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要求:无声
备注:凑字数的狗血文。
1、
徐铭摘下墨镜的时候,八月的毒日头已经把他烤的快要脱水。额头上的汗顺着脖子流进衣服,贴着上匀称健硕的身材,足够让他私人教练为此感动流涕。
四小时前,他自己开着车,又转了当地人改造的电动三轮,终于找到了所谓的码头。码头的台阶上布满了小个的牡蛎类的双壳生物,台阶颤颤悠悠像是多年失修。而他在码头边烤了将近半小时终于等到渡船来到这个小岛上。
小岛上只有一条海堤上的水泥路。高高的海堤将外边海水,滩涂和农家的土地隔开。一路上都是海水和树木香氛混合的气味。
然后,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导游。水泥路快到尽头的小旅馆外,那个穿着白T叼着冰棍,笑的一脸阳光的青年朝他挥了挥手。
“一路辛苦了。徐……铭先生是吧。”
徐铭把包卸在旅馆大门外,他看着这个小导游,艳阳把他白色的皮肤照的几乎透明,好看的褐色眼眸正盯着他满是笑意,还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也没想到这两天会有客人,你也知道最近这太阳大了……哦,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您好啊,我是你的导游慕洋。”说着想帮着把行李抬进旅馆,徐铭盯了他一眼,拨开对方的手把行李拎了起来。
“先带我去我房间吧。”
“哦,好的徐总。”识趣得松开手。毕竟,不让碰行李的客人多了去了。给自己发工资的那位爷还说,是个大公司的老板要好生伺候。小导游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从前台拿了钥匙招呼徐铭上楼,毛茸茸的浅色头发在徐铭眼前一晃一晃。
与其说是旅馆,倒不如说是一个五楼的民房改造的。不过小岛上,人少,屋子平方也就打大了。一层三间卧室,每间采光空间都还不错。
小导游把人带上楼,乐呵呵说了一句。祝您旅游愉快就一溜烟跑了。
眉宇间皱成一个川字,徐铭看着那扇被砰地关上的门。朝四周望了一圈,屋里的空调开了起来,驱散了一路来奔波的灼热,他叹了口子终于筋疲力尽得仰面倒在了床上。
徐铭来的是一个并未开发完全的小岛。
虽有着属于南部小城特有宁静与祥和。事实上交通却并不怎么便利。
与其说是度假村,倒不如说是真真正正的小岛。据说岛上老一辈大多打渔为生。近年来,年轻一辈出去谋生,在外头买了房,老人接走的接走,全家搬迁的搬迁,岛上也就安静了下来。但岛上环境和资源都不错,有人回来灵机一动,便改造了作为半个度假村。
来这里的人大多是选着时节。比如初夏大米草刚长出可以采摘,夏末初秋,海岸边贝类正肥美鱼虾丰富的点。来岛上体验一把采米草,挖牡蛎海蛏的滋味。但那都是一些并不过于炎热,夏夜里却安静舒适的时段。而徐铭却不是,像这个时节来的人,用徐慕洋上司的话。脑子一般都不好使。
2、
第一天累得不行,徐铭洗完澡,打算睡一觉会便去找他那倒霉导游,没想到竟然一下睡到了天亮。
盛夏不到晌午便艳阳高照。窗帘不知道被谁拉上了,微微漏出的一条缝隙正好落在他眼帘。床上的人睁开眼,阳光把他的瞳孔照的浅淡。
徐铭天生有着让大部分女人过目不忘的脸。五官端正而精致。本就英挺的眉眼,却因过早成熟,以至于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事业有成,成熟冷静,大多数女人的理想型。但他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他这次出来的原因是逃婚。
拿出枕边的手机看了一眼,上面并没有什么短信。他两日前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假,大部分工作交给了私人助理,这是一张并没有太多人知道的号码私人卡。
他走到床前打开窗,一股热浪迎面冲进来。不消一会,鼻尖上隐隐冒出细细的汗。
真热。
蜿蜒的水泥路顺着海堤把海岸滩涂和乡村隔开。背后是环绕的山和茂密的数目。
窗外屋子外种满了不知名的花。
徐铭一眼瞥见,他那位导游正拿着水管,摇晃着手给花圃房顶做清洗。手指捏住水管,他仰着头眯着眼,白色短T被溅出的水打湿,似乎这大热天干活也乐哉其中。
小导游发现了他,朝他招手。
“诶!G额…不是…那个,徐总,你醒啦。下来吃水果。”他的模样有些热情,单手指着不远处树荫下的果盘。“老板今天出门了,我偷偷切的,快!”
活像一只偷藏了鱼的小奶猫。
“来了。”
冰镇过的西瓜在太阳底下冒着凉凉的雾气。徐慕洋把东西放在花架下。坐在台阶上就吃了起来,用水草草冲过的双脚还沾着水滴,卷起的裤腿下大喇喇套了双三角拖。徐铭有些哭笑不得得看着他。
拿出一块西瓜塞进嘴里,冰凉清甜的汁液流进肚里,心情也变得好了许多。
“你……今天……想去哪?”西瓜塞在嘴里有些口齿不清。徐慕洋指了指房子右侧小路通向的一座山。“山里金茶可以摘了,最近时节真好,晒两天拿回去泡茶降火。”
然后脖子一扭,左摇右晃找到一个可以看见远处海滩的角度。说。“大老板,我是不建议你去挖牡蛎什么的。现在季节没到,挖出来的都是瘦的不行的苗。大米草就跟别说了,过了季了。摘下来根本不能吃,粗的要命,你要想挖,明年春天来。”
“你倒知道得挺多的。”小半块西瓜下肚,看见对方还乐滋滋得往嘴里塞西瓜,徐铭便停了下来看他。
导游沾了西瓜汁的脸骄傲得抬起来。“那是自然,我可是这儿的导游啊。”
“干的是不错。”屋边风铃响了一声。
徐铭伸手擦了擦他嘴角,问。“但你是真不打算回家了?我的傻弟弟。”
3、
当天下午,徐慕洋很自觉得带自家大老板去山里转了一圈。
并不是什么专业得旅游景区,很多上山的小路只有当地人知道。徐慕洋轻车熟路得背着一个小竹楼在前头领路。午后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漏下来,阳光蒸发出的树木的香气和温吞的蝉鸣。
山间唯有一条路直通山顶。再往上走,是岛上特产有金茶,与茶无关,仅是种良药,可降火消炎。再远些是个废弃的水库。但凡夏天台风严重,水位升过海堤,会有人组织村民来此避难。
徐慕洋一张嘴天生上扬,一路给徐铭作介绍,轻启的唇不自觉带着几分笑意。疏阳斑驳落在浅色的发上,看上去蓬松柔软。徐铭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在后面跟着,只有在对方做介绍的时候低低应几声。
若不是一些意外,这便是兄弟二人多年来相处的方式。
徐家是家族企业,徐铭与徐慕洋父母二婚。徐铭长他两岁,虽同父异母,徐铭对这个弟弟倒是不错。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两人,总有些不如意。
也就在两年前,徐慕洋被父亲逼得逃婚离家,一人在外和家里断了联系,当然这也只是他单方面的认为。
但不知是为了贯彻那句‘与家中再无往来’,亦或只是自尊心作祟。徐慕洋把在老爹身上受的气,或多或少转嫁给了徐铭。自此之后,徐铭再也没听到对方叫自己哥哥。
徐铭是看中这个弟弟的,既然他不愿意,也不勉强。他只是几乎快忘记,上次老实叫自己哥的小孩是怎么扑进自己怀里的了。
“诶?竟然有这个?”
小导游两眼一亮,招呼徐铭过来。茂密的树丛里隐约有一排不足百米高的“竹子”。和着风微微传来一股甜意。徐慕洋用刀砍断了两棵,取了中间的一段。然后,乐滋滋地用带来的清水洗净表皮,递了过来。树枝沾着的水珠有些冰凉。
“这,是什么?”
徐慕洋小狐狸似得眼睛眯起来,伸手把一根“竹节”塞进了嘴里慢慢嚼。
“甜蔗啊,比甘蔗小但是特别甜。不尝后悔哦。”
看着小导游一副自信的模样,徐铭只好接过那个像竹节一样的东西。一口咬掉竹节的表皮,里面鲜嫩多汁的白色脆茎。比甘蔗薄的表皮,却同徐慕洋说的一样,水分充足流进齿间意外津甜。
“不错。”
“是吧,是吧!”似乎被徐铭认可后有些开心,小导游勾着嘴拉起徐铭的手,带着他往树丛伸出走。
手里甜蔗的汁液顺着表皮冰凉凉落在手上,山里开遍了茂密的玉簪花。纯白色,时不时落下。
他们慢悠悠走着,盛夏的暑期在茂密的树荫间被消散了几分。褪去严酷与灼热,剩下是夏季山林里特有的树木香气。光影婆娑,闪过视网膜映出斑斓一片,像是某部旧电影里的走马灯。
他忽然记起小时候,牵着小慕的手去街上买冰棍的样子。
阳光里,小孩嘴里塞着冰棍双手冰冰黏黏得往自己怀里扑,喊着“多多”还是“哥哥”这样模糊不清的调子。时间就放佛在那刻停止了。
4、
“……好热。“
一开门扑进民宿的空调里,徐慕洋像死鱼一样晾在吧台上,看着徐铭苦大仇深。“大老板,你说你没事怎么挑这种日子来。”
连续两天,徐慕洋带着徐铭在小岛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徐铭虽然早早开始处理何氏集团的生意活动,却也时常会空出大把时间健身。小导游却在大夏天太阳里东奔西跑累得够呛。
“小慕,一身汗,别直接站在空调下面。”徐铭伸手想把对方从空调下拉出来,吧台的电话忽然响了。
“喂,老板啊。啊?好的,好的。我今晚看看天气预报。”小导游的眉头皱了起来。“行,应该没有多少个,最多就两组人。没问题,放心吧。”
“怎么了?”徐铭偷偷把空调风向转了一面,看徐慕洋把电话放下,问道。
“台风。”
短短应了两字,徐慕洋伸手开始查电脑里的房屋预定。手机夹在肩膀和耳间,骨节分明的手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着。“不确定是热带风暴还是台风,度假村这两天活动估计都要暂停。最快的那两拨安排在四天之后,我需要先打电话商量一下退订还是延期。”
“喂,您好。陈先生吗?您之前在我们旅店预订了3天的房……”
还鼻尖还冒着室外带来的汗,徐慕洋一双眼睛却盯着屏幕一瞬不瞬。
徐铭静静靠在吧台上,看着他。在他眼中徐慕洋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游戏输了还会撒娇耍赖,家里把他宠的不行,双脚沾不下地,碰不着泥。可不过一年时间,他家小少爷在外头竟然也生活得全须全尾的。
简直像人间奇迹。
他抽了张纸巾擦掉对方鼻尖额头的汗。
注意到他的动作,徐慕洋眨着被汗浸染的长睫毛转过头。手指着电话,用口型说了一句。
你快去洗澡。
微湿的睫毛下,眸子泛着水光。徐铭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慢悠悠挠了一下。单手撑着吧台身子探了过去,嘴唇在眼睑上轻轻一碰。动作很慢,慢到微微错开之后,他感觉到徐慕洋颤动的睫毛在他唇上轻轻扫过,密密麻麻得痒。
>>>>>>>
台风前的天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预兆。帝王蓝的天幕,和纯白色的团云。
忙完手头的事,徐慕洋从仓库里拿出防台风的铁架,准备给外面的花棚固定上。
灼热的空气带着海风迎面扑来。刺目的光线里可以看到海堤上,有老人拄着拐杖走过的声影。再远些,视线外的海滩上。也许海浪正拍打着泥泞滩涂,随退潮露出湿漉漉的海草和偶尔冒头的寄居蟹。
这是一个几乎没什么人知道的度假村。基础设施并不好,甚至连像样的超市都没有。要不说这个季节来这里的都是傻子。分明一张机票就能去三亚沙滩上晒着日光看着大海的人。硬是开了四小时的车,顶着烈日拖着行李半死不活的来了这里。
风吹过门外风铃叮铃作响。徐慕洋心不在焉得抬手把铁架固定在花棚四周。烈日照着金属质地的边框十分烫手。热汗顺着眼皮流下来,有些微微黏腻的感觉。
意味不明的烦躁感觉在心里头搅成一片。有花瓣落在他鼻尖,却粘着皮肤很轻甩也甩不掉。
小导游嘴角抿了抿,有些委屈和气恼得骂了一句。
“谁要你来了,混蛋。”
5、
台风突袭,一来就是一周,一周之内小岛上没有船只往来的。
所有旅馆游客都走了七七八八。昏暗得光线,映着人烟稀少的小岛冷清得毫无生机。
徐慕洋看着徐铭般行李下楼的时候,微微歪着头,笑看着他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
“大老板,回去一路小心哟。”
徐铭四天后有个招标会议,如果不敢在台风前走必定会错过。于是原本三天后才结束的假期也只能提前终止。吧台上徐慕洋的表情一如往常,专业小导游似得招牌笑容。好像这大台风天气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徐铭皱了皱眉,转头望向屋子的天空。
将来的暴风雨隐约在空中露出了真面目。乌压压的阴霾远远压了下来,带着闷热的空气和海鸟聒噪的声响。
“你一个人要小心。”眉眼带着些担忧的神色。他很想让徐慕洋和自己一起回去,就算不回家也好。台风在海岛上实在不安全。可是对方还是执意留下来。
——大老板,我在上班啊。
眨了眨眼,徐慕洋一个劲他快走。对方想帮忙搬行李的时候依旧拒绝了。毕竟从小到大徐铭都舍不得让徐慕洋搬重物。即使他长大了,这个习惯依旧没变。
“台风明天就到,今天又最后几班船。你快点,雨下下来,就来不及了。”
小导游穿着一身白衬衫站在旅馆门前,冲他远远喊着。
徐铭回头的时候,对方少有得没笑。阴沉沉的天空,像是一张巨兽的嘴,吞噬着面前的一切。包括他眼前那个有些单薄的青年。
徐铭觉得有点想上前抱住他。
>>>>>>>>>
下午三点。台风的意味越来越重。风卷着海面的低温俯冲地面,打在广告版上劈啪作响。
接完老板的通知电话。小导游驾轻就熟得把楼里的窗户一扇扇关起来。
阴霾遍布的天,不到傍晚,已经昏暗得看不见几米开外的东西。窗外的海面,隐约有翻卷起的浪潮,和往日不同带着一种明显的危险气味。徐慕洋探出窗感受到渐渐变大的风力。大概不久就要大雨了,到时候渡船会停航。
还好让徐铭提前走了。徐慕洋有些庆幸。
仔细检查了闭路线,网线,全部关闭。徐慕洋留了几盏大厅的灯,机智得把蜡烛和打火机找了出来。
老旧的烛台放在手上摆弄了好久。
去年台风天,他其实也是一个人。
老板从来台风前就走,他刚来,被安排留下来看店。
大半夜电缆被吹断了。外面风雨交织砸在玻璃窗上,还有不知谁家东西呗折断的声响。第一次遇见那么大的台风。空荡荡的屋子没有一点光线,屋子外只有愈演愈烈风声和极目的黑暗。徐慕洋在角落里抱着手机,看着一点微微的蓝色光线,某个电话拨号键在他手里按了好几次,始终咬牙没按下去。
他挺怕黑的。小时候总是在大雨天躲进徐铭的被子里。然后那个晚上,借着手机的光线找到了一排蜡烛,蜡烛亮起来的时候,他实在蹲在地上掉眼泪,边掉边骂自己脑子有病。
人总会在某一刻想到世界末日。
在最无援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
徐慕洋那年想的,是他的倒霉哥哥。
6、
“今明,将有热带暴风登陆,请各商户做好防范措施。”
“今明,将有热带暴风登陆,请各商户做好防范措施。”
岛上重复的广播声被大风吹得七零八落。折腾了一天的徐慕洋给自己好好洗了个澡,擦了擦湿哒哒的头发,伸手将手机调到关机界面。
虽然台风猛烈,一般不会有闪电。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他觉得还是关机为妙。一切妥当,小导游缩进厨房,避免了电磁炉,用起了最原始的灶台。
这灶台去年救了断电快饿死的他。
如果世界上灶台选美,徐慕洋一定要带着他的灶台女神站在冠军的领奖台上。
不过好在今年没断电,徐慕洋不但不用摸黑,煮着有调料包的泡面。还能选是鲜虾鱼板还是香菇炖鸡。顺便还能敲俩鸡蛋。
“砰砰砰!”
