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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12【死水】深海公交车
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深海公交车
我现在的处境,应该叫“被劫持”吧。
“呜呜呜,各位乘客,我们偏离了原本的路线……现在我们要去哪……呜呜呜,我也不知道。”
我们所在的海域照不进阳光,照不进阳光就看不见彼此的模样;大家看不见彼此的模样,就不能通过表情来传达各自的感受。为了替代表情,我们在对话中加入了拟声词,表达难受的感情的时候会在话里加上“呜呜呜”,相对地,表达开心的感情的时候就会在话里加上“哈哈哈”。
“哈哈哈,早让你吃胖点了,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呜呜呜,知道了,如果我吃胖点就不会被人扛走,呜呜呜,我从明天开始要多吃少运动。”
大家对我的决心表示了认可,但他们觉得我多吃就可以了,少运动大可不必。
说的也是,如果我不运动,他们就得失去了最得力的交通工具。大家都是鱼,鱼不是不会游泳,他们需要我是因为他们在没有光照的深海中无法分辨方向,在深海之中,只有我这样眼睛亮得像远光灯一样的鱼才能看得清洋流和礁石,如果有要去的地方,搭我这班顺风车才是最便捷的。
我在海里扮演的角色,就相当于陆地上的公交车。每天我都会挂着一身的乘客在海底四处游荡。
我喜欢做公交车。我喜欢挂着乘客在海底游荡。我喜欢一边游荡一边听乘客在我身上聊天唱歌。这不是为了钱,是为了高兴。
我的生活规律且悠闲自在,我从没想过我会被人类劫持。
按照道理人类在海水里是孱弱无力的,巨大的水压会把人类压得动惮不得甚至四分五裂,我从来不认为海里的人类能对我造成什么威胁,直到这个劫匪把我拦腰抱住扛到肩上。
几个心大的乘客不以为然,他们讨论起了自助餐的菜单。除了原本打算饱餐的美味外,他们还为我设计了增肥计划。
“我上次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一箱柠檬,等那些柠檬的皮腐烂,海水里会有酸的味道。”
“喔喔喔,那正好,酸的东西能开胃,那样我们的车车就会有胃口吃很多东西。”
“嗯嗯嗯,趁现在能吃就多吃点,谁知道人类什么时候灭绝呢?”
其实我们中的大多数是不希望人类灭绝的,因为我们现在吃的很多东西都是人类的馈赠。人类会将装满食物的铁盒沉入海底,我们本来打算前往的自助餐厅就是不久前沉没的一艘大盒的残骸,从外观上看我只知道那是一艘巨大的潜水艇,但曾有战争年代来的乘客根据它的形状和铭文,流利地报出了它的名字。这名乘客说这艘潜艇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连它都沉了,那人类多半也完蛋了。
“说来劫持我们的不就是人类吗,他是从哪里来的?从潜水艇里吗?他是机器,所以能扛起我们的车车?”
“唉,如果是机器,那我们只能等到他腐烂了。机器都有钢铁般的意志,它能让他们坚持到最后一刻。”
这时,我的前方传来一阵惊呼,那是人类的声音。看来劫匪将我带回了它们的巢穴。
说是巢穴,但这里并没有洞窟一类的东西。海底绝大部分是空虚的黑暗,这里只能算是人类在虚空中的一个小型聚集地。这里的人类有十来个,有大有小,其中体型比较大的人类比较多。
我对他们长什么样没有兴趣,我只看到深海雪(深海雪,深海鱼的食物,其主要成分包括浮游生物,以及海洋生物死亡分解的碎屑、排泄物等等)源源不断地从它们的头上冒出来,看着就非常好吃。
见劫匪扛着我回来,大的人类毫不吝惜地送上了溢美之词,他们夸我是优质光源,可以带大家走出困境;但小的就非常不客气了,它们直接指着我骂我长得难看长得丑,让我非常生气。
体格大的人类叫停了体格小的人类的胡闹,它们开始讨论接下去该如何利用我眼睛里射出的光。
它们之前好像遭受过大型鱼类的攻击,丢失了不少同伴,还被破坏了不少设备和行李。有几个人提议先回他们之前的沉船,把补给找出来再上路;有几个人类主张继续前进,用宝贵的光源(也就是我)保障现存的人;也有人问能不能带着光去寻找之前走散的同伴,还有人说同伴不重要,要优先找到行李的。
除了小型人类发出了些许杂音,其他人类在讨论中有条不紊地将同类项一项项合并,他们的分歧慢慢缩小,最后决定先离开这个地方,等大部分人脱险了,再让人带着充足的补给回到海里。
我从没见过人类这么顺利地达成共识。只能说这群人有坚定的信念、一致的目标,对现状有着清晰的认识,能够冷静思考,并且懂得退让。
劫匪保持着扛我的姿势,向原本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他走得很快,和其他人拉开了一段不会跟不上但也不会被追上的距离。有乘客猜他是不想让闻讯赶来的鲨鱼波及他身后的人。
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身上的异状了——他的手在被我腐蚀,靠近一点就能闻到鲨鱼最喜欢的血的味道。
之前有乘客热火朝天地探讨我的食欲问题,但他们其实是杞人忧天。我很喜欢吃东西,而且为了满足我每天游荡所需的能量,我需要吃很多很多东西。我吃东西不只靠嘴,皮肤也会分泌消化酶,食物碰到我的皮肤,就会被黏液粘住,直到它们被完全消化。
现在这名人类徒手将我扛起,他与我接触的皮肤已经成为了我的食物,不管他什么时候醒悟将我放下,他的手掌、左臂、左脸……这些和我接触的地方,都已经被我腐蚀了。
“我当年,也和车车贴过,就好像是粘在袜子上的苍耳一样。”
“哈哈哈,我也是,我那时还和车车聊天,聊着聊着才发现,哎呦我怎么只剩这么一点了?”
乘客们的谈笑提醒了我。我的消化液不但会腐蚀人类的肉体,对人类的精神也能进行一定程度的改造,当人类被腐蚀到一定程度时,他们的神经系统也会被同化,变得能听懂我们的语言。
“呜呜呜,各位乘客,我要和这名人类谈判,请大家为我加油!”
大家听了我的话,纷纷为我加油,嘈杂的声音振动了水波,也骚扰了劫匪的精神。他开始把这些乘客的声音当成幻听,但加油声越来越乱,他也没有办法无视这些声音了。
“谁?有人在和我说话吗?”
他问。
“是的,是我在和你说话,我是你肩上扛着的鱼。我是深海海域的志愿公交车,你现在劫持了我和我车上的乘客。”
他瞥了一眼我的鱼身,注意到了我挂着一身小鱼的鱼身。他没多看,因为对人类来说深海鱼的长相非常可怕,多看一眼都是受罪。
他没有再回话,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往前走。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鱼,不配和你们人类谈?但是你们现在在深海,这里是我们的领地。”
乘客们“对”“对”地附和道,但劫匪不为所动,仍扛着我一步不停。
呵,将世间万物视作工具的人类独有的傲慢,意料之中。
他一定认为我只是一只有点重的手电筒吧。
但我不是。
我眼睛一闭,让深海重归黑暗。虽然几位身上带发光器的乘客没有办法像我一样开关自如,但他们身上的那点光根本照不亮海水。
劫匪脚步一颤,但更受动摇的是劫匪带领的人们。小型的人类特别慌乱,就像第一次见到日食的土著人。其他人类也颇不安,他们用冷静包装绝望,安抚同伴,但颤抖的言语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我不怀好意地眨眼,演得就像一只钨丝快要烧断的灯泡。人类的希望燃起又被掐灭,熄灭又被点燃,如果不是眼皮酸,这游戏我能一直玩下去。
“人类,现在愿意听我说话了吗?”我闭着眼,语气强硬,“我们现在是被你劫持了,但我可以让你的劫持变得毫无意义。如果你还想继续前进的话,不妨告诉我你的目的地,如果我们利害一致,我还可以为你指条明路。”
我的威胁起了作用,劫匪也服了软。他说他的同伴要离开深海,回到海面上去。
“回到海上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已经死了。”
这些人早就是尸体了。他们现在能动是因为深海母亲能挽留人类的灵魂——这种挽留不是永恒的,随着肉体的分解和毁坏,失去载体的灵魂终将消散。
“如果我们死了,那也是一样的。我要让大家回到海上。”
我觉得这个人类的脑子不太好使,有利用的价值。
“我知道有一个海底漩涡,能一下把你们卷到海面上,不过不在你去的方向,你按我说的方向走,我把你们带到那里。”
“好。”他立刻答应,过了许久见我不为所动,才生硬别扭地补了一句,“谢谢。”
嗨呀,人类居然对鱼说了谢谢?哪怕是能实现人类无数愿望的金鱼,收获到的也不过是人类无尽膨胀的欲望呀!
我睁开眼睛,重新照亮了海底。但我没有直接告诉劫匪海底漩涡的位置,因为那不顺路。
我按照原本计划的行进路线为他指路,劫匪很听话,将乘客们依次送到了自助餐厅、地热温泉、海底牧场……乘客们下车后小声对我道谢,并叮嘱我小心,我谢过他们的好意,欢迎他们再次乘车。很快,留在车上的,就只剩下几只不怕死、看热闹不嫌事大、单纯想打发时间的鱼了。
“我们是不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劫匪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终于感到不对劲了。
“怎么会?你刚才经过了沉船、礁石、雪地,哪里是重样的?”
“我怕我坚持不住。”他说,“我觉得我在溶化。”
我用他看不到的幅度点头,他说的没错,他正在一点点地被我吃掉,这也算是这么多人类乘客的指路费吧。
“你是不是会说人话?我刚才好像还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还有歌声。”
他说的歌声应该是一位鮟鱇鱼乘客唱的歌,这是一种节拍缓慢让人昏昏欲睡的歌,是用人类听不到的频率唱的歌。
“不是我们会说人话了,是你能听得到鱼的声音了,我们本来就是用这种语言交流的。”
“那我是变成鱼了吗?因为被你腐蚀了?”他不安地低头审视,发现自己的脚还好好地在两条裤管里,没有变成尾巴。
“还早呢。”我哼了一声,“你现在把我放下,换个人来扛,这样你们回到海上的时候,看上去还能像个人。”
他拒绝了我的好意。他无所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能送其他人到海上就可以了。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到海上?”我问。
他说这是机密。
“呵,对一条鱼有什么好保密的?”
