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天未破晓,康熙被人推醒,他翻身坐起,只见楚姑娘叉着腰道:“今日你跟我做事,我倒要看看,你这细皮嫩肉还赖床的公子哥,如何做我们的活。”
康熙瞧一旁床铺上黄天霸还背对他躺着,刀却已不见,不由暗笑一声。他起身简单拾掇,见桌上摆了烧饼便随手拿了,跟着楚姑娘走出屋。昨夜睡前门已栓好,烧饼也不在桌上,显然黄天霸早起过料理了,他想到此处,不由对准烧饼咬下一大口去。
楚姑娘和康熙二人一前一后,两副扁担,四只箩筐,在田埂上漫漫前行,太阳从他们脚下升起,照得旁边水田粼粼生辉。康熙正醉心于景,却听楚姑娘叹了口气,道:“这水也下得太快了。”
康熙道:“这几天确实未见雨水。”
楚姑娘道:“你才来,不知道也不能怪你,好久都没下雨,河都细了些,偏还赶上插秧,只能挑水来田里。可昨天刚囤好,今天水就薄了这么多,再不下雨,这一茬稻子怕是要不好长了。”
康熙听闻,仔细算来确实如此,不由也暗自心焦,道:“村里有人拿出什么主意没有?”
楚姑娘道:“能有什么主意,种地种地,都是靠天吃饭,就算是皇帝来了,不也只能跪着求一求他那天上的老爹。好在南边的河几十年没断过水,再撑一撑,过了这阵子,大概能好些。”
康熙默然,跟着楚姑娘来到田里,刘伯和几位其他短工已将成捆的秧苗送来。康熙将竹凳递去,刘伯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接过。众人脱了鞋挽起裤脚,趟进水田,将秧苗分好,一株株隔着插进泥里。
插了半垄,康熙听得楚姑娘大声道:“看不出你这人还真会干活,就是太仔细了,差上分毫不打紧,不要耽误工夫。”康熙手上未停,道:“不碍事,我手上加紧些。”
楚姑娘道:“怪不得你和黄天霸一起,都是一样的,教你们马虎些都不肯。”
康熙闻言,直起身看向楚姑娘,道:“黄天霸也这样?”
楚姑娘道:“可不是,看了看就学会了,之后就要跟你一样,插得横平竖直。我教他偷点懒,他还抢白了我一顿呢。比起来,你倒是好说话一点。你们这么做,手脚就得麻利些,要不然郑家人看了肯定又要挑三拣四。”
康熙还未答话,就听不远处一声爆喝传来:“好好干活,乱说什么鸟话!”他瞄过去,看到两个粗壮身影向这边走来,赶紧弯腰继续插秧。又听那边喝道:“刘老儿,谁教你坐着插秧,人人都弯着腰,你倒舒坦了。”康熙侧头去看,却见那两人中一人走到刘伯边上,伸脚踢飞了那支三角竹凳,若不是刘伯提前起身,怕是要被带得摔倒在地。
康熙怒道:“刘伯年纪大了,坐一坐有如何,他若误了工,我来替他补上。”
那两人扭头看向康熙,道:“哟,你又是哪儿来的,替我们家短工出头?”
楚姑娘踩着泥水拦刘伯前面,大声道:“郑老大,郑老三,你们不要怪他,他是替黄天霸来干活的,不知道咱们的规矩。你们看他的活干得也好,手脚也麻利,人也算伶俐,不要为难他。凳子我们不用了,你们也不要再拦着,耽误了工夫不划算。”
郑家人还要发作,忽听不远处黄天霸的声音传了过来:“黄三哥,你也太粗心,昨天说要带着柴刀,今天还忘了。我给你连饭一起送来,明天可莫再忘了。”
康熙扭头看去,只见黄天霸立在田埂上,背负单刀,双手捧着柴刀,右臂弯里还挎着一只竹篮,正对众人莹莹微笑。日头正好,金色涂得他颈侧散发都发了光,他那身杏色长衫也被照穿,竟能看清不到袖筒一半宽的胳膊轮廓。康熙一时怔在当场,倒是楚姑娘欢呼一声,“黄大哥,你来啦!”一路踩得泥水四溅冲到黄天霸身边,捧了柴刀接了篮子。
黄天霸对楚姑娘道:“不打紧,黄三哥也是能打的,这两个郑家人不在他话下。只是他没和这样的泼皮打过交道,你得教他。当日你如何用我,现在如何用他,便就对了。”
楚姑娘看看黄天霸,又看看康熙,瘪瘪嘴道:“看那副呆头鹅的样子……你说行,就行吧!”说罢撂下篮子,走到康熙身边,把柴刀递给他,见他还呆呆地戳着,便上手推了一把。康熙被推得一歪,终于回过神来,接过刀来一边讷讷道谢,一边把刀掖在后腰。他也不敢再看,只得低下头开始插秧。郑家人见人重新开始忙活,又忌惮黄天霸,只能悻悻收了脾气,找了处阴凉呆着。康熙又插了一垄,抬眼见田埂上已不见了黄天霸身影,暗自叹了一声,俯身继续忙活。
如此忙活到日头西坠,中间只来得及吃上一顿饭,康熙不知第几次直腰,见成排的秧苗在泥水中静立,映出一片连天碧色,不由吟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不远处楚姑娘侧头看他,有气无力道:“忙了一天,你还有劲说这些酸词……这诗是你作的?”
康熙道:“我哪有这样的雅悟,这诗相传是布袋和尚所作,虽不见经传,但言语质朴,道理精妙,我认为很好。这一天下来,累是累了些,但所劳有见,便已知足!”
