うれし かなし
こひし にくし
想いは 万華鏡
さびし かなし
こひし にくし
絆は 蜃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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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思念,孤独,怨恨……这绝不是人类仅有的感情
抱有欲念被主人抛弃的器物,在春秋时分,化为付丧神。
而暗怀心愿的人类,也在寻求着某种际遇与改变。
人与器物的命运与缘分,无论善恶,在踏入这扇门时开始。
欢迎来到徒然堂,
今天的你,也在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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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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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去转转,”我在经过客厅时,向这不苟言笑的一家之主道过早安,随即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会在天黑之前回来的。”
意料之中的,他同意了,说到底他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不知到底是忙于准备接待好友,还是真的毫不在意,他就连路上小心之类的客套话也没有。但是不得不说,这一点确实让我很高兴,要知道,对于我来说,比起当面的指责而言,虚伪的安慰更让我感到不满。
于是我也很乐于友情提醒他一下:
“佐久间先生已经快到桥上了,”我顿了一下,找出了当中我认为最重要想法“他似乎表示想和您再下几局棋。*”
他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我有意让他觉得自己是擅长知道一定距离里发生的事,这总比假装自己毫无能力要简单多了,也要保险多了。而我也十分确定他到现在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实际本领。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踏向门外,并有幸见到了那位佐久间先生本人,尽管在他看来我或许不知何处带起的一阵风。
正如我所说的,我的新任主人——同时也是我的结缘者,十文字政臣,正要会友。你们也许会觉得,即便只是遵循最普通的礼仪,我也是没有理由离开的。尽管对方只是个看不到神异之事的普通人,我还是可以留下来暗地里帮些忙之类的。不过要知道,我既不打算被认成什么座敷童子,也不是为了协助我现在的主人什么事而与他结缘的。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这件事与我的前主人息息相关。
而我对我的前主人一无所知,恰如我今天外出的收获。
早在徒然堂时,我就已经多次尝试寻找线索了。那些决策缘何失误?那场战争又为何落败?或许这就是盘桓在我心中的念。我向来是行动派的,日复一日的等待并不适合我。但是对当时的一切目不能见,耳不能听的我来说,现在的分析一切都只是建立在推测之上的。
倘若说作出结缘这个决定时,我或多或少地寄希望于位出身行伍的这位先生能对我的搜寻有所帮助,而身为军人这点本身又成为我仰慕他的原因,那么之后知道了实情的我就和遭受了诈骗没有什么区别。
简单地来说,他不过是个医生罢了。
不论棋局胜负,有些人就是能成为操纵命运的棋手,能成为统率军队的将领;而有些人则迟迟把握不了命运,就像是棋盘上受人指使的棋子,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无名之兵。而军医呢?恐怕与那些真正上阵打仗的更要差上十万八千里了吧。
今天去过的地方,是这附近最后几个与我记忆中前主人的房子大小相当的建筑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没有谁能保证我过去的旧主就住在这座城市,也没有谁可以告知我那些残留的遗迹是否随着太阳的起落而一块块崩坏,最终成了一片面目全非的土地。在我这短短几个月的探索中,线索未曾出现就已经消失。
托这些地方的“福”,我可以比原定计划更早一点回去,因而在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作客归来的那位先生就连擦肩而过的位置都不差多少。佐久间先生就像来时一样离开,我就像离开时一样来,。自从获得了人形,能够看清事物,我就时常感受到这种时空交错般的微妙感。
要是我想象着过去的房子走,会不会走到我想找的那栋房子里呢?我不禁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但这时,我现在的住所已经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再一次路过客厅时,棋盘还没有被收拾好,而十文字先生看上去心情不差。
下棋赢了的缘故。我了解到。
或许就是借着这不错的心情吧,他很难得地问我会不会下棋。
“我是说,国际象棋。”他指了指那堆形状各异的棋子,看上去很认真地问道。
他这样问,是因为觉得我可能会的是将棋或者围棋之类的吧。不过实际上,我什么棋也不会下。在我眼里下棋不过就是一种军事模拟,参与者在处置可重复利用的棋子时深思熟虑,转过头来,却在安排不可重复利用的棋子时意气用事,这早已成为常事了。
然而对于一个能了解别人心思的存在来说,这类斗智游戏着实缺乏吸引力,这也是我至今什么棋也不会下的原因。
不过本着维护一下关系的目的,我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简单了解了各个棋子的走法后,我的第一场棋局就这么开始了,虽然是第一场,但是我志在必得。其实我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对下棋不了解,尤其是当他还与别人下过几次的情况下。要知道,人们思想的的声音对我来说可是吵得很,而百无聊赖的我也有好好听过那些思维方式。同时,我也懂得怎么打断别人的思路。
“请问,象是可以这么走的么?”我佯装不懂,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边的车呢?”
在表达了我自己记性不好的歉意和对他解释的谢意之后,我假装试探着走了我原本就想走的棋子,就像我表现的那样真挚而无害。
而当“我的对手”在思考着自己的下一步并作出决定时,我则会假装惊讶得表示:“原来王能这么走?!”而这位一脸严肃的军医也因此被打断了两三次思路。
大家或许会觉得我即使获胜也胜之不武,然而要知道,战场上的阴谋暗算也不计其数,而我并不觉得计谋之间有着高低贵贱之分,就像你并不能断言男低音就是没有女高音引人入胜那样。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将我的主人逼入了绝境,或者我觉得我是将他逼入了绝境,因为我一直在见招拆招,而他正准备下一步险棋:
“下一步应该下在这里,”他告诉他自己,同时也告诉了我“不会被发现的。”
但是毫无疑问我已经发现了,所以胜利终究归于我。
“非常感谢您的教导。因为我一直要问东问西,所以没能发挥出真实水平吧?”在他宣布我的胜利后,我不失时机地表达了感谢。经验告诉我,恰到好处的谦虚与谢意总能给人好感。
“作为初学者,你的表现确实不错。”他如实地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但是整理着棋盘的我,却总觉得有着什么东西被掩埋了下去,但愿这只是我的多心。
*玩了《阴阳师》里的梗【这么一想,被扫地出门,只好住桥洞的空太郎也不错的样子【我根本不是亲妈X
*舞会居然飚了4000字我也是很唠叨了……
*迫切想玩梗,想发狗粮,请做好准备(
*前半段是和歌丸的互动,后半段是和男朋友阿晓的互动
*请不要在意年代问题,纯粹是为了玩梗((。
*感谢莲牙姐姐帮凉子设计的礼服=3=好像没办法在文章里放上来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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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下,车轮轧过地面时的响声与马蹄声交错。
坐在车里的少女望向时明时暗的窗外,灯火似一尾尾游鱼,吻过她下意识扣紧的十指。
“紧张什么呢。”
身旁的女性笑意促狭。
“我,我很好啊……”
飞速瞟了一眼女性,她底气不足地反驳着,移开了目光。这番动作又引得女性轻笑。少女无奈,微抿唇,只好迅速抓了个话题:
“您将这么漂亮的礼裙借给我,真的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况且小凉子不是也没有自己的礼裙嘛。”
说起这个就头疼,鹿又凉子叹了口气:“倒是想买来着,可哥哥一直在耳旁吵来吵去的。”
几缕波浪般的卷发滑落胸口。女性眯了眯眼,“哦?为什么?”
“是我不小心说漏嘴了……今晚的舞会要和歌丸还有八百屋先生一起跳舞。结果哥哥就一直吵。”言罢又是一声叹息。
对此,女性反倒忍俊不禁,语含笑意:“那当然会吵了。这么可爱的妹妹,可不能就随随便便交到哪个男人手中啊。”
潮红晕至耳廓。凉子微撅嘴,赌气似的说道:“……真是的!别拿我开玩笑啦,莲牙姐姐。”
“好好好。”
井上莲牙安抚着炸毛的小姑娘,“这可是难得的舞会,记得一定要好好享受哦?”
“好的!”
语锋一转,立刻变为提醒:“不许埋头吃东西,记住没?你又不是来吃垮舞会的。今晚的小凉子这么可爱,可不许浪费在食物里。”
“……我,我注意……”
——不过话说回来,鹿又凉子原本的确是打算去吃垮新年舞会的。
收到“徒然堂”的邀请函时,少女将其捏在手中,想也没想便准备扔在大厅里某个置着花瓶的方桌上。好巧不巧,被兄长逮了个正着。一听说还没舞伴,兄长便自告奋勇想撺掇妹妹去舞会,顺便还能和妹妹跳一场久违的华尔兹。
当然,凉子拒绝了。
谁会悲伤到带着亲哥哥去跳舞啊?她宁愿去吃垮舞会也不愿这么干的好吗?