我激他,他不松口。
“那我就瞎猜了,你们这么多人有大有小,还有你这样的保镖,一定是一群非常重要的人。”之后的内容是我从那位熟悉潜水艇的乘客那里听来的,因为发现这群人类的地方和那潜水艇比较近,所以我大胆猜了一把,“你们是方舟上的人吧。”
听到“方舟”这个字眼,劫匪明显动摇了,他难以置信,眼睛瞪了老大,因为这个词是人类发明的,深海里的鱼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这个词的发音和含义。
“联合国为了防止人类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灭种,各种族的人类都选了成年男女各一例、童男童女各一例,还有一名最了解他们种族文化的老人,他们把这些人和存放了所有人类文明的磁盘和读取器一起藏在了一艘叫做‘方舟’的潜水艇里,这样即使三战后有某个人种灭绝了,也可以在战后让潜水艇重新浮出水面,让里面的人回来重新繁衍他们的种群。当然,船上肯定还有很多其他人,比方说各国首领、顶尖科学家,可能,还有一些赞助商?”
赞助商是我生前在电影中看到的桥段,我故意将它编入了我的猜测中,对一个拥有崇高理想的人来说,赞助商的存在是一种侮辱,他们会下意识地反驳并透露更多信息。我故意留出了足够的空白,但那劫匪口风出奇的紧,没有松半个字,没有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猜下去。
“总,总之世界上有这么一艘承担了存续人类文明要务的潜水艇。我猜你们就是那艘船上的幸存者。你们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等待战争结束,但很不幸,你们还是被击沉了。因为你们的敌人不能容忍异族的存在,不管是人种还是文明,他们都要赶尽杀绝,他们的名字是——”
我报出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我就是被他们封在桶里扔进海湾的。
劫匪的脚步没有停下,但明显放缓了。
“如果你的任务是保护船上的人,或者是保护人类文明之类的远大理想,那现在多半已经失败了。”我布噜噜地吐出一串泡,如今我已经变成了鱼,人类的种族和文化也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你的船炸了,船上的人也死了,你们不过是些残留意志驱动的尸体,之所以还能动,都是受了深海母亲的影响。你以为你为什么不带氧气也能在海里行走?如果回到海面上,你们会失去海洋的加护,会变成普通的尸体,甚至变成海里的泡沫。不管你们是不是来自那艘潜艇,上了岸都会死透。”
“我的任务就是带他们回到岸上。”劫匪说。他的语气坚定,毫无情绪波动。
他的身体传来碎裂的声音,靠得近的乘客说他的脚断了。不过在海里行走本来就不需要脚,大家都是漂浮着前进。脚只是装饰而已,但没有鱼鳍的人类是不会懂的。
“还有多久?”他问。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还有多久能到漩涡还是他自己还有多久。
“你居然向一条鱼问时间?海里可没有鳍表这种方便的东西。”
可能他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没有继续追问。
“如果我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会痛?”他问。
“因为你的神经还活着,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你的身体在被深海母亲的力量重塑,你的手脚啥的会脱落,剩下的部分会变形,把你重塑成一条鱼。”
“那……”他想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是不是也脱落了手脚,“我现在还是人类的样子吗?”
我让一个会发光乘客游到他的正面看看他的样子,乘客说他的嘴已经变得和脑袋一样宽了。
“那可不能回头让他们看到。”劫匪自嘲了一声,“能帮我看看他们吗?”
那乘客照做了,他回来,说他们是自然腐化,烂掉的速度比劫匪要慢很多,只是有几个体型较小的人类不见了。
“他们没有被我的消化液腐蚀,所以没有被改造。”我说,“你变成鱼以后能在海里生活,但他们回到海上只能变回尸体。”
“你很希望他们变成鱼?”劫匪问。
“那倒没那么希望,我只是觉得你应该问问他们。”
“没什么好问的,我从碰到你起就在被你腐蚀,他们忍不了。”
“如果有人想要活下去,那这点痛不是问题。”
我就是在这种求生意志下变成鱼的。把我变成鱼的是另一条发光鱼,她长得不大,但是她的消化液像强酸一样,把我一点点腐蚀成了现在的样子。
这个过程虽然很痛苦,但我现在过得很快乐,我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家人、朋友,相比而言当初的那点痛简直不值一提。因为不想让同伴痛苦就剥夺他们重生的机会,老实说我不是很赞同。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开了口:
“如果我不想让他们活下去呢?”
“那……那就没办法了。”
我不知道他和其他人之间有什么恩怨,所以也不好评判他的行为,也许这些人做了很对不起这个劫匪的事,让他狠得牙痒痒。
目的地越来越近,我没从劫匪嘴里套出更多的话来,非常不甘。
“呵呵呵,浮上水面的都是人类要的东西,沉入海底的都是人类不要的东西。”我不禁感慨,“开始是垃圾、废水,然后有游轮、项链,后来是书本、知识,再后来是坏掉的武器和军舰,现在是潜水艇和文明——哦,还有我。”
“你在说什么?”他问。
“战争结束后我想回去地上,看看还剩下什么。”我说。
“你想知道地上的样子吗?”他问。
“想。”我很诚实地回答。
“我很早就在奇怪了,你明明是鱼,却对地上的事很清楚。你知道方舟,知道联合国,还知道赞助商,更不要说——了,你以前是不是也是人?后来变成了鱼,就像我现在这样?”
说着劫匪晃了晃他重获自由的右手。其实那已经不能说是手了,它已经变成了鱼鳍,他那只有装饰作用的脚也早就不见了,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尾巴。他勉强将衣服挂在身上,给后面的人留下一个很像人类的背影,但我知道再过不久,他的身体会被压缩,变成比我小很多的鱼的样子——雄鱼一般都不是很大。
他身后的人也剩的不多了,小体型的人类都不见了,剩下的都是高大的。
“嗯,我以前是人,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爽快地回答。
“鱼的寿命长吗?你是什么时候变成鱼的?”他问。
“我是战争开始之前下来的。我是反战分子。”
“那该有十几年了。”
“居然有十几年了。”
“我知道战前有游行,还有反战的人被处死扔进海里的事,我们的教科书里都这样写。”
“那我是不是成为历史人物了?”
“不知道。”
“你到底是谁?那艘船不会真的是方舟吧?”
“那不是方舟,你说的多半是有人闲,在船上刻下了‘啥啥方舟天下第一’。海底暗,你没看清楚吧。”他学我们的样子发出一串表达感情的拟声词,“哈哈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现在要把后面那些人送上海面,尽早结束战争。”
“……尽早什么?”
“结束战争。”
我不信,我知道为战争狂热的人是什么样子,任何人的尸体都只会让他们更加狂热。
“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喜欢这些人的。而且我们乘坐的那艘潜艇也不是联合国的,也不是什么方舟,它是——”
他说出了我耳熟能详的神话中的主神的名字。我生前没有听说有哪艘船是以这个神的名字命名的,但我知道叫这个神的名字的船绝不是什么小角色。
他原本贴在我身上的部分完全化为了鱼。他已经不用继续扛着我了,我们并排漂浮在海水里,几个乘客自发地钩住了他的裤子,因为他已经没有了腰。
“这艘船的沉没肯定是机密。现在我有机会把这个消息传达到地上,一定是上天的旨意。”
不是上天,是深海母亲。不过我没有特意纠正,因为他很快就是深海中的一员了,他很快就会知道庇佑他的是天还是海。
“前面就是漩涡了。”
其实这不用我说,劫匪已经变成了一条牙齿发光的扁脑袋锯齿鱼。他已经适应了海底的黑暗,身体也变得灵活起来。
他转过头,向身后的尸体扑去。我用眼睛发射出的光照亮了的漩涡的螺旋,被锯齿鱼追赶的人就像看见了逃生出口一样,一个个往漩涡里奔去。
他们被漩涡卷上了海面,锯齿鱼则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问他接下来打算去哪。
他说他想不好。
这没有关系,漫无目的地在海里游荡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对我来说不过是多了一名乘客罢了。
“我想回那艘潜艇,我想再扔点东西。”
他想好了。
「离职」「扇子」虚影
作者:巴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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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下定决心敲开老板的房门去提离职这件事情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机会了,因为——
老板死了。
老板趴在自己办公桌前,像是睡着了,额头抵在右手小臂上,左手向前伸出,就是午休那种趴伏的姿态。左手下面压着一柄折扇,左手食指在折扇写下了血字。
——是死亡讯息!
却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不对,扇子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血字,也没有我的名字。
看来,又是我眼花了。
也许,也不是我眼花。这是把奇怪的扇子,因为近来我常常能从它上面读出老板的心声。
一开始,像是个玩笑。
那天老板喊我进去谈话,我知道这次项目没成,还不是因为他随便插人在项目里,又瞎指挥乱下决定。他这会儿喊我,不得是推责洗脑甩锅一波操作?来吧,我也憋着一肚子气呢。
我轻敲了敲门后,直接推门进了老板办公室,房间里没有熏香,角落绿植是最普通的白鹤芋,空气中却飘着一股幽幽的玉兰香气,不至于刺激嗅觉,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种朦胧的氛围里,像是……眼睛被蒙上了薄纱,看什么都虚了个影。只见老板靠在椅背上,神情木然,手中把玩一柄折扇。打开、合上,打开又合上。他见我进来,突然笑了起来。
“这次项目没成功,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
我觉得,这次要是没有老板瞎指挥,我们的项目已经跟对方谈得差不多,要不是您老咬住最后那个小小的条件执意不放,我们的项目可能已经进入执行分配阶段了。
“我觉得问题在于对方对老板……”
“我知道,你们对我不满,你们觉得我乱插手,”老板打开扇子,用前所未有的和善语气说话,“你们总觉得我故意搅局,公报私仇、破坏你们好不容易谈妥的条件,可我那不也是为了咱们公司好嘛。所以呢……”
这熟悉的逻辑,这友善的语气,这刺耳的解释……
这时候,在老板把手中的扇子完全打开。露出了一面素色的扇面,扇面画着素雅山水画,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风格。但是在这些最浅的扇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傻b,先忽悠几句,留住再说。
“所以呢,你的辞职信我不会收的。”
我还沉浸在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景象中,突然听到辞职信这件事我才回过神来。自从这个项目流产,我在辞职与否的两难中焦虑,但是至今并没有递交辞职信。
奇怪的气味、奇怪的老板、奇怪的扇子,咄咄怪事令我的气也无处可发,带着疑惑,我出了老板办公室。我想跟同事讲讲这件事,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甚至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难道是我眼花看错了?
算了,也跟我无关。回去写辞职信吧。
我准备辞职,每天早上起来脑内都有这样的念头。但是总有些什么阻碍我去下定决心。是还有更多的工作机会?有遇到了难得信任的同事?还是只因我的惰性,在消耗自己?现在先迈出一小步,把辞职信写了吧。
之后,在各种场合,我都见到老板携带这柄奇怪的扇子出现,且扇面总是出现一些字眼,“韭菜还想要好处?”“做你的美梦去吧!”仿佛就是……就是老板把自己的心声公放出来了。最不可思议的是,我问过身旁的同事,是否看见扇子上的文字,对方竟无动于衷。难道,是我的问题?
