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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我最不害怕的,就是等待。
青蓝的水波氤氲着头顶的月光,返照出摇曳跳动的光影。那柔滑晶莹如琉璃的色彩,营造出幽暗飘渺的世界。
他轻轻踏出一步,面前的水流如同水晶丝绸一般掀开露出幽深的甬道,足底泛出细微的水波。幽蓝色的水波摇动,有种难以形容的静谧。他忍不住心如擂鼓,忐忑不安,如同即将上战场的新兵,又好似离家数十年匆匆回赶的归客。这种害怕又期待的莫名情绪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开始胡思乱想,想冬天的雪,夏天的蝉,想春天的乱花迷眼,秋天的落叶纷飞。这短短的一条路让他好像重新轮回了几百世,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
他终究又要见到那个人了。
作者:源源汪
魏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酒楼中了,但隐约觉得还带着些尚未散去的醉意。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环顾四周,视线所及都是些熟悉的东西,用自己还清醒的一部分脑子分析,自己应当是已回到了居所中了。
睡意中尚夹杂着些醉意,使得魏蓉一时间脑袋仍旧有些空白。她空在床上坐了半响才想起来,昨日有个家伙找上门来坚称自己救过他的命,是来报恩的。自己虽想推脱但是最终还是跟着这人去到城中酒楼吃酒。不料两人相谈甚欢,自己三番五盏下来居然喝醉了,竟是醉得连怎么回来也不记得了。
堪堪回想起来昨日种种,魏蓉整个人仍旧是有些发愣的。毕竟这番事情想来,多少有些不真切,听着倒七分像是戏文里唱的奇遇,哪像是她这样的人会遇到的事儿?
直到魏蓉整着自己的衣衫时摸到了怀里那六两银子,这才敢确定那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
现下想来,魏蓉才有些后怕起来——那锦衣公子才不过是见了一面的人,并不是什么知根知底的朋友亲人,怎么头一回就能在人前喝醉呢?万一被卖了也没处说理去——当然她此时的想法还是带着些酒气的。毕竟谁见过拐卖人口什么话都还没说,先给对方一打银票的?退一万步讲,拐骗一个村头的女先生,蒙头一棍就完事儿了,何必投入这么多呢?
但胡思乱想又哪管得了那么多?又瞎想了一阵,魏蓉才掏出怀里的碎银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暗忖,这沉甸甸的银子是挺真切的,摸着手感真好。要说这人穷久了,蓦地掉下几两银子来,比起担心到底还是愉快多了些。说不得还是有些美滋滋的。
至于那些胡七八糟的事情,不管怎样都已经发生。既然多想无益,那就不如不想。魏蓉这么在心中如此安慰着自己,便将那些事抛诸脑后了。
回头过两天,正好能去城里书斋买几本有趣的书。要说这村里头的学塾毕竟只是大家筹钱办起来的,并非官家学堂,不过就是用来教教孩子最基础的东西罢了。平日里头她也就是带着孩子读读《三字经》与《百家姓》,再多的也没有,不过是学习识字罢了,也不是冲着考功名去的。况且小孩子哪里受得住这日日的枯燥,倒不如买几本杂记同他们讲讲,权当是长些见识。
算来算去,除去这些,这六两银子剩下来的还够她吃好几顿大酒。也省得每回去赵家姐姐的小饭馆吃菜,还总被人家笑话抠门。
这一番思索的美景更是让魏蓉顾不上想昨晚种种,甚至日后花钱时都没想起锦云乐半分。而自那之后,她仍旧是照着往常的习惯,三日一去私塾地教人读书写字,一切似乎都如往常,毫无变化。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又是一个季度过去了。
魏蓉早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这六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按照她的设想再加上日常花销,这么花下去也很快就没了。与那位锦云乐吃酒的一日也自就被当作是黄粱一梦,唯有拿着书本与孩子讲那杂记时还能忆起片刻罢。
只是谁能料到,突有一天,私塾的老夫子带了个孩子过来见魏蓉,说是有个姓锦的公子付了一大笔银子让先寄养在学塾里。老先生说完了还给了魏蓉二十两银子,说是那个公子给的,叫她多照看些。
魏蓉听完很是不明所以:“哪个锦公子?”
老夫子奇道:“那人叫做锦云乐,他说你俩相识……难不成竟是寻错了人?”
“锦云乐……”魏蓉又细细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才想起来究竟是谁,“不是,怪我怪我,是我记性不好。许久没见,一时没记起来罢了。”
这一番话反倒叫夫子起了疑心:“你们可确是相识?怎的瞧来并不相熟。别是……”这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但魏蓉听得出这没说出口的话。
这突如其来的,有个外人过来留了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叫人照看,本就不合礼数,原是看在是魏蓉熟人的份上才接收的。现在看到她这支支吾吾的样子,必是心生疑窦,怕是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魏蓉心中暗忖,她与这锦云乐虽然有过一次相谈,也甚是投缘,但是到底之后是没什么交集。这突然有事,只怕不仅紧急且也不是小事。若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恐也不会特来麻烦她。
既是大事,又与个孩子有关……
魏蓉不再多想,赶紧往回找补:“夫子莫多想,这人乃是个世外方人,不常与人来往,又鲜少有事托我,因此我一时没想到罢了。想来这次是有急事要走,才只与您留了口信。”
夫子犹豫了半响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如此最好。”
魏蓉从眼角余光中见到一个少年的身影藏在不远处的拐角后,正偷偷看向这里。只见夫子向那个少年招了手,示意让他过来。少年则愣了一愣,立刻用手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才小跑着步过来。
夫子说道:“这就是那孩子。既然稍后讲堂就要开了,就由你领过去罢。”
“谢过先生。”魏蓉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待到夫子施施然走开,魏蓉才低头去看这少年。尽管他跑过来之前努力整理过了,但是一头黑毛还是乱糟糟的,大片的刘海几乎完全将眼睛遮没了,也不知这样他怎么看前路。这少年一直像是害羞似的低着头,魏蓉自然看不清他的长相。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脑袋顶上一个大剌剌的发旋。他身上的衣服很新,但是略微有些不合身。魏蓉猜测是锦云乐给他买的,但是因为赶得急加上不了解孩子的身量,就随便抓了一件给他换上。
这少年局促地不断搓揉着衣袖,站在魏蓉身边一言不发,似乎对现在这样的状况很不安却又努力地不表现出来。
魏蓉想了想,蹲下来平视少年:“我叫魏蓉,是这家学塾的教书先生,以后也是你的老师了。你可以叫我先生,但是若是不想也可以不叫。”她作了个小揖,看上去怪好笑的,似乎是为了调和两人之间略显紧张的气氛,“你叫什么?能告诉先生吗?”
少年的脑袋稍稍抬起来了一些,魏嵘在那一堆杂乱的额发后看见了一双闪烁不安的眼睛。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字词在他的口中形成,但是在脱出口的最后一瞬间又消散了。他只是无力地发出了一些不成词的声音来,然后沮丧地摇摇头。
魏蓉了然地笑了笑,也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是向少年伸出了手:“我带你去讲堂罢?”少年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回应,只是看起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魏蓉伸出来的手和投过来的目光,紧张地搓了搓手指,却没有握住对方的手,反而犹豫再三后小心地拽住了她衣衫的一角。
魏蓉如有所思地看着少年,迈着既轻又慢的步子向讲学处的方向走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走到了讲堂。魏蓉本还想按照过往的习惯向学生介绍一下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没想到少年到了学堂后立刻往距离所有人最远的最后排角落处跑去坐下,一言不发地跪坐了——他习惯性低头弓背,显得像是缩成了一团。几个顽皮的学生马上投去了好奇的视线,见到他这样胆小瑟缩的奇怪样子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魏蓉站在讲堂前面全都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先按照原本的安排讲起了《三字经》。一堂课中,所有学生都心不在焉,时不时转头去看那个少年,却又害怕先生责骂不认真听课而不敢正大光明地盯着。而魏蓉心中也想着少年的事,十分心思有三分也在那孩子身上,讲堂中的小动作也便视作无物了。
课毕之后,她如同往常一般被孩子们缠住了讲故事。刚开讲,她向少年的方向瞥了一眼,正见到少年如蒙大赦般地跑出了屋子。魏蓉原是想着课后能与他细说,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第一日,少年看来本性敏感,交谈也并不急于一时,便并未理会,白让这一日过去了。
第二日她放了课,又准备去寻少年,谁知刚收拾停当就发现他早已没了踪影。往后第三日,第四日也是如此。魏蓉竟是连着数日都没能和他搭上一句话。
每日魏蓉往往要到开课时才能见到少年带着书本与笔墨急急地赶来,而结束之后他便立刻匆匆跑走。原本没将少年的事太过放在心上,这一番下来,倒反叫魏蓉上了心思,心说今日必要抓住这个小兔崽子好好说道说道。
待到这日结了课,魏蓉打定了主意要逮着这个少年。于是即便如同往常一般被几个学生缠住玩闹了许久才得以脱身,她却也并不着急回家。既然少年不愿见他,那自己便上前去。
她缓步向夫子的住所走去——为了方便管理学塾,夫子就住在学塾后不远处,只需穿过一片小林便能到达。而少年由夫子安排了住处,找他询问最合礼数。
她走到夫子的屋前,刚准备敲门,却正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有打闹的声音。因为此处的林中有时会有野鸟来此筑巢,有些顽皮的孩子会趁老夫子不注意时过来掏鸟窝,算作游戏之一。魏蓉想着许是几个家伙又不长教训,过来骚扰那些无辜的鸟儿了,于是大步走去准备将孩子赶走,免得又遭夫子责骂。
不过走近了之后,她却停下了脚步。因为距离林子边缘尚有两三步处,里头的动静也听得更清楚了。
“撕拉——”
那是书本被撕碎的声音。
魏蓉放轻了脚步,身子向前探去,透过稀疏的树枝看见了里头正在发生的事情。五个孩子正把那个少年围在了中间,领头的小女孩正在将少年的书一页一页地撕毁,其他孩子则是像是好玩似的用脚不轻不重地踢着少年。少年瑟瑟发抖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缩成一团,根本连抬头都不敢。
那女孩儿又继续撕了两页,见少年没有反应,无趣地将书丢在了少年的身上:“什么啊,怎么连这样都不说话?难道真是个哑巴?”说着她走近了少年,用手指使劲地戳着少年的头顶,“你倒是说话呀,齐家哥哥明明说你说过话的。”
然而少年只发出了不成词的呜咽声,浑身都在发抖,像是见到了天敌的小动物一样。
“而且你遮遮掩掩的到底是因为什么呀?跟我说说呀。”女孩满脸的好奇,既没有气恼也没有不满这样的负面情绪,只是单纯的好奇。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少年的手拉开,让他没有办法再低着头遮盖他的脸。
处在这样的情形下的少年变得惊慌极了。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挣扎过,一时间几个孩子几乎按不住,差点滚成一团。男孩们抓着他的肩膀给了他脑袋一下才让少年停止了挣扎:“别动,我们又不是要干什么,就是想瞧瞧你的脸。”说着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脑袋并把他一直遮住眼睛的额发往后捋去。少年害怕地几乎发不出声音,嘴微微张着颤抖着似乎要说什么,却只是发出像是受伤小兽一样喘息声,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掀起他额发的男孩,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那是一双异色的眸子。
左眼是与常人一样的深棕色瞳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右眼却是如同最纯净的湖水般透明的蓝色。阳光照进被泪水盈满了的眼中,那眼底的蓝色仿佛是真的湖水似的在潋滟。
所有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惊慌地松了手。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并颤抖地叫道:
“妖、妖怪!!!”
美人圖
新桃初春爭道好,落筆輕挑,似舞娉婷腰;
翠尾勤摹遠山俏,墨飛素娥嬌。
簾外熏風偏迴搖,解鈴(兒)偷敲,學翻陽春調;
燕燕尋駐碧樓高,閒坐蘭巢,歌上雲梢。
前回書說到,楊柳岸因著夢中奇遇,始為京中妓者伶人摹形立傳,數月間往來戲院秦樓,尋訪其中人物,平添出許多花銷,令伺候他的書童明月也頗有了些怨言,竟偷來柳岸的紅墨,把家中簿子裡收支的明細圈了又圈,直拍到柳岸面前。柳岸見了,也祗好暫緩妓、優二傳,重又找了些能進賬的事兒來做。
正巧禾園東的花神廟新修好,禾老爺要在花朝節大排戲宴,拜花神,廣邀貴賤賓朋同賞,已籌備了數月。不但招來許多巧手木匠在花神山下搭新台子,請京中名廚創製新式點心酒食;又從京中各腔名班中選了十二名伶於當日飾演十二花神,連新製行頭也都要與舊制不同。禾老爺自詡此乃造仙境於人間之功,要將當日情景具都刊刻付梓以供世間流傳,列了各種書名,總目曰《花朝專供》。中有一書,曰《花朝十二伶譜》,要在花朝節前刊行,以捧此諸優。許是聽聞了柳岸因手頭之緊暫緩了二傳之事,便將《伶譜》所需之十二幅繡像並一篇讚文交託於他。
此時節方當初春,冰雪已化,風暖陽曦,大夢湖畔桃李山花嫩蕊將拆,又有昨夜春雨輕灑,遺玉珠顆顆映落晨霞,正是柳岸所居戲云臺外所見之景。書房中,柳岸正俯首案邊趕制一套繡像,正是為新刻之《伶譜》所繪,已畫了月餘,尚缺三幅未成。將近午時,便聽門外有人來訪,正是柳岸結義的兄長林文清。文清單字名雋,族行九,虛長柳岸十歲。此人十七歲便中進士,也做過不小的官,後受師門牽連被罷了官職,如今在文溪書院做個教書先生,也算衣食無憂,閒時亦常到禾園走動。他與柳岸二人最是要好,祗不似柳岸般鐘情歌台,進園子聽戲不過將白日消磨罷了。
文清今日前來一如往常,不必書童通報,徑直推門而入,就見書房一地團紙,新繪畫幅掛了滿屋,柳岸斜癱椅上,懨懨懶賴。文清不禁笑道:“賢弟今日怎生如此頹喪,全不復前些時奮筆揮雲之姿?”柳岸抬眼,見是文清,也不起身,懶懶道:“懷雲兄清閒人,怎知小弟我正如簍魚自困,苦悶難嚥。”文清聞言,捋鬚而笑,道:“人稱行雲筆的柳岸大才子,怎說出這般江郎自歎之語?”柳岸無奈道:“何來行雲筆,不過一毛延壽再世爾。”文清大笑數聲,道:“賢弟豈可自棄焉。”便將懸晾的幾幅繡像一一看來,問道:“這可都是為禾老爺將刻的新伶譜所畫?”柳岸道:“正是,說是要在花朝節前日刊行,我已畫了九人,正畫喜官,可畫了數日,總不見好,已不知廢了多少紙墨了。”文清道:“可是賀家班那個喜官?”柳岸笑道:“這世上斷生不出第二個的。”文清便奇道:“京中伶人千百,你最愛這個喜官,怎就他畫不見好?”邊說著,走到案邊,見有數頁文稿疊著,便拿起一觀,見開首題的是:“寶月嬌荷玉天仙稿”,知是為《伶譜》所撰之讚文草稿,往下看,寫的正是喜官:
天仙姓賀名喜官,年方十四,師從賀家三師父彩嵐,工小旦,亦工武旦,其蹺功京城冠絕,乃旦色中一郁郁含華之仙子也。
歌台初見,祗覺其面似月輝所映,膚是玉脂所凝,烏眉畫蛾,朗目藏星。腰比小蠻,裊娜隨風,足擬金蓮,靈矯踏鳳。媚眼斜睨,半含秋水連波,朱櫻微綻,盡吐蘭麝生香。聞鶴驚聲,聲似敲冰戛玉,有鳳鳴曲,曲可遏雨停雲。月袖回雪,如臨仙境瑤臺,虹綢飛花,又至香界寶剎。
其飾玉姣、鳳姐諸嬌姹姊妹,嬉時黃鶯弄柳,泣似好花含露,羞如霞濤釀玉,嗔若檀口濺蜜。喁語嬌聲,婉轉悠長,拈絹遮面,扭捏帶笑,真深閨處女羨春之天然態也。再演閆、潘二婦之流,雖淫詞浪調,自他口出,亦少去三分鄙俗,反添七分嬌趣,非但令人不覺其可憎處,而多生憐惜之情。
戲罷妝卸,亦是一副桃容李貌,巧笑嫣然之態。善觀察,嫻辭令,曉人心,真真是一枝貼心解語花,使憂者見之而忘憂,病者見之而可忘疾也。
文清讀罷,正欲評說,便聽柳岸那邊歎道:“我也不知,畫得媚了,便覺掩了俏,畫得俏了,又少分秀婉,端得秀婉,卻又失靈趣,真就是所謂‘難畫難描’;這幾日我畫了撕,撕了畫,總不得全法,所謂‘身在此山’之困,前賢果不欺我矣。”文清聽罷問道:“這喜官此回唱的哪齣?”柳岸道:“《戲貂蟬》一齣。”文清便道:“既是唱的貂蟬,畫得媚些亦可,倒不必太過求全,何況你這讚文寫得就香艷,繡像之態從之何妨。”見柳岸仍在猶豫,便又問道:“既是定了花朝節,算來祗剩半月有餘,印社可說了何時來取?”柳岸道:“前兩日已連著來催了。我看他今日還要再來,已想著收拾文房到惜芳樓躲一晚,我估摸著他也不好到妓院去堵我。”文清大笑,便問:“喜官之外尚有二幅,又是何人?”柳岸道:“德勝班的郝叫天,富樂班的趙寶德,這回唱的鐘馗屈公。”文清道:“原是他二人,戲我倒是常看的,這二齣裝扮皆戴髯口,你將底稿予我,我可替你描了,你到時補上眉眼即可。”柳岸一聽面開笑意,起身便靠了近來,拉著文清到另張案前,嬉道:“果然還是哥哥會關照人,小弟我可就等著這句話呢!”文清聞言嗤道“休來諂媚!”又見案上早已擺好了筆墨紙硯,無奈搖頭,道:“我早知你必畫不完,這才一大早過來看看。也罷,先吃過飯再畫。”
那邊廂明月早已把飯菜齊備,因著天氣正好,便擺在院中。八甘彩飯、太極鳳千絲、紅地百合圖、清灼三翠紅、江米肉丸湯,皆是文清讓醉仙樓做好送來的;另有藕酥凍子糕和五花蜜盒,乃是玉餟軒今晨新製的點心;而這半壺春,本是柳岸自釀的辣酒,用香雪龍珠煮成茶釀,便顯溫容淡暖,最合初春微寒時飲,也免在日間就喝醉了人。
二人在院中吃了半多時辰,那聽花印社的管事許三文果然又來催。要說這許三文,本是某酒樓跑堂的小廝,並無大名,某日大東家來看賬,臨走見門口有個賣唱的小兒,便隨手從櫃檯拿了三文錢施捨,轉頭便也忘了,因是大東家,便也無人去要。後來到年底算賬之時,這許小廝便獨自一人跑去大東家的宅子討,門房的不讓進,他便在邊上守了三天,才等到大東家出門。這大東家得知他是為賬上少的三文錢來跟自己討賬,竟也不惱,反而要賞他銀子,他卻不要,祗領了三文錢回去結賬。因著這事兒,大家便都叫他許三文,叫得多了,便成了大名。後來大東家又開了這個聽花印社,便讓他去做管事的,許三文不負所望,把印社管理得井井有條,至今已二十餘年,竟未曾出過岔子,記的賬冊更是比旁人要細上十分。
今日許三文來催,果然還帶著小凳茶水,在柳岸房門口正襟危坐,一手端一小茶壺,卻不見飲,祗擺一副鐵面相等著柳岸。幸有文清能仿柳岸墨跡,雖不過七八成相似,然上了雕版旁人也辨不出真假,替柳岸摹了二幅。那邊柳岸是常與這許管事打交道的,知他“守門”的那股子厲害勁兒,自覺拖磨不下,祗得按著文清所提那般,雖仍不滿意,也得匆匆完稿,交給許三文。
許三文是個細緻人,將十二幅繡像仔細查看,拿出冊子,寫上繪者姓名別號居所、畫幅數及其所用,並將繡像題圖、人物形貌衣飾一一記錄,再算出所應支出之銀兩,等待月末由櫃上一併支出,另又謄抄一遍於紙上交予柳岸,皆蓋聽花印社章與風月場居士印,這才算了。
待把人送出回轉,月已當空。林文清因次日一早要回書院教書,便搭許三文的車一道走了。這邊明月手腳利落,已將筆墨收拾,地上散落的廢稿也都一一拆開壓平收好,以待日後燒柴時引火之用;又將中午的剩菜熱了,另煮了點白粥,燒好熱水,主僕二人一同在屋內用了晚飯。柳岸略作休息,又將讚文拿出潤了潤色,便洗過澡睡去了。
各位尊目讀到此處,想必要說,如今這許多貪花戀色之文人,最愛藉著幾個漂亮的小旦逞文弄墨。屋裡喝著他們奉上的皮杯,門上掛著好色不淫的幌子,把這些低賤人兒當個知己情人,好穿上一身“不恥下交”的廣袖寬袍,實則與那煙花巷裡的嫖客別無二致。又向來借那些相公身為男子之方便,而敢於光天化日下學那宣淫勾當,不若里巷遊人尚知當掩面噤聲而行,故愈顯其態之可憎。
更遑論此輩中人最喜道一種狂言,論所謂“世間最使人愛者,莫過戲子相公,戲中可娛人耳目,戲外可歡人體心,而不若諸女子般,雖貌柔體真非假凰可擬,然與之親暱卻為禮教所惡,不若女貌男身之戲子可常攜身畔,使人得享美色而不為淫名所累。”可笑此輩身陷迷途卻妄道眾醉獨醒,不知淫心自生,何干是男或女,是色或淫。而至於那些花譜裡盛讚的所謂美人,剝去文墨所鑲之華詞麗藻,亦不過草扎的小人一個罷了。
然世間有萬千種人,有心似而貌不同者,亦有貌似而心不同者,此正聖賢所以道“不窺其貌而斷其人者”也。三教九流,百家千行,莫出此理,於瓦舍勾欄間亦然。秦重狹邪兒,尤不以花魁醉眠瀆之,張生尚書子,為逞私欲而陷鶯鶯於誨淫。〔批:大戶人最懼閨門不嚴,此西廂所以淫戲也,亦因是戲而終得團圓,若非,則鶯鶯性命休矣!〕
此段所謂為柳岸涉淫之嫌而作開脫之詞,然其與否,則諸尊家自有道理,且容落筆人細細道來。
要說當今京中歌台天下,花部得佔十之九分,而這九分中,竟教賀家一班獨佔了三分。細數這賀家班所隸,不過祗百十餘人,然算上學藝之偷師之無數者,便自有三分天下之勢了。想當年賀家班班主賀正率眾弟子自西北雲中入京,已是百多年前之事,一聲雲中怒腔震得時之京伶們身軟膽顫,一嗓子吼上金鑾殿,得了個“震天吼”的御賜金匾。有前輩記載,其時人人喜道西北梆子〔即雲中腔與秦腔也,京人不辯雲中三秦之音,故以西北梆子合稱之〕,京伶亦愛效仿其技藝裝扮,頓時京中歌台面貌一新。賀家班在京中所賺頗豐,班主賀正仗義好俠,建雲中會館,資助收留雲中來京趕考之舉子,其它戲班的人求助於他,也從不以門戶有別拒之。師如此,其弟子亦是,皆有江湖豪俠之氣,雖戲子,而人人敬之。
奈何龍顏易變,好景未長,先帝便又以“淫聲”禁之,將西北之聲一併趕出京城。一些不願改腔換調的伶人祗得離京回鄉,而其他過怕窮困日子的則仍留下,改唱起了京調。如今雲中會館早已不聞雲中曲調,然館中來往之雲中口音,反倒愈發濃厚起來。
前些時候會館趁著戲班封箱,將館中戲台裡外的樑柱新漆一番,台上的鶴舞彩雲畫屏也重描遍,上下場門換了新繡的紅地鳥獸簾子,“鶴鳴九皋”四字匾額擦得锃亮。今日恰逢天公送雨,路上見不著三兩行人,園子裡卻早已滿滿登登。戲已唱過了三四場,鑼鼓絲弦急急促促,池座裡人聲不歇,夥計們提著熱茶壺穿梭其間,把白毛巾上上下下地拋接,台上的小旦或明或暗地朝樓上包廂裡的某位爺對個眼,卻正是京中戲園子慣常之風景。
一齣《畫扇》方罷,那邊報戲的就又出來唱名,正是楊柳岸為喜官新寫的小戲《花神撿燈》。就聽鑼鼓聲催著雲童們流湧而出,翻滾戲耍,好不熱鬧,歌台登時如升雲端仙界。而此時鑼鼓驟歇,雲童乃靜,胡琴弦勾台後,一聲“咿呀”悠悠蕩蕩,似月宮嫦娥將醒未醒之媚眼,似夢非夢之喉音,台下眾人自覺身陷一片醉意;又聞一聲長歎,初似帳中天女慢舒懶腰,漸則若層層紗簾次第拂開,終見清明身姿,引得滿堂叫好如雷。戲中腳色未出,祗聞清歌仿自天來,正是:
〔導板〕一襲霞影作霓裳,半剪雲光繡羅衣。
便聞胡琴再起,鑼鼓又進,出將之簾剛起半面,喜官足未登台,台下喝彩之聲已似驚雷滾滾難歇。但見他一身粉地碎花細蝶宮衣,披紅色彩蝶雲肩,下穿綠玉色綢裙,頭戴花冠珠翠,手持一牡丹流蘇提燈,於滿園雷陣中踏霞而上,霓帶嫻靜,水袖行風,舞衣輝明,急急碎步飄移台上,而裙尾不動,花燈不搖。旋至台中站定,喜官繡眉微抬,目波淡流席間,輕整衣裳,真天外花神晨起遊戲之態!便聽他脆聲道:“小仙霞衣,乃王母娘娘座下花神,今夜御花園眾仙聚宴,娘娘命我點花燈助興,這便要起身前去。”遂遊走雲間,見眼前風光炫爛奪目,不禁唱道:
〔慢板〕九色瑤光真遊洞,萬里清霄物外天。
〔原板〕且看那,玉鼓閒擊碧風錘,斜灑星芽,拆落晨沙;
又見那,雲壺吐漏真珠雨,醺破流霞,酣醉仙家;
〔白〕你瞧那天公爺,
〔唱〕羽籤風軸日輝案,鳳管鸞毫月翰池,
潑灑非煙,踢碎蒹葭,散作人間滿路花。
正對上樓外雨景,座中好聲笑聲雜雜不息,又聽唱:
〔流水〕揭天幕,踏煙霞,雲峰層疊星河川,霞衣我信步來到了御花園,滿樹仙燈瓊枝掛,好似繁花傍身開,今日我奉命把燈燃,使人間,一夜處處報春光。
後接〔流水一串珠〕數燈點燈,清歌亮嗓,乾淨脆透,如聞白樂天珠落玉盤之籟。卻聽得梆子忽催,陣風急襲,把花神吹得東倒西歪,頭暈腦脹,一失手,竟將仙燈遺落下界。這天風一陣而過,花神緩緩穩住身子,即刻朝著左右盼探,卻茫茫然不見燈影,一聲長歎惶惶帶泣,唱:
〔流水〕想昨日,紫霄殿,娘娘賜我這枝燈牡丹,命我將花園仙燈來點亮,卻不想,遇著個惱人的頑風把人纏,害我將仙燈落凡間,唉呀呀,霞衣我望著雲海聲哀歎,娘娘若知曉,定將我罰去坐牢關。
一絲嬌悲自喉緩抽而出,金蓮踏碎雲彩,尋尋覓覓,哭哭啼啼,卻見不遠處一座山峰,思忖一番,唱:
〔原板〕遙見那青峰直聳入雲端,接天連地巍巍然,且待我登高遠望來尋看,看那小仙燈究竟落何方。
唱罷羅裙輕提,踏步登上峰頂,極目望去,道:“瞧人間平原山川花嬌艷,街坊里巷燈火明,見人人手中提花燈,看得我好生喜歡,卻不知我那燈兒現在何處,若是被誰人所撿去,該如何是好。”一聲歎息,花神橫下心道:“事到如今,也祗能偷下界去,若能尋得倒還罷了,若不能,便不如效仿那七仙女,在凡間尋得個才郎,去過那凡人日子,也免得在天界受罰。”說罷自丈多高處一躍而下,驚起滿座轟鳴;一旋腰,一挺身,仍是水袖飛旋,舞衣翩綻;檀口再啟,似水間鶴鳴,清麗無垢,竟不見分毫氣喘體抖之態!
花神下凡,遊戲人間,為人間繁華景象所瞠目,祗見處處張燈結彩,令天仙亦看得眼花繚亂,更勝天上。花神遊賞燈市,再唱〔一串珠〕細數人間百燈,後接〔快板滾滾珠〕〔流水滾繡球〕,一氣而足,不磕不絆,恍若高瀑洩水長奔不息!
若細問此戲後續,不過說凡間書生撿得仙燈,得與仙女相配之事,全無新意可言。然此中唱做念白之高藝,實可稱絕,故此後常演不衰,祗能與喜官並肩者,未有所聞。此乃後話,且不說它。正是:
魏三王氏都不看,街頭爭說賀家郎。
那邊廂,楊柳岸因《伶譜》繡像之事,未能見《撿燈》之首演,心下雖覺可惜,卻也無法,祗得悶頭作畫。然天亦有心,柳岸往聽花印社看刻本樣冊時,正見《聽花戲報》最新一期刻板出來,刻的便是喜官演《撿燈》之圖景,下還附文字將他大讚了一番。柳岸對著刻板仔細瞧來,邊想著若是他畫應如何如何,一邊又甚覺欣喜難蓋,雖未親見,卻勝親見。
回到戲云臺上,禾老爺差人捧著各個班子的戲單在那候著,足有一炕桌,來請柳岸點戲。柳岸看了,問道:“怎麼如此多?就算一個班演一齣,一天也唱不完。”那差人回道:“老爺說,花神廟那邊要擺四個台,請爺每個班各點一齣。還有萬花樓,大夢湖邊也都要上戲,這幾個台子爺若是現在不點,晚些再說亦可。另還有一事,昨日請林老爺點戲時,林老爺說,他識戲不多,讓我們也請十三爺代了。”柳岸點了點頭,又問:“這些班子近日可有新戲?”差人道:“有幾個亂彈班子有。”柳岸道:“你將那幾個有新戲的單子給我看,其它的不必看了,我說與你記下便可。”之後把戲一一點過,代文清所點皆是常演的正戲,而自點的,凡有新戲的班子,除卻講悲情故事,或是與班子所工不符的,皆點了新,祗賀家班的未點。柳岸對差人交代道:“這賀家班的戲,你且到他們下處去,讓喜官代我來點,就說我的意思,讓他挑一齣應景的唱便是。”
那差人應聲後便回了。旁邊明月不解道:“十三爺,您分明想看那齣《撿燈》,怎麼自己不點,反讓人家自選?若是人家不唱,您豈不是看不成了?”柳岸笑道:“小毛頭懂個什麼,那戲是我所寫,如何做功也是我所安派,我知它最是累人,所以才不好直點,喜官若是知我,自會代我點它,他若不便,就是唱別的也是好的。”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花朝節時再敘。
求评:求知/笑语
请无情抽打,带免费治疗的那种。
(本回在自序後,第一回前)
蓋天下梨園莫有盛於京師者,而京師梨園又莫有盛於禾園者。〔拆禾字可得八、千二字。〕
話說此園正位於京師郊外,迄今已有二百多年。其名由來已不可考,傳此地本是一片稻田,後被人買下造園,故喚作禾園。
禾園代代擴建,最盛時竟有數萬畝之廣,如今已將外圍許多地界重墾為田,仍餘有數千。園內分為五方,號稱有三山六湖十二樓,併二十四坊三十六院,造七十二景。園東倚靠花神山,山上立花神廟,山下建萬花樓,正是前序所言京伶爭相郢雪獻藝之地;園西所傍大夢湖,其間雲嶼霧蒸,其畔帆花海樹,堪稱禾園第一盛景;園南坊巷錯立,乃是禾園門客所寓之處;園北另設內園,乃主人家之所居,便是園中僕從亦無有入內伺候過的,一切事宜皆由園內總管事的傳達。眾人不知這主人究竟何種身份,祗知定是京中一大富大貴之人,故皆稱其為禾老爺,便是有知道其中分曉的,也向不說破。
這位禾老爺自詡戲癡,平生所好,祗一「戲」字,倚仗著許多錢財,使個萬花樓晝夜笙歌不絕,又從不設門禁,欲觀藝尋色者,皆可任意進出,聽戲狹遊;賞賓眾眾,京中伶人自也願在此登台露臉,藉以廣傳名聲,抬高身價,所謂各取其圖者是也。
本書所道諸戲,皆於此禾園上演,而又以萬花樓為多,故以為題,眾位看官且當台上事般,付之一笑罷了。
正所謂:
嬉笑怒罵皆是戲,古今春秋盡為虛。
祗將書中人分為數種:
一曰夢中人,楊柳岸、林文清等諸子也;
一曰戲中人,賀喜官、朱鳳生、莫言琴等諸優伶也;
一曰畫中人,□□□、□□□等諸妓也;
一曰世中人,所謂芸芸眾生者也。
此書不附繡像,個中腳色之面貌,似真是幻,請諸屈尊賞讀者莫要深究。若有好事者為之,亦不與此書相關。
落筆人拜上
作者:遠夜
这是一艘船,一艘华美的大船。
这是一艘船,一艘即将倾覆的遇难船。
一名少女,心怀憧憬登上了这艘船……这艘即使神明也无法挽回,注定要在随着夕阳倒影一起没入海面的巨轮。
而甚至,根本不存在什么神明。
——
在穷乡僻壤,小病小灾能依靠祖上流传下来的粗浅知识和偏方解决问题,可一旦病情稍微加重,村里人就束手无策了。到了这年头还想成为医师的人实在太少,他们大都分布在各个大城镇,和乡下小村扯不上关系。
首先能寻到个正儿八经的医师就很困难,其次就是治病需要的大量金钱,村落里的人可凑不出来。路费、进城费、问诊费、治疗费……要是后续还要持续使用药物,那开销就更加不得了,一村子的积蓄有时都不够填补一个人的医疗费用。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撑到圣徒到来,他们就有希望得救。
不管是下地时扭到的脚踝,还是身体里的某处病变,从轻轻的擦伤到高明的医师都无能为力的不治之症,没有圣徒大人无法祛除的病魔。每一次的布施之行,圣徒大人都会尽其所能拯救沿路病患,并为村庄、城镇祈祷来年的丰收与繁荣。
某一处无人问津的偏远村落里,生活着一群贫困,但能自给自足勉强过日子的民众。他们信奉圣教已有好些年头,为了给两三年来一回的圣徒大人足够的供奉,平时竭尽所能地节省下每一份本该用于补充体力的食物,想方设法地留下最新最干净的粮食,以待日后交付给圣教中人。
按照惯例,第三次见到雪的时候便是圣徒殿下到来的日子。如今田地被纯白的棉被覆盖,气温一下子冷得人发颤。若非必要,青壮年以外的人群基本不出自家的院落,免得因为刺骨的寒冷得病。
虽说在圣徒大人即将到来的时刻得病似乎不怎么要紧,但劳烦圣徒大人出手这件事对村民而言总抱着诚惶诚恐的心情,生怕圣教因看不上这点塞牙缝都不够的供奉而不再眷顾他们。毕竟全村献上的供奉假使换算成等价的金钱,大约还不够在医师那儿治好一个人的病。
尤其是那些真的生了病,急需要圣徒大人降下祝福的村民们。内心迫切地渴望着尊者的光临,又因明确地知晓这份恩情终其一生都无法回报而窘迫。
“圣徒大人……!”