楚姑娘道:“才插了一天秧,就‘所劳有见’了。这一天又没雨,云彩也不见一片,再这么下去,你也就能见几垄干苗了。”言毕,不远处几人纷纷附和,大家都叹起气来。倒是陈伯嘶哑着说了几句,楚姑娘听后,道:“久不下雨,怕不是闹旱魃,不如教郑家牵头,大家请位法师来看看。”
众人听了,七嘴八舌论起来,一边郑家人也凑来商议。最终决定明日找人去江宁寻一寻有没有得道的高僧高道,回来有妖降妖,无怪祈雨。
金乌西坠,康熙扛着空筐回到住处,撂下东西进到屋内,只见黄天霸坐在桌后,正对着一副撑好的三寸大丝绢飞针走线。康熙刚想说话,和抬脸的黄天霸四目相对,竟忘了要说些什么。执针之人撂下活计,微微一笑,道:“绣工也是眼观手动,如今不敢发力,正好来做着。一来丢不下打镖的技艺,二来能托秦梅娘放在她家铺子里卖了,多少还能得些。”
康熙道:“秦梅娘?”
黄天霸道:“你把地契田产送到她家,怎么还问起我来?之前秦大悲回江宁去采买,遇到了小红,大约施大人便就有了安排。梅娘今天早上来过,还说常三有事,要把乐儿托付给我们照顾一阵,明儿就把他送来。”
康熙又惊又喜,道:“乐儿要来了,好!”他几步走到桌边,瞥到黄天霸手边的绣品,原来是一副风高浪急月涌大江,虽不见得精致华美,却别有气魄。刚想夸几句比宫里织造还好些,又怕败了黄天霸的兴致,正左右为难时,黄天霸把绣品一卷,道:“饿了罢,锅里饭还没凉,我吃过了,你去用。”康熙只得依言去了,端着碗坐回桌边,却见黄天霸挪到了床上,侧对他坐着,热饭吃到肚子里便冷了几分。他低头嚼着,听黄天霸道:“三哥,今日之后郑家人有没有再敢发难?”
康熙赶紧咽下一口,道:“没有……不过倒是有件事,刘伯说连日不见雨,怕不是在闹旱魃,大家商量一阵,决定让人去江宁请法师来捉妖或祈雨,郑家人也同意。”
黄天霸沉吟一阵,忽道:“不对。”
康熙道:“我也觉得不对,之前只知北人讲旱魃,刘伯提到这般,怕不是生在江宁的。”
黄天霸道:“不是刘伯不对,是郑家人不对。这家人都跟王婆一样,狠不足,坏有余,偏还贪得无厌,如今这般出头出钱的勾当,他们怎么能如此痛快,怕是没存什么好心思。”他忽地转身看向康熙,道:“三哥,你带着夜行衣没有?”
康熙道:“秦大悲应该替我备了。”
黄天霸笑道:“你快些吃,拾掇完了,今晚我带你去看些好玩的。”说完,回身低头又绣起来。康熙心底一乐,两三口扒完,洗了碗筷就去翻行李。
掌灯时分,二人身着夜行衣,收拾得紧趁利落,黄天霸背负单刀斜跨镖囊在前,康熙在后,乘着月色在村中穿梭。来到一处较大院落,先后翻入,蹑足潜踪行至窗下,静静候着。屋里人声不断,似是郑家人在商议如何全村寻租再去请法师,此时大门处响,接一阵脚步声后,屋里有喊“七弟”的,有呼“七哥”的,又响起一个年轻女子寒暄的动静,竟与那夜龙王祠门口拦住郑七的声音一般不二。
商议声又起,那女声默了一阵,道:“众位兄弟,我有一计,不知可方便讲?”
郑七声起:“珠儿,你主意最多最好,快说快说!”
那女声道:“这下不下雨,本就是听天由命,我们只管挨家挨户地收了钱来,法师么,不必去找,这儿人又不认得我,我扮成个道姑来作一通法——”
郑七道:“好主意,好主意!这样我们钱也收了,事也做了!”
那女声道:“七哥莫急,这计策还没完。我这边张罗完,若下了雨,便说是讲好了之前是预付,现在要再收一部分。若还未下雨,我便说这地方确实闹起旱魃,我一人斗不过,要找师兄来,便又能要上一份钱来。”
郑七道:“好,好!你师兄是谁,快些把他找来!”
那女声道:“我的好七哥,哪儿来的什么师兄师弟,我是要找你来呀。”
郑七道:“我一个练武的,又不懂怎么作法,这儿的人也都认得我,怎么糊弄得了?”
那女声道:“怕什么,我只说你这些年出去,拜了高师,习了仙术,早就今非昔比。旱魃么,无非僵尸,我们到时装模作样一通,指个乱葬岗随便挖下去,刨出几副骨头来烧了,便就成了。如此这般,两份银子手到擒来。若再不下雨,我们就说旱魃还未除尽,挑着日子刨坟掘墓,拖到下雨,还能多赚上几份呢。”
康熙听得郑家人纷纷附和,抬眼去看黄天霸,只见他两道浓眉尾端高扬,二目圆睁,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嘴角却微微上挑,显是动了杀心。黄天霸伸手去够背后单刀,忽地顿住,瞄向康熙,头向墙外一偏,潜了出去,康熙连忙跟上。
二人一言不发回到住处,换了衣服,点了灯烛,在桌边对坐。良久,康熙道:“天霸,箭疮本就难愈,你也不要勉强做活,不出半月定能恢复。”
黄天霸冷哼一声,道:“伤无大碍,几个郑家人更不在话下,那女人应也只比王婆子多些计较。郑七确实扎手,当时我未能捉住他,实因他一身金钟罩的功夫,我还未找到其罩门,这几日不宜久战,只能先将他惊走。”他抬眼看着康熙,道:“我不杀进去,只因这是施大人管辖之地,若有了疏漏,到时教他为难。”
康熙见黄天霸一双眼睛映着灼灼烛火,直直盯来,突地想起之前自己因种种不顺迁怒施世纶,限期让其去寻御印,才让黄天霸险些命丧西门府。想到此处,他不由侧头避开那对眸子,咳了一声,道:“如此,不如让施世纶来……”
黄天霸道:“黄三哥,你说此行为‘体察民情’,如今情形如何,可都察清了?这不过一个村,一个郑家,便如此多事。施大人要治的是多少村,多少户,多少人?”他一气说完,忽地似想到了什么,蹙眉扭头,不再看康熙。
康熙知黄天霸气自己之前不体谅施世纶,可抢白了一通,才想起对面的人才是要“治多少村,多少户,多少人”。他哭笑不得,又思量一阵,缓声道:“如今我们也只知郑家人准备做局,究竟如何行事,还未可知。我先把今日见闻写下,明日秦梅娘送乐儿来,托她带给施世纶,让江宁府多加留心。”
康熙取了纸笔,回到桌边,见黄天霸已坐到床边。他暗自摇头,磨好墨,舔饱了笔,刚抬手准备书写,却听黄天霸道:“明日你去田里,带着我的刀。”
康熙讶道:“我拿着你的刀,你用什么?”
