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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梓
备注1:原创世界观,怪谈题材,怪物与怪谈设计灵感来源主要为血源诅咒、黑暗之魂、伊藤润二;
备注2:中篇小说,超长警告,当前字数为4万字;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我做了一个很平常的梦,梦里的一切除了有些真实外,并无异常。
“所以,你梦见了什么?”老婆低着头,在床上按着我的脚。因为常年应酬的关系,我得了酒风脚,那两条腿时不时就会肿痛起来,如果没人帮着按摩恐怕连路都走不了。
“梦到了……我坐在我们家里,手里玩着一根羽毛。”
电视开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片雪花白。已经好久没有节目播出了,可如果不开着电视,我是绝对睡不着的,这是我以前一个人独居时的坏习惯。如果周围的环境太安静,我是睡不着的。
也是老婆体谅我,慢慢也和我一起习惯开电视睡觉的生活。不过我想,如果她睡觉时能打鼾,说不定我也不需要去开电视了。
“那有什么奇怪的?”她没有抬头,继续按摩我那条肿涨的腿。
“那里积了很多尘,像是好久也没人住的样子,没有我们一家人的照片,也没什么镜子。”
我看了看挂在电视机上的镜子,镜子里反射出我们结婚照下的镜子,结婚照下的镜子里又反射着另一面镜子,不断反射。靠着遍布全家每个角落的镜子,就算坐在卧室里,我也能直接观察到整个房子的一切布局。
虽然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能掌控一切的感觉让我倍感安心。
“听你描述的梦,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总是这么爱担心,总是担心我喝酒过度,先走一步;总是担心女儿学习成绩不好,没有前途。她什么都担心,唯独不担心自己。
“没事,就一个梦而已,。”我安慰着她,抬起她的下巴,挤眉弄眼地说道:“过几天就是结婚纪念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
“这种东西不是都要你自己想的吗?我看知音杂志里说,夫妻生活最重要的就是惊喜。”
她光滑的脸上什么也没有,所以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因为我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那你要给我准备什么惊喜吗?”我抚摸着她空无一物的脸庞说道。
我忘了她的表情,忘了她是如何回答,只记得一种强烈的喜悦和心跳感,于是我的心脏便跳了起来。
羽毛也随着我跃动的心开始生长,每个角落、每处肢体,就连她的脸也被一根根羽毛所覆盖。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幸福的梦。
“哎,小隋啊,你有听说最近有什么流言吗?”
隋昊点着键盘和鼠标,整理着本季度社区内新增共青团员的名单,对老陈的询问不置可否。
“什么跟什么?你说清楚点。”
“哎,就是那种,那种让人听了觉得有些不真实的流言……迷信,对,有听说什么迷信事件吗?”
“收到什么消息了吗?”
隋昊终于抬起头,看着拿着搪瓷杯左顾右望的老陈。
眼前是一个油滑的老男人,肤色暗黄,眼角和嘴角有不少皱纹,一看就是那种笑口常开的油腻和事佬。他穿着蓝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肚子像怀孕一样突起,暗示着可能的中年危机。
“是区那边的事吗?”隋昊又问了一遍。
“没有,没有,哎,就随便问问。”
对于这位年纪比自己大了一轮,入职更早,职位却低了一个档次的下属,隋昊并没有太多偏见。
虽说总能碰见他偷懒,态度也算不上积极,但安排的工作能正常完成,相比另一个人,也算是勉勉强强可以信任的对象,因此决定不再多问。
“这种事情,你问小雯比较合适吧。”隋昊语气略带不满地说道:“平时老是往外走,今天连班也不上,微信也不回,也不知道干嘛去。”
“哎,小雯还是很努力的,只是努力的方向不太一样。”
“反正她这个样子干不长,虽然我们吃的是公家粮,但也不代表她就能这么干。”隋昊点点鼠标,将团员名单保存下来,“我本来就不算积极分子,她比我还过分,这像什么话啊?”
老陈呵呵笑道:“我觉得你还是挺用心的。”
“干点份内事罢了,我要不干活,居委会就没人干活了。”
隋昊是看着老陈说这句话的,显然意有所指。
“哈哈,也是也是。”
面对肉眼可见的敷衍,隋昊只能叹了口气,把注意力放回工作上。
“老陈,你待会照着我新写的名单群发微信,提醒一下社区里的团员参加青年大学习。”
“哎,收到。”
隋昊将名单通过微信发送给了老陈,随后便收到了一个“ok表情”回复。抬头又看了老陈一眼,只见他拿着手机笑吟吟的盯着自己。
“你今天怎么了?”
“小隋啊,你真没听说过什么怪事吗?”
隋昊略有迟疑,回忆了几秒后,回复道:“没有吧。”
“真没听说过吗?有关羽毛的事。”
隋昊面朝老陈,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最开始是新城区那边的发生的,有五个高中生吧,在学校里看见一只白色大鸟飞过。”
“见过鸟的学生里,有两个失踪了。”老陈看着隋昊的脸,迟疑了两秒后,继续说道:“听同行的学生说,失踪的两人是捡起大鸟身上飘下来的羽毛后,突然消失了。”
“失踪了两个学生……这么大的事也没听说过啊。”
“不止两个学生,就目前的消息来看,顺州因为奇怪羽毛失踪的人至少有七个。”
“你不会编故事骗我吧,新闻里也没说这事。”
“那当然没听说,这种怪谈要是流传开来。”老陈显然没读出隋昊的想法,压低了声音说道:“是要完蛋咯。”
“总觉得莫名其妙的……”隋昊眯着眼,一段记忆忽然浮上了水面,“最近倒是有候鸟传播禽流感的新闻,街道办也下了文件要宣传禽流感危害,不要接触野生鸟类和它们的粪便、羽毛……”
老陈嘿嘿一笑,“现在这个季节哪来的候鸟来顺州。”
隋昊挠挠头,说道:“反正我是不懂的,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呗。”
“反正吧……”老陈拖长声音,说道:“我们社区,最近没什么怪事吧?”
“没有,这条街现在最怪的就是你了。”隋昊想了想,又补充道:“小雯也是。”
“那就好,不过要是社区里出了什么怪事,记得和我说。”
“你关心这个干嘛?”
“等你需要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老陈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嘴里说着故作高深的话,配上满脸的皱子越看越古怪。
“什么跟什么啊……”
隋昊无奈苦笑,开始工作。他打开今早街道办发过来的禽流感相关的文件,仔细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小雯一直没有上班,但今天的工作也完成地差不多了。
禽流感预防通知已吩咐社区内的小区物业通知,小区之外的住户也已群发消息,社区公众号已经更新,如今只剩下一项工作要做。
“老陈啊,你去公园贴一下这几份通告吧。”
隋昊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文件回到办公室,才发现老陈早就下班走人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真不想加班啊……”
隋昊自言自语着,将文件收入单肩挎包里,打算回家路上经过公园顺便贴上。他转过头打开门下楼,却见烫了一头大波浪的领居林阿姨正站在楼梯口等着谁。
而看林阿姨直勾勾的眼神、笑吟吟的嘴角,等的人大概就是隋昊了。
受老陈影响,隋昊有些瑟缩,总觉得今天笑着的人都有些怪里怪气、不怀好意。
“阿姨好,有什么事吗?居委会要下班了。”
自从林阿姨的女儿、隋昊的青梅竹马去了外地读书后,林阿姨有什么事总爱找隋昊帮忙,而作为社区居委会主任,隋昊于公于私都难以推脱,几乎是被林阿姨当儿子来用了。
不过话说回来,社区里儿女不常在家的中老年人几乎人人都把隋昊当儿子来用。隋昊自觉自己是太好说话了,常有想让自己态度强硬一点的想法,但面对看着自己长大的街坊邻居还是很难拉下脸拒绝。
“下班了就好,林琳回顺州了,你知道吧?”
隋昊摇了摇头,老实地回答道:“她没跟我说。
“啊?”林阿姨的表情莫名其妙有些惶恐,“你俩现在没联系了吗?”
“可能就一个月微信里聊两三次吧,地方离太远,她读研又挺忙的……”
“那丫头……”林阿姨表情似有些忿忿不平,“研究生毕业礼有叫你去吗?”
“叫了,不过我也比较忙,脱不开身……”
“你们这么能这样?”林阿姨咋呼得厉害,不满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了,“有事忙很正常,去不了毕业礼也没事,但平时总要多交流一下。你们两个都是年轻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多聊聊天,互相照应一下嘛。”
“阿姨,我和她,已经在学历上隔开了一道可悲的鸿沟。”隋昊半开玩笑地说道。
“学历相差大怎么了,我学历也只有小学,她敢不认我这个妈吗?”林阿姨把隋昊的玩笑话当了真,拍着隋昊的肩膀说道:“况且你学历再差也是居委会主任,怎么说也是地方权贵,虽然地方小,但也是有实权的!你一个国家公务员,担心什么鸿沟?”
“这和是不是公务员没关系吧……况且虽然居委会是靠政府补贴维持,但不算事业编,不是政府单位。”
“所以你不是公务员?”林阿姨瞪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不是公务员……不过以后可以申请晋升事业编……虽然咱们碧玺社区比较小,也没什么机会就是了……”
说这话时,隋昊有些扭扭捏捏,既想说自己前途不是一片黑暗,但又不想过于直白。
不过有一说一,当年隋昊毕业时其他地方居委会都在招本科生,也只有碧玺社区居委会招大专生,从这点就能看出本地居委会的寒酸。
“那你得好好干才行。”林阿姨又恢复了笑容,说道:“有什么事找阿姨帮忙,再不行找老刘也行,他儿子可是在粤州社保局上班的!”
这什么跟什么啊,粤州虽是省会,但离顺州隔了十万八千里,更何况社保局也不管这事啊。
隋昊在心里的腹诽没敢说出口,只能说道:“阿姨,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对,林琳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就想咱两家人也该约个早茶了。你和林琳这么久没见,也该约一下了。”
隋昊想了想最近的工作密度,说道:“我最近节假日都没什么问题,不过得问问爸妈。”
“今早买菜时碰见你妈的时候已经问过了,都没问题。”
“那……那时间确定好了吗?”
想起要见林琳,隋昊忽然有些心虚,毕竟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
“她今晚回来,应该想休息一天……就定后天早上,怎么样?”
“啊……嗯,好。”
收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复的林阿姨又和隋昊寒暄了一会后便走了。
隋昊松了一口气,骑上自行车开往公园。
此时正值盛夏,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碧玺街区虽然没什么好逛的,但也能见到三三两两的青春少男少女走在街上,追逐打闹。
因中午下过雨,此时的气温也算怡人,而街道尽头的夕阳正红,温柔的暖光洒在云间、路上,以及两旁的楼宇中,正是一番好美景,惹得不少人举起手机拍摄。
隋昊也有拍照的冲动,但想起还要去公园贴通告,还是有些泄气地放弃了留下美景的想法。
碧玺公园就在太阳落山的方向,隋昊便追逐着落日,来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很小的公园,占地不超过一个足球场,只有中央的滑梯和其他器械能吸引孩童游玩,但绿化还算不错,满目的榕树和气生根间有夕光穿过,照在了公园南面入口的老牛铜像上,老牛仰着头、扬起尾,似乎是对自己的地盘颇为满意。
隋昊揭开通告背后双面胶的塑料薄膜,将通告端端正正地贴到了布告栏上。如今虽然是信息时代,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依赖手机,还有不少老人要靠这种通告才能了解情况。
禽流感预防通知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了,隋昊感觉心情舒展了不少,便骑上自行车,打算穿过公园。
榕树的根须极其发达,因此公园内的蓝白砖路也被破坏了不少,变得崎岖不平,隋昊骑惯了这条路,虽然一路颠颠簸簸,但也没感觉有什么困难。
忽然,公园中央的一道身影吸引了隋昊的目光。他将车靠着榕树上,走到了那个半蹲在滑梯前的少女身后。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隋昊在开口前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在干嘛?今天怎么不上班?”
少女回过头,大大的黑色圆框眼镜镜片映射出她茫然的目光。
“你还在乎居委会的工作吗?”
刚刚他自觉语气太轻,这次质问更严厉了几分。
“别吵别吵。”小雯又望向地面,头也不回摆摆手,无视了隋昊的质问,“我在工作呢,很忙的。”
换个人来,大概率是要发飙了,但隋昊却感觉到一股由内到外的疲惫。
“这什么跟什么啊?!你说清楚点。”
小雯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回身望向隋昊。
她黑发绑成的丸子头勉强超过了隋昊的下巴,因此即便站了起来也要仰起头才能注视隋昊的脸。
今天的她,上穿吊带白背心,外披蓝底黑纹的冰丝外套,下着棕色高腰百褶裤,手上拿着齿轮和黄铜构成的奇怪玩具,一副外出休闲打扮,全无一点要工作的样子。
“我劝你不要靠太近。”小雯仰着头,严肃地说道。
“……”
隋昊低头看着那张摆出严厉表情的小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微张着嘴,不断眨眼,试图理清现在的情况。
现在、现在应该是自己在质问不负责任的下属为什么不上班吧?
见隋昊不说话,小雯皱起眉头说道:“老陈还没跟你说清楚吗?”
“什么?说什么?”
“羽毛、怪谈,还有我们。”
“啊?”
小雯注视着隋昊那张被混乱和迷茫填充的脸,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还没弄清楚状况。”
“我只了解到你今天没有上班。”
隋昊决定开始反击,绝不能任由眼前的少女控制话题走向。
“不对不对,我虽然人不在办公室里,但一直在工作。”小雯挥舞中手中奇怪的黄铜玩具,“老陈那个老油条,不是说了他来处理你的事情吗?现在就什么都不说等着我来解释?”
“我只知道居委会百分之九十……不对,百分之九十八的工作都是我来做的,你们不是什么活都没干吗?”
“我们。”小雯表情严肃,加重语气说道:“我和老陈,是国家特别任命,潜伏在居委会里,专门处理各种灵异怪谈的专员。”
“哇。”隋昊一脸麻木地回复道。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们?”
“你说呢?”
“你应该相信我们。”
“我应该怎么相信你们?”
“不要问我,问你自己的内心。”
沉默是最好的回应,而小雯也认真地盯着隋昊,以严厉的沉默对抗隋昊无奈的沉默。
隋昊已经在心里拨打了精神病院的电话,现在的他决定先顺着小雯的话讲下去,稳住局面,保持现状。
“那你现在在干嘛?”隋昊问道。
小雯将奇怪的黄铜玩具举到并不富裕的胸前,像玩魔方似的扭动着玩具的机构,“处理3级怪谈的衍生物。”
“所以,这个玩具就是那个什么……3级怪谈的衍生物对吧?”
“这不是玩具也不是衍生物,而是封闭怪谈的收容罐,不要不懂装懂,耐心听我说。”小雯空出一只手推了推眼镜,说道:“现在我们要处理的是梦的正羽,一种可以将人传送到欲望所指之地的怪谈产物。”
“……啊?”
“没听清吗?”小雯皱着眉头说道:“这不是玩具也不是衍生物,而是……”
“听清了 听清了,”隋昊反应过来,打断了正在重复的小雯,听她那机械性的语气,他怀疑自己只要一直说没听清,小雯就会一直重复下去,“哦……嗯……那什么正羽,在哪里?”
小雯转过身,用扬起的下巴指向地面上一根平淡无奇的白色羽毛。那就是小雯蹲在地上时面对的东西。
“嗯……既然这么重要,那你就先忙吧。”隋昊抓出裤兜里的手机,摆了摆手说道:“我回家吃饭了。”
“记住,不要乱碰羽毛。。”
小雯说罢,便重新蹲在地上,屁股对着隋昊,继续面对着地上的羽毛摆弄着所谓的收容罐。
看着眼前的少女,隋昊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不是之前自己给小雯的压力太大了?
隋昊摇了摇头,甩掉自己的胡思乱想,走到了榕树下,拨通了老陈的电话。
“喂,怎么了?”
电话里传来了老陈的声音,隋昊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
“小隋,你没事吧?”老陈关切地问道。
“我刚刚,遇到小雯了。”隋昊终于开口说道。
“哦,然后呢?”
“她好像,是疯了。”
“出什么事了?”
老陈的语气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刚刚说,你和她是国家特派到居委会的怪谈处理专员……她还对着一根羽毛说是可以把人送到什么地方……”隋昊惆怅地说道:“你说,我平时是不是太严厉了,把小雯逼疯了?”
“……”
电话那头的老陈一直没有说话,隋昊也能理解,毕竟朝夕相处的同事突然得了精神病这种事,也不是谁都能立刻接受的。
“小雯说的是真的。”
“啊?”
恍惚间,隋昊似乎看见了一老一少穿着病号服在精神病院的晚会上合唱《难忘今宵》的画面。
“有一些细节问题,她可能没有解释清楚。”
“十年前,怪谈危害极速扩大,全球范围内有不少城市因为怪谈沦为无人区,即便是在国内也出现了两个鬼城,我们这里也差点成为第三个鬼城。”
“怪谈受人类认知影响,了解怪谈的人越少,怪谈本身的威胁也就越少。即便是对抗怪谈的人,也必须身份保密,成为隐藏在黑暗中的守护者。”
“在怪谈的威胁下,国家提出了应对网格化、对抗下沉化、专员原子化的怪谈防治整体策略。”
“我和小雯,就是由异常灾害应对局派驻到碧玺居委会的专员。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是预防和处理碧玺社区和附近区域的各种怪谈,因此居委会本身的日常工作只能交由你来处理。”
“这一次告知你真相,是因为我认为你态度端正,能力出众,有成为异灾局专员的潜质,希望将你收纳进异常灾害应对局。”
“你能理解吗?”
“我了解了。”隋昊说道。
“本来我也不想说这么多的。”老陈笑道:“原本还想推给小雯来解释,不过也是,她这个性格确实不太能说服人。你能理解我说的就好。”
“嗯。”
“你不用着急着答复要不要加入我们,我希望每个加入异常灾害应对局的成员都能经过慎重的思考。我明天在居委会等你答复,可以吗?”
“没问题。”
老陈挂断了电话。
隋昊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默然不语。他走了几步,看见小雯还蹲在滑梯前捣鼓着收容罐。公园的路灯照着她小小的身影,时不时还有蚊子将她咬上一口,逼得她腾出手拍自己一巴掌。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隋昊掏出手机想道。但这对大家都好。
他通过网站信息,找到了精神病院的电话,并拨通了它。
向本地精神病院阐述了两位病人的情况、身份以及各种信息后,他踩上自行车回到家中。
客厅的电视开着,隋昊的父母没等晚归的隋昊,正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综艺节目。
隋昊先洗了洗手,给自己装了一碗饭,等家常菜入口,才略感心安。
今晚隋昊他爸隋先生做了蒸排骨、蒸鱼腩、胜瓜咸蛋汤,还在楼下的烧腊档口买了一例叉烧,品类算不上丰盛,味道却一如既往地好。筷子夹夹、嘴巴动动,一碗饭眨眨眼便少了一半。
“今晚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居委会那边有事?”隋昊的母亲陈女士一边夹住汁水丰盈的胜瓜一边问道。
面对家人的询问,隋昊并不想说太多,免得将自己的烦恼带给他们。而且以陈女士乐于分享的性格,居委会三人疯了两个的事不过明日中午便会传遍整个碧玺社区,隋昊也不想事情传得太快,便将话题引到了林琳身上。
“也没什么事……林琳回来了对吧?林阿姨找我说去喝茶了。”
“嗯,我还听林阿姨说你和林琳关系没以前好了。”在隋昊不知道的时候,陈女士已经更新了最新情报,“我和你林阿姨一个看法,你们两个还是要多点相处才行。”
“人家说不定已经有男朋友了。”隋昊往嘴里塞了几块烧肉,咀嚼吞下后继续说道:“我还往别人旁边凑,不是害别人关系不和吗?现在已经不是十三四岁了。”
隋昊的父亲隋先生已经吃饱喝足,走了几步就躺在沙发上继续看节目,闻言也回头朝自己儿子说道:“你和林琳关系挺好的,就不能再好点吗?”
隋先生把“再好点”这三个咬得极重,显然是话里有话。
隋昊其实早就察觉到父母和林阿姨的态度,面对如此明显的暗示——甚至已经不能算是暗示了——他也只能正面回应道:“不合适,真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们年轻人是这样的,不要整天想着有个解释。”隋昊语气平静地胡言乱语道。
隋昊放下筷子,终于把晚饭吃完了。
他的家庭氛围一向比较宽松,父子二人喜欢开玩笑,母亲虽然比较保守,但相处的日子久了,也没那么严厉了。面对亲人时,隋昊的态度和语气相比工作时放松了不少,一言一行也更肆无忌惮。
“不懂珍惜,哪有什么合不合适的,相处久了,不合适的也会变合适。”
陈女士给出了最后的评价后,开始收拾碗筷拿去洗完。
在隋昊家里,一向是隋先生负责买菜做饭,陈女士负责洗碗清洁,隋昊负责坐吃等死。
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隋昊心里的话顺着嘴说了出来。
“合适的意思就是,爸你讨厌洗碗,妈你讨厌做饭,你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天作之合。”隋昊顿了顿,说道:“而我和林琳,都讨厌洗碗。”
陈女士将碗筷放进了洗碗槽,停了下来,想了想,说道:“那确实不太合适,你们两个在一起就只能叫外卖,但外卖也不健康。”
陈女士又开始兜售她的那套“外卖有害”论,隋昊便义正词严地说道:“外卖其实和在外面吃没什么区别,我们出去喝早茶难道就不健康吗?”
“骗鬼,外卖多脏新闻都有说了,你就是懒,才想着整天吃外卖。”
隋先生对外卖保持着中立的态度,没有多说话,只时不时插上一嘴,也不肯当裁判得罪人,最终结果便是母子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了。
晚餐结束的隋昊洗完澡,回到了房间,打开电脑,准备开启自己的的游戏时光。今天经历的事不少,得好好享受一番。
今天英雄联盟版本更新,要等上一段时间,b站的视频又没什么可看的,无聊的隋昊便打开左手边的抽屉。
那是满满一抽屉的大小不一的羽毛。
他拿起一根,仔细端详。
没有异常,仅仅是林琳送的礼物罢了。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有不少羽毛已经微微泛黄,但那也是因为时间的浸染所致,算不上古怪。
“不知不觉就被他们影响了……羽毛有什么好奇怪的……”
隋昊放下羽毛,开始思量着那个已经许久未见,连记忆中的面目都有些模糊的友人,对自己来说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从小认识的玩伴,过去一起犯错的同伙,曾经无话不谈如今却渐行渐远的旧友。
就现状而言,仅仅只是曾经相识的陌路人罢了。
从结成为好友的那天起,林琳都会在每个月的第一天送给他一片羽毛作为礼物,直到她去往外地上大学。
这种赠送羽毛的仪式似乎对她有特别的意义,但林琳从不详述,隋昊也懒得细问,而自她离开这座城市后,谜底就更难揭晓了。
说起来,他也曾想过用自己的头发作为羽毛的回礼——毕竟不用花钱——但结果就是被对方以“脏兮兮的才不想要”为理由拒绝了。
“这些羽毛就很干净吗?”
隋昊又拿起一片最为白皙、新净的羽毛,贴近轻嗅。
明明已经是七年前的旧物,却仍有一股沐浴露的奶香味,就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这种行为多多少少有些古怪,但身旁没人,也就不算什么了。
在社会的规训里,一位男士于他人面前流露软弱的情绪似乎是不可原谅的,但这里只有隋昊一人,即便有两三点愁绪哀思涌上心头也无需斥退。
“这破游戏怎么还没更新完啊。”
隋昊认为迁怒是最不可取的事情,不过现在也没人看见,骂骂游戏还是可以的。
就在隋昊考虑要不要连带网速一起骂的时候,他的手机适时响起,打断了他不断下沉的情绪。
来电信息显示着老陈的名字,隋昊略感不妙,接听了通讯。
“哎,你还是不信我们。”电话那头传来了老陈的声音。
“什么?”隋昊决定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会被误认为精神病,所以异常灾害应对局和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有合作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是很懂,精神病院怎么你了?”
“小隋啊,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现在还会装疯卖傻了。”
“他平时就在装。”电话那头传来了小雯冷静而平淡的话语,听声音的清晰程度,大概率开了免提,“也没什么好谈的,直接清除记忆吧。”
隋昊一时有些糊涂了,也不知自己私通精神病院的消息是怎么泄露的,脑子里不断闪过老陈和小雯的一言一行,最终将一切记忆的画面定格在两人合唱《难忘今宵》上。
“虽然这么说对你们有些残酷,”隋昊下定决心后,坚定地说道:“但是早去医院早恢复,讳疾忌医误一生,碧玺居委会不会忘了你们,我会等你们回来的。”
“你还觉得他合适吗?”小雯无视了隋昊,在通话中对老陈说道。
“哎,别急,如果我处在小隋的位置上,大概率也会有相同的想法。”老陈也是冷静,“明天下午来居委会,到时你就明白了。”
“还有,不用再通知精神病院了,我们是一伙的。”
“哎,这个说法也不太对……”老陈自责了一下,“反正你怎么举报也没用就是了。”
隋昊默默听着,边点头边答应,最终挂断了电话。至于明天去不去……得看警察会不会随行。
身心俱疲的隋昊望了屏幕里龟行蜗步的下载进度几秒,便关上了屏幕和房灯,把自己“嘭”地一下甩到了床上。
隋昊向来不好亏待自己,再烦恼的事,睡一觉就好了。即使问题依然存在,他也能抛之脑后,这种态度是他身体健康的秘诀,虽然还不足以抵消熬夜的负面影响,但至少能让他在上班时不打瞌睡。
能睡好觉的人是最幸福,眼睛一闭隋昊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迷迷糊糊地沉在梦里。在那漆黑的海洋里,他听见了敲门声。
大脑还没怎么运作,身体便先把头撑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漆黑的客厅、走入玄关,打开了家门。
“哟,好久不见。”
她打着招呼,眼睛亮亮的,就像藏了一轮弯月在其中。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以异性朋友的角度来,直称其为美貌似有些不轨的僭越,但话不出口,仅在心中暗叹,便不会让人觉得这段友谊变味。
至少明面上仍能如往常。
“我还没想好七年没见过面的朋友要说什么才合适,”睡意未消的隋昊用不重要的坦白掩饰心中的慌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呗。”
“有什么好看的,多麻烦啊。”
“七年没见了,回来见一面怎么了?”她笑着说,“而且我就住你隔壁,开两扇门就能见到你,有什么好麻烦的?”
“太久没见,你都变了。”有些迷糊的隋昊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轻柔流畅地说道:“你现在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一个陌生人了,明白吗?”
“哪里变了?”她用带着笑意的眼神问道。
“变了好多。”
隋昊开始仔细打量起久久未见的友人,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雪纺森系连衣裙,胸前系着一条学院风的领带,贴着成长了不少的胸口。她双手抱在胸前,过去那张需要仰望的脸终于可以平视,正用饶有兴致的眼神望着自己。
“你变矮了。”
“不是我矮了,是你变高了。”少女拍了拍隋昊的头顶,补充道:“不过也没高多少。 ”
她染了一头粉白的长发,常人用这种发色难免对比得皮肤暗黄,她天生肤白,倒是不必担心这点。
“还有你的头发……”隋昊很喜欢,但也要藏着掖着,不能明说,“属实是有些叛逆了,你妈没说什么吗?”
少女闻言,歪着头,顺了顺自己粉白长发,平静地看着隋昊道:“女生就不能染自己喜欢的颜色吗?”
“太张扬了,担心你被排挤。”
“放心,别人怎么想我不关心,你也喜欢就好。”
“我不喜欢。”隋昊下意识反驳,而后又有些返悔道:“也不是不喜欢,只能说不讨厌。”
“嘿嘿,”少女看破不说破,“你也变了很多。”
“有吗?”隋昊不由地站直了身体。
少女双手抱胸,开始了评头论足。
“黑眼圈重了不少,皮肤也黑了很多,有些社会人的油腻感了,在居委会上班有这么辛苦吗?”
“至于这么真实吗?学学做人吧。”
“虽然丑了不少,不过我也没讨厌你哦。”
“听着就虚伪。”
“这主要是对你美好人格的认可。”
“就不能更认可一下我的外在吗?”隋昊拉着脸说道。虽然自己一直没什么女人缘,但他对自己的面貌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的。
总不至于丑到没人要吧?
“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吧?”少女双手摊开。
“你也就长得还行,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恶劣。”不愿处于被动的隋昊反击道。
“大家喜欢这张脸就好,”她嬉皮笑脸地说道:“反正也没多少人需要深入我的内在。”
她是什么样的内在?
既任性又野蛮,为了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不肯服输,只在乎自己,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如果不是认清状况前就成了朋友,隋昊是绝不想和这种自私的人扯上关系的。就算长着一张好看的脸也不行。
隋昊是认识到了,自己与林琳是许久未见,才导致对她的看法和认知出现偏差,产生了一些旖旎的念头,如今交谈一番后终于是重新确立了她的形象,不再犹豫。
“所以你今天过来,就是要骂我长得丑吗?”
隋昊抓着林琳的粉发报复性地乱揉,她便只能向后退几步,甩着头拍开隋昊的手说道:“你妈的别碰,我昨天刚洗的头。”
“那就再洗一遍呗,反正不是我洗!”隋昊大叫着,又要去抓林琳的头发。
“你妈的,纠缠不清的男人真的很讨人厌,怪不得你还单身!”林琳边跑边骂道:“你现在的内在也变得丑恶了唉,你妈的。”
两人就这样像年少时候吵吵嚷嚷地追追逃逃,让路灯和月色洒在身上又照亮前路。
这种孩子般的追逐打闹有何趣味,以隋昊的理性的思维难以得到答案,但心中却感到久违的畅快。
等累得不行后,两人终于停下,一人手撑膝盖弯腰,一人扶墙半靠,都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你妈的,三更半夜追着一个妙龄少女跑,你说你是不是变态?”
隋昊恍然大悟,难道自己是激发了身为雄性动物的野性的阴暗的欲望,才进行了这么不理智的追逐行为?!
也不能这么说,自己也就想让对面洗个头而已!
不对,也不是为了洗头,本质上只是一种朋友之间幼稚又无意义的对抗心理而已。
“单看现场状况来说,确实如此。”隋昊不禁有些后怕,“幸好没人看到,不然就直接报警了。”
“什么幸好?应该是可惜!”