少女阿莱如今正是这般心情。
母亲早亡,父亲一年前染了病卧床不起。
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倒下之后,本就清贫的生活更加捉襟见肘,全靠他人的接济才得以生活到现在。而一到各家都靠储藏食物过活的冬天,显然没几户有余裕再来管她家的情况。假如不是正巧碰上圣徒要来的日子,这对父女无论老的还是小的恐怕都挨不过去。
阿莱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期盼着再见到尊者的容颜。
照顾父亲之余的时间,她蹲守在窗边直直地注视着雪地的尽头。带着怦怦跳动的心脏,安静地等待远方的白色中出现希望的黑点。眼睛一直盯着雪地看会感到疼痛,所以每当产生泪意时她就会闭上双目。连这段休息的片刻阿莱都不想放过,她学着从小就被教授的动作,双手于胸前紧握,下颚抵在拇指指盖,默默地在心中祈祷。
如果足够虔诚,说不定这声音就能传达给圣殿内的圣徒大人,让她听到这里有一名幼小的、无力的信者正每日每日焦渴地等候她的救赎,祈求着尊贵的殿下能够稍微、只要稍微提前一些时日来降下神明的祝福就足够了——尽管对拿不出像样回报的小村姑来说,对圣徒大人的类似请求无疑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尊者迟来一天,她和父亲的状况就糟糕一天,之后的每一日都将是一道难以跨过的坎。阿莱只能一边抱着惶惶不安的心情一边祈求,随着雪越来越大,这份心情也愈发强烈。
可照顾卧床的父亲的同时打理自己的生活并不简单,阿莱虽然平时也经常干活,但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力让她分外劳累……而且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几乎一整年。在食物不充沛的情况下,少女也快要迎来自身的极限了。
仿佛是在考验少女的信仰到底有多坚定,圣徒在她自觉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刻依旧没有到来。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等待的希望。
大约两天没正经地吃过一顿饭,饥饿的同时还不能落下每天必须要干的活儿。原本就苗条的身形眨眼间消瘦下去,几乎快变得比染病的父亲更憔悴。清秀的面容也被糟糕的气色所掩埋,唯有充血红肿的眼睛里那份虔诚的信仰仍不曾改变。
她知道圣徒大人一定会来,随着时间不断推移,少女反倒开始对此坚信不疑。
那代表圣殿马车的黑点就算今天没有出现,明天、后天,它总会在冬天的某一日里,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光辉,照亮所有等待者的心。
阿莱垂首,让疲惫的眼睛休息一会儿……然后她同样疲惫的身躯和精神,支撑不住地陷入短暂的‘休息’中。这几天经常发生类似的事,少女常常在祈祷中失去意识。每回惊醒后她都告诫自己不能再睡,要强打精神、睁大眼睛继续等候。可积累已久的疲倦得不到释放,濒临崩溃的躯干为了让自身多活几日老是不听使唤。
“圣徒大人来了——快!”
外头,村长召集了几名村民一起去把全村的病人都集中起来,这里面就有阿莱的父亲。激动的喊声在门外响起,震落屋檐上一层雪,也顺利地把不知不觉坐在窗边,额头抵着窗框睡去的少女唤醒。
‘……圣徒……’
“圣徒大人!”
还没睡饱就被踢出美梦的嗓音是少女平时没有的沙哑,这声惊叫毫无美感,只有仿佛不是从她口中发出的鸭嗓和破音。
被‘圣徒’一词的发音惊醒的阿莱瞬间站起来,又因对比身体情况而言过于迅猛的动作头晕目眩。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模糊地望见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心脏快要跳到喉咙口般激动得失声——出动那么多人员,一定是为了即将到达的圣徒大人做准备。
紧接着阿莱又听到敲门声和喊着她名字的催促声,顾及不了脑袋还昏昏沉沉,她沿着墙壁歪歪扭扭地走到门前为叔叔伯伯们打开紧闭的房门。进来的三名青年毫不迟疑,其中两人直奔阿莱父亲的位置,动作利索地将病患连同被褥一起抬出去,另一人则蹲下身让少女攀上他的脊背。
自知力乏又情绪亢奋的阿莱不敢推辞,纸薄的身体也并不能给常年劳作的叔叔增添多大的负担,他起身的动作一如既往地麻利,脚步也轻盈得不像背了个人。出门前不忘随手捎一件外套给阿莱盖着,免得一出去就冻成冰块。
村头不知何时被迅速清理出一块地面,等到阿莱父女抵达时,已经有好几个病患或躺或跪在冬天难见的褐色土地上了。她父亲自然起不了身,只能被层层的被子包裹着,像个大号的柴捆似的摆在边上。而阿莱,她没有为自己竟然在等待圣徒大人的过程中再次睡着而忏悔的时间,远处圣殿马车越来越接近,少女从叔叔背上下来后赶忙待在父亲边上,朝马车的方向伏地叩首,不敢有其他杂念。
全村人扣扣索索攒下来的供奉被放在最前头,做完搬运工作的村民们也都在病患旁边跪下俯首,无人缺席。
阿莱和全村人日思夜盼的圣殿马车还在路上,穿梭于再度飘起的雪花中。
它快到了。但究竟什么时候到,村民们却不知晓,因为没有一个人抬头观望。从小孩到老者,每个年龄段的人都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即使感受到冰冷的雪花落到身上不愿离去,齐整的全村拜伏场面也没有变过,都像是被冻僵了一般一动不动。
马车前并没有马,也没有人,甚至没有任何在前方牵拉车厢的动物。黑色的框架托住了形制规整的车厢,连接起车轮,并代替了真实奔跑在大地上的马儿,在前头组成一匹黑马的半身像。
在村民的认知中,两侧的轮子像是有魔力般自己就能快速地滚动起来,将车内的尊者从圣殿第四宫运载至此蛮荒地。骨碌骨碌的滚动声渐渐穿过风雪传入村民们的耳内,像是碾在他们心上,留下两道重重的辙痕。他们的头颅更加低垂,恨不得磕到泥土里面,将整个脑袋都埋起来以示崇敬。
由轻到响,随后由疾至缓。
当车轮滚动的声音停下时,村民们内心的紧张与激动之情抵达了最高峰——圣殿马车,终于跨越过雪地来到了他们的村庄。
为首的村长,这名趴伏在众人之首的老者以枯朽的嗓子喊道:“恭迎……恭迎圣徒大人、各位白衣侍从大人、各位黑骑士大人,大驾光临!”
声音因埋头的姿势而闷进地里,又被风雪冲散了一部分,但仍旧十分响亮。阿莱和其余人在村长之后一齐复喊:“恭迎圣徒大人、各位白衣侍从大人、各位黑骑士大人,大驾光临!”
白色为底,较普通马车而言更长一些的车厢上布满精密的浅金色纹路,反射出刺眼的光线。侧边的门在两次喊声后开启,两名身穿黑色铠甲的男性率先走下马车。他们分别背负一柄巨大的剑,每一次动作都有清脆扎实的金属碰撞声,看也不看村民们一眼,直接在马车左右站定。
随后下来的是四名穿着白袍的人物,有男有女、有年长有年轻,紧跟着他们后面出现的是一位同样身披白袍,上了年纪的女性。银白色的发丝被一冠高帽束起,白袍的正反面和衣袖用幽蓝色的丝线精细地绣上神秘的花纹。白袍衣角在恰好不会沾到地面的位置停住,她向前走了几步,衣服并未被雪染上——毫无疑问,她就是圣徒。
四名白衣侍从首先看到的是村民们献上的供奉,其中那位年轻的男性似乎还没能学好如何百分百地控制自己的神态,嘴角和眉眼、以及面部肌肉一些极其微小的动作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嫌弃’的表情。但供奉到底是供奉,他与另三人将这些粮食搬上马车,前后没花多少功夫就把可怜的粮食运完了。
另外三人倒没多大的情绪表露。
看这男性白衣侍从的神情,不难猜出他正想着‘这些玩意塞牙缝都不如,到底为什么还不放弃这一座破村子’……之类的。
“这些就是需要救赎的全部信者么。”
四名侍从中最年长的一位以颇具威严的语调询问下方的村长,他的视线一直望着天际,不曾落下过。
“是、是的,白衣大人!”
村长连回答的时候都不敢抬起头,他还不是村长的时候就在前任村长的带领下定期迎接圣教来人,然而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任何一位圣教使者的面容——但是村长认得圣徒大人的声音。
“开始吧。”
历经岁月的女性声音飘过上空。
从他年轻时听到的小女孩嗓音,到如今年老时听到的具备时光沉淀的沧桑,尽管一面也未能瞥见,她的声音却牢牢地铭记在老者心中。
圣徒大人为他们驱除病痛的过程是静谧的,纷飞的雪花将呼吸声盖过,令垂头的村民们无从得知具体情况。染病的患者倒是能由身体的变化感觉到祝福的降临,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感知到‘神明’的眷顾。
阿莱虚弱的身体被寒风摧残了许久,她很难受,浑身上下都是。被冻得发抖也不能坐起来缩成一团,更不能跑回屋子里生火取暖。一片混沌的脑子并未因寒冷而清醒,反倒更加迷糊,除了强迫自己默念祈祷的话语、机械性地跟随其余人大喊每回都不变的恭迎话语,阿莱失去了思考其他事情的能力……直到圣徒大人终于开始祝福的仪式。
就像身体里忽然被注入一股暖流,它在四肢、脏器,在身体的里里外外游走,将‘温暖’的触觉带到每一寸去过的地方。神明的光辉借由圣徒大人的祈祷降临于阿莱的体内,让所有不适与病痛在白光的照耀下消失,让少女贫弱的身躯重新充满活力。
这一切发生地十分短暂,可能还没有超过一分钟。阿莱本身并未患上多么严重的病症,所以对她的赐福很快就结束了。但她的父亲和其他一些重病之人的赐福还未结束,他们需要的‘祝福’比阿莱更多,也更加消耗圣徒大人的精神。
五倍,约五分钟左右,阿莱才听到圣徒大人说道:“仪式结束,所有不净之物都已被祛除。接受了我主馈赠之人,感激祂的神圣与伟大,献出你们最真挚、最恳切的祈祷!”
重病痊愈的村民,其中包括阿莱的父亲,在短短五分钟内就恢复了曾经健康的身躯。陷入昏迷神志不清的人也纷纷转醒,还不等有任何反应,感受到从天而降的雪花并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时,都下意识地摆出与周围人一样的姿势,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恩,参差不齐地说出那句沿用数十年的感谢词:“神圣伟大的真神尤金,我等感恩您赐下的光辉。祝愿您的名字在天地云海回响,祝愿您的信者遍布所有角落。请庇佑您虔诚的信者,从此得享平安幸福。”
“……平安幸福。”
阿莱因为没找准时机,慢一拍才结束祷告。
少女稍轻的声音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况且错拍的不止她一人,本次接受了祝福的青少年也不止她一人。不过阿莱不在意这些事情,如今她心中满溢出来的是对于圣徒大人以及神明恩赐毫无动摇的信仰。
旁观和亲身参与的感觉实在太不一样了。
而且上几回圣徒大人到来的时候她还太小,无法很好地理解数年发生一次的集体叩拜究竟有什么意义。直到现在,当阿莱真切地感受到身体乃至精神状态的复原,在人群中准确地抓捕到身旁父亲许久未见的说话声,少女终于被神明和圣徒的慷慨与无所不能打动,本就真诚的祷告中包含了更多更多的感激与坚定——就算现在要她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好像都能心甘情愿地答应。
她甚至非常庆幸自己得了病,打心底感激着这份困扰她许多时日的‘不适’能够帮她得到被尊者祝福的机会。
然后……
少女脸庞被一只手托起,她感受到这只手在寒冷气候中散发的热度,也感受到它柔滑的皮肤,比自己的脸更显娇嫩。而阿莱顺着力道抬起头,入目的是中年女性的面容。眼角有细纹,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代表年龄的浅浅褶皱,如同树木的年轮一般充满时间留下的痕迹。
阿莱陷入了无法思考的境地。
理智上她能明白这位一定是圣徒大人,但从前,至少她有记忆的几次祝福仪式中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当大病得愈的村民们诵完对唯一神的赞美,也就是圣徒大人乘上圣殿马车离去的时刻,始终如此,无一例外。
可是、可是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圣徒大人非但没有离开,还近在咫尺——?
对阿莱而言如天上的太阳般遥远而高贵的存在,如今竟切实地接触着她的身体,那双仿佛包容万物的眼眸正端详着她的脸庞。这股认知与对方身上传来的干净香气一同冲击着少女的意识,她像个傻子般愣在那里,连心里默念的祈祷都忘了继续。
“你有成为圣女的资质。”
天上来的大人说道,握住了少女纤细臂膀的手微微用力,示意后者站起来。
阿莱无所适从地成为村民中唯一站着的人,人生首次直视圣徒大人,她一时竟不知该将视线落在哪里。内心深处觉得卑微的自己不应当做出这类冒渎的行为,然而阿莱又无法反抗抬起她脸庞、使她不得不与对方视线相接的那只手。
陡然变大的风雪使得少女有些看不清圣徒大人的容颜,感到无比寒冷的同时阿莱又忍不住庆幸,她天真地觉得有这层雪花阻挡,直视尊者的举动或许能少一层冒犯的意思。也是这层风雪,令圣徒大人的声音显得不那么真切,像少女幸福的美梦中都难以出现的幻觉。
下一秒,幻觉说话了。
“旁边的人是你生父?圣教可以提供足够他平安活到百岁的财富,也可以免除这座村子的供奉。相应的,你和你的父亲、出生村落的关系也到此为止。进入圣教之后,信仰就是你的全部,信仰会赐予你我主的力量,这力量将令你获得践行我主意志的资格……”
周围异常安静。
面对出乎意料的展开,纵使内心闪过无数疑问、惊叫,也没有任何村民敢抬头张望。这不仅是因为所谓的虔诚信仰,更加因为他们这样的偏远贫困的村落,全靠圣教的‘无私’才得以存活。如今能有近百名村民伏地叩拜,也都是倚仗了圣徒大人的祝福。
“……愿意来,现在就启程。不用收拾行李,圣殿会准备好所有需要的东西。”
圣徒的邀请清晰地被风裹挟至每个人耳边,老迈的村长激动得快要晕厥过去,恨不得跳起来替阿莱答应,马上出发、即刻出发。可叫他焦急万分的是,当事人阿莱却久久没有反应,仿佛在村里人不知道的时候成了哑巴。
但圣徒清楚地听到过少女刚才的祈祷,根本不担心看中的苗子会不跟自己走,心中明白这不过是紧张过了头……又或者,还留有顾虑。
“你,还有你。”
圣徒并未如优待少女一般也让那两人站起来,但村长和阿莱的父亲却感应得到,这是在说他们俩。
“假使她同意,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没、没有。”“没有意见。”
他们哪里敢有意见。村长暂且不提,就连平时疼爱女儿的父亲,在这一刻都说不出‘我不同意’这四个字。不管出于理性还是感性,阿莱的父亲都不会有异议。即使与女儿分离会让他的心空落落,但比这份寂寥更庞大的兴奋与惊喜先一步占据他的大脑,让他不用思考便可得出答案。
“他们都同意了,那么你呢。你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还是去信仰的源头日日瞻仰我主的雕像,时刻感受我主的伟大,并代替我主把这份对于世人的怜悯散播到每一名信者的身上?”