巨大的风声和东西砸过大门的声响,吓得他一抖。
毕竟台风天气,谁家脸盆,晾衣服的竹竿,或者是度假村的广告牌被吹飞都是有可能的。摇了摇头,徐慕洋从锅里把面盛出来,冒着热气的面条和浓浓的汤,香喷喷得。吸溜吸溜往嘴里塞,他觉得自己人生圆满了。
可谁知道呢。
毕竟,他是亲眼看着徐铭上渡船离开的。谁会脑子有病在台风天,又赶着最后一班船回来这个没准下一秒要断电的破岛上。
他疑惑打开大门的时候,窗外的风夹着大雨几乎一秒钟拍得他全身湿透。风声和外面花棚上的塑料膜发出巨大可怖的声响。他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最后只能开始大喊。
“我靠,你有毛病啊徐铭!!”
徐铭回来了。
全身湿透,拎着他熟悉的行李箱。和两代扎的严严实实的,鼓鼓的塑料袋。
就这么回来了。
大老板平日整理认真得头发狼狈得搭在头上,雨水顺着鼻梁流过脸颊从下巴滴落下来。
他说。“我回去的时候,听说每次台风都会把电缆吹掉。我记得你怕黑,要是断电了怎么办。”
他把满是雨水的手抬起来晃了晃。“看,还给你买了点吃的。”
那些努力建立起的屏障像大坝决堤。
没有人告诉过徐慕洋,他有多喜欢自己的哥哥。也没有人告诉过他,这种喜欢要停在什么位置才最适合。
在这座南部温柔城市里,那一夜铺天盖地的极致与疯狂随着暴雨顷刻而至。
小导游的眼睛被雨水吹得湿透。长长的睫毛被水粘在一起,然后有什么滚烫的跨啦啦碎烂了一地。
——你也该结婚了。
——为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成天对你哥藏那些脏心思你不丢人吗!
——丢人,你们俩嫌丢人我就滚好了!
“这次是你自己回来的。”
“什么?”
他抓住徐铭湿漉漉的领口,用嘴唇撞上那人冰凉的脸。
像是不知所措似得。
有什么种子从心脏里再次生长出鲜嫩美丽的芽,在心头千回百转,缱绻开出了万紫千红。
7、
那天清晨,徐慕洋是被雨声吵醒的。
一晚没关的电视里播放着某某台最爱的狗血言情剧。
左上角,红色预警在不经意间跳转成橙色。
窗外劈啦啪啦的声响。从软软被子里探出来的时候,开着冷气的屋子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迷迷糊糊转头,视线里,雨水拍在玻璃上,形成一大片水幕。关得严严实实得屋子里,隐约还能听见,狂风暴雨中花棚塑料膜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声音。
——台风还没过啊。
大口呼出一口肺里的浊气,小导游挠挠头,手触到身边人温暖的皮肤,轻轻推了推。床上的人慢悠悠转醒,有些不情愿得睁开眼睛。
小导游脑袋还有些乱,脑子也还在犯迷糊。
他动了动嘴,抱着被子像吸了吸鼻子。“哥,饿了。”
身边人动动胳膊将他拉近怀里。
似是不知名处漏进的一处模糊光晕,那个遥远而不知名的记忆重叠于此刻。
那是无数个父母不在的清晨,还小的徐慕洋光着脚,身上还带着隆冬的寒气,他裹挟着寒冷,钻进徐铭温暖的被子里。
被一双手圈住,在安心和亲密无间里散去了一身寒意。
尾声
台风过后的小海岛,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炎热。小导游站在花架子下给花浇水,飞溅出的水花洒在他身上,一旁比他高处半个头的人,正研究水管的供水情况。
“所以你原本是打算替我结婚,然后让我回家?”
“恩。”
“那你为什么后悔了?骗老头子需要转换心情逃婚到这儿来?”
“主要是新娘的样子长得不大如意。”
“少来,我见过照片,人长挺漂亮的。”
海浪传来忽远忽近的声响,晴空艳阳亲吻着岛屿上的一切。
徐铭勾起嘴角贴近徐慕洋的耳垂,看着对方轻易泛红的耳廓。
“因为想你了。”
……
那是一座普通南部小城,安静伫立在入海口岸。有晃悠悠的茂密树林疏漏下的光影交错。
缓慢得,像是一首温柔的歌曲。
吹过的风带着大片纯白得玉簪落在游人的身上。
有人微笑,有人拥抱,有人亲吻。
有人抬头,见万里无云。
时光与爱晃晃悠悠融进身后长长的岁月。
-END-
作者:不落虚
要求:随意
我啊,有一个秘密。
花家的小姐,是我杀的。那天的景色可真美,花家的小姐也很美。我看着她一步一步爬出房间,狼狈得不成人形,那心里呀……可无比痛快。
“莫南!走了!”巷子口传来一声呼唤,随即一个脏兮兮的小个子从巷子里钻出来,慢慢挪到那喊话人的身边:“咋的了虎哥?又、又有人来闹事了?”
小个子——也就是莫南,他理了理皱得不行的衣角,抹了一把脸跟着“虎哥”屁颠屁颠地走在后面:“虎哥!咱们这又是去干啥啊?”
“出息得你,”虎哥扣住他的肩膀,“城东那帮家伙惹到我头上来了,这不得去教训一顿?不然谁还能把我放眼里啊?”
那……莫南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系,他笑嘻嘻地说道:“那吴老板知道了咋办啊?”正巧路过小街,都是吃的玩的把莫南看花了眼。眼看他哈喇子都要垂到地上的时候,虎哥给了这不争气的小弟一记后脑勺:“出息!赶紧走!完事了哪会少了你的?”
莫南被这一记敲了回来,一边摸后脑勺一边“嘿嘿”笑着。
一个时辰后,城北街头顺数第二家的药铺里传来一声声怒吼和某人的求饶,噢还有竹条的破空声。
“爹!——”一个时辰前还在莫南眼中威风凛凛的虎哥被自家老爹用竹条打得不能还手,满堂乱窜嘴里还不住求饶:“我错了!我不敢了!”
可怜吴老板四旬有三的人了,气喘吁吁嘴上还骂骂咧咧的,全然不见平时对客人和蔼温柔的样子。至于面色红润?那是被家里这独独的混账儿子气的。
阿愿刚刚进城,钱袋子就被歹人不知何时摸去了,现在她身无分文急的满头汗,眼泪也不住在眼眶里打着转。这报官也是看自己是女子就挥挥手打发了,可这钱该怎么办啊?阿愿路过个烧饼摊,平时她是绝计看不上这上不得台面的粗食的,可那饼的香气是那么勾人……
肚子在这非常适宜地叫了一声。街上人来人往,没人听得见这短暂的“咕噜”,但是阿愿就是觉得特别响,她只能红着脸低着头往前走,却被拦住了去路。
为首一脸油腻猥琐的男子伸手想过来挑她下巴,却被阿愿无声无息躲开,她抬起头,发现被包围了。
“小姑娘长得不错啊?这么急匆匆的赶着去哪啊?让我们几个好哥哥帮帮你啊?”这么说着,周围的几个人都大笑起来,为首的人更是过分,不由分说拽住阿愿的手臂往偏僻处拖。来往的行人却只是低下头匆匆赶路,摆明了是不想惹上这麻烦事。
阿愿脸上挂着泪痕——那是混混拽得痛了手腕出的。她虽然是挂着泪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却是偷偷摸了摸袖子里的刀,估摸着能不能从这几个人手里逃脱。就在混混们越围越小的时候,一个小个子挤到他们当中来,欢快地说道:“你们玩啥啊?带带我呗?”
“你他……”混混头还没骂完就被身边的人拉了一下袖子,他再一打量眼前这人,马上把出了半句的话咽下了肚:“莫南啊,你来这干啥啊?”
小个子……莫南还疑惑着,“你们继续啊我还想看看你们玩啥好玩的呢?”说罢他走到阿愿面前抬起头看着她:“姐姐好,你们在玩啥啊?我也想玩……”说这话的时候莫南还带上点委屈:“他们总说我是傻子不和我玩……”
“莫哥哪有的事!大家那是手头有事不敢和您玩呢!”方才那拉了混混头的人马上开口,也不管这傻子听不听得懂,先胡扯一顿混过去:“虎哥那说的事谁敢不应啊,等会我们就来陪你玩啊!”
“好嘞!”莫南破涕而笑,他拉过阿愿的手腕:“我先拉姐姐走啦!三姨姨还要我去找漂亮女孩子帮她试胭脂呢!”他转过头问阿愿:“可以吗?姐姐你答应我吧!”
阿愿急于摆脱现在这群人,而且这莫南看着和那群混混认识但是也不是什么坏人,连忙点头答应。
“谢、谢谢……”阿愿就这么任由莫南拽着,小声道了谢:“我不认识他们,是他们……”
“姐姐我跟你说,我老板很好的,他总是收留单独一个人的女孩子去他店里帮忙,姐姐你这么漂亮,吴老板肯定很喜欢你的!”莫南带着她在狭窄的小巷里穿行,抬头望去,头顶只有那屋檐挤成一线窄窄的天。阿愿就这么跟在他身后,看着莫南的头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愿一身朴素,甚至说得上是风尘仆仆,脸上还有亮晶晶的泪痕,头上只别了支桃花木枝。“我、我叫阿愿,是跟着家里叔父从河西逃来的,可临到郊外和叔父走失了……我刚刚进城的时候还倒霉被贼人捞走了钱袋……谢谢你。”
莫南只是拉着她,什么也没说。就在阿愿快要被错综复杂的小巷绕晕的时候,二人终于是来到了一处开阔地。
车水马龙,叫卖声、嬉闹声、争论声,吵杂却又富满人气。
“吴老板我回来啦!我按你说的找了姐姐来帮忙!”莫南带着阿愿从店铺的后门进,入眼便是蹲在墙角的虎哥。
莫南四下环顾,发现吴老板不在后马上蹭到了虎哥身边,悄悄问道:“吴老板又打你了啊……虎哥没事吧?”说罢还吸溜了一下快滑到嘴边的鼻涕。虎哥似乎是被这举动恶心到了,刚到嘴边的话又被这鼻涕一吸溜给堵了回去,于是虎哥只是不理他。
吴老板似乎是听见后面响动就过来了,还没到就先暴骂儿子不中用罚站墙角都得搞出点动静来,原先蹲着的虎哥“噌”的一下立刻站了起来,全然没有刚刚那副蹲在地上的怠惰模样。
莫南见吴老板来了马上抛下自己的大哥,喜滋滋地小跑到吴老板面前邀功:“吴老板!我、我给你找了又一个被欺负的姐姐来!她又能帮我们做活啦!”
吴老板面相和善,身材微胖,整是一个福气人的模样。
“诶,来了,我看看。”吴老板走到阿愿面前,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阿愿一一答来。“真是个可怜孩子,走吧我领你去后房看看你能干些什么活计。”他说道。
阿愿就在这安定下来了,莫南跟着虎哥上街偶尔帮着打听阿愿的叔父。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阿愿总是单独坐在院子里不知道干些什么,那支桃花木枝在月光下竟有些隐隐发光。某次莫南尿急起夜路过小院,就看见阿愿背对着他坐在那。
“愿姐姐,”莫南顶着晚上的寒风拍了拍阿愿,想着叫她回房:“这儿太冷了……”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说假话,他又吸溜了一下鼻涕。
“不要碰我!”阿愿声音一下拔高:“不要过来!”她迟迟不把头转过来,呵退了莫南。
之后的几天,莫南都是避着阿愿走的。阿愿也知道是自己的不好,酝酿了好几天才去给莫南道歉。阿愿对这个救了自己的人颇有好感,从来不会觉得他是个傻子,她借着吴老板的厨房做了点吃食想着去给莫南道歉。
中午草草吃过饭后阿愿就拎着挎篮往后门走——因为莫南总呆在那看来来往往的行人。
“愿姐姐?你来了啊。”莫南又惊又喜——他还以为愿姐姐再也不理他了呢,他连忙从怀里拿出前些日子在三姨姨那讨来的簪子,那簪子算不得什么华贵,但是素得精巧,是只喜鹊停枝头的模样。其他还有什么三姨姨说的也记不清了,就连前面那一句都是他记了好几天的成果,真要按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小鸟飞树上去了。
二人和好如初。
“其实我啊,有姓的。”阿愿陪着莫南坐在门槛上忽然冒出来一句:“我姓花,是花朵的花。”
“……好漂亮的姓噢……”莫南愣了一下:“那原来我要叫你花姐姐吗?”
“哈哈哈哈不是的,你还是可以叫我阿愿的。”花愿笑了笑偏过头看着莫南:“我家里都没了,只有我……和我的叔父逃来了这,我的家被一把火烧没了……每次晚上我总会被魇住就在院子里坐坐,那天不小心吓到你了吧?我在这说句抱歉。”
“啊……愿姐姐我知道你有……嗯虎哥教的什么来着?”莫南摸着后脑勺想了又想,“噢!古钟!愿姐姐你是不是也有什么‘古钟’啊?我知道的。”
花愿被这一番摸不着头脑的话给逗笑了,一扫先前的气氛。
这天,花愿在柜台下裁草药,吴老板在前台迎客。莫南冒冒失失跑进来四处寻找花愿:“愿姐姐!愿姐姐!”
花愿听到动静,放下了手上的小刀——这些日子以来做活已经在她手上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莫南也拿过三姨姨的雪花膏给她却被花愿拒绝了。
“我像是本来就该干这份活的一般,我还挺开心的。”花愿当时这么说到。
“愿姐姐!我们找到你叔父啦!”莫南像小炮弹一样窜到花愿面前,看上去比她还高兴:“是在隔壁的圆城!我听街上的小六子说的!”
“真的啊!”花愿看上去非常惊喜,很好地把先前面上的不自然压了下去,她眼角晶莹:“谢谢你!”
花家小姐,叫花愿,聪明狡黠伶俐可爱,父亲做的是生意,常有不在家的时候,主母力不从心于是花愿早早接过了些家里的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
花愿的院子里有棵年岁不知几何的桃花树,春天来临时一树桃花开甚是好看。花愿在下面命人做了架秋千,闲暇之时就在秋千下坐会儿。
“谢谢你!”晚上,街上已经打了烊,店铺的后门是两男一女——正是吴老板、莫南和花愿。花愿换回了一开始来这的衣服,头上又别上了那支桃花木枝。她满脸泪痕向二人道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吴老板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许是夜晚多寒,他把手揣在了袖子里:“愿姑娘啊不用谢,我也就一个小小生意人能帮多帮罢了。”
马蹄声就在花愿的低低哭声里渐远,渐渐就这么没了影。
“她走了。”莫南在花愿完全消失的时候开了口,刹那间仿佛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褪去了一般,“多谢吴老板了。”
“欸,花小姐哪的话,咱就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吴老板站在莫南——不,花愿的身后,俨然一副下属的模样。
“花苑真是好算盘,她以为杀了我冒名顶替再一把火烧了府邸就能远走高飞了?笑话。”莫南冷冷开口。
“该的,我已经吩咐了老熊送她该去的地方,小姐您还是……”吴老板说到此处也没往下说,但花愿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言。
眼泪碎满地,桃花曜枝头。
作者:轻拍拍
评论要求:求差评
王春阳把盛着面团的不锈钢盆搬到茶几上,洗了手,回到电脑桌前坐下。
面团只有一只拳头那么大。王春阳打定主意,如果一小时之内妈妈不打来电话,就把面团扔掉,晚上出去吃火锅。
王春阳不是个合格的意面神教信徒,甚至于,他根本不是信徒。但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都是。所以他也得是,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当他年纪还小时,并不知道每周都要进行的祷告仪式——和面、煮面、拌面、端起盘子原地顺时针转三圈——是一种宗教行为,而不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就像他的名字——人们已经将“王春阳”与他这个人绑在一起,哪怕名字根本不是他自己选的。
王春阳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三点三十分。他打开微博,向下滑了两页,似乎没找到感兴趣的话题,随后打开一个虚拟偶像的直播间。妈妈一般会在四点钟打来电话。此刻王春阳被烦闷与紧张填满了,电话会打来吗?应当是会的,每周都会,除非他们这周参加家族祷告,那样便顾不上自己,那最好。
手机震动一下,是女友发来的文字信息,“今天还要做祷告吗?”王春阳哼了一声,把手机丢在一边。明知故问,你永远不会遇到这种难题,因为你有幸出生在一个不信教的家庭,不必每周花大把时间进行过时了的祷告仪式,不必每年神诞日听亲戚们的狗屁教义布播——他们还会觉得是你占了便宜,应当心怀感激。
他与女友认识一年有余,早就没了如胶似漆的甜蜜。爱就是这样吗?王春阳不确定。他不知道自己概念中的“爱”与其他人说的是不是同一种东西,但如果偷懒地用“爱”这个字眼,确实可以免去很多麻烦,特别是需要说“我爱你”的时候。
视线转回电脑屏幕,粉粉嫩嫩的虚拟偶像正在聊最近的流行性肺炎给生活带来许多不便。对你这样的人是最没有影响的吧,王春阳想着,右手控制鼠标再次刷新微博。三点四十分。我到底在做什么?美好的周六就这样从我身边溜走了,都怪这个破祷告仪式。他找不到什么具体的东西来责备,只好责备宗教。但不可否认的,宗教确实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
鼠标滚轮咔嚓咔嚓,隔壁房间传来室友练习钢琴的声音。王春阳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身体前倾凑近屏幕,接着后仰,“哦哟”一声。他选中了一段微博文字,取消,然后再次选中,脸上露出隐约的笑意。随即用电脑打开微信,扭着身子抓过手机,登录,飞速打字,发出些“战略级天使”、“第二部”之类的话。
在点击发送前,他短暂地犹豫过。几位朋友对这部书并没有兴趣,可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是炫耀,是标榜,是在给自己贴标签吗?但他确实在这种行为中获得了某种精神上的满足。
在接到妈妈的电话时,他仍然是笑着的。
“最近有没有向面神认真祈祷啊?”在听到第一句话时,王春阳的笑容迅速冷却下来,心思也在一瞬间落回了狭小的出租屋。开门便是问句,自己是在警察局做笔录吗?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这句审问般的话打消了他所有聊天的兴致。
“嗯。”他回答。
“这周的祷告做了吗?”