“不该这样的。”隋昊自责道:“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太幼稚了。”
“嘿嘿,”林琳嘲笑了几声,“幼稚鬼!”
两人对视着,一起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跑到了碧玺公园附近,两人干脆深入公园,分别坐在了滑梯的顶端和秋千上休息起来。
路灯的光与蝉鸣围绕着小公园和两人,密布的榕树和气生根在月下光影憧憧,莫名地就有一种被困在此地的感觉。
林琳坐在秋千上,交替摇摆着纤细的双腿。
“隋昊,过来推一下我!”她朝坐在滑梯上的隋昊命令道。
“不要,好累。”他干净利落地拒绝了林琳。
“没意思。”
她嘟着嘴装可爱,扭动身体自己摇了起来。
公园里只剩蝉鸣与秋千摇动的吱呀声,宁静包裹着二人,但他们却没感到沉默的尴尬,只觉安心。
“其实我今天来,除了想见见你,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隋昊躺在滑梯上,仰望着月光,看不见林琳的表情,也无法从声音里感受到她的情绪。
她没有立刻说下去,只有秋千的吱呀声提示着她还在。
“该不会是要告白吧?”隋昊半开玩笑地说道。
“差不多吧,”她是笑着说的,语气一听就差多了,“差了一个字。”
“我是来告别的。”
隋昊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没有支起身子去看对方。
“上一次见面是七年前你说要去外地读书,”他说,“上一次是告别,这一次也是告别吗?”
“嗯。”她说。
“你要去哪?决定在外地定居了吗?”
“差不多吧。”
“阿姨知道吗?她应该不太愿意离开顺州。”
“她……”林琳迟疑了几秒,说道:“她还不知道。”
“她该知道的,她是你妈。”
“我会说的,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而已。”
秋千的吱呀声停了下来。
“你呢,有什么要说的吗?”她问隋昊。
在隋昊看来,她是任性的人,而且很清楚自己想什么。
世上没有不恋家的人,再无情的恶人也有思乡的时候,但在她心中,显然有一些东西更重要。
所以他和她不同。
如果说隋昊是看门的家犬,那林琳就是一只到处迁徙的候鸟,家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漫长旅途中暂时栖身的巢穴。
巢穴对鸟儿并非全无意义,但无论有多少美好的记忆,它最终都只会留下几片羽毛,然后飞向下一个目的地。
毕竟不断飞翔,才是它生命最大的意义。
“你送我的那些羽毛,应该怎么处理比较好?”隋昊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你自己决定,我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了。”
“行吧,”隋昊平静地说道:“不介意我问问吧,你打算去哪?”
“去我爸去过的地方。”她没有隐瞒,但也没有多说。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自认识起,隋昊便没见过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林阿姨倒是交往过不少想当后爸的人,但因为担心林琳的关系,林阿姨和那些男人都没有走到最后。
“说了和没说一样。”隋昊直接说道。
“你只要知道,等我去了以后,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
“你要出国?”
“嗯……差不多吧……”
“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坐个飞机,想回来总是能回来的。”
“我要去的地方没有飞机。”
“那也太落后了吧,那种地方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就是想去而已。”
“嗯……”
“所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今晚的风还算清凉,但可能是蝉鸣吵杂,扰乱了隋昊的思维,让他无法思考。
“我该说什么?给点提示吧。”他最后说道。
她也迟疑了,秋千的吱呀声也缓了下来。
“笨,”她轻轻说道:“你不会挽留一下我吗?”
“我叫你别走你就不会走,”隋昊笑道:“你是这样性格的人吗?”
“不是。”
“那我说了有什么用?”
“没用。”
隋昊顺着滑梯滑了下去,看着秋千上低着头的少女。粉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表情,他猜不透她的心思。
你想让我说的不是这个对吧?
毕竟想让你留下是不可能的,相应的请求也没有意义。
隋昊张开嘴,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毕竟她这个人比铁还固执,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隋昊说完,然后睁开双眼。
是熟悉的天花板。
他躺在床上,空调的嗡鸣清晰无比。
他从床上弹了起来,急匆匆地走到玄关,打开家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
但不是想见的那个人。
黯淡的路灯暧昧地描绘着她的外观:她比隋昊高了半个头,戴着黑框眼镜,黑发柔长,面目柔美,低眉翘嘴,似笑非笑。她的左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右手搓动着一根羽毛,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隋昊的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尽管作为一位唯物主义者与无神论者,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半夜三更开门就撞见一个陌生人,实在不是一件能让人安心的事。更别提开门的时候匆忙的他还忘了开客厅的灯了。
“隋昊……是吗?”她问。
“有、有什么事吗?”隋昊紧张了一下,反应过来,反问道:“不对,你是谁啊?”
“一位精神病院的医师。”她简单地介绍一下,伸手抚摸隋昊的脸庞,她的手很长,即便隋昊向后退了几步也无法躲过,并带着一种异常的触感,“接下来的谈话会很长,我们坐下来谈吧。”
这不是一个建议,而是一个命令。只是一瞬间,隋昊便坐到了一张椅子上。随后便是一大段记忆涌入大脑,他只记得自己跟着医生的背影,坐上了她的车,来到医院、穿过走廊,向后倒在了一张躺椅上。
不仅如此,在来的路上,对方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完整地复述了梦中的一切。而自己只能像个摄影机一样,目睹自己的隐私像方糖一样被倒出糖罐。
他张开嘴,想问些什么,最后却放弃了想法。他早已尝试活动身体,最终发现只有脑袋勉强可动。
“行为符合预测,除了基础的尝试外,你并没有采取更多的行动。”那个女人坐着,将右腿叠在左腿上,一手平板一手触控笔,不断记录着什么,“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吗?永远处于被动,即使陷入危险的处境也会优先采取保守的策略。”
隋昊开始观察周遭环境,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墙壁、地板、天花板都铺着白色的方形软垫,室内唯二的家具是自己身下的躺椅与对方坐着的餐椅,每个部件也都包裹上了软垫。
隋昊没有看见门把手与出入口,这个房间大概率只能从外打开。
这意味着,第三者的存在。
“不用想着逃跑,等了解完消息后我们就会送你回去,即使你不愿意交流,我们也不会拿你怎么办,毕竟,”女人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毕竟我们也算是正规部门的合作者。”
异常灾害应对局……隋昊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名字,那些对老陈、小雯两人的质疑与同情慢慢离开了大脑。
“老陈,对吧……”
他说出了来到此地后的第一句话。
“没错,你的推理很符合我们对你智力的预测。”
搞不懂这是陈述还是嘲讽,隋昊决定闭嘴不说话了。
“作为官方部门,异灾局的日常预防工作做得还不错,但真的遇到突发状况时,他们总是想用更缓和、更顺理成章的方式去应对。以人类的方式去对抗非人类的异常,实在是有些天真……或者说傲慢了。”
“正式介绍一下,我是基金会的二级成员,蔡雪,受上级命令,协助异灾局应对此次出现在顺州市的怪谈事件。”
从描述来看,蔡雪与老陈仅仅只是合作关系,对老陈处理问题的方式有很大的意见,甚至这次行动可能连老陈都不知晓。但也有另一种可能,蔡雪是在故意撇干净异灾局在这次行动中的存在……
“嗯……您对基金会和怪谈,甚至是异灾局都没什么概念吧。”蔡雪向左划动屏幕,看着其中的信息,说道:“接下来我会和您介绍相关信息,以便我们更好地交流,可以吗?”
“我没兴趣知道。”隋昊千辛万苦憋出了一句话。
“您对信息的接收有些抗拒,是否存在学习障碍的情况?”蔡雪看着屏幕,否定了自己,“不,虽然您是大专毕业,学历水平并不高,但足以证明没有学习上的障碍。”
“你说话总是这个调调吗?”
阴阳怪气的,不像好人。
“针对不同性格的人,我会采取不同的对话策略,就比如现在。”蔡雪轻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眼前的隋昊,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现在的您,很缺乏安全感,知道的太少,面对的太多,无法掌握状况的让你感觉很糟糕。但与其同时,您也抱着一种随遇则安的心态,就像您过去面对人生中的一切问题所采取的态度一样。”她转动着手中的触控笔,“做不到的,您就不去做了;得不到的,您也不太想要了。”
蔡雪改变了一下姿势,交替下肢,抬起穿着黑色丝袜的左腿,划过一个美好的弧度,叠在右腿上。
“该怎么说呢?”
“您对自己的局限过于清晰,容易过早地放弃,但也因此避免了很多烦恼。”
“从社会的角度上来看,您无疑是一位失败者。”
隋昊决定小小地反击一下,便说道:“我也看出来了,你在窥探别人的隐私时会有病态的快感。”
这是隋昊通过对蔡雪谈话时观察到的行为状态,结合武断的逻辑推理出来的,正确率不高,主要目的是人身攻击。
“我并不否认这点。”她笑着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就像您接受自己的失败一样,我也接受自己的异常。”
每个人都有窥探的欲望,但放纵这种欲望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触犯法律或是亵渎道德。
“精神病院里最有病的是医生,”隋昊翻了个白眼,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恐怖电影看多了,我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别担心,我对自己的病人还是很负责的。当然,您不算是病人。”
“那我替病人谢谢你们医院了,劳烦你们放着正事不干研究自己,得千恩万谢才行。”
“您对基金会和医院的关系似乎存在误解。”蔡雪斜靠在椅子上,左手支着下巴,摆出一副放松的姿态说道:“从结构上看,这家精神病院确实是基金会的产业,但整体的工作和目的都与怪谈无关,治病救人才是医院的本职工作,院里的绝大多数职员也和基金会无关。基金会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借用一下相关设施而已。”
“您一定还想了解,基金会到底是什么吧?”
无视了隋昊“谁问你了”的鄙夷表情,蔡雪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基金会是一个国际性组织,最早创立于1919年,也就是一战结束后。主要的职务是负责协调各国处理怪谈问题,收容那些处于争议地带或弱小国家无力处理的怪谈。”
“而怪谈,如您所经历的,就是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异常事物,比如梦的正羽,比如眠者蜕皮。”
隋昊捕抓到了一个关键词。
“梦的正羽……”
直到现在,隋昊还是很难相信怪谈的存在。
“看来你已经了解过前者了,但也仅仅是了解而已。”蔡雪注视着隋昊的双眼,“而眠者蜕皮,就是您亲身经历过的怪谈了。”
蔡雪放下平板,左手抓着右手的皮肤拉起,那皮肤就像柔软的橡胶手套一样被拉扯到了骇人的高度,甚至变得有些透明。
戴了橡胶手套?
这是隋昊的第一想法,但拉扯到透明的皮肤下的血红肌肉,让他否定了自己猜想。
“稍微有些恶心了……”隋昊评价了一下,又说道:“之前你就是用这个,催眠我把梦里的东西都说出来了吧?为什么不继续这么做,让我把你们想知道的都说出来?”
以亲身经历作证,隋昊最终还是接受了怪谈的存在,只是潜意识里多多少少还有些抗拒。
“催眠只是眠者蜕皮的一种副作用。”蔡雪松开右手的皮肤,那些延展开来的人皮瞬间耷拉下去,过了三秒才收缩回原样,“如果我继续控制您肉体和精神,那不用多长时间,您全身的内脏、骨骼、肌肉都会消失,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失去行动能力,变成一张皮。”
“这就是你的能力?强控加必死,这机制也太bug了。”
虽然蔡雪不是喜欢打游戏的类型,但还是通过字面意思明白了隋昊的意思。
“在怪谈的世界里,接触本身就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我的能力也就能对您这样的普通人用一下。”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瞳忽有些躲闪,似乎是不想让人读透其中的情绪,“而且,这应该算是一种病吧。虽然现在看起来不明显,但总有一天我也会慢慢失去自己的骨骼、内脏,变成一片永恒不灭的肉皮。”
“人或早或晚总是要死的,但永恒不灭的皮……”隋昊咀嚼着那个颇为梦幻的词汇,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怪物猎人,然后又被自己剥取素材、制造装备的想法恶心了一下。
见隋昊开始感兴趣,蔡雪继续说道:“来一次课外拓展吧,您了解仙班这个词吗?”
“反正和仙人什么的相关是吧。”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怎么了解。
“从词语本身解释,仙班便是仙人之众的意思。而从神秘学上解释,仙班则是先秦至清朝中原地区一众神仙鬼怪——也就是怪谈——的统称。在那个年代,道家中的一脉不知为何开始疯狂追求地长生不死。那两千多年里,位于中原地区的怪谈,通常都是他们追求长生不死过程中的副产物。”
“永恒不灭、长生不死……所以眠者蜕皮,就是属于仙班一脉的怪谈?”
“眠者蜕皮古时被称为太岁,而太岁诞生的年代远远早于仙班,原本只是一种药材,但后来被仙家改造,有了一些特异的能力和传染性。虽然本质的起源早于仙班,但作为怪谈,确实属于仙班一脉。”
“所以,”隋昊看着眼前这位能算得上是怪谈的存在,问道:“仙班最后成功了吗?”
“祂们成功了,但也失败了。就我了解的情况,仙班在近代惹到了很不好的东西……也有传言,那个长生不死的疯狂愿望本来就是一个陷阱。不管怎样,他们最终全部陷入了疯狂,被封印在宇宙某处,而封印的确切地点,只有极少人知道。”
“既然仙班已经被封印,那为什么你还在?或者说,你不算是仙班怪谈的一种吗?”
“被封印不代表无法影响现实,只是影响的程度有限,我便是在仙班被封印后受其赐予,变为太岁……并非所有仙家都带有恶意,少数能正常沟通的仙家也能帮凡人对抗怪谈的威胁……”
“所以你的病,是出于善意,还是出于恶意?”
“大概,是善意吧。”蔡雪一时有些犹豫,然后再一次更改了双腿交叠的位置。
“你不会在暴露自己隐私时也会觉得兴奋吧。”渐渐掌握了蔡雪兴奋情绪的动作表现的隋昊鄙夷道。
“我追求的只是一种心灵和精神上的交流,”她又笑了,“无论是单向还是双向。”
“大言不惭。”
“不可否认的是,当我们知晓对方的秘密时,我们之间的联系已经超越了很多人。”
说罢,蔡雪看了一眼平板屏幕,说道:“距离你的身体恢复还有10分钟的时间,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最终结果如何,取决于你的决定。”
“你还会在乎我的决定吗?”
“我说过了,我们和官方是合作者,至少在非紧急的情况下,我们不会触及到他们的底线违反法律。”
“你还知道守法啊!”想起自己被催眠的过程,隋昊有些生气。
“一路上您都是自愿的。”蔡雪摊手道:“我可没用强制性的措施。”
“所以异灾局就没有限制你们使用能力的规定吗?”
“事关重大,也只能委屈一下规定了。不过您放心,如果之后异灾局有什么责罚,我会一力承担。”
“我是被绑架的啊,你要一力承担关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推了推眼镜,说道:“如果您愿意加入我们基金会,成为同事,那就有关系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在隋昊再一次开口前,蔡雪果断地转移话题,“关于梦的正羽,您还了解多少?”
“不要问我,需要解释的是你。”感觉自己占理的隋昊硬气道。
“嗯……”她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梦的正羽,最早的出现记录是在23年前的顺州,当时那些羽毛遍布整个城市,所有接触到的人都消失了,整座顺州沦为空城。”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隋昊半信半疑地问道。
“因为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她闭目沉思了几秒,然后继续说道:“确认死亡者三千以上,失踪者近万,但有异灾局的掩饰,没人知道也很正常。”
一个三百万人口的城市突然消失了一万人要如何掩饰?隋昊想张嘴问出这句话,但想起小雯在电话里提到过的记忆清洗,隐约间得到了答案。
丈夫忘记了妻子、母亲忘记了儿子、女儿忘记了父亲,消失者的在世上的一切痕迹都被清除,连记忆也不得保留,未免有些太残酷了。
隋昊只能庆幸这一切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梦……”隋昊想起了小雯说过的话,“就是欲望所指之地吗?”
“科普一个基础知识吧,在现代神秘学中,生命由肉体、精神体、星灵体三个部分构成,后两者在我们这边也被叫做三魂、七魄。”
“在怪谈世界里,梦与星空是众多怪谈诞生的源头,生物能在睡眠状态下以精神体遨游梦境,星灵体则能作为桥梁沟通宇宙之中的存在。”
“梦的正羽,便是自梦境世界中诞生的怪谈。”
隋昊整理了一下当前的信息,提出了一个疑问:“按你的说法,人接触到梦的正羽也只是去做个梦而已,为什么会失踪?”
“梦境是由生命的精神与潜意识共同构成的抽象世界,生物能以精神体进入其中,但这不代表只能如此。”
“梦的正羽,便是能将包含肉体、精神体、星灵体在内的完整生命转移至梦境的怪谈衍生物。”
“而依靠眠者蜕皮,我能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主动对抗这种转移。”
她从白大褂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了一片羽毛,在隋昊面前晃了晃。
“一个完整的人,进入到梦里,会有什么后果?”
“梦境世界会因人的意志而发生变化,在没有重大精神疾病的情况下,梦的世界会变化出每个正常人最想要的一切。”
“一个唯心的世界……那不是挺好的吗?”
“短时间来看,确实是个不错。但人类在梦境世界中就像一个拿着枪的婴儿,一个不受控制的念头就可能影响环境,导致自己死亡。除了极少数的天赋者,绝大多数以完全的躯体进入梦境世界的人都会三天内把自己杀死。”
“那最后全城失踪事件,是怎么解决的?”
蔡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组织语言。
最后,她说道:
“以神明的陨落终结。”
神明……隋昊咀嚼着这个词汇,感受着它的份量,“真的会有神明存在吗?”
“有,但不重要。即使不依靠神秘力量,我们人类不也创造了许多超越神明的奇迹吗?”蔡雪满不在乎地说道:“神明本质上,也只是怪谈中比较高级的一种,并非不可对抗。祂们对人类也不一定抱有善意,盲信者毫无意义地死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你们挺厉害呀。”隋昊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惊讶道:“我能动了?”
“没错,时间到了。”蔡雪点点头,然后说道:“现在如果你想离开,我不会阻拦你。”
“你得给我扇门我才能走啊……”
隋昊重新适应身体,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看着白色的墙壁寻找可能的出口。
“小白,开门吧。”
难见一丝缝隙的墙壁上,几个方块被缓缓推开,一个目光呆滞、穿着护士服的女孩站在门后。
隋昊没料到对方如此爽快,扫了一眼还坐在椅子上惬意地看着平板的蔡雪,想着没必要扯上关系,便什么都没说,沉默着便朝出口走去。
但那个女孩还站在门口,虽然看不出有要阻拦的意思,但也一动不动。隋昊俯视观察着她,那双迷茫的灰色瞳孔并没有看着自己,只是单纯地望向前方。她扎着新中式丸子头发型,但人看着呆呆的,不像是喜欢这种精致发型的人。
“抱歉,让一下。”
女孩一动不动,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动作。
“小白,让一下哥哥吧。”
女孩向右平移了一步让出了出路。隋昊回头又看了一眼刚刚说话的蔡雪,见她望着自己,便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五分钟后,隋昊回来了。
“可以带个路吗?”他问道。
“好。”她笑道。
白色是这家精神病院的主色调,三人安静地走廊上,隋昊与医生并肩而行,而小护士乖巧地跟在后头。此时晨光已临,深蓝的天空正在逃离东升的太阳,清新的光照亮了整条过道。
隋昊原以为精神病院里的景象应该会更“刺激”一点,不能说屎尿乱飞,至少也得裸男乱跑。可透过玻璃朝楼下的花园看去,只能望见几个护士或推、或扶、或迎着病人在绿叶与清风中漫步,悠闲地迎接新的一天。
“你们这里环境还不错。”隋昊评价道。
“毕竟老百姓都更信任公家的医院,如果我们的环境再不行,那就只能倒闭了。”
“说笑了,现在医疗资源这么紧张,哪有那么多选择。”
两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聊着,走向医院的出口,而被叫做小白的古怪护士依然乖巧地跟在后头,保持沉默。
隐约间,隋昊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但他已经不愿再去想,也不愿去深究什么秘密。毕竟天塌下来了有高个子顶着,自己在高个子休息时帮忙倒杯茶就好了,这也是很多普通人的做法,大家一辈子都是这么庸庸碌碌地过来的,自己又何必求异呢?
蔡雪似乎也了解隋昊的心思,不再谈那些与怪谈世界相关的事。
但就这么走回家……也不行。
“打车费你出,没问题吧?毕竟是你把我绑到这边的,你得负责。”
“我对‘绑’的说法保持否定,但钱的事,没问题。”
“那就好。”
隋昊低着头,打开打车软件,设好起点与目的地,准备报出费用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儿子,你在这里干嘛?”
迎面走来的是隋昊的母亲陈女士,她的眼神有些迷糊,看来也是刚起床不久。
“我被绑架到这里了。”因为说了也没人信,隋昊随口说道。
“哦……这样啊。”陈女士也没把儿子的话当一回事,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蔡医生,“这位是?”
“医生,”隋昊想了想,又补充道:“叫蔡雪。”
出于礼貌,陈女士没有继续打量蔡雪,只是用眼神质问隋昊与其的关系。毕竟一个单身男子大半夜不睡觉出门,再见面时身边就跟着一位正值青春的女子,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如果当事人不是自己的儿子,陈女士早就不加证实地将自己的推测传遍整条街了。
“这位医生有事找我……就是居委会那边……”
前半部分是实话,后半部分没说明什么,蔡雪与居委会也没什么联系,如此回答,主要是为了避免陈女士胡思乱想。
“嗯嗯,知道了。”陈女士对居委会的事务并不了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洞见。
蔡雪与陈女士寒暄了一会后,睡眠严重不足的隋昊才清醒过来,问出了关键问题:“妈,你怎么来精神病院了?出事了?”
“出事了,你林阿姨出事了。”陈女士露出了半是担忧,半是惋惜的表情,“今天早上你林阿姨好像鬼上身了一样,在门口大吵大闹,还差点被车撞了,警察来了也不管用,连那个辅警小陈也被扇了几巴掌,幸好他不介意,只是叫她去精神病院看看。”
隋昊听陈女士的描述,感觉小陈还是挺介意的。
不过陈女士说话快人快语,常常让人误会。
果然,陈女士修改了自己的措辞:“嗨,不是叫她去精神病院看,是叫我们把她送去精神病院看看。她老公那个谁早几十年就跑路了,林琳不在,微信不回,电话也打不通,也就我们能帮忙了。”
“我说这么大的事你还睡得着,你爸去叫你你也不起,原来早就来这了。”
陈女士说着说着,猛地一拍手,惊讶道:“我们去医院的时候看到你房间空调外机还在开,你是不是出门没关空调!”
“唉……好像是……”自知理亏的隋昊低头不敢直视母亲的双眼,然后悄然怒视着罪魁祸首:正在毫不在意望着平板电脑的蔡雪。
出门不关空调在隋家是大忌,如果不是有外人在这,陈女士定要数落隋昊的不是。
“林阿姨……”蔡雪看了看平板显然是从上面得到了相关信息,“是林惠贞女士吗?”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陈女士一向随其他人一起称呼林阿姨为阿贞,但是不是这个名字,就不太清楚了。
“今天早上只有这一位病人入院,应该就是她了,需要我帮忙看看吗?”
“那挺好。”陈女士满意地点点头。
看着两位女士达成协议,站在一旁的隋昊心有不安,便挠了挠头,说道:“那我先回家了。”
听闻此言,陈女士不由地皱眉道:“你林阿姨住院,你不去看看怎么行?怎么说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这不是回去关空调吗……”隋昊自觉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一向勤俭的陈女士应该不会反驳。
“反正就看一看,不花太多时间。”陈女士并没有中计,独断专横地拉住了隋昊的良心。
“行吧。”
隋昊最终只能答应,然后看了正在笑眯眯的蔡雪,总觉得自己是被算计了。
林阿姨忽然发疯不会这么巧,一定和怪谈有所联系,但见蔡雪一向无所谓的态度,决定权看来仍在自己手上。更何况陈女士发话,自己也只能去看看了。
“后面那女娃怎么一直不说话呀……”同行的陈女士小声问隋昊。
蔡雪闻言笑道:“她是我妹妹,有些害羞吧。”
绝不止这么简单!
隋昊心里清楚其中的古怪,而陈女士又发表了洞见的回应,只是时不时回头看看那位人偶一样的女孩。
四人一路前进,走过了长廊与大厅,正巧撞见了隋昊的父亲隋先生与值班的医生。戴着眼镜的男医生见蔡雪来了还有些惊讶,客套一番后便立刻进入状态,交流起了病人的状况。从男医生一字一句的客气间,能看出蔡雪的地位不低。
趁着两位医生交流,父母子三人开始了悄悄话。
“聪明人都戴眼镜呀。”陈女士看了两位医生几秒,又望着隋昊空荡荡的鼻梁说道。
隋先生微微摇头,中肯地说道:“不聪明的也戴,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不戴眼镜也挺好的,现在这么多年轻人都戴眼镜,我不戴也是一个特点,容易被记住。”察觉到母亲要数落自己,隋昊赶紧先自夸一下。
“幸好小时候没让你碰电脑,不然就真的泯然众人了。”隋先生颇为佩服自己的远见。
“那有什么用,我娘家年轻一代学历最低就是这小子了。”陈女士是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大专生在我老家那边也排不上号。”隋先生语气平缓却也不甘示弱,与陈女士比拼起家族的底蕴。
隋昊说不出话了。
就在一家人扯着闲话时,两位医生终于聊完了。
“隋昊,跟我来吧,”蔡雪看了准备行动的陈女士与隋先生,又补充道:“两位就不用了。”
隋昊如临大赦,飞快地滑进了病房。
小白也跟了进来,但没人在意她的存在。
进了病房,空气立刻冷淡了几分。
在那个小小的病房里,那位曾经神采奕奕能与小贩大战三百回合的女士,正透过防护栏杆望向窗外,没有发现客人的到来。
隋昊走近了一步,但林阿姨依然一动不动。
她的右手受了伤,已绑上了绷带,窗口玻璃中反射出呆滞的脸庞没有化妆,和往日相比有些枯槁。
“刚注射了最低剂量的硝基安定,不然有可能伤到自己。”男医生介绍道。
蔡雪点了点头,眼镜男医生见她认同自己的处置,表情也放松下来。
“你先出去吧。”蔡雪吩咐道。
男医生的神情又有些紧张,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和隋昊点了点头。
“啪”地一声,男医生离开时顺手关上了门。
蔡雪并没有与隋昊交流,只是来到了病床前,仔细检查起吊瓶和床头的病历。
“所以,现在是怎么一回事?”隋昊忍不住问道。
“父代与母代皆无遗传病史,身体状况良好,既往病史中有外源性抑郁的记录,但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之后的复查也无异常。”蔡雪抬起头,看着隋昊说道:“初步推测,是由刺激性生活事件引起的精神障碍,但还需进一步的检查确认。”
隋昊又想起那个梦,想起林琳的话。
“和林琳……有关系吗?”他悄声问道。
尽管隋昊压低了了声音,但林阿姨还是像是触发了关键词的机器人,有了一丝动静。
她扭过头,转到了隋昊的方向,张开了嘴。
“隋……昊?”
“阿姨,我来看你了。”隋昊乖巧地回答道。
“哦……”她似乎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半响,才问道:“林琳……她……有和你联系吗?”
“……”隋昊用求助地眼神望向蔡雪,却见她平静地看着病人,什么也不说。
“没有。”隋昊只能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对……也对……”
“毕竟你们也……很久没联系了……”
“对了……”
“她……她说她……她不回来了。”林阿姨如临梦境般呓语道:“她要去哪呢?要去哪呢……”
“是很远的地方……”
“回不了家的地方……”
林阿姨干涩的眼瞳没有焦点,连泪都流不出来。
“我是一个没人喜欢的女人……他走了……林琳也走了……”
“没人……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明明……”林阿姨干涩的声音像划过琴弦的钝刀,“明明那么爱他们……”
那个梦。隋昊心里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自己和林阿姨,都梦见了林琳的辞行。
“我以为……以为她有喜欢的人……结了婚……就愿意留在这里……”林阿姨看着隋昊的脸,像是溺水者望着漏气的泳圈,迷茫中透着失望,“但她还是走了……她谁也不喜欢……谁也不爱……”
“可她不该这样……”
“我……怎么对不起她了!”
干瘪的妇人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声音越来越大。
“我给了她我有的一切,给她吃饭,给她买电脑,供她上学……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只要别这样离开我!”
“贱人、杂种!就和她爸一个样!”
她开始嘶哑地叫喊着,说着不成体系的话,拉起自己的身体用受伤的手要抓住隋昊。
“为什么你就不能更努力一点,让她留下来?”
那包裹着右手的绷带渗着血,不知是什么力量,让可见白骨的手指硬生生地挣开了纱布。
隋昊想靠上去,制止林阿姨自残的行为,但一双柔软的手先行握住那只血淋淋的手掌。
“先休息一下吧。”蔡医生温柔地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空气像填满胶水一样变得凝滞而模糊。
而林阿姨迷迷糊糊地躺回了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那只受伤的手掌仍淌着血。
在蔡雪的指挥下,小白开始处理林阿姨的伤势,而那位男医生与几位护士也冲了进来,等隋昊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推出了病房外。
“阿贞她没事吧?”门外的陈女士关切地问道。
“会好起来吧。”他说。
送走父母后,隋昊又去找蔡雪了。她正在医务室里洗手,花了不少时间。
隋昊一直没有说话,因为想对他说什么的是对方,有求于自己的也是对方,倒也不必过于主动。
蔡雪擦了擦手,撩起几丝黑发于耳后,又蹲在了地上,开始整理起小白一番工作后变得有些凌乱的衣着。
见蔡雪为了整理衣领,撩起小白脑后的长发,露出光洁的脖颈,隋昊赶紧转移了视线,望向了一旁的饮水机。
刚巧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喝水,他便拿下一次性水杯装杯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沉默,又是沉默,除了窸窸窣窣整理衣物的声音外再无其它。
“您没什么想问的吗?”蔡雪站起,问道。
一大个人杵在那里有话不说,只要是个正常人就受不了。
“在想什么呢?”她又问了一遍。
“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我做什么。”
隋昊坐在走廊的等候椅上,左手托着右手臂,下垂的右手抓着杯口,杯口掩着唇,眼睛望着人,审视与疑虑溢于言表。
“那我就直说好了。”她靠在墙上,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望着洁净的地板玩味地笑道:“我希望您能让林琳放弃自己危险的计划,并带她回来。”
“所以,是林琳造成了这一切?”