少女虽然嘴上只有俩字,心里却飞过了如上一串吐槽。
于是,在兄长“凉子长大了”“凉子不喜欢哥哥了”“凉子要离开哥哥了”等一系列碎碎念之中,新年将近。实在是被吵得没法,鹿又凉子遂开启了“屏蔽兄长”大法,其中包括一天到晚躲在徒然堂里看书、时不时跑去十文字大宅里逗猫等诸多策略。
其间,凉子幸运地收获了两个舞伴邀请。
一是来自徒然堂的北川歌丸。金发碧眼的小男孩平日里颇受欢迎,某天忽然凑上前来,眨着水汪汪的蓝眼睛问她:“凉子姐姐有没有舞伴呀?”凉子一噎,自然不能说她没打算去舞会,只能摇摇头。结果不知怎么的,等她回过神来时,只见歌丸笑嘻嘻地牵着凉子的手,脆生生地说道:“那就说定啦!舞会见哦!”
鹿又凉子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花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她好像刚才答应了和歌丸跳舞……
二是十文字家宅中寄住的八百屋晓之助。她和哥哥凪彦认识以后,没几天便碰见了弟弟。况且她为了逗猫,还经常花器店和十文字宅两头跑,一来二去自然也熟络了不少。每天遇上了会打招呼、聊聊天,晓之助也会和她一起逗逗猫。气氛不错,常遭调侃,不过她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
直到那天,十文字家宅的主人——十文字政纯眯眼笑问了一句:“鹿又小姐,有兴趣和他跳支舞么?”
……嗯,接下来的内容暂且揭过不提。总之,凉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有了两个舞伴。
马车在一家豪华大酒店的门口停了下来。鹿又凉子披着外套下了车,寒气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冷得她一激灵。她对着大酒店啧啧称奇,在“差点崴脚”和“真的好冷”的感叹中,随井上莲牙迈入室内。
新年舞会位于宴会厅里。两人似乎正赶上开场,正在致辞的店长穿着红色小礼裙,灯光下依旧毫无表情。舞会现场的众人都习惯了,倒不如说,这样的店长才令他们感到安心。
凉子四下环顾了一圈,发现有好几个服务生都挺面熟的。她朝服务生扮相的鹤田美津子笑着抬手挥了挥,和莲牙说一声,便快步迎了上去。
“美津子姐!”
平日里看惯了美津子的白无垢,这样一副马甲配裙子的模样也别致得很。
“凉子今晚好可爱。”
鹤田笑眯眯地捏了捏少女的双手,狡黠地眨眨眼,“今晚是要跳舞?”
“嗯,算,算是吧……”
美津子笑得更开心了,“真好。记得好好玩。”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男声,刻意沉下了往日清脆的声线。
“——这位可爱的小姐,请问我能邀您共舞一曲么?”
“喏,舞伴来啦。快去跳吧?”
美津子调皮地眨眨眼。
凉子点点头,转过身去,在北川歌丸的注视中,搭上他的手,莞尔一笑。
“当然可以。”
鹿又凉子曾学过跳舞,但学艺不精,所以基本不去“祸害”舞伴。不过,这次是破例,因此她不免紧张起来,一面注意着旁人的目光,一面压低了声音说道:“歌丸,其实我……”
“没事的。凉子姐姐只需要配合我就行了。”
男孩盖过了她的忧虑,昂首挺胸,一身西装衬得愈发笔挺。
他自信地笑看她:“人们不总说么,‘交谊舞中的主导是男性,若跳得好的话’——”
话语间他们已走入舞台。在靠近边缘的位置上站好后,歌丸伸手扶住了少女的腰,右手则轻托住了她的手掌。
“‘可以带领完全不会的女伴精彩地舞毕全场’。”
男孩仰头说罢,眯眸一笑。
灯光染过他漂亮的薄金色额发,跃上他密如栉齿的弯翘眼睫。
随即,伴乐轻快响起,两人迈出了默契的第一步。
小约翰·施特劳斯的维也纳森林圆舞曲优美而流畅,宛如破晓降临浓雾之中的维也纳森林,刹那间莺鸟歌鸣,溪泉叮咚,而曼舞的人们亦成双成对,裙袂如云流过。
起初还担心不已的少女此时只能震惊于小男孩的舞技之中。在他的带领下,她只消前进或后退,转身、滑步及其他动作则完全交由歌丸来掌控时机。
这也充分证明了歌丸说的那句话:她的唯一职责就是神魂颠倒。
头顶的吊灯落下斑斓的光。由于身高的差距,她不由微垂首,在心里反思了起来。
小看他了。她真的小看歌丸了。平日里看歌丸总是一副邻家弟弟的模样,此时却给她一种莫名的魅力。
“谢谢你,歌丸。”
凉子悄悄说道。歌丸踩着节拍,轻快地答道:
“不客气。能和这么可爱的凉子姐姐跳第一支舞,是我的荣幸。”
流光和清香抚过秀发,亲吻长睫,在两人相视而笑的那一刻,定格为美妙的永恒。
一曲舞毕。
和北川歌丸分开后,鹿又凉子还有些飘飘然。喉咙微微干涩,她四处看了看,望见了正端着酒水经过的美津子,便赶忙上前去——没想到脚忽然一软,她还来不及叫出声,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
接着,一股力道适时拦过她的腰,在跌倒的前一秒将她稳稳扶住。
裸露的肩颈倚上了什么……温暖的、可靠的——
“没事吧?”
分外耳熟的男声搔过耳廓。
凉子惊魂未定,又被吓了一跳,赶紧从陌生的怀抱中跳出来,羞赧又歉疚地鞠躬道:“谢谢您!真是给您添麻烦——嗳?……八、八百屋先生?”
纯黑的燕尾服让温润如玉的少年顿显清俊挺拔,领口处系着精致的温莎结,胸前还放了齐整的酒红色手巾——是勃艮第葡萄酒色。她想道。
凉子稍稍反应了片刻才发觉,这是八百屋晓之助。
……糟糕。少女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倏地蹦出了这个词。
“鹿又小姐……?”
“……啊!嗯!没事没事!”凉子一个激灵,不知是该鞠躬道歉还是该道谢,手足无措、目光游移了一小会儿,在少年担忧的注视下,赧然一笑道:“对不起,让你看见了这么失态的一幕……”
晓之助眨了眨眼,尔后落落笑了开来。
“没事。”
凉子松了口气,不假思索地说道:“今晚的八百屋先生非常帅气。”
说完,她一怔,恰好撞上了他惊异的眼神,红晕登时从头淋至脚。
少年轻咳了咳,耳廓微红:“……你太过奖了。”
大厅内灯光、音乐与觥筹交错,美食的香味与精调的香氛弥散开来。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少年端来了两杯橙汁,递与少女一杯,遂同她并肩而立。凉子小心地抿了一口果汁,不让口红化开,随即笑道:“说起来,八百屋先生会跳舞么?”
“会些基本的。”前几天十文字政纯还帮他恶补了一番探戈。他默默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我以前学过,不精,大概是没天赋,”凉子歪头瞥瞥他,复又认真说道,“我会尽量不踩到你的脚的!嗯……尽量。”
晓之助笑了,本想摸摸她的脑袋,怕弄乱发型便没有实施。少年声音清悦,落进她的耳中,从耳入心。
“没事,有我在。”
凉子默默举起了酒杯。再度当机的大脑里又跳出了三个字:完蛋了。
半晌,她才含含混混地应了一声:“……嗯。”
很快,又是一曲结束。
“啊,你们在这儿!”
来人竟是十文字政纯。西装革履的模样看上去比平时英俊了不少。男人拉过晓之助,耳语片刻后,便放开了少年,又朝云里雾里的少女挥挥手,便混进了人群中。
凉子好奇地瞅着晓之助。
少年搪塞般地笑了笑,遂上前一步,站在凉子面前,微欠身,致意道:
“鹿又小姐,可以邀您共舞么?”