终于我写完了辞职信,计算一下剩余的休假,把手头的工作料理得七七八八,准备正式提出离职要求。在这个节骨眼上,老板就那样了……一定是那个扇子的缘故——八成,是扇子成精,干掉了老板。
唉。
根据现场的情况,警方确定这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而是一起谋杀事件,但是却毫无线索,案情一度难以推进。直至公司里传出了流言……一定是那位回来索命来了。
那是一位矜矜业业干活的员工,每天起早贪黑,对于老板的各种异想天开也认真对待,同事的各种要求也会满足,是个不会拒绝任何事情的老好人。可惜在公司上班了这么久,也没什么突出的成绩,这不,那次那个项目,眼看着就要成了,却突然黄掉了。据说,是老板又提出了什么无理的要求,从中插了一刀,最后功亏一篑。
那天,这个老好人员工做好了手头的工作,交代了一些事情,在桌面留下了一封辞职信,然后从窗口一跃而下。
公司在二十二层,那天天上飘起了细雨。那雨丝丝绵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落在地上,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end
作者:贩卖机
备注:已于23.1.4日修改。并增加一个奇异而且无聊的结局。
评论要求:笑语
今天是我进入这个公司的第三年十一个月零二十天。
我打算离职。
这并非一时冲动所做出的决定,而是权衡利弊之后所做出的最优决策。
以下请容我阐明一下理由。
首先,我所在的是一家城市周边旅游及景点文创开发为主要经营项目的公司,规模倒是铺展的不小,约摸有十几个部门近百人的样子。只是我天生社恐,对于本部门以外的人际交流趋近于零,又懒于对工作之外的事物进行探索,导致我自入职到现在进四年时间,对工作范围之外的公司业务毫无了解罢了。
此为事件发生的必要前提条件。
不过,公司的工作强度、薪酬、人际关系等,并非是导致我决定立刻离职的直接原因。实际上,就各方面来讲,公司的工作强度、通勤距离,以及薪酬数目,甚至在我的预期之上。
当然这并非是说公司做的无可挑剔,仅仅是平庸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
只是在当前的经济状况下,处于文旅行业的公司半数都在亏本裁员,此处毫无缩减规模的迹象,反而在开拓市场、招收新员工上产生了更强烈的兴趣。
从表面看来,这是绝对的好事情。
然而……
这其中存在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所有的同事——起码在我知道的范围内——都只会在这家公司待到四年。
是的,没错。自我进入公司以来的所有前辈,都是如此。普通的工作,加班,升职。然后在进入公司的第四个年头的某一天,突然离职。从此消失在我们这些人的生活范围内,再也没有消息。
公司不停的招新需求,恐怕大部分也来源于此。
而我在不知不觉之中,也即将到达入职的第四个年头,成为同事之中资历最老的员工。
我自然是害怕的。
自我发现这件事情以来,我便有意无意地在公司内部打听那些离职的老员工的去向,但无一例外的没有结果。
“他们都是主动离职的。”人事告诉我,但她并没有将他们中任何一人的联系方式留给我。
所有人都是去向不明。
公司照常运转。前辈依旧在离开,即便是在目前就业不景气的环境下,这个规律还是依然持续着。
不论是应届的学生。还是已有家室的中年人。无一例外的逃不过四年的坎。
我还记得与我关系最好的那个同事,同时也是我的前室友。他比我早一年进入公司,在工作上,也勉强算是个可以仰仗的前辈。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大约十个月前的一天,突然没有来上班。而等到下班回家后,我才发现他的所有行李都与他一同消失了。他连一张留言都没有的,就这样离开了。而他之前留下的所有联系方式,也已经全部失效。
“他昨天提的离职呀。”人事部的张姐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怎么?他没跟你说吗?”仿佛我的所有大惊小怪都是自找。
而导致我下决定离职的直接原因,来自于坐在我对面工位的同事。
一位在四年内完成了结婚生子重大人生进程,上有老下有小的本地人士。目前身上尚且背着房贷,还在给刚看中的车努力凑出首付,无论怎么看,他都没有辞职的可能性。
他是在上周突然辞职的。
与此前离开的其他人一样,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来上班了。
而在此之前,他还在兴冲冲的与我们讨论刚知道的公司为入职满四年的老员工准备的福利。
这很奇怪。
我无法相信他主动辞职的消息。
而就在昨晚,我收到了他发来的消息。那是一连串乱码一样的文字与表情间杂的奇怪讯息。
这是什么?
我正待回复,他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新的讯息。这次是一张黑漆漆的照片,仅在边缘处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肉粉色。仿佛是什么巨物骇然大口的一部分。
我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比如那张公司作为对老员工奖励发放的内部价格旅游团券。我处于对即将获得的福利的好奇心,也打听过那个旅游团的事情。可惜在我能打听到的范围内,没有什么人对这个景点有过多的了解。最后我也只是知道那是在公司经营下的一个小众度假景点,地点偏僻,游玩人数寥寥。在旅游团的宣传页内,那地方倒是一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样子。我看着那个地方,却总感觉身上一阵寒意。
我倒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本市的某些怪谈。例如在郊外荒山上的某个山洞里吞噬生命的巨物,渴求祭品的远古邪祟,赠与人财物的仙人,操控市场的邪恶财阀……
如今这些传说,在我心中连成一线。即使是前同事在一小时后发来的“不好意思手机让孩子拿去玩了”的信息,也不可能使我冷静下来。
即使与他过去说话方式别无二致,我也无法认为这是他本人所发。
寒意遍布全身。
我决定尽快辞职。
至少在第四年到来之前,离开这家公司。
于是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我递交出了我的辞职报告。
对此,人事部门的同事丝毫没有感觉惊讶,那个陌生的同事只是点点头,把我的报告接过去,放在桌上。在这个新来的陌生同事背后,张姐的桌子上空空如也,她在半个月前离职了。
放下辞职信,我深呼了一口气。
“你等等,”我正打算离开,却被同事叫住“这个,我查了一下,你到昨天正好入职满四年,所以这个你得拿着。”
陌生的人事部同事期待地看着我,他手上拿着的,是公司发给四年老员工的福利旅游劵。
------以下是非常迷惑的结局分界线--------
“……谢谢。”
我只得接过来。沉重的石头重新压回心上。
第一次,从工位走向公司大门的路如此漫长。每一道不经意的目光似乎都在监视着我,每一句无意义的闲谈仿佛都是在讨论我。
“扑通、扑通”
心脏跳动的声音占据双耳。
我不知我是如何离开公司又是怎样走出写字楼,回过神来已经在大街上。
印刷精美的旅游券在手心被冷汗浸的湿透。该如何处理掉它呢?是小心地收藏起来,还是就地丢掉?
我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可行方案。
无论如何,我是绝不可能使用它的。
手指在大脑下令之前擅自行动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份旅游券被我撕碎,塞进嘴里,咽下肚中。
这是我潜意识所认为的最保险的逃避方法。
接下来,我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之前的联系方式统统丢掉。在吃下印刷品所造成的腹泻间隙里,完成了清空通讯录、换电话号码、搬家等一系列事情。
做完这一切,我与我的肠胃都感到无比轻松。
带着这份轻松,我走上商业街。突然,与某个熟悉的身影面对面。那是上个公司在我之前离职的那个本地老哥。
他一手提着婴幼儿奶粉一手抱着一大兜纸尿裤,表情与我一般的惊讶甚至带着些惊慌失措。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离职的真实原因。——胡猜乱想导致的疑神疑鬼,跟我一样。他大概也同时明白了过来,我们面对面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而此刻,他刚一岁的好大儿正骑在他的脖子上。啃着他老父亲脑门上所剩不多的几缕头发。
作者:陵子
评论:随意
春月桃说要改名的事,嚷嚷了许久。等到她学校即将开学,她又得上加利福尼亚的前两天收拾行李时,还在愁这事。
何玉梨不懂得改名是什么门路,从春月桃嘴里只听到“很难”。
何玉梨便对表妹讲:“是哪里麻烦?”
春月桃便跟何玉梨慢慢地解释,说是她小时候改过一回名,现在改名需要从街道或者哪里去做证明,但是她父母离婚了好些年,她自己不愿去找那个好赌的便宜父亲,现在又要上学,改名之后还得牵扯一些护照学位证之类的更换,总之就是麻烦不断。
何玉梨想了想,说:“既然影响你上学出国,那还是毕业了再算吧。再有一年,你也就毕业了。”
春月桃就笑。笑过之后,还是有些闷闷的。她嘟哝着:“小时候是不懂得。现在大了,有些事情能够去做了,却又做不成,真讨厌!”
春月桃出去上学已经两个月了。何玉梨想到自己的名字也不动听,便开玩笑似的跟负责给表姐妹起名的外公抱怨。外婆却在一旁说:“原来给桃儿起的名字不是这个,是叫望晖,因为桃儿是早晨日出那会生的,你外公从医院窗户看着太阳出来。后来她妈妈嫌太男孩子气,找了算命的人去重新改的名,才选了这个。”
外公说:“一两岁就去改了,到现在也有这么多年啦。”
何玉梨道:“现在要是改名,恐怕我的学历证,身份证,户口,都得一块儿去换了。这一堆东西,也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外婆笑道:“从没听你说过改名字,现在怎么想起来了?”