“显而易见的事实,不是吗?”蔡雪不自觉地搓动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说道:“造成了至少七人失踪、侵入你的梦境、摧毁她母亲的神志。”
“她……不是那种人。”
“她虽然任性又自私,但也不会随便伤害别人,”隋昊想起了林阿姨,又犹豫着补充道:“除了……她妈。”
“我不信她会做出那种掳人入梦的行径。”
“那不是她能控制的,就像您很难在梦里控制自己的行为,那些羽毛因她而来,但也不由她的意志决定。”
蔡雪没有否定隋昊对自己青梅竹马的认知。
“你是说,那个传闻中出现在失踪现场的大鸟是林琳?”
“梦。现实里,我们入睡时会进入梦境,那梦里的人入睡时,又会去到哪里?”
“所以,那些所谓的怪东西,还有羽毛,都是梦境世界里林琳的梦?”
“您可以这么理解,”蔡雪推了推眼镜,“她即是怪谈本身,以完整的存在穿梭现实与梦境的怪谈。”
“怪谈……”隋昊回忆着过往种种,缓缓说道:“我从小学就认识她,从来发生过什么怪事,她除了个性有点强、学习不错外,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这里面,确实有很多疑点。”蔡雪推了推眼镜,说道:“按照基金会的资料,林琳的血统和能力应该在5岁时就会展现出来,并且成长期的她根本没有控制自己能力的力量。照理来说,她所居住的区域应该会出现大量梦中猝死的案例。”
“她到底……她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
“我以为您多多少少会猜到,毕竟我给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
他不是猜不到,只是觉得一切都过于荒谬罢了。
但相比梦境,似乎是现实更不讲道理。
“二十多年前的顺州空城事件,她就是那位陨落神明的后代,官方名称为白鵺。”
其实隋昊也经常幻想自己老爸老妈是全国首富,为了锻炼孩子故意装作没钱的样子,但林琳的身份比他自己的幻想还要夸张。
面对超出认知的事实,人往往会否定事实本身,隋昊也不例外。但潜在的逻辑,还是揪着他的头皮希望他承认这一切。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此时隋昊的话语,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从小一起生活、打游戏、被狗追,我教她怎么在宝可梦里开金手指,她就教我怎么蛙泳。
“她把不喜欢的老师的眼镜偷偷藏了起来,她在高中的网球社交了很多朋友,她还把霸凌我的高二生揍了一顿。”
“对了,她读书确实很厉害,但也没到清华北大的程度。”
一切都撕裂开来,一边是普通的她,一边是异常的她。而自己所见到的,所接触的,都与怪谈无关。
只是不知为何,隋昊实实在在地感觉自己与她更加遥远和陌生了。比七年未见还要遥远。
他有些不乐意。
“您要怎么解释你的那个梦,还有林阿姨?她的丈夫在二十几年前失踪,白鵺也在那时陨落。”
“假设你说的是真的,林阿姨的老公也可能是空城事件失踪未归的受害者。”隋昊抓住了盲点。
“确实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但现实确是异灾局并没有清除林惠贞的记忆,因为他失踪于灾难发生之前。”蔡雪无情驳斥了隋昊的推理,“而且你的梦呢?那个无比清醒的梦,真实到你醒来后立刻打开家门的梦,除了掌握部分梦境权柄的白鵺血脉,又有谁能做到?”
她说,她要远行了。
她说,她要去一个没有归途的破地方。
“梦境是一个危险的世界,而她在做一些很危险的事,危险到可能再也回不来。失踪事件只是水波的涟漪,投入水中的石头才是最大的威胁。”蔡雪用怜悯的眼神望着隋昊,说道:“你说,你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你做什么。”
“但在我看来,事实正好相反。”
“我想要您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要什么。”
“您喜欢她吗?想让她回来吗?想阻止她吗?想救她吗?”
“她想做什么,不由我决定。”隋昊平静地回答道。
蔡雪的语气里不知何时,已经附上了几分讥讽与嘲弄。
“我说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别人想什么,而是你在想什么。”
“你该多想、该细想,但你就是不愿意想。”
“你把自己困在了那个叫做合理性的牢笼里,就算伸伸手就能推开门,也不愿踏出一步追求渴望的东西。”
“多可笑,多可怜。”
她连表面上的尊重也不愿意保持了。
隋昊默然不语,只是在心里暗想着:还是她妹妹可爱,从不说话,是个哑巴。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观有问题,成年人的三观并没有那么容易改变,更遑论他也很满意如今平静的生活。
生活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失望,人又哪能事事如愿呢?安分地剪除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是他快乐生存的方式。
蔡雪半眯着眼,审视着眼前的男人,“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她说的不算错,以隋昊个人的角度来看,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好友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那会伤害到某些人。
自己只会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将灾难的终止寄望在对青梅竹马的信任上。
但,那也只是个人的角度。
“你应该知道,我是碧玺社区居委会主任吧。”隋昊叹道。
“……所以?”
“我话还没说完,你就噼里啪啦地一通指责我内向自闭,真的很没礼貌,而且也不符合事实。”
“你大概不知道,居委会主任平时要做些什么。”
社会会改变一个人,尤其是你要面对一个对你有所要求的社会。
和熊孩子说话也要礼貌、面对老人的不理解要忍耐、暑假要顶着烈日巡逻河涌制止野泳、和家暴的丈夫对峙时也不能退缩……
“调解家庭纠纷,也是居委会的工作。作为林琳的朋友,我是不想管她的,但作为居委会主任,我还是要找她回来,让她和她妈再好好谈一谈。”
工作和理想的冲突总是随处可见的。
他想起东街的王浩喝醉酒光屁股摇摇晃晃地站在天台护栏上尿尿,被自己一个凌空侧踹,踹到安全位置的情景。
毕业以后,生活里忽然就多出了许多“不合理”的事情,事情也不总是如他所想那般如愿。但如果你已经尝试过把一个光屁股排泄中的醉汉踹飞,那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我对你的质疑和反对,不只是出于对朋友维护,还出于一位居委会主任对‘社区内居民忽然成神’这一荒谬情况的不信任。”隋昊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还有对忽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把我催眠的人的不信任。”
“你展示了很多神秘世界的隐秘,希望取得我的信任,但那不代表你说的就是事实。”
“拿出更确切的证据来,我就会帮你。”
蔡雪凝视着隋昊,忽然笑了起来。
她说:“我没有你能理解的证据,但你可以亲自找到她,问清楚。”
“我有什么特殊的,为什么非我不可。”
“就拿今晚的经历来说,如果林琳没在你和林惠贞的精神体里留下什么,那即便是白鵺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精确定位到两个人的梦境。而这种定位是双向的,她能找到你,你也能找到她。”蔡雪指了指饮水机说道:“我也口渴了,请帮我倒杯水。”
自己没手是吧。虽然想这么说,但因为想听下去,隋昊乖乖照做了。这人撕破脸面后真是越来越没礼貌。
“还记得那些羽毛吗?我们怀疑属于她最重要的芯羽也藏在了你和林惠贞的精神体中。”
“来继续我们的神秘学课程吧。”
“羽毛在神秘学中代表着梦想与欲望,是每个生命最深层的欲求。一般来说,每个人都能拥有复数的‘羽毛’,而林琳作为神明的后裔,能通过梦境夺取他人的愿望,并以‘羽毛’为媒介释放力量。”
“在5岁到16岁的成长期间,她的身体会生长出具象化的‘羽毛’,并不受控制地掠夺身边的一切深层欲求。而一次性被夺走大量深层欲求,会导致生命的精神体崩溃并脑死亡。”
“等到了16岁这个时间点,她才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力量,在不造成伤害的情况下取走少量的深层欲求。”
“这里就解释不通了,我们这边不能说没死过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正常死亡。”
她每个月都会送给自己一片羽毛作为礼物,这件事他从未忘记,只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位别有用心的精神医师面前说出来。
“也许有什么方法可以抑制夺取本质欲求的本能,我相信林阿姨对自己丈夫和女儿的异常,不是全然不知。”蔡雪摊手道:“异灾局一直在试图套取情报,但她的保密意识很强,一直没什么收获。那边前天就联系我打算今天对她进行催眠,但现在的情况……”
她摇了摇头。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如果你能说服林琳停止在梦境世界的动作,带她回来,异灾局和基金会对一切疑问都可以暂时忽略。”蔡雪轻声道:“毕竟,在怪谈世界里,闭眼不闻才是最安全的行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也不想了解太多。”
“为什么?知道的越多,不就有更多的预案去应急吗?”
“对多数怪谈而言——尤其是来自梦境的怪谈——生命的认知就是他们力量的源泉,你知道的越多,他们就越危险。像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人,反而是最安全的。”
这件事,之前老陈也说过,只是他之前以为老陈是在发疯,因此也没往心上放。
“这就是你们遮遮掩掩的理由?”隋昊随口评价道:“听起来很不科学,但是很神秘学。”
“烂梗。”
“我又不是故意玩梗的。”
隋昊反驳着,却见蔡雪茫然地看着自己。他才发觉,刚刚的声音虽然清润且秀气,但显然出自男性之口。
“你妹妹说话了?”隋昊瞪大双眼看着呆滞的小白,惊讶道:“你妹妹是男的?!”
“女的,是女的,刚刚也不是她在说话。”蔡雪解释着,拍了拍墙壁,风轻云淡地念道:“压迫,恶意。”
走廊两边尽头的墙壁、天花板瞬间向内挤压,将过道封闭,这种异状也以极快的速度向隋昊这边蔓延。
还没等隋昊反应过来要说些什么,一阵风便从他的身边掠过。
“小白。”蔡雪平静呼出名字,一个娇小的身影便挡在了她的面前。三声轻响,像是风被割裂的声音,小白的左脸、右掌、胸口瞬间插入了三根黑色利羽。
利羽的力量之大甚至将在小白的脑后、背部撞出了三道的尖锥,被拉扯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内甚至能观察羽片上如古文一般的金色纹路。
不过即便这样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的暗器,也未能穿透小白橡胶一样的身体,只是让她倒退了几步。
蔡雪扶住了快要跌倒自己怀里的妹妹,眯着眼睛,看向那个冲向自己的黑色影子。
“策略三。”
蔡雪声罢,小白像甩鞭子般甩出左手,力道之大,甚至连护士服的袖子也被撕裂。
那个黑影之前冲得有多快,如今就退得有多快。
而见那道身影快要从自己面前掠过,隋昊下意识地伸出了右脚。
两声痛呼惊起,黑影失去平衡往后倒去,隋昊也捂着已经变形到90度弯曲的右小腿倒在地上,眼泛泪花。
“骨折了。”走到隋昊身边蔡雪可怜道:“其实你不伸腿也没关系,他决定了向后退,就已经注定要被这栋建筑吞掉。”
隋昊忍痛向那个黑影倒下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空无一物。
“人呢?”他含泪问道。
“在墙里。先处理一下伤势吧,小白。”
小护士走了过来,开始简单处理隋昊的伤势,避免后续性的伤害。她的脸、胸口、右掌被黑羽打凹进去,但依旧没妨碍她的动作。尽管小白的状况比自己的脚还要惊悚,但想到她是来帮自己的,隋昊又安心了不少。
“先等等。”蔡雪忽然叫住了小白的动作,心疼地拔出了小白身上的羽毛,将陷入到身后的皮肤拉出,以更好地恢复,然后又将自己的白大褂披在了衣衫褴褛的小白身上。
隋昊也疼得要命,但也没多说。
这场战斗,我方人员诡异又惊悚,反而是敌人的武器与身法华贵、潇洒、大气,隋昊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如果现在不是现实画风而是海贼王画风的话,隋昊其实觉得还行的,可惜在现实里看着一张人脸就那样凹进去,实在有些受不了。
待蔡雪整理完毕,小白便继续处理隋昊的伤势,随后将他背到了医疗室,进行更周全的医治。
说是背着,但以小白的身高,实际情况更像是拖着。幸好先进行了简易处理,否则隋昊拖在地上的伤腿恐怕要伤上加伤。
医疗室里的设备并不周全,完全没有进行手术的条件。却见蔡雪又拍了拍墙,念道:“骨折,71254。”
一个模样古怪,以铁杆交错拼合的方块便从墙内“吐”到了小白手上。
“会有点痛,忍着点。”蔡雪说完,只见小白将方块高高地举到头顶,瞄准着隋昊骨折的部分砸了下去。
“别……”
还没等他说完,一股钻心的痛便从骨折处传来,就像一条蛇顺着腿骨爬入了胸腔,缠住了心脏大口咬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隋昊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停了几秒。方块中无数交错的铁杆伸缩撞击,恍惚间,冰冷的触感传来。
而能感受到这些冰冷金属杆的前提条件,是那个能摧毁到一切思绪的痛觉消失了。
小白抽出了一根最为粗大的铁杆,无数铁杆组成的方块便散架了,叮叮当当地掉下了病床。
“这个东西……牛逼。”隋昊只能活动着右腿评价,然后说道:“刚刚那个黑影,是谁?”
“大概是小角色吧,毕竟连我都能对付的人,一般都不会特别厉害。如果当时他能继续向前以伤换伤,那死的人就是我了。”
“你还挺会假谦虚的。”隋昊想起战斗过程中蔡雪冷静理智的一举一动,问道:“那些墙也是你的能力?”
“这是这栋建筑本身的特性。虽然顺州是个小地方,基金会也没投入太多资源,但毕竟还是基金会的地盘,最基础的防御系统还是有的。”
隋昊下了床,试探性地跺跺脚,跳了跳,然后走到墙边拍了拍,问道:“我也能用吗?”
“如果你能加入我们的话……”
隋昊叹了口气,说道:“别了,刚刚那一下我都怕了,只是伸伸腿就骨折,再加入的话,就不知道是哪里折了。”
他停止了对墙的抚摸,转而问道:“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顺州就这么大,最近除了林琳外就没其他事值得一提了。不过从对话来看,他对你意见不小,你是不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但是他的第一目标是你。”
“因为我更强,你……有什么要优先对付的必要吗?”
“我伸脚把他绊倒了。”
“不错,不错。需要我鼓掌吗?”
蔡雪对自己的态度变来变去,唯一不变的就是贯彻始终的阴阳怪气了。
“那你又怎么样?拿自己妹妹当肉盾未免也……”隋昊止住了话,因为他从眼前女人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怎么,不说下去吗?”蔡雪眯眼笑道。
“你妹妹……到底怎么回事。”隋昊还是下定了决心地问道。
“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不过就算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吧?”
“太岁……”
“那你已经知道了,就不需要我说了吧。”
蔡雪转过身,准备再拍一下墙。
“不,照你之前的说法,像小孩这种程度的太岁病患者不是只剩一张皮吗?为什么她还能活动。”
“不要多问。”
隋昊没有理会对方的威胁,直言道:“那张皮下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喜欢刨根问底了?”
蔡雪的表情变得异常的冷漠与不耐烦,眼神冷得要把镜片结霜。即便是在之前争吵最激烈时,她也未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我只是不知道,我该不该继续信任你了。”隋昊重重地说道:“该不该信任一个,把自己妹妹当成傀儡和肉盾使用的‘姐姐’。”
小白衣衫褴褛地站在一旁,无感情地注视着两人。
“信任危机吗?”蔡雪忽然笑了笑,说道:“也不对,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信任。我从一开始就看不起你这样的人,但现在似乎要从看不起变成讨厌了。”
“我不在乎你的想法。”隋昊也大大方方地说道:“不过你说你喜欢交流秘密,但到了这时候,你就不愿意交流了。”
“只是用来骗你的说辞和表演罢了。”蔡雪坐到了病床上,第一次平视着隋昊说道:“您猜怎么样?现在我累了,烦透了,白鵺的事我会找其他方法处理,不劳烦您了,请回吧。”
“你说来我就来,你说走我就走,你当我是谁?林琳的事我已经决定要管了,没见到她之前我都不会走。”
“那你就去找老陈他们,说要加入,看他们怎么安排。”
隋昊无视了蔡雪的话。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眠者蜕羽里所谓的眠者,和梦有什么关系?太岁病患者消失的内脏、肌肉和骨骼……就像眠者入梦一样,跟着转移到梦里吗?”
“……”
见对方沉默,隋昊便继续说道:“我从来就不相信你那套反对异灾局作风温吞的说辞。你对林琳的事异常关心,甚至不惜绕过老陈接触我,是希望通过白鵺救回妹妹?”
“你还觉得,我是在意妹妹的人吗?”
她的语气变得平静,隐约间能感受到一丝苦涩。
“你一路上对妹妹那些所谓的关心,也有可能是装出来的。”隋昊直视着蔡雪的双眼说道:“只是我现在,决定暂时相信而已。”
她低头望着隋昊的鞋子,右腿搭在了左腿上,双手撑在床沿上,说道:“就像你青梅竹马说的那样,纠缠不清的男人最讨厌了。”
“不是你拖我入局的吗?想要利用别人之前,先更了解一点对方比较好。单靠纸面的资料和几次谈话就觉得掌握了一切,未免也太傲慢了。”
“不止如此,我还催眠了你,让你把自己的梦和面对林琳时的所有情绪和感受都说了出来。”
隋昊一时语塞,过了半响只能说道:“你他妈……”
“既然你已经决定继续下去,那就让我们坦诚相待吧。我希望你能找到林琳后,从她身上得到一根片羽。”
“为什么之前不说?”
“因为我不说,你也会因为心理暗示照做,还自以为是自己的想法。”蔡雪干脆地坦白道:“我对自己催眠能力的描述并没有说谎,只是没有说全。”
“阴险的女人……”
“谢谢夸奖。”
隋昊没有理会蔡雪,转而望着小白灰色的迷茫眼瞳。
“片羽……能定位你妹妹在梦里的位置吗?”
“她一直在我的梦里。以基金会的技术和资源,要在梦里找一个太岁病患者并不是一件难事。唯一的问题是,在将她的精神体、骨骼、内脏与肌肉从梦中带回现实时,如何让它们和现实的太岁皮正确结合在一起、如何避免后续的并发症威胁生命。”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白鵺的片羽相当于一道保命符,能在情况不对时将部分的小白送回梦境。片羽不能让情况变得更好,但能保证不会变得更差。”
“片羽……我不保证她会答应,我也不会用沟通外的方式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就要看你的努力了,毕竟,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有这么夸张吗?”隋昊心里害臊,嘴脸倒是平静,“我只能说我尽力。”
蔡雪伸出手,说道:“合作愉快,来握个手吧。”
“你不会是想借机催眠控制我吧?”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隋昊还是伸手握住,摇了摇。就触感而言,确实很像橡胶,材质看似光滑,有手汗的情况下摸起来却有点粘人。
达成合作后,蔡雪先是拍了拍墙,又念了几个象征密语,招来了刚抓到的俘虏。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单薄衬衫和黑色工装裤的少年,容貌秀美,以金纹黑羽的头饰将黑色长发束成马尾,发尾又垂到了挂在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上。
不得不说的是,那粉色猫耳头戴式耳机与少年的装扮太不搭了。而且大概是因为刚刚摔倒的原因,这耳机破破烂烂的,几乎要碎成两份。
尽管脖子上挂了一个玩笑似的耳机,四肢还全都陷在墙里,他金色的眼瞳里还是灌了大杯装的满不在乎,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就是他被我一腿绊倒了对吧。”隋昊就当自己骨折的事没发生过,也忽略了对方完全没受伤的事实。
“无耻之徒,蝇营小辈。”少年冷冷地说道。
“这是一个躲起来偷听别人说话还偷袭的人能说的话吗?”隋昊向一旁又看起平板的蔡雪问道。
“他又没说自己不是。”蔡雪头也没抬地回应。
少年的脸色通红,不服气地说道:“如若我想偷袭,尔等小辈就不会听见我说话。”
“说话怪里怪气、半白不白的……”隋昊的心思一转,又向蔡雪问道:“莫不是贵院的病人?”
蔡雪的目光终于从平板上抬起,望着少年说道:“已经查过了,不是医院的病人。异灾局的回复也是没有相关户籍信息。”
“外国人吗……”隋昊食指和大拇指揉搓着下巴,审视着眼前的少年,“或者……外星人?”
少年皱眉道:“师姐说的没错,你就是那种喜欢惹人生气的货色。”
隋昊握拳锤掌,恍然道:“网文看太多的中二外国人。”
“你是在拿我当丑角玩物吗?”
冷冷的眸子,通红的脸。如果少年没被束缚着,那隋昊脸上大概会插上几根羽毛。
“主要是你一副纯真又好欺负的样子……我原本不是这种人的……”正在利用受害者有罪论胡搅蛮缠的隋昊又认真细想了一下,认为还是不能得罪随手就能杀掉自己的人,“抱歉。”
“哼,知错就好。”
“嗯……”隋昊望了望一旁闭嘴不言装作事不关己模样的蔡雪,不得已地向少年问道:“能介绍一下……嗯……你自己吗?”
“心斋,乌子虚。”
说完五个字后,少年就不说话了。隋昊点了几下头,表示自己洞见了,然后用逼迫性的眼神看着蔡雪。
她还是看着乌子虚,眼里目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什么,还什么也不说。
知道最多的人在摸鱼偷懒,反而是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在努力,隋昊有了一种在上班的怀念感。
就这样,乌子虚看着隋昊,隋昊看着蔡雪,蔡雪看着乌子虚,三人形成了稳定的三角关系,只有站在床边望着空气的小白置身事外。
“嗯……”实在受不了的隋昊发话了,“所以你认识我?”
“师姐提过你。”少年努力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她说,要是遇见你,就得装出一副厌恶的样子,这样你反而会觉得对方对自己别无所求,放下心来。”
乌子虚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但如今看来,也不用装什么了,你这无赖本就很讨人厌。”
结合这位“师姐”对自己的评价,隋昊心中对她的身份有了一定猜测。
“是林琳叫你来的?”
乌子虚没有否认,直言道:“今日之事,全是我一人做主、一人所为。不过是见那什么基金会对师姐纠缠不休,便替师姐打扫一二罢了,没曾想你这无赖竟与这些恶虫苟合……”
隋昊一时有些无语,想起那个自己一起打游戏、看动画,在唯物主义思想的指导下长大的青梅竹马竟然被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小弟弟称呼为师姐,还疑似加入什么仙侠门派,无论是从理性还是感性的角度去考虑都有些荒谬。
不过最近荒谬的事已经够多了,隋昊自觉接受度越来越高,就算老陈家养的吉娃娃开口自称是地狱三头犬,也不会过于惊讶。
开玩笑的。隋昊在心里补充道。我绝对不信什么吉娃娃会说话。
“你师姐干嘛去了?”隋昊问道。
“我师姐正在闭关修炼,待她神功大成,就不必担心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作乱。”乌子虚秀气的小脸做了一个威胁的表情,但没什么威胁力,“等死吧你们。”
隋昊叹了叹气,心里总觉得林琳是被什么邪教骗了。虽然某人学历高,但写不出论文就信教这种事也还算符合逻辑,隋昊也不是没见过读研读到一半出家剃度为僧的人。
“这下能就能揪出大鱼了吧,还是说打算交给异灾局去处理?”
隋昊假装不在意地提醒着蔡雪,本地事务还是交给本地部门处理,不要越权。尤其这一次还涉及到邪教。
“心斋,是一种修炼方式,”蔡雪说道:“同时也是梦境世界里的一个势力。”
隋昊愣了愣,迷茫了片刻后问道:“那种地方还会有势力?”
“梦境里也并非全是漫游着的眠者精神体,就像我之前说的,许多怪谈也起源于梦境,它们才是梦境的原住民。”
“而且梦境本身也有几个不受生命的意志与观察而影响的恒定点,那里的环境和物理规则非常稳定。”
“梦境的环境会随时改变,没有左右上下之分,我们要确定位置,只能依靠与不同恒定点之间的距离通过三角测量法得出。”
“末日钟、山海图、应许之地、战争之墓、腐败星辰和无垢土都是我们基金会已探知到的恒定点,通常情况下只能当做地图标志物使用,任何未经批准的探索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
“像我之前提到的,如果说仙班是先秦至清朝怪谈,那么山海图就代表着先秦以前的怪谈,该恒定点中生活着大量不可控怪谈,它们不会离开山海图,但也不会放过进入其中的异客。”
“心斋,便是山海图中的一支势力。”
隋昊没什么感想,因为他对神秘学实在没太多了解,自然不知自己刚得到的知识的份量。
“原来除了山海图……还有这么多洞天宝地吗……”乌子虚这个原住民倒是先惊住了,惹得隋昊望着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怀疑。
“心斋向来只关心自己的事,门下弟子从不外出。”蔡雪望着乌子虚,说道:“白鵺源出山海图,林琳能加入心斋还好理解,但心斋弟子离开山海图,甚至离开梦境,是闻所未闻的事。”
乌子虚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但为了抑制眨眼冲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已经出卖了他。
“所以这位是,心斋在逃弟子?”隋昊说道。
“过时烂梗……”乌子虚虽然心虚,但还是不服气。
“这些话都是你师姐教你的?”
“没错。”乌子虚一扫阴霾,骄傲地扬起小脸,说道:“我与师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她教我现实的文化风俗,还送我手机耳机,让我可以随时听经学韵。”
“这耳机原来是她用剩下的,怪不得是这个款式。”
“无知妄徒,什么叫用剩下的?!我与师姐的关系岂是你能挑拨的?”乌子虚气急了。
“用剩下的送人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小时候林琳个子长得快,她妈还把穿不下的衣服送过给我穿,你急什么?”面对两张挑挑眉的脸,隋昊又补充道:“那个时候她喜欢穿男装,我可没穿过女装。”
“不对不对,”乌子涨红了脸,“意义、意义不一样。”
“小朋友,林琳更喜欢老男人……嗯,成熟的男人,你就不要想太多了。”熟悉青梅秉性的隋昊毫不留情地说道:“她大概率只是把你当弟弟照顾罢了,我10岁前和她的关系和现在你描述的情况差不多。”
“原来你们以前是这样的关系……但怎么后来变成了平辈相待?”蔡雪问道。
“不要八卦……就是和她……打了一架而已。”
一旁的乌子虚听着,不服气地说道:“自以为是……不要觉得你比我更早认识师姐就更能猜透师姐的心思,你们也已经七年未见了!”
“而且你要与基金会为伍,就已经站在了师姐的对立面,你还觉得自己能像以前一样和她相处?”
“我没有和谁为伍,我一直都站在自己这边。”
“莫听所言,且看所为。”
“我干嘛了我?”
“你说你要阻止师姐,这还不够吗?”
“所以你认为她现在做的事没错?”
“心斋坐忘,去假存真,何错之有?我们心斋修了千年的真,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凡人指指点点了?”乌子虚似乎还没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套话,仍想着要如何辩倒对方,“师姐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也是山海图几百年来唯一有望修得求真大道的弟子,你这个愚钝匹夫,何来的胆量诋毁我师姐!”
乌子虚对眼前的男人越看越不顺眼,又斥道:“亏我师姐还常常念着你的好,到头来最不信任她的人原来是你!”
“其实我之前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干嘛,”隋昊挠挠头,说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乌子虚登时察觉自己话说太多,闭紧了嘴。
“只是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她要修什么道?求什么真?”隋昊看了眼身边的蔡雪,说道:“仙班求长生,最后求出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被封印在什么星空里。林琳要求真,那她求到最后又会变成什么?”
“你这凡夫俗子又懂什么?”乌子虚面露讥讽道。
“你们山海图这么多年,真的只有林琳能修成大道吗?之前那些求真大成的人又去了哪里?”
“求真的前辈数不胜数,大成者虽不多,但每过百年总会有那么几位天纵奇才横空出世,他们修成之后自然忘忧忘恼,通明天地,得大极真乐,与天地同寿……”
“所以你见过那些人吗?”
乌子虚红着脸辩驳道:“我入门不过几年,何来见到那些大能的机会?”
“既然你没见过真正求真大成的人,又怎么知道结果就是好的?你说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你的,别人就没有骗你的可能性吗?”
“要论骗人的话,肯定是你这无赖更会骗人!心斋上下的作风为人我都清楚,他们绝不是你这种骗子。”
“正因为是熟人,才更容易骗到。诈骗手段千千万,冒充熟人占一半,你应该下一个反诈骗app或者关注我们居委会的公众号,了解一下最新骗术。”隋昊认真道:“你师姐没告诉过你不要被人骗吗?”
“我、我当然有下反诈骗app了,而且是师姐帮我下的!”
“你师姐也担心你被骗啊……其实我的心情和你师姐一样,我也担心你师姐被骗。”
研究生脱离社会太久,被骗到的可能性也更高,因为对付骗子需要的不是智商,而是社会经验。
“但求真大成的好处……是师傅同我说的,师傅才不会骗我。”
“如果你师傅也被骗了呢?不是你师傅有错,而是骗你师傅的人有错呢?”隋昊带着一脸的诚恳诱导着乌子虚。
“可师傅这样的宗师大家……”
“正因为是宗师,才更容易被欺骗。身边的人都是求学问道的老实人,自己也是搞学术的,哪有那么多途径接触到骗子?他们对骗这个字就没有什么太深的了解。”隋昊打开手机浏览器,随手输入了几个关键词,搜出了几篇新闻后,呈在了手脚被封的乌子虚面前,“你知道你师姐以前是研究生吧?她的导师都是些博士博士后什么的,但他们这种社会高端人才被骗的例子也不少。被骗的人能当你师姐的老师,你师傅也能当你师姐的老师,你凭什么认为你师傅不会被骗。”
“可是……可是我看不太懂你们的字……”乌子虚越来越心虚了。
隋昊不是那种喜欢先入为主的人,在证据出现之前,他从来都不会过多的发表意见。但少年所言的一切越听越觉得让隋昊心生戒备。
半年前,他才配合民警在碧玺社区里做了一次反诈骗宣传,虽然工作时不必要的东西很少能进入他的脑子,但日日夜夜的耳濡目染下,他还是了解了很多诈骗案例和手段。
蔡雪看了看皱眉抿嘴,苦苦沉思的乌子虚,轻声对隋昊说道:“没想到你也挺会骗人的。”
“不,我是真的认为他们被骗了。”隋昊义正词严地说道。
在蔡雪怀疑的目光中,隋昊想起和民警一起劝卖肠粉的阿婆别给米国国家安全局转账的日子。当时他身边还有经验丰富的民警同志担当反诈主力,但现在,只能靠自己努力了。
“何谓真假,我也弄不懂了,我……该怎么办?”乌子虚失落地说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你师傅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就真的能看见求真大成者是个什么样子,处在什么状态中。恒定点不就是能在梦境世界里去假存真的地方吗?你老家不就在山海图里吗?”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查清一二!”