黄天霸道:“我是要你留下那把柴刀,我好做活。”
康熙道:“一副扁担还不够么?”
黄天霸道:“我要做个小床给常乐,你睡相太差,我怕一张床睡着,把孩子压坏了。”
康熙眼见黄天霸一翻身背对他躺了,左思右想也不知道他这番话到底几层意思,只能暗叹口气低下头,却见到那笔尖一滴墨落在纸上,沁开了一片。他摇摇头,就着那滴墨落下了笔。
风起风销·旱魃乱
甲子年八月十二,宜嫁娶,忌出行。陶家小姐婉容,邱家公子凤生,喜结连理。
喜宴间,康熙饮了几杯急酒,不知第几次扫视全场,陶老板边上坐着邱云长,邱云长边上坐着花艳秋,独不见那人一片身影。他推了杯子,起身离席,秦大悲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将军府后花园。
见园中一片翠色青葱,康熙心下略觉宽松,没走几步,瞥到绿树后一团红影,那人乍着双臂,急声道:“哥,你不要再喝了,一会又要揪着给人算卦!席上那么多人,你不怕丢脸丢回福建老家,我还怕!”
康熙不由发笑,上前道:“小红,你们怎么也在这?”
施小红“呀”了一声,闪在一边,露出后面的施世纶。此刻江宁知府官帽脱在一边,露出秃了一半的光亮脑门,那脸醉相倒是和包公祠初见时一般不二。他一手抱着敞口的酒坛,一手正从旁边的树枝上揪叶子,抬头睨了一眼康熙,忽然大笑起来,“来了,果然还是来了。”
康熙道:“施爱卿,什么来了?”
施世纶道:“你来了,你要算的卦马上也就来了。”他一扬手,扔出一把树叶,清风乍起,卷得一把翠绿上上下下,许久才落平在地。施世纶看了一阵,咧嘴乐道:“凭风助力,巽上坎下,上巽下坎,好一个‘风水涣’。”他忽地瞪向康熙,道:“巽为南,出城官道,你马快,肯定能追上。”
康熙听罢,霍然转身,疾步而去,隐隐听得身后有施小红责备之声。来到府门,秦大悲早已牵了坐骑等候,二人翻身上马,向南急奔。土路扬尘,日影向西,终见到路上一人背影。那人负着单刀,牵着马,慢慢地走。
康熙见此,大声道:“黄天霸!”
那人背影猛地一颤,并未回头,反而翻身上马,向前奔去。康熙顾不得其他,打马急追,对方显然听到身后蹄声紧促,也催起胯下坐骑,御马虽好,竟也一时也无法追上。康熙倒也不急一刻,只坠在那人马后,看那人在马背上起伏,脑后散发飞起,露出一线脖颈。这样跑了一阵,康熙忽见那人身形一晃,似要栽倒,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却见那人却又坐稳,只是伏得低了些,也没再作势催促,胯下坐骑没了指令,就势慢了下来。康熙既惊又疑,打马急奔,再见那人又是一晃,右脚几乎脱出镫去,又堪堪踩住。康熙大急,猛磕马腹,胯下坐骑一阵咆哮,低头疯跑起来。康熙盯着前面越来越近的人和马,暗自算计,在擦身过时甩镫离鞍,纵身而起,落在那人马上。他一手当胸横揽住那人,一手前探摸到缰绳攥紧,双腿夹住马腹。马儿得到前行指令,发足疾奔,康熙不敢放松,忽觉怀里人开始挣扎,他腾不出手阻止,只得喊道:“黄天霸,秦大悲求我‘救人救到底’,对邱凤生如此,对你也一样!”