女圣徒抚摸着少女脸庞的手收了回来,拢在长长的袖子里。
这时阿莱才突然发现……矗立在风雪中的圣徒大人,这名从头到尾都高不可攀的尊者身穿的白色衣袍洁白如新,根本没有沾上任何吹过的雪花。对比之下,少女的衣服表面都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神明的力量’这一念头再次出现在阿莱的脑海,她眼中作为神明使者、代行者的圣徒大人此刻已然有些脱离了‘人类’的概念。
如果不是超脱于他们普通的人类,圣徒大人又怎么能让空中密布的白色晶体全都绕过她飞走,怎么能短短几分钟就让病入膏肓的人们找回健康的体魄?阿莱想着,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无与伦比的向往。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唯一神的存在,只是此时此刻最为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股力量、这股意志,并对祂产生了比往日更加强烈的敬仰与崇拜。
“我,我愿意去!”
她说道,不顾口中吃进了几片冰凉的白雪。少女微踮脚尖,两手交握于胸前,并非想刻意突出自身的虔诚,她只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
达成目标的圣徒微微颔首,简单而优雅地转身,让回旋掀起的衣角指引少女上前。一道声音穿越呼呼大作的寒冷,没有附带任何神圣的力量,却让少女的血液都滚烫——“跟我走。”
圣徒要将阿莱带走,阿莱竟被尊者看中了。
许多村民满心不解。他们知晓阿莱算是个不错的孩子,懂事听话又能代替死去的母亲打理家事,在父亲也倒下的时刻艰难却也确实以自身的力量扛起了一个家。可仅仅这些平凡的优点就能得到圣徒大人的青睐吗?
村民们无法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为阿莱荣光一片的未来和村子即将拥有的馈赠而暗喜。
其中有一人,有一名紧紧贴着父亲母亲弯腰跪地的孩童。
尽管他的年纪和身量是在场村民里最小的,可胆子却异常的大。双亲告诫过他无数次尊者到来时的规矩,千叮咛万嘱咐,好奇心重的孩子仍是违背了教诲,在阿莱走过身边的时候抬起头。
他不解地看到最近不怎么和自己玩耍的邻居姐姐从身侧走了过去,十分疑惑地问出声:“阿莱姐姐,你去哪里?”
……这名孩童或许是没注意到圣徒所说的内容,又或许是听到了却没能理解。清脆的童声在寂静的氛围中极为突出,他的父母立刻面露惊恐地把自家不听话的孩子揽进怀里捂住嘴巴。
“非、非常抱歉!请原谅这孩子的冒犯!”
孩童父亲的声音颤抖得比他受冻的身体还厉害,埋下去的脸上全是惊恐的神情,和旁边的妻子如出一辙。
圣徒并不在意,维持着镇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她要去她该去的地方。”
生于村落长于村落的少女,除了这村子外哪里有所谓‘该去的地方’?
这样简单的事情,竟只有大胆开口说话的孩童感到疑惑,连阿莱本人都没存质疑。即使一瞬间觉得不对,也会马上想出千百种理由去解释尊者的异常行为。
不,圣徒本就没有异常,她的一言一行都存在某种意义,只是蠢笨的他们无法看透。
回头短暂地望了一眼被父母护起来的孩童,阿莱看不真切。
为父亲的病,阿莱冷落了很久曾经疼爱有加的弟弟。他们异父异母,却是生活在相邻屋檐下的家人。想起今后再也见不到父亲、见不到弟弟,见不到村长和其他好心关照过她的,疼爱她的,帮助过她的村人们……被膨胀的信仰挤占的空间中,难免留有缝隙,且是不小的缝隙给予这些和她一同生活至今的亲人。
坚定想跟去圣殿的阿莱,产生了犹豫。她的视线从弟弟的位置移到父亲身上,大病初愈的男人趴伏在那里,就和周围的其他村民一模一样,但唯一的血亲在她的眼中自然是不同的。
她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不曾听过的父亲健康时候的嗓音,有些低,有些沙,也有些闷。想着想着,踩在薄雪地面的脚步慢了下来,像是不舍得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要走了。’阿莱心想,速度却越来越缓慢。
少女转过头,看到了趴伏在最前面的村长爷爷。大家都很尊敬喜欢村长爷爷,阿莱也是。对单亲的家庭,村长爷爷会格外关照,他就像阿莱真正的爷爷一样对她极好,时不时就会送点吃的用的,还会特别地招待阿莱去家里玩。
前不久,村长爷爷的老伴,总爱帮她梳头发的安奶奶去世了,没能坚持到冬天,没能坚持到圣徒大人到来的这一刻。
‘……我该走了。’
阿莱心想。
她抬起头,发现圣徒大人的身影快要在风雪中消失,于是急忙加快速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穿过仍趴伏着的同村人,穿过白衣侍从与黑骑士,来到过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圣殿马车。
前所未有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观察圣徒大人的乘具,从每一条纹路中透露出的尊贵与崇高令少女望而却步。向来只敢远远眺望的圣教象征,如今竟要亲自踏入其中。这虚幻感叫她眩晕,叫她的脚尖颤抖,令她忘却了控制肢体,傻站在踏板前不敢动作。
“请上车。”
不知何时,阿莱的身边被白衣侍从们包围。位于左侧的白衣听声音是名年轻的女性,她在对阿莱说话时甚至加了‘请’字,使得少女霎时无法确定她是否在对自己说话。可是……‘上车’,她得上车,在身后六人的注视下上车。
少女握住踏板边异常温暖的把手,依靠着对前往圣殿的渴望战胜内心的胆怯。第一步落下,之后的步子便简单多了。尊敬的圣徒大人并未落座,她就立于门边,在不够机灵的小姑娘终于走入车内时搭住慌乱的小手,领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白衣侍从和黑骑士们没有和她坐在一起,但阿莱无暇去思考这些事情。圣殿马车内部的宽阔与豪华远超乡村姑娘的想象,它的外表竟不及它内部十分之一精美。
又大,又亮。比她家里大好几番,比夜里点燃的油灯更亮无数倍。车内与车外仿佛被分隔成两个世界,外头的冰天雪地根本无法影响内部一分一毫,空气温暖得叫少女异常陌生。知识的贫瘠致使阿莱想不出美好的词汇来形容所见、所感受到的一切,以前坐在板凳上偶尔想象过的马车内部景象简直是对它的极大侮辱。
……或许她坐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是对圣殿马车最大的不尊重。
假如真的有马儿、真的有赶车人,阿莱觉得她应该去那边才对。尽管她也不会赶车,但她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坐在车厢里享受的一方,更不应该坐在尊者的旁边。
圣殿马车悄然无息地启动了。
坐在车厢里的阿莱没有感受到任何震动,就像坐在普通的,建在地面的豪华建筑里面,只有不断变换的窗外世界提醒着无知的少女,告诉她这是一辆货真价实的乘具。黑色的眼珠悄悄地转向旁边,窗外的景色随着马车的行驶飞驰而过,把她出生长大的村落,把她唯一的亲人丢在后头。
将要失去什么的恐慌和空虚一下子朝少女袭来,她倾斜身体靠近窗户,极力地往车后望去,却只有白茫茫的大地,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们……他们以后会过得很幸福吗?”
阿莱第一次主动朝圣徒说话,她感到惶恐,但揪心的痛苦令少女无法默不作声。
“……幸福?”
圣徒的目光悠远,她望着少女头顶的发旋,仿佛看到了幼苗未来的模样。她的语气与刚才没有变化,不冰冷,却也不温柔:“当然,他们会幸福。比以前,比现在幸福得多。十年后的你,必然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我明白,圣徒大人。即使现在,我也不后悔。”
少女不再说话,视线却始终不能从窗户上移开。
马车静悄悄地驶过雪地,速度快得让泪水在半空飘零成冻结的水滴,伴随着呼啸的风和风里裹挟的大雪一起消失进白色的海。
TBC
文:绿鲤
02地狱在嘤鸣
「那年他拄着拐杖走在平原上,远处的地平线上慢慢冒起了一个圆圆的穹顶。
——那下面是不是有一个大坑?地图上没有记录说这里有盆地。带着一丝好奇,他走向那个地图未曾记录的地方。
"索恪斯最近魔导科技发展得如火如荼的,各种各样的研究所遍地开花,地图都来不及更新了。"他已经能想象地图商人一脸抱歉向他解释这缺漏有多理所当然。但是当他走近,看到那个有三层楼深,占地相当于一座好样的魔法堡垒的巨坑的时候,还是铁了心要回去跟地图商提意见。
在那巨坑里,涂了寂静之油的铁皮制建筑像一头用箱子和球垒成的怪物。上面少有窗户,也很少安灯,于是少数的几个窗口就像一只只眼睛半死不活地窥探着外面。通往建筑的桥梁也是新铁做的,没有石砌的安全感,他完全没打算正式拜访,却拎起袍子的边角顺着坑边的泥土走向巨坑的深处。
建筑的周围绿植环绕,空气中到处都是植物和寂静之油的味道,有一丝腥气和一丝铁锈味混在其中,从下方深深处透过层层植物的气息飘上来。也许能蒙过周围的居民,但逃不过他的嗅觉。
底下有什么?直觉告诉他这里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和平。
越是向下,血腥味越是浓郁。林木只到垂直距离的一半就变得稀疏,逐渐没有了。昏暗的下方土地愈加泥泞,而腐臭的味道也翻上来使他头昏眼花。当他确认这个深度不会引起上面的注意,点亮火光往下照去时,耳朵里瞬间充满了地狱般的幻听。
骨骼、碎肉、内脏、内脏的内容物、没能完全打碎的肢体、头颅、撕得七零八落得皮毛,从散落在周边的干燥的,到深坑中央腐烂着积成泥潭的,每一个还未腐烂到分辨不清的部分都伤痕累累,不知多少尸体在向他嘶吼着自己生前遭到了怎样的折磨,又在死后——也许那时他们还没有死。他们在上面那个铁皮怪物里面被切割、被电、被缝合、被使用烈性的药剂、被禁忌的魔法改造,等身体失去了作为试验品的价值,又被什么东西切碎掉落到这里腐烂。
他拉上罩袍也无法屏断这可怕的腐臭,浑身的毛都像被吼了起来,努力忍住想吐的冲动,不知该离开还是继续向下。
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再回溯到这些人被害之前,对他们所受的苦难无力回天。
他就站在地狱的面前,被这惨剧震慑在那里,直到一个微弱的,喘气的声音从那尸潭的深处,像一个气泡咕嘟冒了上来。
有生还者?这里还会有生还者吗?
他忍着强烈的腐臭下到最深处,蹚过漫过脚面的泥泞,擎着光源去寻找那个细小的声音。终于在一个螺旋着通下来的巨大圆管的管口看到了——
它好小。
他把它捧起来,它就发出了更重的喘息声。它浑身都沾着肉泥,毛上结着血块被黏在一起,有些地方被剃秃了,许多伤口正在溃烂,一双明显是被另缝上去的爪子连同胳膊正像两团增生物一样挂在它的身体两侧。看长长的吻部是犬科的婴儿,口鼻眼都被糊起来了。
这个小东西,或许正是因为个头太小了才躲过了粉碎,不能动就一直趴在这里,舔着嘴边一起被倒下来的死者的血,活了下来。
他的手掌能贴着小东西的肋骨感觉到小小心脏在微微跳动,然后他听见,它在这静静的地狱之低,从那层层结了块的血沫深处往外哼出了柔软极了的一声嘤。
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对他的到来作出反应,表明自己还活着。还想活下去。
于是从那天起,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孩子。」
作者:源源汪
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约花了半个时辰,马车就到了城里的酒楼门口。一路上魏蓉和青年断断续续少聊了两句,没料到居然觉得甚是投缘。这青年想法有些奇特却很是有趣,为人也直率。唯一叫魏蓉觉得有些好笑的就是,他似乎有些不通礼节。从见面到现在竟也没想起来介绍一下自己,魏嵘七拐八绕地聊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做探子似的套出了他的名字。他似乎还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叫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锦云乐。魏蓉在心中暗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锦城云乐,他这姓名倒是与他的行事风格很是相衬。如此看来,他的父母倒是相当有远见。她想着,转头又瞧了两眼锦云乐,忍不住嘴角微微扬起来。
车夫驾车又稳又快,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酒楼门口,两人一同下了车。这车夫看起来也非常得了解主人的行事风格,待魏蓉和锦云乐两人都站定了,也不需多的吩咐,便自行扬鞭驾车去向酒楼的后院停靠。
车夫便轻呵了一声,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驾!”
魏蓉正站在一旁,刚巧偏头瞧见他这一扬鞭,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也就这片刻的时间,锦云乐已经进入了酒楼,也已与小二说完了话。他转头正想搭话却没见到魏蓉,就见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车夫的方向,并没有跟上来。于是他立刻招呼了魏蓉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口中称歉赶紧跟了上去。
这边的车夫却毫无所觉,轻车熟路地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这锦云乐是小二常见的人,是个贵客,小二自然是没有怠慢的道理。跟在锦云乐身后的魏蓉他虽从未见过,但他心中自然也是有个自己的算盘——和贵客一起来的客人自然也是贵客,就算穿着打扮朴素了些也要好生伺候。要知道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的心思最是难懂,一时兴起想换个粗布袍体验生活想必也是有的。
小二心里这么想,自然也是对着魏蓉点头哈腰,直称小姐。
但这一叫,只叫得魏蓉面上羞赧起来。毕竟自己这一身的粗布衣实在是太粗了些,别说是小姐了,就是别府小姐身边的丫头也穿得比她体面得多。就算是知道小二在客气,也实在是叫人觉得不好意思,赶忙致谦。
但小二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不想暴露身份。说着将两人往二楼包间里引。
锦云乐在前,魏蓉在后。这处酒楼她从未来过这里,便向四周望了望。
这家酒楼装修看似朴素,实际上往仔细里瞧,这里的摆设、桌椅、甚至墙壁用材都极好,显得十分华贵却不招摇,非要是懂行的人才看得出来端倪。就连屋顶梁柱上都雕着精美的图案。魏蓉从远处并瞧不清到底是什么画,但是阴影深浅和色彩却瞧得出精细,可见设计这家酒楼的人花了多少心思。
不仅如此,在此间坐着的客人也多是着装讲究,像魏蓉这样穿着粗糙布衣的人根本没有,这叫她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早知道要来这样的地方,她出门前一定换一身更好的衣衫,哪会像现在这样窘迫。
这份窘迫就算是进了包间,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也没得到多少的缓解。魏蓉绷直了身子坐在桌边,眼神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就连手也无措地搓着衣角,明显是不太自在。
就算是再不会观察的锦云乐,此时也看出了她的不安,笑着为她斟了杯茶:“先尝尝杯香茶罢。这间的茶最是有特色,其中入了香却又能不夺其真,入口清香也不酸涩。与顶好的香茶比,味道自然是不见得有多出众,却仍旧值得一试。”说话间他也一同在桌边坐下,将锦袍撩起了个角搭在一旁,坐姿随意就像是在自己家中。
“好,好。”魏蓉知道自己的尴尬被人察觉了,反而更是紧张,但见对方也没有点破的意思,却也不好说什么。心中暗忖,明明是自己提议让对方请客吃饭,如今到了地方再开始不好意思,实在显得小家子气,也叫人家下不来台面。这样想着在心中瞎安慰了自己两句,魏蓉便状似坦然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我方才先让小二上了些我平常常点的菜,您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到时他上来,再与他说就是了。”锦云乐笑道,“这间酒楼的菜肴价廉物美,就是全尝一遍也值得。”
魏蓉听着,瞥了一眼房间角落装饰用的瓷瓶——这一只的价钱多半就能抵她一年的租子钱,再听锦云乐轻描淡写的那句“物美价廉”,心中实在忍不住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地暗嗔了句“该死的富家少爷”。
她摆手道:“随您就好,吃食这些东西我从来是不挑,也没有什么偏好。”说完顺手端起锦云乐斟的茶抿了一口,眼中立刻一亮。这香茶果然如他所说口中生香。除了茶叶本身的味道,还另有一股清香掺杂在其中,如深山竹林中那飘散在空中的一缕袅袅青烟,因此并不夺了茶之本味。这香轻且易散却满是山林之味,清静幽雅,另有一番意趣,叫她不由地脱口而出感叹道:“好茶。”
锦云乐听见他赞了茶,面上稳重,眼睛里却亮晶晶的都是笑意:“瞧,我没骗你。”
“这是自然,我何曾将锦公子的话做了假?”魏蓉忍不住笑意扬了扬嘴角,右手轻扶酒盏,抬起示意。
锦云乐也抬盏回敬:“什么公子,你直呼我本名就是。名字生来便是用来叫的。旁人互不认得也就罢了,你既是我恩人,叫我锦云乐就是了。”因他本就好这一口,这杯茶对他来说极是受用。一杯下去,顿觉通体舒畅,瞧人的眼神也是炯炯的。
魏蓉那边的拘束他这边却并不觉得,本都是一样的人,穿粗布还是丝绸,人也是一样的人,不会平白比别人多些什么。也正是因为他出生好,却又不是家中嫡子一直养在外庄,不得家中严规拘着,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
“你救我性命,我请你吃茶,今日便算作认识了。”
他笑着说道,一双如黑曜石般的双眸就这样直直地看向魏蓉。
魏蓉本无意与他结识,但听了这话,张了张嘴想要推辞。但是对上对方赤忱的眼神,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别人既然一心结交,自己在这儿一再推辞也显得过于矫情,反倒不美。于是她也将举杯示意,将盏中茶一饮而尽,放于桌上。
“好,那你也莫叫我什么先生恩人,我姓魏,贱名一个蓉字。乡下村妇,爹娘早逝,不过凭着自己一些浅薄的学识教孩子识个字读个书,算不得有学问。孩子们受教于我,尊称我为先生。若他人也跟着叫,我实在是承受不起。知识今日蒙您不弃,将我当个朋友,小女感怀于心,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必定尽心竭力。”
“客气。”锦云乐说话声音并不大,并不咋呼,但是人很是直爽单纯,心里想什么都摆在了脸上。这时更是一脸的高兴。魏蓉见了心里也觉得暖,对锦云乐的好感便又多了三分。
小二恰好进来上菜了,两人也就捡着这个空隙说起了些常话。
要说这好酒好菜,最是叫人舒心。觥筹起落,一顿茶酒饭菜入肚,两人便越谈越欢。天南地北,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乱七八糟的话题对方竟也能自然而然地接住话茬,并谈将开去。别说锦云乐这样娇生惯养的,就是魏蓉自小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地聊着,不由得两个人就都喝得多了。
酒过三巡,魏蓉这脑袋便有些迷糊,胆子也大了许多——毕竟酒壮怂人胆的话也不是平白说来的。她有些晕晕乎乎拿不稳酒盏,可咬字却还清楚:“锦兄,我瞧你倒是有一副好心肠。”
锦云乐到底还是比魏蓉更常喝酒,现下也有些醉意,却没有她醉得深:“怎么说?”