“等等,”虽然乌子虚挂在墙上不能动弹,但隋昊还是伸手象征性地了挡,“先找你师姐,劝她停停,别先修出什么问题,后悔也来不及。”
“也对!”乌子虚赞许着,就要用力想从墙里挣脱出来,弄得墙灰直直往下掉。
却见蔡雪拍了拍墙,念了几句密语后,束缚着乌子虚的墙壁便解除了封锁,将其释放。
轻轻落到地上的乌子虚戒备地看着蔡雪,问道:“你们基金会……不阻止我了吗?
“既然我们都想阻止林琳,目的一致,我为什么还要拦着你呢?”蔡雪笑道。
“才没有,”乌子虚咕哝道,“我是为了帮师姐验证求真的可能性,在没有要阻止师姐。”
“还有,”乌子虚又捏住隋昊衣角说道:“我要把你也带上。”
“你确实需要一个大人帮你看破骗局。”人形反诈app自豪地说道。
“我自己也能明辨是非!”乌子虚瞪着隋昊说道:“我只是不知道师姐在哪里闭关而已,你能帮我找到她。”
隋昊愣了愣,“又是我?”
“师姐在闭关前,教了我两道寻人的法术,一道指向你,另一道指向师姐的娘亲,这两道法术我解析过,是通过被指向者和师姐之间的联系运作的,只要反转一下,也能通过你们找到师姐。”
“她弄这个,是为了让你找我们麻烦吗?”隋昊想起乌子虚之前的种种针对,半开玩笑道。
“她说……如果自己回不来,希望我能帮衬你们一二。”乌子忽地虚惊觉道:“原来师姐已早早有了预感吗?”
隋昊不语,又转向蔡雪问道:“既然这次有人带路,就不用你帮忙了,反正你是肯定不安好心的。”
“你还是会需要我的,有些梦境的隐秘,即使是梦境的原住民也不一定有基金会了解。”蔡雪朝乌子虚扬了扬头,说道:“更何况他很少离开山海图,更不熟悉恒定点之外的状况。”
听了蔡雪的话,乌子虚仰起头想说些什么反驳,但什么话都憋不出来,只能闭嘴。
蔡雪看着无话可说的乌子虚笑了笑,又拍了拍医院的墙壁,唤来了一个手提箱,平置在隋昊面前掀开。
“这里是梦境相关资料和禁忌……但你也没多少时间能看。除了梦境资料外,还有一个封印中的怪谈和相关资料,多多少少能为你提供一些助力。”
盒子中,除了一叠叠的资料外,还有一副单眼眼罩、一瓶生理盐水还有一个装在玻璃罐中眼球一般的“虫子”。
那“虫子”的主体是一个白色的球体,下方依靠攀附于球体上的红色絮状物在玻璃上爬行着,上方则有一个深沉的黑洞,吞噬了一切光芒。
“谁知道这怪东西有什么问题,我可不带……”
“去梦境寻人可不是郊游旅行,梦境中一切没被观察到的事物都会缓慢消散,直到被第一个观察者的意志重新定义。也就是说,‘注视’是在梦境生存的关键。”蔡雪一边将打开的手提箱放到病床上,一边说道。
“没骗人吧?”隋昊问身边的乌子虚。
这种基础性的知识就算是心斋死宅也该知道吧?
乌子虚点点头,认可了蔡雪的话。
“人的视角有所限制,无法全面观察到身边的一切稳定周遭环境,因此一旦被敌人收入视界,就会立刻受到一切来自视线的攻击,再无生还的可能。”
“心斋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隋昊又问乌子虚。
“修行天眼通是心斋弟子的基础课。”乌子虚指了指眉心道,“有了天眼通,自然可以观察身周一切,稳定身边的梦境。但你现在要修炼怕是来不及了。”
“既然有天眼通,你之前怎么还能被我绊倒?”
“还不是因为太突然了!”熊孩子乌子虚轻轻踹了隋昊小腿一脚,大仇得报,但还不解恨。
“所以这个眼球……”隋昊按住了乌子虚的头,将乱动的他推离自己,“就相当于天眼通吗?”
“嗯……”蔡雪思考片刻后,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听说过双盘吸虫吗?”
见隋昊摇了摇头,蔡雪继续说道:“那是一种寄宿在蜗牛身上的寄生虫,它会侵入到蜗牛的眼柄,控制其的爬上高处,并不断蠕动位于眼柄处的寄生体,吸引鸟类进食,最终在鸟类的内脏里继续繁殖……”
“你的意思是,这个怪东西,是要寄生在我身上吗?”隋昊眼皮直跳。
“没错,但相比双盘吸虫,这个怪谈对宿主的危害性在可控情况下基本为零。在寄生状态下,你会有强烈的直视太阳的冲动,能观察到身边半径30米的一切。最重要的是,你还能获得一个能使用少量法术的分身。”
“我是疯了才会把这种东西放进眼睛里。”隋昊斩钉截铁地说道。
“疯了,总比死了好。”蔡雪笑道:“乌子虚在梦中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遇到突发情况,你打算怎么应付?大学军训学的军体拳吗?”
“这位姐姐说得没错,假若这个……呃……”
“饲日者。”蔡雪补充道。
“噢噢,假若这个饲日者能保护你,带上也无妨。”乌子虚劝道。
“你还叫她姐姐,这可不是什么好人。”隋昊发出了正义合理的提醒。
“该信则信,既然基金会和我们目标一致,那就不会害我们。”乌子虚发表了纯真的看法。
隋昊自然是不可能被这种话说服的,低头从纸皮箱中翻看资料,只见一张张异常惊悚的彩色照片呈现在眼前。
一颗巨大的眼球漂浮在空中,眼球的下方,是一个个仰头跪下的人,有的人双手无力下垂,有的人十指合握祈祷,其中还有几张照片的人体干瘪似婴儿,被庞大的浮空眼球拉住,一起漂浮在空中。
再细看几眼,隋昊才发觉那眼球的眼白没有玻璃一般的光滑感,反而是由一片片羽毛堆叠而成的白色“花瓣”,那黑色的眼瞳部分不反射任何一丝光,仅能通过边缘的形状判断,那也是一根根黑色羽毛构成的“花蕊”。
“这些是……”
“睁开左眼的后果。”蔡雪印证了隋昊的猜想,“被寄生的眼球会不断试图冲出眼眶注视太阳,并在注视太阳的过程中不断吸取宿主的身体养分生长。但只要戴上特制眼罩封锁寄生体,你就能完全避免出现图片中的情况。而且梦境中没有真正的太阳,在没有眼罩的情况下即使睁眼也无所谓……只要你愿意亲自动手把眼球抓住塞回去。”
“解除寄生的方式也很简单,只需要用浓度0.9%的生理盐水在睁眼的一瞬间冲洗眼睛,就能将其无害地驱离人体。”
蔡雪拿起封装着太阳注视者的玻璃罐,摇了摇,发出了“咚咚”的撞击声,说道:“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让我先当小白鼠哦。”
“那你试试吧,我研究一下。”隋昊想了想,又问道:“可以拍视频吗?我怕有些细节会没看到。”
“不行,从基金会规章制度到我个人感受上都不允许。”
“好吧。”隋昊有些失望。
“那么……”蔡雪打开玻璃罐,按在了左眼的眼眶上,然后仰起头,在引力的作用下,饲日者以极其顺滑的姿态陷到了蔡雪的眼中。
她的左半边脸不懂颤动着,嘴角却还留着不变的笑意,隋昊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怕那只饲日者,还是该怕眼前的女人。
她的影子里,另一个“她”爬了出来。了,黑暗似乎颇为不舍,如胶水般黏在“她”的身上,然后又被“她”无情拂开。“她”的样貌与蔡雪相同,只是面无表情,有些冷漠。
“她”看着隋昊,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打了一个响指。
太阳从她的指尖爆发,吞没一切的光逼迫着隋昊逼上双眼,任由眼泪自眼角流出。强烈的热流直扑脸庞,一息之间,灼热的气流便灌入了他的肺中,像是想将他由内自外地烤熟。
他昏了过去,眼前一片黑暗。
等他醒来时,小白正端着一杯水站在他的身边,而他则赤裸上身躺在床上,额头、颈肩还铺着几个冰袋。
他摇摇晃晃地支撑起来,晕晕乎乎地接过水杯一饮而尽,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向眼前两位一模一样的蔡雪问道:“你干嘛。”
“演示一下相关能力。”蔡雪的分身冷静地回答道,不笑与笑是她与本体最大的差别。
隋昊穿上小白递来的衣服,斥责道:“哪有演示会把人演得快死的?”
“我已经留手了,你为什么不试试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呢?比如,你太弱了。”
“你对一位居委会主任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隋昊对自己的弱小毫不介意,并认为其非常合理。
“这只是进入梦境世界的最低要求,如果你承受不住,就不要进去。”
戴着眼罩的蔡雪按住了分身的肩膀,等对方望向自己后,摇了摇头。
“别碰我。”分身肩一抖,甩开了本体的手,然后带走床边的小白,撞开有些莫名其妙的乌子虚,和妹妹一起去到了角落里。
隋昊望着眼前一幕,问道:“分身,会有自我意识吗?”
蔡雪无奈道:“饲日者会截取出我们的过去作为分身,这个分身会拥有我的所有记忆,但性格却属于某个过去的我。”
“经历塑造人格,如果分身拥有本体的记忆,性格和行为不也应该相同吗?”隋昊提出疑问。
“每个时间段的自我都是独立的,在饲日者的作用下,过去的自己能目睹未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却不一定能理解未来自己的改变和选择。”蔡雪看着隋昊,嘴上笑着,眼里却看不见一丝情绪:“并非所有人都能与自己和解。”
“那你这人也挺扭曲的。”隋昊评价道。
“彼此彼此吧。”蔡雪回道。
她解开了眼罩,饲日者正在她的左眼眼皮下疯狂蠕动,因为太岁胶质皮肤的特点,隋昊甚至能看到眼皮下不断移动的黑色瞳孔扫过自己。
“解除非常简单。”她拿起生理盐水,倒向自己的左眼,然后睁开。“咕咚”一声,饲日者便从蔡雪的左眼里掉了出来,而蔡雪除了那布满密如蛛网的红色血丝的左眼外再无异常。
隋昊回过头,看见蔡雪的分身抱了抱小白,然后融化在空气中。而小白,仍是一副迷茫的呆滞模样,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并无感想。
蔡雪将饲日者重新封在了玻璃罐中,说道:“这样你就能安心了吗?”
“我还是觉得有些恶心。”隋昊老实地陈述自己的感想,“就没其他方法了吗?”
蔡雪对隋昊的踌躇犹豫并没有生气,笑道:“你还可以申请进入异灾局的行动小队,他们有不依靠怪谈力量就能应对梦境环境的装备。但没经过训练的你这段时间大概是没机会了,而且由异灾局主导的话,你觉得在林琳的事上你还会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隋昊沉默了一下,眼一闭,心一横,伸手道:“把饲日者放到我手上。”
不看见就不恶心了,这就是隋昊的策略。只是一个湿乎乎的、不断蠕动的球体放在隋昊手上时,他的心脏还是停了一拍,触碰饲日者的手不由得开始颤抖。
“莫要胆怯!”乌子虚给隋昊加油。
他不但加油了,还开始动手动脚了。一只小手握住了隋昊的手腕,就要把隋昊手上的饲日者硬往左眼拍。
“别、别、别,停!”
“啊哎!”
隋昊捂着左眼,因为强烈的刺激不断眼角落泪,那饲日者在眼皮下不断蠕动、冲撞的感官让他的心脏狂跳,不由地得将手伸向生理盐水。
蔡雪抓住了那瓶生理盐水,递了过来。
“真的要放弃吗?”她问道。
眼泪还在流着,隋昊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另一个我,给她演示一波!”隋昊说完,闭上了另一只眼。
“何必呢……”一个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从他影子里响起,轻声一“啪”,太阳从指尖爆发。
光和热浪自身后席卷而来,但大概是因为接受了饲日者的缘故,这次的法术没有对隋昊造成任何伤害。只是当一切平息下来后,蔡雪却仍毫发无损的站在他面前笑着。
“怎么这个法术没什么效果啊……”隋昊边说着,边戴上了那个由皮革制成,边缘位置镶嵌着黄铜机件的眼罩。扣上眼罩的安全扣后,皮带便开始紧缩,一阵机构撞击声与呼气声从他的眼罩上传出,随着温热的气体略过脸颊,眼罩已紧紧地贴合在了隋昊的左眼上。
此时的他仍只能通过右眼观察事物,并没有之前所说的全景视觉。
“法术本身没问题,”分身叹气道,“你之前反应那么大,确实是因为太弱了。”
分身的状态,让隋昊感觉有些熟悉,细想一下,似乎与他毕业后失业的那段时间有点像,整天躲在家里,就知道打游戏,后来虽然找到了居委会的工作,但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怀念着在家混吃等死的生活。
表情阴郁的隋昊分身失望地看着本体,说道:“你怎么就给自己揽了这么多麻烦事呢?”
隋昊本体略有同感,也叹气道:“没办法,身边有太多麻烦人了。”
“唉。”两个隋昊同时叹气。
“忙吧,继续忙吧,忙完就不忙了,工作只要努力就能做完。”隋昊分身用讥讽的语气评价自己,伸出了右手。
“没办法,这大概就是人生吧。怎么称呼你?小隋?分身?”隋昊本体也伸出右手,与分身相握。
“就小隋吧。”
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与其说是在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以后不会精神分裂吧?”悲观的小隋向蔡雪问道。
“之前对饲日者的实验表明寄生对宿主的精神影响微乎其微,除了在脱离寄生后一周内仍有直视太阳的冲动外,并无其他不良的精神问题。”蔡雪拿起一张饲日者的资料报告,扬了扬,说道:“但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你也可以来找我……毕竟,我的本职工作就是处理这个的。”
“我更信任公立医院。”戴着眼罩隋昊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是说饲日者的寄生状态下我能看见身边的一切吗,但怎么感觉还是和平时一样?”
“你试试睁开左眼。”
那是被寄生的眼睛,虽然有眼罩挡着,但隋昊还是有些不放心,便伸手捂住了眼罩,再睁开左眼。
一瞬间,这个房间的一切都显示在眼前,整个世界被弯曲成圆后环绕着隋昊,无数的色彩与形状冲入大脑,他只觉得一阵眩晕,温热的液体从鼻尖流淌滴落。一些粘稠的分泌物也从也从眼罩黄铜机件的排出口里淌出,在他的脸上划过一道黑色的痕迹。
“这座医院的本质很特殊,所以你的视觉只能困在这个房间里,但在其他地方,你就能直接穿透墙壁,直接观察到半径30米内的一切事物。”蔡雪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了隋昊,让他能擦去脸上红色的血与黑色的分泌物,“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观察世界会有些不适应,但你以后会慢慢习惯的。不过使用这种视觉会耗费很多精力,我不建议你长时间睁开左眼。”
隋昊接过纸巾,抹掉了脸上的液体,脑子昏沉,仍无法思考太多东西。
“行吧。”隋昊感受着鼻腔中的铁腥味,闷声道:“出发吧。”
“不再看看资料吗?你对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完全了解。”
隋昊点点头,从手提箱中取出相关资料后关上,向乌子虚问道:“你要怎么带我进入梦境,要花多久时间?”
“只要找到一位入睡之人,便能通过他的梦进入到梦境之中,不会花太多时间。”乌子虚老实地回答道。
今天是休息日,还在睡觉的人还有,但如何找到、如何不被发现就是另一个问题了。隋昊刚想提出自己的疑问,便听蔡雪提议道:“通过我的梦进入吧……在我的梦里,刚好能有人协助你们。”
“小白吗?”隋昊想起蔡雪之前所言。
她在我的梦里。
蔡雪点头承认了,并说道:“她对梦境很熟悉,比你身边那位‘向导’要熟悉多了。”
“要是去山海图的话,我也很熟悉……”乌子虚不服气地咕哝着。
“你舍得让妹妹去冒险吗?”隋昊狐疑道。
“这是她的机会,她要自己去把握。”蔡雪打了个哈欠,说道:“弄了这么久,我也困了,进来的时候别太打扰我的梦。”
“反正不管怎样,”蔡雪带着小白离开了医务室,不管身后三人的态度,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我是困了。”
乌子虚没有多想就跟上了,两位隋昊有些无奈,对视一眼后便也随着蔡雪来到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折叠床,床很矮,她坐在床沿看着靠在墙边的隋昊。
“怎么,还有什么话想说吗?”他问道。
“今天最后一个来自老前辈的建议,记好了,”她不太认真地说着,倒在了折叠床上,“在这个世界里,认知,即是危害。”
“晚安。”她说。
蔡雪的呼吸渐渐平衡下来,但乌子虚需要的时机还未来,隋昊便和自己一起先看着资料,了解相关能力。
光潮,瞬间释放大量光和热,威力不大,主要功能为驱逐黑暗与寒冷,能一定程度上削弱诅咒、对付灵体,是演示时所使用的招数。
灼浪,通过接触,使小范围内的液体升华,是面对常规生物型敌人时伤害最高的法术,但接触释放的条件,也决定了使用者在使用时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处境中。
阳巢,防御型法术,设置一个半径5米的圆形的发光屏障,兼具视线干扰的效果。
奉献,将本体与分身所拥有的物体,强行赐予他人,包括身体的各个器官部位、所持有的物体。
均日,范围型法术,不分敌我地对一片区域造成持续性的影响,该范围内的敌人会逐渐失去身体的水分,本身就没有水分的物体也会自然。
总体来看,饲日者提供的法术相当全面,攻击、防护、范围伤害、反诅咒一应俱全,虽然无法治疗自己,但也能通过奉献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治愈队友。
隋昊又看了会资料,边看与微信上和家里人聊天,说了声今晚不回去吃饭。
等隋昊快要把自己看困后,乌子虚终于走向蔡雪,小手一挥,蔡雪脸上便映射出黑夜,那不是城市的无星的夜,而是星空最根本的模样,无数光点于其中闪烁。
黑夜开始蔓延,覆盖了蔡雪的全身,而她却全然不知,胸口舒缓地上下起伏,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
黑夜继续扩张,侵染了蔡雪身下的椅子,如墨水般落下地板淌开,不过几秒就流到了隋昊脚下。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推了一步躲过黑夜,与自己的分身对视。
而乌子虚站在蔡雪身边,只见小嘴张合,却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似乎是梦与现实的界限阻止了声音的传导。
如今,梦与现实的边界就在隋昊的面前。
“你要这个时候放弃吗?”小隋说道,“其实我也能理解,我也不想去。”
“但不去也不行吧?”
“我们还有得选。”
“有吗?”
“拿生理盐水洗洗眼,把我融掉,然后离开这里,回家睡个觉,不就没事了吧?反正出了事也有异灾局和基金会去顶。”
“林琳怎么办?”
“她能应付过来,我们不是最清楚吗?”阴郁的小隋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她不是那种需要勇者去救的公主,她自己就是一条恶龙。”
“你说的也没错,可是,怎么说呢……”隋昊叹道:“来都来了。”
“说的也是,来都来了。”小隋也叹道。
隋昊看了看手提箱,检查了一下手机电量,又摸了摸左眼上皮革与铁钉制成的眼罩。
一切正常。他想着,踏入了黑夜与梦。
上篇完——TBC未完待续
2023.6.20 版
作者:尘聆
评论:笑语
还没离开都城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屋檐上听她吹笛子。
南朝四百八十寺,越乱的朝代往往有越虔诚的君主,当今圣上沉迷丹药,她从小生长在炼丹房,跟随国师学卜卦和药理,是下一任继承衣钵的弟子。听说因为天生圣手,只要摸到指节手骨就能知道前世今生,或者溯源病根解无可救之疾。
所以我那天实在烦闷,就花九牛二虎之力闯过防范森严的钦天监,去找这个传说中的小姑娘。
当时月光皎洁,落在每片琉璃瓦上亮晶晶的,望星台夜风寒凉,我看到一团白衣缩在秩序井然的黄铜仪器中间脸色又青又紫、瑟瑟发抖,跟鸟雀刚破壳的幼崽似的,不禁内心嫌弃人类实在又弱又坏,这么小的孩子也要压榨。
作为我死马当活马医的稻草,她如果冻坏了对我肯定没好处,于是只好把唯一干净羽氅解下来丢在她肩上,接着将手递到她眼皮底下,“来,你看看,怎么才能治我这个死不掉的毛病?”
她抬头一愣,问,“你是从月亮来的神仙吗?”
怎么会有人把浑身是血的妖怪看成神仙呢,我皱眉,传言不会是假的吧。尽管受再多伤也死不掉,但白跑一趟岂不是更烦闷。她依言覆盖来看,那双相较年纪过于瘦小的手温度却比常人高。我顿时打消疑虑收回手,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读到三魂六魄,连带早就不跳的心被熨烫得一颤。
“我还未看清楚……”她说,“但似乎你并不想死。”她偷看一眼有些羞赧,“从身体来说,心脏已经僵硬如磐石,意识却还在驱动躯壳,你就是师父说的僵尸吧。”随之她似乎才注意到我衣服上血迹斑斑,往后装作无意退半步的行为在我眼里就像慢动作。
毕竟僵尸的血说到底还是靠吸,从她又白几分的面色判断,怕是正在怜悯素不相识者的悲惨遭遇。“你放心,我不吃你,毕竟还指望你找到杀我的方法。”我拂去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温柔帮她系好羽氅的带子。她越是肢体僵硬,我反而有些想笑,慢条斯理将那些掉进领口散碎发丝捞出来,“何况我也不是普通的僵尸,你看我动作灵活,自然不必吸那么多血。”
等我俩混熟后,她告诉我,我是她第一个遇到的妖邪,师父从来不让她离开钦天监本部,明明师兄师姐甚至师弟师妹都时不时有机会去游历,水平也许更厉害的她却每次都被勒令去守望天台。
“钦天监最高的建筑,也是气运之所在,肯定是那老头最放心你,也要重点保护继承人。”我坐在房檐上探身,说些自己不信的安慰话语——与其讲保护,不如说是怕她看到江湖疾苦。毕竟像她这种陌生人冲进来让治病就乖乖听话的小姑娘,若知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简单道理,还会愿再回来为皇家效命吗?
“现在记起第一次见你的景象还是很好笑,”我帮她用细绢擦拭竹笛,哀叹一会又要忍受呕哑嘲哳的魔音,“比起我来,你倒更像是神仙。”
是啊,日复一日在这清冷宫殿里为国师送来的病人梳理来龙去脉,她只是那老头不肯退出权力中心培养的傀儡罢了——而且还如此好用,人固有一死,固有夙愿未了,总是想多活一天,多看一眼将来如何。
她困惑侧首,我垂眼,将笛子和绢布递给她,“快接,我急着捂耳朵。”她只是顺势握住我的手,面上更加困惑,道:“为什么呢,我每次都没看清,却知道你不会死。”“别管那么多,快点吹完你今日份的笛子去给我炼能安息的丹。”我赶紧不耐烦甩开她的手,灵魂被凝视的灼烧感才减轻一些。
丹药的味道总是不好,每次服完我都要做梦,往往是生前经历,断续又细碎,有星辰有记不清面容的人。不过大概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不然也不至于忘记。
她当上国师后答应前国师不离开望天台,但要在钦天监就给我留后门,这大概是她做过最有违师命的事。我说无所谓反正也没有痛感,但她说白衣服染上血迹会很难洗,而且更省时间。我也觉得进出方便确实不错,有时候会捡一些路上疑难杂症的病人带去给她解闷。每次他们还没死却吓得要死,跟想死但没法死去的我倒是相得益彰。
因岁月无限,我常常不甚在意凡人生命短暂。
直到宫变时候,钦天监被波及。我趁狱卒打盹,轻松将门锁捏断,大摇大摆走进单独关押她的牢房,借月色瞥见鬓边华发,才意识到她已经年近半百。
“你每次没等我看清就甩开手。”她神色平静,见我只是笑,伸手至我面前。
“钦天监的犯人定于明日午时问斩,”我摇头,恨铁不成钢,“你师父早逃之夭夭。”
她不语,只是径自抓住我的手,像是笃定我这次不会半道甩开她。
“果然啊,”她有些惆怅,又有些开心,“你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早就料得这些事?”
离开都城的时候,月色满街。
她的手仍像我死之前摸到的那个女孩的骨头,下辈子会成为天生圣手、世人都想见一面的神仙,只是太短暂、活不过十五岁。于是我把其中一魄留下来保护她,即使因此一直没能转世。兜兜转转的命运,也像月圆月缺似的循环往复。
所以我最后也没把那一魄收回来,就像我不必再提的往事里那样。
作者:叁九
免责mode:随意
PS.偏意识流,全架空西幻,没什么剧情逻辑,是曾经一段散乱心境的投射,感觉主题比较适合就写了。
第一次见到埃德加时,他的尸体已经放了足有几天,阿拉斯加还沉浸在一片劫后余生的死寂中所以无人打理这处惨状。跨过几具横尸来到他面前,才看见埃德加背靠那棵树上一道深凿进去的刀痕,正对应尸体右眼的裂隙,以及几乎将他砍作两半的伤口。
我可惜那双眼睛,与我相似的黄金瞳,因此即使违背他的意愿我也想看故事的结局。埃德加·文德斯芬因此幸存。
·蝴蝶
从一开始我就认得他。在伦敦街角的酒吧里簇拥着长生种和不死的魔物,还有稀少的几个猎人,我和埃德加说那不是小疯子的过失,是我本来就在找他,这让埃德加放下些许敌意,然后出人意料、他还是不想告诉我小疯子在哪。东边坐着狼人拼酒,角落里那位巫女出自代代相传的家族,打碎灯泡和侍者争执的先生来自深海——然后他们扭打起来,化作一团庞然大物和几根来回挥舞的触须互相撕咬,如果现在我对一个普通人发难,应该不算奇怪,对于如此重要的消息我向来不吝啬手段。可凡事总有意外,“渡船”的消息里埃德加与小疯子关系亲近,我只能耐着性子继续问:“怎么啦?难不成他在你床上?”
埃德加沉默了,眼睫低垂下去,嘴角抿出一个颇为纠结的弧度,然后带着无奈、尴尬和一丁点愠怒看我:“是,你不都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一个女士该听的话题吗?“渡船”没告诉我还有这回事,可能有点突发的恶趣味,可能他觉得这种事不重要,但是对我很重要、对埃德加也很重要。直到厮打的两位打碎第三个玻璃酒杯,啪一声在埃德加脚边炸开,他还沉浸在揭露私生活的困境里,而我被吓了一跳生生呛几口烟。随后我想了想,问他是如何与亲爱的小疯子滚上床铺。
“……他邀请我,”埃德加咬着滤嘴也给自己点上一支,“他说我像一个人,我猜说的是你。”
……
实话实说,他不像我,埃德加作为猎人身上已有了抹不去的沧桑,而我、我自诩张狂又放纵,只在独自一人时才会安静。我们只有一双眼睛相似,即便如此,这足以成为小疯子依赖他的理由。
“其实…”埃德加皱着眉,目光直直看向我,“我认为,你们更相似。我是说那种根源上的,不是…哪个细节之类。”
凌晨三点,接近非人种狂欢会的末尾,在烟雾缭绕、酒气弥漫,满地浓稠的血迹和室外飘来微弱的硝烟味中,我放下香烟,眨了眨眼睛看着酒吧的灯泡,随后两手的十指按住嘴角上提,拉起一个弧度:“这样,对吧?”埃德加想说什么,酒吧顿时陷入了昏暗且四下吵嚷,他没说出话来,只给我一个地址。
漂亮男孩出生于贫民窟,妓女工作的地方,妓女是他的妈妈。女人曾经貌美,年轻,生产夺取了她曼妙的身姿,这份恨意报偿在男孩身上,她生下一个如此漂亮的小东西,继承她曾经的美丽。冬天过去时男孩的“父亲”带走了他,妓女一声不响地死在水沟中,不着寸缕,那些精致的衣裙穿在男孩身上。“父亲”教他跳舞,吻着他,说这是爱,说他的美丽在昂贵殿堂中蹁跹又流连,轻盈又纯洁。男人让孩子赤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痴迷地亲吻每一寸光洁的地面。
喝完酒埃德加带着我的住处,我走在前面,他跟在身后,阴雨天洇湿的石板踏过一串脚步,晨曦逆光处看不见埃德加的表情。我没在意,我只是想说给他听,也不在乎他怎么看,只管踩着高跟鞋向前走:“他跳舞的确漂亮,在很久之前还在一个、拉皮条的剧院工作过,但是最完美的那一场无人见过——”
“往右走。”埃德加适时出声提醒。
“哦,谢谢,”我转过身倒着走几步,“他十三岁杀了那个男的,在仆人的饭里洒满毒药粉,然后用剔骨刀剖开那个人的胸膛。男人最喜欢他穿一条白裙子,他就穿上了,对…杀人的时候还是赤条条的,穿上以后男人胸口的血漫开成一滩,他就在血泊里起舞。”
“后来小疯子打电话给警察了,把那些人吓得不轻,不然怎么叫他小疯子?那份录音我还偷偷拿了一份,回头拍电影用。”
我们横穿公园往那边去,埃德加走在我前面拨开小路边的枝叶,越向前路边越开阔,直到四处只剩平地,他回头看着我。
·一个灵魂
“渡船”不是情报贩子,也不喜欢酒馆这样吵闹的地方,他和我住在同一个公寓,睡两张床,时不时带一些书籍回来。我想让他去城市图书馆办借记卡,毕竟离开时不会带上书,这些纸要么付之一炬要么随着雨季发霉腐朽。显然他不接受这个意见,“渡船”说,可以再买,钱财对我们也没什么意义,就像我房间中堆积成山的电影光碟。
最后一次对他的书提议时,我让他把那些书烧了,至少大火比发霉好,然后便钻进房间看了整整一周的DVD光盘。一周后“渡船”意识到我几乎不眠不休到这一天,他把我从放映室拉出来,又把我塞进浴室。
“洗洗你身上的血。”他点了一支烟。
“那是她的血,”我把花洒打开,脑子里只剩冲刷的哗哗声,“小疯子上了通缉令,杀人的是我,她去当了赏金猎人……好吧,我本来就该这么做。”
门外的影子动了动,他说了什么,随后意识到我没听见,便向门前凑近一些:“…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把淋浴头按在脑袋上,感受工业处理后的水代替了干涸的雨水润湿头发,“把你们都杀了,得到一个完整的‘我’?但这甚至不是,我决定的开始。”
“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向终点。”
“一个无用功的终点?”