灯光淋湿了他的黑发。
凉子努力平复着愈发不对劲的心跳,羞怯笑道:“好。”
而鹿又凉子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曲竟只为他们两人所奏。
少女顿觉腿软,全凭毅力支撑才未倒下。她紧张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求助地望着面前的晓之助。而少年兀自扶住她的腰肢,托好她的手掌,瞥了她一眼,低声说道:
“有我在。”
随即,开始演奏。
——还是探戈!
鹿又凉子感到自己已经超脱了“蒙圈”的范围,只能将全身交付晓之助,任由他领着自己在舞台上、灯光下、注视中,前进,后退,转身,下腰。
少女的秀发和裙裾在空中划出了柔丽的弧度。
伴乐淌过耳边。她渐渐拾回了理智,在一进一退间细细倾听着音乐。她确认自己没有听过,但很特别。小提琴的旋律高调却内敛,好似满是微笑与爱的女人欲拒还迎,纠缠其中。而高潮到来前钢琴有力的击键仿佛是一次深呼吸,深呼吸之后便出发,去征服整个舞池,来迎接这个女人。
她从不知晓之助还会跳这种舞曲。
也从不知,和他跳舞,自己竟会变得如此欢愉——
扫除所有悲伤,抚慰所有痛苦。
只剩……一步之遥。
随即,曲终。静默三秒后,全场忽然掌声雷动。
而舞池中央,凉子牵着少年的手,忽觉怅然若失。
“八百屋先生,你怎么不提前说要跳探戈呀……”
少女羞恼地咕哝道。
晓之助挠挠头:“抱歉,十文字先生让我瞒着你,说是惊喜。”
“……”她噎住了,根本无法反驳,只好错开了视线,支支吾吾道,“的、的确是惊喜没错啦……”
完了。怎么感觉今晚好像被吃死了。
鹿又凉子恼意顿生。她强压下了这股莫名其妙的恼意,赶忙转了个话题:“嗳,八百屋先生,我能问一下,刚才那首曲子叫什么?”
少年身形一顿。
红潮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上了原本白皙的面颊。凉子惊讶地看他面红耳赤。
“我……我也不知道。”
然后,晓之助撒了个显而易见的谎。
井上莲牙晃了晃杯中红酒。葡萄酒醇厚的色泽十分赏心悦目。
“Por Una Cazeba呢……”她喃喃道。
“嗯?什么?”舞伴狐塚清四郎瞥过她。
她朱唇轻弯:“刚才那首曲子,是一首很有名的西班牙探戈曲。”
“哦?那翻译过来呢?”
“有许多人都译作‘一步之遥’。”
“不过我更喜欢——‘只为伊人’。”
*和鹤田美津子大姐姐的互动文!
*本来是想写知心姐姐的,结果卡住了(ntm
*鹤田姐姐真好啊(流口水(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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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那是黄玫瑰尚在花苞中沉睡的时节。
花苞还未长大,绿茎在风中微摇,甚至连簇拥的叶亦瑟缩着,仍不能去保护什么。
鹿又凉子从浅眠中醒来。
漏入眼中的是绿荫深深,阳光星点,斑斑驳驳地染遍视线。她揉了揉眼。
起先,她看见的是一把撑开的红伞。距离并不远,就在十步开外的花坛旁。
三月初,学校中庭的小花园里已开始了别样的喧闹。石径两旁娇俏而立的紫叶李丛丛粉白,连翘和迎春花手牵着手缀出了金黄花浪,而山茶则更傲然些,兀自盛开,殷红似血。
阳光正好,在伞面上跃出了星屑般的晶莹,再直直投在地面上,缓缓淌了开来。
凉子有些惊讶。因为她认得那把红伞。
“美津子姐……”
红伞一停。伞下的白影转过身来。女性莞尔一笑:“醒了?”
——鹤田美津子,身处“徒然堂”的“九十九”之一,尚不知其原型。
“嗯……”
鹿又凉子从长椅上站起来,午睡后还有些微的困乏,她揉了揉太阳穴,向花坛走去,和女性并肩。花坛里皆是些还在熟睡的花骨朵,在略有寒凉的风中楚楚摇曳,不愿意早早醒来。凉子挠挠脸,瞥了一眼被纯白棉帽遮去了大半的侧脸,轻声问道:
“美津子姐,今天怎么想着从‘徒然堂’出来了?”
红伞微斜。秀发与玫瑰一色。
“散散心,也来看看凉子。这里的花真多,又漂亮。”
前半句算是回答,后半句则是感叹。
“是啊,这个破地方也就只有这里能看了,”少女耸耸肩,语气一转,颇为汗颜地补充道,“呃,不好意思,我只是……”
美津子笑而不语。
许是家中没有姐姐的缘故,自从结识了鹤田之后,凉子便喜欢和她聊聊天。而在之前的几次交谈里,鹤田美津子也知道了凉子的心事,包括讨厌学校,以及自身体质。
凉子并不是故意要抱怨些什么,这些琐事也不值得她刻意抱怨。只是不知为何,在面对美津子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卸下心防。
……是好事吧。
“凉子刚才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少顷,话题重开。
“嗳?”少女一怔,挠挠脸,“这么说来……好像是做了个梦。”
有些模糊了,残留的片段也不连贯。只记得自己大概是在什么地方迷了路,前因不明,后果不清。
一声轻响后,红伞收了起来。白衣袖滑过空气,黄玫瑰背向阳光。
鹤田美津子望着她,秀眉微蹙,朱唇轻启。
“记得要护好自己啊……”
话音未落,人面已不在。徒留一句忠告,落在了花苞上。
鹿又凉子眨了眨眼,云里雾里地伸出手去,虚虚地合拢了五指。就连那绕指的精魄,最终也散去无踪。
什么意思?
(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来还真有一番道理。
自从童年经历过“神隐”之后,她做梦便很少再清楚意识到“这是梦境”了。
粘稠的黑暗裹住了她。鹿又凉子伸出手去,触到了什么,凉意顺着指尖一路窜上心头。她打了个寒噤,这种触感却不算陌生,像薄薄一层玻璃。于是手握成拳,指节再度敲了上去。
这一敲不得了,整面“黑暗”竟由此横生裂纹,径直在她面前崩作碎片,“哗啦啦”掉落在地。
凉子被吓了一跳。
紧接着,眼前似是摊开的画卷,幽幽映出了一间宽敞的和室。
人们身着和服,在房间两端正襟危坐,房间的中央则仅剩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相对而坐。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盘好的乌发,朱唇轻点,白袍一袭;黑色的羽织犹如浓墨,剑眉星目,眼含柔情。
目光相接时,两人微微一笑。中间的空阔便只是空阔,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对方。
巫女打扮的女性分别斟上三次酒水,再交由身着纹付羽织袴的男性与白无垢的女性,分三次喝下。
“‘三三九度’……”
立于中央的凉子喃喃出声。
这里应是神社正殿。室内极静,她的声音却未曾惊扰到仪式,就连影子也未曾投在地上。只有斟酒声不停回荡。日光被隔在外,房内烛火幽明。
她又不由打了个寒战。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这是谁的婚礼?
无数疑问盘踞着大脑,鹿又凉子紧了紧拳,下定决心后,拔腿便向门外跑去。
不管怎样,先出去再说!
可她想错了。一踏出这个房间,迎接她的便是黑暗。
她原以为这是个完整的世界,至少正殿外连接的应是神社的土地,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太熟悉了……这不就是来时路么?
凉子停下了步伐。婚礼似乎还在她身后机械性地上演着。神官正高声宣告着什么,字句不曾入耳。
她四下望了望,叹了口气,有些心累。
不知为何,她极不愿看完那场婚礼,就像是……提前知道了结局似的。
凉子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着了。她使劲儿拍拍脸,深呼吸几次,将正殿彻底抛在了脑后。
黑暗中前行,不需要方向感,也不需要地图;不知自己走得是直是曲,亦不知自己是否绕了弯路。
唯有自己的足音仍旧忠诚。
鹿又凉子心知肚明,她这是又“迷路”了。
她只是不明白,究竟是哪路鬼神看中了她这黄毛丫头,以至于想要将她困在这无边无垠的梦中。
以及,她似乎……忘记了该如何脱离。
真头疼。她心想。
——直到那抹纯白再度出现。
(下)
红伞下,白衣女性婷立。
“就知道你会迷路,还好及时赶来了。”
“……美津子姐?”