魏蓉抬起手中的筷子,筷子上还沾着一片菜叶。她看了看,不知为何有些好笑,但是还是抬起来指着锦云乐说道:“今日进门前,我就瞧见你车夫的六指了。”
“哦?”锦云乐一挑眉,手里端着酒杯的动作就顿了一下。
“我方才出去净手,同院里休息的小二聊起,他还说那车夫是你捉的妖怪。他六指是因为化型不熟练,正是他妖怪的铁证。那小二一脸郑重且煞有介事,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本人在场似的……哦,还把你夸了一通,说你是什么捉鬼的天师,方圆百里最是有神通。”
锦云乐的声音平静,言语间的醉意似乎少了许多:“你信吗?”
魏蓉这厢醉着也没听出他的口气,兀自笑道:“我信吗?我信他个大头鬼。这胡话谁信谁傻,难道你瞧着我像傻子?孔圣人尚且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个最爱说这妖妖鬼鬼的,哪个真的见过?都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罢了。成日里想着有鬼有怪,心里就觉得连风吹雨打的声音都像是妖怪在吃人的响动。
“我原识得一人,身上也曾多过些与常人不同的东西。只因这,人人都说她这是妖异之相,只怕是魑魅投胎,必能通晓阴阳异术,将来也定会为祸世间。但说这话的人,无一人曾与她说过话,甚至见过面的也少之又少。只从他人的只字片语中,就认定了这妖怪的身份,全不管这说法几分真假。你说是不是极好笑的?”
魏蓉正说到兴头上并未发现,锦云乐听到这些话,刚刚严肃的表情才松了下来。这才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与世人不同已是大罪,能扯上鬼神,就更是罪上加罪。小到邻街的娃娃生病,大到城遇天灾,那便都是这些‘妖人’的错了。谁还管你是什么人,在何处长大,做过什么事情?沉默即是默认,解释则是狡辩,无论怎样必定是你错。皆是唯恐避之不及。谁若与之为伍,必定也是自甘堕落的混账,人人得而诛之。
“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出身,都不能叫好。运气好的,顶好不过是被藏着掖着见不得人,就养在家中,绝不能叫出去抛头露面;若是运气差的,那才是真的惨,才刚来这世上见了见天光,便又要去找阎王爷报道咯。就是那侥幸活下来的,堪堪长大成人了,家中无人管顾又或是没有几分薄钱,怕是要找个像样的生计养活自己都找不到,苦得很哩。”
以话就酒,最是醉人。魏蓉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面色渐红,吐字开始有些囫囵起来,但话却没停。
也兴许是这黄汤的作用,她说得话也有些放肆了起来:“因而我才说你心肠好,旁人是断断不愿靠近生有异相之人,更何况是雇为车夫?要说虽是世间自有行事之法,我却瞧不懂,多根手指如何?少根手指又如何?还不是都是爹生娘养吃白米长大的。就算真是精怪鬼神,难不成就整日想着害人不成?人也吃鱼吃肉,也没见着闲来无事就杀鸡宰羊日日存着宰肉取乐的心,神怪怎的就有不同了?你是比鱼鲜美了,还是比肉美味了?我瞧着那些专做鸡鸣狗盗的人,比这些所谓的妖怪更值得叫人发愁才对。”
这一番话,说的人是醉得糊里糊涂,也不知是想说什么。但是一旁的锦云乐听着却觉得很是合乎心意。他抿了口酒缓缓说道:“说得极是。我早先游历时便见过这样的,家里孩子生下来双瞳异色,一只眼睛是碧蓝色的。父母心中害怕,觉得是妖鬼转世,但毕竟是亲身骨肉,而且不过是个襁褓中的稚子,从未有犯过杀孽,不忍杀死。于是本想藏匿在家中,就这样养到成年,放他归去。却不巧,孩子长到六岁时被那村村长发现,第二日便被从家中抢走,硬生生推进河里去了。”
魏蓉听了觉得气愤,立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呵道:“这不就是害人性命吗!这孩子才多大,怎么就……这世上以讹传讹的事多了,怎么就能……嗝。”说到一半打了个酒嗝,再强的气势也一下子就没了。因为拍桌子的声音吓得进来查看的小二看了,也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只是憨笑了两声,趁着没人注意退了出去。
“确实不能,所以我后来偷偷叫三修,就是我那车夫,把孩子捞出来了。”
“干得好!真好!”魏蓉竖起了大拇指笑道,“果真是有副好心肠。”
酒气氤氲,她双眼明亮,笑意在她眼中像是湖中涟漪一样荡开。但这笑容只在她面上停留了片刻。
她像是似乎想起了什么,觉得自己话说多了。魏蓉面露窘色,凑近锦云乐小声说道:“我今日怕是酒喝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若有冒犯之处,你莫介意。”
锦云乐听罢只是笑,却没说话,但从那微弯的眼角也能瞧出他的好心情。魏蓉醉醺醺的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也只能不好意思地跟着笑,嘴咧得大大的,摇摇晃晃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两个人就这么笑着笑着,魏蓉的笑声就小了下来。她眼睛微眯,突然打了个嗝,就这么人一斜倒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睡着了。
对于魏蓉这突然的行为,锦云乐不由得一愣。
紧接着,他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文:绿鲤
01索恪斯边境的召唤
锈迹缓慢地攀爬,空气里就像能听到沙哑门枢转动的声音,被植物覆盖的整个厂区都在静默中被锈蚀。只要走进这片地区,橙色薄云就隐去了太阳的身影。时间好像在里面凝固了,连风也凝滞于此。永远暮色的笼罩之下没有鸟叫和虫鸣,没有动物存活的痕迹,只有病态繁茂着的植物陪伴着好像在发出声音的虚空。
带着肉垫的趾爪从鲜明得让人发慌的草叶上踩过,披长袍的身影带着一个明显不正常的孩子进入了这片废墟。
“来希,认得这里吗?”从兜帽里扬起去嗅闻空气的是郊狼的长吻,戴着眼镜的男人环顾四周后问自己的养子。
跟在他身边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猎狼犬,也学着他的样子抬起头来嗅闻空气:“没有来过!”
“……”
“小心任何动静,但不要立刻动手。先观察,再用最有效率的方法,将之引渡。”
“好的罗曼尼!我会保护你的!”猎狼犬来希从他的小斗篷下举起他的长棍子,四只手臂都大大张开。
腹部暴露在外,不利于隐蔽和防御的姿势。
罗曼尼也习惯于不再点出了,只是托起魔典往前走去,留意着任何可能存在的,生命的气息。
这次委托本来是来希接下的,从这孩子十六岁开始,他就不再限制他去使用自己的力量,承接自己喜欢的探索或讨伐委托赚生活费了,最多在小狗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张贴栏犯难时帮他分析一下哪个时间刚好、适合他的特质,能最高效率地完成并平安归还。但这次委托的地点是索恪斯边境,一座早在十五年前就废弃了的魔导科学研究院。十五年前一位隶属于教会的圣光大法师在云游修行的路上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在法师界大名鼎鼎的他向教会提交的报告说:这里有使用未明物质干涉活体生命的非人道实验,多耽搁一天便会有更多人受害,于是他只身闯入其中解救了尚且活着的被实验者,由于不知道用于实验的那个物质究竟储藏在何处,于是他在研究所自我销毁的程序开始运行前用大净化魔法清洗了整个研究所,后来便上交了法杖因伤隐退。据说那由教廷授予的龙脊法杖上交时已经破烂不堪,当时产生了多恐怖的破坏可见一斑。
从那以后研究所方圆十里都荒无人烟,被焦黄色的云雾笼罩,也不再有任何与之相关的情报传出了。事件应该在那时候就画上句号了的,但是最近当地居民发布的一个委托却说那里还有活物存在,会发出恐怖的叫声,还会在夜幕降临后出来拖走人或动物进去吃掉。罗曼尼发现他的傻儿子开开心心接了这个单子,朝自己要了些预制魔纹纸兴冲冲就要去索恪斯边境,要不是他多嘴问了一句,可能这个傻小子就真的这么去了。
他有强烈的预感:如果那孩子一个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
于是罗曼尼把他按在家里特训了一个礼拜,并购入大量魔晶制作了更多的魔纹纸和附魔墨水,甚至把自己的旧魔典也找了出来,还在这一个礼拜里把“不要接情报过于少的委托”强调到小狗的耳朵都快起茧,这才陪着孩子一起来到了索恪斯的这片荒芜之地。
父子俩在充斥着诡异雾气的设施里探索着,穿过许多毁坏不堪的廊道,直到带着回音的脚步声停在了一个有圆形拱顶的大房间。郊狼蹲下检查了地面的稳定程度,确认无误便从挎包里拿出了装满附魔墨水的墨斗:“这个地形适合进行伏击。我在这里进行魔纹阵的设置,来希,你负责警戒。”
“好。”来希放低重心,很快进入了警戒状态,端着棍子左顾右盼着。
罗曼尼用脚步找到了这个房间的中心,以此为圆心开始布置魔纹纸,用附魔墨水连缀起一个个小型符文,准备把整个房间做成一个陷阱。这个房间的穹顶是用玻璃做的,但是与他们在外面所见的教堂玻璃不同,透明无色且难于破坏,十五年前的动荡也没能破坏它,能承受这样的冲击的话,正好可以作为高强度魔纹反应的底座。正当他踩着翻倒的桌子往墙面高处粘贴一个小型囚困系魔纹时,来希突然皱起鼻子转向了房间的一个入口。
“罗曼尼!我看见了!”
“什么?”
“怪物!”
“哪里?”
“往那边去了。我想去追!”
“……”罗曼尼的战术是布置好这里的陷阱之后,两人一起去寻找目标。然后将之引到这里来进行爆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不要正面迎敌,拉在外围,做好记号,双子螺戴好,保持联系。"郊狼没有停止,只是指示他信任的小狗去争取时间,而猎狼犬将能够远距离传声的小魔物双子螺塞进耳朵,开心地补上小时候他常叮嘱的 :"打不过就回来☆"
"去吧。"
"好的罗曼尼!"
来希舞着棍子离开了养父的视野,咧着嘴笑着追过去,就像看到的是什么樱桃大蛋糕。他不太聪明的小脑袋开始调取全部资源去对付刚才看到的,凭他可怜的语言表达能力所无法描述的东西去了,并不知道养育自己长大的郊狼在想什么。
罗曼尼手下不停,双臂为规在画出圆弧和表示火元素的符文。他必须赶快,他相信来希的战斗力,但这里的东西不一定是他那无忧无虑的傻儿子能对付的。除了能生存在这个经历过大规模净化、环境以太被彻底扭曲之地的怪物必定不好对付之外,他不得不在意的一点是,为什么非得是这里?
是什么在呼唤你?来希。
作者:稥无妄
(四)
叶五问道:"今日你会否见三哥一面?"
“当然。”
"你去见见正好,如今三哥不吃不喝了好几日,就算不愿开口,也希望见过你之后能吃上点东西。"叶五的眉毛微微蹙着,显然很是为叶三担忧。
片刻,又似是难以启齿般,顿了一顿,才迟疑道:"如果不麻烦的话,有人想先见见你。"
"谁?"
"叶夫人。"
叶夫人当然不是叶财神的夫人,叶财神的女人有许多个,但能称作叶夫人的那位,生下叶大没多久便早早地去世了。叶财神虽然花心,但与发妻的感情很是深厚,就算之后生了一大堆子女,竟没一个的老娘是正儿八经娶回来的。自然也都称不上叶夫人。
不过这叶家中,还是有一位叶夫人。正是叶大的妻子,陆蓉。
陆蓉出身名门,祖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西风剑",外祖父又曾是一方巡抚,叶财神觉着叶家正需要这样的女主人,很是看重陆蓉。陆蓉也不负众望,将叶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我不明白。"叶五疑惑道,"为何她要见你。"
燕隼道:"或许我可能知道。"
叶五道:"为什么?"
燕隼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有一种预感,但我必须见了叶夫人,我才能确认。"
陆蓉是一个很端庄的女人。
她向来穿着高领的衣服,将自己的脖颈遮挡得一丝不露。妆容素淡白皙,口脂颜色清浅,她的背脊总是挺得笔直,双手交叠在前,步子如同尺量。
这样的女人,除了端庄,再也想不到第二个合适的形容词。
陆蓉出现的时候,燕隼正在观察厅中挂着的一幅画,画的是青山竹海,山顶清雾缭绕,雾中隐现初日,羊肠小径蜿蜒,顺溪而下,渡过竹林簌簌,直至临水岸边。林中一点轻檐,深山似有人居,水中一叶轻舟,寒江或有客来。
画上却没有落款。
“这是鹤山。”女子的声音从燕隼身后传来,却是陆蓉来了。
燕隼反问道:"鹤山?"
陆蓉深深地看了一眼画,眼中带着些莫名的情绪:"多年前,先夫曾游至思南,思南境内有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当地人称作鹤山。先夫一时兴起,便作下了这幅画。"
燕隼赞道:"一座不知名的山也有这般美景,果真是处处皆是大好山河。"
陆蓉却淡淡道:"或许山景尔尔,不过是观景的人有心修饰罢了。"
燕隼但笑不语。
或许是察觉到言语有失,陆蓉又道:"听说燕大侠接手了三公子的事?”