“没有。”
“一猜就知道你没有做。你把视频打开,就相当于咱们在一起祷告,面神会看得更清楚。”面神是意面神教的唯一神,法力无边,化身万千,他的化身寄于万物,因为万物皆可由线条,即面构成。
“哦。”王春阳在心里冷哼,你这么会猜,干脆去猜猜明天双色球大奖。他不喜欢祷告,他觉得这种荒唐的仪式完全是在浪费生命,他对面神没有哪怕一丝信仰与敬畏。他不相信家人没有隐约感受到,他们只是装聋作哑,挟持自己以维护神的面子。
“咱们都是面神的信徒,有什么事情,常跟面神说说。”
说个屁,王春阳故意把面团重重扔在面板上。
“哎呀!这么重干什么,吓死我了!吓到我不要紧,别让面神不高兴,” 妈妈的哎呀声极其尖锐,当她遇到突发事件,受惊的总不止她一个人。
什么面神不高兴,明明就只有你被吓到,还要拿面神作挡箭牌。王春阳有了立刻挂断电话的冲动。他按捺住心情,将徒手压薄的面饼分成两半,再用擀面杖分别碾成片状。
“你说你长这么大,也不会做饭,只会煮面条。有时间多学学。”妈妈飞快地说着每次祷告中自由发挥的例行台词,一边用刀将面片切成细条,打散,均匀沾上干面粉。爸爸完成了擀面的任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这个话题已经讨论过数十次,前几次王春阳还愿意阐述涉及的社会分工和效率问题,后来他放弃了。他发现无论解释多少次,哪怕以妈妈被说服结束,几天后她仍会像失忆般再次说起同一个话题。后来他才明白,妈妈只是在享受讲话的过程,至于内容则无关紧要。那么讲话的对象呢?一定要是自己吗?王春阳感到一阵恐惧。他觉得这种感情太过深沉,就像信徒对面神的信仰,没有理由,没有终点,令他下意识地逃离。或许连面神也觉得这是负担,所以才从不显灵。
“你先去烧水,等我儿子把面条切好,赶个时候一起下锅。”妈妈对镜头外的爸爸说。王春阳将刀刃磨过面板,切下一根面条。每当妈妈使用“我儿子”这种指代,他就会感到极度不适。他有种被宣告主权的挫败与恼怒,刺耳地就像“我家的狗会在厕所大小便”、“我新买的菜刀很锋利”,好像自己是件没什么主意的附属品,而她正拿着这件东西对别的什么人展示。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动刀。
“小心点,慢点切,别切到手。”妈妈叮嘱。
王春阳彻底停了手,把刀放在面板上,刀刃向着自己对侧,抬头盯着手机摄像头。
“哎哟,又嫌我多说话,你妈你还不了解吗,就是絮叨,好,下次不说了。” 妈妈一边笑一边说。
下次,又是下次。她说这话的时候大脑真的在运行吗,又或只是一种低等反射活动?他们口中好像所有事都可以用“下次”一笔带过,却永远不会兑现。王春阳重重喘了口气,如果我表现出怒气,她又要显出伤心的样子,说些“我们都是面神的信徒”、“别人想让我说我还不会说呢”;有时说得急了,还会摆出严肃的神情,“养了你这么多年”、“面神知道了该有多伤心”。他的思绪瞬间便被浮现的记忆占据了,硕大的无力与愤怒潮水般上涨。
王春阳看着面板,六根刚切好的面条整整齐齐,白花花的。在娘胎里我就该用脐带把自己勒死,他恨恨地想。他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在鼓动,在加热,有许多力量如猛虎待出笼,他迫切地寻求发泄,而身体的形状束缚着自己。王春阳将左手用力伸展开,盖在还没切开的面皮上,五指收拢,把秩序破坏,柔软的面在他掌心混为丑陋的一团。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妈妈吓了一跳。
“不想吃了。” 王春阳生硬地说。
“胃不舒服?平时少吃点外卖——”
“我说不想吃。”他加重声音。这话很难理解吗?为什么她喜欢曲解我的话?
“不想吃就算了,这次算了,面神不会责怪的。”妈妈哄着孩子。可这是最令王春阳反感的语气。灶上的水在沸腾,水面不断上升。他一把抓起剩下六根面条,丢进沸水。手指用力过猛,面条的顶端被捏在一起,而末端还粘在面板上——这几根面条被他扯断了。
晚上九点,王春阳在床上醒来。床铺被他搞得一团糟。
下午的祷告在安静到压抑的气氛中迅速结束。关掉视频后,他在床上发泄了一通,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眯着眼睛打开手机。
二十二条信息,三个未接来电。他瞬间清醒不少,按下回拨。
“喂,那什么,你吃饭了吗?我刚醒,我下午——”
“我知道,你下午跟家人做祷告了吧。”女友的声音很平静。
“对,做完祷告我就睡着了,我真的特别不喜欢做祷告。我刚看见你发的消息,你吃晚饭了吗?没吃的话我们去海底捞,我请。”他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灯。他思索着如何道歉,怎样才能表现出诚意。
“你还问我有没有吃晚饭?”电话里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昨天你怎么说的,是不是说好今天晚上一起出去?你是不是答应的好好的?结果连人都找不到,你答应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用脑子?你他妈是不是天天都在敷衍我?”
“不是,我是真的,我没想到睡这么久,我当时真的状态很差——“王春阳的脑袋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无意识地辩解。
“那你他妈长着嘴巴不会说话?你答应下来是故意耍我吗?操你妈!“电话挂断。
“不是,我——“王春阳察觉到对方可能会错了意,他说的状态很差是指今天下午的祷告,而不是昨天晚上。可对方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在余生中是否有机会得到澄清,或许就连自己都会在第二天忘掉它,因为再如何解释这句话也无法逆转这场争吵了。
“操。“他把手机丢到床上,仰面躺下。他感到无力,失望,一切都索然无味。他本计划明天与女友约会,甚至奢望对方敏锐地察觉他的苦恼,可以从此获得一丝慰藉。可这一切都落空了,迎接他的不是温言细语,而是子弹。房间里灯还亮着,他有点分不清现在是夜晚还是白天。肚子叫了起来。
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熬了一会儿。但饥饿感愈盛,只好爬起来穿衣出门。
女友的手机关机了。王春阳放弃找她的打算,徒步走出小区。他感到自己胸中郁积着说不清的烦闷,可这是从哪儿来?与家人的不愉快,还是与女友的争吵?月明星稀,路灯太过明亮。看起来都是自己有错在先,可源由又是哪里呢?是这次祷告吗?若是世上没有这莫名其妙的面神,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会变得更好,没有每周祷告,妈妈便不会打来电话,自己也不会睡着,错过约好的晚饭——听起来一切都很美好。
他好像找到了罪魁祸首,找到一条不会有人受到伤害的路。可他下意识觉得这段推论好像有些瑕疵,仿佛面对一个硕大的线团,差一点点便能抓住那根线头,一切难题就全部迎刃而解了。这种只差临门一脚的短促的诱惑使他头晕目眩,他的肚子又叫了起来,这才觉悟这种炫目可能是饥饿带来的。
王春阳走进路边一家面馆,点了一碗牛肉面,三根肉串和一瓶啤酒。他平时决不肯吃这么丰盛,但与火锅相比又简陋得多,于是在这个夜晚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顿晚餐。在等面的时候,他因口渴先喝了两口酒,酒量又不大,醉意很快便绽放出来。
他的思绪浸泡在酒精中,海绵般膨大了,在洗碗池中四处冲撞。他开始思忖刚才的推论。没有每周祷告,妈妈便不会打来电话?不对,问题就在这里。妈妈无论如何都会找到理由打来电话的,祷告只是一条显眼的绳子,是地面上的茎和叶,而地下早就有数不清的根须将他们紧紧缠住了。那根须在他出生前便开始生长,错综复杂,张牙舞爪,哪怕他现在认清了这一现实,也无力将其全部剪断。
他又喝了一口,眩晕感更重了。他第一次喝酒时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就是醉酒,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是眩晕。他只是感到脑中一阵肿胀,思路变得短小而直接,像按动一次性打火机拆出的电池时乍现的电火花。但要把这种感觉形容给别人听是很难的,人与人之间隔着一层壁障,他们的心灵永远无法瞥见哪怕一眼。于是他便从世俗的概念里、从别人口中偷来一个词,“眩晕”。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理解词语背后的含义,体会到人们为了相互沟通做出的巨大努力。
他咬了一口肉串,没什么滋味。不要辣椒?自己好像这样说过。那便怪不得别人。他抬起头,饭馆墙上挂着一副印出来的古埃及壁画。古埃及,他想起看过的书,他们没有透视的概念,一切内容都以能最大程度表现对象的角度呈现,因此人类正面的眼睛、侧面的鼻梁,鸟的翅展和腹部可以毫不避讳地一同出现。古埃及人便由此能更理解他人,也更被他人理解吗?对了,就是这里,说到底,一个人怎么可能理解另一个人呢?他皱着眉,夹起两根面条,沉迷于永远无法证实的假设。王春阳游魂一般将面条送进嘴里,嚼了两口,突然意识到比起他人,另一个显著又无力反抗的罪犯正是口中面条。
他终于抓住一丝报复的可能,仇恨又顺势蔓延到那个从未露面现身的面神身上。王春阳把筷子用力插进碗里,“呲啦”一声推开凳子,几乎像一头野猪一般横冲直撞到饭馆门口。左手叉腰,右手指天,两眼直视夜空大喊:“面神,你是傻逼!傻——逼——!“
他想,若你是万能的,将人造成这样,自然罪大恶极,当得起这声骂;若你不是万能的,便乘着语言像凡人一般苦恼去吧!他自觉给面神出了一道难题,得意地大笑起来。
作者:不落虚
要求:随意
我是个保安,小区门口的。
我被解雇了,就在昨天。
但我又有了新工作。
“这是新来的小刘,以后就跟我们一起工作了,老范你等会带他熟悉熟悉。”一身烟味的黄牙秃顶大肚大叔用力按了按小刘的肩膀,“人家还是个小伙,你们老油条的注意点啊,我先走了。”
我是小刘,我现在跟着李叔上夜班,写字楼好高级,人来人往的但是一言不发,电梯里人挤人,他们来去匆匆手上拿不完的文件和电话......
“等等!”这天我依旧跟着值班,天色渐晚,大楼的人流量也少了许多,就在我要准备去休息室小坐一会儿的时候大门有个穿着黄色外衣戴着黄色头盔的人,是外卖员。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走到他面前,向他委婉说明了规定是不让进的,我指了指大厅角落里的立柜:“你可以放那叫人来取。”
“谢谢啊。”外卖小哥似乎还有一单,脚步匆匆地放完外卖后边走边打了个电话,叫顾客下来取。夜色微凉,我塞了颗糖果在嘴里,很鲜艳的绿,有些晃眼但也可能是大厅的水晶吊灯撒在玻璃糖纸过于细碎。真的,我也不知道这种看上去就很高级的写字楼,为什么要放一个酒店里的水晶吊灯?是不是他们老板的审美有些怪?
算了,我也懒得多想,我也跟着外卖小哥往外走,也不想休息了,吹吹风吧。我看着他上了自己的电瓶车,挂在胸前防水袋里的手机明灭可见,他把头盔上的挡风面罩拉下来,准备前往下一个送餐地点。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喇叭声和刹车还有浓烟。一声“快点叫救护车”划破这略显无聊的夜晚。很快报道就出来了,说是疲劳驾驶加上视角盲区才造成了这次悲剧的发生。
你说我?我算个目击证人,我跟着来调查的警察去了趟警察局做了个笔录,离开前我听见司机的家属哭喊着说他不是故意的,能不能签这个谅解书,没了那个司机他们一家天都要塌了。
好了不说那个司机了,我继续来说说我的工作。但是好像也没什么有趣的……两点一线,也许这个词一出来就能体现无聊了,我的生活就是这么平淡,什么都一般。
又是一天,我在闹铃中醒来,但是我一身冷汗……我好像梦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个成年人被噩梦吓成这样也蛮奇怪的,洗漱完我塞了颗糖果“咔嚓,咔擦”地嚼碎,那水果的清香蔓延在我嘴里,让我那被早晨不知名梦带来的低落情绪略微飞扬了起来。
楼下的早餐店还有个位置,我和往常一样要了两个包子和一碗牛腩面。徐大姐还是那么亲切,拌粉那点时间都能和客人聊两句,我嗦溜着碗里的面一边听着电视里的晨间新闻。
噢,是故意杀人啊,然后发现是精神病患者结果给扭送医院了,蛮可怜的。
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个空,惋惜地叹了口气:“这被杀的人多无辜咯……啥医院啊还能给精神病逃出来了?”我没搭腔,干完碗底最后一点面就离开了。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一天的我都蛮丧的,也提不起兴致,到了晚上下班的九点就匆匆和其他人告别。晚上有点冷,这是我前一天看天气预报没预料到的,不过这地儿也就这样,冷热无常我也该早点习惯。我还在回想早上,我是做了个怎样的梦呢?遥想小时候做噩梦我都是哭叫着醒来,还会拼命挣扎,这么大了还是一个没记住的梦,怪勾人心的。我这今天一天都心情低落的,想必李叔他们也……真是抱歉。我想着打开了聊天群,发现他们都在群里聊天侃地十分欢乐,那两百多条未读的长长语音条看着还怪唬人的。那我就不破坏他们这开开心心的气氛吧……
这次醒来是一个美梦,我能感觉到。因为我的心情舒畅却身体上无疲惫,我早早的洗漱完打算先去旁边的小巷遛两圈。今天早上我没有吃药,但是我出门下楼梯的时候一个失神摔倒了,在摔倒的那一刹那,耳边传来一阵一阵的耳鸣我居然有些站不起来,就好像有什么炸弹在我耳边炸开一样,我这是怎么了?早晨的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今天蛮快乐的,晚上还和李叔他们一起出门吃顿烧烤,喝了两瓶酒,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开心,也许是早上早餐店的大姐知道我摔倒后给我塞了一个荷包蛋?又或许是午饭的时候,前台的行政给我说最近有兴趣的事情,又或许是和李叔一起帮助了一个在电梯里晕倒的人。当然,也可能是我没吃药。
今天晚上的酒喝的有点多,我塞了颗糖进了嘴里就当是解酒了。外面的风很凉,吹吹脑袋就醒了一大半。透完气后我回去我一个个打电话,将喝特别多的前辈们的家人来接,把他们都慢慢送走后,我自己一个人清醒了不少,一步一步的往家走。楼道的感应灯又坏了,这才修好没多久就又坏了,我打着手电筒一步步往楼梯上走,慢慢将钥匙插进锁孔 打开门。
屋里的空间不大,我按亮了门口的灯,客厅……应该勉勉强强算叫客厅吧,那隐约有一个人影,我按亮灯,有一个人背对着我,他的双脚悬空不是踩在地面旁边,是倒了一半的短凳。
有人上吊了,在我家。
可是,为什么那么像我自己。
我的手有些哆嗦,手又不知不觉探到了口袋里,给我自己塞了一颗糖。这颗糖不似之前那般甜蜜的味道,有些怪怪的。
我的身体有些沉重,我似乎意识到这些都是幻觉,都好像就是现实在我身边又不是在我身边,我尽力让自己清醒一点,看清眼前的一切,但是身体却不断叫嚣着它的疲惫。一切东西都在我眼前,扭曲、模糊、聚集、散开。在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今天是新的一天,收拾收拾垃圾,我该上班了。工程有点多,不过都在意料之内。再不收拾完就赶不上早餐店的牛腩面了。
作者:蜂銀
评论要求:随意
跑起来。
雪在鞋底和地面间富有颗粒感地粉碎。
调整呼吸。
冰冷的空气碎片撞入气管。
看清前方。
泪腺在不受控制地分泌液体。
注意身后。
耳边全是四足动物细碎的脚步。
跑起来,跑起来!