这黑暗竟因她的到来而淡了不少,曲折光径忽自脚边延展开去。她立于前方,鬓边流苏轻曳。
凉子并未上前。她有太多疑惑,勉强挤出口中的却只是一句:
“你怎么会知道我……”
“我不是提醒过你么,小傻瓜。”
“……啊。”
那天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凉子赧然,挠挠脸:“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莫名其妙就‘迷路’了,嘿嘿。”
还好已经习惯了,若是从前的话,或许早就放弃继续前进了吧。
美津子无奈地轻叹气:“看来光提醒还不行呢……凉子,你需要‘护身符’。”
“嗳?美津子姐,你不知道,护身符对我没用的。”
不论是从何方求来的玩意儿,对她来说,一律都是废纸。该遇上的还是会遇上。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自己的“能力”。
“不是的。”
女性款步上前,牵过她的手,轻声说道:“你所需要的护身是‘九十九’。”
“……什么?”
“我们走吧。我带你出去。”
她不再多说,兀自牵着少女的手,引她向前走去。
——明明是灵体,却能真实触碰。甚至还有些温度,攀上指尖,绕进心底。
这究竟是谁的温度呢?幽幽柔柔,若即若离。好似古时绕指红线,又好似……
鹿又凉子突然瞠大了双眼。
“神前式”的祝福,白无垢下的女性娇羞地笑了。那一夜鱼水交欢,灵魂与身体同时契合。
起初是幸福的。赏樱赏月,共读诗书。偶尔他离去,她便整理起他们的房间。擦拭这个,抚摸那个。窗棂下摆的是她带来的嫁妆之一——细颈鹤纹花瓶。
她总舍不得摘花放进去,一是怜花,二是怜它。即便侍女仆人多次提醒这是下人们的活,她也不听。
“难波江上芦,犹为记今夕。”
她轻快地念道。这是他送她的诗句里,她最喜欢的。
指尖温柔地抚过瓶身。于是花瓶几度被她拭得明净。
不知何时起,男人的离去开始频繁起来,有时甚至早出晚归,行色匆匆。望她时目光浑浊,说话时三言两语。她以为是他在外遇着了什么麻烦,但问也不答,便也忧虑。
直至那日经过廊下,踩中了侍女们的闲谈。
——主人想必是在外有了妾吧。
——可怜夫人,一个月没到,就被冷落了。
一轮残月,一盏烛火,今夜她特意等他,坐在窗边,出神地抚着花瓶。
“难波江上芦,犹为记今夕。”
“难波江上芦,犹为记今夕。”
“难波江上芦,犹为记今夕。”
她念着,抚着,声浅,泪深。
幽幽月色淋湿瓶身,她的指尖满灰尘。
男人终究一夜未归。
红线断了。断时闷声一响。是锐刃刺破皮肤、深及血肉时的声音。他大睁着眼,再也不动了。
满目殷红。
她失神地跌坐在地。刃上血迹转瞬便凉了。她勉力站起身来,踉跄几步来到窗前,抱起花瓶,手上血迹悉数沾了上去,浅浅几痕,深深一印。
推开门,走入后院,残月正似血,又如被她弃下的那一室深红。
她没什么好带走的,只是这花瓶,陪她多时,她舍不得;
她没什么能带走的,心是他的,人也是他的,这下,连命也是他的了。
从今以后,该怎么过呢。从今以后,该怎么活呢。从今以后,没了他,还能生活下去么?
夜色深重。江水湍急。芦苇在岸边招摇,红月洒了满地。
她痴痴地怀抱着花瓶,痴痴地念道:
“难波江上芦,犹为……记今夕。”
回过神来时,少女早已泪流满面。她停了下来。女性兀自向前走了一步,并未回头。
凉子仍牵着她的手。
“难波江上芦,犹为记今夕。”
似被谁人狠抽了一鞭,白影骤然一震。
“我义无反顾……”
“——凉子!……别说了。”
美津子终于转过身来,哀哀笑了。那双蓝眸浑浊得像是夜色入了海。帽檐下的红色面具浓如人血。
“你不该知道这些的。”她又道,“……你迷路了。”
鹿又凉子不知该如何作答。流苏掩过美津子的眸。她再度背过身去,“我送你出去。”
仅一句,少女便从梦中醒来了。
夜半露浓,月光淡淡淌入。凉子坐起身来,任由寒意争先恐后钻进身体里。
徒然梦境。她想。一切早已注定,再重复多少次,也不过是徒然。
“难波江上芦,犹为记今夕;我义无反顾,忠贞永不移。”
她轻念道。抬手拭去了泪痕。
那么,迷路的,究竟又是谁呢?
※我也来当了一回死线战士(
※仍旧是十分啰嗦的1w字,并没有好好谈恋爱,对不起亲家母(跪地
※就不响应出场很少的夜半美人以及活在对话里的小九啦((
※不用排版了好开心!!!(等等
当你远远地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
鹿又诚一端茶进屋时明显不太对劲。这位兄长尽管笑容和蔼、语气亲切,但眼神凶狠、磨刀霍霍,凉子几度想提醒均被他噎了回去,只能向无辜的八百屋晓之助投去歉疚的目光,同时在心里嘀咕自己的哥哥不知是又犯什么病了。
好容易把这尊大神送出了房间,少女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低头合掌道:
“八百屋先生——啊,老,老师,刚才实在是对不起。家兄他……呃,可能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吧。”
青年倒来得镇定自若,摇摇头:“我没事的,不用道歉,”顿了顿,他笑,“鹿又小姐若是叫着不顺口的话,还是按照之前的称呼来吧?”
自从晓之助正式成为凉子的私人教师以来已逾两周了。起初便是凉子坚持称呼青年为“老师”,结果到现在她仍未习惯,不免挫败。
凉子咬咬牙:“不,我一定会改过来的。”
对此,晓之助只能付之一笑。
现在正是休息时间。雨声破窗而来。天总是灰蒙蒙的,玻璃上的一道道雨流则扭曲了视野,隐约得见屋外高耸的枞树林。灰沉的绿。
少女摩挲着笔身,瞥过腕上的数珠——真黑没有现身。尽管她曾表示过自己不介意这些,但女性仍是轻笑着摇头。
“凉子总是要长大的。……打扰到你们可不好。”
真黑极少说出含着些许调侃的话语,眉梢氲着淡淡笑意,看得凉子腾地红了脸。
“你说什么呢,我和八百屋先生才不是这种……他,他是我的老师。再说了,我才不想去理什么情情爱爱的。”
最后一句难免有些置气。然而清者自清,她其实不需要辩驳什么。言毕,少女又懊丧地心想。
忽而房门轻响,断了思绪。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望去,却见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凉子姐,凉子姐!”
小小女孩双眸闪亮,在得到眼神应允后,便迈着小短腿颠颠地扑入凉子怀中。少女稍一施力,将妹妹抱在腿上,手指梳过细顺的马尾,笑眼看她。
“杏子玩累了?”
鹿又杏子使劲儿摇摇头,“没有!只是,刚才遇见了一个大姐姐,她迷路了,所以杏子就带她来这里啦!”
哪来的大姐姐?凉子和晓之助茫然地面面相觑。
小女孩没注意到两人的反应,伸长脖子瞅见门外久无动静,“哎呀”一声:
“我刚才跑快了些,藤华姐姐是不是又迷路了呀?”
“……”青年猛地一噎,“藤,藤华?”
“嗯!藤华姐姐!”杏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帮她想了好久才知道她叫什么呢。可惜没想起姓氏来,所以就叫藤华姐姐。”
凉子看着晓之助一瞬现出的狼狈神色,忍笑轻咳两声,还未说话,白壁上便浮出了人影——菖蒲发色的女性甫一现身,杏子便惊呼着跳下去,向前跑了几步,朝女性招了招手。
“藤华姐姐!我还以为你又迷路了呢!”
金簪轻摇。女性倾头抬袖,眨了眨眼。
“藤华……哦,藤华是我自己。你是……刚才给我指路的小妹妹啊,叫——叫……叫什么来着?”
“杏子,鹿又杏子!”