何玉梨笑笑说:“我同事开玩笑,说听着怪俗的。”
外婆说:“这个怪你外公了。那老头有个在国外做生意的外甥,生你那年给老头送了一件玉的小玩意儿,是个小梨子——后面我给你妈了,你妈生你就戴着,也不知道后来给你了没有。然后叫你小名叫玉梨;你爸忘了是给取的小名儿,嘟嘟囔囔地就给你上户口了。你妈你爸倒好,也不想费劲,不像你小姨爱琢磨。”
何玉梨心里却懂得是什么关窍。何爸年轻时是外婆的徒弟,外公则是某个单位的二把手,颇有声望。等何爸跟何妈结了婚,外公外婆很是给何爸出了一把力;一年多后生了何玉梨,虽然外公为人随和,何爸大约也是不想违背老人家的意思的。
于是何玉梨叫了何玉梨。外公外婆每次都把这事儿当笑话来讲何爸,但是面上是高兴的。何玉梨仿佛生下来就是要讨人喜欢的;哪怕她后来体弱多病,很是让家里人替她费了心思。
春月桃不像何玉梨,她从小顽皮泼辣,能说会道,到处都有朋友。她父母离异,自己虽然跟着母亲过,却不喜欢依赖母亲。何玉梨比她大几岁,上班也早,现在遇事只爱找何玉梨说。
春月桃说她有个朋友想去杭州,只是单身的小姑娘找不到同伴,问何玉梨有没有空闲能陪着一起玩一趟。何玉梨恰巧也想去,便揽下这事。问春月桃讲,要不要我付钱的?春月桃说,现在上学的可比你们上班的有钱多啦——当然我没钱。言毕,姐妹俩笑了一通。
在火车站,何玉梨找到了表妹的朋友: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漂了头发,化了颜色夸张的欧美妆,很是扎眼漂亮。何玉梨就在心里感叹,留过洋的年轻人是会打扮。
女孩子却出乎意料地不善言辞,有些害羞。何玉梨暗暗地吃了一惊,觉得大概是人不可貌相,或者自己也是被活泼跳脱的表妹误解,以为这样人的朋友都该是同样活泼跳脱。她自己当自己也是这女孩子的姐姐,自告奋勇地主持起了旅游安排。那女孩子听到只会点头说好。
两人游了西湖,吃了楼外楼的招牌,又预备去盛名在外的灵隐寺。何玉梨是很喜欢这样的烟波水柳,走着也很快活;可她瞧着那女孩子兴致缺缺的模样。她于是推说自己累了,拉着那女孩子找了个咖啡店坐下。抱着纸杯的女孩子竟然有了些轻松开心的样子,只是嘴上还在嘀咕,大概是今天来不及去灵隐寺了。
何玉梨察言观色,道:“我今天穿的裙子,还是不大好走路。晚上回酒店之后,我明天准备换裤子,等明天一早咱们再去灵隐寺,约车去,你说好不好?”
女孩子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还是朝她笑道:“好呀好呀,我都好的。等会天晚了,咱们先去吃饭吗?”
何玉梨说:“你想先吃晚饭,还是说先去哪逛逛?”
女孩子说:“姐姐要逛逛吗?先走走也好的。”
何玉梨看出对方其实并不想逛去哪里,于是说:“还是先去吃饭吧,吃完了直接回酒店,好不好?我还是有点走不动了。”
女孩子笑着,依然说好。
何玉梨跟春月桃偷偷发消息:你朋友看起来不像是喜欢玩的样子。
春月桃回得很快:不喜欢?她说的她很想去杭州呀。
何玉梨发:我觉得她好像根本不喜欢旅游,也不喜欢逛西湖逛街,好像就是喜欢待在屋里。你是不是误会人家了,她又不好意思拒绝。
春月桃这次没有秒回。过了一两分钟,何玉梨才收到表妹的消息:可能是我听错了,当时几个人在群里聊天,说想去西湖,去杭州,她也说想去。然后我们几个开课早的都已经出国了,我就问说你最近准备去杭州吗,她说她一个人,恐怕不方便,我就说我问问我姐要不要去,你们可以搭个伴,她就说好。
何玉梨瞥了一眼旁边床上专心打手游的女孩子,叹了口气。她想起来今天她帮女孩子唯一拍的一张照片,竟然是跟苏小小墓的合影。她还记得那女孩子跟她讨论苏小小:“那时的所谓名妓花魁,不就是身不由己……睡过她的多,愿意娶她的大概是没有……”
当时何玉梨还在笑,说你看得倒是很透彻。现在回想,她跟春月桃大约只知哀江南,只知江南花好。那脾气软弱随波逐流的女孩子,心里只觉难受,偷偷去哭苏小小。
作者:绿鲤
BGM:《C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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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设qian定qing解ti 释yao:
主角是OC雪尔(猫猫人)的魔法少年paro亚种,出生在一个经历过“魔法大消退”的时代,魔法师们与魔法生物们隐退到了一个被称为“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世界当中。而不可见不可说世界,和“太阳下的世界”,即普通人们通过发展科学建造起来的世界,是彼此重合对应的,平时彼此隔绝,仅在极少数地方有比较模糊的边界。
雪尔的父亲是研究魔法时代的学者,成功穿过边界后与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一位“慧女”相遇,结为连理并生下了作为“两个世界的混血”的雪尔。
雪尔在魔法师们的看护和学者们的引领下,长成了一名文静有礼、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因其成长经历的特殊性,他一直缺乏同龄的玩伴。一个人待着便时常在阅读书籍,或者带着父母为他制作的四只魔法浮游炮“Amigo”四处冒险。
最初的故事发生在雪尔的12岁,那时的他已经展露出了魔法的天赋和特殊的体质,能够将两个世界对应的物质和概念彼此对换。由于法师们发现边界的漏洞开始增加,不时发生一些相互泄露的事件,雪尔作为体质能够随意穿梭两界的混血儿就自主担负起了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巡视边界,送还遣返的工作。而通过父亲认识的两位哥哥,卢修斯和约修亚,在那段时间里接连成为了魔法少年,与他一同维护着边界的安定。在后来也同他一起被“魔女箱庭”的世界召唤,与诸多来自其他世界的魔法少年相遇,一同解决魔女的危机,并成为了朋友。
这一次的故事则发生在危机解除,魔女解放,待着“必将再见”的约定从箱庭世界返回之后。
[明夜心火·丝之舞]
我在穿越世界的边界这件事上是有天赋的!
我一定会再次越过边界找到你们的!
两年前的告别时分,雪尔是想不到自己会为这句话而感到不自在和后悔的。
他终于找到了朋友,许下再次相见的愿望,在他回到家之后,他所出生的那个世界却开始发生无数的分别。
一开始只是火柴炭笔之类的小魔法道具被人类捡到制造出连环爆炸案、不可见不可说世界被不知道哪来的列车撞塌了一座观星塔这样的,虽然危险但不至于恐怖的事件。但是后来,大桥凭空断裂了;人鱼湾里开始有钢铁大船无意识地打转;不明生物的血块染红了一整面沙滩;悬浮城一夜之间融化了两座;一列列地铁驶入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安魂所里挂满了连他也叫不出名字的腐蚀粘液与黏菌;然后从那些被无序绞得稀烂的伤口里,失去边界而相互接触的冲突的规则当中,有各种各样的扭曲之物诞生了……
在半年之内,全世界确认为恶性混沌区的地区从0个上升到了11个。虽然大部分的人口都还在继续原本的生活,只是不得不慢慢消化“就是有无法解释的灾难发生”的事实,慢慢接受都市传说发生的频率上升,慢慢习惯新闻越来越多地报道混沌相关的消息。而在那些辐射范围可达百公里的混沌区域周围,交通逐渐陷入瘫痪,通讯变得越来越困难。世界像是在经历一场慢性的疾病,在部分人的日常一点点被啃食掉的同时,诡异融合的扭曲还在蔓延,造成越来越多的脓肿与溃烂。
雪尔就读的学校停课前一天,老师在最后一节课上给他们放了一部电影,是人们团结起来战胜灾难的科幻片。放学时每个人打扫好了各自的卫生,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在班级门口不舍道别,提着比自己的书包还重的提袋,帮缺席的同学捎带物品。有些孩子悄悄地拿出手机,存下彼此的联系方式,期望着今后还有联系的可能。而在办公室门外望着他们的老师对此视而不见,过好半天也只是摘掉眼镜擦了一把,不知是雾还是泪。
混沌的影响就要蔓延过来,已经有学生被扭曲之物袭击受伤,在特别部队过来处理这个区域的异变之前,恐慌的空气就在兀自灿烂的六月阳光中缓慢发炎。在第十个学生遭遇危险之后,学校终于通知停课了。那时还有半个月才放暑假,但家长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带着孩子离开这片地区。去哪里是大人决定的,孩子们只能跟着。于是整个校园里到处都有人在说“再见”,到处都有人期盼着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再见。
对那片混沌区的清扫封印行动他是要参加的,但时间并不在今天,父亲那边的人直到晚上才会来接他。放学后,没有人需要告别的雪尔坐在偏僻艺术楼的阶梯上,那里是他少有人造访的小天地,此时楼梯间里注满浅蓝色的空气,连下面那层楼梯上的女同学的回音都显得湿漉漉的。
“对不起,现在才来告诉你……但是我、我喜欢、……我……”
被告白的人没有回答,不久,忽然慌乱的呼吸和近乎融化的心跳声就开始回响在水一样的空气里。
虽然那边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但还是不打扰别人比较好。雪尔在做了这个决定的同时就站了起来,悄悄地走回教室的方向。然而还没走进阳光的范围,就被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雪尔!”
“雪尔,你过会儿回家吗?”那是同班的女同学珊德拉,褐色卷发用一条深蓝丝带扎成高高的马尾披满肩头,一步从阳光底下跨进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今天下午我要待在学校等我爸爸。”雪尔从入学以来跟她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但记得她的强势。此时他就觉得自己像是做坏事被抓了,马上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珊德拉果然双手拉住他手腕,眼睛里快要冒出光来:
“那就是说你有空对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
“……你先说是什么事。”
“我想去第二医院看看莉迪雅!”
莉迪雅是珊德拉的好朋友,很漂亮的文静女生,一年级学生之间传说的天鹅湖仙女。她半个月前不幸卷入了一块混沌区域,据说伤得很重,就近送到了第二医院抢救,从那以后就没有消息传回学校了。
“……那个医院离危险区的边缘太近了。”
“所以才想拜托你带我去。”她突然压低声音,靠到只有他们俩能听清的距离,微微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你会魔法,对吧?”
“。”雪尔第一次被当面戳穿这件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而珊德拉抓着他的手腕,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总是请假不在学校,就是去和怪兽战斗了吧?我在阳台看见了,上周五夜里,我亲眼看见你飞在天上在跟一种像狼一样的怪兽打架!还带着四个召唤兽!你就是魔法少……年对不对!”
雪尔在心里狠狠地抹了一把脑门子,上周五自己确实在处理受污染后徘徊在居民区的危险魔法生物,自从泄露事件井喷式频发,他正常上课的日子就变得屈指可数了。但尽管如此,习惯于被提醒“一定要保密”的男孩还是试图嘴硬:“……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肯定是看错了。”
“那这个是什么?我可不信你一天到晚随身装一筒网球,这个管子比网球筒大多了!”珊德拉指着他挂在身上的Amigo们的充能舱,打开就能看见四个浮游炮都在里面休息充魔——谁家的初中生会随身带这种东西!