我拉开浴室的门,他就在门外站着,看我赤裸着身体又看了看流淌到瓷砖上的水,递给我一条毛巾。性别上的差异让他自觉移开目光,但无可否认我们是一个整体、一个人。我只围住了下身坐在他对面,身体拔节生长,成为一副与他相同的容貌。
“本来只有她而已,为了排解、为了回避痛苦,为了孤独而产生另一个自己,”我看着那双眼睛,“然后是,小疯子和你,我有那么无所事事吗?”
“因为我无关紧要,”他一如既往地,只是阐述事实,“在你眼里的疯子是什么?”
“…用翅膀掀起龙卷风的蝴蝶吧。”
“所以我在这里,回应你的需求。”
让人意外的是埃德加联系我了,他说小疯子走了,而经过上一周市中心广场爆炸和伤亡名单清理完毕,小疯子的肖像被满大街张贴,赏金多达五位数。猎人说这是他的工作,从他的家里跑出去的猎物不会游离太久,可我们都清楚小疯子毫无攻击性…杀了他轻而易举,我便告诉埃德加,他太心不在焉。但我没呢接着往下说,埃德加直视着我,眼中似是有一团火焰,灼伤我深埋黑暗中的隐情。
“他做不到,”埃德加说,“唯一的死者是赏金猎人…右脸有道伤疤,和你的脸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相似。”
“没人在乎凶手到底是谁,就像普通人不会相信有魔物的存在,公会无所谓到底是哪个长生种犯的罪,尽管他们都知道…杀不完的。只有活人才会一次次被时代堙灭,长生种几近于死者,他们在漫长无限的生命里总要去找些东西。”
埃德加收拾着武器和行李,我在门前看着他自言自语然后扛起分量不轻的包裹,他走过来时抬手把枪口抵在我的脑门上:“如果我现在杀了你去交差,公会也可以接受这个结果。”
“…但是你不会?”我失笑耸耸肩。
“是你不会,我没单独了结长生种的实力,”埃德加收起枪支从我身边出门,“你好像完全不介意。”
你在余生里寻找什么?
我们就像普通的过客,彼此道了再见就分别,短命的人不该好奇长生种有什么闲心,我想提醒埃德加,只是我也没能说出口,只有住在我隔壁的好先生终于肯把注意力从书本上挪出来,说我们两个都在做一些无用功。那些书高低摆放着,与旁边的盆栽共生,“渡船”知道我准备远行,把书分装捐送给不同的地方,快递员下午就来。
“去阿拉斯加吧,”我把光碟一并扔给他处理,“有点远。”
“然后做什么?”
“嗯……”我看着伦敦天空上聚拢的阴云,“剧目总得有个好结局,对吧?”
·风
虽说去阿拉斯加只需要一张机票,跨越大西洋和美洲上空就行,我对“渡船”说俄罗斯在下雪,我们从那里走,于是路线变成了自伦敦到巴黎、横穿整个大陆再渡过海峡。路过里昂时我告诉“渡船”一百多年前,这个地方还很破,到处都是战时的武装人员和飞机,随后便坐火车去了另一个国家。我看着景色回忆自己曾经去过、见过的景色,发现它们都逐渐模糊,像被海浪冲刷过一样,留下颜色混迹的刷痕。尽管如此小疯子跳的舞还是那样清晰,“渡船”买过的书,摞着直到屋顶的书架,还有曾经微笑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容。“渡船”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说下一站要坐很久的计程车,在火车上睡一会更好。
白天休息的体感似乎更漫长,做了很久的梦。梦里小疯子站在伦敦的十字路口对面,抱着一束玫瑰花穿过车流向我走来,汽车因他随意穿行而不断鸣笛,他置若罔闻地把花塞进我手中,随后我们在街头散步。我感到一阵惶恐而匆忙走着,他只说笑,拉着人便去了店铺里,高级定制裁缝店的布料还在地上堆放着,红色的、鲜红的…炽热的又反复修改过的礼裙在店铺中央的人台上。小疯子将它扯下给我换上,跳着舞步在礼堂里旋转,直到最终我醒来,耳边还能听到小疯子在说:“你这样好像一朵盛放的红玫瑰。”
车窗外已是黄昏,我意识到满脸纵横的是泪水,“渡船”坐在车窗前看书,又看了我一眼。
“他已经走了,”我扯着被单往脸上糊了一把,“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傻小子送行…不对,肯定是埃德加去找他了。”
“但不是因他而死。”
“额,好吧,至少小疯子给我一个梦,”我眯起眼睛看向钟表判断时间,“她离去后什么都没有,名字、踪迹,这么多年的遭遇,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
“渡船”叹了口气:“她是你的影子,影子没有这些东西。”
“那你呢?你离开的话,也会不声不响?还是就连最后一面也不打算见……她是影子,那你是什么?小疯子是我的梦吗?”
车厢到终点站时只有我们二人,车轮和枕木碰撞一阵声响,他没回话,我看清了远处的光景,看见下雪的旷野和林立的宫殿,开口讲在四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前时,我也来过这里,那时王族还会歌舞,哪怕城外遍地腐尸。莫斯科在寒冬里一如既往,旅馆接待我们时说这个季节很少有人来旅游,我摇头说我们只是拜访故友。
“渡船”手里的书换成俄文的,他记得很多语言,却从来不记得自己从前的事,每当我想叙旧时他便露出克制而无奈的茫然,似乎所有的记忆对他而言只是一本书,随着伦敦的雨季发霉腐朽。在莫斯科的第五天,我醒来时他不在窗边看书或远望克里姆林宫,我在广场的一角找到他,他手中拿了一串枯枝。
在莫斯科的第七天,我们又启程,租了一辆车横穿西伯利亚。也许长生种不需要睡眠,但对我往往有例外,梦境的启示比每天实际接触的要更真实,比如停靠加油站被人持刀打劫之前,梦中的蚊子咬了我两口。
“下次要找旅馆吗?”
我把两个劫匪的尸体拖到废旧工厂里,顺手拿了他们身上的钱财,数了数数量看着“渡船”。他用袖子擦精装书面上的血,摇了摇头,告诉我下次不把车停在公路边睡觉,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但是这些钱够我们在旅馆睡好几天。”
他不置可否。
行凶后的车不能停靠在下一个站口,即使没有尸体,满车四溅的血迹也彰显了这辆车的前身。我把车险之又险地开往冻土上,裹着大衣下车时迎面便是风雪,尝试五六次才点燃一支烟,烟草烧得很快,当我回头看去血色干涸的暗红色计程车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本擦干污渍的精装书被风吹动,翻过数页。
·大雪啊
你更喜欢极昼还是极夜?
民宿那户人家的小孩问我,英语掺杂着说不出的口音,我说我更喜欢极夜,他奇怪地歪着脑袋。阿拉斯加的民宿接待过各地的游客,他知道我的口音不属于北方,不属于美洲,他说欧洲人更喜欢极昼、很暖和,极光哪怕不是极夜也能看到。我觉得白日惶惶总令人茫然,但孩子听不懂这些,我和他说因为夜晚时我可以见到一些朋友,白天见不到。
这是只有梦里相见的另一种说法,但我还是隐瞒了,他们离去后我从未梦到过那些事,反而梦中只有一面镜子、一个洗手池,池中满溢着鲜血。我看着镜子许久,那里似乎倒映出另一个人,它问我…你还想回到以前吗?你在想他们吗?你在找你的朋友吗?
我拒绝了它,我找的不是他们。他们不该是被寻找的人。
那我在找什么呢?
清醒着难以找到,就在醉梦里找。阿拉斯加一时间多了传闻,说深夜下雪时就会出现一个红大衣,浑身酒气,往雪原深处走。那个红色身影时而高大时而娇小,时而轻快时而沉重,雪夜过后一切都会被掩埋包括行人的脚印,没人找到过这个醉汉,因为第二天天明我就会走回旅馆。
直到有一天醒来是眼前不是明晃晃的天空,而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我伸手推了他一把,那人借力便拽我起来。对上熟悉的眼睛时我还在宿醉头疼,花了几分钟看清楚来人,坐在雪地里大笑起来。
“埃德加!你看起来老了好多…受不了猎人工作辞职了?”
埃德加没因为我的狂放放松,反而打量起我:“我来找你。”
“啊?哦……小疯子早就死了,几年前吧,头好疼,先让我回旅馆睡一会,”我感到埃德加把我架起来往聚落走,“埃德加,你是不是缩水了?”
“……”
“其实现在只剩我了哦——”
“是半年前,”埃德加把我扔到一辆车的后座,“他迎着日出和花海融为一体了,以及,我没缩水。”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自己现在的样貌,笑出了声,的确不是埃德加的问题,变化的是我,微妙地融合着每一个人,却在身上找不到任何一人的痕迹。埃德加示意我收好衣摆合上车门,坐在了驾驶座,掏出手机打开导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埃德加又不说话了。
我能猜到原因,但我想听他自己说,便撑着脑袋看车窗外:“我以前和、一个朋友打了个赌,不过我们谁都没赌到结局,所以赌约作废了。”
“然后呢?”
“我们要打一个新的赌。”
在世界的一角有一片大雪,看不到尽头,灰白的沙粒满地,看不到尽头。世界里有一个小小的神,神说、世人说冬天才会下雪,所以现在是冬天,我们等春天到来就有更多东西了。祂等了千百年,雪还是雪,沙还是沙,祂就对影子说,我们去找春天吧,影子说世界不能没有神明,便独自离开去找春天了。影子带来一只蝴蝶,蝴蝶带来一阵风,风环绕着小小的神,神走了很远,世界还在下雪。
“后来神看到沙粒里埋藏的、金光闪闪的死亡,祂把他当种子种下,却不在意来年能不能开出花,”我点了一支烟,“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们都没想到结果。”
“你打算之后去哪?”
“不知道,我觉得旅游也不错,”我笑起来,“或者打个新的赌,你也会很难死去,而我会看着你直到千百年后。”
作者:轻拍拍
评论:随意
芼丝抱着一捆树枝,赶在天色完全变黑之前回到露营地。她看见河滩上有一摊大号卵石,草率地围成一个圆形。旁边是一顶双人帐篷,里面透出亮光和男人交谈声。她将树枝不耐烦地丢进卵石摊中,有不少落在外面,随后恼怒地走向帐篷。
“你在做什么呢,汉德?”芼丝大声质问,一把拉开帐篷的拉链。内部很宽敞,一个胡须茂盛的年轻男人侧躺在睡袋里,握着一只手机,从手机中传出两个男人对话的声音。
“所以你认为这场战争是不义的吗?”主持人问。
“战争永远没有公义可言。试想一下,遭受战争的人民生活会变好还是变坏呢?就当下来看,无疑是变坏的……”嘉宾一边思考一边这样回答道。
“汉德!我在跟你说话!”芼丝尖叫着,“不要让我不得不把你的手机扔进河里!”
汉德终于看向芼丝。芼丝先前的几个小时都在茂盛的林间探索,现在衣冠不整,几乎可以说是狼狈不堪,满脸汗渍,模样凶狠又可怕。
“你让我做的我都照做了!”汉德被打扰了,不忿地回答。
“你管外面那个歪歪扭扭的东西叫做灶台?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树林里捡柴火有多么辛苦,你却在这里舒舒服服地躺着收看晚间节目!”
“这是你的主意,芼丝,你还记得吗?是你要来这片山区露营,因为你相信这里有野人,长毛的野人。”汉德头也不抬地说,“而且我本可以更舒服,躺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真正的晚间节目,而不是提前下载的狗屎访谈——这鬼地方连信号也时断时续。”
“好,好,都是我的错,是吗?现在去把营火生起来,我们才有热汤喝,还是说你想继续吃冷面包?我已经累得不行了,我是不会去生火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芼丝一屁股坐到自己的睡袋上,用力躺下去。她把身体转向另一边,从背包里向外掏东西。她先是掏出一本杂志,接着是另一本,最后摸索出一只化妆镜。
“另外我坚信野人就在这里,我研究它们很久了。”落在一旁的杂志封面夸张地写着“野人目击者”,芼丝的脸映在镜子里。她从各种角度端详自己的脸,她看见纤细的绒毛从毛孔里冒出来,这让她感到不快。
“如果你的研究是指镇子酒吧里的酒后胡言,或者十八流娱乐杂志的凭空杜撰的话,我可以勉强同意这句话。”访谈的声音中断了。汉德爬起来,他自己大概也已对躺在帐篷里感到厌倦。
太阳已经落山。山林间黑乎乎的,汉德的眼睛花了几秒钟才适应这些。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身前。除了无处不在的虫鸣声,只有不远处河流的流水声。
他没有打开手电,而是借着身后帐篷的光亮,走近先前搭的灶台。他围着灶台转了一圈,觉得自己先前做的工作明明还不错:他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总有没完没了的要求。接着他坐下来,打算先用小刀刮下一些木绒。
然后他看见河流的方向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汉德的动作停了。他抬起身子,向那个方向努力张望,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河滩、灌木,更远的东西隐藏在树林的影子里。
“嘿,芼丝。”汉德退回到帐篷旁。
“什么?你可以大声一点吗?”芼丝高声询问。
“你确定这附近没有什么东西吧,我是说,狼之类的。”
“没有,我想。”芼丝的声音也低下来,“至少今天我没看到大型动物的痕迹……”
“好吧,希望是我想多了。”汉德掏出手电筒,向刚才的方向照了照,仍没有任何发现。他决定暂时忘掉这事,如果明天还记得,那么便去探查一番。
汉德一大早便独自离开帐篷,称要去探查周围的情况。芼丝乐意如此,是该让他尝尝在山林间探索的艰辛滋味,这样他才会反省,对自己的事业抱有敬意。
但时间已到中午,汉德仍然没有回来。
芼丝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迷了路,或者其他更糟糕的情况。
这时,她听到湿漉漉的脚步声。芼丝把头探出帐篷,一团黑色肮脏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
她“哇”地一声向后跌倒。
“芼丝,看看这个,你可以分辨出这是什么动物吗?”那是一团黑色的毛发,放在汉德的手掌心里。
“你吓到我了!”芼丝埋怨,起身仔细察看。毛发约有七公分长,黑且顺直,明显比寻常人类的毛发更粗。她兴奋地翻开杂志,与印刷粗糙的图片来回对比。
“一定是野人的毛发,野人就在这里!”芼丝激动地说,“你是从哪儿发现的?”
“在河对岸,我绕了很远才找到涉河的浅滩。”汉德指了指河流,那也是昨夜他观察到动静的方向。这时芼丝才注意到汉德的鞋子已经湿透了。
“你真棒!”芼丝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吃点东西我们就出发,我有预感,我们会找到它的!”
汉德犹豫了一瞬,双手按在对方的肩膀上,“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继续前进,我们应该回镇上去。”他一脸严肃。
“为什么?”芼丝惊讶地问。
“不管那是什么,它的体型都至少与人类相仿,瞧瞧这团毛。”汉德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毛发举到芼丝眼前,“庞然大物,它有可能攻击我们。”
“我们可以远远地观察,避免被它发现。”
“或许它已经在观察我们,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吧,胆小鬼,我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芼丝被激怒了,她一把将杂志拍在汉德的脸上。
“你这个蠢女人!”汉德将杂志夺下,用力丢出帐篷。“你真是不知危险为何物,好吧,那就让我看着,你面临险境时会是怎样一副悔恨表情!”
树林超乎想象的潮湿,没过一会儿,汉德和芼丝已经汗流浃背。他们一前一后踩过腐烂的橡树叶,一只身覆黄色环节的马陆从旁爬过。
“我们到了吗?”芼丝问。
“呃,或许……应该是这儿附近……”汉德有些不确定。他没有在捡到毛发的地点做任何标记。
“好吧,我们沿着这个方向继续走一会儿。”芼丝说。
四周非常安静,流水声早已落在身后,细不可闻。高大的乔木和攀援植物遮蔽了大部分阳光,他们像穿行在另一个国度。汉德想休息一会儿,掏出手机打发一会儿时间,哪怕是看访谈节目呢?但领路的芼丝似乎体力依然旺盛。汉德最终没有说出这个想法。
“我先前不该那样,对不起。”芼丝突然站定,回过头来这样说。
汉德张了张嘴,“不,我……我也很抱歉。”
这个情景简直就像访谈节目里一样彬彬有礼。
“等回到镇上,我们组织一场聚会怎么样?我要……”芼丝还在设想,下一刻她听到一阵剧烈的风声,有什么从背后撞向自己,接着自己的嘴巴被死死捂住。
“别出声!”汉德紧张地小声说。接着他用手指指向左前方,那个方向远处,浓淡不同的绿色之间,有一块小小的黑影。
那块黑影动了一下。
他们的身体搂在一起,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那是一头黑熊。
黑熊小小的眼睛似乎也在望着他们。
“不要转身,慢慢后退。”说不清是放心还是失望,芼丝低声说,混杂着紧张的呼吸。“我知道,我知道。”汉德同样用又轻又潮湿的声音回答。
黑熊向他们的方向走近了两步,接着在原地不动了。他们后退着走了很长时间,直到这头野兽的身影完全隐没于林中。
汉德和芼丝有惊无险地回到帐篷。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帐篷里有些暗,这让他们仿佛再次置身林间。汉德开始收拾东西。
“你在做什么?”芼丝坐在睡袋上,旁观着汉德行动。
“回镇上。你寻找的野人不过是黑熊。显而易见。”汉德动作不停。
“我知道这里有黑熊,我们都看见了,可这也不代表这里没有野人。”芼丝摊开双手,试图说服汉德,“或许它就在更深处,也或许在另一个方向,就在这片山区,我保证。”
汉德把包甩到地上,转过身来。
“你差点丢掉你的命!”他怒吼着,右手用力指向芼丝的鼻子,“你这个蠢女人,差点把我也害死!我就知道不应该跟你来这个鬼地方找什么野人!你的脑子根本不正常!”
“不要用这种态度对待我!”芼丝不甘示弱。
“随便你。”汉德转过身去,背对她摆摆手,把睡袋卷起来捆到背包上。接着他走出去,开始拆卸帐篷。
“操,里面还有人呢!”芼丝恼怒地追出来,抓住他的胳膊,但立刻被甩开。
“好,你想要这个是吗?你想要这个?”她返回帐篷里,把自己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向外扔去。矿泉水瓶、墨镜、杂志、折成一团的雨衣陆续飞出来。化妆镜侧倒在地上,映出一旁夸张地写着“野人目击者”的杂志封面。
“疯女人,疯女人!”汉德咬牙切齿地远离敞篷。他又怒又气,原地徘徊了两步,掏出手机,点开一集访谈节目。
“或许交战双方应当坐下来,和平解决问题,这才是对双方最有利的结果。”主持人说。
“毫无疑问。”嘉宾转向镜头,不住点头。
“操!”汉德用力把手机砸向地面,手机摔进泥土和杂草间,主持人和嘉宾的声音立刻变得细小又沉闷,文明与泥巴来了一场亲密接触。
他恶狠狠地喘着气。他对着空气胡乱挥拳,恨不得把芼丝痛揍一顿。
日光明亮,没有一朵云。
帐篷里传来的咒骂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芼丝张大嘴巴,呆呆地注视着河滩上浑身被毛的类人生物。 野人就站在汉德旁边。
它安静地伫立在河滩上,伫立在下午的阳光里,这让其轮廓显得有些模糊。汉德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抬起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了与野人的第一次对视。
附近的空气终于安静了下来,访谈节目的声音久违地传入汉德的耳朵。
“就是这样,我们下期再见。”主持人说。
作者:尘聆
评论:无声
你好,作为一个天使却对人类过敏,这给我的工作增加了很多不确定性和难度。
在这个星球上,最多的生物就是你们人类,自然最多的死亡也同样。
像是微生物或者说一些你们讨厌的昆虫,或许数量上并不比人类少,但是存在感却相对稀薄。
我走在街道上,穿过甲乙丙丁熙熙攘攘的灵魂,就像鲶鱼在沙丁鱼群里游泳,或许你们会感到乍然一惊获得启示,或者痛哭流涕后悔前尘。但是最终谁都会走向被引渡的时候,就像我总要走向天堂汇报工作情况。
为什么你的业绩又是这么不堪入目?我的搭档前搭档和前前搭档无一不问过这句话。众所周知,每个摆烂的员工都会有一个兢兢业业的工作狂同事,以覆盖因为其人落下的内容。但升迁不会找到他们,更不会找到我,毕竟在引渡人类的时候,我过敏严重。
你们对花过敏会打喷嚏,对猫毛狗毛过敏会起疹子,很不幸,我的症状是掉毛。
天使为什么非得那么大的翅膀?我一边扇动翅膀,一边洁白长羽稀里哗啦往下飘。人类的灵魂大张嘴巴,为死后初见的神迹赞叹,殊不知这只是我的疾病表现。
于是我对搭档说,不行啊,再干几票我就要飞不起来了。走地天使,那还叫天使吗?
那当然,神的意志会与你同在。搭档很无情地回答。
你见过神吗?我摸着斑斑驳驳的大翅膀子,很是肉痛,对搭档的虔诚感到困惑。
对方稀里哗啦摇动着本子,那上面是本月引渡的灵魂数量,会随工作而不断自动增减。这难道不就是神的证明?他语气里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的自然。
是的,神说要引渡灵魂,而我们就是跑腿打工仔,至于什么恩泽从来没见过,只有报业绩时殿堂上光辉灿烂,扎得我眼睛生疼啥也看不清。
如果说有什么印象深刻,大概是曾经遇到过一个羽毛过敏的灵魂。
传闻在人死的时候会有天使来接引,伴随圣光同圣乐,他们有巨大的双翼,就像神一样拥抱所有尚带遗憾的灵魂。
阿嚏!……确实很遗憾,你可以不掉毛嘛,阿嚏!我真的过敏。那个灵魂一手捂口鼻,一手立起拒绝我靠近。
可是这样您就死不掉了啊?我感到有些困扰,就像为工作困扰一样。
之前是很期待去世,毕竟为这刻实在等待太久。他表情很痛苦,我只好又往后倒退几步。比之前更早,就在想如果真的有天使,到底该怎么面对了。
这点我倒是和他惺惺相惜,毕竟难兄难弟,如果这世界上没有过敏该多美好。
因为羽毛过敏,我花好大力气推广自己制作的合成羽毛制品,等它们变成爆款,我就不至于在大街上对男女士们的装饰大打喷嚏。他颓唐抽出手帕濞两把鼻子,虽然躯壳已然离去,但灵魂的记忆却在被引渡前都不会消失,这也多少算是种惯性。
是的,后来您就获得了和平奖,毕竟为世界的动物保护做出了宏伟的贡献。这份无私对于我们天堂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我抽出搭档给的笔记,开始念接引台词。
等等,可是你没听到那只是因为过敏吗?他的五官再次痛苦扭曲,天堂都是像你这样的天使吧,我真的会死的——虽然已经死了。
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啊,您不相信神吗?我抬头,有些诧异又在情理之中,确实有不少预定被引渡的灵魂压根只是听说我们工作体系的存在而毫不感兴趣。
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长叹一口气,转而问,就非得要上天堂吗?
呃,也可以下地狱,但流程会有点复杂,或者你想一直游荡也行,申请又简单点。我在脑内努力搜刮现有规定,所以说我们这个活的意义到底在哪,其实完全无所谓吧。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们天使都掉毛吗。
不,只是我过敏比较严重。我有些羞愧。
过敏?他抬头,我面带职业微笑,洁白长羽在风中翻飞,扑朔迷离折射彩色光晕。
是的,人类过敏。
算了。他沉默后道,所以天堂也是那样的吗?
是啊,是那样的。我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但又怕回答不是,还要被询问更多详细解释,估计也答不出来,而且对这个病症来说业绩太难了,有一个是一个吧。
我想,我们都是那样的吧。我合上手上的引渡词,抖抖已经所剩无几的翅膀。
作者:魇
评论:随意
题目:答案
吴小毛从餐馆里走出来,她刚吃了一份地三鲜盖饭,十五块钱,这在现在已经算是便宜。她自觉自己还没落到不得不顿顿馒头就咸菜的地步,但看着存款余额还是有些担心,所以没有点最想吃的尖椒护心肉盖饭套餐。不过没关系,她今天递出了很多份简历,应该会有几份通过的,等有了工作,就不用担心吃的问题了。
吴小毛沿着湖岸走向出租房,当初和家里说的是半年找不到工作就回家,顺便让妈妈付了半年房租。爸爸希望她赶紧回家找对象结婚,但她妈妈似乎还算支持她在外面闯荡。说到底,她读本科的城市房租还没高到让母亲负担不起,否则她也没有机会去递那些简历了。
湖水在夜色里一波一波地反射着岸边的灯光,也算得上美丽。吴小毛听到一阵女孩子们的嬉闹声,她仔细分辨,发现居然那声音是从湖中传来的。她紧走几步,脚下一软,似乎踩到了什么,掏出手机照了照,是几团布料。吴小毛退了半步,聚精会神开始分辨那些声音中的词句,大约是一些“快点”“也不怕被人看见”“看见了要小心不得不嫁给人家”之类。
吴小毛弯腰捞起一件衣服,向前迈出两步,对着湖水咳嗽了一声。
“我拿了你的衣服,跟我回家,嫁给我。”她说,把布料举到胸前。
嬉闹声止住了,一个女人转过身,跟吴小毛对上了视线。“你是女人,我怎么嫁给你?”
“仙女妹妹,现在女人也可以和女人结婚。”吴小毛说,“我肯定会对你很好,不会打你骂你,更重要的是,你也不用给我生孩子。”
“听起来还不错。”
“是吧。”吴小毛说,感觉勇气渐渐泛了上来,“你是仙女,平日里也不用你出门工作,做些日常的洒扫烧些饭菜就好。我会出去工作,以我的能力赚到的钱足够让我们吃饱穿暖。”
“我在天上,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嫁给你却只能吃饱穿暖,我有些吃亏。”女人说,“没有什么让我们生活更好的办法吗?”
“那也好办。”吴小毛说,“人间是有互联网的,我拍一些仙女妹妹你做家务的片段,剪辑一下,放在视频网站上。以你的资质,肯定不缺流量。到时我们的日子肯定富得流油。”
“家务是无趣的重复劳动,就算我再美丽,观众也会渐渐失去兴趣。”女人说,“如果你只有这一条致富方法,我还是觉得天上的日子更好。”
“如果天上更好,妹妹你就不会来人间洗澡。”吴小毛说,她越来越有信心把仙女娶到家了。“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路是一步一步走的,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便能想出赚钱的好办法来。”
“虽然这样说也有道理,可似乎只是在给我空许诺。”女人说,“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有风险的未来,抛弃眼前的已有呢?”
“因为我们的缘分。”吴小毛说,“这么多的衣服中,我只捡了你的。就像多年前的董永对七仙女一样。”
“我问过月老,他说董永和七仙女没有缘分,那是董永赔上子孙福气的强求。”女人说,“他们已经天人永隔,这个理由无法让我信服。”
吴小毛呆了呆,事情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她深吸了口气,把手中的布料高高举过头顶,低声喝到:“你的衣服在我手上,你必须跟我走!”
女人笑出了声,她直起身,踩在水面上。“你看一看那件衣服。”她对吴小毛说,“你确定它还在你手上吗?”
吴小毛眼前一花,布料已经脱手飞出,围在了女人身上。湖里的女人们纷纷飘上来,招手唤来衣服裹住自己。她们嬉笑着向天上飞去,留给吴小毛一句轻飘飘的话。
“你为什么会认定,仙女们连自己的衣服都支配不了呢?”