燕隼道:“接手倒不至于,只是五姑娘替她三哥叫屈,在下自也是相信三公子的为人,便忍不住管上了闲事。”
“如此甚好。”陆蓉抬了抬手,请燕隼坐下,自己也在燕隼的左上方落座。“贸然叨扰,还希望燕大侠不会介意。”
侍女们陆陆续续进来奉上糕点茶水,又鱼贯而出,只剩一个年迈的老嬷
站在厅内的最角落,如同和身旁的柱子融为一体。
只听陆蓉开口道:“三公子宅心仁厚,从不与人为难,我自是相信燕大侠能替他洗刷冤屈。”
燕隼故作困惑:“恕在下直言,以叶家财势,三公子一念之差行差踏错,这也是人之常情。”
陆蓉淡淡道:“纵然常人会因财势动心,但三公子不同。先夫一向与三公子兄友弟恭,何况三公子还对先夫有救命之恩。若三公子贪图叶家继承人的位置,六年前便垂手可得,根本不需下此毒手。”
燕隼道:“但三公子并没有否认。”
陆蓉冷声道:“三公子宅心仁厚,被小人要挟也不足为奇。”
燕隼似是恍然:“这么说,叶夫人心中已有丘壑?”
陆蓉道:“先夫逝世已过三年,偏偏在三公子即将接任叶家之时蹦出这么一个漏网贼匪,很难不让人心生疑虑。”
燕隼道:“看来叶夫人对三公子很是信任。”
陆蓉抚了抚手上的玉镯,慢慢道:“燕大侠不也是对此事抱有怀疑吗?”
燕隼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陆蓉却不再继续,反而站起身来,站在角落的老嫫也无声息地出现在陆蓉的身旁,替她抚平裙裾上的褶皱。她扭头对燕隼道:“不知燕大侠是否听过‘千手万星’。”
燕隼动容道:“‘千手万星’郑坤?”
陆蓉道:“有趣的是,叶八带回来的那个人,自称‘郑坤’。”
作者:稥无妄
(一)
六月初七,是锦州叶财神的生日。
叶财神并不是真的叫叶财神,只是因为他很有钱,渐渐地,大家都叫他叶财神了。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毕竟,谁不喜欢自己被人夸有钱呢?
叶财神是怎样发家的,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大约是十多年前江湖上那场浩劫过去以后,那些死去的人物后事无人料理,突然就有个侠义庄出来出钱出力。小门小派感激不已,大门大户也是甚为感动,后来便听说这侠义庄背后做主的就是那叶财神,接着又知道这天下有名有姓的饭馆、茶楼、客栈,竟有一大半是叶财神的产业。
很多人对有钱人是不太友好的,常言道为富不仁,意思是有钱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叶财神显然也很清楚,所以他的前半辈子都在闷头发财。但是这侠义庄的事一做,江湖上十之七八之人都要承他人情,卖他面子。叶财神有钱,又舍得花钱。于是,不少在江湖上混累了的黑白两道的高手,一退隐,首选便是去叶财神家里养老看家。于是他就从一个很有钱的人变成了一个又有钱又没什么人敢惦记他钱的人。
总的来说,像叶财神这么有名气的人,他的寿宴自然是要大肆操办的。江湖上那些受了他人情恩惠的,自然也得过来吃上一份酒,献上一份礼才是。
燕隼跟叶财神有几分过往交情,所以六月初七不得不去。
乌宁跟杜财神没什么交情,但是燕隼要去,他也要跟着去。
一
乌宁跟燕隼是六月初二到达锦州城的,花欻欻已经在客栈里住了半个月——他早就给燕隼留了地址,催着燕隼一到锦州城,务必第一个见着的熟人是他。花欻欻见着燕隼,喜滋滋地表功:“我三个月前就晓得你必然会来叶财神的寿宴,早早占了锦州城第一好的客栈,又将这第二好的房间让给你住。”
乌宁呲牙一笑:“你算是费心了,燕大哥并不住这里。”
花欻欻不信:“不住客栈,难道非要去锦州城外找间破庙住不可?”他对着乌宁叹气道,“我知道你一向抠得很,是万万不肯住这顶好的客栈。但是你瞅瞅这锦州城客栈早已客满为患,不住这里,又去哪里住。”
乌宁又是一笑:“住叶财神家。”
花欻欻闻言捂着心口往后连退两步:“燕隼,我万万没料到,你竟连叶财神也能骗上一骗!”他忙一拉乌宁的手,痛心疾首,“小宁宁,你听我一句劝,这燕隼骗天骗地,不是什么好东西!”
乌宁扒拉开花欻欻的爪子,森然一笑:“燕隼骗不骗我倒是不知道,上回你欠我的五钱银子却还没做个了结。”
燕隼叫这俩呱噪得头痛,揉了揉眉心,开口对花欻欻道:“叶财神也给你留了间屋子,你是要住客栈,还是要住那里。”
花欻欻腾地一下跳到燕隼面前,脸上笑开了花:“果然还是你待我好,我早就听闻叶家那庄子乃是鬼斧神功齐大家造的,这劳什子破烂客栈还住个什么劲儿。”
等三人出了客栈,就见一辆马车。那马车比寻常的马车大上一倍有余,精美华丽,由四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两名锦衣大汉驾车,静静候立在门前。马车前更有并排列着的六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黑衣劲装,身姿笔挺。虽是处于闹市之中,人与马均是一动不动,很是招摇。见着燕隼几人从客栈出来,就有一人迎面而来。
此人走上前来朝着三人行礼:“燕爷,花爷,乌少侠,鄙人是叶府的管家,专程来接三位爷。”他回头朝马车看了一眼,便有垂髫侍女捧着红毡上前,从马车处一路铺至客栈门前。
乌宁瞧了一眼马车,神色有些微妙,摆手道:“我可不爱坐马车,再宽敞的也不坐。”他走到一边牵了自己的马绳,翻身上马,回头对燕隼道,“我去叶家等你。”说完就走。
燕隼也不拦,只是苦笑着用食指指节摩挲着唇角。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现在很头疼。
即使是头疼,他还是跟着花欻欻上了叶家的马车。马车上的帘子一拉开,便见着一位佳人正坐在里头,虽是一身素净的打扮,却难掩绝色——正是上次对燕隼一群人施以援手的叶家五姑娘。
叶五手旁的梨木矮几上正有茶壶吐着腾腾热气,见着燕隼二人上来,叶五笑道:“上来得正好,水温恰到好处。”
马车中自然是无炭火的,显然叶五姑娘凭借着自身的内力,生生地煮开了一壶水。她熟练地倒了两杯茶,递给燕隼和花欻欻。桌上一共只有三个茶杯——岂不是说明叶五姑娘早就猜到乌宁绝不会上马车。
花欻欻面上有些尴尬,他自然不是自己尴尬,而是替叶五和燕隼尴尬。他早该想到叶五是叶财神的女儿,知道燕隼要来,自然是要亲自来见的。
连乌宁这么小不要脸的跟屁虫都知道先走一步,自己怎么就脑子这么没谱地跟了上来。
“五姑娘好久不见。”花欻欻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
叶五神色自然:“不久,上个月我才见过你。”
燕隼喝了一口茶,道:“五姑娘茶艺精进了。”
叶五道:“叶家茶叶,就算是随便一泡也不会难喝。至于茶艺,许久不见燕郎,心思不宁,怎么会精进?”
花欻欻此时恨不得耳朵被人给割掉,才听不出叶五这幽怨不已的话语。
燕隼仿佛没听见一般,慢悠悠道:“五姑娘过谦了,以姑娘的玲珑锦绣,就是算是茶叶梗子也能泡出雨前龙井的滋味来。”
叶五叹道:“有人曾说燕郎最是心狠不过,我当初还不信,心想着燕郎就算是天下第一心软之人的名也当得,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燕隼放下茶杯,顿了一顿道:“就算当了这“天下第一心软之人”的名头,别人那“天下第一心狠之人”的名头我也得担上,这么算起来,只担一个名头,总比担两个好。”
五姑娘闻言,面上便泛起一丝凄凉悲苦之意。不过她毕竟是叶五,只一刹神色便恢复了自然。三个人便安安静静地喝起茶来。花欻欻却受不得这诡异的气氛,只安静了半晌,终于闷得受不住。忍不住掀开窗帘伸出头去,问一旁骑马跟随的管家道:“叶管家,这破马车到底还要坐多久!”
除了花欻欻也没人敢这般大呼小叫说叶家的是个破马车,叶管家也不生气,和气有礼地回道:“花爷切莫着急,大约还有个半来个时辰。若是花爷觉得无趣,马车上的柜子第一层有碧玉棋盘,二三层则有几本书。最下面一层有几碟芳玉楼的糕点。”
“都是些清淡无味的玩意!” 花欻欻瞪大双眼,问道:“有没有酒?”
叶管家道:“这怕是没有,但花爷只需忍上半来个时辰,等到了叶府,好酒好菜自是奉上。”
“等到了你叶府,你家花爷早就闷死了,活活闷死了!”
叶管家不解道:“这马车可是我家老爷特别定制,不同一般马车狭窄憋闷,更是稳当,花爷为何会闷?”
花欻欻懒得解释,悻悻然缩回脑袋,又瞥了一眼马车里那两个人,忍不住从马车里飞了出去,坐到前头拉缰的车夫身旁,一声不吭地盯着马屁股发呆——比起听燕隼的佳人们诉衷肠,倒不如看马屁股更有意思些。
花欻欻一走,燕隼便慢悠悠道:“五姑娘有什么事,如今可方便说了。”
叶五含嗔似怨地瞧了他一眼,轻声道:“难道我便不能是想多看燕郎一眼吗?
燕隼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叶五叹道:“我家大哥已经去世了三年,这三年来,爹很是伤心。 但逝者已矣,无论爹多么舍不得大哥,如今也要面对现实了。”
燕隼摩挲着杯壁,心不在焉地应道:“叶财神能走出丧子之痛,当是可喜可贺。”
叶五却道:“爹年岁已高,家中产业自然是要找一位继承人来培养。大哥既然不在,剩下的兄弟姐妹再不济也要从中挑上一位。”
“据在下所闻,叶家这一代人才辈出,可不只是济事而已。”燕隼淡淡道。众所周知,叶家那七八个子女,在江湖上都有着一定的地位。就是那闯祸加散财的第一能手叶九,也叫人冠上了小财神的名头。
叶五面上并不显得意之色,继续道:“原本,爹已经挑中了三哥叶茗,本打算不日就要将他列为继承人。不久前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微微蹙眉,似乎此事难以启齿,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开口:"上个月初,家中突然派了二十多个高手来抓三哥回家,一照面就说爹下了令,若是三哥敢反抗,生死勿论。”
燕隼一怔,却听叶五道:"我那时与三哥正在一处,心中难免不生疑虑。那为首的高手在叶府效力了十年之久,是我爹极为倚重的心腹。见到他我便知道爹确实是下了狠心。我问他,此番大阵仗是因何事,他只说与我大哥有关,具体原因我爹也没有告诉他。"
叶五顿了顿,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疑惑不解:"我从未见过三哥如此难看的神色,他听到与大哥有关这句话,先是一愣,下一刻就变得惨白。他二话不说便丢下了剑,任凭那些人将他绑了。他神色恍惚,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一般,走的时候连看也不曾看我一眼。"
燕隼听到此处,心念一动,隐隐有预感浮上心头:"你的意思是,你爹怀疑是叶茗杀了你大哥?"
"是。"叶五皱眉道,"等我回到家中,我爹已经将三哥关入了地牢。"
燕隼听了,心中也有些不敢置信。叶家老三为人处事胜在风流洒脱,燕隼见过几次,实在无法将他与手足相残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好半天,他才开口道:"叶财神派出身边最信任的人来抓叶茗,自然是听说或者见到了什么证据,你可知道是什么?"
叶五言下不免有些恨恨:"是一个人。是我家老八在返家途中遇到的一个作恶多端的匪徒!他自称亲眼目睹三哥对大哥下了杀手。可这无凭无据的一个人的空口白话,也能做杀人的证据了吗?"
燕隼发问:"那么,叶茗可曾辩解?"
叶五摇了摇头,喃喃道:"奇怪的正是这件事,我三哥回来以后一言不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无论谁问他,他都一句话都不说。无论谁跟他说话,他都好像聋了瞎了一般谁都不理。我爹对他这样的态度十分恼怒,说他是装的,是逃避。说要在寿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偿命!"
叶五猛地抬头望向燕隼,眼神祈求道:"若是我三哥真的对大哥下了手,那是他咎由自取。可如今分明疑点重重,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三哥是这样一个下场!"
燕隼叹了一口气,道:"你想要我替你查?"
叶五点点头,咬牙道:"此事我更怀疑与家中某些人有关,我早已被人盯的紧紧的,什么也做不了。不论查出来是怎样的结果,总比什么都不清楚的好。"
燕隼揉了揉额间,缓缓开口道:"我会去跟叶财神提,至于他是否应允,我无法保证。"
叶五似是松了口气,唇边便浮起丝丝笑意来:"只要燕郎应允,便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燕隼只是苦笑。
便在此时,就听见"刷"地一声,帘子叫人掀开,一个脑袋从帘子中间探出,冲燕隼二人道:"你们俩这悄悄话倒是说没说完,老子的等得屁股都要瘪了。"
叶家,到了。
(二)
叶府内有一座山。
叶府很大,原本不过是锦州城北郊的一座宅子。后来,叶财神越来越有钱,讨的老婆也越来越多,生的孩子也越来越多,每个老婆总得建一个院子,孩子长大了也得有个院子,再加上那些投靠来的高手,家中的仆人,还有时不时上门借钱的江湖豪客,那院子自然是越建越多,这叶家也就越来越大,到最后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城。
既然是小城,城里有座山倒也不足为奇。
此时,燕隼正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这座山上。既然答应了叶五,那么不得不先见上叶财神一面,既然要见叶财神,那么便不得不爬这座山。
因为,叶财神就住在这座山上。
正值六月,酷暑难耐,好在这山上树木茂盛,溪水淙淙,时不时有微风轻拂,倒也能带来些舒爽的凉意。这一路上,燕隼没有看到一个人,但他很清楚,他经过的那些树上,每隔五尺就有一位极其厉害的高手,这些高手不露面,无非是因为叶财神愿意见他。
燕隼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达山顶,只见山顶光秃秃的,除了一间孤零零的屋子,什么也没有。
屋子很大,正正方方的,也没有屋门,只有一个窟窿,因此燕隼也没有意思意思地敲敲门再进去。
大概从未有人见过这般空荡荡的屋子。
整间屋子只摆了一张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桌子和椅子都没有。这床也很普通,唯一的特点就是比一般的床要大,在这间足以摆上十几桌酒席的屋子里也几乎占据了五分之一的地方。
床上躺着一个巨汉,看起来至少有两米来高,长手长脚,身上盖着一张普通的棉纱被子。由于身型巨大,棉纱被子也就堪堪盖到了这个人的膝盖。
这里的情形虽然奇怪的很,但燕隼面上却一点惊讶都没有,他十分有礼貌地问:“我是不是打扰了您……”他望了望窗外半落山的太阳,顿了顿道,“的午休?”
巨汉睁着眼睛,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半晌才虚弱地发出声来:“老子从不午休。”
燕隼道:“那倒是叨扰了您早睡。”虽然说着‘叨扰’,燕隼的语气却委实没有抱歉的意思。
巨汉的声音虚弱得很,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你们这些年轻人,向来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哪里知道躺着的好处,躺得越久,便越不容易觉得饿。”
燕隼叹了口气:“您这一次又是饿了几天?”
巨汉慢悠悠举起三根手指。
燕隼似是自言自语道:“江湖上谁又敢相信,连堂堂叶财神也是要饿着肚子的。”
叶财神也叹了口气,惆怅道:“老子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人非要每天吃饭不可。”他似是十分难过,“老子每次吃饭,只要光想到这些东西吃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便委实心痛难忍。”
燕隼叹道:"若是连叶财神都吃饭不起,我倒怀疑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叶财神理所应当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尚且不知赚钱的艰难,更不懂老子花钱的痛苦了。”
燕隼忍笑道:“这话您怎么不对叶府其他人说说,尤其是您那些花大价钱聘回来的高手。”
叶财神捂着胸口,瞪着燕隼道:“若不是如此,老子怎么会搬到这个地方,并叫那些人躲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要老子我瞧见?”