这番对话竟熟悉得引人发笑。
看着杏子跺脚的模样,少女终还是忍不住笑了开来,晓之助亦无奈地笑了。听闻笑声,女性这才抬起头来,惊喜地向晓之助招招手。
“阿晓!凉子!太好了,我终于找回来了!这栋房子太大啦,要不是有……有……有这个小妹妹在,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看,转眼又忘了杏子的名字。
纸矢藤华是前些天才同八百屋晓之助结缘的“九十九”,据本人说本体是她发间那支展翅金鸟的发簪。
凉子好奇过晓之助为何会买下这样一支发簪,但不知为何没能开口。
至于她和纸矢藤华,之前倒经常在徒然堂见面,兴致来了也会聊聊天。
藤华总是慢悠悠的,好奇心和胃口比肩,唯独记性不好——少女曾坏心眼地指摘真黑和藤华真像两个老奶奶。
结果两位当事人皆未否认这句玩笑话。
不一会儿,杏子便拉着藤华出了房间,看样子是要继续玩下去。凉子有些担心,嘱咐妹妹千万别在人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杏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少女本想再说些什么,见状又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声叹息。
或许不该叮嘱她这些的。凉子突然后悔了。杏子还是个小孩子啊。
那么,她自己呢?
笔停了。纸上晕开一迹墨点。
“藤华有分寸,相信不会让鹿又小姐的妹妹为难的。”
晓之助淡淡说道。
凉子移开笔,羞愧地干笑:“……不好意思,又让您担心了。”
青年摇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轻声道:
“您的家人都很好。……有点羡慕。”
后一句太轻了,被铺天盖地的雨声所吞没。凉子费力捕捉到了星点字音,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抿了抿唇,忽然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八百屋凪彦。
“您的哥哥也很好啊。”
话一出口,谁料他眸光闪烁,而后微微蹙起了英气的眉宇。
凉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急忙扬声补充道,“我是说,您的哥哥很温柔,也很有责任感。‘清净屋’这个工作要面临很多问题的,比如——”
比如,对付狂百器。
她紧紧攥住了笔。笔尖微颤。
“鹿又小姐?”
她惶然回过神来,对上晓之助担忧的目光,慌忙敛好神色,笑着搪塞过去。
“我的意思是,不妨和他多沟通沟通。他毕竟是您的家人。”
复又挠挠脸,“抱歉,我好像……有些多管闲事了。如果我的建议让您感到不快的话,就请您忽略掉吧。”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他人触碰的秘密,就算揭开来只是一只猫、一个人、一件事,她也无权贸然涉足。
而此时他正垂眸沉思,并未给出回应。
思考时,眼眸里晕着光,让她想起了夜里笼住月亮的轻纱——确切来说,是同夜色交融的云层。可那淡淡薄薄、如雾似烟的光晕黯然而温柔,又令人禁不住心折。
兴许是她的目光太强烈,或是他终于从思考的迷宫中找到了出口,青年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没关系。谢谢。”
凉子迅速收回了目光,“……哪里,您不怪我就好。”
究竟是什么闯入了眼帘呢?
是他细碎的额发?温朗的眉目?还是他干净的笑脸,抑或妥帖垂下的发辫?
窗外的雨声那么大,却仍旧无法掩饰她忽然作怪的心跳。希望不要被他听见才好。
少女在心中如是祈祷道。
尽管此后鹿又诚一依旧态度恶劣,但好歹还是平安地送走了八百屋晓之助。
薄暮悄然而至。席卷整个东京的雨终于停了,潮湿的草香肆意弥漫。自屋檐滴落的露晶莹一粒。凉子站在门外,抬手拭去颊边的冷凉,缓缓呼出一口气。
“真黑。”
她轻唤。女性从珠串中现身。
雨云仍未退至天边,反而将黄昏逼得无处落脚。
“真黑,我那天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九默。”
少女的声音仍是平缓的。
自那件事以来已是一月有余,鹿又家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彼时凉子抱着男孩从门外冲进来的一幕。
可她还记得。
那日,大雨倾盆,她紧紧抱着九默,就像最初他们相遇那样。
“真黑,我时常会想。
“那孩子还好么?是不是正在我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健健康康地活着呢?又或许,他已经死了,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呢?
“最近总是下雨。他那么小,孤单一人,雨淋多了,会生病的。
“——哎,他是‘狂百器’。我忘了,他不会生病的。
“……我时常会这么想,真黑,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
“我知道我不该许愿的,九默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下次再见面,也许就是死路一条。
“可我……依然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
雨又来了。坠落屋前的梅树上,将青黄的梅子洗得透亮。
少女撑起了手中的伞来。话语轻轻掉在脚边,渗进了湿润的泥土里。
她慢慢背过去,将整座城市置于身后。倏忽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真黑,我觉得自己真是卑鄙至极。”
梅子黄时雨。
◇
对眼下的东京来说,天晴似乎成为了奢望。
福至心灵的那一刻,少女正巧在愉英堂里看书。梅雨的湿气透进店里,沾湿了手中的书页。她抬起头,瞥见了书架上的某本书——就像是万里人潮中蓦然回首那般凑巧,“灯火阑珊处”的书脊上,素净的字体镌下了书名。
“十文字先生。”她将书拿出,举给青年看,“请问这是不是前天八百屋先生正在读的那本?”
“喔,还真是,”十文字政纯笑道,“晓君很难得没有把这本书买回去。”
“是呀。”
凉子却有些庆幸这种“难得”。她想了想,笑吟吟地向十文字政纯借来了纸笔。一方白笺,一行话语,一个落款。她动作娴熟地写好,细心地夹入扉页里,再把书仔细地沿着原位放进去。
不知他几时才会发现这个惊喜。他会回她么?会回什么话呢?
真让人期待。少女眉眼弯弯。
十文字政纯看在眼里,挑眉作诧异状:“很少看见鹿又小姐如此开心啊。”
“嗯,因为这个游戏很久没有玩过了。”凉子毫不掩饰笑意。
“哦?游戏?”
“对,游戏。”
她伸出手去。指腹摩挲着书脊,少女温声答道,“小时候最喜欢和朋友玩——”
话音戛然而止。手指停在半空。
鹿又凉子瞪大双眼,半张着嘴,像是透过这满列书籍的书架看见了什么,足以令她惊惧至此的东西。
怪物?巨兽?幽灵?杀人犯?
不,不是的,都不是的。
齿轮无法啮合。碎片无法拼凑。
少女孤身踩过碎散一地的“拼图”,茫然地拾起了一块。那上面竟一瞬有如镜鉴,讥讽地映出了她仓皇的脸。
怎么可能?
“——鹿又小姐?”
凉子惊慌失措地回过神来。十文字政纯不知何时已走至她身旁,因担忧而微俯下身。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尔后才察觉这样做实在是不礼貌,只能慌张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我……我没事的。让您担心了。”
政纯眯细了眼,审视般看了她片刻,这才收了目光,轻快地开口:
“也不知晓君多久才能发现。真期待他的反应啊。”
“……嗯。是呀。”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入耳畔。凉子闭了闭眸,涩声附和道。
那是拼图么?
那些丑陋的、崎岖不平的、阴暗无光的图案,那些遍布的环状山脉,那些深暗又晦涩难懂的地形,在她脚下一味地肆意延展、无限拓宽。
那是拼图么?
她无从得知。可她知道,她害怕那里。
就像她害怕去探寻自己记忆里的缺失一样。
然而,纵使怀揣恐惧、怯意与彷徨,生活也仍在继续。
教室窗外,紫阳花开得正盛,丛丛水色在雨中斑驳,构成了抽象派的画作。这雨幕里,就连行人交织、车马经行都模糊得徒留灰影来去。
凉子正发着呆,目光忽然被钉在了某处。随即,她站起身来,径自走出了教室,将上课铃抛在身后。
——嗵!
杯子突然倒了。
鹿又诚一下意识收回手,眼睁睁地看着杯沿在桌面上滚了两转,在桌沿处又慌忙接住了它。他不解地望着光滑的杯身,试图回想起方才的心悸,又听得坐在沙发上的妹妹唐突叫道:
“呀!戴佛珠的姐姐!”
闻言,青年匆忙撇下了自己的疑惑,抬头看向杏子——而小女孩早已跑跑跳跳地溜出了书房,读至一半的连环画就这么扔在了沙发上。他叹了口气,起身大步追了出去,还未走上几步,便见妹妹愣愣地站在门外的走廊上。
“杏子,怎么了?什么‘戴佛珠的姐姐’?”