“那是、那是我的私人物品,跟你没有关系!”男孩情急之下甩开了女孩的手,又马上因为自己的失礼而张口结舌地道起歉来,接着在对方的沉默中变得哑口无言。
建筑的影子蒙在少年和少女的身上,六月湛蓝的天空里有很多道飞机的尾迹。
“可是……”
雪尔听到对方先开了口,抬头看到的却是女孩不停地抹掉眼泪,脸憋得通红、用力盯着地面、一副怕人看见她哭了的表情。
“今晚我妈就要把我打包带去黎森特城,如果今天我不能去找莉迪雅,可能就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我爸爸正在各地修灵犀通讯塔,电子通讯瘫痪了也可以使用,一定能恢复联系的。”父亲的工作已经不是秘密,他可以透露这条信息来安慰对方。
“……但是她从做手术之后就只能看见账号在线,不回复我了……我想知道她怎么样了,手术成功吗?她好点了吗?她还会不会做噩梦?她……呃、呜……”女孩努力憋住哭声,却反而打起了哭嗝,懊恼和难过一起跟着眼泪砸得满地都是。
最后,在太阳光爬到他们脚边的时候,雪尔闷闷地递给她一张面巾纸。
“我们得六点以前回来。”
珊德拉听明白他说了什么,歪七扭八地扬起嘴角,从哭皱的脸上用力挤给他一个笑容,和一句更用力的“谢谢!”
下午三点,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洁白轻轨列车越过贯城而过的河流。因为直达那里的线路停了,两个偏离要求的初一生转了车,要多坐三站才能到达第二医院站。
“车上真的都没有什么人……”雪尔说。不同于往常的摩肩接踵,即使刚过枢纽站,整列轻轨里的人也是用两只手就能数清楚,车厢里充溢着明亮的阳光和空气,从车头就能看到车尾。
“我们为什么要坐轻轨啊?”因为多花了时间而有些焦急的珊德拉扭着身子看着窗外的河面:“你不是会飞吗?”
“白天飞行太招摇了,会被人看见的。”
“……………………”女孩似乎是觉得对方在委婉地怕自己重,拖不动,但本来就是拜托别人帮忙,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又坐下来,盯着手机里莉迪雅的照片,自言自语般地说起话。
“莉迪雅,从小就一直在学芭蕾,很喜欢,吃了很多苦也很喜欢。但是上次遇到事故,腿受伤了,需要做手术。”
“我想,是不是手术做得不好,会影响她以后跳舞,她很难过,才不回答的。”
“那天她就是从文化馆汇报演出回来的路上受伤的。以前她去表演我都会看,但是偏偏那次我去上补习班……”
照片上的莉迪雅盘好长发,戴着小王冠,梦幻的裙摆正随着踢腿的动作扬起。那一幕是她在表演中的抓拍,即使是远景的模糊也蒙不住那光芒与神采。珊德拉低着头,车窗标语的影子落在她的鞋面上,像是加了绑带。
“……有可能。”雪尔闷闷答了一声。他知道,发生在霞湾区的那起事故就是边界的混沌造成的,一个恶性漏洞突然生成却没有被立刻发现,从中诞生出了扭曲之物,袭击了那里原本在正常生活工作的人们。莉迪雅也不会想到,自己只是正常地结束活动回家,就会遭遇如此不测。
轻轨上的广播报出了第二医院的站名,两个孩子下了车,出了站,穿过逐渐变长的建筑的阴影,越过异变后显得同样冷清的街道,走进医院。
“她在12楼,60号房间。”
“我们这样的小孩能随意出入吗?”
“因为是小孩子所以才可以哦,如果有人问,就说放学了过来帮忙跑腿。”
“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因为如果莉迪雅的妈妈看到我的话,回头一定会联系我妈,等我回去就是一顿好骂。”
“……如果她妈妈在,你就不进去了吗?”
“如果……如果在的话,就再说!我本来……就只要看到她没事就满足了。”
两个中学生一边等电梯,一边小声嘀咕。医院的走廊上安静而昏暗,两头通风的大窗漏进下午耀眼的阳光,让整个空间都变得像幻觉一样。这一层的病房住满了人,几乎都是那次事件的受害者。病人们在午睡,医护人员也难得有空休息,雪尔和珊德拉让过一台手术推床,终于到了60号单人病房门前。
“她妈妈不在。”雪尔从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莉迪雅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手背上贴着留置针,用深蓝丝带挽起鬓角的黑色长发铺满枕头,像一尊睡美人。“里面没有别人。”贴在门口的珊德拉捏着裙摆的手松开,在他的旁边深吸一口气,然后才转过来轻轻敲门,拉下把手:“莉迪雅?我来看你了哦。”
“……珊德拉……?”温柔的声音细若蚊蚋,十三岁的睡美人张开了眼睛。雪尔关门的时候女孩已经跑到了莉迪雅床边,握住她不打针的那只手,说话间七歪八扭地把哭腔往回刹:“你现在好点了吗?你怎么满手都是汗?是不是伤口疼?要不要给你拿毛巾来?”随着她的话语连珠炮似的灌进耳朵,莉迪雅原本没有焦点的眼睛里稍微恢复了光亮,转过头来给了她一个无奈的微笑,眯着眼睛捏了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今天是星期几?你不会是……逃课来找我的吧?”
“我们停课了,放假了!”
“是因为……之前的事故太严重了吗?外面那么危险……你怎么过来的……”
“我请雪尔带我过来的,不是一个人来的!现在外面没有那么危险,我没事的!”
“啊……雪尔也来了,谢谢你。”
作为局外人站在门口望风的雪尔简单地回答了她。
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女孩只是站在那里,周围就像自带一层宁静的结界,让每个人都知道只可远观,是同学们所传说的“仙女”。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对面说话,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说话。
对珊德拉来说,雪尔的存在就是一个“六点”的倒计时,她放弃了之前的所有问题,拉着莉迪雅的手,问:“莉迪雅,你的手机在身边吗?”
“啊……在的……抱歉,没有回你的消息。”
“没关系,见到你我就放心了!”“莉迪雅,我……马上就要搬家了,我妈要把我带去黎森特城,现在通讯到处出问题,可能有联系不上的时候。如果我没回复,那就是我信号不好。”“如果我换了号,一定会先用旧的号告诉你新的!”
珊德拉蹦豆似的把话倒给卧床的朋友,而莉迪雅抓着她的手,静静地倾听着。末了,才慢慢地问了一句:
“唔……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好长时间……都见不到了?”
“……嗯。”
他觉得珊德拉听起来又要哭了,而莉迪雅的声音却带着温柔的笑意。
“……今天能见到你……太好了。”
珊德拉果然趴下去抱着她的肩膀偷偷哭了起来。雪尔盯着地面,阳光的角度开始下沉,窗子透进来的光照亮了靠墙的一截地板,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格外湛蓝。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跳了一下,像是细微的心悸,氤氲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违和感。雪尔把手放在了浮游炮的充能舱上,开始在屋内四处张望,眯起眼睛寻找这种感觉的来源。蓝色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变得浑浊,如果怪物潜藏在这么狭窄的室内,他也不能保证两个女同学的安全。就在他的神经紧绷起来的时候,扑在莉迪雅身上的珊德拉那边发出疑惑的嘀咕声,“嗯?你说什么?”少女抬起头将耳朵凑近好友的嘴边。
“到、到外面去?现在?”“你的脸色不好,要不要叫护士来?”“好、好!我们现在就到外面去!”“雪尔!莉迪雅想出去,我们……我们把她搬到轮椅上!”
雪尔没有找到那股危险气息的来源,最后扫视了一遍房间,还是奔向轮椅,将之推向病床边。
“怎么突然要出去?她怎么了?”
“我想……到外面去……”莉迪雅只是重复着这个要求,脸色比他刚进门的时候更加惨白,冷汗从鬓角顺着颈项直滑进衣领,碧绿的眼睛忽明忽暗。
“不知道,莉迪雅,你抱住我的脖子。”珊德拉飞快地抱起少女的上身,对茫然失措的雪尔抬了抬下巴:“你搬她的腿,轻一点!”
“好。”抱女孩子的腿是不是不太好?这样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但眼下没有思考的余地,他马上揭开被子去托莉迪雅的小腿,却因为找不到目标而怔在了那里。
“好了吗?你就搬一下……”珊德拉抱稳朋友之后迟迟不见雪尔回应,扭头催促却和他一起安静了下来。
莉迪雅的无菌服之下伸出的,被层层纱布缠起来的腿,只剩膝盖以上短短的一截。
阳光沉落漫过窗来,失去焦点的眼睛不知在看着哪里,她只是很轻地在珊德拉耳边说:“……得……快点到外面去……”
刚才的违和感猛然放大朝他袭来,像一列火车从身边飞驰而去,雪尔确定这个房间里确实有什么不对的东西,不再多说把莉迪雅抱上了轮椅,扯来盖腿的毯子一蒙便和珊德拉一起将她推出病房,小跑着溜过走廊。
“到底怎么回事?你的脸色怎么也那么差?”珊德拉一边跟着轮椅一边问他。
“我感觉到病房里有危险的气息,你带莉迪雅先离开这层。”雪尔将轮椅推到电梯里,拍下了1楼的按钮,“如果有什么看得见的异常,告诉医生准备撤离病人,然后就快跑。”
“你、你要回去跟怪兽战斗吗?”珊德拉握着莉迪雅冷得可怕的手,看着电梯厢门封住少年的背影,也封住对方的回答,她跺了一下脚,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至少得带莉迪雅到安全的地方去。
走廊上一切都正常,只有护士站的值班护士看到行为反常的孩子们探头过来观望。返回病房门前的雪尔按下了Amigo充能舱的启动键,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再次一头扎进了那半屋蓝色的空气,准备对付可能从任何地方浮现的扭曲。
屏息凝神且剑拔弩张的少年忽地茫然——刚才那近乎实质的危险感觉消失了。
另一边少女推着轮椅上的朋友快步走出了电梯,大口喘息着正想冲刺到导医台,却看到莉迪雅指向了大门的方向。她原本忍耐着痛苦的神色在看到大门的时候有所缓和,黯淡的眼睛也在映入地面反射的阳光时恢复了少许神采。
“要、去外面吗?去大门外面吗?!”
“……到……外面去……!”
顾不得医院内不可大声喧哗,珊德拉的小皮鞋哒哒点过湖面一样的大理石地板,推着轮椅奔向敞开的玻璃大门。她觉得莉迪雅也许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从到达地面起她的眼神就变了,那副表情十分熟悉,却让人说不出哪里不对。身后护士发现有人带走病人,马上大叫着“你们干什么?!”赶快追出来。尽管如此,珊德拉还是大步流星推着莉迪雅奔向门外。
“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出去了!”
“——我们出来了!”