狂风乍起,吹得尘沙遮蔽天日,吹得康熙眯眼闭嘴,却也吹走了他怀里人的动静。风将一股铁生了锈般的味道送到康熙鼻中,接着又把湿漉漉的触感送到他的臂弯里,他缓慢地放松双腿,低下头,从飞散的发丝和飘落的灰尘中,看清了自己浸满对方鲜血的衣袖。
胯下马终于止步,康熙放松了双臂,看向依倒在怀里的人。他当然知道黄天霸箭伤颇重,但他确实没料到黄天霸虽似准备远行,却应是恢复得并不太好。康熙伸指贴在怀里人鼻底,感到有微风拂过,又摸在颈侧,探到一些搏动,算是放下心来。此刻有了余暇,他才发现自己背心额头均在片片发冷,竟是出了一身透汗。
康熙深吸几口气,只觉神志清醒,却似在梦中一般缥缈玄冥。他抬起头四顾,却看到秦大悲兜马转回到他面前,身后跟着刚跑疯的御马。大内总管伏身道:“主子,前面不远有处小庙,可暂做落脚。”康熙点点头,扶住昏迷的黄天霸,催马跟上秦大悲。
日暮时分,康熙和秦大悲托着黄天霸进了那间小庙。正殿供着龙王,香案上并无贡品,殿中也没有香炉等礼神之物,但四下干净,连张蛛网都不见。事急从权,秦大悲撕了自己里衣,康熙道声“得罪”,解开了黄天霸长衫盘扣,那胸口刺着的“反清复明”四字赫然显在眼前。康熙手指一抖,忙屏息凝神,继续为黄天霸解扣脱衣,又小心扯下左肩处被血浸透的裹伤之物。殿内已然昏暗,秦大悲点燃火烛,又来扶起黄天霸上身。康熙将随身携带药粉层层铺撒在箭疮上,又仔细将伤包好。秦大悲将黄天霸放平,抬起他右腿,解下鞋袜,两人又如法重包了他腿上箭伤。
一切停当,已近巳时,康熙默然不语,秦大悲也只立在一旁。烛火轻摇,拨得二人映在白墙上的黑影微微颤动,康熙暗自叹了口气,道:“秦大悲,你去找些水来吧。”
秦大悲道:“万岁爷……”
康熙道:“你只管去……他如今这样,能奈我何。”
秦大悲道了声“嗻”,低头出了大殿。康熙看看墙上孤影,走到殿中柱边,挨着黄天霸坐下。他四顾一阵,再低头看躺在身边的人,觉得自己似乎仍在梦中。康熙见黄天霸额角隐有点点闪光,便扯着自己袖口给那汗水擦去了,指侧擦到那人黑发,虽是一扫而过,却惊得康熙浑身一抖。他自忖如此这般还未醒来,大约这真的不是梦,旋即又失笑出声,笑声在殿内震荡,康熙复又惊,遂作罢,只依住背后大柱,低头垂眼,不多时便要沉沉睡去,忽听身边人声乍响:“什么时辰了?”
康熙偏头看黄天霸,正对上那双侧边跳着烛光的眼睛,康熙呆了呆,道,“你醒了?秦大悲去找水,过一阵就能回来。”
黄天霸道:“这是龙王祠,现在几更?”
康熙道:“约莫二更。”
黄天霸道:“扶我起来,把我的刀和包袱拿来。”
康熙不明就里,只得依言将黄天霸扶得依柱坐好,又将单刀包袱递过,见他从包中摸出镖囊,抻出一支镖扣在手心,又抻出单刀,却只将其横在膝上。康熙正疑,又见黄天霸看向自己,张口问道:“《空城计》你可会唱诸葛亮?”
康熙道:“可是那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黄天霸道:“你对着门坐下,一会我碰你袖子,你便从此开唱,记得要唱‘我有琴童人一个’。”
康熙虽大惑不解,但看黄天霸神色凝重,便也不问,依言坐好。他心里过了一遍唱词唱腔,再过第二遍时,忽觉袖子被触动,于是张口唱起来。与此同时,身侧黄天霸那儿传来金器鸣响,应是他在以金镖扣击刀身。康熙恍然间回到夜幕低垂的漠北,此处随无连天的荒凉,却有交鸣的金铁,不由心下畅快,一时竟忘了什么唱腔韵味,只凭一副肉嗓子高歌。待他唱到“你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时,大殿门口传来一声男人大喝:“哪儿来的野鸟,在爷爷地盘上狼哭鬼嚎?”
康熙止住声音,却听黄天霸道:“郑老七,你只管进来,黄天霸在此恭候多时了。”
门口那男声道:“我还怕你不成?”
忽又传来一个女人声,道:“郑大哥,他们刚唱的是《空城计》。”
男声道:“那我不正好去捉了诸葛亮,为我那些兄弟报仇?”
女声道:“司马懿不出手,不是因为他怕诸葛亮,而是因为他自己行事谨慎。郑大哥,我们要渡的是良宵,打打杀杀腻死了,今儿我们就去别处吧。”
门口传来男人哼声,又接脚步声远去。康熙见此刚想张口,却被黄天霸反手捂住嘴,听得耳边一道劲风,接着是一声沉闷的金石交鸣。他扭头看去,只见窗上钉着一支金镖,镖穗正缓缓垂下。窗外一道黑影哼了一声,康熙感到嘴上的手松了开去,又碰了碰自己袖子,便忙唱道:“我有琴童人一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那窗外黑影动了动,移开了。康熙不敢再讲,只得僵坐着,半晌,他听到黄天霸低声道:“他们走了。”
康熙忙侧头去看黄天霸,只见他靠在柱边,垂着双眼,额角冷汗已连成一片。康熙急忙过去扶着那人躺下,又将单刀收好。他心下疑惑重重,却不好此刻提问,却听黄天霸低声道,“秦大悲回来之前,你多费心。”
康熙道,“好。”见黄天霸合眼,想伸手帮他擦汗,又怕扰他休息,只得重新坐回去,虚虚抱着双膝,看一眼黄天霸,看一眼蜡烛,再看一眼大殿门口,这样来来回回几次,他也歪在一边,沉入梦中。
【风雷益,震下巽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損上益下,民說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慶。利涉大川,木道乃行。益動而巽,日進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與時偕行。】
破晓时分,康熙惊醒,忙侧头去看,黄天霸仰躺在他身边,还好好地睡着。那人左手拢住腰,右手压着单刀刀身,头向右侧微偏,晨曦描出他一侧脸颊,在鼻尖绘出一道金线。康熙看了又看,又别过头,逼自己不去看。他定定心神,开始细细琢磨从昨天开始到现在的一切。
虽对江湖之事了解不多,但康熙到底也明白,一个人若顶着未愈重伤上路,必是别处发生了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事,让他不得不去亲身前往。而这个人若是黄天霸,那这重要的事定又和天地会脱不开关系。施世纶显然早就知晓或猜到,所以不好对自己明说,只借着算卦之机挑明黄天霸下落,说不准还存着点隔岸观火的龌龊心思。至于那郑七夜访,看似凶险,实则应无大碍。设想当时情景,若换做自己,遇到强敌又无后手,断然不会孤注一掷只以耍诈应付,如今平安,想来也在黄天霸意料之中。此事应与黄天霸出行关系不大,但此人定跟黄天霸有些关系,之前自己也对天地会行侠仗义之举略有耳闻,大概这恶人曾栽在其手中,早就伺机报复,而自己不明就里,懵懵懂懂带着人误闯了贼窝。
想来也是好笑,自己只因未在婚宴上看到黄天霸而多饮了几杯,却又因为多饮了几杯而不管不顾出来追人,左右不过想见一面,聊几句,约上一局棋,不想却变成这样。
事情到这也还说得通,唯有一处显得蹊跷。康熙了解黄天霸脾气,虽然遇事便急,但大体是能将一切稳妥办好的。如此迫切大事面前,为何要在自己追上后不应付了事,甚至连回头看上一眼都未有,只顾落荒而逃?