这家里会戴佛珠的只有凉子,可她此时理应在上课,难不成是翘课回来了?
杏子迷茫地撅嘴:“就是一个戴佛珠的短发姐姐嘛。‘哧溜’一下就不见了……”
心头“咯噔”一下。诚一蹲下身,有些强硬地扳过妹妹双肩,蹙眉问她:“杏子,你跟哥哥说实话,你是从多久开始能看见她的?只有你一个人看得见么?还是说你和凉子都能看见?除了戴佛珠还有什么特征——”
够了,他已不想再见到旧事重演了。这件事既然被他发现了马脚,就必须斩草除根,让凉子和杏子都免受灾祸。凉子已经够辛苦的了,好容易能安生几天,他可是她们的哥哥,一定要……
“哥,哥,疼,你抓得好疼……!”
杏子的惊叫像是扇在他脸上的一记耳光。
鹿又诚一回过神来。妹妹惊惶的小脸刺进他眼中。青年急忙放开攥住她双肩的手,张口想解释,话却堵在了喉头。
……我究竟在干什么。
他不由颓丧地诘问自己。
杏子见哥哥不说话,扁扁嘴,也跟着蹲下身来,望着刹那颓然的兄长,伸出小手,揪住了他的袖口。
“哥哥,你没事吧?杏子不疼了,真的不疼了,你看!”
她晃晃小脑袋,努力摆出一个极灿烂的笑脸。
惊慌和泪光皆未从眼角褪去。羊角辫轻摇。
诚一无言地抱住了这样的妹妹。
他想起那天,凉子淋雨归来,怀中紧抱着一个男孩。
这是从他记事起第一次看见,那个自小拘谨柔软的凉子,挺直脊背,用沉默反抗父亲,不曾低头。往日温良的眉眼里写满了决然坚毅。
他既愕然,又心疼,更欣慰,也踌躇。
凉子正在渐渐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再不复那个曾视他如神、遇事只会哭的小小女孩。
随即,鹿又诚一发现,他开始不知道如何去对待凉子了。
“……抱歉,杏子。是哥哥不对。”
怀中的小女孩摇了摇头。发辫蹭过他脸颊。
阻隔在外的雨声忽而近了,落入他心底,激不起涟漪,却积起了水洼。
诚一恍惚心想,他仍欠凉子一个拥抱。
——一个慰藉、温柔、包容的拥抱。
◇
八百屋晓之助刚从徒然堂出来。雨下正酣。遮住视线的伞底掠过一角薄红,类似袈裟的质地令他一怔,再抬起头来,已不见影踪。
有些像真黑的衣服。他淡淡心想。
正准备走上街头时,那抹薄红却又在眼前突现。青年云里雾里地抬起伞来,看见了来人——正是面色凝重的真黑。
他和真黑交际并不多。在鹿又凉子家中担任私教时,真黑总是不出现的。不过,他曾有幸瞥过她的身姿,正如凉子腕上那串数珠一样,沉静、无波无澜。
——与此刻大为不同。
付丧神并不知他心中所想,拦住他之后便直奔主题,肃声说道:
“凉子不见了。”
穿过朱红色的神社牌坊,迎接少女的是以紫阳花铺就的幽径。
这个牌坊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校庭内。常青树摇荡着新叶,遮遮掩掩地抚摸着牌坊的顶端,着实令人生疑。
当然,生疑并不会成为凉子动身的原因。
她只是感到了一股“非去不可”的冲动。这冲动自心底一股脑地涌上来,像是爬满屋檐的藤蔓,缠裹住她怦怦直跳的心脏。
所以,她踏上了那条路。
紫阳花一路迤逦,曲曲折折,延伸至遥不可视的尽头。平坦的小径两旁,树木笔直探入天际,宽大的叶片层层叠叠、蔽日遮天,把投下的光筛得薄透了不少。梅雨好像被隔在了牌坊外,她试探着收起伞,没有感到分毫湿凉。
倒也方便。她耸耸肩,晃了晃手腕上的数珠,几声脆响。
——没事,有真黑在。
牌坊离她越来越远了,渐渐小得只剩一痕浅淡朱影。凉子回过头,慢慢走下去,向路旁一团团水色的紫阳花伸出手,蜻蜓点水般触过。细嫩的花瓣在指尖轻颤。
没有恐惧。没有惊慌。
她甚至开始觉得,真黑在不在都无所谓了。
这条路究竟会通向哪里呢?
只要这样走下去,就会抵达终点么?
真的这么简单?
思绪尚在半空徘徊,鹿又凉子不得不停下了步伐。
风烟自来去,眼前光景突变。凉子双目圆瞪、舌头打结,一时间甚至无法消化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遇见了一个少女。
——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她】长着她的面容,穿着她的衣服,却展露出了和她截然不同的灿烂笑意。树影幢幢,肆意泼在【她】身上,【她】便仿佛自阴影而生、与光明相悖。
【她】笑着,从容说道:
“我们终于见面了。”
【她】毫不介意地向她走来。停下身时仅仅三步,近到凉子能看清那双眼中聚散不定的光华。凉子不禁警惕地后退半步,捏紧了伞柄。
“别这么戒备呀,我可是一直很想和你聊聊天呢。”
【她】语气轻快,全然没有初见面应有的拘谨,更谈不上礼貌。那口吻像是旧友重逢、故交再遇。
“你是谁?”凉子毫不客气地问,“我们认识么?”
【她】闻言,吃吃笑了开来。笑声玲珑。
“说什么傻话啊,凉子。我不就是你么?”
曾有一位哲人说过,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认识自我。凉子吞了口唾沫,自嘲地心想,她的“自我”居然还具象化了,真是走运。
可这样并不能缓解突然袭上心头的恐慌。本能在脑际警铃大作:不能过多纠缠!
“你是我?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吗?”
凉子一面抛出问题吸引注意,一面试图通过佛珠召唤真黑。但无论怎么呼唤,真黑都不回应,数珠仍旧安静地绕过她的手腕。
“别挣扎了。真黑不会来的。”
凉子抬眼看【她】。
【她】笑眼灼灼。
“这里只有你我,多好的机会。——噢,对,你问我怎么证明,是吧?”
真黑不会来,也就是说,这个空间阻绝了真黑?
这下糟糕了。凉子有些不知所措,眼角余光迅速瞥过身旁的事物。不管【她】是不是她自己,总之,三十六计走为上,先逃出这里再说也不——
“十年前,你遭遇过‘神隐’。”
凉子一僵。
“一个月前,你在学校结识了一个朋友,叫爱子。春分后没几天,你和真黑结缘了。没过多久,你又救下了一个狂百器。”
【她】背书一般流利地说了下去。
脑子一片混乱。凉子张了张口,想问很多事,但问不出口,只能抿紧唇不说话。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都知道?”【她】笑,“我当然知道啊。我可是你,你经历过什么,在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
【她】正站在风与影里。
那是树影、人影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
凉子攥紧伞柄。四肢百骸俱在提醒她:你敌不过的。你敌不过【她】的。
而后,【她】开口道:
“那个时候其实你是想过的吧——‘如果我没有救他就好了’。”
凉子抬眼,振振说道,“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是的,她从未如此想过。尽管在分别后的这一个月里,她的梦里往往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但凉子清楚,自己从未有过这么混账的念头。
因此,她的反驳铿锵有力。
【她】笑了。似乎早有预料。
“对。可你一定想过,‘为什么我直到最后都在伤害他?’”
少女身形一僵。
“伤他一次还不够,还要第二次、第三次。想过去找清净屋来救他,是因为你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不是么?说什么负起责任、承担罪债,九默若是那时真的横死街头,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么?”
“……闭嘴。”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我为什么这么笨拙?我明明只是不想见死不救,可为什么总是不得其法?’”
“……不要说了!”
那都是她自己的声音。
“‘还害得哥哥担心我,给父亲也添了麻烦,还让平时那么关照我的式先生也为难不已。’”
“‘为什么我就不能再聪明一点,再高明一些呢?’”
“‘像我这样愚笨的人,究竟有什么资格渴望幸福与安稳呢?’”
“……别再说了……”
【她】平静地笑了。
“怎么,这可都是你的心里话啊?为什么不听下去呢,凉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可她说不出口。她无法开口反驳一句。她不能。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你呀,现在倒是交了个好朋友,也能称得上是交心的‘闺蜜’。”
“可凉子,你就真的能如此肯定,自己不会重蹈覆辙,最后眼睁睁地看她离去么?”