珊德拉不敢把她带走太远,减速了几步让轮椅在建筑的影子里停了下来,俯身下来大口喘气,脑子里想着过会儿怎么跟护士小姐解释,甚至怎么跟莉迪雅的妈妈解释,这下不管怎样都要挨一顿骂了,但至少,见到了朋友,也把对方从危险的房间里救了出来。
代价都是微不足道的!
“哈……哈……我们出来了……莉迪雅……你怎么样?”
“……莉迪雅?”
莉迪雅像是没有听到她说话,只是用双手撑着轮椅两侧的扶手,将身体微微抬了起来。漆黑的长发从肩上滑下来,就像丝绸一般。“慢一点!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来做,我们还要再逃远一点吗?”珊德拉赶忙扶稳轮椅,抬起头去确认她的情况,却发现莉迪雅现在的姿势,好像是……站了起来?
毯子从已经失去的双腿上滑落,从右边的纱布中,刺出了一截金属色的细杆,她就借着这根细杆碰到了地面,撑着轮椅,站了起来。
从细杆上,纱布一圈圈垂落,化作泛着珍珠光泽的丝带,又缠络成一只纤细的脚。接着,左边的纱布也重复了同样的过程。
珊德拉与追上来的护士皆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后面,看着丝带分开的缝隙不断向上蔓延,从她的双腿一直爬上腰际。
少女在虚幻的双腿上一步步走向前广场,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稳,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轻盈。她的眼中亮起动人的神采,苍白的脸上有了笑容。从大楼的阴影里,莉迪雅拖着珍珠色的丝带步步向前,在最后一步时顿了一顿,舒展开双手轻落在两侧,扬起头,以芭蕾舞的登场站姿,踏入了下午明亮的阳光。
仍然紧绷着神经的雪尔在病房里放出了一体Amigo,让小家伙在屋内环绕扫描,试图找到那个危险的目标,却没有收到任何反馈。这里的家具、四壁、床头的药品和花朵,都是普通的,正常的物品,没有和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东西对调,也没有遭到混沌的侵染。
“不应该……莉迪雅也感觉到不对劲了,应该不是我反应过度才对。”
就在这时,整个房间骤然一暗,巨大的影子掠过整面窗户。少年猛地看向窗外,只见一个巨大的,泛着丝光的物体进入了他的视野,那么庞大的物体走过不发出一丝声音,只有外面道路上的汽车在胡乱鸣笛,惊恐的尖叫从四围响起。它带着嘈杂轰鸣一般的感觉从他的面前经过,让小猫耳朵和尾巴上的绒毛根根竖立起来,向外炸开。
完了。
雪尔径直拉开窗户跳了出去,抛出全部四体浮游炮,解放了菱纹的战装,旋转着跟随自己落向地面。在开阔的楼体之间,他才看清了刚才扫过窗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几乎和医院大楼一样高的物体,下半是一双丝带缠成的腿,在腰部以上却没有身体,而是丝线围绕着一根金属杆缠绕成纺锤,顶端悬空一轮光辉织就的星辰冠冕,珍珠色的丝带在六月下午的阳光中就像一片明媚的沙滩,而背光的一面则湛蓝如湖水。
“珊德拉在哪里?她通知大家撤离了吗?”就在他这么想的同时,警报声响起,前广场上人群早已四散躲进建筑里,视野里只剩一个身影孤零零地坐着了。
珊德拉望着那支“纺锤”离开的方向瘫坐在地上,身边停着空空的轮椅。雪尔在她身边落下,一边拽她起来,一边大声问:“莉迪雅呢?!她被带进去了吗?”失魂落魄的珊德拉这才回神,彻底软掉的腿得扶着雪尔才站得起来,颤抖着手指向那支在阳光下丝光闪耀的纺锤:
“莉迪雅……变成那样了……”
雪尔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刚才在房间里感觉到不对的时候,正是莉迪雅开始想要出去的时候,等到把莉迪雅送出去了,房间里那股不祥的气息就消失了。也许她在受伤的那天就已经被扭曲污染,却反常地没有立刻被矛盾的规则强行变化,以普通人类的状态被救了回来。但就在刚才,维持着原本状态的力量削弱了,才输给了扭曲的法则,身体彻底崩溃,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到底为什么……”能坚持到今天?
那半是少女半是纺锤的异形之物就在他整理现状的时间里踮起脚来,轻盈地走过街道、越过楼房,停在了三百米外开阔的市民广场。一面镀着来自天际的夕光,一面蒙着仿佛梦境的蓝,顶着繁星冠冕优雅端立,有如首席的舞者。“她”将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提上足尖,一条腿划着优美的弧线端平旋出,踢腿的力量带着整个“身体”旋转起来,一圈转罢收回腿来,屈膝一荡便又是一圈。纺锤上的丝线随着那旋转泠然向外抛起,旋成一层层轻扬的裙摆,如一环一环的涟漪盈盈扩散。
“她”就那么旋转着,旁若无人地,明亮、轻盈、快乐。
整个街区都能看到那十几层楼高的异形之物,“她”却没有做其他任何事,没有破坏建筑,没有伤害路人,只像是在举行一场独舞演出。
这不是雪尔见过的任何一种扭曲之物的行为逻辑。他在两边的世界讨伐过很多种从扭曲中诞生的怪物,那些怪物无一不疯狂地吞噬和污染着周围的事物,而“她”只是在旋转,在一片明亮的日光下,开阔少人的地带,不停地旋转。
现在应该优先汇报给爸爸?优先联络哥哥们?优先撤离人群?优先讨伐……“怪物”?
就在雪尔犹疑的时间里,纺锤舞者旋出的丝带缀成了行星环一般层层的裙摆,扩散着笼盖越来越大的范围,最边缘的丝带失去速度而落下,垂挂在一栋栋临近的建筑上。周围的居民楼内开始有人凑近张望,甚至有人打开窗户拍摄了。
这会是一次大规模暴露,就算请来妈妈那边的魔法师使用超大范围的遗忘魔法也不一定能消除影响了。
“莉迪雅……”
身边的珊德拉仰望着舞蹈的“纺锤”,踉跄着往前走出几步,被阳光照亮的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
“她…她想跳舞……她只是想跳舞……”
“出事之前……她在学挥鞭转。”
身后的少年追过来,马上被满面泪水的少女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雪尔,雪尔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你会魔法!求求你把莉迪雅变回来!把她变回来呜……”
“我的能力是把两个世界的东西对调,没法把她变回原样。而且这么大型的,我没有一个人对付过。”被迫回神的雪尔马上理清了思绪,轻敲了一下身边的一体浮游炮,向自己所属的跨界行动组回报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得联络特殊的人来处理才行!”
“什么人?”
“专门对付扭曲之物的作战小组。”
“他们能把她变回来吗?”
“……他们能,讨伐……”
“那……莉迪雅不就只能死了吗?!”
希望的起落都呈现在少女脸上。她的肩膀塌了下去,茫然地望着正在越变越细的“纺锤”。随着更多的丝线被抛远,开始能看出“她”中空的身体露出了一道道缝隙,也许不久就要用尽了。
“她没做过任何坏事……她只是想跳舞……”
少年和少女都沉默了。
“大概20分钟。”雪尔忽然开口了:“专门的作战小组会到达这里。在这之前,我会再试一试。”
“正常来说,被扭曲污染后马上就会崩溃变成怪物,开始无差别破坏,但莉迪雅没有。”
“也许她还在抵抗,还没有彻底被扭曲。如果她还没有完全被吞噬,我也许能把她‘换’回来。”
凭借“置换”的力量,即使是融在一起的水与泪,只要他能找到其中对应而不同的“定义”,就能顺着“定义”将二者梳理并分离。理论上,只要他还能从这扭曲的异形当中找到“莉迪雅”,就能尝试着把她和扭曲的污染分离开来。
他从未试过,但此刻他愿意冒险。
少年拍一下少女的肩,转换了浮游炮的模式,让双脚离开了地面,准备出战。从他的话语里获得了一些勇气的珊德拉追上去一步问:
“我可以做什么?”
“呼唤她。让她想起自己。”
珊德拉飞奔在到处垂挂着巨大丝线的道路上,两边已经没有行人和行驶中的车辆了,即使有,也是在向着反方向逃命。她在奔向市民广场,那片开阔地带边缘的最高楼。就在上空,今天之前跟她讲话还不超过二十句的同学正快速地掠过诸多楼顶,穿梭在缭乱的丝线之间,试图靠近正在旋转的“莉迪雅”。
“在那么远的位置呼唤她怎么听得到嘛!”她冲进那栋公寓楼,猛地拍开电梯门,直接按到顶楼,然后就只能贴着电梯的内墙,读着楼层一直往上。“也不把我一起带过来,呼……幸好这里还有一栋、楼,20分钟,现在应该、呼……还有17分钟……呃啊啊啊,拜托一定要赶上!”
看完神典石上的时间,珊德拉从没觉得20分钟这么短,而电梯的速度这么慢。
“再坚持一下……莉迪雅!”
躲开飘落的丝带、飞至“她”附近的过程中雪尔一直在观察。纺锤舞者依然旁若无人地转动着,但缠绕成身体和双腿的丝带已经很稀薄,马上就要全部散落。他看见,在旋转的过程中,丝带的背光面似乎在染上浑浊的、有如肮脏颗粒在蠕动的色彩。而当它转到阳光下的时候,那显然不正常的颜色又会在光中退却,变成闪光的珍珠色泽。
“在日光之下还能维持一定程度的自我吗?”
“之前见过的其它案例没有表现出这种特性。”
他想着,从天际来光的一侧飞向“她”,绕着“她”寻找是否还有人类的形态存在于内部,并向着几乎没有了形体的舞者大声呼喊:“莉迪雅!能听见吗?!快停下来!你快要把自己拆掉了!”
而“莉迪雅”听不见他的呼唤,只是在被阳光分成金蓝二色的城市中旋转着,抛洒着涟漪般的丝带。阴影中浑浊的色彩一浪叠着一浪,每一次都比前一次爬得更远。而他每次靠近阴影的一侧都能感觉到一阵无形的轰鸣,就像无尽空洞中的风声,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嘈杂。如果那些浊浪真的爬满了“她”的全身——他知道的,作为人类的莉迪雅就真的找不回来了,完全化作扭曲之物的话,以这样庞大的身形,造成的破坏也是不可估量的。
“再这样下去,就只能开始攻击了……优先封锁行动,然后……破坏结构。”雪尔呼唤了Amigo,斜着飞离丝带抛洒的轨道,从口袋里摸出一管淡蓝色的颜料,抖腕一挥抛出去成一枚子弹,波浪涂装的浮游炮立即过来吞下,在炮口凝聚起冰属性的魔力。
“莉迪雅!!回来吧——!!”