康熙想到此处,只觉多虑无益,与其步步为营,不如见招拆招。他起身出了龙王殿,早已立在门口的秦大悲跟在后面,到了约莫说话声不会扰人清梦的位置,康熙回头道:“秦大悲,朕要你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秦大悲道:“万岁爷可是要让黄天霸护您周全?”
康熙道,“怎么。”
秦大悲道:“黄天霸此人,虽有勇有谋,但到底出身草莽。奴才……奴才怕他言语不周,行事莽撞,冲撞了圣意。”
康熙道:“大悲,你之前夸朕‘心怀仁德’,仁德之人,会连几分急躁都容不下吗?”
秦大悲弯身,道:“奴才知错。”
康熙又道:“次此出巡,为的就是体察民情,这般目的,平素我们习惯行事反而不便勘破。大悲,你身兼要职,若将那些事托付给他人,朕确实放心不下。”
秦大悲道:“谢皇上。”
康熙道:“你去找辆车来,黄天霸重伤未愈,不好骑马。之后如何行事,你应明白。”
秦大悲道:“回万岁,车昨晚奴才已经赶来了。”
康熙点头,回身走入龙王殿,却见黄天霸已靠墙坐起,单刀搁在一边的包袱上。康熙见此刚要张口,却见黄天霸道:“昨夜之事,多谢了。”
康熙忙道:“客气了。”
黄天霸道:“那郑七为祸一方,我曾捉了他几个手下送到施大人那里,以刀示意。昨夜实不凑巧,好在他生性多疑,被我们惊走了。”
康熙见黄天霸如此坦率,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他正暗自思忖,又听黄天霸道:“康熙,你昨日找我,可是有事?”
康熙道:“确是有事相商。”
黄天霸道:“愿闻其详。”
康熙道:“我次此出宫,是为体察民情,和秦大悲等人行动,反而束手束脚。昨日想到天霸你对此处颇为了解,若能与你同行,必会事半功倍,故而追来,不想之后却是这般误会。我想这一路若你护我周全,定是劳心费神,之前种种便可一笔勾销,不知天霸你……可愿意答应?”
黄天霸怔了片刻,忽笑道:“好,我答应你。”
康熙不由大喜,忙屏息敛神,缓声道:“既然如此,此行必定收获颇丰,只是‘康熙’这称呼,定不合适行走江湖。我行三,贾青天也曾将我误当成你,天霸你——”他忽然停住,想到若黄天霸曾身经“扬州十日”,应比自己大了不少,可看面相,明明只是翩翩少年,就算梨园子弟有驻颜秘术,也不该如此。康熙心一横,续道:“我托个大,天霸你叫我一声‘黄三哥’,我还称你作‘天霸’,如何?”
黄天霸又笑,道:“好。”
康熙道:“君子一言。”
黄天霸道:“快马一鞭。”
康熙闻此,心下畅快,不由一屁股坐在黄天霸边上,大喇喇往墙上靠去,道:“你伤还没好,那郑七一时应也不敢回来,不如先歇上一阵。秦大悲带了干粮和水,我们先将就一顿。”
黄天霸道:“黄三哥,你与我同行,为的应不是贪图享乐吧。”
康熙坐直道:“那是自然。”
黄天霸道:“若是想体察民情,那行程便得由我这‘民’来安排,才是正经。”
康熙道:“天霸所言极是,可你的伤……”
黄天霸道:“昨夜若只有郑七,此刻倒也不急这一时,但他身边那女子三言两语便劝得他回心转意,定然是有些伎俩的。我上次来捉人,这女人还不在,这龙王祠也没有这般干净整洁。有了此等变数,便不好掉以轻心。我此时虽不好骑马,但秦大悲应已赶了车来,我们快些动身,往东十里,有一处地方正方便落脚。”
康熙见黄天霸言之凿凿,镇定自若,不由心生敬服,他敛依端坐,正色道:“如此,还请多费心了。”
二人整理一番,出门上了马车。三人三马一车披着朝阳,辚辚向南行去。巧妇无米,秦大悲找到的这辆马车车厢小厢壁薄,窗小又无帘遮挡,康熙与黄天霸二人对面坐定,中间几乎容不下第三个人。
康熙见黄天霸抱刀正襟危坐,便道:“此刻有秦大悲在,应无需担心安危,你先休息一阵。”
黄天霸向外打量一阵,将刀横在膝上,道:“此处向东行十里,有处村庄,村中南面第三家,家中有我熟人。我先睡一阵,车停了我就能醒。”
康熙见黄天霸言毕便闭眼垂头,有些不甘,又想到是自己提议让对方先歇着,不由隐隐有些懊恼。他转而去想即将要去的那户人家,不知那家有何能耐,竟能让黄天霸觉得是个安全所在,如此轻易地带自己前往,又肯定跟天地会瓜葛不深。狭小车厢摇摇晃晃,乍暖朝阳忽忽闪闪,对面人寂静无声,外面只有车轮声中夹着的几声鸟鸣,康熙渐渐也开始困顿,终于睡了过去,不知多久,忽被推醒。
康熙霍然睁眼,看到黄天霸正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忙咳嗽一声,道:“已经到了?”