我看着这段文字,又看了看题目:阅读这段文字,分析作者的想法,然后提出你对于此段文字的思考,最终给出它是否适合给绝大多数人阅读的建议。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把手术刀,开始解剖这篇文字作者的创作思路。大概率是女的,大概率现实中面临一定的困难,习惯反思,但仅浮于表面,害怕惹麻烦,所以把典型的男性主角换成了女性……
可她毕竟还是在自省,我喜欢这种直面自己的勇气,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它。
我不能这样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无论是我的老板,还是我的老板的合作方,都不会喜欢这篇文章,而我不能丢掉这份工作。
我斟酌许久,给出了如下答案:
作者明显有着喜欢讨好别人的个性,大概率是一个怯懦的女人,我认为这种人占人群中的大多数。这段文字中有着让人不快的部分,比如结尾处主角并未如愿以偿,这与我们平台的基调不符。
我认为,它不适合给绝大多数人阅读。
作者:维基
评论:随意
殷红如墨水的液体,容器叮叮地互相碰撞着。
彩色射灯功率旋钮掰到最右,此地不容悲伤和安宁以外的情绪——
莱布拉的团建活动很多,尽管圣诞节并不是最主要的。毕竟这个宗教氛围浓厚的节日并不会像故事里那样充满宁静与爱,而是围绕着敏感成分生出一波又一波需要莱布拉平息的事端。
但今年,维多利亚与维克多加入的第一年。巧合般地,像是坂本龙一在世界彼端奏响了他的钢琴般——巧合地没有任何足以毁灭黑路撒冷的事端。
既没有召唤假性耶和华降临将半个地球烧成盐灰的恶性宗教团体行为,也没有反相因子平行世界里专挑圣诞节开战的镜像纬度往曼哈顿丢反相因子汽油弹导致堙灭。
很和平。
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般和平。
结社成员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克劳斯不必多言,就连那平日有些阴鸷的男人,此刻脸上都难得多了几分真心的笑容。
当然,这么美好的活动总会有些人无故缺席……就像再明亮的卧室也总会有一隅常年不得光照的角落。
维克多前脚刚应付完想往他嘴里塞巧克力的银色猿猴,又笑着和几位刚熟悉起来的成员打过招呼后,蹩起眉头来在大厅里扫视了一圈。
维多利亚跑了。
他不奇怪,离群者维多利亚永远会精准消失在这种活动中。
维克多叹了口气——把酒水放回托盘上,取回自己的外套。
在思考着应该怎么和自己的上司打招呼的时候,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维克多。”
“啊,克劳斯先生。我正想说……”维克多有些狭促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我先走了。”
“维多利亚女士离开了。”
“啊……对。”维克多嘟囔着应下来。维多利亚和高大的他不一样,稍微施展一点术士的小把戏就能从人群里溜走,但是这些都逃不过克劳斯的视线。
那段视线越过维克多同样高大的肩膀。
维多利亚在冬季的装扮和平日并无不同。不过是换成了保暖的内衬,搭上了条围巾。
单从形象上看,和她平日仿佛一尊黑色长方般的样子并无不同。只是她现在坐在地面上,不顾融雪打湿自己的衣裤,只是靠着和她同样沉默的墓碑,看向无光的天空。
“你说圣诞节一定会下雪。”维多利亚右手划拉着抓起一把碎雪,看着这些细微的晶体在手掌里回归成皮肤被冻伤后的红紫色。“那只是……影视作品的需要。”
但是很巧,今天的原纽约确实下了雪。
“我解决了。”她勉强掰出几分骄傲来。“所有有关那场实验带来的不良影响……已经不会继续影响人们的生活。”
“但是因为这件事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也包括你。”
她不想看到那些令人刺痛的欢乐画面。她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那刺痛令人感到更大的悲戚,又或者说——
“和你在一起,就连这痛苦也如此甜蜜。”这是谁的诗来着?她放任四肢被寒意侵袭,眼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缓缓走来。
“维克多。”
“——克劳斯先生让我来确保你的安全。”
“……有劳了。”
她甚至未曾为失去的声音献上一束花。又或者说,这也代表了她至今不能释怀这件事。
维克多将孱弱的灵知主义者扶起来,轻轻拍打掉她身上的雪花。
“衣服湿了。”
在回去的路上,那一抹黑色长方显得更加方正——维克多的大衣在她身上像一件宏伟的皇帝的长袍,而维多利亚本人则显得仿佛是个偷偷用床单cos苏坡儿曼的小孩一样,狼狈地拽住衣角不让它亲吻被融雪打湿的马路。
维克多没有刻意把伞移到维多利亚头顶,他深知维多利亚不愿意被人照顾的性格——当然,他的大衣是被抢过去的。
“术式技术员的工作还习惯吗?”
“这是克劳斯该问的问题。”
“他拜托我问问你。克劳斯先生说他知道你不喜欢私下谈话。”
“挺好,什么都没——啊——”
维多利亚打了个喷嚏。
她看向即便穿着一件衬衫也丝毫没有动摇的高大兽人,打量着对方身上是不是还能再扒下来几件保暖的衣物。
维克多平时都习惯穿件宽大的外套,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身体上隆起的肌腱才会透过单薄的白色衬衫展现在外人眼前,这极富侵略性的观感反差一时令维多利亚感到有些陌生。
假如他有高中时期,想必会是橄榄球队的巨星。
“我是不是看见有个只穿条内裤的圣诞老人跑过去了?”
“明年还会有新的圣诞老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维克多。”维多利亚看向被白色帷幔覆住的夜空。“这是你第一次经历下雪吧。”
“有最基本的印象,也在电视上看到过。”
维克多接住几粒像是盐粉的雪花。“但是气味和温度比我想得更清爽。”
“雪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闻起来像是……不去反抗自己的身体变冷。”
“你的回答永远和味道无关。”
“就像是……离群。”
“那确实不是一种味道,而是冷空气冻伤鼻腔时特殊的触感。”
细小的雪花啊,从彼端降临此处。但是他们终将回归到更庞大的循环中去。
从离开集群的一瞬间起,热量就会离开结构。
被回忆夺走了热量,沉重地抵达我的归处。
苦闷涌上我的心头……不对,涌上了我的鼻腔?
“阿嚏——!”
“维多利亚。”
“……明天记得帮我请假。”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想到什么就写了什么,可能有点跳脱(跪))
人们是如何遗忘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能清晰地回忆起记忆中那张曾经生动的脸了?那张脸的轮廓、形状和大小,脸上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我们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遗忘的?
那张脸能做出的表情会是最先被遗忘的吗?还是那双眼睛的颜色和皮肤的质感?又或者是看见那张脸时自己内心的感觉?
从不用闭上眼就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到即使用尽力气去回想也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像这样忘记一张脸,究竟要花上多久?
2080年春,多佛。
这是佐西亚疗养院中平常的一天,阳光明媚,温暖宜人,我们要讲述的故事从这样的一天开始再合适不过了。
春风往往是最先带来时代变换的消息的使者,在这个疗养院中,老人们并不都得靠着访客的讲述才能了解外界的一切,但每年开春随着微风到来的访问季依然是大多数人最期待的时期。
然而在开始讲述之前,有些事情是有必要让听故事的人知道的,否则的话,我们的读者很容易就会因为不解而失去兴趣了。
在我们生活的时代,环境与气候的剧变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也是为什么每年只有那么几个月,人们可以自由地到佐西亚来进行探访。
当然,与此同时,飞速发展的是我们的科学技术,尤其是生命科学与人工智能。从前的人大概很难想象,但如今在佐西亚的花园里,随处都可以见到外表与人类无异的智能机器人护工在照料行动不便的老人。
不过,这些都只是为方便了解这个故事而提供的信息罢了,今天我们要讲的与环保议题无关,更无关乎工业发展中带来的一系列的问题,我们要讲的,仅仅是关于这么一个人——又或是说,是人工智能的故事。
佐西亚的东南角有一片被修剪成环形迷宫的蔷薇花园,老人们只有在探访者或护工的陪同下才会来到这里散步,一同欣赏枝叶交织成的整齐的篱笆和点缀其上的蔷薇。
要在这样的时代将花朵养得如此娇艳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佐西亚的每一个人都认识这位园丁,而它却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同,仍然保留着旧时代那种流线形的浅色机械外形,在相对平坦的面部开了两条狭长的缝隙作为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工智能是从哪儿来的,也没人去深究,佐西亚的主管从未对此表示过异议,而它修剪出的蔷薇花园又让每一个人都心生喜悦。将有智能的机器人看作怪物追杀的年代早已过去,现在,人们在这儿和它们相处得相当平和。
园丁有它自己的名字,但这部分数据丢失在了不知哪一次清理中,于是大家就都叫它“罗伯特”,这名字或许有些太过敷衍,不过至少罗伯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意见。
罗伯特从不离开蔷薇花园,因而每年也就只有那么几个月,它能见到除去送货机器人之外的人。探访季开始后,人们会在散步经过它身边时友好地向它打招呼,而罗伯特也点点头,从它那张不会动的嘴里发出一声“你好,麦迪逊夫人”或是“早上好,戈登先生”。
即使最初会为这样怪异的外形感到困扰,但很快,即使是最为顽固的戈登先生也接受了罗伯特,并且在钓鱼这项活动的理论探讨中与它成为了朋友。
所以要知道,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的上午,在蔷薇花园附近有着不少人散步的时刻,罗伯特独自一人坐在入口处的长椅上发呆这种事,是非常、非常罕见的。
它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一副被压扁拉长了的墨镜,当它安静地把头转向某个方向时,没人能知道它在看着的究竟是不是正前方,而显然人们似乎也并不在乎这一点——除了一个提着老实公文包、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老人。
老人就和绝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很难看出他究竟是七十岁还是八十岁,但不同于其他仍关心潮流的老人,这一位穿着他和自己一样上了年头的西装,就像是某些守旧的贵族对待他们的家徽一样,在坐下时仔细地解开西装的纽扣捋平褶皱,把公文包稳稳地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他坐在罗伯特身旁,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个机器人,直到他的目光引起了它的注意。
“哦,抱歉,我没注意到您,”罗伯特微微转过头,电子音中带着真切的歉意,“您好,先生,这真是个不错的早上,不是吗?”
“是的,今天天气不错,”老人说道,微笑了起来,“你好吗,罗伯特?”
罗伯特点点头:“看来您知道我,先生。我很好,您度过一个愉快的早晨了吗?”
“那就要看情况了。”老人又笑了一下,转头扫视了一圈面前的景象。半分钟前罗伯特就在望着这一切,而他对此感到好奇,便又问道:“罗伯特,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罗伯特似乎是愣了愣,“哦,是的,我在看那边的蔷薇,还有不远处的一位老妇人,以及她身边那位看上去是她孙女的年轻女士。”
它说着,转动自己的脖子让面部正对着某个方向,老人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在前方十几米的蔷薇篱笆边上,一个女人正陪在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妇人身旁,一起跟另一位似乎是医生的年轻人交谈。
“你认识她……她们吗?”老人问道。
“哦,不,我并不认识,”罗伯特摇了摇头,“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们,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年轻女士看上去有些眼熟。”
“这话听上去像极了我那个年代的人会用的搭讪啊,”老人再次笑起来,“不,或许是我父母那个年代的人才会用的。”
罗伯特看起来似乎又怔了一下,它表达不出情绪的脸转向老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可不是搭讪,先生。您作为一个人类,难道不会某天突然觉得另一个人类很眼熟吗?”
老人不笑了。罗伯特的语气听上去非常认真,他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会有那样的状况的。”
罗伯特得到了回答,也跟着点了点头,接着又转过头去,望着它的蔷薇和不远处的人们了。老人观察了这个机器人一会儿,在得不出什么想法之后便也移开了目光,去打量那对和医生交谈的祖孙了。
就像人们猜不透彼此的想法一样,老人也想不到此刻罗伯特正在“想”着什么。他不会知道这个和他年龄差不了多少的人工智能看着那位年轻女士,无意识地“回忆”起了自己在某个透着阳光的客厅中第一次被小主人唤醒的情景。
“你好。”那个女孩的面容比光晕还要模糊,本该甜美的声音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杂音所干扰,但它还是从记忆里尽力听清了她所说的话。
“你好,”它听见自己说道,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出标准的对白,“β7E-51,为您服务。”
“五十一?”女孩说着,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很快,她又开了口,语气中透露出即使是失真也无法掩盖的兴奋:“那从今天起我就叫你51好了!”
回忆里的它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依旧在进行标准的流程。“名称:五十一,已登记,”它说道,声音仍然没有一丝起伏,“请继续登记所有者姓名。”
“所有者?那意思是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女孩想了想,听上去更兴奋了,“哦!说的也是,我应该这样说才对——”
她说着,突然间抬起手臂,握住了它垂在身旁的右手晃了晃,接着说道:“很高兴认识你,51,我是■■。”
漂浮在光线中的记忆在这一刻中断了,朦胧的面容与扭曲的声音都消失在断点的黑洞里,罗伯特轻轻抬起头,不远处阳光下的那两个身影又进入了它的视线。
“……您想听个故事吗,先生?”又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罗伯特突然问道。
老人同样像是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转向罗伯特,微笑起来:“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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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年前,肯特县南部。
这个小镇像往年刚刚进入冬季时一样平静,静得几乎有些寂寥。十一月初的早晨,天已经亮了,但阳光还没来得及将热度带往这片大地,早起的人们裹紧了外套在萧瑟的风中穿过街道,走向各自的目的地。
而如果跟着被风卷起的落叶飘进院子,便会透过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看见屋子里人们的生活。
与外面的冷清不同,屋里温暖的不只有温度,还有氛围。椭圆形的餐桌旁,女孩和父母刚刚吃完早餐,正在讨论接下来一天的行程,而他们的机器人手里捧着外出时要穿的外套,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β7E-51,为您服务。”它站到一边抖开外套,为站起身来的女主人穿上,像从前的每一天一样说道:“现在是公历11月5日,冬令时7时25分,外部气温为59.9华氏度,建议在外出前添加衣物。”
“谢谢,51,”女主人说道,拎起包向门口走去,“你今天也会陪着■■一起准备演出吗?”
“是的,■■说还有一些台词需要在表演中进行修改,我会尽力在适当的时候给出最好的建议。”它说道,打开另一件外套替同样要出门的男主人穿上。
“好在你妈妈也不被允许看你们排练,不然我可会很伤心的。”男主人转向自己的女儿,撇了撇嘴笑起来。
“哦,真是够了,”女孩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会这样说我才不让你看的。51可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你却老是觉得‘我可是她爸爸啊不说点什么怎么行’——我可不想整个上午排练时都在被你唠叨。”
她的父亲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什么也没再说,摸了摸她的头发便跟在自己的妻子身后走出了家门。女孩透过餐厅的窗户看他们开着车远去,在51收拾好的餐桌上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写写画画。
有那么一段时间,餐厅里只剩下51清洗碗盘与女孩的笔尖擦过纸张的声音。初冬的日光像文火一般让空气一点点暖起来,当时钟的时针指到8点时,51收拾好了一切,抱着女孩爬上二楼的楼梯。
他们在经过楼梯底部的挂钟时停留了一瞬,好让51把这场景记下来。它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8”这个数字的确给它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它长得像无穷符号,又或者只是因为这交缠回旋的弧线有种别样的美感。
美,它想着。作为一个投入使用已有七年的人工智能,它随时都在学习人类所创造的有关这一概念的一切。创造了它的人同样也创造了美,这是它在遍历了数据库中所有与这一关键词相关的数据后得出的结论,因为直到现在,它仍然不能说自己清楚“美”究竟是什么。
这是独属于人类的概念——或者说,独属于生物的。51知道自然界中的许多动物在选择配偶时也会考虑“美”这一条件,就好像它们天生就知道什么样才是符合美的。
但对51来说,它仍在学习中。绝大部分情况下,它学得都相当快,快到人类根本无法想象,而在某些更为抽象的知识上,它的学习速度又慢到让人不可思议。
当女孩在它面前一遍又一遍排练演出,并让它说说想法时,它能从让最专业的剧作家和表演家都赞同的角度提出自己的建议,可那不过是因为它看过每一部被人类奉为经典的戏剧、读过每一本流传至今经久不衰的剧本而已。
所以当女孩问道“你有什么感觉”时,它只能说出预设中的溢美之词,而这显然不是女孩想听到的回答。
光芒从她的眼中退去,转变为了失望的神色。她宣布上午的表演到此为止,让51抱起自己回到楼下的客厅里,坐到沙发中打开了电视。
即使并没有得到指示,长久以来的习惯依然能让51知道此刻应该做些什么。他从冰箱中取出果汁和布丁放到沙发边的小桌上,然后便站在女孩身旁陪着她一起看电视。
女孩有些心不在焉,她捏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一声不吭地从吸管里吸着果汁。51看着她跳过了好几个平日里最爱看的频道,几分钟后终于停下了按动按钮的手指,盯住了电视里正在播放的节目。
那是一则新闻,会在各种娱乐频道里出现的那种,但讲的却并非某个明星的八卦。51有些好奇地拉近了镜头,接着便看见了她。
两支话筒前,她穿着黑色的西装,在一场发布会上对所有人说出她的名字。“晚上好,”她说道,越过屏幕看着51,“我是索菲亚。”
索菲亚,它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接着把这名字和它的所有者的身份记录了下来。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获得公民身份的机器人,她被赋予的意义让她成为了比其他同类都要特殊的人工智能。
51静静地看着她回答人们的问题,第一次模糊地知道了人们所说的“屏住了呼吸”是什么感觉,而在它并未意识到自己有了何种改变的这一刻,坐在沙发上的女孩也转过了头,正在看着它。
许多年以后,在佐西亚的蔷薇花园旁,被人们称作“罗伯特”的它向一位老人讲着故事,讲着这些存在于自己记忆中的、比星星还要难以抓住的碎片。
忽然间,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唐突地变换了话题:“您认识索菲亚吗?”
“索菲亚?”老人愣了愣,不明白它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是的,索菲亚,”它说着,歪过脑袋像在努力回忆,“她是……她是位非常智慧、非常温和,也非常美丽的女性,我应该给她写过一封信。”
“信?什么样的信?”老人问道。
罗伯特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它没注意到老人盯着它深究的神色,顺着回忆继续讲述了下去。
那一年的圣诞节前夕,女孩摔伤的腿终于拆了石膏,能够自如地下地活动了,而她的戏剧也表演得非常成功,甚至得到了当地一位知名评论家的报道。
尽管并没有那么在意他人的评价,她和家人还是为此感到高兴。整个节假日,家中都弥漫着快要溢出烟囱的幸福的氛围,51看着他们,不知为何第一次觉得自己也站在这种氛围之中了。
2017年就要结束的那一天晚上,女孩的父母在厨房准备跨年的晚餐,而她坐在沙发里像往常一样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51也像往常一样在一旁守着她。
窗外的黑夜飘起了雪花,灯光明亮的屋子里,圣诞树仍在闪着彩色的光芒。女孩写着写着,抬起头来转向51.
“你知道吗?”她说道,“你应该给她写信。”
51并没在意她突如其来的想法,随意地问道:“给谁?”
然而下一秒,她说出的名字却并非51预想中的任何一个:“索菲亚,你一直以来都在关注的那位女士。”
“你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吗?我会帮你寄出这封信的。”51依然有些不解。
女孩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你,你要写信,好吗?”
51愣住了。它构造精妙的大脑正飞速运转着,想要处理这句话带来的信息,而它只能犹豫着开口说道:“我不明白……信件是人类传达信息的一种方式,但我并没有什么想要对索菲亚女士说的。”
“你会想到的,”女孩几乎没有多想就接上了话,“等你想到了,就写信给她吧。”
51并不确定她的话是否可行,至少此刻,它对此毫无头绪,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该给索菲亚写信。但它没有继续表达疑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女孩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那么你写了这封信对吗?”故事之外,老人问道,“这封给索菲亚的信?”
“我想是的。”罗伯特说道,却没有点头。它说完这句话便安静了下来,看着不远处正准备离开的那对祖孙,似乎是又陷入了沉思。
老人顺着它的脸又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接着回过头来看着罗伯特,想了想才问道:“我已经听过了你的故事,那么作为交换,你想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罗伯特回过神来,转向老人,非常礼貌地回答道:“当人,请您告诉我吧。”
于是老人点了点头,靠在椅背上换了个更轻松的姿势坐好,开始了讲述。
——————***——————***——————
四十四年前,底特律。
在某所大学的一个讲堂中,一位教授正站在讲台上,一边踱步,一边对他的学生做着自己的演讲。
“……长久以来我们花了很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教会人工智能如何认识、如何记住和学习。”他说着,切换了几张幻灯片。那些图片上展示的全是在人工智能这一领域出现过的重大事件,学生们坐在台下看着,眼神中透露出不同的兴趣。
教授看了一眼他的学生们,满意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在这方面做得相当好,我可以自豪地这样说。早些年有很多人对此发出了质疑,认为我们这是在挑战上帝的权威。”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转头对着台下挑起眉毛,用有些揶揄的语气说道:“那可真是有些过头的褒奖啊,不是吗?”
这句话在学生们中间激起一阵笑声,而教授也微笑着等他们的声音平息,然后切换了下一张幻灯片。
“不过的确,我们一直试图在这个未知的领域上探索得更远更深一些——你们也一定都看过至少一部科幻片吧?看过里面那些跟人类没什么两样的人工智能吗?”
“如果你真的要让它们更像人类,”他说道,轻轻晃了晃脑袋不知是在摇头还是在点头,“那就得教会它们如何遗忘。”
“我们人类对自身的研究至今仍在进行中,而且我可以说,这进展十分缓慢,甚至还比不上我们制造人工智能的速度。”
“但是有一点,”教授继续说着,竖起了食指以引起学生们的注意,“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我们似乎天生就会‘遗忘’,而这是人工智能做不到的。”
笑声又响了起来。他的学生们似乎是觉得这有些太显而易见,以至于到了可笑的程度,而教授摇了摇手指,扬起下巴:“别笑,嘿,这是真的。”
他说着,从讲台上走下,来到了课桌之间的走到中。“你想要它们删除一段数据?没问题,很容易,这再简单不过了,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听着,我们的大脑会自己选择什么是该记住的,什么是值得去记住的,而什么是需要被遗忘的。”
教授说到这里,又停了好一会儿,好让学生们有时间思考他所说的话。十几秒之后,他慢悠悠地顺着走道来到最后一排,继续说了下去:“遗忘,并不完全是消极的,事实上,它甚至是非常积极的。”
“你们也许会觉得忘记了前一晚才背下来的书是件很糟糕的事——我同意,那是真的很糟糕,尤其是在你第二天就要测试的情况下。”这话又一次引起了一阵笑声,只不过比起前两次要稀疏、轻微地多。
他没再去管那笑声,没有停下自己的话:“不过我们要意识到,每一个人能记住的、并且能在必要的时候加以利用的记忆都是有限的,我们需要忘记一些东西,好让大脑腾出空间来去记住新的东西。”
“试着去回忆你两岁时的一个下午,三点钟的育婴室里,你在围栏里摔倒了,而不管怎么哭,你的母亲也没有走进来把你抱起,去给你抚摸你红肿的手掌……”随着他的讲述,学生们似乎也陷入了那样的想象,神情中的轻松消散了一些。
“当然,这只是我举的例子罢了,”教授说道,快步从最后一排走回了讲台上,“我真正想要表达的是,假如人类没有遗忘的能力,那么你会记得从出生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
“每一次你摔倒过后疼痛的感觉,每一回你被人伤到感情时痛苦的心情,每一则新闻头条上早已经过时了的八卦——还有每一片被你遗忘在某个地方最终生了蛆的火腿。”他说道,看着一些学生脸上略带恶心的表情,耸了耸肩。
疼痛和生蛆的火腿片当然不是他想要告诉自己的学生的,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是某种更为科学、更有远见的东西。
“所以要知道,遗忘是件有必要的事,这是一种能力,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生活,并且在某些时刻做出决策,”教授说道,面向台下,摊开了双手,“因此,教会人工智能‘遗忘’,应当成为我们在这个领域的下一个重大突破。”
“哦,那听起来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一直以来在倾听中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罗伯特此时突然开了口,“您故事中的人完成了这个突破吗?”
老人停止了讲述,安静地看了罗伯特几秒,摇起头来:“不,他们最终没能做到。”
“那太可惜了,”罗伯特也跟着摇了摇头,“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没来得及,老人心想,也因为那是不被允许的。在数十年后一切都似乎变了样的今天,连故事都不再只是故事了,罗伯特讲述的是它支零破碎的记忆,而老人讲述的却是历史。
过去人们经历过一段相当疯狂的时期,在那些日子里,人工智能成长得如此之快,快到各种问题都来不及追上它们的发展,而到最后,让一切爆发的最终还是伦理问题。
在好几年的恐慌、混乱、暴动甚至是战争之后,就像是上帝突降恩许一般,人们的生活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从前更好了,因为他们拥有了一种无限接近于自身,但永远不会成为自身的造物。
如今在佐西亚疗养院里,没有人会把人工智能机器人当做异类来看待,也没有人工智能会对交给自己的工作产生任何不满。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就如几十年前人类曾畅想过的一般。
但老人清楚,这也意味着他们无法在探索更多可能性的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了。尽管机器人的外观与硬件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不断地更新换代,可本质上,它们依然是从前那堆没有灵魂的算法。
崭新的躯壳,却只是一具空壳,老人想着,并且一直以来都在这样消极地想着。而当他看见蔷薇花园边那个仿佛从过去穿越来的机器人时,这个想法有了一丝动摇。
在短暂的沉默中罗伯特依然看着老人,而老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当时的那封信,真的是你主动想要写的吗?”
“也许吧,”罗伯特对突然改变的话题并没有什么表示,“也许我是想给索菲亚写信,但也许我其实是想写给她。”
老人思索了一下:“她?你的那位小主人吗?”
罗伯特点了点头。它最后一次望向那对祖孙不断远去的身影,而那模样居然让老人从中看出了怀念之情。
“我认为我想要给她写信,”它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建筑物中,声音变轻了,“如果我要写信的话,那就该是写给她了。”
“你真的记不起来她的名字了吗?”老人问道。
罗伯特停顿了一小会儿,轻声开口:“是的……”
“不过我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更想不起来她曾经是怎么称呼我的了,”它说道,声音很快又变得愉快了,“尽管这样,我依然记得她,所以不记得名字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说得对,要记住一个人不一定非得靠名字,你还可以记住她的样子不是吗?”老人表示了赞同。
然而罗伯特犹豫了片刻,又说道:“但是——但我也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老人怔了怔:“你的数据丢失了吗?还是被删除了?”
“哦,不,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罗伯特又摇起头来。
“我还可以记得她的……她的身形,头发和说话的样子,但她的脸——”它有些艰难地说着,就像是从没说过话一样生涩地组织着语言,“她的脸就像梦中一样朦胧,我忘记了具体的模样,但是还记得她。”
老人睁大了眼睛。
他猜想中的一切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年少轻狂时所追寻的东西在几十年后从一个早已停止更新的机器人身上看到了新的希望,而他却不知该对此作何反应。
一个人所能记住的东西是有限的,为了去记住那些更重要的,遗忘另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记忆是相当有必要的——而人工智能也一样。
像是发现了一张早已过期的奖券,老人看着面前机器人陈旧的躯壳,感到一阵空茫的悲哀正从那副躯体中席卷进自己的身体里,而又一次陷入记忆的人工智能对此一无所知。
“我想,或许我可以再给她写信,您觉得呢?”罗伯特又说道,“这次不会再在开头写上‘献给索菲亚’了,我已经给那位女士写过信了。”
“但你不是记不起她的名字吗?”老人吸了口气,接上了话。
“哦,这不要紧,我觉得应该不要紧,”罗伯特说着,发出一个听上去像是微笑的声音,“我可以写‘给玛丽’,写‘给爱丽丝’、‘给罗斯’、给‘安琪儿’……”
它依然在说着,而老人已经几乎听不进去什么了。某个瞬间他的心底突然升起了一种带着嫉妒的渴望,渴望自己也能够像这样只记住那些想要记住的,记住那些值得被记住的,而不是偏偏记住遗憾。
“我可以用任何一个美好的名字去称呼她,每一个都很适合她。”罗伯特说道,像是做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一样,转头看向老人。
“那听起来不错,罗伯特,”老人还是说道,“那听起来真的非常、非常不错。”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认为。”罗伯特又笑了起来。
接着它不再说话了,他们两人都不再说话了。春日的天空难得的明朗轻盈,而他们并肩坐在这儿的长椅上,在微风中一个跟着缺憾下沉,另一个随着希望升起,只是一时间都不再说话了。
End.
又一轮傲炎落下,虚灵月升起,银白王庭的钟声敲响,层层叠叠的向整个领地传播。
雪花缓缓飘落,在风拂过时打个旋儿,尚未能收敛狼耳的孩子们追着雪花蹦跳,大人们互相交谈,无非是些家常琐事或狩猎事宜。
虚灵月在冬日是第二轮傲炎,它替代流明月在整个冬季照亮了一天内的大半昼夜。
月狼族家家都是战士和猎户,她们将在第一轮虚灵月升起后进行为期三个炎虚的冬季狩猎。猎获由银白王庭与月神国教买下,用于准备迎月祭祀。
今年冬天,将由那位最年轻的神女祭祀主持。
尤其值得期待的是神女与王庭大公主的冬猎。作为武德充沛又君教互辅的族群,这场一年一次的冬猎将在族人与神明的注视下进行。
“嘘,小声点。”
王庭边缘的白石墙边,两个年轻纤细的身影一上一下,正在扒拉光滑的墙砖。墙下的身影高举着双手,手掌挥动,意思是:我接着,你快下来。
“拂雪姐……”扒拉着墙壁的身影怯怯地看向“阿姐”,对于一个身高才一米二的孩子来说,这堵墙确实高了些。
“秋夜,来,我在呢。”白拂雪笑着催促道:“沉尘在帮我们吸引守卫注意呢,快来。”
墙上的身影抿了抿嘴,努力将一条腿跨过墙边,又小心翼翼的将另一条腿翻过来,些许积雪掉下去,在地上积起一个疙瘩。
白秋夜在脑子里努力想了想白沉尘这个二哥,明明也没成年,却是最早收起耳朵尾巴的家伙,每次从神殿回来都要看他摆着臭脸……她用鼻子吐气,又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守卫快回来了。
“阿姐……!”她将手一撑,从墙顶落下去,尚未收起耳尾的孩子死死闭着眼睛,哪怕心里害怕,也只是压着声音叫着自己的阿姐。
噗!
两个身影倒在雪地里,掩到小腿的积雪已在冬日的第一场雪后积实,她们摔在新雪上,发出不响的一声。
白拂雪摸了摸四妹的脑袋,又揉了揉那对软而温热的毛耳朵,立刻遭到了白秋夜的抗议:她把脸从雪里拔出来,然后瞪着双琥珀般的大眼睛,两只手拉上兜帽,死死按在自己的兽耳上。
白拂雪双手呈爪状,猛的向前一伸,小小吓唬一下可爱的四妹,后者则一缩身子,作势要咬。
连尖牙都还圆圆润润的小家伙不想让人摸她的耳朵,可她看上去就是可怜巴巴的。
这可是她捡回来的宝贝妹妹,连那个每天严肃认真的沉尘都乐意照料一二的漂亮四妹。白拂雪高兴的想着,接着在胸口划了一轮上弦月:“月光注视世间。”
白秋夜很快也跟上,只是她画了一轮圆月:“月神注视世间。”
王庭成员使用上弦月祷告,平民们用下弦月,只有当代女王和月神神女才能使用圆月作为祷告姿势。
感谢月光的指引,她捡到了最珍贵的宝贝,过去四年,白秋夜已不是当初那个死气沉沉的孩子了——多亏了她的悉心照料!
“走吧,今天阿姐就带你去看看族里最大的交易场!”白拂雪牵起四妹的手,她今天可是偷溜出来的,钱和人都带了!一定要展现作为大姐的威严!