肺部仿佛在燃烧,蒸汽从嘴里呼出,带有铁原子的腥味。
心脏搏动着,血液泵出,肌肉收缩。
一步,再接一步。
世界逐渐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只剩心跳声。
右脚踏上一块虚无,重心前倾,世界旋转。
还不想死。
我闭上眼,开始坠落。
仿生脑脊液过滤完毕,苏醒母程序执行,神经元活性上升。
处理单元启动倒计时,3,2,1...启动。
自检子程序执行,机体完整度98%,功能完整性87%。
符合苏醒指标,开始加载各模块。
3,2,1... 加载完毕。
艾力克斯醒来。
视觉模块有些老化,自适应对焦花了11秒,传来的信号从一片模糊的白光变成熟悉的天花板。传递完开舱的命令,维护舱的加压气密门开始缓慢地排气。
排气预计需要2分钟,艾力克斯习惯在这段时间里处理一下睡眠时飞船传递的大量信息。
5级碰撞事件3起,能量护盾正常运作,舱体损伤0。
航程正常,预计11年20天22时左右到达目的地。
冬眠仓...33号不再传递生命体征纪录,判断为死亡。艾力克斯整理了一下记忆模块,搜索出33号的登记信息:42岁,男,心脏病史,不建议搭乘。它叹了一口气,把档案归到已死亡子目录。
检查船长室...冬眠仓于9小时前开启。
排气进程完成,气密门打开。
循环泵指数上调,载运液流速加快,仿生肌单元开始活动。艾力克斯踏出舱门,前往位于飞船头部的船长室。
维护舱到船长室大概花了5分钟,艾力克斯站在船长室的门前,一小段旋律穿过2.5毫米的合金门被听觉模块捕捉——某段古典乐,来自一个落满灰尘的时代。空气里有乙醇分子,嗅觉模块还捕捉到一些挥发性的酯。艾力克斯懒得在数据库里比对,直接验证打开船长室的门。
乐曲清晰起来,是大提琴的独奏,琴弓在弦间跳跃,松香粉末洋洋洒洒落下来。
“杰奎琳之泪,巴赫的曲子,听出来什么吗?”
莫里斯打断了艾力克斯脑内的模拟。
“松香粉末。”
“有趣,你的数据库里有旧时代的乐器知识?”莫里斯干咳了几声。
“首先,您在上次苏醒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我的回答是‘没有。’”艾力克斯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次,声带紧张属于冬眠副作用,建议少说话多饮水。”
“全听你的,大副。”莫里斯举起一个玻璃杯,里面荡漾着琥珀色的液体,他仰头饮下。
“飞船怎么样?”
“正常运转,893次碰撞事件,舰体损伤1%;能量及物资在恒星中转站补充完毕;6个乘客失去生命体征。”
莫里斯叹了一口气,往杯子里又倒了一些酒,随意拿冰锥在冰桶里戳了几下,弄出点碎冰来。
“冬眠仓号码。”
“33号,97号,189号,234号,261,358号。”
艾力克斯报完号码,船长室陷入一小段沉默。它看着面前这个带着胡茬的男人坐在舷窗旁慢慢喝完一杯威士忌,远处的无数恒星各自闪光。
“别站着,艾力,过来坐。”莫里斯指了指他对面舷窗的空位。
乐曲进入末尾,揉弦激烈起来,以至于有些...神经质,没错,就是这个词,艾力克斯在记忆单元里搜索了一下,找出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
莫里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包烟来,他抽出一根,抬头对艾力克斯讲:“猜猜演奏者。”
“无从猜起。”
“杰奎琳·杜普蕾,一首独奏曲,等了一百年,在一个同名的演奏者手里发光发彩。”
“很浪漫。”
莫里斯点燃烟,笑了一下:“你原来也懂浪漫。”
“改造体曾经也是人,莫里。”
“恕我冒犯。”莫里斯略举双手投降,“其实可能也不怎么浪漫,没准杰奎琳还是个小孩时就听过这首曲子,为了演奏才学的大提琴。”
“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影响。”
“最好别这样,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乐曲的最后是一声凄厉短促的纵拉,艾力克斯甚至感觉到琴弦颤动,它长出一口气。
“你很感动,艾力,为什么?”
视觉聚焦在莫里斯身上,他呼出一些小颗粒,一点水蒸气,凝聚成一团烟雾挡在他的面前。
“感动,我?”
“对,你,感动,你有一瞬间目光没有焦点,就像是...”
“神游。”
“没错,神游,你刚才不在这里——这块小小的舱室,说说你去了哪里。”
艾力克斯在努力调整神经元,规格外的冲动不断传导,试图组织语言。
“一个空间,很狭小,还有一把大提琴。”
“一切都是静止的?”
“并不是,有一根琴弓,它在演奏。”
“它?”
“对,提琴在自己演奏,琴弓跳跃,松香粉末一点点落下。”
“艾力,艾力。”莫里斯缓缓吐出一口烟来,摇着头,“你肯定会大提琴。”
“实际上我的数据库里没有任何相关记录。”
“谁知道呢?重启会删去记忆,但有些东西不止存在在记忆力里,可能在你的记忆单元之外,某些更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莫里斯站起身来,走到控制台,轻跺了两下左脚。
“阿尔法,宝贝,醒醒。”
屏幕慢慢亮起蓝光,艾力克斯感觉到飞船网络的某处算量短时间上升,一个程序开始运行。
天花板的投影灯亮起,一些光束交织,形成一个动态的光球,音响先传来一些电流的杂音,接着是一个女性清嗓子的声音。
“晚上好,船长,还有艾力,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你的脱机数据库里有大提琴吗?”
“请稍等...请问您指的是旧时代的一种弦乐器吗?”
“没错。”
“正在文化目录下查找 ...数据很稀少,只有一些图片和文字描述。”
“难办...不在文化目录下查找,在商品目录搜索呢?”
“查询中...找到了扫描模型和调音数据。”
“投影一下。”
投影灯略微调整,动态光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大提琴,光线不太稳定,明暗地映出轮廓。
莫里斯叼着烟屁股,转向艾力克斯,笑着说:“试试。”
艾力克斯向前走了两步,它伸出左手,轻轻触碰提琴。
循环泵功率不受控制地上升,一种熟悉感传来,仿佛面前这个光线交织的幻象有了实体,变成了它肢体的延伸。
“你在感动,艾力。”
“我在,感动?”
“可别用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你不是经常强调自己曾经也是人吗?”莫里斯调笑着。
记忆单元反复被搜索,大提琴只作为单词在一些数据里出现过,这让艾力克斯感知到的的熟悉感显得很荒诞。它伸出右手,轻轻触碰琴弓,把幻象虚握在手中。
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多了一种虚幻的气味,没有任何新分子被嗅觉模块捕捉,但这种香气弥漫在四周——是松香的香气。
“奏一曲吧,艾力克斯先生。”莫里斯轻轻鞠躬。
艾力克斯慢慢后退,在舷窗旁坐下,凭借着熟悉感摆好姿势。
琴弓与D弦接触,轻轻摩擦,艾力克斯感觉到不可能存在的轻微阻力,它逆着这种幻觉拖动右手。
一种柔和而朦胧的低音在它的脑中响起,仿佛也是幻觉...不,不是幻觉,音响随着它的动作播放了调音数据提取出的琴声。
谢谢,阿尔法,艾力克斯这样默念着。
移到G弦,又跳到C弦,琴声变得低沉,转回A弦,旋律开始歌唱般流淌。
起初动作还有些生涩,随着演奏进行,一切变得越来越理所应当,琴弓移向何处,左手手指在哪里按下琴弦调整音高,又如何轻轻揉弦颤动音符...
琴声在小小的船长室里回荡,艾力克斯坐在舷窗,身后是深邃的永夜,万千天体缀在其中,亮着光。
仿佛一场梦,它不再感知到自我,小小的空间只剩下提琴和琴弓。
只不过是一些光束交织的幻象,一些电信号合成后在音响的转换,一个改造体怪异的舞蹈。
艾力克斯感觉自己在流泪,不存在的温暖液体在幻觉里滑过脸庞。
感动,以及一次震颤。
它闭着眼,轻轻仰起头来,感知天际的震动。
琴弓摩擦琴弦,松香粉末在空中不规则地舞动,随着模拟重力下坠。
一种痛苦。
记忆单元空无一物,没有过去,感知单元传来真实信号,什么都没有,真实的只有合成的旋律。
感官在上升,在旋转,琴弓的重量,琴弦的摩擦,松香的香味,某个人的目光。
一个幽灵。
谁的目光?又在看着谁?可能是一个女人,它某一次重启中的爱人,又或者是最初的最初,作为人的爱情。
早已死去却仍然徘徊,幽灵的感官在它身上挣扎,带着一些眷念,一些幻觉。
一声叹息。
艾力克斯睁开眼睛,它保持着曲终的姿势一动不动。
莫里斯沉默地站着,他轻拍两下桌面,阿尔法进入睡眠,投影散去,灯光渐暗。
艾力克斯醒来,用右手轻轻拂过脸庞——没有眼泪。
“绝佳的演出,艾力。”莫里斯叹了一口气。
“我的人格模块应该是限制中的,莫里,你解开了吗?”
“没有。”
“...我感觉到一个幽灵,莫里。”
“一个幽灵?”
“对,就像你说的那样,在记忆单元之外,一个更属于我的地方,有一个幽灵。”
莫里斯看向艾力克斯,这名改造体正望着舷窗外,又或者是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你做梦吗,冬眠时的梦是什么样的?”
“冬眠的梦很奇特,睡得很久,大脑也不怎么活跃,所以梦都是一些小小的碎片。”
“跟我讲讲你的梦,莫里。”
莫里斯走到艾力克斯旁边坐下,他给自己到了一杯酒,没有加冰,直接饮下。
“我梦到我小时候住的贫民窟,每个人都骨瘦如柴,冬天风很大,会刮破纸糊的窗户。我的妈妈,我的五个兄弟姐妹,我们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还有吗?”
“我还会梦到黄金海岸,我们的目的地,虽然还没到,但我会梦到出发时的一些报道,酒吧里的故事,一些新生活的传闻。”
“更像是记忆的碎片。”
“没错,冬眠的梦大多如此。你会做梦吗,艾力。”
“理论上不会,改造体的大脑虽然高度仿生,但在睡眠期间大脑的活性达不到做梦的基准。”
“理论上。”
“对,我会做梦,一个记忆碎片的反复。我被什么追赶,然后一脚踩空,坠落,醒来,第二天睡眠接着重复。”
艾力克斯转头看着莫里斯,接着说:“我想这应该是那个幽灵的梦,他记忆的碎片。”
它沉默了一小会儿,“‘我’的记忆碎片。”
莫里斯新点了一根烟,艾力克斯转头看向舷窗,等待。
“我想是时候说晚安了。”莫里斯抽完半根,站起身来,随便把烟在墙上按熄。
“晚安,莫里。”艾力克斯走出船长室。
“晚安,艾力。”莫里斯躺进冬眠仓,闭上双眼。
窗外在下雨。
几点雨滴拉得细长,砸入落地窗外的水洼里。涟漪荡开,波纹互相抵消或合成,带动对面咖啡厅昏黄灯光的倒映。
室内照明很昏暗,两根蜡烛摆在桌上,火焰摇曳,暖色的光打在女人的侧脸上,顺从地勾勒出她嘴唇上的小绒毛。
“我还以为你的目光会放在提琴上。”女人笑着说。
很长,很长的对视,沉默横亘在面前,目光穿过去,接触并交缠。
稍微调整琴弓,轻出一口气,目光下垂。
要开始演奏了。
“是新曲子吗?”
“是的,新曲子。”
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音色有些沙哑。带着烛火一般温暖的情感,陌生的男声补充:“即兴的。”
没有等待女人的反应,弦颤动起来。空气的涟漪进入共鸣箱,反复叠加,变成旋律弥散。
脑海里,女人的形象朦胧起来,透过躯体,他试图看到更为本质的东西,去接近,去触碰。
回忆开始浮现,生命在时光里的交集。
不够,他这样想,略过这些回忆,接着前进。
情感,体验,脑内的化学反应,神经元的冲动。
还是不够,思想的光亮渐暗,他不停迈步。
额头与额头相触,什么也没有了,最为纯粹的两个灵魂的触碰。
和预想的不一样。
相爱的两个人,灵魂之间并没有引力。
灵魂之间是什么?
是虚无。
爱是什么?
是充满杂质的引力。
一切清空,世间只剩下提琴,还在演奏,还在流淌苦涩的悲伤。于是用力,仿佛要把A弦切割般拖动琴弓——刺耳,绵延的高音,一种咏叹。
终了。
“明明是拒绝我,为什么你那么痛苦?"
身体在颤抖,腰不自觉的弯曲,额头靠在琴颈。
“跟我想得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抬头,女人没有改变过姿势,她用左手支撑着脸庞,烛光映照出嘴唇上的小绒毛。
警报声。
艾力克斯从睡眠中被唤醒,世界一片红色,视觉模块彻底聚焦,原来是天花板的灯光。
苏醒程序和飞船保障程序冲突,优先级判定...完毕。
一切流程简化,艾力克斯由内部开关手动开启气密舱,大量气体短时间涌出,制造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机体轻微受损,脖颈跳出一点火花。
前往船长室,舱门打开,接入冬眠仓,执行快速唤醒。
人工羊水液面下降,电极执行规律连续电击,供氧浓度上升。
莫里斯醒来,他从艾力克斯拉开的仿生胎膜里坐起身,干咳了两声。
“快速唤醒...艾力,什么情况。”
“2级撞击事件,船长,预计16分19秒后发生。”
艾力克斯拉起幸运号船长,扶他走到控制台前。
“阿尔法,醒醒,我们有大麻烦了。”
“我在醒来时已经唤醒阿尔法,它现在正在做撞击预演。”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
音响传来一阵杂音,阿尔法开始接手讲述状况:“陨石群,猜测是某次爆炸推动,没被任何天体捕获,覆盖了我们的航道。”
莫里斯脑内激素恢复正常水平,情绪开始出现,艾力克斯插嘴提问:“损伤预计呢?”
“根据预演方案,加速33%,斥力能量护盾超频输出,机体损伤在21%左右,功能损伤会超出30%。”
艾力克斯沉默了,他读取阿尔法的预演,在脑内模拟了一次撞击事件全过程。
“莫里,解开我的人格化模块限制。”
莫里斯还在愤怒和绝望间挣扎,他看向艾力克斯:“给我一个理由。”
“还有一个方案,莫里,弹射分离载人舱,利用反作用力加速。”
“你在杀人。”
“你当不了侩子手,我来当,我的最优先级指令是保障飞船。”
“500个冬眠仓,艾力。”
“船票钱你已经拿到了,抛弃他们对你来说不会有损失。”
莫里斯走到艾力克斯面前,他和冰冷的电子眼对视。
“他们都是人,抱着一点飘渺的希望,希望能活着通过这条死亡航路,去那个被宣传包装成奶与蜜之地的黄金海岸开启新生活。”
“33号。”
“33号,对,你不也很明白吗?一个中年男人,心脏病,医嘱不建议进行冬眠,他为什么要坐上这个飞船?”