“就像九默那样,就像十年前那样。”
她百口莫辩。
“无数次让家人担心、动怒、不省心,伤害朋友,伤害亲近的人,又如此固执己见,自说自话,任性至极,愚蠢至极。”
“嘴上说了无数漂亮话,真正做到的却寥寥无几。”
“因为现在软弱无力,所以寄希望于快快长大,力量和成长有关系么?没有吧,凉子,它们没有任何关系。”
“逃避过去,一味生活在庇护伞之下,明明对十年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却不去追寻,只知道见不着鬼怪了便是安稳日常,完全不去思考真相究竟是怎样。”
“听见了吗?鹿又凉子,这就是你。”
“——这就是‘我们’啊。”
风烈烈地翻涌而过。花叶零落,树影萧萧。
责问、定论、正确、错误、应该、不该。
字字句句灌淋她身。分明没有雨,她却不禁颤抖。
凉子痛苦地闭上眼,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而【她】只是静静地张开了双臂——这是一个“欢迎”的拥抱。
于是,少女缓缓地迈出了第一步。
【她】笑了。那双眼眸正如深渊般漆黑。
◇
青年停下脚步,略显疲态。
雨势不减,笼罩东京的云和雨似乎正以这种方式来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是啊,无能为力。连和鹿又凉子结缘的真黑都寻不见她的踪迹,甚至,根本无法感知她的存在,更遑论他这样一介凡人呢?
晓之助微抬伞沿,环顾四周。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校庭里除他以外再无人影。
他从衣兜中掏出白笺。剪裁方正的卡片上缀着娟秀的字迹,落款处下笔微一上扬,昭示了写字人的喜悦。
听政纯说这是她幼时爱玩的游戏,她是笑着写下这些话的么?
他曾看过无数次她的笑容。大多缓静温婉,有时则稍染狡黠,偶尔难掩哀倦。
他也见过她害羞时的脸颊桃红,读书时的眉眼皆静,犹豫时的轻抿双唇,思考时的轻绕鬓发。
这都是她,都是名为鹿又凉子的少女。
他一直认为这世间太多偶然,他和她也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例,萍水相逢,又何必太过挂念牵绊?因此,在之后的诸多相处中,他总是顾念着,未能上前。
可现在呢?
晓之助叹了口气,将笺纸收归好,再度出发。
藏在怀中纷杂的情绪里,唯有一念清晰坚定。
——找到她。
凉子逃走了。
她奋力冲上去,试图撞开【她】的束缚,哪知【她】居然没有实体,只是一阵轻烟。于是少女踉跄几步,堪堪稳住身形,便继续向前拼命跑去。
从她和真黑结缘之后,这样的奔跑还是头一遭。在遥无尽头的花路上,少女攥着伞,跑过一棵又一棵参天大树、一丛又一丛紫阳花,直到精疲力竭,她才停了下来,“嗵”的一声跪倒在地,大口喘气,双腿打颤。
心脏似要跳出鼓膜。
“跑这么久,累不累啊?”
少女惊惶转身。【她】正站在五十步开外,眼神漠然——原来深渊从未远离。
握伞的手狠狠砸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凉子听见自己嘶哑的喘气声。喉咙里渗出了甜腥味。从额上冒出的汗珠流经眼角、淌过鼻梁,泪一般落入土中。五指陷进去,紧握成拳,泥屑挤进指缝里,压迫般疼痛。
树影漫上手背,冰冷一片。耳边传来【她】的声音。
“留下来吧,凉子。”
轻柔的呼唤。
“我不会离开你的。”
甜美的承诺。
“我不会像十年前那样离开,也不会像九默那样走掉。”
少女认命似的抬起头来,眼前突兀掠过一角朱红。
凉子瞪大眼,不敢置信地四下望去,那抹朱影却仿佛来去如梦,早已无踪。
她原以为,这个鬼地方不可能再有其他人出现了。就算只是幻觉,可对她而言,对现在这个连“自我”也无法击溃、反倒被逼至穷途末路的她来说——
凉子怔怔地望着【她】走上前来,站在自己面前,向她伸出苍白的手心。
“凉子,你就是我,我也是你。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终于,少女眼底一派清明。她直视【她】,站起身来,厉声喝道:
“滚,恶魔!!”
【她】竟被逼得连连后退。丈量着突然放大的距离,【她】磔磔大笑起来,面容扭曲。
“事到如今,你还要逃吗?!鹿又凉子,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哪怕只是一眨眼,那丹朱尽染的衣袖下,素白的手指也早已为她指明了方向。接下来,就看她自己了。
凉子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前走去。
八百屋晓之助在校庭里的一棵常青树前站定。低矮石阶在脚边划出了灰色的分界线。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选择这里。他说不清楚。实际上,自从上京之后,有很多事他都道不分明。
他只是隐隐有种感觉,非得站在这儿不可,这里有什么……或者说,即将有什么出现。
是什么呢?他想不通。
“阿晓!”纸矢藤华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他转过身去,望见了女性焦急的脸庞。
她的震慑仅是一时。【她】很快便跟了上来。
可这次再来,【她】却忽然换了个模样。或许是对她的皮囊彻底丧失了兴趣,【她】——他跟在她身边,步伐轻快。
是个黑发黑眼的小孩。曾在她梦中出现,那双眼眸依旧漆黑不似生者。
凉子虽然惊讶,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抿了抿唇,按捺住百转的心绪,决心无视。
他嘻嘻笑着说:“别不理我嘛。你瞧瞧,这张脸你还不熟么?”
她直视前方,缄口不言。
“你一定认识的,凉子。”他轻扯自己的脸颊,笑得像只猫。
她仍不说话。
“沉默可不是金子。”他撇撇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刚才没有用‘第一个朋友’来定义爱子,又是为什么会选择变成这个小孩的么?”
仿佛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浓重的树影在头顶婆娑。他幽幽叹了口气,蓦地停了下来。
“唉,你这个薄情的……‘杀人犯’呀。”
光明忽至。
“阿晓,我去过徒然堂了,谁都没有见过凉子,你这边呢?”
纸矢藤华比划道。
晓之助摇摇头。藤华连忙掩好失落,鼓舞似的笑说:“没,没事的,凉子不会有事的!不如我再去其他地方看——阿……阿晓!背后!你背后!!”
青年望着女性突变的神色,茫然地回转身去。
眼前的景色陡然扭曲。雨幕和空气共同吐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又随着雨雾一同明晰。薄红衣衫赶至。在藤华的惊呼声中,黑发少女跌入他们的视野,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晓之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接住了她。伞落了地,雨流顷刻便湿了他们的衣和发。
鹿又凉子怔怔地望他,动了动唇。她的眼里毫无光华可言。雨水自她脸上不断滑落。
这时,头顶多了一方屏障。他转头,看见拾起伞的真黑,颔首道谢后,接过了伞柄。伞面惨淡无光。
“鹿又小姐,”他低声唤道,“没事了,有我在。……我们都在。”
抵在他胸膛上的双手重重一颤。
她终于嚎啕大哭。
◇
十文字政纯驻足廊下。隔过走廊与梅雨,尽头拐角处隐隐传来了哗哗水声。
“鹿又小姐怎么样了?”
男人朝着空气询问出声。
“没有什么大碍。方才她的‘九十九’替她回家取换洗衣物,想必这时也应归来了。”
“空气”如是回道。声音温静。
“这样啊。那晓君呢?”
“晓之助大人正在客厅里。……我去为他泡杯茶吧,暂时消解一些烦忧也是好的。”
政纯苦笑:“麻烦你了,夜半。”
“您太客气了。”
长发轻摇,流苏缓曳。理应不为他人所见的存在,在政纯的视线里化作了人形。唤名“夜半”的青年轻蹙眉,目光投向男人身后虚掩的门扉上,复又敛了担忧的神色,向政纯屈身行礼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仿佛摇荡在皎白月色下的紫藤花串。
这时,水声忽止。
鹿又凉子换好了衣服。浴室里尚是热气蒸腾。她趿着拖鞋,走至门前,轻敲了敲门框,“笃笃”两声。
“真黑。你在么?”