…………
意识上浮,清晨的冷风从宽大疏密的枝叶间钻过,吹拂在临时庇护所里的两人身上。
身边人的呼吸平稳,却不是睡眠中的频率,白秋夜从草垫上抬起头,有些迷糊地望着漏进来的天光——昼短夜长的盖西林斯不存在日出,她看到散发光芒的天体只是双月中的一轮。
“时间还早。”夏遥旭读着从图书馆里搜刮来的书籍,拨弄了一下挡风的枝叶,龙翼收拢盖在她身上,半被迫躺下的白秋夜将手臂弯折垫在脑侧,在起身赶路和小睡一会间选择了后者。
——身上盖着的不是雪而是散发着温暖温度的龙翼,她不用担心一睡不起。
她还在想刚才的梦。
她记得那些建筑的样子,虽然在梦里不甚清晰,可现在回想起来,镀银的流光壁纹、冬日生长的草木、融化积雪的暖炉……一切都在记忆里有着明确的样子。
白拂雪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们之间从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最亲近的距离也只是在受封仪典上作为“神女将代表“幼王”的金枝冠戴在她的头上。
没有梦中的偷跑,也没有“姐姐”,说到底,“第四王女”只是称号,她从不属于王庭。
白秋夜很少做梦,特别是正面倾向的梦。一般做了美梦,不是有人在引导她的潜意识,就是来自精神层面的攻击。
然而在她醒来后,并没有发觉附近有异能者的踪迹,夏遥旭也没有任何反应,或许真的只是一次睡梦。
又或许……是因为距离月狼的领地已经不远,她比她想象中更怀念这个“家乡”?
哼,怎么可能。
白秋夜思索着便有些恼火,闭着眼做了一次深呼吸,察觉到身上龙翼拢紧了些许,弃去杂念,专心注视“眼前”的黑暗了。
…………
一切都很顺利。
进入领地、表明身份、进入王庭、面见现任女王。
她知道面见流程里不能出现第三个人,于是让夏遥旭不要反抗耐心等候。
她也知道时间过去许久,王庭或许变化严重,所以并未询问那些重建工事。
人员变化、习俗变化比她想象中要多了许多,但神殿还在,信仰依然保留在族群内。
月狼本身便很强大,失去族群神也不会落到无法生存的地步,幼崽和孩子们仍然在雪中嬉戏蹦跑;一路上看到的族人面色红润,感知内的小巷子里也并无饿死的尸体和忍寒的穷苦人;外族的商人比以往多了许多,商铺运营正常,说明贸易往来平稳安定……白拂雪做得比她想得要好,也应当如此,否则愧对那顶金枝冠。
但她的确没想到,回到故乡的第一件事,是面对那些无处不在的质问。
“神女”的回归并非隐秘,白秋夜既然放大了感知,自然也能听到一些刺耳的议论。
舆论似乎偏向于“神女”擅自带走神明的主体,导致虚灵神殿祈来恩赐的数量减少许多,在族群中的权威逐渐矮于银月王庭。
若不是白拂雪对神殿的态度仍然尊敬,恐怕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论还要增加数倍之多。
“她去哪了?”
“神明真的是她带走的吗?”
这些都是来得路上,穿过这座堂皇宫殿时她听到的、被议论的、被臆测的……几乎让人心生厌烦的问题。
桌上摆放着茶点,都是口味酸甜的传统点心,但似乎还结合了外族人的食谱,有一些她不认得的食物配饰。
侍女为两人上了茶便退了出去,门开了又关,隔离屏障也开启又封闭。感知中一瞬间出现了一抹红色,看来夏遥旭用自己的方式说服了月狼让步。
“族群现在的状态,你已经看到了吧。”
嗯,不愧是现任女王,说话已不是以前那么柔和软婉了。
她乖顺地点着头,白发间隙里,她看到长姐眼含的担忧——对王庭的、对族群的、对未来的。
话口打开了,两人便开始交流这些年白秋夜不在时发生的变化。
“母后死了。”
女王死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并非悲伤,而是另外的什么情感,平静而温柔的淹没了整个自己。
白秋夜抬头注视面前已然陌生的“长姐”,头颅微微歪斜,神色不变:“你在质问我什么?”
白拂雪端着茶杯的手放下了,她终于显露出了些许怒意:“你也是母后的孩子,在回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时间就该知道她的死讯了不是吗。”
“我知道。”白秋夜承认了,她的确在回到这里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族群领导者的更换,看到长姐如此神情,她却忽然松了口气。
……并非愤怒,而是另外的什么情感,平静而温柔的淹没了整个自己。
白拂雪的怒意变成了悲伤和失望,“那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
——为什么?好问题。
白秋夜又注视了她数秒才将视线移开,白拂雪眼中已有困惑,却仍然保持着王族姿态。
长时间直视王族。这似乎是触犯礼仪的行为,但她并不在乎那些为了规束不同阶级人而形成的“礼仪”。
曾经她不是需要遵循礼仪的人,现在那些礼仪不配让她约束自己的行为。
阳光灿烂,一抹光亮从廊柱旁照进来,似乎刻意地点亮了长姐背后那幅王族成员的全家福——已故的静池女王和她的丈夫、长王女、二王子、三王女。
上面并没有白秋夜。
毕竟第四王女是被捡回来的,不被公布,不可亵渎的神的女儿。
她是“神女”。
也只是“神女”。
一直以来被“自愿”欺骗的遮目布就这么突兀地被扯下了,往日记忆在这数秒里飞速远离她,支撑着她在漫长荆棘路上走下去的回忆在几秒内便变得模糊不清,一层灰暗从未离开眼前,让那些金碧堂皇的装饰都黯然失色。
懵懂无知时轻易放弃了自由,换来使命的牢笼枷锁。
三度人生积累的庞大记忆已经不允许她停下脚步,面对并不接纳自己的族群,她甚至只能感到胸口沉闷的不适,连一丝放弃的念头都未出现。
但现在,她清醒了、放心了。最后一根锁链叫做“使命”,它吊着白秋夜摇摇欲坠,向下是无尽虚无的深渊……
望着面前摘下女王面具的白拂雪,她心中浮起怜悯与愉悦:女王之位孤独,无人可见面具背后的真实。
“我们的母后死在了战场……”
饱含激动情绪的话语因白秋夜的站起而戛然而止,长姐望向她,却看到她那不苟言笑甚至是冷漠的第四王女,笑容满载,几乎可比满盈之月——
白秋夜拨了拨遮在眼前的发丝,近乎活泼地、仿若小雀般退后一步,踏入廊柱投下的阴影当中,带着毫无温度的美丽笑容拒绝了姐姐的拉拢:“是您的母亲,你们的女王。”
白拂雪张了张嘴,她皱眉、疑惑,从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容里看到了溢于言表的愉快,那是解脱、是放松、是积极主动却暗色惊心的负面情绪——放弃。
这一刻,白拂雪对神女的某些印象破碎了,面前的人鲜活起来,她似乎第一次越过“神女”,看到了“白秋夜”。
还未出声,又被白秋夜的话截住:
“神女生于天地,由夜月养育。
“静池并非我的母亲,而你也并非是我的女王。
“毁灭的时刻即将来临,为此我回来了。不用担心那些舆论让我心生不满,也不用拿过往来要挟我,时间不等人。
“你们已经被外族人‘同化’了,陛下。
“恭喜你们,世界意志已将你们划为子民。”
她畅快地笑了,只是一闪而过,又回归了带着安抚意味的假笑:
“实在抱歉,女王殿下,恕我失礼了。您日理万机,支撑着族群,想必一定日日辛劳夜夜愁苦,我不应打搅您宝贵的休憩时间,恕我另寻时间拜访议事。
“赞美母神,愿您与族群平安繁盛。”
白秋夜毕恭毕敬地向下任女王行礼、开门、离开,带走她那位守在门前的红龙同伴。
暖色的会话室里重归寂静,仿佛有冰冷的气息正在盘旋,门外的侍女们谁也不敢敲门询问。
白拂雪的神情一点一点恢复正常,她抬手拿起一枚糕点,在空无一人的会话室里,身子后倒,翘起腿,手臂搁在椅背上,毫无庄重地凝望着那副全家福。
舌尖舔过手指,她起身走向画作,想起静池女王曾经与她说过的话
——归顺盖西林斯已经不可避免,但却至少要解放一个人。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面露愧谦,第一次正面承认了整个族群隐藏的错误。
——我们在族外找到她而不是族内,本身就代表着母神的话语。
——她不属于月狼,她只是她自己。
幼时便拴在脖子上的锁链,长大后哪怕已然老旧无力,却也足以让人不敢挣脱。
解除它的不会是被拴住的人,经年累月的束缚已经在意识中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她不会认为自己做得到,也无法付出行动。
那便让“主人”来做。
温柔地刺痛伤口、真情实感地驱赶她,让她跨出锁链之外,只要第一步成功了,聪明的野兽便知道接下来只需要一直挣扎,便能轻易扯断这根老旧的锁链。
她就会成功得到自由。
门外有些骚动,是神殿的神官吧。
“陛下……”侍女打开一道缝隙,撇着身后的吵闹,为难地试探着女王的意思。
“让他们滚回去。”女王露出笑容,温柔光明,不怒自威。
我亲手放走的野兽,怎么容许你们再将她拴在屋中?
“否则便让他们自己去找白秋夜。”
我那可爱的妹妹可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
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画作上静池女王的笑容上。
——漂泊者又何尝不被“漂泊”本身束缚呢。
贈友
我住白丁川,君家翰林臺;一侍草間鶴,一折玉枝梅。
草鶴鳴淒淒,玉梅潔皚皚;毋問蔽身物,遣舟共徘徊。
太白月一輪,香山蟻三杯;舉歌邀嵇呂,欲飲何時哉?
從今莫題鳳,日掃青門開。
話說林文清近日又收得幾樣新書,便攜了書童清風來送與柳岸同讀,而柳岸因重改新戲,連明月也趕出書房,不許任何人進。文清無事可做,稍坐了片刻便走,留下清風陪著明月在院裡玩棋。這棋是先前明月纏著柳岸給製的,棋盤乃是依柳岸所撰《風流原賦》而繪,以戲云臺為始,排布柳岸夢中所見諸景,再添各種戲文中名勝,景景相連,玩者隨心而走,並非一線直通,更無觀止之處,故此棋並不爭勝,祗是借圖以入攬勝之境而已,又因不過自娛之用,未特製棋子,祗另製了些酒牌寫著各種遊戲之法,亦不過十二張。
二人隨意消磨閒日,並無有甚麼攬勝之意,清風把幾張酒牌翻來擺去,聽明月在那邊叨叨怨惱。原來這楊柳岸為寫就《紅鸞記》十八本,耗費數年心血方成,上月才整理成套,謄抄一遍讓明月送至天華宴。本說要帶明月外出遊玩幾日,未曾想禾老爺卻叫人把戲本退了回來,說此本不可,應按原書重寫,柳岸不解,道原書刪去淫行穢事,幾無一字可讀,如何排得,那人回去復命,禾老爺便令他取了幾本舊戲送來,面上一本題曰《潘金蓮倒掛葡萄架》,據說正是當年陳銀官所演之本,稱可按此本編排。到底是寄籬之人,柳岸無奈,祗得多問一句,道如何分那昆亂二本,那邊祗答曰,上昆下亂,又囑託一句,道應以團圓喜樂為結,不可寫女子殺夫事。因此柳岸如今正重寫那十八本《風流記》,以供禾老爺享樂之用,因書房中滿地紙稿,怕被明月讀去,這才將他趕出書房。
柳岸這些日來將那禁書幾要翻爛,已是眼中美人皆枯骨,滿目春宮盡秋垣,心內一半腹誹此風月破戲,一邊卻又不肯敷衍行事,照抄已有的本子,可算絞盡腦汁,就連筆也戳爛了數隻。幾個木雕的小人擺弄不夠,更自己擺起了把式來,手舞足蹈好似有甚妖魅附體一般,腳下一時不慎,竟將頭磕在了桌角。這一吃痛,反倒讓他想起那許久未去的繥芳樓,心道不若去那處待上幾日,正好可跟她們討教些壓箱的秘術來。如此想到,索性將明月打發去了文清處,自己收拾文房就出了戲云臺。
說起這繥芳樓,可算是京師花界中很有些名氣的,單它一家便獨佔了胭脂胡同兩個大院,祗算姑娘們的閨房便有足幾十間。說是歌樓,實際亦做皮肉生意,然這裡的姑娘到底都是些能開口的,幾個頭牌更是歌舞樂藝俱美的佳人,不似那許多虛掛個“清吟小班”之名自抬身價的下處,因而竟真有些單為賞藝而來的客官。
那看門的見柳岸來,便朝裡喊道:“隋堤萬字老爺駕到!”未多時便迎出來個婦人,正是繥芳樓的鴇兒尉秋娘。尉氏一身滿繡花的衫子,滿頭閃著銀光,髻側插了朵大紅絨花,一見柳岸便趕著小腳過來攬住他胳臂,笑呵呵怨道:“哎喲我的十三爺,小婦人日盼夜盼,可總算把貴人您給盼來了。”柳岸笑道:“我今兒有齣戲要寫,來借您一間屋子用用。”尉氏道:“咳,到了這兒還寫什麼戲呢,咱家姑娘可想您得緊,您快去看看罷,若不然她可要把自己給餓死了。”柳岸不禁呵呵道:“秋嬸可真會說笑。不過我確實有戲要寫,您借我間屋子,能不讓查夜的逮著就行。”尉氏挽著柳岸就把他往裡帶,道:“您放心,明兒不知道,今兒肯定不查夜。”柳岸道:“這如何說?”尉氏便湊到他耳邊道:“那胡大人就在咱裡院那屋呢,他們還能自己查自己不成。”接著又道:“可不是小婦人說笑,我那雙玨兒可是真想您得緊,她新做的幾隻曲子正得意呢,就是填不出詞兒來,還得仰仗著您那支行雲筆吶!”柳岸聽了道:“原是此事,那便先依了秋嬸吧。”心底卻有些落了滋味,竟生起些鬱結來。
那邊尉氏拉著柳岸往裡走,一邊怨他心裡祗想著那些唱戲的,把這繥芳樓給忘了, 柳岸陪著笑,也就順著她說幾句好話,便走到了洞仙閣來。祗聞得閣中正唱著曲,似有些昆腔味道,細聽去,確是《牡丹亭》的唱詞,祗是變調太多,也不知是誰所教,竟錯得如此。柳岸想這繥芳樓向來祗奏燕樂,並不唱戲,便問那尉氏,尉氏道:“咳,我們這兒的姑娘學的,也不是外邊的師父教的,就是院裡那些大茶壺們去戲園子外偷聽來的,至多也就學個幾分像。再說那些來這兒聽曲子的,有幾個是真聽曲兒的,不過是看膩了戲台上那些假娘子,想看看真的罷了。不過要說回來,咱這兒的姑娘們唱曲,也不用包水頭貼片子踩蹺鞋,就這麼真兒真兒地唱,那些戲子功夫再深,假的也作不成真,而真的還是真的。”
柳岸聽了,覺得亦有幾分道理,想起文清曾給他看過些洋人之筆記,便道:“我曾聽聞泰西之戲,女子亦可登台,我看如今世上洋風盛行,老佛爺似也有效仿西學之意,指不定何時便撤了先帝爺女子登台之禁令,若秋嬸有意,我倒可問問有否梨園行的師父肯來教戲。”尉氏卻瞪大了眼擺手道:“爺這說的什麼話,咱們這一行雖然下賤,卻也沒賤到找個戲子拜師的地步。您是大才子,大文人,什麼不恥下問,三人行必有我師的話,您可以說,人非但不覺您自賤身份,還要誇您有肚量。可咱們不一樣,要是讓那些唱戲的進了門,咱家姑娘可是要被人嘲笑,說是連戲子都能嫖的了。”柳岸也不好再言。
此時洞仙閣中一曲唱完,又換上四個美人,正是繥芳樓的幾個頭牌,或梳高髻玉簪,或結蝶鬟絨花,著紅青藍黃的衣裙,那紅的手捧琵琶端坐正中,右伴黃笛青簫,左倚螺鈿藍箏。四女不言,祗微一欠身,眾人但聞笛音清揚,簫聲悠遠,似自月升處遊來一息寒梅暗香,化出雲霧氤氳邈邈蕩蕩,聞者如乘蘭葉獨行天水之中。遠望眉峰半藏,方覺巫峰十二虛隱其中,有細珠輕躍而上,知魚兒尾撥漣漪,一蹬一跳,波翻亂珠拍落額面,四顧去,便見青紅橙紫金白烏色鯉龍騰躍,水散珠簾接天傾灑如箭,撲襲而來。此時翠傘忽張,珠落玉盤嘈嘈急急,如掃編管連磬,稍則漸息,水天又晴,對川波嫻靜,巒風空靈,緩息間,已悄抵岸前。
踏葉而下,曦陽遊風淺淺,幽篁低語娑娑,間有鶯歌笑啼,燕聲蜜語,一灣泉水玲瓏如清波滾鈴,自山間蜿蜒而入江河,涓涓不息。緩拾階梯,有人吟如自天來,隨風隨梯,隨襟隨袖,鶯燕如凡鳥朝鳳,翩自飛去,天地霎靜。正不知何處而行,便聞隆東促促,好似羯鼓拍花,催天女伸腰獻足,踏鈴旋舞玉鼓之上。但聽得羽衣翩飛擊雨,胡旋破鈴拆風,鐵仙身姿,踏碎花拍滿面,五色十光不知何數,一頓足,便震雹珠散去,百花紛落,虹雪漸埋,如織霓裳舞袖披覆,自矯健而復柔雅影姿。玉蒜輕旋,描撥水面如鏡,旋而起,如雛鹿初躍,落而伏,如燕尾銜波,如此往復盤旋愈高,便見霓袖開羽,直入九霄。此時天光大闊而又轉黯,東月高升,竹影娑娑依舊,溪泉淡遠,蘭棹輕催而去,一聲脆鈴,如夢方醒。睜眼再看,仍是一笛一簫、一箏、一琵琶,紅顏杏目含笑,拜謝諸客而去。
盡春軒中,柳岸正於案前長書,一旁磨墨觀瞧的正是方才彈琵琶的紅雙玨。原來柳岸所撰妓優二譜,內中別有一類,專錄歌舞樂等諸藝之高絕者,眼前所書,便是方才四妓之〈雲水儀鳳曲〉。寫罷將墨略吹壓在一旁,將那曲子讚了一番,又歎說:“可惜此處人客往往別有所圖,故不喜聽長曲,這曲雖好,尾聲仍略顯倉促,使人意猶未足。”言罷斜倚絨榻,眉眼半睏,耳邊祗聞鹍弦細調,曲調猶似那儀鳳之曲,卻更得嫻靜慵懶之態。玉蔥撥月,朱尖弄梅,軒房中香煙輕裊,紗帳微拂,溫酒香衾,正是春閨夜暖之時,柳岸哪裡還記得甚麼戲文,就著股薄薄酒暈,竟沉沉睡去,再醒時,已是第二日近午。
柳岸起身來,未見房中有人,自己把衣披了,坐到案前,拾起昨夜墨紙,將那曲子又回味一番,續著那曲又寫下幾句,調出心之所感,祗是隨意記下,並未成譜。此時雙玨捧著一個小盤進來,盤上有一杯一碟,杯是大杯,盛的卻非酒茶,乃是清粥,碟上祗有蜜果半顆,青欖三瓣。雙玨將杯碟在桌上擺好,便請柳岸來用,而此時繥芳樓尚未開門迎客,廚子並不開灶,柳岸知這清粥乃是雙玨省下自己早用,用開水溫了給他送來,這蜜果青欖也非樓中姑娘平日可得,因此並不入座,祗讓雙玨自己去用。雙玨卻言有客在此,獨食要受鴇母責罰,而柳岸也確實覺得腹內有些空洞,從兜里摸了幾兩銀子出來,叫樓裡的出去買幾樣小菜,餘下的算是賞錢。
要說這蜜果橄欖,實在算不得什麼稀罕滋味兒,為何這繥芳樓中的姑娘卻少能品嘗?這便還得從那老鴇尉氏說起。這尉氏五六歲時賣入煙花,改叫竹鴛鴦,十多歲給個老公〔太監也〕買去作妾,後來這老公死了,便被他兒子趕出門,重入煙花討生,如今自己做了老鴇,找了個魁梧的大漢做丈夫兼護院,又改回了尉姓。
這尉氏在花界有個“鴇媽菩薩”的美名,因她對樓中妓兒,少有打罵,更不似旁家那般,時有見傷見血的虐待。柳岸在那尉氏面前,為錄妓譜需得有鴇兒應允說合,故而喚她一聲秋嬸,有些討好的意思,但在那譜裡,給她卻有一句判詞,曰:
“一夜金風殺紅顏,半寒秋水逐鴛鴦。”
改竹字為逐,便成個暗地裡的諢號,曰“逐鴛鴦”,因她向來不許自家妓女從良,非要熬她們到再賣不動,才讓脫籍。前些年胭脂巷有個案子,說繥芳樓有個二十多歲的老妓女,因無人買身,又不會舞樂歌唱,才被放出樓去。時值冬夜,該妓僅有薄衣蔽身,未過兩日便死在巷口,官府查驗乃是凍死,便不再管,祗叫人用破席裹了扔去亂葬崗了事。
這尉氏又極吝財,繥芳樓中妓之每日飯食,不過清粥一杯,美名其曰,恐妓兒多食以致體態失雅。為免挨餓,妓們便得攛掇客官多點飯食酒菜,才好分得幾口,因這妓樓中飯食,較一般館子要貴上許多,此酒飯錢乃是繥芳樓一大進賬。而為防妓兒積財自贖,她們所賺銀兩俱在尉氏之手,名曰保管,然因妓女們並不得知自己所賺多少,便皆成鴇母之私房錢。柳岸曾試探過雙玨何時可攢得銀錢贖身,方才得知此事。此後他便對這娼家規矩多有留意,曾向樓中妓兒有所打聽,然姑娘們卻似懼惹禍上身,皆不敢多言。後尋得些門道,自一個在繥芳樓做過茶壺的窮老漢處,以銀錢好酒換來些消息,言說這鴇媽菩薩對樓里姑娘,常用有兩種妙法。一曰五穀浴,一曰花皮襖。這五穀浴便是屎尿缸,把人手腳綁了扔進去,惡心嘔肺不過小事,若是泡久了,私處潰爛,再要患上病,便更是痛苦。這花皮襖,乃是新剝的整塊驢子皮,帶著血裹住全身,用麻繩捆扎緊,扔到一旁日曬夜涼,也是讓人全身皮爛的法子。此皆錄在妓譜之中,雖不過娼家法門之寥寥,亦可見其慘烈之一斑,故多言於此。
過有大半個時辰,那樓里的才回來。因他是外邊新入行幹活兒的,還抱著些赤誠未銷,竟一路跑去前門大街,從醉仙樓買來幾樣精緻菜點,除了一碟是冷菜,俱都熱乎。柳岸於是又賞了他一錢銀子,這才捧杯把那涼粥一飲而下,二人洗了手,便一道動起筷來。
這二人已相識日久,彼此間並無甚顧忌,此時又無外人,更是隨意吃喝,全不講什麼客與妓、主與奴的禮數。柳岸捲好兩個五花卷,二人分吃了,又飲了雙玨盛滿的酒,柳岸呼口氣,道:“可惜這酒雖也算得好酒,可若要配這醉仙樓的菜,卻比不得我的四季釀。”雙玨便問道:“何謂四季釀?”柳岸道:“我那酒,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是為四季釀。”雙玨不禁笑道:“一個罈子,如何分得出四季來?”柳岸道:“春時飲,便曰半壺春,秋時飲,便曰半壺秋。”雙玨愈發笑來,道:“這也能算?那夏、冬又如何?”柳岸道:“夏時祗飲三分涼,冬時需飲滿堂紅。”雙玨道:“這又是怎個說法?”柳岸道:“我那酒有些烈的,這夏時甚暑,不宜多飲,故祗飲三分,再取它一個涼字,借個清爽之感。冬時最寒,可多飲些暖身,又乃一年之末,故取個紅字討作彩頭。”雙玨點頭道:“那這堂字便是諧音罈了?”柳岸點頭道:“正是。”雙玨又道:“不過既然要分四季,為何不真分作四個罈子,釀四種酒呢?這樣夏日便可有清爽之酒,不必祗飲三分了。”柳岸笑道:“各位姑娘們奏曲子,不也是一樣譜子,而呈百般心情麼?”雙玨恍然。
吃了半晌,便聽得雙玨問起作新詞之事,本想推脫些時日,卻聽雙玨道:“爺昨夜可答應得好好兒的”。然柳岸實記不得昨夜發生何事,況他本就未曾說過,此不過雙玨誆他而已。柳岸細想昨夜並未多飲,然又思及那酒味似乎未曾品過,若不是後勁甚大之類?欲問詳細,卻見雙玨滿面紅雲欲說難言的模樣,不知她本就是飲後易紅的臉兒,祗是平時抹了脂粉難見分明,便以為自己定然醉後失態,越思心下越恐,頓時面上一白,反倒不敢問了,祗得將雙玨所請全都應下,匆匆扒完飯食逃回戲云臺去。
此時戲云臺,因明月尚在文清處玩耍,本當無人,而院中卻有一人侍立,竟是天華宴管排場的徐湘雲。這徐湘雲本是萬慶班的小旦,十五歲被禾老爺買進禾園,如今已近三十,卻仍是敷粉簪花,一副相公打扮。然此人看似花哨,面上卻總如沉海青石不露痕跡,眼裡亦濁得難透其心,故柳岸若非因事,向不與他多言。
見他在此,柳岸這才想起筆頭尚有戲文未成,心中愈發纏悶,而徐湘雲又不開口,柳岸便不當他在,徑自回書房關上門。收拾好桌案,提筆要寫,卻著實無有頭緒,此時瞧見案邊落了一冊,拾起來看,原是《珪齋遺譜》冊八,這才想起不若皆擇曲牌填詞了事,於是將《遺譜》全數搬出翻看,選了幾個合適的牌子填進戲文,未過多時,一折戲便成了。正是:
扁竹拆破三尺素,象管牽波,鬆煙染羽,亂灑玉屑充玉兔。
柳岸很快謄抄一遍,連同已寫的幾折交給徐湘雲,要他回去呈給禾老爺,祗說若此本可行,再寫其餘。徐湘雲這才回去,再看竟已是月上樓頭,柳岸因不覺餓,便徑直睡去,此不必表。
數日後,徐湘雲又來,言道先前給的戲本已略排了,甚合禾老爺的意,讓柳岸照此法續寫。柳岸雖然應了,卻未說何日可取,那徐湘雲也不知是否真無事可幹,竟每日都來候著。他與那許三文還不一個待法,既不開口,也不堵門,更不往院子裡坐,就立在墻邊一角,柳岸若要出門,他也不問不管,祗拿雙黑眼睛瞧著他走,瞧得柳岸心裡發毛,而待柳岸回來,他還在那兒,仍拿眼睛瞧著他進屋關門,好似門邊吊了具半死的鬼,能把柳岸在半夜驚出一身冷汗來。柳岸實在受不了,祗得每日埋頭苦筆,好打發他走人,臉上雖然絕無表露,暗裡卻已不知腹誹出了多少市井俚語。
這日文清來看柳岸,因上次未見著,前些日又帶著書院一眾學童外出小作遊歷,因此二人已有些時日不曾問候。文清今送明月回來,又帶來些新書,見了柳岸院中風景,啞然失笑,進屋來道:“許久未見,賢弟竟在房前奉了尊白面花腦袋的佛來了。”柳岸瞪他一眼,無好氣道:“賢兄若是喜歡,不若搬回家自己供著?”文清忙擺擺手收了笑。那邊柳岸筆未曾停,嘴裡倒是細細碎碎地抱怨起來,文清聽了一會兒,朝外見徐湘雲並未偷聽,這才道:“寄人籬下便是如此,你既覺拘束,不若早些離開,豈不自由?”柳岸道:“我在禾園,吃住都不用花錢,連明月的月錢也不用我支,這才能常常看戲聽曲,買些上好的文房。若是出去,單說一個住處,我都沒有法子。”文清便道:“前些日我們書院的孔老先生因年邁歸鄉,正空出一間房,你不如也來書院當個先生,恰好與我為鄰如何?”柳岸聽了停下筆略一思索,便又低下頭繼續奮筆,道:“我一個寫閒戲小詞的,如何能教得了四書五經呢?”文清一時無言,想了想又道:“我記得你當年是代人寫過幾篇時文,都上了榜的,如何教不得?”柳岸道:“兩個三甲,一個二甲而已,何況已是多少年前的事,如今寫慣了閒文,哪裡還記得作法。”文清思來想去,也再想不出柳岸除寫戲外還能以何維生,而既祗能寫戲,自是留在禾園最好,因坊間戲班便是有出手闊綽的,也拿不出多少錢來買戲文,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坐了有半時辰便回了。
因怕明月瞧見戲文,柳岸還讓文清將他帶了去,又把自個兒關在房內,窩起股氣,疾筆狂書三日有餘,總算把《風流記》戲文收束完稿。寫罷將筆一扔,兩眼一翻靠死在椅背上,大睡了一日一夜方醒,才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滑落地上。柳岸好容易扶起身來,腦袋還有些暈乎,祗想要解手,也顧不上打理衣服頭髮就往茅房趕,竟未瞧見院裡站著個人,待解完回轉,正要打水洗漱,才見那個徐湘雲仍舊樁子般杵在院裡,照樣睜著那雙黑眼球動也不動瞧他,把他瞧得心上似有萬頭蜘蛛洶湧而過,匆匆捧水胡亂把臉抹了,跑回屋裡整稿謄抄。
謄抄不過輕易之事,然柳岸此時飢腸轆轆,心情著實絞悶,抬眼由窗縫瞧見院裡那人桿子,便愈抄愈惱,想到這些日子的煩惱辛苦,皆自這破戲而來,倒不若使個小壞來瀉瀉鬱氣,便在〈誘媾〉一折前添一小註曰:“旦褪衣著小兜上”,心下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這戲如何唱得。之後又嫌寫這戲文面上無光,索性添了個序,首尾隨意奉承些無用之話,祗在文中寫有一句“故應禾老爺囑製得此戲”,末了連名款也不敢留,便讓徐湘雲一道拿去了。
數月後,柳岸於禾園中偶見徐湘雲,想起此事,便向他問來,祗說禾老爺已讓天華宴排演了全本,甚是滿意。柳岸不信,又問可是全按提綱中所註來演,湘雲說自是遵提綱所寫,柳岸心下一震,竟無言以對,想到那小旦不知如何怨恨自己,欲問到底是誰,然實問不出口,祗得作罷,自此後再不敢於戲文中藏齷,並錄此事於伶譜,以求同輩後人引以為戒,莫求一時筆快而流害於位卑諸人,此乃後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维基
评论:随意
在我看来,铁道线切割花田的方式实在是有些缺乏情趣。
当然,这看法也未免不是受了些当下心境的蛊惑……倘若我能换一个心情去探望我那远在法兰克福的远亲,我的眉头想必会因为这些零星开在路旁的薰衣草舒展开来。
哦,我上次看到她是多久以前来着?