黄天霸道:“到了,你……不要被吓到。”
康熙点头,心下疑惑更盛。他跟着下了车,眼前院落极为普通,还未及发问,见黄天霸已推开院门长驱直入,便示意秦大悲在外面候着,自己跟着进了屋。
屋中事物简陋,但整体干净,旁边门帘一挑,蹦出来一个及腰高的身影。康熙定睛观看,发现是一个小姑娘,看似不过豆蔻之年,却绾着头发,发髻上插着一根竹筷。那姑娘瞧见两人,面色平常,对黄天霸道:“黄大哥,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呀?”
黄天霸道:“楚姑娘,刘伯是不在家么?”
楚姑娘道:“他在家,不也是要我说话,你也太把我瞧扁了。”此刻门帘一挑,又出来一个佝偻身影,原来是一位一身粗布衣褂,头发花白的老人。
黄天霸躬身对老人拱手道:“刘伯,这次我带朋友过来,您这里可还方便住?”
那刘伯上下打量康熙一阵,张口发出一阵嘶哑动静。康熙一悚,仔细观看,原来这人脖子上有一处淡粉色伤痕,应是受过极重外伤,想必黄天霸嘱咐他“不要被吓到”,就是指这老人的残疾。楚姑娘听到那阵呕哑嘲哳,道:“刘老伯说啦,我家鸡棚小,只能住得下一个人,你又带了个人来,便住不下了。”
黄天霸道:“麻烦刘伯给我们安排个去处。”
刘伯又发出一通嘈杂之声,楚姑娘道:“这个村房子都住满人啦,只有西北老赵家边上那家空着。”
黄天霸道:“那就烦请楚姑娘带路。”
楚姑娘道:“好呀。不过黄大哥,你先找件衣服披上遮遮那一身血,要不是大白天,我还以为你死了,我跟鬼说话呢。”
黄天霸笑出声来,道:“悉听尊便。”
康熙见黄天霸从包袱里摸出一件长衫,套在身上,跟着蹦蹦跳跳的楚姑娘出了门,也跟着走出院子。楚姑娘忽道:“哎呀,你们赶着马车呢,我坐前头,给你们指着!”说罢按着车辕便爬了上去。马车本就狭小,她坐在秦大悲边上,把进车厢的路堵了个严实。康熙看了一眼秦大悲,对方会意,直接赶起车来。车行得慢,康熙和黄天霸跟在旁边,倒也自在。女孩也不多打量,也不再搭讪,只给秦大悲指着方向,不多时就到了一处院落。
楚姑娘跳下车,大声道:“就是这啦!房子空了一阵子,你们可得好好拾掇了。”康熙见她忽然仔细打量自己,又从头到脚看黄天霸,不由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姑娘道:“我看你俩这么高,不知道我爹我娘留下的两床被子够不够盖?不过我家也没有别的被子了,你们两个大男人,天气又热得很,露着点头啊脚啊大概也不怕的。”她说完又跳上车,对秦大悲道:“你记得路吧,给我送回去,再把被子给他们俩送来。”
康熙点点头,秦大悲赶马离开,再回头,见黄天霸已经推开了院门,忙跟了过去。
这院子和屋子比之前刘老伯家还小,破旧就更不必说,进了门便是一间敞开,竟然没有任何隔断。一侧仅有一张床,另一侧则堆满了各种破烂。康熙微微皱眉,刚想动手收拾,却瞥见黄天霸正在解开胸口盘扣。
康熙一惊,以为黄天霸要换下血衣,忙侧过头避让,过了一阵,再扭头去看,却见黄天霸解开了辫子,一头长发弯弯曲曲松松垮垮将散未散,竟遮住了大半腰身,他略略晃头,长发如同披风般渐渐散开,中间还杂着些交错,细细密密,纠纠缠缠。康熙闻此,不由低低地“啊”了一声。
黄天霸闻声回头,二人对上目光。康熙忙又侧头,道:“对不住。”他听到黄天霸笑道:“天霸懒散惯了,好容得空,只想趁机换药梳洗,还烦劳三哥搭把手。”说罢走到椅子边坐下,扯开长衫,亮出左边上身。康熙默然走近,目光避开那胸口刺青,只悉心包扎伤口。他当然知道黄天霸故作姿态是为了让他不适,但黄天霸这样披散头发的样子他确曾见过,那是在西门英家酒窖里,一把扇子,打落了一枚羽箭。
康熙双手一颤,忙收敛心神,道:“腿上的伤也要我来么?”他看向黄天霸,二人目光再对,这次是黄天霸侧过头去,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康熙见黄天霸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挽起裤脚,想来是对方也应和自己想到一处。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走到屋子另一端的破烂处开始打量规划。
那些堆积之物又杂又碎,康熙一时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蹲下细看时,被涌出来的腥臭霉味熏得几欲作呕。他皱眉寻思若要收拾,免不了沾一身灰尘,这身织锦袍褂浆洗起来极为麻烦,不如先借黄天霸的衣服应急。康熙走到屋子另一侧床边,刚要开口,却见黄天霸倚着墙壁,怀里抱着刀,腿边压着包袱,已经睡着了。那一头长发未来得及扎起,垂在胸前,绕在身侧,又在床上铺开一片撒墨般的漆黑。康熙暗自摇头,脱下织锦马褂,轻轻披在黄天霸身上,转身挽袖去搬起破烂来。
搬到第三趟,康熙忽听得院门外车轮声里夹着小女孩的叫嚷,忙奔出去。他见楚姑娘正气鼓鼓地瞪着秦大悲,便道:“楚姑娘,你怎么又跟过来了?”