“希望。”艾力克斯叹了一口气,“绝对主观的可能性评判,有利的期望被无限放大。”
莫里斯走回控制台,在阿尔法的方案书上按下确认。
“会死的,莫里,我们所有人。”
“不一定,不是吗?”莫里斯笑了笑,背后的冬眠仓竖起。
艾力克斯看着他进入冬眠仓,加强支架开始固定,缓冲液注入。
自旋渐渐停止,能量全部向引擎集中,虚拟重力消失,太空回来了。
舷窗挡板下降,艾力克斯把自己固定在墙上,注视着船长室陷入黑暗。
只剩冬眠仓呼吸着微弱的光。
“像萤火虫。”艾力克斯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搜索记忆单元,没有找到这个单词。
名为夏天的季节的夜,尾部闪烁的昆虫,手与手温暖相接,剧烈的化学反应,夜幕绽开烟火——
撞击发生了,世界震颤起来。
青年睁开双眼,呼出一口热气。
浑身剧痛,青年试图起身,没能成功。
有些冷,身下是潮湿的松软。
眼睛终于聚焦,世界白茫茫一片。
是雪。
深呼吸,用力——青年坐起来,他转身抬头,回忆起一次坠落,逃跑中的一次踩空,仿佛命中注定。
他慢慢站起,蹒跚着迈动脚步。该去哪里呢?青年心里没有答案。
只管迈步就对了,他这样想着,往前走去。
或许找到一个女人,也可能男人,他们灵魂互相吸引,他们彼此相爱。
然后一起坠落,越过时间,越过宇宙,越过浓烟与火焰,在陌生的大地上额头相触。
Vol.206「黄金」《Qilin will see》
作者:喵哩
评论随意
***
大概算是和神兽3的一个cross,毕竟巧合太多了,剧情接313跳崖以后。
***
汉尼拔醒来的时候,他们还在船上。月光透过船舷被窗户切割后落在甲板上,形成银蓝色的几条光带。伤口被妥善的处理过了,药水挂在墙上的钩子上,淡黄色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滴入自己的血管,提供着药物和营养。
就在他的左手边,还有一张病床,里面躺着的是惨白的威尔。一张小小的床头柜上塞下了两台体征监护仪,隔开了他和威尔。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威尔重重纱布下挺翘的鼻尖还有被刮的十分干净的下巴。希望弗朗西斯留下的伤疤可以愈合,汉尼拔阴郁的想着,他不喜欢自己的所有物上留下别人的痕迹。
大概是他转头的动作发出了响声,门开了,千代的脸出现在黑暗里,不用开灯就能看清她脸上的疲惫和惊喜。
多么可靠又可爱的人啊,汉尼拔扯动了一下嘴角,想要给对方一个安抚的笑容。他的嘴里满是铁锈和酸腐的味道,干涩的仿佛刚刚吞下了一把沙子,实在无法吐出一个清晰的字眼。
千代体贴的拿来了插着吸管的杯子,让他啜饮。
一切尽在掌握——除了离场的方式那部分。
既然自己和威尔都还活着,并且是自由的,那么一切的插曲都可以忽略不计。汉尼拔松开吸管,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气,感受着腹部伤口隐约的疼痛,麻醉药的效果正在减弱。
他看向千代,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我们现在在五月岬附近。FBI搜索行动还在持续,但他们没想到我们会藏在这么近的地方或者说你已经移动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他又看向了威尔。
千代的脸上闪过暧昧的恼怒,但还是汇报了汉尼拔需要的信息。
“他的伤本没有你重,没有感染,缝合的也很好,但似乎落水的时候撞到了头。”千代的手指抚过威尔脑袋上裹着的纱布和罩网,“到现在为止他没有醒过,而且一直在低烧。”
汉尼拔微微皱起了眉头,抬起自己完好的左手想要确认一下。
千代断然制止了他的尝试:“你需要更多的休息,虽然子弹没有打中肾脏,但你失血太多,而且在海水里也泡的太久了。”
她从医疗包里拿出了麻醉剂,熟练的注入了药水袋。
世界变得扭曲而拉长,千代的声音也变得沉重而怪异。
“睡吧,也许下一次你们会一起醒来。”
汉尼拔的世界陷入混沌,铅灰色的浓雾如同被煮开的水面一样翻滚着,一阵狂风吹过,眼前的迷雾带着湿气散去了,留下影影绰绰的数个人影。他举目四望,群山和古老的城堡轮廓轻微的抖动着,像一团随时可能崩塌的沙。和自己家有一分相似,但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未来过这里。
“下去吧。”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下达命令,那些不断变换的人形雾团晃动着融入了墙壁,单独留下了面前更加漆黑的那团。
“给我看看。”随着命令,一团温暖的金色从黑色的阴影里显现了出来,它一开始同样模糊而颤抖,但随着汉尼拔举起手接过那团物质,烟雾和粒子突然稳定了下来。他看到了一种未曾见过的生物,像一只褐金色的幼鹿,有着明亮的金红色大眼睛,头顶柔软卷曲的金棕色毛发里掩着还未露出皮肤的小角,它的全身覆盖着爬行动物一样的古铜色鳞片,肚子上则是白金色的。湿漉漉的鼻子旁边垂着两根柔软卷曲的胡须。蹄子有点像山羊,还有一条狮子一样的尾巴。
在周围阴冷的调子里,它看上去如此的格格不入,淡淡的金色光芒笼罩在它的周围,照亮了身边小小的区域,仿佛一件精致的黄金工艺品。
“他”小心翼翼的抱着这只奇怪的动物,心里涌动着欣赏和期待。
这是一场梦还是一个幻觉?
“他们都说它很特别。”影子开口了,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对汉尼拔而言同样的陌生。
“它可不只是特别。看啊,看到它的眼睛了吗?这双眼睛能够看透一切。”汉尼拔透过“他”的眼睛凝视着幼兽纯洁无辜的大眼睛,看到其中倒映的自己的脸,听着自己的声音说出自己从未说过的话语。
“每当麒麟诞生,就会有一位领袖崛起,永远改变这个世界。她的出生会改变一切,克莱登斯。”“他”自负的侃侃而谈,然后像平时那样鼓励和嘉奖了那个献上麒麟的追随者,并驱走了他。
落大的广场只剩下自己和麒麟了,汉尼拔轻抚手里的幼兽,激动和期待的情感流过胸口,“他”渴望得到这只异兽的认同,明知道自己与纯洁和善良沾不上半点边,但“他”依然期待自己的远大志向得到某种更宽泛范围的理解。只有纯洁和善良怎么可能成为一位伟大的领袖呢?麒麟的慧眼应该能看到更多。
幼兽站的还不是很稳当,几次差点跪下,但它很快的稳住了自己细长的腿,在疾驰的山风中颤抖着,发出啾啾的鸣叫,左顾右盼,完全无视了面前的人。
汉尼拔感到一股强烈的失望涌上了心头,那是属于“他”的情绪,并迅速的了解了眼前这一幕的意义。站在广场上的“他”正在寻求一份认同和理解,显然麒麟的眼里没有“他”。
苦涩泛上了“他”的舌尖,“他”扶正了麒麟的头,强迫它看向自己,然而那个生物无法违背天性选择一个邪恶之人下跪致意。
麒麟不会选择我,永远。
那就只有一个用途了……
匕首自然的滑到了手里,“他”轻柔的抱起了麒麟,干净利落的切断了那细瘦的脖颈,就像切断艾比盖尔的那样。
“……哈啊!”
汉尼拔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喘息,痛楚而短促,仿佛无法呼吸似的。于是他也睁开了双眼,从刚才荒诞的梦境中挣脱了出来,下意识的把头转向左边,监护仪正在发出尖叫——威尔的监护仪正在发出尖叫。
威尔在痉挛和梦呓,他从病床上翻坐了起来,用手捂住了自己脖子,手指掐进皮肤里,身体剧烈的抽动着,不知道是想掐死自己还是感到无法呼吸。
“威尔!”汉尼拔伸出手,试图阻止对方自残。舱门猛的打开了,千代披着一件睡袍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护士打扮的亚裔女人。
威尔的身体在汉尼拔手指接触的一瞬间僵硬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气音,就像血液涌入气管里造成的拥堵那样。在他重新倒下之前,汉尼拔发誓他看到威尔的眼睛变成了金红色,和梦里那个动物的瞳色一模一样。
灯全被打开了,汉尼拔不得不闭了一下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威尔的眼睛已经恢复成了熟悉的灰蓝色,瞳孔放的很大,眼神空洞,但视线却直勾勾的看向汉尼拔。
“威尔?”汉尼拔用温和的语气去呼唤,看是否能把威尔从迷失中唤醒,“你看到了什么?”
“……你”,威尔的声音干涩的几乎无法听清,“……抱着我……然后杀了我……像这样……”他的手指比过喉咙,划出一条弧线然后重重的落下。护士抓住了他的手,把挣脱的夹子夹了回去,然后开始紧张的检查伤口、药水、仪器是否都正常。
“可我没有……”
没有像这样。
汉尼拔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他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威尔的惊醒与自己的动作几乎是同步的。这可真算是新鲜事,即使自己和威尔的记忆宫殿有部分重合,但在未知的梦里以这种形式共享感受,也是前所未有的突破。他抚过肚子上红龙留下的伤口,思考是否是它的力量影响着自己和威尔。而且,为什么威尔会与那只奇怪的动物通感呢?
执迷于一个幻想的世界,走进比孤独更远的世界是汉尼拔对弗朗西斯说过的话,但现在的情况是不同的。
我已经拥有威尔了。我不再孤独。
汉尼拔在心里得意的宣告着。从威尔建议通过假越狱诱捕红龙的时候,汉尼拔就知道自己赢了。三年之后,威尔心中的天平还是倾倒向自己。果然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威尔无法做到不看、不想,只要那个男人再次见到自己,迟早会落入自己的手心。
悬崖上的小屋本是一个很好的谢幕的舞台,当初他买下那所房子就有过一番打算。汉尼拔绝不会再让自己回到巴尔的摩精神病院或者任何其他的监狱。如果经历了种种之后,威尔那漂亮的小脑袋瓜还是不开窍的话,他可以挟持威尔,伪造两人的死亡,去另外的国家好好规划两个人的未来。四年前准备好的证件还没有机会用上,但他相信以后有的是机会。
但是威尔选择了共赴死亡——在两人心意相通之后,这已经比汉尼拔最差的预期好多了。
千代仔细检查了汉尼拔的伤口,确定没有挣破之后,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的眼睛看向隔壁,护士在一翻忙碌之后,威尔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仿佛刚才醒来只是回光返照一样。但检测仪显示一切数据都正常,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步向正轨。
“看来你们都捡回了一条命。”她嘀咕了一句。
“是你救了我们一命。”汉尼拔感激的轻握了一下千代的手。
“等我们离开这个国家再说吧。”千代抽回了手,淡淡的回答。出于责任和情感,她一次次的守护在这个人的身边,但她并不能完全赞同汉尼拔的一切。而他的同类,看样子也一起坠落——双重意义上的,走上了一样的道路。她原本希望这两个人能够学会其他的方式,而不是只有暴力。
这个夜晚,汉尼拔再也没能睡着,他回想着刚才的梦。那只动物的触感,从脖子上喷涌出的鲜血的味道,虚弱的悲伤的鸣叫声,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的真实,仿佛自己确实有过那样的一段人生。他开始担忧这一次的受伤对自己的头脑是否造成了什么严重的损伤。分不清现实和幻觉,失去控制的感觉,他可不想在自己的身上体会到。
千代和护士离开的时候,留了一盏夜灯。昏黄的光从墙边洒下来,在威尔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柔软的卷毛在绷带和网罩下倔强的支楞着,让汉尼拔忍不住伸手触摸。于是他也那么做了,尽管伸长手臂会让他腹部的伤口有点拉扯。
威尔闻起来带着海盐铁锈和消毒水的味道,没有了那难闻的廉价须后水,微妙的温热香甜变的更明显了……脑炎的味道,持续的低烧有可能是撞击造成的脑部再次发炎。
汉尼拔用手指缠绕着那些柔软的发丝,诧异的发现这和梦里的奇怪动物鬃毛手感相似。他微微晃了晃脑袋,把梦的残影晃走,在心里做了决定——得尽快离开这个国家,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给威尔好好的检查。
一旦恢复了意识,汉尼拔的伤情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着,仿佛他的意志力可以命令那些细胞康复的更快点。第四天的时候,千代已经把负责手术的医生和护士给送走了——在汉尼拔决定给自己加餐之前。
“我想那是安全隐患。”汉尼拔一边拿着全新的pad看犯罪揭密网,一边指责千代的妇人之仁。
“田中和他太太是可靠的人,他们知道什么不该说。”千代整理着手上的行程,他们计划前往阿根廷,鉴于在船上的三个人只有昏迷的那位有丰富的航海经验,他们必须得换旅行方式,或者找可以安全穿越大海的水手。
“到现在为止弗雷迪•劳兹居然没有任何报道,可真是稀罕。”汉尼拔关掉网页,淡淡的点评道。上一篇与他们相关的帖子还是《食人魔越狱,前FBI特别探员一同失踪。犯罪夫夫亡命天涯还是汉尼拔大仇得报?》。
“FBI不让她报道?”千代歪了歪脑袋,配合的给了一个推测。船上没什么消遣,汉尼拔显得很无聊。
“劳兹女士可不会害怕FBI。”汉尼拔勾了勾嘴角,对这个贪婪粗鲁的女记者他可没什么好印象。秃鹫、鬣狗和苍蝇是与之最相配的生物,如果有什么能够阻止她瞎编乱造博取眼球,只有更大的利益诱惑。
杰克还不想放弃威尔,不管是道义上的还是利益上的理由。威尔在红龙劫囚车的时候跟自己走的消息只通过了犯罪揭密网这种非正式的途径透露出一点,显然他还抱着能够把人找回去的想法。
哼!汉尼拔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当初那块玻璃应该扎的再深点的。
他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威尔的额头,持续的低烧让本来就容易出汗的男人全身覆盖着一层薄汗。威尔一直昏迷不醒,虽然生命体征一切都算平稳,但只靠挂水无法补充足够的营养,那层包裹在他精巧骨骼上多年劳作形成的肌肉消减之后,那个男人显得更加脆弱易碎。
威尔脸上的伤口愈合的还算可以,匕首奇迹般的避开了一些重要的神经,不会造成功能上的永久性损伤,表皮的部分经过恰当的整容手术,应该可以把影响降到最低。
千代已经习惯了汉尼拔这种动不动的沉迷在威尔世界里的行动,翻了个白眼,拿着整理好的资料出去安排。
“威尔,你在哪里?”汉尼拔低喃,呼出的空气仿佛一声叹息。
不能共存,也不能独活。也许在威尔心目中和自己一起消失在太平洋的浪花里,是最好的结局吧……
汉尼拔的手从威尔的额头滑到了脖子,轻轻的收拢了手指,就算是现在,他也时不时会有杀死对方的冲动。手指下的脉搏平稳的跳动着,温暖的体温提醒他手里的是一个活的生命。然而仅仅活着是不够的,他渴求的不是肉体,而是威尔鲜活的灵魂,是威尔异于常人的天赋。
那个古怪的梦境这两天还在继续,他就像是窥探了一段蒙太奇手法拼接的电影,那么多光怪陆离的画面一闪而过,那些模糊不定的影子伴随着闪光和火焰还有漫天飞舞的纸张、破碎的城市。
他谷歌过了麒麟,一种东方古老传说里的圣兽,象征着纯洁和善良,可以看穿人心。现实中从未存在过的生物,但他在梦里那么真实的触摸到了它,杀死它,又复活了它。麒麟的存在是那个阴冷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明,它的金色光芒在所有的晦涩阴霾里是那么的刺目。即使被杀死,它清澈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一切,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从这个角度看,威尔和麒麟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像。
***
威尔感觉自己浸泡在液体里,不是冰冷的海水,也不是温热的血水。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轻声的重复着听不清的音节,像某种原始的召唤。一股巨大的力量随后从背后袭来,把他拽向一个黑洞,他眼前的世界从蓝色的闪耀着古怪光亮的水体变成了一团黑暗,他漂浮于虚无之中,只有隐约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壁传来轻轻的震动。他把手转向震动最明显的地方,然后把头轻轻的靠上去,试图听清楚那是什么声音。
噗通、噗通、噗通……
过了一阵子他才明白那是某个人的心跳,但就连这样的心跳声有时候也会骤然远去,然后他就被留在了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之中。有时候他感觉自己悬浮在空中,有时候他似乎能接触到一点地面,摸黑着走上几步,然而世界依然是漆黑的绝望的虚无的,仿佛地狱一般。
时间那么长,长到近乎永恒。他可以点点滴滴回顾一切,回想自己如何落到了现在的境地。如果安于当一个修理工,过完平庸而正常的一生,是否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你可以拯救别人!
杰克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他那岩石一样坚毅高大的身躯从黑暗里浮现出来。
警车上闪烁的灯光粉碎了杰克的幻像,死去的警察枪眼里冒着血,用泛白的浑浊的眼球瞪着威尔无声的发问:“你拯救了谁?”