熟悉的身影立刻投在白障上。
她笑了笑,“谢谢你呀,还帮我拿衣服,”顿了顿,低下头去,“……还有,抱歉。让你担心了。”
身影未动。凉子闭了闭眸,脑际里飞速掠过许多片段。
刺耳的话语、疯狂的笑容、无尽的迷途……不断闪回的定格中,好似拨开重重迷雾,某些词语和字句渐次明晰。
那是她彼时未曾注意过的细节。
也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丢失已久的那块碎片。
【她】说得对,她逃不掉的。有些事,注定得去面对。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真黑静静地看着她,伸手梳过少女的鬓发。
什么都不曾改变。然而,确实有什么变了,它缓慢得如同蝴蝶破茧、花苞尽绽。
鹿又凉子行经廊下,向出了客厅的夜半恭敬地行礼,夜半则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障子门,轻笑不语。
她忽然有些紧张,拉过门,和坐在桌旁的晓之助视线相交,又匆忙鞠过躬,坐定之后才苦笑着抬起头来。真黑不知何时消去了影踪,偌大的客厅里,两人对望。
“这次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都怪我做事不经脑子。”
少女双手交叠,弓身致歉。
晓之助定定地看着她,片刻,竟轻笑起来。
“别这么说,是我自愿帮忙的,不过到头来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
“不,不是的!”她探出身去想反驳,倒把他吓着了,又急急坐回去,挠挠脸,轻声道,“我很感激您。真的,我……”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青年的温暖恰好随雨而来。那时他接纳了狼狈的她,并未有过丝毫犹豫。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鹿又小姐情绪激动的样子。”
“……嗳?”
他啜了一口茶,“鹿又小姐一直是冷静自持的。所以,其实,”指腹摩挲着杯把,稍稍红了脸,“……我很高兴。”
很高兴看见你不为太多人所知的另一面。这种高兴,或许更趋近于“庆幸”。
——庆幸那一刻,我在你身旁。
少女一瞬哑然。
眼热鼻酸是个老土的形容词,但她找不出其他词语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她有些想笑,抬手掩唇,一径明亮自手背滑落无声。
沉默片刻,凉子抬眼瞥他,细声道:“您可真奇怪啊。”
闻言,青年微微一笑。
这笑容里仿佛藏匿着所有的光与暖。
她便也笑了开来,转头望向门外的天与雨,眯细眼眸。
“一个人在那里,很容易发疯的。我差点以为……我出不去了。”
仿佛随时都站在深渊边,只要迈出一步,抑或纵身一跃,就再也回不去了。
心有余悸?劫后余生?似乎都不对。
因为那深渊正是她自己。
凉子转过头来,看向他沉静的眼瞳,笑意苦涩,“没什么,您忘了吧。我瞎说的。”
晓之助注视着她,欲言又止。半晌,他温声应道:“好。”
◇
几天后,梅雨终于停了。东京迎来了久违的青天白云。微风送香,若榴凝红。
送晓之助出了门后,少女回到了房间。薄帘轻荡。摊在桌面上的书便翻过了几页,哗啦啦直响。响动停息后,书页与书页间唐突出现了格格不入的东西。
凉子不明所以地上前去。定睛一看才发现书页间夹着的是一张小巧的白色笺纸——是她写过的那一张。
她好奇地拿起来看。
“凉子姐——”
杏子的声音在身后突响。小女孩像是某种小动物,欢快地蹦进来,扑在少女忽然僵住的身体上。
“杏子,快出来,姐姐正在看书。”
门后又传来了鹿又诚一含笑的声音。
“姐姐才没有看书呢!姐姐——咦?”
杏子扒住凉子的衣衫,抬头望去,眨了眨眼。
“杏子,快出来。”
青年推开门来,招呼着小女孩快出来。女童迈着步子急急跑了出去,掩上门后,好奇地眨着小鹿似的眸子,扯了扯诚一的袖口。
“嗯?怎么了?”
“凉子姐脸红了哎!”
“…………”
这时,少女踏着最后一个字音推门而出,全然没有注意到眼神古怪的哥哥和好奇张望的妹妹,径自下楼离去了。
被她留在桌上的那张白笺上,日光徐徐点亮了两行字迹各异的留言。
落款是“鹿又凉子”的那一行,字迹秀丽地写着:平日多谢您关照,今后还请多指教。
而落款是“八百屋晓之助”的另一行,则写下了这样的回应:
我会伴你左右。
写作大暑读作小满【【【
拖了这么久还这么短小!!!!我真的是已经不会写中文了!!!!
大概会有修改——
扑通一声跪在落面前,以头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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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的眼帘之下看见的黑暗并非空无一物。他知道面前是那低矮略微倾斜的顶,想起不知谁人踩过木板发出吱吖的声音,感觉到碎屑悉悉索索落到他的脸上或被子上。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悄悄抹去赃物的袖口上,留下朽木与灰尘的气味。
“该起来了!!!就知道睡!快点起来吃了饭,都给我出去干活去!!”
猛烈地捶门声伴随着一位老妇人的骂声传遍整间屋子,警报般刺激着神经。个室里模模糊糊有许多人影,闻声都纷纷迅速套上衣服爬起来,打开了门跑出去。
门缝间洒进的光仍是灰蓝色。他的视线追逐着那些人的背影远去,而自己只是缓缓撑起身体,犹犹豫豫地站起来。
这间孤儿院,他曾经的居所,弱肉强食的大社会中,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来自精神,现实的鞭挞,被赶着不许停下工作的步伐。他与众多和他一样的孩子一起经历,有的沉溺痛苦,有的变化适应。而自婴儿时期就接受如此“教育”的他,幼小的心中甚至都没来得及发育出接受感情的末梢,就已逐渐积起厚厚的茧,那些微的“感情”,几乎再无机会被触碰到。
不过这让他如期望一般变得十分能干。不存在同龄人常犯的叛逆,仅仅为了“生存”与“工作”而活——他是他饲养者的绝佳的赚钱道具。身体健壮(脚步虚浮),思绪明晰(视界摇晃),话不多说高效率完成工作(稍微两下推搡就跌倒在地),几乎失去睁眼的力气。
奇怪的接续,无数雷同的记忆中的特异点,抓住的这一天的感受似乎尤为鲜明而特别。
“没事吧?你怎么了?”
突然出现一个清晰的影子——用白色的轮廓来描述应该更为妥当。成年男性的体积,视觉和触觉上都感受到的可靠而柔和的光。
他应该是抓住了男人的大袖子。
“头晕晕的。”
“让我看看。”
蹲站着的男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有点发烧呢。我去给你拿些药吧。”
“时海先生!”
“我,今天想休息,可以吗?”
听见了希冀的话语,这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他仍保留的,仅存的孩子气。
“……不行。”
“今天还是不要呆在这里比较好,大概。”
男人握了握他抓住自己袖子的手,随后轻轻拍开。
“该去打工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头顶传来温柔的力道,取代了手心凉风吹过的刺痛。
“我知道了。”
睁开眼画面归为虚无的白,虚假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可是自始至终也没能从他眼中看见一张清晰的脸。他所想的……多半是那白色轮廓的男人。零零落落点缀散落在记忆的黑洞中,偶尔有一片如这天一般格外明亮,无序而自然得展开繁星闪耀的银河,如同具有生命的活力。
但那构成的本质,却并不是有生命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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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样?”
时江看起来已经等待许久,迫不及待问道。松井缓缓摇头,莫名放慢的动作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也像是不忍看到时江对着结果的回应。
然而他那细长好看的眉还是纠在了一起,组起那最为熟悉的愁眉苦脸。“嗳…还是不行吗……我以为借返魂香的力量,一定可以找到什么线索的……”
“时江,你有没有兄弟?”
“什么???”
突然发话的松井一问问得时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重新回忆了以后,才发现。小时候我遇到过一个人,与你长得很像。但也不太一样。叫时海。”
“这……”
“我是,不知道……”
化型之后大多数时间都是孑然一身的时江,别说与自己长得像的付丧神,就是一个与自己一样没用的付丧神都没见过。况且付丧神又不如人类,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兄弟姐妹之类的,听着就觉得荒唐极了。
“噢,这样啊。”
观察了好一会儿时江奇妙的神态变化,松井依然是平平淡淡地作出反应,普普通通地示意准备离店回家。
和时江不同,他是无法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仍未察觉角色颠倒的两人,怀着各自的思绪踏入小雨夜幕中的东京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