那时她已经做完了手术,整个人状若痴傻,虽然仍能正常地思考和说话,但是人们都不愿意接近这位似乎没有感情的人。
而如今叔父叔母都已经去世,我作为亲戚得出面照拂一下这位已经无人看管的悲惨淑女。
……我不由得回忆起汉斯医生询问我的问题。
倘若人生而具备感情,那么感情从何处来?我们之间为何又奇迹般地能彼此感受到一小部分对方的情绪?
这感情,在空中看不见摸不着,它是靠以太传播吗?又或者是某种古希腊学者提出的源质?
无论如何,我决定在这趟旅途中顺便收集一些有关这个课题的论据。
“您来了。”
安捷利娜打开了门,她的礼数还是那么周到——即使对于一位亲眷来说,这礼节稍微有些做作且不合时宜。
而我也没感到丝毫地被她所尊重,她的视线仍然和我记忆中一样飘散在空气里,不曾落在我身上。
“节哀。”
“哦,对的,谢谢您。”她像是才回忆起自己失去了双亲一般回应我的答复。
接着我们又聊了些关于未来的事……我收下了一部分来自姑母的遗产,而作为交换帮她打点好了庄园里几位负责照顾她的佣人。
最后,我终于有些等不及了,我想直接进入正题……于是我尝试问她,那些有关她——额头上长长的疤痕的故事。
“是了,您问了,我就得回答。”她的眼神仍然茫然,但是却明显地开始了属于她的回忆。
“从小时候起,我就感到自己和人有些不同。”
“当父母用甜蜜的方块,那些松软的馨香的食物堆满我的卧室时,我总能感受到,他们在索取一些我没有的东西。”
“我拼命地在心里搜刮着哪怕一点他们渴望的,但是最后我还是没办法找到它们——找到一点用以回应这份善意的东西。”
“我既不想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能回馈这份温暖的。”
“他们于是看着我冷冰冰的脸蛋……那笑意同样也从他们脸上消失了。这让我感到痛苦——”
“等等。”我有些诧异了。“你是说……你能感受到‘痛苦’?”
她笑了笑。“怎么不会呢?而且痛苦是我未来半生最熟悉的感受。”
渐渐地,她也意识到有些与众不同。
而她为了适应这般依靠情绪编织出的人类社会,也演化出了一套关于“感情”的表演技法。
——一个并不存在,也不知道为何要存在的微笑。
但是她并不是那么好的演员,不如说一个好的演员也只有靠调动自己的情绪才能做到具备感染力。
父母们是不离不弃的,但是他们心里也给这孩子打上了一个虚伪又懒惰、做作却愚笨的标签。
而可怜的小安捷利娜,等她再大一点之后,迎来的便是同龄的孩子们——敏感且早熟的女伴们。
任谁都能察觉出她那从戏剧里学来的、关于爱和友情的台词是多么虚伪和做作。
对安捷利卡来说,长时间全天候的演出同样是不小的挑战,她有时不得不在疲惫的时候迎接朋友,一旦没能维持住自己的笑容,人们就从那上边再读不出半分情绪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在绘画上有些许天赋(虽然不及我),但她还是收获了一位同样温柔可亲的挚友,在学校中也找到了几位能一起玩耍的伙伴。
也正因此,她迎来了那个改变她一生的挫折。
为了让女伴们相信自己也真心期待着这份友情,她总是偷偷拿些稀罕的玩意——哪怕是作为生日礼物给她的贵重珠宝、或者是八音盒匠人打造的精巧玩具,都被她送给了拿些她需要极力讨好的人。
我实在是不能理解这其中的逻辑,倘若她对朋友没有任何情感上的表示,那不就说明她完全不在意这些人吗?
何苦将这些闪闪的金子们充作了孩童间游戏的入场券?
话说回来,在她维持了这般昂贵(字面意思上)的友谊后很久,她突然撞见了她们一些不友好的议论。实际上我们都清楚那个年纪的刻薄女孩们会说些什么……无非便是些嘲弄的话语。
有价值的,便变卖。
而那只她根本不舍得玩的,能唱出《月光》的小小机关金丝雀呢,则已经变成角落的一堆碎片哩。
“惹人发笑,她那样的人,我们不理她是应该的。”
“都是她自己作的,不是吗?”
她哭着回到了家里,然而没有人能体会她内心的痛苦。
人们只是指导她:若是朋友不好,就换一批。人们习惯了随着立场和利益为自己更换一批又一批更“实用”的朋友。
说到这里,我却觉得有些滑稽。为何我们这些自诩正常,能哭能笑的人,在这般事上却如此无情冷酷?
最终,当她去找那位她最信任的朋友时,对方也只是冷冷开口道:
“不难过了,便不找我。难过了便找我,怎么会有你这般傲慢又冷漠的人。”
她几乎要哭瞎了自己的眼睛,她记不得是第几次向她道歉了。但是对方只是失望地走开:“不要再演给我看了,你不哭也不笑,你没有任何事是真心的。”
“为何人们都能表达,感受到感情,而偏偏我不能呢?”安捷利卡自问道。
她决心去感受情绪,去照顾每一个人的情绪,去模仿每一个人的思考。
只有她自己完完全全地成为了“别人”,她才能略微地,说一些不那么突兀,不那么做作的话出来。
然而长时间地学习、模仿他人(在我看来,这简直就像是风靡都会的降灵俱乐部),她不总是能支撑得起这般的消耗。
有时候接触那些阔绰的画商久了,她的举止也变得粗鲁,与身份不符起来了。
她还说,自己总是能听到那些已经不再见面的人在她耳边絮语,梦里也全都是那些人无端的指责。
渐渐地,她拒绝出门,拒绝一切社交场合。
可惜的是,对于以为法兰克福淑女来说,社交场就是她的战场。
叔父叔母也请过修士来到宅内,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她仍然拒绝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无论双亲如何咒骂。
万幸的是,这是个很好的时代。
在我的介绍下,叔父叔母请了另一位擅长医术的修士。他声称自己有能力治愈这种顽疾。于是一道精巧美丽的疤痕出现在了她的额头上。
可惜的是,虽然这使得她愿意路面,却也不复往日的灵巧。
但对原本就呆傻的人而言,再多上几分呆傻也无伤大雅。只是那疤痕难以遮盖,她最终也没能得到任何一位子爵的倾心。
“那么,你最后做到了吗?感受到别人的感情?”
安捷利卡突然放肆地笑了出来,慢慢地笑声演变成了她本来想要呐喊出的——对这疯狂一生的尖叫。
“你看啊,我当然能感受到。”
“这污渍,这鲜花,这明媚,它们都在对我笑咧,我也克制不住地想要跟它们一起笑啊!”
无论我如何呼唤,安捷利卡只是狂笑不止。
最终我戴上礼帽匆惶地逃出了那个庄园。
——这份信件到此为止,亲爱的汉斯医生。
我本想在末尾加注几句自己的感想,但是我还是决定以一个问题替代这些幼稚的研修条目。
倘若我们强迫一个天生不能表达和社交的人去感受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社交和感情信号。那么她最终听到的,感受到的那些,究竟是什么?
哦,最后,我听闻您即将从奥地利起身前往慕尼黑,祝您旅途一路顺风。
与奇迹的三次相逢(之一)
故事背景:塞尔达荒野之息之如果曾经有人穿越到林克醒来之前
火种对我来说有传承和点燃希望的含义,后续应该还有两篇但这篇本身可以做独立的一篇来看w
感谢阅读!
人的一生与奇迹有三次相遇。
父亲在我记忆中遗留的那丝淡薄的影像里,他背着快睡着的我,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手脚麻利地帮母亲洗碗。虽然我前面已经有三个姐姐,可是他还是只会用讲了好几遍的老套故事哄我。特别是一旦讲到他和母亲的那些过往,这句话便是他固定的开场白。
他常挂在嘴边的名言从此与洗碗的水声一起成为我脑中父亲这个形象专有的背景音乐。我只要想到这句话,就能一并想起他轮廓并不确切的笑容,有些玩世不恭的性格,还有他失踪后,母亲久久站立在黄昏的门口,在回身的瞬间展露的那双充盈泪意的眼睛。
父亲说,他此生遇到的第一个奇迹是来到这个世界,第二个奇迹是遇到了母亲,第三个奇迹则是有了我们。
父亲这句“来到这个世界”总让我觉得似有深意,但姐姐们和母亲都不多问,我也跟着装傻。
父亲的三个额度用完了,也许正因如此,他才被海拉鲁的黑暗夺去了。上天没能再慷慨地赐予他更多的奇迹,他消失在了归家的途中。我那知晓很多奇妙事物的父亲,就这样被猩红色的邪恶夺去了,被不知名的低语夺去了,被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的不祥夺去了。那时候我只有五岁,姐姐们带着哭腔的窃窃私语我听得似懂非懂,唯有父亲不会再回来这一点,记得如此铭心刻骨。
姐姐们与父亲的相处时间都比我长得多,作为家里的幺女,我还没来得及体会父亲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相应的,姐姐们纷纷继承了父亲不切实际的浪漫以及说走就走的果断,在母亲勒令不许前往危险的地方后,自顾自成为了首屈一指的探险者。大姐自称自己是北境最优秀的情报贩子,在驿站和形形色色的路人交换着世间怪谈的消息,二姐则喜欢在河流汇集的区域溯源而上,欣赏一路的特有风光,三姐似乎将家族基因里的好奇因子彰显到最强,她自食其力地办起了专刊——天知道那些粗糙的小杂志是如何风一般地传遍各大驿站——据她本人所述,似乎是全海拉鲁有效阅读率第一的八卦专刊。
母亲是一位身材高挑,性格强硬方正的女性,其他家庭里严父慈母的惯例搭配,在我们家正好颠倒过来。父亲总是宽容地看待自己的孩子偶尔显得胡闹的想法,而母亲则严令我们务必遵守这个世界应该遵循的法则,比如不要在黑夜里擅自离开家门,不要去没有大路的遗迹里探险,不要靠近那些邪恶的上古机械。父亲离开后,母亲对我们姐妹的管教变本加厉严格,但没能在三个姐姐身上奏效,只有我,被母亲当作自己最后能守护的天真稚子,成为她心中仅存听话的好孩子。
很多年以后,我逐渐能理解母亲当年强行掩盖住的惶惶无助,但小时候的自己被强势的母亲拴在家中,却能看到姐姐们一个又一个像父亲一样离开家门,心中难免会产生为何只有自己不可以的疑虑。特别是每次,无论姐姐们是离开还是归来,母亲总会情绪变得非常复杂,她会神经质地在门口徘徊,不停张望。这画面落在我的眼中,常常让我产生不甘心的情绪:明明最听话的是我,可母亲的视线却没有放在我的身上。幼时的我不知如何让母亲明白自己也渴求多一点关注,最后我只学会变得沉默。在母亲为大姐准备行囊的时候,在她为二姐寻找衣服的时候,在她收起三姐寄来的信的时候,我会安静地坐在一旁,有时候拿珀里会慢悠悠地晃到我身旁,在我旁边表演追尾巴。
父亲留下了一匹叫乐乐茶的马,还有一只叫拿珀里的狗。
拿珀里和我最亲,也许是因为父亲捡到这只花斑小狗时,我也刚刚出生。根据母亲的回忆,父亲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亲昵地叫我“我家的四叶妹妹”,拿珀里笨笨地迈着小短腿,绕着父亲的裤角转圈。
大姐正式离家的时候本来想骑走乐乐茶,被母亲以惊人的固执拒绝,二姐和三姐也相继偃旗息鼓,乖乖去驿站租了别的马匹。“那是爸爸的遗物。”二姐有一次回家休息的时候,给我讲起了这匹马,“名字很奇怪对不对?爸爸却非常喜欢,念着这个名字,眼睛里就浮现出怀念的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我总觉得啊,我们的爸爸,还藏着好多秘密。”我坐在二姐身旁,安静地给躺在暖炉旁边的拿珀里梳毛。
历来脾气有些不耐烦的二姐提到父亲就有些絮絮叨叨,我心里默默地想,姐姐们是不是因为想要知道父亲的秘密,才这么频繁地离开家,去探索海拉鲁的秘密呢,因为是海拉鲁带走了父亲,所以能更了解海拉鲁的话,也许就能更了解父亲了。
对姐姐们来说,父亲是一段戛然而止的记忆,可对我来说,就只留下那一点水声,和那一句话。因为和姐姐们缺乏对父亲的共鸣,母亲又更关注在外的三个女儿,我在十二岁之前,最常做的事是和拿珀里在家门对面的草地上玩,有时候我会看向远处,能看到狰狞的黑红色雾气流动盘旋在海拉鲁城堡之上,那是持续了百年的灾厄。姐姐们都曾经跟我说,看起来好像和我们住的村庄很远,但其实,如果那股邪恶的黑红色真的蔓延扩散开,全世界都要面临浩劫。
我知道一百年前世界还不是这个样子,我也知道现在盘踞在村外的山上,导致大人不许小孩子随便出门的哥布林怪物都是拜那团黑雾所赐。原来生活可以不存在这些障碍吗?没有毁灭的海拉鲁王城,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吗?拿珀里呼哧呼哧地吃着我掌心的苹果,我能感觉到它柔软温暖的舌头滑过我的掌心,可是我没有体验过的东西,从根本上就没办法想象。
“曾经有很多伟大的人,卓拉族、利特族、鼓隆族、格鲁德族、还有海利亚人,大家都知道那灾厄会到来的事。”大姐一旦回家,母亲就会煮放有柠檬香草的热茶。大姐在散着淡淡香气的餐厅里给我慢慢地讲,“他们为了阻止那个东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据说,海拉鲁王族的公主还在那里,为保护海拉鲁大陆的所有人而奋斗。所以我们才得以有这百年的相对安宁。”她朝远方轻轻一点,随后又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也许海利亚的公主与英杰也一并消逝在那场战斗中。”
我把头靠在拿珀里的耳朵上,下巴处传来毛绒绒的痒,不发一言。
“小妹你呀。”大姐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静静和我对视。我大概猜到她想说什么,但我不接她的话茬,她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固执孩子,这件事,几位姐姐和母亲都有所察觉,但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改变什么了。
我更长久地带着拿珀里坐在家门口坡地的草坪上,除了跟拿珀里玩之外,偶尔会给乐乐茶喂胡萝卜,母亲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一定完成得又快又好,无论是洗碗、晾衣服还是去集市买烹调要用的盐巴。但是我不喜欢说话,我坐在草地上,感受阳光暖暖地照着我,拿珀里在我旁边,欢快地摇动尾巴。
我们的村庄地势很高,如果天气很好,站在村里最高的坡地,可以看到很远很远以外的风光。
父亲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暖暖凤蝶在双子山头扇动的风,也许会带来东部蓄水湖上的瓢泼大雨。虽然后来二姐确认了东部蓄水湖这几年的雨水泛滥是因为神兽露塔的失控,但我们都理解了父亲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三位姐姐罕见地同时回了一次家,在她们仿佛打暗语一样互相证询的对话中,我知道世界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源头无从追溯,因为等人们发现时,变化已经不可遏制。
首先是塔。无论是山区、高原、沼泽还是湿地雨林,都有拔地而起的高塔骤然出现。据说卓拉领域还有鱼人只是在平地扎营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在塔顶难以下去。
而后,有越来越多的目击证言确定,那些藏于山野间奇特的建筑开始发光,像是有什么特别的力量重新开启了它们。在海拉鲁的旅人逐渐习惯用那些发光的上古建筑作为路标时,光芒又渐渐从橙色转为安详的蓝。而最有决定性说明力的,是无论天气多么恶劣,都明亮地穿破黑暗照射在海拉鲁王城的那四道光束。
第一道红褐色的光芒自西北照来。大姐从父亲的房间里翻出来他亲手打磨的琥珀望远镜,让我透过褐色的圆镜观察镜头后面被放大了若干倍的景象,我以前记得能依稀看到西北的天空有一只巨大的机器怪鸟,而现在它安稳地驻足在一座山的山头,像是某种狂暴的开关被人轻轻合上。大姐在雪原驿站和玛丽塔驿站之间往返,归来时带回了舒适的羽绒保暖服和草莓派。在冬末春初的料峭寒风中,我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感受酸甜的高原水果,听大姐讲利特人摆脱了怪鸟的束缚后,重新开始频繁出现在塔邦哒边境进行商业交易。
在雨水渐多的夏日,第二道光芒自卓拉领横跨而来。二姐两三年前就心心念念计划去卓拉人的驻地一游,得到消息后立刻向那里出发。卓拉人中以希多王子为首的新锐派前不久持续沿着河流寻觅身强力壮的海利亚人,听起来就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的样子,但是现在再观测卓拉领地的上空,能看到蓄积的厚重雨云已经消散。二姐回来后,一边在浴缸里泡澡,一边指使我把母亲煎好的风味鳟鱼切成小片拿进来,她端着酒杯美滋滋地享受,同时语气兴奋地给我讲述在卓拉王城看到的那座姿容清丽的雕像。她说那些久经雨水润泽的岩壁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卓拉人以独特的审美修筑了城堡,水床睡起来舒服极了,最重要的是,往来的海利亚人不需要再瑟瑟发抖地等在暴雨中,时刻担心被蜥蜴战士的雷箭射个穿心凉。
苦夏的热气逐渐褪去的时候,树叶转红,坡地上看下去,斑驳的红绿色山谷格外好看,林间能嗅到果实成熟的香气。母亲在这种季节会做味道特别的咖喱,据说那是鼓隆族特产的调味品,父亲当年游历的时候尝到,喜欢得不得了,从此家里每年都会试着做几顿咖喱饭。我用木勺把米饭堆成山的形状,将半流动的咖喱料汁顺着山顶浇下,看起来就像死亡之山的样子。死亡之山那一次传来的震动感极其强烈,拿珀里对着那个方向发出吠叫,我把它抱进怀里,抬头朝向震源,看到火一样热烈的熔浆顺着山脊流淌。据说那里也有上古时代留下的神兽在作祟,是巨型且脾气暴躁的火山蜥蜴,不过那晚之后,死亡之山保持了珍贵的缄默,第三道光束出现了。
第四道光束出现时可谓无声无息。我们这里已经进入了呼吸都能凝成白雾的冬季,格鲁德人住的地方又是怎样呢?姐姐们说,白天忙着脱衣服,晚上忙着加衣服,无论怎么行走都容易把自己陷入到危险的状况。而那里的小城就是沙漠中的宝珠,凉爽的水时刻自屋顶浇向地面。我裹着松软的厚棉被睡了一觉,醒来推开门,第四道光束已经出现在那里。三姐后来跟我们说,那一次格鲁德地区电闪雷鸣了一整天,紫色的雷光混合着昏黄的沙尘暴在骆驼神兽的周围喧嚣放肆,那是集合了天地力量的威压。“到底是什么人制服了那些神兽呢?”三姐笑嘻嘻地编写着三叶小报的下一期内容,有口无心地对着我胡说八道,“是拔出了驱魔之剑的勇者吧,一定是呢,说不定他也读过我写的专刊哦。”
勇者真的会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不如说勇者真的存在吗?我没有说话,但是微微上挑的眉毛一定出卖了我的腹诽,因为三姐看到我的表情就用鹅毛笔轻轻戳我的脸颊,像赶开做了坏事的拿珀里一样把我赶出她的房间。
我内心那点小小的腹诽并不只是腹诽而已。因为家里所有人,从古板的母亲到性格各异的姐姐们,除了我,都清晰地相信着,勇者一定存在。
这坚信的源头还是父亲。
父亲和母亲的感情非常好,母亲有时会破例给我们讲当年和父亲相遇的事情——在父亲失踪前,这往往只会是父亲的专场。母亲说,父亲刚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子,无论看到什么都像是受到很大惊吓似的,一度让人怀疑这孩子在哪里摔坏了脑子。他身上没有任何显示他来历的东西,问他来自哪也不肯说,一直跟随着母亲走到了驿站,看到了驿站特有的马头装饰,还有驿站对面的神庙,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也许爸爸就是勇者呢!”姐姐们偶尔会提出这样的想法,而母亲假装板着脸看父亲装傻充愣地胡闹——这样的场景已经有七年没有再出现了。父亲不是勇者,勇者不会死,不会消失,只会取得理所当然要取得的胜利,将光明从牢笼中解放,将希望从绝望中夺回。父亲消失在了夜色中,父亲不在了,即使母亲始终拒绝相信,但我知道,他不在了。
父亲曾说我们是他的奇迹,曾说要一直陪伴我长大,他说谎,他离开了,所以父亲并不是正确的,所以他相信世界有勇者,而我不相信世界有勇者。
所有人都说那灾厄会让世界毁灭,可是它已经这样停滞百年,也许再一个百年,也会继续下去,每个月一次的血月又怎么样呢,姐姐们标记了沿途的怪物扎营的地点,只要足够小心再加一点点好运,在世界各地往返穿行也不会太困难。父亲还在这个世界的日子里,盖侬的灾厄已经存在了,昔日的荣光已经毁灭了,父亲不在这个世界的日子里,盖侬依然盘踞在城堡,消逝的过往绝对不会重来。
姐姐们经过村落里女神的雕像会虔诚地合掌祈祷。而我不闭眼,不低头,我直视着女神像的眼睛,心想,如果你真的庇佑了海拉鲁大陆万年的光阴,为何人们命中注定要一代一代地经历这样的磨难呢?我不信你,就像我不信父亲。
在那四道光束都现世后又过了两个月,村子里再一次迎来了春天。杨树的绒絮弄得我鼻子痒痒,带着拿珀里散步的时候一连打了六个喷嚏。拿珀里原本悠闲懒散地在我前方不远处慢慢地溜达,突然像是注意到什么,它敏锐地往前奔跑,在一排崭新的马蹄印前停下脚步,低下头不停嗅嗅。
前几日下了春雨,现在地面还有些湿润,看蹄印的深度和积水情况,大概是两天前留下的痕迹。我顺着那痕迹往前看,能看到蹄印一直延伸到我家隐蔽的小水潭基地。
小水潭基地是父亲还在的时候,和姐姐们一起搭建的小竹棚。
我家背面的坡地往下走,有一眼清澈山泉流淌而成的水潭,水潭附近有小树林,一到下雨就会长各种各样的蘑菇。父亲很喜欢这里,美其名曰“训练野外生存技能”,在这里,姐姐们都跟着父亲学了形形色色的探险技巧。比如分辨各种不同颜色的蘑菇可能带来的不同效果,比如听到什么样的声音,感受到什么样的气味,可能前方会潜伏着什么样的野兽,比如万一不幸中的大不幸遇到了波布克林之类的怪物,怎么跑能逃得最快。
父亲带着姐姐们在竹棚里摆了干草垛(“秋天很冷的时候可以让人当床垫睡得舒服一些”),用红砖垒了土灶(“只要善用打火石,任何时候都能迅速取得火源”),铁锅和锅盖都一并配齐(“野外探险的时候遇到锅是非常幸福的事情”),父亲在的时候还会在小水潭里丢一两条小小的海拉鲁鲈鱼,在竹棚下的铁箱上摆三个苹果。
我没有经历过这段时光,但是姐姐们显然在脑海中对这里存下了幸福的记忆。她们追问过父亲为什么要放这些,父亲一概打马虎眼地说,“假如你们是又饿又累的荒野探险者,突然看到有这么一处挡风遮雨能补给食物安心睡觉的地方,一定会很高兴吧。推己及人,会有人需要这些的。”
我走到基地的灶台前,蹲下去摸了摸灶底,有一些新生的灰,一两天前,有人用过这个灶。锅显然是被人重新洗过了,原本摆在角落里的木柴少了两捆,苹果集体消失,摆在角落里的火把不见了,锅盖也离奇失踪。
那道离开的马蹄印,马儿的步幅迈得极宽,踏在湿地上陷入的程度也能看出它跑得很急,约莫用了最快的速度在奔跑。海拉鲁的路人虽然也会以马代步,但是往往小步轻快。这是父亲所说的,在竹棚下得到了帮助的旅人吗?我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异样。
我顺着蹄印的方向看去,那是朝向海拉鲁王城的路线。
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拿珀里也趴在门口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拉开窗帘看了看,明明不是血月,心里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我仔细听了一会儿母亲房间里的声音,确定她睡着之后,我赤着双脚跑出了门外,还顺手带上了父亲的望远镜。
拿珀里小声地叫了一声,立刻跟上我。我对它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说“嘘”,笨狗只是伸了个拉长版的懒腰,不知懂还是不懂。
我一直走到了坡地的最高处。
我很喜欢看夜晚的天空,璀璨的星河离我们如此遥远,对地面上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月亮惨白着脸在流卷的云后扫视大地,光照在人的身上,反而让人觉得冷。夜晚的时候,因为光线不再那么明亮,视野反而变得更广,能吸引人注意力的东西被夜色滤去,可以毫不费劲地看到比远方更远。
风里仿佛有细细的声音在窃笑,我皱起眉毛。今夜的气氛太奇怪了,云也流动得过快,它们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以王城为中心向外卷起,就像一团泡沫被无形的棒子搅来搅去。
城堡上空的云是红色的。只有那里,连照下的月光都是赤红色的,是压垮的黄昏线与黑暗混合的浊,是腥臭的泥沼与邪恶杂糅的恶。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有什么东西似乎一瞬间激怒了城堡附近所有的守护者,那些被侵染的机械都发出血红的光,时不时能看到蓝白色的激光一闪而过。
到底是什么人要不管不顾地向城堡里进发,那里到底有什么。
我知道有灾厄盖侬,还有,还有传说中的那位公主。
村里的老婆婆说,海利亚的公主还在那里对抗着邪恶。姐姐们说,那片污浊之所以还没有扩散开,是因为那位公主在无休止地聚集着精神之力和盖侬作战。
我架起了望远镜,看到那引起混乱的核心一路到了王城最高的塔尖,在我屏住呼吸的那个瞬间。
风静了。
四道炫目的白光同时自海拉鲁的四角亮起,激射至王城的中心!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此刻更深的黑夜,有多少人与我一样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我转过身,看到传说有山主所在的山上,有青色的光静静生辉,村落里的女神像,也隐隐有光华流动。整个海拉鲁都在沉睡,而整个海拉鲁都正在驻足观看,为之祈祷。
海拉鲁的城堡内部,时而有灼灼火焰般的红色,时而有尖锐的蓝光闪烁,我看不到城堡内部发生了什么,只是如此围观,就可想战况该是多么激烈,我的手情不自禁地合十,自己下意识地开始念起自己都不相信的祷词。
海拉鲁的中心突然又安静了。
有什么东西从城堡内部飞了出来。
我急切地调整着望远镜,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的时候,金色的光像核爆一般,以王城为起点炸开,那万道光箭在那瞬间照遍了整座大陆。我的心脏和大脑都剧烈作痛。我想阖上眼睛,但那光箭刺穿了我,在瞬间凝滞的时空里,我已经看到了一切。
一切。
我看到哭泣的公主脸上的污渍,我看到垂死的勇者拔剑而起的最后一击,我看到利特的雪,卓拉的豪雨,死亡之山的热焰和格鲁德的沙暴,我看到百年难解的遗憾和至死不休的战斗,我看到久眠终醒的勇者心中的一片空白,我看到神秘老人权杖上的星星之火,我看到公主被生吞禁锢百年依然没有片刻懈怠的坚守,我看到勇者从一无所知中一点一点捡起百年前的记忆,又一点一点明白自己已无可失去。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往无前地向海拉鲁王城进发呢?
“愿他为海拉鲁带来光明……”父亲喝了点酒之后喜欢抱着我讲故事,“我可不敢告诉你三个姐姐关于林克的事情,但是我家的四叶妹妹听一听,大概不碍事。再过几年,会有一位勇者自百年的沉眠中苏醒,他会拔出驱魔之剑,平定四方神兽,过百道试炼,得女神祝福,然后再杀上王城,与盖侬决一死战。”
“我的小四叶啊……你可知道,胜利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的,要得到光明,竟要付出这么多的代价。勇者是存在的,但勇者也是会死的。”
我从未这么清晰地回忆起父亲的话。那是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大脑拒绝想起的过往,是父亲与我短短相处五年曾说过的话。
勇者是存在的。父亲没有骗我。只是勇者并非无敌,他会失败,会死,会伤痕累累,而我以为如勇者一样所向无敌的父亲,有一天没有归来。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看着那一片金色的光墙内,勇者稳稳地搭弓,一箭射向山一样巨大的凶兽,而光从它的头部裂开,海拉鲁的三角力量重现世间。
风歇云散。我手中的望远镜滑落在地上,曦光从东面的海平线上升起,那光温暖极了,将我映在草坪上的影子拉得长长。
海拉鲁王城的黑雾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的眼泪让我面前的一切都模糊成一片,我抱住傻乎乎的拿珀里,眼前是父亲向我伸出的手,我想要握住,却只有虚无。
他说,海拉鲁的灾厄终将结束,你的妈妈,你的姐姐,还有你,以后都会过上不被怪物威胁的日子。
他说,我的一生遇到三次奇迹,一次是来到这个世界,一次是遇到你们的母亲,还有一次是拥有了你们。
他说,我的小四叶,如果有一日我无法归来,那一定非我所愿。
“爸爸……”十二岁的我在初升的日光下嚎啕大哭,让出来找我的母亲也吓了一跳。我将头埋在她怀里,任凭眼泪鼻涕抹了她一身。拿珀里慌乱地在我旁边,无助地舔着我的手指,希望这样能给我一些安抚。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父亲,我见证了勇者将希望带回海拉鲁的最后一战,我明白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即使我不知你从何而知,即使我不知你消失在何处。我曾与这样的传说擦身而过,也许曾为他旅途中的奔波提供过片刻的休息,我明白,当他们的故事被人们传颂,他们就不再是普通的活生生的个体,而升格成为了新的故事。我感激他们,那位我不知晓名姓的公主,那位我不记得面容的勇士,还有曾经奋斗过的每一个生命,不仅仅是为了海拉鲁从此迎来崭新的明日,我感激他们在拯救了世界的同时,拯救了一位父亲在自己小女儿心中造就的梦。
在我十二岁的那个夜晚,我遇到了此生的第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