楚姑娘大声道:“我说了不跟来,这个人偏要我跟着!”见她还要嚷,康熙示意她小声,道:“黄天霸睡着。”
楚姑娘余怒未消,但还是放低了声音:“这个赶车的总瞧你眼色,你是能管他的吧,这人一路上罗里吧嗦掺杂不清,一会儿问我和刘伯是什么人,一会儿又问我们怎么认识的黄大哥,我不说他就不让我走,烦都烦死了!我索性全都告诉你们:我是孤儿,刘伯捡到我给我养大,我们俩进城卖绣品的时候被人欺负,刚好黄大哥路过,帮着解了围,还问清了我们家情况,之后每次在农忙的时候都来跟着一起插秧。先前每次来他都睡到我家鸡棚里,这次多了一个人来,鸡棚睡不下,刘伯就让你们来这儿。”说完,她跳下车,叉腰看看尬立在地的秦大悲,又看看康熙。
康熙道:“楚姑娘请多担待,他如此多话,实则为了尽快了解这边情况,好尽力帮忙,不想惹了姑娘不快,实在对不住。”
楚姑娘道:“你们俩能帮什么忙,有黄大哥就够了。我看你们也不像会种地的样子,只怕到时候笨手笨脚,让东家一顿好骂!”
康熙道:“黄天霸有伤在身,所以这次叫我来顶上。楚姑娘,人不可貌相,我种地可是一把好手,家里几亩地都是我亲自打理的。”
楚姑娘上下打量康熙一阵,满脸都是不信,她又瞥了一眼秦大悲,道:“被子给你们送来了,你们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我回去了!”说罢,掉头大步离开。
秦大悲讷讷道:“万岁爷……”
康熙道:“大悲,我知你担心我安危,但你行事也嫌急躁了。这爷孙二人明显并无半点功夫在身上,我都看得出,你自然不在话下。如今黄天霸势单力薄,断不能带我们去往和天地会有密切关系之处,这里应确是安全所在。”
秦大悲道:“可是万岁,难不成您还真的要替黄天霸去种地?”
康熙笑道:“不过是种地,在丰泽园是种,在这儿有什么不一样?我们此行为何?怕东怕西嫌这嫌那,又怎么能‘体察民情’?大悲,你把铺盖放下,便去做事吧。”
秦大悲欲言又止,终于道了一声“嗻”,抱着被子进屋去了。康熙又搬了几趟破烂,见日至中天,便停下活计,拿起桌上秦大悲留下的干粮走到院里,刚吃了几口,忽见大门处探出来一个脑袋。
康熙定睛观瞧,见对方是一个妇人,约莫知命之年。那妇人也仔细看着康熙,见他默不作声,便提着篮子大喇喇走进来,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住这家要给我租子的。”
康熙想起刘伯之前所言,便道:“阁下可是赵家人?刘伯引荐我们住在这处空房,并没说需要付钱。”
那妇人道:“老赵家算什么东西,刘老儿的话又有什么用?我姓王,是郑家的,整个村都要听我家的,你住这儿自然要付我家租子,你们是住了几个人?人多了租子也要加倍地给。”
康熙一时只觉疑惑,却听身后屋门口传来黄天霸声音:“王婆子,你欺负人惯了,如今都敢惹到我头上来?”
那妇人闻言,往康熙身后一看,猛地一缩,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你姓黄的了不起、住这儿晚上有你好看”之类,脚却向着院外一溜烟挪去了。康熙侧头,见黄天霸抱着刀走近。那人披着他的织锦短褂,罩住一背散发,却有两绺钻过肩膀,留在胸前,荡在腰间。黄天霸在康熙身侧停下,道:“之前我来帮刘伯种地,这婆子也来刁难,我刚把刀拔出来,她便也跑了。”
门口忽然又传来楚姑娘声音:“黄大哥,你怎么不讲全?王婆子上次欺负我和刘伯,你吓唬她一下,她就跑回家叫了她五个儿子出来,结果五个郑家人打不过你一个,他家才不敢再乱来。”
康熙看看黄天霸,又看看提篮再来的楚姑娘,道:“楚姑娘,你们就任凭这家人作威作福么?”