在不远处的天台上,明亮的音色骤然劈开不存在的轰鸣,那么微弱,却传达到了这寥廓的空中。
在冰结弹发射之前,“纺锤”停止了自旋,轰鸣止息。
几秒之后,最后的丝线也失速落了下去,只剩一根金属色的线轴立在广场的中央。
“成功了吗?”
空中和天台上的两人同时发问。
距离跨界行动组赶来还有12分钟,目标停止活动。
距离跨界行动组赶来还有11分47秒,“纺锤”开始倒转。
金属线轴戴着星光冠冕朝着相反的方向转动,将周围的丝线一点一点拉扯着卷回来。从“脚”下开始,丝带裹挟着草坪中的草叶,刮下树干上的枝叶,勾住花坛的边角并将之崩碎,残留着落地时在阴影中洇开的污浊,向回收起。
雪尔倒抽一口凉气向远处望去——刚才扩散出去的丝带层层散落勾缠在广场周围的一排排树木一栋栋楼房上,居民楼中的住户似乎也意识到了危机,纷纷伸出头查看自己所住的房屋是否被丝带绕住。如果它真的要把线都收回去,将方圆几百米内夷为平地也不是没有可能。
“Amigo!换弹!”雪尔立即杀向了最近的广告幕墙,将手掌覆在钢架上,抬手时从幽光中抽出一段带花纹的刀刃,紧跟着又向倒转的纺锤飞刺而去,高举起武器劈向绷在转轴与地面之间的“丝带”。“216.216.216!装填!切割!”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莉迪雅!”看见“纺锤”又开始旋转,看见雪尔拿出了武器与浮游炮一起亮着银色的光芒在空中切断翻舞的丝带,珊德拉急得直摇天台的栏杆,而公共设施与树木被强行拖倒的轰隆声愈来愈近,毫无止息之意,也淹没了她的呼喊。
同时在空中,劈断了正在回收的丝带的雪尔刚刚松了一口气,带着那种嘈杂感的风声忽然从背后攫住了他,下一秒身体就被猛地拍击出去,差一点撞到临近的楼体上。
少年咬着牙睁开眼确定了自己在空中的位置,在撞断骨头之前急停下来,指挥浮游炮再次射出银色的射线切断再次甩来的污染丝带。而身后的写字楼遭到惯性的狂笞,碎了一大片窗玻璃,尖叫声锥进耳中,令他心头一紧,正想赶快把缠绕的丝带全部切断,便又看到一段黑色向着这边挥舞过来。
“看来她、就要真的失控了。”雪尔皱起眉,一咬牙,握住残留在窗框的碎玻璃,置换出“尖锐”的子弹,抛了出去。
在这时,天台上的珊德拉也看到了,那些丝带的断开处自行漂浮起来,重新接到一起,继续向着线轴收回,在阴影中变得污浊的部分则尤其活跃地腾起来,像一条条黑蛇追咬着少年,抽打着建筑。直到在明亮的阳光中褪去浊色,才像是忘记了刚才想干什么一样减速下来,重新绕回线轴中去,为下一次舞蹈做准备。
做准备?
前面施工中的楼房突然从被掰碎的一角轰得扬起蘑菇云一样的灰尘,一阵狂风掀过,珊德拉惊叫一声护住头蹲下去,惊恐的眼睛从指缝里看到一道蠕动的长条破开尘雾横扫而至。
要死掉了。
她想。
随着脚下地面发出轰鸣碎裂开来,身体失重般抛入半空。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莉迪雅。”
“我可能回不了家,也救不回你了。”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却突然发现自己被什么抱住了,从烟尘中冲了出去。
“雪尔——?!”珊德拉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是雪尔多了两道血口子的侧脸,这个还没有自己高的男孩子正托抱着自己离开被削掉的楼角,在散射银光的浮游炮的掩护下躲避追击。
“你怎么跑到这么近的地方来了?”
“太远了她也听不到啊!”
“我说的呼唤是通过祈祷把意志传达过去。”
“………………我只会听字面意思啦!”
距离跨界行动组赶来还有8分11秒,
“雪尔!我好像知道莉迪雅为什么一定要到外面来了!”
“因为感觉到在亮光中能保持一点自我?”
“呃……差不多吧!但是!我觉得她是把阳光当成舞台的灯光了!”
“?”
少年落回地面,在一处相对稳定的矮墙后放下了少女,而少女面对他似懂非懂的表情,转头望向了此时在阳光中放缓了行动的“莉迪雅”。
“她那时候不清醒,但她想跳舞。她可能以为阳光照到的地方是舞台,所以只要阳光照到她,她就会继续表演。”
少年觉得自己明白了她的逻辑,于是顺着推理下去:“所以,被阳光照射的部分还能记得‘跳舞’的愿望,不会立刻被扭曲侵蚀。”
“嗯,要让她停下来,也许可以试一试把‘灯光’关掉。”
“这我可不会,就算把太阳神请来我也不会。”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关太阳!”珊德拉以前就觉得跟雪尔说话有点费劲,现在觉得跟魔法少年沟通真的要费老大的劲,“有没有办法,让她看到光线变弱了,比如,给她把眼睛蒙上、或者类似的……”
“在她周围制造一个暗区。这我可以尝试一下。”雪尔也认真起来,语速提到了跟珊德拉一样蹦豆的程度:“但是那样她可能会马上就被扭曲吞噬,那时候她就真的再也不是莉迪雅了。”到时候,就只能让跨界行动组将之讨伐了。
“我知道。”珊德拉依然望着在原处整理着自己的“裙摆”,正为下一段表演做准备的“莉迪雅”,“所以我要去。”
“你要去?”
“之前我的呼唤传到她那里去的时候,她停下来了,我觉得她还能听到我。”
雪尔默认了这一点,当珊德拉的声音穿透空气,莉迪雅的旋转,连同周围那不祥的轰鸣就止息了。
“所以,等你制造出暗区的时候,她应该会停下来,也可能会谢幕。那时候,我就到她面前去,去接她。”
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像我没能去的那一次一样。
“趁着那个时候,试一试你说的那个办法吧。”
这是莉迪雅最后的希望了。
“好。”雪尔确认了一次时间,决定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你先在附近找地方躲好,看到影子蒙住莉迪雅的时候就进到影子的范围里去。”
少女点头,再次目送少年离开面前,带着曾经被她以为是召唤兽的浮游炮们回去应对仍然在回收丝线、脚下一片狼藉的“莉迪雅”。而她自己,也要穿过那片狼藉,向着她出发了。
“卢修斯哥哥!约修亚哥哥!有可能的话,拜托在5分钟内赶到我这里来,需要支援!”低空掠过废墟寻找着置换素材的雪尔用空着的那只手从胸前的口袋内抽出一支黑色的羽毛,像划燃火柴那样在空气中点燃,在它全部化为灰烬以前呼唤了他们。无论多远,用约修亚的羽毛制成的这件魔具一定能将声音传达到。
他并不知道5分钟内他们是否能赶到,但他确信,只要他们听到了,就一定会赶过来。
然而,无论是两位哥哥先到,还是跨界行动组先到,他都只能再撑五分钟了。
雪尔刚一出现在知觉的范围内,便立有几处拌住建筑物的珍珠色被剪断了。纺锤舞者处于影子中的丝带立时蠢蠢而动,冲着飞行中的少年狂舞过去。而少年像一颗子弹,在它围出的这个范围内四处飞射,来势凶猛地向它发起了反击。
预先从毁坏的巴士上借来的“红”,在他手中化作烈火顺着那丝织品燃烧过去,留下一片默片般的黑色车皮;自广告上拆来的“紫”,以闪电之姿袭向缓慢转动着的转轴,只剩饱和度归零的版面;于飞起的树叶间夺得的“绿”,缠绕成道道飙风,裹挟着黑叶的飞刀簌地撕开威胁居民的丝带;抽取自建筑外墙的“黄”,展开成石英之盾,拦住从变黑的楼体脱落的碎片……
珊德拉顶着一块碎塑料板向前移动,跳过地上的凹坑,爬过堆积的水泥块,耳边不时就传来东西砸落的声音,越往前走,越像是走进默片当中,置身一片黑灰之海。她从半透明的塑料板下看到雪尔在缠斗中快速地移动着,消耗着魔力置换出各种各样的攻击,留下大片大片的黑色。他像一只白羽的燕子,孤身飞翔在珍珠色的风里,穿过湛蓝的空气去啄落粘附在丝缎上的脏污。
他数次与刀锋般的丝带交击又弹开、令观战的少女都心惊胆战,直至看见被他卷住手脚,朝着电信大楼上甩去,由灰色转化成的石化外壳砰然炸碎的瞬间她不由地惊呼他的名字。
她看不到他在哪儿了。
墙面上只有肉眼可见的裂纹、碎砖,还有被楔进墙面的碎石,连他的浮游炮也不见了。
“……雪尔?”
珊德拉慢慢地放下头顶的塑料板,哆嗦着向前走出两步。
雪尔哪去了?他也……被我害死了吗?
在广场的四围忽然有微光泛起。
四道黑色的光线从废墟中交错着上升,抽取这段“默片”的黑暗织成四幕花瓣般的黑影,向上勃然生长着,将那异形的身影包裹入其中,在她的面前化作漆黑宁静的一朵。
伤痕累累的雪尔喘息着从一扇破碎的窗户中缓慢地钻出来,手中拎着一管刚换来的寒冰之蓝。
“珊德拉——现在!!”
少年的声音点亮少女的眼睛,同样灰头土脸的珊德拉丢掉保护自己的“盾牌”,大步冲进那片暗影的帘幕。
里面的“莉迪雅”静静地停在那里,“她”好像刚刚醒了一场梦,但被坏小子纠缠了太久,衣裙都没有整理好,一圈圈松松地围在腰上,软软垂下来散了一地。
舞台的“灯光”熄灭了,微微照亮这个空间的是“她”星光的冠冕,而那些污秽的颜色也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快速蔓延。“她”只是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走进黑暗里来的珊德拉。
和她一起长大,支持她学跳舞,每次比赛和演出都会来看她的珊德拉,一头褐色的卷发沾着好多的灰,眼睛含着泪水却笑着向面目全非的她张开了双臂:
“恭喜演出成功——!”
“我来接你啦,莉迪雅!”
