需要做什么了。”
听罢,男孩猝然伸出手拍了拍Phobic的肩膀并想说些什么,Phobic一震,迅速抓住对方手腕将其推开,厌恶地盯着他。男孩只是耸了耸肩,笑着说出被Phobic动作打断的话语:“放心吧,我做过很多店铺的兼职,能打理好一切的。”
Phobic已经不想再和这男孩多说什么,但还有最后一件事。“说你的名字。”
“我已经说过啦,不过再说一遍也不错。我叫乔.苏萨特。顺带一提,我刚从大学毕业,正在找一份全职的工作。如果你满意的话,可以考虑雇用我。”
Phobic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对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他根本不记得乔说过他的名字。
“我会考虑的。”不会考虑的。
等他把自己的事做完,就会请乔离开这里,自由自在地去找他的工作,从此再无瓜葛。
那双黑色眼睛幽幽望着他,有孤寂的潮水从中涌出,四面合围而来,包裹住他的心脏。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似乎在因恐惧而颤抖着,节奏与浪潮的拍击逐渐趋同。
“砰”
“砰”
“砰”
“砰”
他就像阿兹特克人的活祭品,静静躺在石台上。背部为冰冷所渗透,心脏用尽最后的力气鼓动着,等待悬于上方的黑曜岩匕首落下。
他在敬畏与恐惧中等待终结。
死亡却未曾到来。于是他以苟延残喘的姿态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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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慢睁开眼。他从未被它惊醒 。
他明白这不过是记忆固执的重演。
Nitin Sawhney那首void在音响里反复播放着,有些低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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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fendia没有开口对他说过话。他们见面的时候太过幼小,她总是站在家人身后鲜少露面,而他只是瘦弱不起眼的普通孩子。
他们的相见不过是擦肩时的一瞥,可他却得在往后的日子里饱受恐惧之苦,像垂危的病人一样四处寻找治疗之方。
他相信Defendia是他的恐惧之源。在小时候的那次短暂接触后,他便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变得更加畏缩不前,而小心翼翼地看待一切。
恐惧已经纠缠他多年,他厌恶着它,却又只能将其视为避开灾祸,活下去的必需品。他像上瘾般地依赖它。
Phobic伸出手,指关节轻轻敲打着桌面,低声念出她的名字。
“Defendia.”
这么多年,他只是想找到她,不论用什么方式,做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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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灰尘漫布的楼梯间,去开了一家乐器店。他想在外面能更容易地找到她。
当初Scholar听到他解释为什么要去开店时,只是挥了挥手,用一种说教的口吻回应道:“一个小姑娘不会有这种力量,让你害怕那么久。你得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他的确找了,却无果。他追寻不到恐惧最根本的起源。
Scholar自称是被派来帮助他恢复正常心理的,做事十分主动。他最终帮他找到了关于Defendia的一些零散消息。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带给人精神上的恐惧。而她自己身处更深的哀愁与自我防卫之中。”
Phobic有时能见到她的身影。他想,或许他们相互认识,深入地交流,能找出对他们都有利的解决办法。
或许他可以去试着获得她的爱情。使他们在信任中彼此救赎。至于如何开始,他可以在布鲁斯口琴上吹一段爵士乐吸引她的目光。
一个人的生活中他自己学会了许多乐器。也只能为自己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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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好几年,Phobic始终没能迈出一步,哪怕只向她问个好。
也许他怕事态向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也许是一接近就会不由自主陷入无端的恐惧中无法自拔。
谁知道呢?
在得知她的死讯前,他什么也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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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也只是去往她死亡的地方,用斗篷裹住她的身躯,抱去安葬。
葬下去之前是否吻过她的前额,是否说过后悔或责备的话语,已经不得而知。
她死去了,他的恐惧依然存在,并且通过被他言语恐吓的人们延续着。
他已经病入膏肓,可他又开始去寻找解药了。
“Scholar,或许你是对的,我自己才是恐惧的由头。她不过是导火线罢了。”
自己是更难战胜的。
何况他不时会想起她,感觉就像苦苦追寻着解决之道,最后却又回到原点一样。
毕竟没来得及尝试爱情就已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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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手持匕首的祭司,那匕首不知何时会落下。
或许此前的时间仅够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