燕隼忍不住挠了挠额头,生怕让叶财神看见自己在偷笑。
叶财神又道:“有什么屁赶紧放,想到你要来蹭老子几天饭,老子只觉得浑身哪哪都疼。”
燕隼道:“我来的路上听说了叶三的事,想来求个情。”
叶财神道:“要是你想查查叶老三,老子没什么意见。”
燕隼这才有些吃惊。
叶财神嘿嘿笑了两声,一点不像叶五说的那般震怒,眼神也透出股奸诈的意味来:“此事老子也觉得有些蹊跷,但查起来又要报销好些费用,既然你亲自送上门,倒省下一大笔钱。”叶财神语气便精神了些,“这么算起来,你虽来蹭我几顿饭,倒还是老子赚了。”
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般道:“事不宜迟,快走快走。”
燕隼便忍不住苦笑,总感觉自己主动钻进了一个圈套。
等到燕隼走到山下,就瞧见叶府的管家已经守着了,也不知道那个快要把自己饿死的叶财神是怎么通知到的。
叶苍在叶家排行第八,幼时跟在身边的是一位耍枪的高手。
这位高手身姿壮硕,肌肉虬实,不论冬夏春秋都喜欢清早半裸着上身在院内练枪。每逢叶八早起推窗,就能看到这位高手光着膀子站在井边喜滋滋比划肌肉的模样。待到叶八年龄大了一些,叶八拒绝了枪客的建议,一头栽进了练剑的坑里。不仅如此,着白衣熏檀香每日擦剑三百次都是必做功课。
奈何叶八肖父,天生肤黑,浓眉大眼,面容敦实,打起架来出剑直来直往,一捅一个洞,毫无美感,即使极力想要往翩翩公子靠拢,最终还是冠上了“奔雷剑”这样的名头。
叶财神寿宴,叶八必然是要回去的。彼时他正追杀南疆五毒门的败类,一路从南疆砍到了北漠,一时忘了时日。等稍作歇息时,叶家特有的渠道已经将他老娘的慰问信发了过来,将他骂了个劈头盖脸,颇有马上抄剑过来亲手灭子的架势,这才叫叶八慌急忙乱地往家赶去。
他一连赶了七天路,到第八天时途经了一个小镇子。这镇上总共才一家客栈,客栈的招牌已经旧得不像个样,门口只有一个懒洋洋的小二蹲着,一下一下甩着手里的抹布。
叶八原本是目不斜视地从这家客栈门口走过,但下一刻他却忍不住拉住了缰绳。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长得并不好看,腰身也粗的很。屁股肥硕到要掉到膝盖弯一般。正常的男人,看了她第一眼,是决不会追着她看第二眼的。
叶八也是正常男人,所以他看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这个女人怀中的酒坛。
他突然想起,距离他上次喝酒已经足足有三个月了。追杀那几个败类以来,他甚至连水都没有好好喝上一口。
横竖离叶财神的寿宴还有十余天的时间,那么花上一个晚上稍事休整顺便喝一坛酒也决计算不上什么大事。
于是,他立刻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丢给了门口的店小二,一口气叫上了三坛酒。
这个客栈里面跟外面一般冷清,除了叶八,就只剩下里头窗户边有两个低着头的男人,叶八进门的时候这两人还警觉地朝叶八看了一眼。叶八倒没有放在心上,江湖人出门在外,总有一种来者皆想打劫于我的毛病,叶八很是理解。
叶八的想法很单纯,一点也没有节外生枝的打算。谁知道那两个家伙偏偏坐在风口,叶八听力又太好,两个人絮絮叨叨密谋的大半段对话就这么送进了叶八的耳朵里。
原来不是怕别人打劫他们,而是他们正巧要去洗劫别人。
叶八只能暗自苦笑,即使他下定决心不管闲事,也万万挡不住闲事要撞到脸上来。
漫漫长夜,即使偶有蚊虫骚扰,也挡不住睡意来袭。一开始还能听到楼下掌柜和小二拍打蒲扇的声音,渐渐地便只剩下熟睡的鼾声。
叶八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握着自己的剑。他一动不动,就好像睡着了一般,除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他知道自己不会白白等待,刚过寅时,他便听见了隔壁的动静。听到二人轻手轻脚下楼,叶八一跃而起,悄悄飞至窗边,将窗户启开一条缝隙往下望去,见着这两人换了夜行服正朝着镇子东头而去。
叶八从窗户小心滑出,远远缀着两人,他不以轻功见长,自然不敢跟随太近。谁料,待跟至一僻静处,那两人竟不见了踪影。叶八微微皱眉,停了一停,蹲下身子想要探查两个人的痕迹。
刹时,他听见了一阵尖锐的破空声。
他听得出这是暗器破空的声音,叶八身形一窜,险而有险地避开这枚暗器。
但是下一秒,黑暗中闪过一道剑光。
这是一个陷阱,埋伏者先用暗器使叶八迫不得已闪避,而另一个人则算准了他逃离的方向,只要叶八闪避,那么下一刻那一剑一定会送进叶八的身体。
叶八仿佛踏入了这个陷阱,他的身子正迎着那道剑光而去。但叶八连眉梢都没有动,他也拔了剑,将剑朝着面前那个人刺去。
剑势如电,剑啸如雷。
叶八的剑直来直去,没有回转的余地,即使对面的剑要刺进他的身体,他也要将剑扎进对方的喉咙。
剑光一闪,只听见"叮"地一声,对面那个人终究是畏惧了,选择了回剑防守。
但他想不到的是,一旦他选择了退却,那就是死亡。
叶八的剑虽叫他架住,下一刻就见到叶八像打铁一样右手将剑高高举起向他兜头砸下。
这是什么剑术!他想。但他也只来得及想这么一下,虽然下意识将剑举起来格挡,但一股巨力从剑身传来,就听见咔嚓一声手中的剑就叫叶八生生砍断,他也叫这反弹地力道震退了十数步。
叶八仍没有停手,他的剑一旦出来,便不会无功而返。他一跃而起,只一瞬,他手中那柄剑已经送进了对面那个人的胸膛。
一剑穿心。
从暗器袭击到其中一个人死亡,才不过呼吸之间而已。
叶八慢慢地将剑抽回来,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还有一个人正躲在暗处,或许在等他放松警惕的某一瞬间。
所幸他没有等得太久。
夜里突然起了风,风吹动了树叶。刚听到树叶的飒飒声,就有二三十件暗器隐藏在风声中,打向他的要害。
这二三十件暗器,破空声却极其细微,隐藏在风吹树叶的声音中,朝着叶八的周身打去。这些暗器一点光芒都没有,或许涂满了乌黑的毒液, 只要被擦破一点皮就有不可挽回的后果。
暗器歹毒,出手的人也极其歹毒。
可是叶八练的剑不同寻常。他不仅直来直往,也快若惊鸿。那个暗处的人甚至没有看到叶八太大的动作,只听见叮叮当当响了整整三十一下。
这个人一共打出了三十一件暗器,而叶八也用剑打掉了三十一件暗器。
他终于感到恐惧,想要退身逃跑,但是他却不敢动弹,他分明感受到叶八的气机已经锁定了他,只要他一动,他一定和他的同伴一起共赴黄泉。
片刻,他突然大吼一声:"我知道一个秘密,我愿意用它来交换我的性命。"
他感觉到叶八的杀意并没有因此消失,因此不敢怠慢,又急急忙忙说:"是有关于叶家的大秘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八那锋利的剑意消失了。他一面松了一口气,一面顾不上背上渗出的冷汗,连滚带爬地从树上窜到叶八面前。
叶八的表情很奇异,他第一次听说叶家有什么秘密。理智告诉他应该杀了这个胡言乱语的人,但是潜意识又叫他好奇不已。
叶八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这个人生怕叶八改主意,语速极快,"只要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没有人不会对这个秘密感兴趣。"
叶八从怀里掏出手帕,开始慢悠悠地擦剑。他在想如果这个人说出乱七八糟的话来,他一定将剑从下巴捅进去。
这个人见叶八没有回应,也不敢迟疑:"这个秘密,有关于叶家少主的死因,谁都以为叶家少主之死是剿匪意外,但其实另有缘由。"
叶八心神一震,下一刻剑就比在了这个人的咽喉上,他冷冷地望着这个人,打量着这个人的眉眼。这个人长相很普通,属于放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打眼的样子。他的神情惊惧,但眼神夹杂着些狡黠。
叶八道:"既然你知道这样大的秘密,为何不去叶家告诉叶家的人呢,这样的话叶家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这个人咽了口口水,干笑道:"我怎么敢,一来我没有证据,二来如果我去叶家说出这个秘密,我的死期就到了。"
叶八纳罕道:"为何?"
那人道:"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是叶家人自己的内讧吗,我要是敢上门去说,恐怕还没见到叶财神就做了乱葬岗的尸体。"
叶八怒道:"胡说八道!"他想着不如就杀了这个人,免得叫这个人在面前败坏叶家的名声。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动手。
那个人看出了叶八的迟疑,急忙申辩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亲眼见到是叶茗将他大哥杀死!叶家少主离开山寨的时候好端端的,还与那叶茗谈笑风生,下一刻就见叶茗下了黑手。"
叶八冷笑一声,道:"我不信。"
那个人又将当日叶蕴与叶茗二人的穿着打扮说得分毫不差,他急急辩解道:“我可以与三公子对质,若是有一句虚言,任人处置。”
叶八讽刺道:“为何如今你却不怕叶家人灭口了?”
那人谄媚道:“您是江湖高人,真相大白之前必能护我周全。”
叶八动了动手指,他自然完全不相信面前这个人的话。他甚至想的更远些,或许这个人是在拖延时间,又或许这个人在另有所图。他本想试探这个人的真实目的,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真的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回到了叶家,也真的不知道他是叶八。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三哥叶茗竟然默认了这个指控。
叶八对燕隼道:“到此时我方觉有些后悔,感觉带回来一个大麻烦。”
燕隼微微一笑,他看出不管是叶五还是叶财神,甚至将“证人”带回来的叶八,没有人相信叶三杀了叶家大哥叶蕴。但偏偏叶三却像默认了一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才叫此事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燕隼道:“太过巧合了。”
叶八点点头,无论是遇上那两个毛贼,又或是毛贼恰巧是当年那座山寨残留的匪徒,这安排得未免刻意。刻意到好像就是为了挑拨叶家内部的关系。
可是谁也想不到此事会在叶三这边栽入了一个死胡同。
叶三的态度让人不得不怀疑或许确有其事。越是这样怀疑,又越叫叶家人不敢置信。
燕隼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果真也是自找了一个大麻烦。”
叶八起身道:“我已经将经过讲的很清楚了,不知道燕少侠还有什么疑问吗?”
燕隼笑了笑,道:“有。”
叶八虽疑惑,但还是礼貌道:“请讲。”
燕隼回头看了看天色,笑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在八公子这里蹭一餐饭?”
另外一头是等到肚子高歌的花欻欻,他惆怅地望着天色,问乌宁道:“燕隼那小子是不是叫叶财神留下来用饭了,叫我们两个在这边饿肚子,实在太不仗义!”他忍不住想了想燕隼那边的席面,心中生出几分向往之意。
正逢此时,就见着一个叶家仆人打扮的上来问道:“贵客可要用饭?”
花欻欻连连点头:“用用用!”
那仆人便朝着外边拍了拍手,一时间十数名丫鬟鱼贯而入,为两人净手洁面的,为两人布菜端汤的,桌面上更是满当。共有十菜一汤,什么八宝鲈鱼,五珍脍,花炊鹌子,羊舌羹……满满当当正是香气四溢叫人垂涎欲滴。
花欻欻抬筷欲夹,又犯了点矫情,心想也不知道那燕隼吃了没,便召唤一旁的仆人问道:“我还有一个朋友,不知道他吃了没?”
仆人微微躬着身子,问道:“不知贵客的朋友是哪位?”
花欻欻正想开口,便感觉到桌子下有人踹了他一脚。
他莫名地望向乌宁,见到这个小不要脸的已经下筷如电,拼命扒饭。
啧,没礼貌。虽然花欻欻自认也不是什么讲究之人,但是看到乌宁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不由生出一股子羞于为伍的感慨。
他对那仆人道:“就是与我们一同进府的燕……”话未说完又叫乌宁踹了一脚。
花欻欻忍不住对乌宁怒目而视,乌宁却毫无所觉般继续进食,也不知道是饿了几天,桌面上的食物肉眼可见地在减少。
花欻欻气得咬牙切齿,但还是面带微笑地对仆人道:“燕隼,就是燕隼,他说与你家老爷算是旧交。”花欻欻一边说着燕隼的名字,一边早有防备,一句话之间与乌宁在桌子下连交了几招。
只见那侍从面色微微一变,追问道:“您说的可是燕隼燕大爷?”
花欻欻奇道:“正是?”
那仆人道:“我本只以为二位是五姑娘的贵客,更料不到是燕大爷的好友。”他匆忙一挥手,就见到原本那些巧笑晏兮的侍女们开始收拾桌面,将桌面的饭菜又一一端了下去。只有一旁的乌宁,还趁机往碗里拦了几筷子。
那仆人饱含歉意道:“不知二位是燕大爷带来的,竟上了这些菜色,慢怠了慢怠了。”
花欻欻不以为意,道:“这席面足够丰盛了,我们俩也不是什么挑嘴的人。”
可那侍从却仍叫人把菜端走,一边端一边道:“燕大爷的朋友乃是顶顶重要的贵客,自有贵客的标准,怎么能随便吃这么一些。”
花欻欻一脸不舍,但见这侍从表情诚惶诚恐,倒又不好意思横加阻拦。倒是乌宁听到这“贵客的标准”,吃得更快了。
叶府动作迅速,很快便换了几个盏碟上来。
这回只有两菜一汤,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碗碟极大,仅仅两菜一汤已经占据了大半张桌子。
花欻欻心想,也不知道是什么飞禽走兽搬上了桌面。心中隐隐有些激动,但还是扭头问仆人道:“可知燕隼去哪了?”
仆人道:“燕大爷留在八公子那边用饭,刚刚通知了小的。”
花欻欻便不再问,瞅见一旁的乌宁已经放下了碗筷,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他忍不住得瑟道:“你吃得这般饱,剩下的可就都吃不下了。”
乌宁混不在意:“你喜欢,都留给你吃。”
只见那下人掀开第一道菜的盖子,只见这盘子瓷色油亮,直径足足有一尺来半,盘中央有两点朱红滚动,像是腊月雪中红梅,傲雪凌霜。
却是两粒友好相伴的花生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花欻欻的表情一下凝固了。
仆人却掀开了第二个盖子,只见盘中淡淡一抹绿色,如同深谷清溪,很是清新怡然。
却是一根焯过水的青菜。
花欻欻抖了抖筷子,指向最后一碗汤,垂死挣扎般地问道:“这又是什么?”
仆人欢快地回答道:“海鲜汤。”一边说着一边将罩子拿开,只见一大碗清可见底的白水摆在了花欻欻的面前。
花欻欻眨了眨眼,问道:“海鲜呢?”
仆人微笑道:“在这。”他拿起一双青玉做的筷子,在碗中捞上几捞,然后夹出了一颗虾米。
只听乌宁还在一旁凉凉地开口:“我说了,你喜欢,都给你吃。”
花欻欻面上神色变幻,终于忍不住问:“你老实告诉我,燕隼是不是跟叶财神有仇。”
下人笑道:“花爷说笑了,这一向是我叶府对待最高贵客的标准,我家老爷平日里连这等规格的饮食都吃不上呢!”
花欻欻夹起一粒花生米,好半晌道:“我现在反悔说不认识燕隼这家伙,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三)
夜深,风轻。
静谧无声。
花欻歘在床上盘腿而坐,看似闭目运气,但跳动的眼皮显示出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般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一个习武之人,若是连心都不静,那么他一定在江湖上活不长久。
花欻歘深以为然。
然而今夜,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即使真气在周身三百六十处穴窍游走了十三遍,但他的心仍是乱的。
心乱如麻。
"咕~"
这原本只是极细微的一声轻响。但在花欻欻耳中却如惊雷一般让他脸色巨变。他终于忍受不住从床上跃下,气急道:"在堂堂叶家晚上饿的睡不着觉,谁特娘的信啊!"