五条新鲜的人命,五个破碎的家庭……
杀死红龙并不能功过相抵,而杀死汉尼拔……是自己最后唯一能做的,这是他最初也是最终的决定。
这一刻他豁然放松了,他的使命已经结束,只需要安静的蹚入湍急的河流,让水流带走四散的碎片,无需重新拼回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
噗通、噗通、噗通……
隐约的,那熟悉的震动又一次传来,那唯一可以打扰到威尔心灵暗境的东西。在意识能够控制肢体之前,威尔的手自己动了,摸索着探向心跳的方向。等他确实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热的跳动,他下意识的把头靠了上去。
悲伤和愤怒、失落和孤独,像冰冷的腌料渗透了过来,沁入了每一个细胞,让威尔感同身受,他想要安抚这个痛苦的灵魂,然而他已经死去,无能为力。
那份痛苦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发酵,变成了绝望和懊悔,思想的回声在处处回荡,吵的威尔无法沉浸在黑暗的湍流中。他不得不挣扎着,从虚无的泥泞中找回自己的每一处碎片,重新获得身体,重新站起来,去做点什么。
一团暖色的光缓缓的亮起,渐渐的照亮了四周。威尔低下头,发现那团光是从自己的胸口透出来的,而脚下光滑如镜的水面,倒映着一只陌生的动物——不是以前经常看到的长着乌鸦羽翼的黑色雄鹿,而是古铜色的长着鱼鳞一样鳞片的幼鹿。同样的光芒从它的体内散发出来,透过银白色的腹部,如同呼吸一般明暗起伏。
他跪了下来,伸手去触摸那个生物。
你就是我最后的进化吗?
不,这是你的真我。你就是我。
幼鹿摇晃着脑袋,山羊一样的蹄尖轻轻的碰触着威尔的手掌,回应他。
他的悔恨凝聚了巨大的力量,而我响应他的呼唤,想要给予他救赎。
谁?
睁开眼,你就会看到。
汉尼拔敏锐的感觉到了威尔手指细微的移动,他松开了威尔的脖子,转而握住了那只仿佛在寻找什么的手。威尔一握住他的手就开始收紧,于是汉尼拔立刻从自己的床上爬了下来,无视枪伤的钝痛,躺到了威尔的身边。
这小小的举动也让汉尼拔气喘吁吁,狭窄的单人病床很难容纳下两个成年男人的身体,但威尔和自己最近都消瘦了不少,汉尼拔还是找到了一个尽量舒服的姿势把自己安顿好。这一番努力立刻就得到了回报,皱着眉头的威尔在摸索了一阵之后,像小动物一样挨了上来,准确的把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胸口,位于心脏的上方。
威尔紧锁的眉头微微的放松了,仿佛找到了什么安心的东西,但很快痛苦又重新爬满了他苍白的脸庞,手指用力的抓住了汉尼拔的手,指尖几乎要掐进汉尼拔的皮肉里。
“威尔?你怎么了?威尔?”汉尼拔立刻伸出另外一只手,把威尔环抱起来,轻柔的抚摸他的后背,试图安抚他的痛苦。
然后威尔的眼睛猛的睁开了,这一次汉尼拔绝对没有看错,那是一双清澈的金棕色眼睛,仿佛一潭黄金的池水,可以清楚的倒映出看到的一切。
“汉尼拔!”
威尔干裂的嘴唇轻轻蠕动,吐出了答案,一下子明白了梦境中的一切。他看到了自己的使命和自己的未来,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落入了一个热烈而痛楚的拥抱。
“威尔,欢迎回来!”
威尔被勒的几乎喘不上气,他的眼睛穿透了船舱的顶部,看向了夜空。那只蜕变后的生物漂浮在空中,山羊一样的胡须在空气中微微拂动,全身都笼罩在一层流动的微光里。
看到了吗?那是属于你的命运,你的使命,你的救赎,只有你能做到。
威尔收紧了手臂,用想要勒死对方的力气回抱了汉尼拔,当然对于受伤的肩膀而言,这不是什么好的尝试。
我看到了,这是属于我的……
他告别了空中的幻影,回到现实。
“再次见到你真好,汉尼拔。”
作者:暑退
评论:随意
从透明的长方体盒子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的四肢还不太协调,连着营养针的线绊了左腿一下,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周围还有几百几千个类似的盒子,里面安静地沉睡着或大或小的躯体,等待着连接静脉的营养针一点一滴地把他们供养大,然后像果子一样成熟坠地。
“果子”,他的脑海中毫无联系地蹦出了这个词,接着,果实的甜美芬芳在思想中迸发,连同伸展开的枝叶,昆虫的鸣唱,玻璃般澄澈的天空和海洋……形形色色的信息如同胀裂的烟花,在他原本空空如也的大脑中扩散开,被冻结了不知多少年的脑细胞像蠕虫被唤醒一般,躯干伸展,突触相连,一个接一个被迅速点亮,瞬间交织成一片明亮的网,巨大的信息倒灌让它们都活了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或者说,所有盒子里的人的共同使命——活下去。
刻写在基因里的记忆诉说着那场本可以避免的浩劫,数据库里的影像残忍又诚实地记录下了上一代人类最后几十年的挣扎和无望,混合着烟灰色的天空,浑浊腥臭的海浪,呛人心肺的气体,千百万年的进化被按下了停止键。
而他们,诞生在末日的一次会议决定之下,被冰冻在万米岩层的一个封闭基地中,生命的进程被一个又一个嵌入的程序代码控制着,缓慢朝前蠕动,那是人类对新生的盼望。这种期盼甚至体现在了命名之上,因为这些星球上最后一批被保存下来的生命,被上一代取名为“新人类”。
如今时间到了,是该醒来的时候了。
通往地面的电梯里有一层厚厚的灰,没有脚印,没有涂抹的痕迹,他猜想,自己应该是第一个被哺育完成的生命。
电梯运行将近半小时后,终于上行至终点。大门有些腐朽了,他废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把门推开,灿烂的阳光从门缝中一点点泻下来,中途他缓了几分钟,好让眼睛适应这过于耀眼的光线。
鼻子是最先融入的,他闻到习习微风带来的甘草清甜,随后是皮肤,最后才是眼睛。
门外早已看不到曾经人类活动的踪迹,入眼的只有参天的大树、丛生的野草和许多似曾相识的物种。在漫长的时光中,他们早就不再认识人类,对于伸手就能变出食物的他充满了好奇和亲密,争先恐后地把脑袋往掌心里蹭,把最后一缕残渣舔完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他花了几天时间,和基地周围的邻居们友好地变熟,又花上了小半个月,把周围的杂草收拾干净,开辟了一块田地,把仓库中的种子每样挑选了一些种上。又做了一些漏斗似的小纸袋,用食物把小鸟们招来后,绑在它们细长的腿上,把种子撒向更远的远方。
春去,夏又来,田地里的作物在阳光和雨水的充足作用下,迅速地长大,开花,结果,等到秋天来到时,他把一些果实养老,将吸够营养的种子撒入广袤的大地里,另一些被赠送给了陪伴他大半年的小动物们,好帮助它们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
雪落的第一天,他好奇地站在空地上,伸手接住一片又一片剔透的雪花,是只在画中见过的白色雪花。
神圣、美丽、无暇,像这个古老的星球一样。
他乘坐电梯,回到了自己醒来的地方。一切都没有变,地面上的灰尘依旧厚重,除了他常走的那一条路被磨得光亮,其他的地方只有一两点零散的足迹。而与他当初苏醒时不同的是,这房间里的几百几千个盒子早已不再闪烁着维持生命的蓝光,或大或小的身躯维持着多个月前的模样,永远地停格在了他第一眼看到他们时的样子。
他躺进了自己醒来时那个长方体盒子,从容地盒上了盖子,几声简单的警鸣示意后,强制冷迅速启动了,他和其他的躯体一样,永远地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落入永眠前,他又想起了那则掩盖在信息洪流之下的预警代码,它闪烁着红光,灼热地印入思想之中,却又在最后关头,以一种畏缩的姿态呈现出选择的两面性。它像一个懦弱不安、逃避责任而又莽撞的匹夫,把这枚烫手的硬币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做出了选择,因为他相信,一个美丽的星球,值得他们以永别换取一场全新的孕育。
冰凉的雪花降落在地面上,很快积出成寸的雪,天地穹窿中蜿蜒出一个不明显的圆弧,随后很快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作者:阿千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正文:
篠原青的一天从六点开始。
六点半,准备三人的早餐与午餐食材。
七点,从乱七八糟的房间里把父亲和海野翠喊起床并进食。
七点半,收拾碗筷,清理厨房。
八点,洗衣晾晒。
九点,篠原青敲了敲书房的门。闲散的大学教授和他的得意门生在书房中各自研读。海野翠的论文已经基本完成,只剩下润色。曾经被篠原青嫌弃聒噪的高谈阔论也逐渐消失,书房里满是墨香以及毛笔和纸摩挲的声音。篠原青取走两人饮尽的咖啡,换上了香气清雅的锡兰红茶。
收拾停当,她坐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正是九点刚过十分。篠原青的生活总是井然有序的,这让她觉得舒适。
海野翠曾经评价她像时间的女神,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无法阻挡指针按照预定的轨迹往前挪动的脚步。说这话的时候,海野翠将一只怀表递给了篠原青,怀表的外壳上雕刻着含苞待放的玫瑰,他说那和篠原青钟意的蓝玫瑰发带很般配。
篠原确认完时间,收起了怀表。
海野翠是个聪慧敏锐的人,但是他的话也不完全正确。篠原青也不是完全没有被打乱脚步的时候,至少今天篠原青原本的计划是读完这本《马来狂人》,但也许是梅雨的潮湿让她分神,也许是茨威格笔下的赤道让她觉得烦闷,她的目光总是不知不觉离开书本,落到海野翠身上。
她看他微蹙的眉间。他的眉峰有些粗,让他的眉眼显得坚毅。
她又看他鬓边散落的碎发。金色的发丝在阴天白得刺眼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晃眼。
海野翠整理起书稿,侧头看了看窗外,又转向篠原青。篠原看到他看窗外的时候还扬着嘴角,笑意正酝酿到一半,转向自己的时候,他又换上了一副平静的模样。
“篠原小姐,要下雨了。”
生活一旦规律起来,就很容易察觉其中的异样。连绵的阴雨天,空气中都是闷热潮湿的气味。
“嗯。”篠原青一向是妥当的,晾晒的衣服一早收到了室内。
不一会儿,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梅雨来了,篠原青忍不住想,她也差不多做好了海野翠离开的准备。
篠原青第一次见海野翠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一个不会停留的人。他一头短发抹着发胶,衣冠楚楚,嘴里总说着些历史的洪流,民众的痛苦,自己跑来一通慷慨陈词求学拜师。
这样的学生,篠原青见过很多。篠原家在大学院附近,离府厅很近,总有学生举着牌子在街旁喊口号。最喜欢斥责政府的懦弱,也喜欢呼吁参战,国外正乱成一团,火枪不曾踏足孤岛,但是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总是渴望着建功立业。
篠原青嫌弃他们聒噪,利落地揭下支架,关上窗户,喊声就混进了朦胧不清的咖啡氤氲之中。
海野翠也问过,老师,什么是战争。
篠原清一就说起东罗马,聊到拜占庭,从文艺复兴讲到光荣革命,说起法国革命又谈近在眼前的战争,报纸上每天都是纷飞的战报和露西亚的消息。
令篠原青烦躁的是,原本只需要对付一个聒噪的父亲,现在又多了一个聒噪的学生。对于狭小的公寓来说,他们的世界过于宽广了。
篠原青从稿件里面抬起头的时候,碰巧撞上了海野翠的目光。海野翠面不改色地移开了视线,就像这次对视只是巧合的一瞥。
以前的话,他总会因为两人的对视而欣喜蠢笑起来。篠原想。
这让篠原青又一次忍不住腹诽海野翠的短视,从最开始他就不应该跨过界限地示好。
篠原青收拾好了文稿,走到海野翠的桌前。
“今天需要买的东西有点多,翠来帮我提东西。”
海野翠抬起头露出公式化的微笑,他一双蓝眼睛就像是深邃平静的大海一样波澜不惊:“抱歉,我三点半的时候与同学有约,恐怕不能陪你了。”
“知道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下午还没有停,篠原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垒高的盒子。她在商场的门口排队等着空闲的脚夫。等人的工夫,她看到了檐上刚发芽的嫩草,那草将砖瓦顶破,从裂缝中软软地招手。因此,她也倒不怎么讨厌梅雨。
回到家,她付清了脚夫的工钱,道了谢。才慢慢开始收拾比她人还高的盒子山。
“篠原小姐?”