只有她们俩的影幕里,珊德拉把双手张得很开,就像以前每一次去接莉迪雅从舞台回来。在别人眼里只可远观的仙女,只会蹦跳着扑进她的怀里,问她“好不好看”,然后笑着穿上她带来的外套,拉着手一起去后台卸妆,或者直接一起回观众席,最后一起回家。
“莉迪雅”开始倾斜,朝着珊德拉的方向,珍珠色与污色交错的丝线垂下来,就要触碰到她的手腕。一阵细碎的声音慢慢爬上耳轮,冰霜便从视野的另一边蔓延到了与自己咫尺之遥的那一截丝带。
珊德拉蓦然怔住,然后想起雪尔一定在这里,歪过身子一看,他果然从那层叠冰封的丝质物后面走了出来。
作战成功了,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珊德拉不敢大声呼吸,等着雪尔用他的办法尝试从这着扭曲的形态里找出莉迪雅,却突然听见裂冰的声响,影幕被光撕裂,少年一个趔趄跪倒在她面前。
“雪尔?雪尔你怎么了?!”珊德拉赶忙跑过来扶住他,对方抓在她手腕上的力量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她忽然意识到在这近二十分钟内他一直在消耗体力和魔力,而且受了伤。
他只是会魔法,不是金刚不坏。
凭他的魔力根本维持不了多久的黑暗与冰封,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到极限。雪尔再次感受到了那阵让他汗毛炸开的轰鸣,近得就像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他的每一种感官都告诉他身旁的“莉迪雅”又要跳舞了。散落在地的丝带纷纷扬起,在光影之间不断变幻着侵蚀的颜色,但他已经没有力量去阻止“她”了。
他已经听到了丝带狂舞而至的风声。
她哭着用身体护住受伤的少年。
“……不要……”
“真是一场闹剧啊。”轻慢的语调带着一丝微微的鼻音,疫医面具之下似笑非笑的蓝发少年漫步降临,当他站定时,一地狼藉投下的影子已经随他的步入盘旋着编织在一起,重新闭合成了一片更深更纯粹的黑暗天穹,将几人笼盖于内。
原本就要斩至眼前的风声被簌簌的声响打断,珊德拉睁开眼睛,只见与自己一步之遥的那段丝带从一只系着红线的手伸出的方向开始横生冰凌,在一阵咯吱中将整个纺锤舞者冻成了一座冰像。而她和雪尔都被另一只手环住,在这几秒内毫发未损。
“你们还好吗?”护住他俩的银发少年轻声询问。珊德拉摇摇头,现在她惊魂未定,扶着雪尔慢慢站起来,只听见他说:“我没事……卢修斯哥哥。你们来了就好……幸好你们来了!”
“我正好和约修亚在一起,听到你的消息就过来了,跨界行动组也快到了。”被称为卢修斯的少年看了一眼被冰封的异形之物,又扫了一眼两个小一些的孩子,轻声说,“你们先离开这里,过一会儿让约修亚给你们治疗。”
“等等!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组,就是来讨伐……‘怪物’的吗?”少女马上就急了,而身边的雪尔平复了呼吸,扬起脸来指着动弹不得的冰像向卢修斯与约修亚解释。
“卢修斯哥哥,还有约修亚哥哥……那个……是我的朋友变的,她的状态很特殊,我想再试一试把她置换回来。可以请你们维持一会儿这个状态吗?”
卢修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打量了雪尔一遍,最终点了点头。当他望向身边的约修亚时,约修亚也保持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将头微微歪向一边。
在这片无光的天穹下,雪尔闭上眼睛将手掌覆上了结着一层冰凌的纺锤舞者,像往常进行“置换”时那样,让意识沉入那片混沌之中,寻找莉迪雅存在的痕迹。
当万物的规则能够正常流转的时候,每一种理都会像梳好的丝线那样排列在一起而互不干扰,沉静而清。但混沌之中的理是扭曲着互相缠绕、接合、打成错综复杂的死结的,以至于最终生长到一起,变成伤口的增生。
他的意识刚一穿过冰封的表层,就像被迎面轰击一般身处于那令他浑身发麻的轰鸣之中,盘根错节的、肮脏增生的扭曲在这里有如实质,在这样的环境中还会有原本的灵魂存在的可能吗?
头开始疼痛,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潜得更深了,但还是用那份置换的力量梳理着这些错位的“丝线”,试图从中找出一丝明净的东西。
“莉迪雅……”
“莉迪雅,你在哪里?”
忽然他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在嘈杂得仿佛地狱的轰鸣中哀伤地响起:
好想跳舞……好想再见珊德拉一面……好想活下去……
就在那些蠕动增殖的扭曲的中央,他找到了,温润的碧绿色。那只可远观的,仿佛仙女和睡美人的,清丽而温柔的气息就在那里。可越是靠近那里,耳中的轰鸣就越嘈杂,近乎触觉的疯狂和矛盾就贴着他的指尖拼命拥挤。脑袋胀得像是要裂开,手指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消化掉,但那份哀伤的低语还在这样的地狱中不屈地存在着。
又让他如何松手呢?
雪尔现实中的身体好像不属于他自己了,支撑着影子结界的约修亚眯着眼睛,提醒身边的两人,他可能得随时抽身。珊德拉闻言露出无措的表情,最后还是将担忧摆在了脸上,双手握住雪尔的手,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不断默默地祈愿着。维持着冰封的卢修斯没有多言,只是将手放在男孩的肩上,让魔力脉脉地流动过去。
就要随着无序扩散开来的雪尔忽然感觉到了自己,有什么屏退了周围的轰鸣,坚定的力量顺着双手向前延伸。
好想跳舞……好想再见珊德拉一面……好想活下去……
他向前伸出手去,撕开四周粘连的扭曲,捉住了那段碧绿的丝,牵连着千丝万缕缠绕其上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将它从混沌中撕扯出来。
“回来吧——莉迪雅。”
少年的身体忽然脱力,倒在卢修斯的双臂中。就在此刻,冰凌寸寸开裂,那庞大的身体、无数的丝线,像被卷进旋涡一样朝着他的手所在的位置缠绕收束进去。当他沾着难以形容的黑暗的手从涌动的丝带中脱出,掌心正牢牢握着一只苍白的手,接着是手臂、肩膀、长发、身体——
雪尔再次感觉到了光,身边是两位哥哥模糊的身影。耳中听到了珊德拉欣喜的声音呼唤着莉迪雅,夹杂着胡乱的感谢,实在是语无伦次。
这次她一定是喜极而泣了。他想。
“谢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把莉迪雅救回来……呜、”
“莉迪雅,莉迪雅现在没事了我们、我们一起回去,”
“这次回去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分开!”
虽然双腿空出的位置还被丝带状的物体缠裹着,头发和衣摆也残留着异化的痕迹,被“换”回来的莉迪雅靠在珊德拉的肩膀上,感受着对方把哭得湿漉漉的脸蛋贴在自己的刘海上,轻轻握住她的手,用那温柔而哀伤的声音笑着叫她的名字。
“……珊德拉。”
“嗯?”
“今天能见到你……太好了……”
“我也觉得太好了,我一直都好想来找你,你出事的时候我吓死了,你不回我消息的时候我也吓死了,刚才也吓死了!以后不能再这样吓我了!”
“……”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仙女靠在她的怀里,像是在偷笑着。
“……莉迪雅?”
那天无论是警车还是救护车都来了好多,雪尔在卢修斯和摘了面具的约修亚的陪同下接受过了治疗,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等待着他的父亲。披着毯子的珊德拉坐在长椅另一边,盯着地面。
她的母亲有一头和她一样的褐色卷发,在晚上8点急匆匆地赶来,高跟鞋跺得地面铛铛响,一看到她就冲过去打了她一巴掌,珊德拉的脸都跟着甩到了一边。
“不是让你在学校等我吗?!”
旁边的卢修斯站起来,皱着眉正待说些什么,又看到她按着那孩子的肩膀跪下来,红着眼圈抱住她,说:“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差点以为你也没了!”
珊德拉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也抱住她的后背,也没有流泪。
两名少年看着那个女人牵着失魂落魄的珊德拉走了,彼此看了一眼,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母女俩出门时正迎面的是雪尔的父亲,戴着眼镜的男人夺门而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雪尔跟前,蹲下来仔细端详了他一遍,握住他缠着绷带的右手,然后才将他搂进怀里,下巴上的胡茬都蹭到他的额头上。
“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他知道父亲应该是刚从某个基站的建设点赶来,可能也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往常他不会这么做的,但是这一次,雪尔久违地靠在了父亲肩上。
“爸爸,我好累。”
莉迪雅从扭曲的形态中被剥离出来不超过三分钟就停止了呼吸,医生认为她死于急性器官衰竭,而法师们说,抵抗扭曲的污染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
能一直坚持到那一天,应该是为了见到什么人吧。
想跳舞,想再见到珊德拉,想活下去。三个愿望,只有一个是可以实现的。
后来雪尔再也没有听说过珊德拉的消息,应该是和母亲移居到黎森特城了。
父亲在那之后也依然奔波在建造灵犀信号塔、在混沌区保障联络的路上。
卢修斯和约修亚两位哥哥仍然在与他不同的分组里,但同样继续处理着各种泄露事件,镇压扭曲,保护着两个世界的住民。
一切似乎都如常。
世界从那一天开始改变。
莉迪雅的一舞令超自然之力的存在彻底暴露在普通人的眼下,将两个世界融合的恐惧被真正摆上了台面。科学世界的人们被正式地普及了有关混沌与曾经不可见不可说之物的知识,魔法师们也不得不去认识那些与他们所知的秩序完全不同的事物。在双方更广泛且正式地达成共识之后,讨伐扭曲之物、净化混沌区、封印漏洞的行动更加有效且有针对性地展开了。雪尔从扭曲形态中剥离回被污染的本体的消息受到了重视,有人说,这可能是事情的转机。
这是新的开始。
但灾难也才刚刚开始。
雪尔第一次知道。
梦想。生命。友谊。
都是那么容易失去的东西。
当世界的融合成为灾难,人们都在不断失去珍爱的人与事。在绝对的天灾面前,个体毫无抵抗之力。寻求安居之所的路途,养不活长久的友谊。无论是想要成为名满天下的大贤者,还是想要站在舞台上表演热爱的舞蹈,都不是这份动荡允诺得了的人生。
就像在停课的一天尚带着约定和梦想告别的孩子们,曾经被认为理所当然地“一定”和“我想”,如今都不会实现了。
十二岁的雪尔想象过很多次长大以后成为厉害的魔法师,打破各个世界的边界,与在魔女的箱庭遇见的朋友们再度相见。那时候,他希望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自己,睿智、从容、神采奕奕。
十四岁的雪尔从时空门走出来,再次见到昔日的伙伴的时候,要面对的却是广泛发生在各个世界的毁灭危机。而对方看见的,只是一个弱小、不确定的,不能拯救任何人的自己。
这世上有那么多纯真善良的孩子许愿,所盼的团圆安全温饱与幸福皆没有发生。
为什么偏偏是我的愿望以这样的形式实现了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