他在床边来回踱步几圈,又悄咪咪贴在墙上听了听隔壁的动静,依稀听到燕隼和乌宁的呼吸声,似是正熟睡,便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老麻雀和小宁子倒是吃饱喝足,偏生就我一个人饥肠辘辘,若叫他们知道我睡不着觉铁定要嘲笑我。倒不如自己偷偷出去找些吃的。”
想及至此,花欻歘推开门探头看了看动静,见院内一片漆黑,便蹑手蹑脚走出门翻墙而去。
风还是同样轻,夜还是同样静。叶府大部分的屋子都只有隐隐绰绰的轮廓,偶尔零星能看到些微弱的火光——是巡逻的人提灯穿过。但花欻歘仍走的极为小心,因为他不想明天被当作叶府的贼挂在院子的大门上。虽然他的确是去偷东西的,但若不是因为燕隼,他绝不会半夜饿成这个鬼样子。
他小心地趴在屋脊上,直到有一队巡逻的卫士路过,他才如影子一般从墙上滑下,紧贴在最后一个人身后,然后在路过下一个树丛的瞬间打晕了这个可怜人,顶替了他的位置。
即使叶府的巡逻队伍再严谨,也万万想不到竟有人堂而皇之跟着整个卫队在满院子巡游。花欻歘很为自己的机智点头。
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叶府的厨房在哪个方向。希望能留下点糕点伙食犒劳他空空如也的肚子。
在随着卫队巡逻一个时辰以后,这叶府的弯弯绕绕彻底让义务打工花欻歘头晕眼花,终于在转过一个屋角时,忍不住飞身掠上房顶。走了这么久,只盼着走到了厨房的附近。他如同一只黑鸟飞掠而上,然后一脚踩上了趴在这个屋顶上的暗桩。
暗桩“嗷”的一声,可谓是石破天惊。此声一出,那此起彼伏的“有贼”“有刺客”“哪里逃”叫喊声便由近及远地连绵而至,吓得花欻歘一边飞跑一边撕下衣角拦住头脸,生怕叫人认出身份。花欻歘在房顶跑的飞快,身后脚下跟上了一溜举着刀剑的人,随时还要闪避迎面而来的棍棒。
眼见着人越追越多,无法收场之时,也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呼喝:“别中了那贼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地牢被人劫了!”便从中分出些人往地牢方向去了。
西边也恰时闪出火光,隐隐约约传来“走水了!”的叫嚷声。呼啦啦又是一片人朝着另一个方向救火去也。
“这叶府是不是风水不太好。”花欻歘心中嘀咕,不过倒是替他省了麻烦。他几下纵跃,见甩开了距离,忙猛然一头扎进一个小院里。
毕竟是黑夜,后边的人没注意花欻歘进了院子,一路朝着前边追去了。
这间院子并不大,甚至比花欻歘所住的客院更小。院周围种了一圈不知名的花,此时夜风中漂浮着这种花的香气,带着淡淡的甜意。院里有一间小屋,屋内竟有灯光。
待到花欻歘走近些,便看见一个女人。
或许是夜里的乌云移开来了,明月露出了冰盘似地全貌,在这样朦胧地月色中,这个女人倚窗而坐,或许是因为月色太过清凉,映得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有种难言的凄艳。她愣愣地望着月亮,神情充满了怅惘和悲伤。
“嫦娥应悔盗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知为什么,花欻歘心中竟浮出这样一句诗词。他不认识这个女子,但瞧着她这样悲伤的神情,竟忍不住可怜起这位陌生的女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是终于感应到花欻歘的视线,那女子偏头朝这边望来,花欻歘赶紧往后一缩,整个人紧紧贴在墙角,隐没在黑暗里。
女子瞧了半天,终是没有发现暗处的花欻歘。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扶着窗棂站起身来,收拾了窗前的绣花绷子,拿起烛台往屋里去了。
此时的花欻歘早已忘了饥饿,满心里都是关于这个女人的疑惑。她是叶家的什么人,她又为什么这么悲伤,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但很快,花欻歘已经没有空去思索这个问题了。因为他又遭遇了新的疑惑——该从哪个方向回客院。
花欻歘跟着叶府下人回客院的时候天已大亮。花欻歘总算给自己想到了一个好理由,清晨散步迷路。
一进院门就看见燕隼和乌宁正在喝粥,见他从外边进来也不惊讶。倒是一旁的叶五姑娘笑吟吟地打招呼:“花大侠早。”
花欻歘假意伸了个懒腰:“早就听闻叶府构造奇妙,特地起了个大早去参观参观。”
叶五淡淡一笑,温柔道:“花大侠想必该饿了,不如一起坐下来吃点东西。”
花欻歘也顾不上客气,连连点头接过仆人递来的包子。刚咬下第一口便听见叶五道:“昨夜叶府进了贼人,先是打晕了我府中一名卫士,又伤了一个暗桩,想必是为了三哥而来。只可惜没有抓到,否则也好知晓他们的来意。”
花欻歘一口呛住,连连咳嗽。见叶五朝他望来,忙拿粥碗挡住表情。
燕隼不紧不慢地答道:“来意无非是救人或者杀人,过些时日总会知道的。”
“说不定也可能是误会。”花欻歘埋着脸轻飘飘地冒出了一句。
叶五语气带着微微的愁意:“我父亲却认定是三哥要畏罪潜逃,如今又给地牢增添了几层守卫。”
哦,可怜的叶三少。花欻歘只想赶紧转移这个话题,便捣鼓了一下旁边的乌宁:“你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乌宁头也不抬,悠悠道:“看了一晚上笨贼迷路,又要去点火,自然是累的很。”
花欻歘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几乎以为出现了幻听。但他看了一眼燕隼和叶五,两人神色未动,就似没听见似的。
他长臂一揽,将乌宁捞至门边,半不敢置信地低声道:“你……你说啥?”
乌宁叫他拉了个踉跄,颇为不便,奈何身高比不上花欻歘,被他死死压在臂膊中。只得怏怏不快道:“拉我干什么,燕大哥也在的。”
燕隼只当没听见花欻歘与乌宁两人嘀嘀咕咕,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作者:舞舞舞舞舞舞舞
3. 齐安托托与无价之宝
梅莉唤醒齐安托托的动作非常讲究。首先,要敞开齐安托托的房门,让烤面包和煎培根的香气,充满他的房间;其次,要用轻柔的声音在齐安托托的耳边呼唤,告诉他早餐已经做好,趁热享用味道最好,切记嗓音不能太尖锐,语气不能太强硬,要用棉花糖一样的嗓音让少爷产生食欲,让食欲推动少爷起床,千万不能让少爷觉得女仆在催促、命令他;拉窗帘必须在少爷动身之后,动作必须缓慢,先拉起厚窗帘,让被薄窗帘过滤过的阳光,轻轻洒在少爷的床上,如果少爷把头缩进被子里,再干净利落地扯开薄窗帘吗,用窗帘挂扣的“唰啦”声给少爷提个醒的同时,让阳光穿透被褥;如果少爷仍不起来,才可以伸手去摇,要根据被子凸起的形状准确找到少爷的肩部,四指并拢扶在肩上,轻轻地摇,一边摇一边恳求少爷享用早餐,直到少爷起床为止。
恩就不一样了,他直接大刺刺地摇晃齐安托托,让齐安托托的骨骼和坚硬的石板床充分摩擦,让齐安托托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暴跳如雷,“咣”的一声,满口袋宝石的齐安托托抱着一袋宝石从床上滚下,震天响地的哀嚎在洞穴中响起,叫醒少爷的任务便顺利完成了。
齐安托托醒是醒了,但他全身没有一块不疼的地方,动一下下就大喊大叫。恩看着满地打滚的托托,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快拉我起来!”
“没,没什么,就是托托你打滚的样子好好笑哦。”
恩拉着托托的手,想把他拉起来,但他只拉了托托的手,没有管托托的脚下,托托脚一滑,一屁股扎在了一块刚刚从口袋里溜出的大宝石上,哀嚎再次响彻在洞窟里。
托托终于坐稳在石板床上,他生气地质问恩为何如此待他,恩一点歉意都没有,反而让托托练习从地上爬起来的方法。为了防止语言描述的匮乏,恩还亲自做了示范,他模仿托托的样子,躺倒在地上,然后腿一缩,腰一使劲,连手都没用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齐安托托烦躁地摆了摆手,让恩说重点,他已经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托托,收煤的来了,你不是说想见他们吗?”
一听收煤的,托托一个激灵,急忙起身,踉踉跄跄一瘸一拐又一鼓作气地往窟外冲去。但没冲几步,托托便想起自己不曾认路,只能回头,向恩勾了勾指头,好不容易笑停的恩又哈哈大笑起来。
托托抱着宝石趴着恩的背上,试图记下来去的道路。恩是一个好用的向导和驼具,但是他实在太无礼了,和他在一起托托总要被气得血压升高,如果能记下道路,托托就可以自己指路,不再需要恩开口了。
洞窟的道路羊肠九曲,恩背着托托健步如飞,开始托托还能记得岔路是走左还是右,但岔路一多,托托便记不清了,他的眼里只有左边上萤石、右边石壁上的萤石一块块向身后飞去,但其他的他一点都不记得了,只有身上的乌青隐隐作痛。
“托托,我们要到了。”
托托当然知道他们要到了,从某块萤石开始,空气里就充满了油腻的臭味。这就是老师说的污染,由于人类的贪婪,不断挖取煤矿导致的环境破坏。托托一直以为这些污染是他经营煤矿的父亲造成的,现在他才知道这都是地底人干的。托托想起自己对父亲不合理的顶撞,羞愧万分,如果他回到地上,一定要和父亲说对不起,然后做一个好儿子,继承父亲的事业,把这些地底的人全部开除,换成讲文明、懂礼貌的人来生产煤炭,比方说梅莉和梅莉的妈妈。
突然,托托的眼前明亮了起来,这是一个真正的大洞窟,洞窟的墙上地上天花板上都镶满了萤石,把洞窟里每一个角落照得亮亮的。
整个洞窟就好像一只大蜘蛛一样,洞窟的圆周上有七八条隧道,每条都伸向不同的方向,洞里时不时有地底人背着大框,将一筐筐煤送到洞的中央。
洞中央趴着一个锥形的大篮,背着煤的地底人将煤倒进锥里,扫进锥的最里面,然后捡起锥边堆砌的厨房垃圾里的一根面包、一块炸鸡腿,大口大口咀嚼起来。然后又把几条面包几块肉,还有几个烂苹果丢进自己的背筐里,背着背筐往他来的洞窟回去。
他走开后,托托才发现锥框边上站了一头戴带面罩手持铃铛的人,虽然他穿得臃肿,包住了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肤,但托托认识放毒面罩,那是地上人才能拥有的文明利器。
托托从恩身上一跃而下,跑到那面罩人前,面罩人就看到个小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到别处玩去。
“我是齐安托托,你们齐安大老板的独生子!你让我回去地上,我就让我爸爸给你很多钱!”
说完托托摘下自己的蒙面布,给这个面罩人看他的脸。但面罩人根本不认识托托,只是迷惑地摇了摇头。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钱,把我送到地上。”说完托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宝石,从里面挑出一枚形状大小最不好看的,拿给面罩人。
面罩人看到宝石,才有了兴致。
“你觉得这块宝石值得我送你上去?我不送你上去,你只能一辈子呆在下面。但是我放地底的人上去,就会丢饭碗,还会赔一大笔钱。”
“我会和爸爸说,不会让你赔钱的。”
“我要怎么相信你是齐安老爷的儿子呢?你看起来很穷,明明手里这么大把宝石,却只给我一小块,这么小气的人,可不像齐安老爷的儿子。”
“小气?我小气?”齐安家大少爷,居然被人说小气,托托气得头上冒烟,但他又想上去,不能太得罪这个面罩人,“我要给你多少才能算我不小气?”
“你觉得要给多少?”
“一颗宝石不够,两颗总行了吧?”
“哈哈哈,你给我几颗都一样,和你家的钱比起来几颗宝石算什么?”
“那,那……”托托急得把口袋里的宝石全拿了出来,“这些可以吗?”
“不行。”
被面罩人干脆地拒绝,齐安托托急得跺脚,跺着跺着,就哭了。
见托托被人欺负,恩瞪了这面罩人一眼,平时这面罩人对他们发号施令就算了,现在居然连地上来的新朋友都欺负,“不许欺负托托!托托昨天才掉到地下,身上什么都没有,这些破石头还是从我家捡的,你觉得是垃圾,对托托来说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了!如果你要煤,托托上去以后我给你挖煤,要多少都给你,如果你只想为难托托,那你太烂了!”
骂完了面罩人,他伸出双手将托托轻轻抱住:“托托,不要哭,就算他不让你上去,你还是可以留在这的,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新家,我们都会把你当成真正的家人的。”
恩说得诚恳,但是却被托托反手推开。托托只想回家,他才不想留在这里!
“让我上去,你可以把我拿去卖给我爸,他有钱,你要多少他就给你多少!”
歇斯底里的少爷、不知所措的霉工,终于,面罩人忍不住了。他“噗”地一声笑了起来,因为太好笑,他笑了好久。
其实托托掏出那枚小宝石的时候,面罩人就笃定他是齐安老爷的儿子了。毕竟齐安老爷是有名的铁公鸡,有其父必有其子。对这种铁公鸡,如果绑了他儿子换钱,不要说钱了,他有命活就不错了。
“你有比宝石更珍贵的东西,但你不知道。”面罩人朝托托哼笑了一声,随后转向恩,“你说的这些破石头,是和他手上一样的?我说的不是萤石,是这种不会发光的彩色石头。”
“对,都是托托从我家拿的,是我们挖煤挖出的破石头,你们不要,我们都堆在家里,如果你要我都可以给你!”
“好,看在你情义的面上,我可以收下你家里的‘破石头’,送这少爷上去。”说完,面罩人叫住往来的煤工,招呼他们全部去恩家里搬石头,“如果你们家里也有,你们家的我也要。搬来这样石头的人今天可以不挖煤,面包鸡块可以随便吃,烟也随便抽!”
说完,面罩人坐进锥形的篮子,挥了挥手里的铃,篮子缓缓上升,彻底没了踪影。过了许久,面罩人乘着篮子回到了大家面前,和他一起装来篮子里放下来的,还有半篮子的白面包和烤肉块,它们冒着烘热的香气,酥软松脆,是地底人从未尝过的新鲜食物。
人们一窝蜂地去搬家里的“破石头”,换到食物就狼吞虎咽地吞下,抽烟的人每交一篮石头,就能换一根烟,再交一篮石头,就能得到一个火。
这天洞窟里就像过节一样,用一筐垃圾就能换好吃得要死的食物,还能换成烟,过去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事。
宝石一筐筐地往地上送,托托几次想爬进锥形筐,和宝石一起上去,但面罩人晃了晃手里的铃,告诉他在铃声不对的时候上去会被送进碎石机,变成一堆碎肉以后被人做成炸肉饼。
托托一听,忙打消了念头,乖乖干等。等面罩人同意送他上去时,地底人已经吃饱喝足惬意踩在萤石地板上跳着即兴的舞蹈。托托估摸了一下送到地上的宝石数量,要堆满这个洞窟应该没问题。
托托有点心疼,恩他们居然把这些宝石拱手让人!现在他口袋里的碎宝石无论是尺寸、形状、大小、色泽,都比不过地底人送来的新宝石。宝石只是副产物,宝石矿才是无价之宝,难怪面罩人说自己不知道什么东西珍贵,现在他现在已经彻底明白了。
作者:源源汪
“午时已到!”
黑云压城,菜市口前围满了百姓。熙熙攘攘的,却没有一个人在谈笑,只是都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
监斩官旁的士兵瞧了身旁的时刻,时辰一到,立刻尖声呵道。
“行刑!”
随着这声尖利的宣判,几个身材魁梧,脸上又长满了络腮胡子的刽子手一齐拎起了身边的酒坛,灌下了一口烈酒,向举起的大刀喷去。即使是在这样的天气中,这些个杀人斩头的刀也泛着骇人的银光,像是在这样阴霾密布的天气中,它的光芒反而更闪耀。
他们将行刑台上的老老小小背后的签子摘去,被双手握住的刀都高高举起。
在不远处,一个身子瘦小且脏兮兮得分不出男女的小身影趴在一个高个子男子的身上。孩子紧紧搂住男子的脖子,不易察觉地微微地颤抖着。二人周围没有太多的人,但是即便是旁的人瞧见了这孩子,也只当是害怕砍头,并不做他想。
但若是细细去看,就会发现这孩子正死死地咬着男子的肩膀,像是害怕自己哭喊出声来似的。孩子的那一双眼眶是干干的,眼睛胀红,竟是一滴泪水也没有。只是每听到行刑台上的一点动静,这孩子就会忍不住地瑟缩。
“筝儿。”男子拍了拍咬着他肩膀的孩子后背,沉声说道,“走吧。”
他话虽这么说,目光却也没有从台上移开过,脚下也像是生了根似的,仿佛只要从这块土地上移开,脚下的根就会就此断裂,再无生息。他眼中闪动的情绪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波涛,隐隐地在内里滚动着。
“我不。”
孩子从咬紧的牙关中漏出几个模糊不清却又坚决的字:“我不走,彭叔。”
“我……我不是妖怪……我爹爹在,我娘也在……菱姐姐……”
那孩子听见了刽子手喷酒举刀的声响,终于有些扛不住了。从哽咽的声线中中终于可以隐约分辨出,这是个小姑娘。
“彭叔……我不明白……菱姐姐,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换走我……”
“这不是你的错。是因为我欠你爹一条命,而你是你爹的独女。”被叫做彭叔的男子静静地说道,这才看清,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了行刑台上一角,某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身上,“你菱姐姐是我的孩子。她太懂事了,是我教她知恩图报,是我教她要尊敬长辈、要守护弟妹……是我对不住她,是我,怪只怪她此生不幸,竟然生作了我的孩子。”
他的眼神与台上那个小姑娘对上了。那姑娘愣了一下,面对着举起的大刀却居然面无惧色,反而对着他露出了笑容来。那一抹笑容就宛如沉沉的夜中,只在那一瞬盛开的昙花。单这一笑,叫他心中产生了不该有的私心。
若是菱儿自私一些,任性一些,不愿意牺牲自己……
……该有多好。
手起刀落,头颅落地。
那些血刽子手端的是这行中好手。一家上下人,整整一十八颗头颅就在这片刻之间落下了。
这一杀,便让那鼎鼎大名的大将军卫国公魏永正一家,从这个世上,永远地被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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