海野翠还在家里。这倒是有些奇怪,海野翠做事周密,既然撒了谎“有约”,就不该给她留下话柄。青从那堆盒子里探出头来盯着他,她有点好奇这人会不会因此而有一丝羞赧。但是海野翠的面上功夫总是到位,心理素质也过硬,他客气地笑着体贴地过来帮忙。
篠原青原本以为自己会有些生气,但是这意外的让篠原青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躲在盒子后面,忍不住笑了起来。
海野翠应该对他选择的道路应该没有任何犹豫吧。
篠原青把买来的东西都收拾齐整烫洗干净。不过是一些替换的衣物,日常的用品,海野翠还需要两盒润喉糖,治治他说话太多而嘶哑的喉咙。
她把这些都递给了海野翠。
海野翠不再看着她,他提起行李,转身走了。
【完】
美人圖
新桃初春爭道好,落筆輕挑,似舞娉婷腰;
翠尾勤摹遠山俏,墨飛素娥嬌。
簾外熏風偏迴搖,解鈴(兒)偷敲,學翻陽春調;
燕燕尋駐碧樓高,閒坐蘭巢,歌上雲梢。
前回書說到,楊柳岸因著夢中奇遇,始為京中妓者伶人摹形立傳,數月間往來戲院秦樓,尋訪其中人物,平添出許多花銷,令伺候他的書童明月也頗有了些怨言,竟偷來柳岸的紅墨,把家中簿子裡收支的明細圈了又圈,直拍到柳岸面前。柳岸見了,也祗好暫緩妓、優二傳,重又找了些能進賬的事兒來做。
正巧禾園東的花神廟新修好,禾老爺要在花朝節大排戲宴,拜花神,廣邀貴賤賓朋同賞,已籌備了數月。不但招來許多巧手木匠在花神山下搭新台子,請京中名廚創製新式點心酒食;又從京中各腔名班中選了十二名伶於當日飾演十二花神,連新製行頭也都要與舊制不同。禾老爺自詡此乃造仙境於人間之功,要將當日情景具都刊刻付梓以供世間流傳,列了各種書名,總目曰《花朝專供》。中有一書,曰《花朝十二伶譜》,要在花朝節前刊行,以捧此諸優。許是聽聞了柳岸因手頭之緊暫緩了二傳之事,便將《伶譜》所需之十二幅繡像並一篇讚文交託於他。
此時節方當初春,冰雪已化,風暖陽曦,大夢湖畔桃李山花嫩蕊將拆,又有昨夜春雨輕灑,遺玉珠顆顆映落晨霞,正是柳岸所居戲云臺外所見之景。書房中,柳岸正俯首案邊趕制一套繡像,正是為新刻之《伶譜》所繪,已畫了月餘,尚缺三幅未成。將近午時,便聽門外有人來訪,正是柳岸結義的兄長林文清。文清單字名雋,族行九,虛長柳岸十歲。此人十七歲便中進士,也做過不小的官,後受師門牽連被罷了官職,如今在文溪書院做個教書先生,也算衣食無憂,閒時亦常到禾園走動。他與柳岸二人最是要好,祗不似柳岸般鐘情歌台,進園子聽戲不過將白日消磨罷了。
文清今日前來一如往常,不必書童通報,徑直推門而入,就見書房一地團紙,新繪畫幅掛了滿屋,柳岸斜癱椅上,懨懨懶賴。文清不禁笑道:“賢弟今日怎生如此頹喪,全不復前些時奮筆揮雲之姿?”柳岸抬眼,見是文清,也不起身,懶懶道:“懷雲兄清閒人,怎知小弟我正如簍魚自困,苦悶難嚥。”文清聞言,捋鬚而笑,道:“人稱行雲筆的柳岸大才子,怎說出這般江郎自歎之語?”柳岸無奈道:“何來行雲筆,不過一毛延壽再世爾。”文清大笑數聲,道:“賢弟豈可自棄焉。”便將懸晾的幾幅繡像一一看來,問道:“這可都是為禾老爺將刻的新伶譜所畫?”柳岸道:“正是,說是要在花朝節前日刊行,我已畫了九人,正畫喜官,可畫了數日,總不見好,已不知廢了多少紙墨了。”文清道:“可是賀家班那個喜官?”柳岸笑道:“這世上斷生不出第二個的。”文清便奇道:“京中伶人千百,你最愛這個喜官,怎就他畫不見好?”邊說著,走到案邊,見有數頁文稿疊著,便拿起一觀,見開首題的是:“寶月嬌荷玉天仙稿”,知是為《伶譜》所撰之讚文草稿,往下看,寫的正是喜官:
天仙姓賀名喜官,年方十四,師從賀家三師父彩嵐,工小旦,亦工武旦,其蹺功京城冠絕,乃旦色中一郁郁含華之仙子也。
歌台初見,祗覺其面似月輝所映,膚是玉脂所凝,烏眉畫蛾,朗目藏星。腰比小蠻,裊娜隨風,足擬金蓮,靈矯踏鳳。媚眼斜睨,半含秋水連波,朱櫻微綻,盡吐蘭麝生香。聞鶴驚聲,聲似敲冰戛玉,有鳳鳴曲,曲可遏雨停雲。月袖回雪,如臨仙境瑤臺,虹綢飛花,又至香界寶剎。
其飾玉姣、鳳姐諸嬌姹姊妹,嬉時黃鶯弄柳,泣似好花含露,羞如霞濤釀玉,嗔若檀口濺蜜。喁語嬌聲,婉轉悠長,拈絹遮面,扭捏帶笑,真深閨處女羨春之天然態也。再演閆、潘二婦之流,雖淫詞浪調,自他口出,亦少去三分鄙俗,反添七分嬌趣,非但令人不覺其可憎處,而多生憐惜之情。
戲罷妝卸,亦是一副桃容李貌,巧笑嫣然之態。善觀察,嫻辭令,曉人心,真真是一枝貼心解語花,使憂者見之而忘憂,病者見之而可忘疾也。
文清讀罷,正欲評說,便聽柳岸那邊歎道:“我也不知,畫得媚了,便覺掩了俏,畫得俏了,又少分秀婉,端得秀婉,卻又失靈趣,真就是所謂‘難畫難描’;這幾日我畫了撕,撕了畫,總不得全法,所謂‘身在此山’之困,前賢果不欺我矣。”文清聽罷問道:“這喜官此回唱的哪齣?”柳岸道:“《戲貂蟬》一齣。”文清便道:“既是唱的貂蟬,畫得媚些亦可,倒不必太過求全,何況你這讚文寫得就香艷,繡像之態從之何妨。”見柳岸仍在猶豫,便又問道:“既是定了花朝節,算來祗剩半月有餘,印社可說了何時來取?”柳岸道:“前兩日已連著來催了。我看他今日還要再來,已想著收拾文房到惜芳樓躲一晚,我估摸著他也不好到妓院去堵我。”文清大笑,便問:“喜官之外尚有二幅,又是何人?”柳岸道:“德勝班的郝叫天,富樂班的趙寶德,這回唱的鐘馗屈公。”文清道:“原是他二人,戲我倒是常看的,這二齣裝扮皆戴髯口,你將底稿予我,我可替你描了,你到時補上眉眼即可。”柳岸一聽面開笑意,起身便靠了近來,拉著文清到另張案前,嬉道:“果然還是哥哥會關照人,小弟我可就等著這句話呢!”文清聞言嗤道“休來諂媚!”又見案上早已擺好了筆墨紙硯,無奈搖頭,道:“我早知你必畫不完,這才一大早過來看看。也罷,先吃過飯再畫。”
那邊廂明月早已把飯菜齊備,因著天氣正好,便擺在院中。八甘彩飯、太極鳳千絲、紅地百合圖、清灼三翠紅、江米肉丸湯,皆是文清讓醉仙樓做好送來的;另有藕酥凍子糕和五花蜜盒,乃是玉餟軒今晨新製的點心;而這半壺春,本是柳岸自釀的辣酒,用香雪龍珠煮成茶釀,便顯溫容淡暖,最合初春微寒時飲,也免在日間就喝醉了人。
二人在院中吃了半多時辰,那聽花印社的管事許三文果然又來催。要說這許三文,本是某酒樓跑堂的小廝,並無大名,某日大東家來看賬,臨走見門口有個賣唱的小兒,便隨手從櫃檯拿了三文錢施捨,轉頭便也忘了,因是大東家,便也無人去要。後來到年底算賬之時,這許小廝便獨自一人跑去大東家的宅子討,門房的不讓進,他便在邊上守了三天,才等到大東家出門。這大東家得知他是為賬上少的三文錢來跟自己討賬,竟也不惱,反而要賞他銀子,他卻不要,祗領了三文錢回去結賬。因著這事兒,大家便都叫他許三文,叫得多了,便成了大名。後來大東家又開了這個聽花印社,便讓他去做管事的,許三文不負所望,把印社管理得井井有條,至今已二十餘年,竟未曾出過岔子,記的賬冊更是比旁人要細上十分。
今日許三文來催,果然還帶著小凳茶水,在柳岸房門口正襟危坐,一手端一小茶壺,卻不見飲,祗擺一副鐵面相等著柳岸。幸有文清能仿柳岸墨跡,雖不過七八成相似,然上了雕版旁人也辨不出真假,替柳岸摹了二幅。那邊柳岸是常與這許管事打交道的,知他“守門”的那股子厲害勁兒,自覺拖磨不下,祗得按著文清所提那般,雖仍不滿意,也得匆匆完稿,交給許三文。
許三文是個細緻人,將十二幅繡像仔細查看,拿出冊子,寫上繪者姓名別號居所、畫幅數及其所用,並將繡像題圖、人物形貌衣飾一一記錄,再算出所應支出之銀兩,等待月末由櫃上一併支出,另又謄抄一遍於紙上交予柳岸,皆蓋聽花印社章與風月場居士印,這才算了。
待把人送出回轉,月已當空。林文清因次日一早要回書院教書,便搭許三文的車一道走了。這邊明月手腳利落,已將筆墨收拾,地上散落的廢稿也都一一拆開壓平收好,以待日後燒柴時引火之用;又將中午的剩菜熱了,另煮了點白粥,燒好熱水,主僕二人一同在屋內用了晚飯。柳岸略作休息,又將讚文拿出潤了潤色,便洗過澡睡去了。
各位尊目讀到此處,想必要說,如今這許多貪花戀色之文人,最愛藉著幾個漂亮的小旦逞文弄墨。屋裡喝著他們奉上的皮杯,門上掛著好色不淫的幌子,把這些低賤人兒當個知己情人,好穿上一身“不恥下交”的廣袖寬袍,實則與那煙花巷裡的嫖客別無二致。又向來借那些相公身為男子之方便,而敢於光天化日下學那宣淫勾當,不若里巷遊人尚知當掩面噤聲而行,故愈顯其態之可憎。
更遑論此輩中人最喜道一種狂言,論所謂“世間最使人愛者,莫過戲子相公,戲中可娛人耳目,戲外可歡人體心,而不若諸女子般,雖貌柔體真非假凰可擬,然與之親暱卻為禮教所惡,不若女貌男身之戲子可常攜身畔,使人得享美色而不為淫名所累。”可笑此輩身陷迷途卻妄道眾醉獨醒,不知淫心自生,何干是男或女,是色或淫。而至於那些花譜裡盛讚的所謂美人,剝去文墨所鑲之華詞麗藻,亦不過草扎的小人一個罷了。
然世間有萬千種人,有心似而貌不同者,亦有貌似而心不同者,此正聖賢所以道“不窺其貌而斷其人者”也。三教九流,百家千行,莫出此理,於瓦舍勾欄間亦然。秦重狹邪兒,尤不以花魁醉眠瀆之,張生尚書子,為逞私欲而陷鶯鶯於誨淫。〔批:大戶人最懼閨門不嚴,此西廂所以淫戲也,亦因是戲而終得團圓,若非,則鶯鶯性命休矣!〕
此段所謂為柳岸涉淫之嫌而作開脫之詞,然其與否,則諸尊家自有道理,且容落筆人細細道來。
要說當今京中歌台天下,花部得佔十之九分,而這九分中,竟教賀家一班獨佔了三分。細數這賀家班所隸,不過祗百十餘人,然算上學藝之偷師之無數者,便自有三分天下之勢了。想當年賀家班班主賀正率眾弟子自西北雲中入京,已是百多年前之事,一聲雲中怒腔震得時之京伶們身軟膽顫,一嗓子吼上金鑾殿,得了個“震天吼”的御賜金匾。有前輩記載,其時人人喜道西北梆子〔即雲中腔與秦腔也,京人不辯雲中三秦之音,故以西北梆子合稱之〕,京伶亦愛效仿其技藝裝扮,頓時京中歌台面貌一新。賀家班在京中所賺頗豐,班主賀正仗義好俠,建雲中會館,資助收留雲中來京趕考之舉子,其它戲班的人求助於他,也從不以門戶有別拒之。師如此,其弟子亦是,皆有江湖豪俠之氣,雖戲子,而人人敬之。
奈何龍顏易變,好景未長,先帝便又以“淫聲”禁之,將西北之聲一併趕出京城。一些不願改腔換調的伶人祗得離京回鄉,而其他過怕窮困日子的則仍留下,改唱起了京調。如今雲中會館早已不聞雲中曲調,然館中來往之雲中口音,反倒愈發濃厚起來。
前些時候會館趁著戲班封箱,將館中戲台裡外的樑柱新漆一番,台上的鶴舞彩雲畫屏也重描遍,上下場門換了新繡的紅地鳥獸簾子,“鶴鳴九皋”四字匾額擦得锃亮。今日恰逢天公送雨,路上見不著三兩行人,園子裡卻早已滿滿登登。戲已唱過了三四場,鑼鼓絲弦急急促促,池座裡人聲不歇,夥計們提著熱茶壺穿梭其間,把白毛巾上上下下地拋接,台上的小旦或明或暗地朝樓上包廂裡的某位爺對個眼,卻正是京中戲園子慣常之風景。
一齣《畫扇》方罷,那邊報戲的就又出來唱名,正是楊柳岸為喜官新寫的小戲《花神撿燈》。就聽鑼鼓聲催著雲童們流湧而出,翻滾戲耍,好不熱鬧,歌台登時如升雲端仙界。而此時鑼鼓驟歇,雲童乃靜,胡琴弦勾台後,一聲“咿呀”悠悠蕩蕩,似月宮嫦娥將醒未醒之媚眼,似夢非夢之喉音,台下眾人自覺身陷一片醉意;又聞一聲長歎,初似帳中天女慢舒懶腰,漸則若層層紗簾次第拂開,終見清明身姿,引得滿堂叫好如雷。戲中腳色未出,祗聞清歌仿自天來,正是:
〔導板〕一襲霞影作霓裳,半剪雲光繡羅衣。
便聞胡琴再起,鑼鼓又進,出將之簾剛起半面,喜官足未登台,台下喝彩之聲已似驚雷滾滾難歇。但見他一身粉地碎花細蝶宮衣,披紅色彩蝶雲肩,下穿綠玉色綢裙,頭戴花冠珠翠,手持一牡丹流蘇提燈,於滿園雷陣中踏霞而上,霓帶嫻靜,水袖行風,舞衣輝明,急急碎步飄移台上,而裙尾不動,花燈不搖。旋至台中站定,喜官繡眉微抬,目波淡流席間,輕整衣裳,真天外花神晨起遊戲之態!便聽他脆聲道:“小仙霞衣,乃王母娘娘座下花神,今夜御花園眾仙聚宴,娘娘命我點花燈助興,這便要起身前去。”遂遊走雲間,見眼前風光炫爛奪目,不禁唱道:
〔慢板〕九色瑤光真遊洞,萬里清霄物外天。
〔原板〕且看那,玉鼓閒擊碧風錘,斜灑星芽,拆落晨沙;
又見那,雲壺吐漏真珠雨,醺破流霞,酣醉仙家;
〔白〕你瞧那天公爺,
〔唱〕羽籤風軸日輝案,鳳管鸞毫月翰池,
潑灑非煙,踢碎蒹葭,散作人間滿路花。
正對上樓外雨景,座中好聲笑聲雜雜不息,又聽唱:
〔流水〕揭天幕,踏煙霞,雲峰層疊星河川,霞衣我信步來到了御花園,滿樹仙燈瓊枝掛,好似繁花傍身開,今日我奉命把燈燃,使人間,一夜處處報春光。
後接〔流水一串珠〕數燈點燈,清歌亮嗓,乾淨脆透,如聞白樂天珠落玉盤之籟。卻聽得梆子忽催,陣風急襲,把花神吹得東倒西歪,頭暈腦脹,一失手,竟將仙燈遺落下界。這天風一陣而過,花神緩緩穩住身子,即刻朝著左右盼探,卻茫茫然不見燈影,一聲長歎惶惶帶泣,唱:
〔流水〕想昨日,紫霄殿,娘娘賜我這枝燈牡丹,命我將花園仙燈來點亮,卻不想,遇著個惱人的頑風把人纏,害我將仙燈落凡間,唉呀呀,霞衣我望著雲海聲哀歎,娘娘若知曉,定將我罰去坐牢關。
一絲嬌悲自喉緩抽而出,金蓮踏碎雲彩,尋尋覓覓,哭哭啼啼,卻見不遠處一座山峰,思忖一番,唱:
〔原板〕遙見那青峰直聳入雲端,接天連地巍巍然,且待我登高遠望來尋看,看那小仙燈究竟落何方。
唱罷羅裙輕提,踏步登上峰頂,極目望去,道:“瞧人間平原山川花嬌艷,街坊里巷燈火明,見人人手中提花燈,看得我好生喜歡,卻不知我那燈兒現在何處,若是被誰人所撿去,該如何是好。”一聲歎息,花神橫下心道:“事到如今,也祗能偷下界去,若能尋得倒還罷了,若不能,便不如效仿那七仙女,在凡間尋得個才郎,去過那凡人日子,也免得在天界受罰。”說罷自丈多高處一躍而下,驚起滿座轟鳴;一旋腰,一挺身,仍是水袖飛旋,舞衣翩綻;檀口再啟,似水間鶴鳴,清麗無垢,竟不見分毫氣喘體抖之態!
花神下凡,遊戲人間,為人間繁華景象所瞠目,祗見處處張燈結彩,令天仙亦看得眼花繚亂,更勝天上。花神遊賞燈市,再唱〔一串珠〕細數人間百燈,後接〔快板滾滾珠〕〔流水滾繡球〕,一氣而足,不磕不絆,恍若高瀑洩水長奔不息!
若細問此戲後續,不過說凡間書生撿得仙燈,得與仙女相配之事,全無新意可言。然此中唱做念白之高藝,實可稱絕,故此後常演不衰,祗能與喜官並肩者,未有所聞。此乃後話,且不說它。正是:
魏三王氏都不看,街頭爭說賀家郎。
那邊廂,楊柳岸因《伶譜》繡像之事,未能見《撿燈》之首演,心下雖覺可惜,卻也無法,祗得悶頭作畫。然天亦有心,柳岸往聽花印社看刻本樣冊時,正見《聽花戲報》最新一期刻板出來,刻的便是喜官演《撿燈》之圖景,下還附文字將他大讚了一番。柳岸對著刻板仔細瞧來,邊想著若是他畫應如何如何,一邊又甚覺欣喜難蓋,雖未親見,卻勝親見。
回到戲云臺上,禾老爺差人捧著各個班子的戲單在那候著,足有一炕桌,來請柳岸點戲。柳岸看了,問道:“怎麼如此多?就算一個班演一齣,一天也唱不完。”那差人回道:“老爺說,花神廟那邊要擺四個台,請爺每個班各點一齣。還有萬花樓,大夢湖邊也都要上戲,這幾個台子爺若是現在不點,晚些再說亦可。另還有一事,昨日請林老爺點戲時,林老爺說,他識戲不多,讓我們也請十三爺代了。”柳岸點了點頭,又問:“這些班子近日可有新戲?”差人道:“有幾個亂彈班子有。”柳岸道:“你將那幾個有新戲的單子給我看,其它的不必看了,我說與你記下便可。”之後把戲一一點過,代文清所點皆是常演的正戲,而自點的,凡有新戲的班子,除卻講悲情故事,或是與班子所工不符的,皆點了新,祗賀家班的未點。柳岸對差人交代道:“這賀家班的戲,你且到他們下處去,讓喜官代我來點,就說我的意思,讓他挑一齣應景的唱便是。”
那差人應聲後便回了。旁邊明月不解道:“十三爺,您分明想看那齣《撿燈》,怎麼自己不點,反讓人家自選?若是人家不唱,您豈不是看不成了?”柳岸笑道:“小毛頭懂個什麼,那戲是我所寫,如何做功也是我所安派,我知它最是累人,所以才不好直點,喜官若是知我,自會代我點它,他若不便,就是唱別的也是好的。”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花朝節時再敘。
求评:求知/笑语
请无情抽打,带免费治疗的那种。
作者:原殊
免责Mode:无声
我第一个无师自通领会到的词语,叫做青黄不接。
在我所生长起来的小乡村里,建起一座小学和初中就已经是不得了的成就,幼儿园什么的自然是没有的。俗话说得好,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所以还小的时候,我就日复一日地站在庄稼地旁,撑着脸看大人们劳作。
说来奇怪,这座村庄其他时候看起来都很小,唯有在和劳作相关的事时格外得大。哪怕要购置简单的电器,想寻一个货物齐全些的杂货店都得跋涉不远的路途,但每到春分秋收,大人们井然有序地在田地上耕作,我就觉得,这片田地是多么广阔,仿佛可以放下这个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那时我觉得,这片天地之外,就有杂志和童话上烂漫的花田,广阔的大海,闪烁的霓虹灯,会咕噜噜冒泡的冰镇饮料和让人唇齿留香的松软蛋糕,但是大家都出不去。我们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牢牢束缚在这里,春天播下种子,秋天便能丰收,这简简单单而永无尽头的时间流逝,将风霜清晰地留在每个人的脊骨上。
曾经父母会把我放在那种高高的凳子上,大抵是不想要我到处乱跑,但有天不知怎么我竟莽撞地从上面跌了下来,幸运的是没磕到脑袋,只是膝盖被狠狠磨破了一层皮。我哇哇大哭,母亲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边骂我一边帮我处理着伤口,我现在还记得她一边抹着眼泪,匆匆地把我往又往地上一放又回去了农田,只是这次位置离我近了些,还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从那以后高凳就被撤掉了,我也因为腿上的伤吸足了教训,一直很省心地乖乖待着,稍大一些便要和父母一同走入农田之中。我对这片土地怀有什么样的感情呢?在时令快要入秋的时候,农作物的颜色慢慢由青向黄转变,风一吹,麦浪起伏,麦穗摩擦着麦穗,恢弘中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肃穆,呼啸的风声自是一种混响,且将此绵延成一种永不断绝的余音。这样的场景大概是美的,从远处眺望的时候,黄色的麦浪成为人们赞颂的对象,它哺育生机,又壮阔无垠。但手持镰刀,赤脚在其中穿行时,那份广阔便化为深深的疲劳,大人们必须一寸寸地收割,没有任何宏观的尺度,只有日出、日落,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寂寥。
我曾对这片土地怀有深深的憎恶,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它,我不明白自己的父母为何可以如此的匍匐与顺从。有一年庄家歉收,我的父母为此日日长吁短叹,我望着那一片斑驳的青绿,稀稀落落得夹杂着代表成熟的鹅黄,竟对这片土地的不幸升起一种卑劣的欣喜。这样的心情一直到那个秋天过去,以前看起来一直很充裕的粮食竟也变得紧缺起来。我时常不懂那样高耸的谷堆能有什么作用,每天摆上餐桌的也只有那样几碗,我以为那是一种愚蠢的贪婪,所以才需要用无止境地劳累偿还。但是,拿一年的谷堆放地少见地松散,下一年初春便已几乎见了底,变成寒酸的扁平漏斗状。除了人,这些谷子还需要喂养鸡鸭,制成猪饲料,大多时候是等这些家畜长大了拿出去卖,偶尔也会变成家里难得的荤腥。家中谷子脱出的米都是糙米,算不得好吃,只是为了果腹而已。想来我的生活也甚少忍饥挨饿,所以在需要把大米按粒来算的那两个月,如果每顿还能有满满一碗饭,我想我愿意用一千个字去赞美它们的香甜。
我想我是幸运的,父母口中言及的饥荒似乎是离我甚远的事,我所遭遇的生活最残忍的背叛,也不过是过了两个月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但我当时的难过仍然可以剜痛我的心,土地在我眼里成了噬人的深渊。那时我已不是懵懂的幼童,我和父母一起播种过种子,在半年的时间,手掌因为并不光滑的麦秆磨得通红,腿上被叮得到处都是蚊子包,但还是只能一边哭一边继续。疲劳是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事,忙忙碌碌地也没有时间用来伤春悲秋。所以我难以理解,我所付出的汗水与辛劳,却被无情地抹消,土地没有给我应得的回报,我只能饿着肚子,还不得不为下一个秋天的丰收做出祈祷,继续投身于麦田之中。
鹅黄,娇嫩的鹅黄,我对这种颜色既恐惧又企盼。青黄不接,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一个词汇啊。那意味着努力的虚无,意味着下一年要更加发狠地劳作,意味着我贫瘠而苍白的童年,那些单调的、黑黑白白交替的日子,意味着近在眼前的希望与泡沫般的幻想。
直到现在,我也会在无法挣脱的梦境中守在农田里,看着庄稼的颜色随秋天到来而渐变,希冀着整齐划一的金黄色麦浪。
作者:阿千
评论要求:随意【续命作 不太建议阅读x】
承接上文: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9122/
正文:
一切都很顺利,飘荡的游魂几次和叶薇擦肩而过,都被她躲开。直到她来到整个房子灵力最为充沛的房间外,她才再次感受到现实的捉弄——或者自己的无能。
理论上最后的阵法穴位在走廊的尽头,但是这条只有一门宽的狭小走廊尽头只有一面平整的金属墙壁。叶薇一下子傻了。不管是灵场监测仪还是房型图都告诉她这面墙壁后面有一间房间,而且那里还是整个房子的灵场中心,她必须进去。
叶薇在刚来这里的头两个小时已经因为这间房子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而吃尽苦头,之后她依靠鬼魂的游荡路径才重新确认了房间的布局,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叶薇看了看监测仪,这间房间的灵场过于强大,甚至能覆盖掉鬼魂的灵场,之前她看到鬼魂在这里停留很久,下意识是认为鬼魂是从这条走廊进入了房间,然而很有可能鬼魂从来没有从这里进去过,房间的门根本开在别的位置。她回忆了一下鬼魂的游走路线,书房、卧室、客厅、走廊、实验室——却没有别的线索。
她现在究竟应该趁鬼魂还没过来,回到安全的房间重新计划一下,还是应该凭着记忆再去寻找房间的门口?监测仪的电量已经告急,鬼魂的尖啸由远及近,她没有多少时间她犹豫了一下把朱砂粉和检测仪放回包里。
强拆吧。
这面墙是金属材质的,她脑子里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凭空冒出什么延展性、导电传热、腐蚀、强度、硬度等等名词。
先从硬度测试开始,她的手指扫过放在侧面口袋里的一沓符咒,很快从中抽出了硬化符,抬手一扬,那符咒已经飘在空中。她从背包里抽出桃木剑,符咒就像是有了静电旋转着自动吸附上去,黑暗中,符咒上的朱砂荧荧有光。这张店长画的硬化符能使桃木剑的硬度到达金刚石的莫氏硬度。
她失忆之后在店里没什么事情做,把符咒性能都测试了一遍——把后院的井给炸了。店长给她搞来了电脑之后,她就给符咒强度效果建了模,让模型自己测算不同符咒的组合效果。
现在就是她验证她的实验理论的时候。
她举起桃木剑顺着墙壁砍了下去,金属发出尖锐的撞击声,在鬼魂持续不断的哭喊叫声中倒也不显得刺耳了。
她靠近观察,墙体有些微微发热又很快冷却。黑暗中她用手去抚摸墙面,那墙面竟然光滑如初。这面墙竟然和金刚石的硬度相当。
这间屋子那么古怪,不管发生什么叶薇也有心理准备。既然硬度不行,还可以试试金属的韧性,她立刻抽出了两张爆破符,又用护体符将自己与爆炸的冲击隔离开来。
虽然她已经捂紧耳朵,符咒炸开之后,她耳朵嗡嗡直响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走廊太小,她没有很好的避险位置,没有店长在,单纯护体符的力量显然不够为她减去爆炸的影响。
整个屋子都在摇晃,然而那面墙纹丝不动。叶薇又伸手去摸了摸。墙面的温度在经历了强烈爆炸的冲击下,竟然又迅速冷却了。她曾经用两张爆破符把别人屋子都炸塌了,但是这面墙能迅速卸去爆炸造成的内能、压力变化,快速散热。墙的材料显然不普通,墙后面那么巨大的灵场早该说明问题了。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伸手去拿神将符,这是她最后的杀招,能够召唤当值的神将,虽然神将可不会管孤魂野鬼的死活,比起超度,他们通常会直接让鬼魂飞魄散,但是她真的很希望这次除灵能够成功。
然而她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符咒了。彻骨的阴冷侵入了她的体内——
爆炸造成的耳鸣让她失去了自己判断鬼魂距离的唯一方法,显然鬼魂听到这里的动静改变了行动轨迹,已经来到了这里。
这次鬼魂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朵响起,鬼魂那已经变形的尖啸已经听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就像是电视里巫婆桀桀的笑声,
到此为止,一切就结束了。她想笑,可惜阴气入体,让她动弹不得。
叶薇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如果她至少能当个合格的除灵师,也许她能告诉自己,自己活着也不是一无是处。可惜,显然她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听得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吧……呃,妖怪小姐?”寄宿在她身体里的妖怪自然不会回答。
“我想,这具身体让给你,远比我自己留着有用得多。”
叶薇闭上眼,将意识交给虚无,她见过她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那个灵魂曾经从那样的厉鬼手下活下来,而她自己、却一无是处——
就在她想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耳鸣还没有完全好透,叶薇能听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喊着:“别放弃!”
一个道士打扮的青年伴着屋顶水泥哗啦啦地落在叶薇的面前,“他们都是骗你的!别随便就放弃了!”
叶薇呆然地看着他,动弹不得。
【TBC】
作者:逆窟
评论:随意
*实在没想出来很有趣的内容,就是说这次我浅浅自嗨一下。
“今天的营业时间到此为止,请从渡口有序离开。今天的营业时间到此为止……”小光准时地广播,而我晃荡着绕博物馆一周,准备赶人。
我和小光——一位优雅的人工智能,一起运营着智人联盟航天历史博物馆。说是博物馆,其实是这颗星球的卫星,技术升级以后淘汰了又觉得可惜,于是公开招标邀人来改造。
我与小光一同竞标,我的方案是历史博物馆,小光则是想改成迷彩船在中央战争中偷袭对面。虽然大多数的评委都支持小光的方案,但是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我与小光的方案合二为一,变成了航天历史博物馆。
评委恨得牙痒痒,但是又没有别的竞标者,只能眼看着他们的武器变成了人文设施。
本来就是淡季,附近有能的人又大都去参加中央战争了。来的人不过一些老弱病残孕,或者停泊在下面等待装货无所事事的跑商人,想必今天也是连去充能站的钱都没有赚回来。
我确定了没有停泊着的飞船,便关了渡口。
“……”我听见广播传来微弱的声音,眼前的门正缓缓关上。
“我需要帮助。”广播中的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
“小光?”
“不是我。”小光平静的声音从广播中传出,“是从外界接收到的声音。”
我打开了墙上的操作面板,切换到了舰桥的远程控制,在雷达上定位到了一个红点。它在缓慢地移动,试图穿过正面战场,往这个星球前进。
“他们直接连上了我们的系统吗?”这说明他们轻易突破了小光的保护,我们的系统算力差距不小,我有些头皮发麻。
“不是系统连接……”小光读取了刚刚的记录,“他们向周围放出了电磁波,人人都能听到他们的求救。”
既然如此,就不是我们的事。我松了一口气,关上操作面板,向休息舱走去。
“已与对方建立通讯。”
“等等等等!”我脚步一顿,“小光你在做什么?”
“我们有义务对求助讯号回应。”
我有时候会有人类的优越感,以为我才应该掌控这个博物馆,总是忘记小光才是这里级别更高的那个。
不等我说什么,对方已经回复:“你好,我需要帮助。”
我默默转往舰桥方向。
“请告知具体情况,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小光询问对方。
“我醒来便被攻击包围了,请派遣救援队。”
“这么说你们不是军队的人,怎么会在那里出现?我们也没有用于救援的飞船,你们可以向我们发射逃生舱,港口会为你们打开。”我加入了对话。
“好的,我会召集乘客逃生。”
小光开始计算航线,对我们的位置进行调整。
“在这期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们的飞船是一艘航天历史博物馆……”我按着通讯按钮,打开了已经没有观众的博物馆,尽情地释放自己的表达欲,“很久很久以前,智人被困在一个叫做地球的行星上。”
“那就是我们来的地方。”对方突然说。
“哦……?”我一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你们是千年前的古人啰?”
“确切地说是835年前。”小光告诉我,“我查了他们船的编号,是旧智人政府登记的逃离地球的飞船其中一艘。使用把智人冰冻起来储存,直到找到宜居星球解冻的传统方法。”
我瞬间来了兴趣,松开了通讯按钮:“小光,我们得把他们救下来。”
我见对方好一会儿没说话,主动请缨地介绍起这千年来的历史来:“那几年从地球中逃离的飞船数以千计,有的运气不错,真的找到了适宜居住的星球,各自发展,其中一支来到了我们脚下的星球,在这里壮大起来。”
“很高兴听见这个消息,这给了我们极大的希望。”对方终于回应。
我兴高采烈地继续说:“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下来的智人,花了数十年重整旗鼓,又花了数十年用已有的知识构建了航天系统,重新走向了太空……如果你们上了船,就能看到不少数据影像。”
我突然想到这大多是以古人们的智慧为基础,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希望没有让你们失望。”
“我想你们已经足够让人类骄傲了。”那边的声音也变得庄重而官方起来。
我难掩笑意,准备细细说道,却只见另一个红色的点飞快地从前方舰队中窜出,向他们飞去。
“快进行防御!”我大喊。
当然的,谁都可以听见他们的求救,有人愿意救他们,也有人会想把他们赶尽杀绝。
却听见一声爆炸从通讯中传来,随即是悲鸣和警报声,我焦急起来,这艘飞船是多么具有历史价值,哪怕一小片碎片、垃圾对我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资料。
好一会儿通讯员才重新上线:“我们……受到攻击……已将目前登陆逃生舱的乘客……弹射,请保护好他们。”
对方又没了声音,我只能询问小光:“我们能做点什么?他们的逃生舱甚至都是远古的技术,一点保护都没做。”
“你知道,我一直等待一个机会,去实施偷袭敌军的计划。”小光波澜不惊地说。
“那我该怎么办,和你一起当自爆兵吗?”
“你只要和逃生舱回合,想必你的技术可以很快改造他们的系统,让逃生舱乖乖听你的话。”小光最后一次暗讽我修改它的程序,让它放弃自己的竞标方案。
“可以,但是我要把你拷贝一份。”我来不及细想,提出了我的要求,一咬牙打开后台,把那几行代码的保护解开。
“这是非法禁锢AI 的灵魂……”小光的抗议一分为二,一半封印进了我的终端里,另一半操作起许久不曾运作过的卫星来。
我很快地跑到港口,换上宇航服,背上一罐氧气和一罐燃料。深呼一口气,从港口跳了出去。
我并没有很多宇宙深潜的经验,稍微慌乱了两秒才稳定住方向,向逃生舱游去。他们的速度并不慢,却还是比不过千年的技术差距,我很快赶上了他们。
我降低速度与他们保持一致,然后把自己挂在逃生舱外,轻轻敲打窗户。逃生舱中的智人先祖们和博物馆的投影中几乎一样,让我感到亲切。他们看向我,似乎知道了我的来意,打开了最外面的减压门放我进去。我最后看了一眼飞向敌军的博物馆,感到万分痛心。
我会想你的,我熬夜做的手工飞船模型们。
来不及脱下宇航服,我在先祖们的目光中径直走向逃生舱的控制台。将装有小光的终端接入,后台在我面前展开。这个逃生舱几乎只有基础的功能,让我头疼了一下。
“已安装反侦察迷彩。”小光把它安装在博物馆ーー现在是隐形战机上的技术复制了过来。
我也接过了逃生舱的控制权,躲开了枪林弹雨,熟练地定位在最近的降落平台上。接下来的事便也不再紧急,我长呼了一口气。
一个看起来十分紧张的先祖站了出来,向我伸出了手。
我回忆了古人的礼仪,伸出手搭在了他的手上,他紧紧地握住甩了甩才松开,似乎这才是他们完整的问好,我在脑中记了下来。
我脱下头盔,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说点什么。周围的先祖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恐起来,不少人往后退去。
“怎么了?”我想回头望。
“我想提醒你,你们之间可是有一千年的表征变化。”小光的声音从控制台传来。
啊哦,我看看自己湿漉漉滑溜溜的手脚,又看了看那个紧张先祖黑洞洞的枪口,只能后退了两步,慢慢地高高举起双手,希望我没有记错千年以前的投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