楚姑娘道:“哎哟我的好大爷,每天这茫茫多的活儿,谁有时间跟他们争个针头线脑,又不是要死要活,不过退上一步,又掉不了一块肉。人活着便是要受苦的,多吃点苦也不算什么。”
黄天霸道:“楚姑娘,话不能这样讲,‘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结果只能是对方得寸进尺。这样的小人,对他们宽厚,他们只当自己应得,要把拳头捣到脸上去,让他们尝尝痛的滋味才行。”
楚姑娘道:“好你个黄天霸,枉费我一片心意,听说你受了伤,我把攒下的鸡蛋都拿出来烧好给你送来,你却向着别人说话!”她气得跺脚,把篮子往地上一放,扭头大步走了。康熙见黄天霸作势想拦,却没能伸手出去,不由得低头憋笑,顺了顺气,才抬头回道:“你吃了午饭继续歇着,楚姑娘已告知我所有情况,明日我去帮他们祖孙忙活。”
黄天霸看了看康熙,猛地扭头抿嘴,显是在憋笑。康熙大惑,忽想起自己忙着跟破烂折腾,出了汗便是胡乱一抹了事,现在定然是一只花脸猫,不由得也别过头去。他听黄天霸咳嗽一声,道:“你先拾掇,我吃了饭就去打水。”康熙也不好回头正色应对,只含糊应了,胡乱往嘴里又塞了几口干粮,一溜烟跑进屋去接着开搬。
日头渐西,康熙已把这边破烂收拾停当,出了屋门,正赶上秦大悲赶着车停在院门口。秦大悲从车上搬下一些零碎,走到康熙身边,道:“万——”
康熙截口道:“黄三。”
秦大悲道:“三爷,我采买拾掇了些应用之物,还在路上遇到了小红姑娘。她给了我一包烧饼。”
康熙笑道:“好,你送进去吧。”他转身去看那一排排分好了类别的破烂,琢磨一阵,进屋准备拿些工具,却见屋子另外一侧,黄天霸坐在床上,秦大悲正在给他梳头。康熙暗笑一声,心道秦大悲应是明白劝不动自己,便从黄天霸那边开始下手。黄天霸此人,若跟他硬碰硬,只会撞个头破血流,若待他温和宽软,他便就以礼相待了。如今秦大悲也算揪住他痛处,这发辫打上了结,两个人之前的结反能解开。康熙想到此处,心下大快,随手捞了把柴刀,来到院里削起从破烂里收拾出的竹筒来。他削出两副扁担,又补了原来的筐子,想了想,又做了一支三角凳,把凳腿末端削尖。康熙放下柴刀,擦了把汗,见黄天霸立在屋门口,头发已被编好,却还留了颈侧的散发,被血浸了的衣裤也都换掉了。康熙道:“秦大悲回去了?”
黄天霸点头,道:“你做这些干什么?”
康熙道:“明日去插秧,不得带上扁担箩筐,好去搬秧苗?”
黄天霸道:“这些刘伯家有富余,之前都是分一副给我。可你要想坐着干活,大概郑家人不会答应。”
康熙道:“那凳子是我做给刘伯的。郑家再蛮横,也不至于为难那样的老人家。”
黄天霸打量康熙一眼,道:“左右那几个人也打不过你。”说罢转身进了屋,屋里又传来他的动静,“盆里留了水,不够用要再打,去村南边的河。”
康熙走进屋,刚拿起擦手的布巾,却又听黄天霸道:“现在不过申时,你也睡会。”康熙心底一乐,忙道:“又没做多少事,不碍的,今晚好好睡上一晚,肯定耽误不了明天的活。”
黄天霸笑道:“好,可要是今晚睡不好,又当如何?”
康熙见黄天霸提着楚姑娘送来的篮子出了屋,一时也摸不透他这话究竟何意,只得先洗了手脸,又出门把盆里水泼在院里。他看着院子里的空地,寻思这地方若要能开出一片菜园,定然很好,只可惜不知能留几日,大概来不及动手去做。不多时,黄天霸空手回来,两人进屋用了饭。
见太阳只在天边隐成一线,康熙点上蜡烛,想到秦大悲没张罗带副棋来,心下略有埋怨,又想起是自己信誓旦旦要“体察民情”,不觉隐隐懊恼。黄天霸倒一派自在,先把一抱脏衣泡好,又打开包袱,拿出一副画像,打量了一下落日余晖,把那画像挂在了南边墙上,又拜了几拜。康熙借着烛光看那画上人,却是一位白面无须,头戴九龙冠,身着黄帔的俏丽郎君。他刚想凑近细看,只听黄天霸笑道:“我们祖师爷是翼宿星君,得了空就要拜一拜,否则功夫落下,哪儿去得赏钱。”
康熙见状,从秦大悲留下的包袱里摸出一个寸长的白纸卷,搬来一张小几摆在屋中北面,将纸卷放在几上,也拜了几拜,回头对黄天霸道:“柳花夫人曾救我太祖,但因其死状凄惨,是以我们皆将其画像卷起祭拜。”
黄天霸道:“这画像是你自己画的?”
康熙道:“这是……牛大叔给我的。”
黄天霸道:“那牛大叔大概也是他爹给的了。”
康熙沉吟道:“我没听我爹说过,但应差不太多。”
黄天霸道:“如此一代传一代,包得严严实实,后人也不知是个什么摸样。若是我来传,一开始便随手找白张纸卷起来,左右他们也不会拆开瞧个究竟。”说罢,往床上一坐,开始擦起刀和镖。
康熙被噎了一通,一时不知如何说话,半晌,讷讷道:“天霸,那伤药,是要六个时辰一换的。”
黄天霸道:“秦大悲帮我换过了。”
于是康熙又无话可讲,想着问问黄天霸明日要做些什么,又怕他嫌自己话多。正左思右想,黄天霸倒开了口:“三哥,你来看看这个。”
康熙见黄天霸撩起床上草席,露出床板,便拿起蜡烛走至近前仔细观看。烛火照映下,只见那条条床板几乎被污渍铺满,缝隙间隐约透出一股腥味。康熙惊道:“这么多血?”
黄天霸道:“这床上里应是没少死人。三哥,你可还记得那王婆子来找茬时,都嘟囔了些什么?今晚怕是不会消停。”说罢瞄了康熙一眼,撂下席褥,自顾自和衣躺下。
康熙此刻除了静观其变也无它法,便照样躺在黄天霸身侧,连夜奔波,连日劳累,纵然他年富力强,也免不了疲劳,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夜半更深,康熙被一阵“碰碰”声扰醒,他抬头看去,见在涂抹窗纸的朦胧月明中,多了一团团一块块挤挤挨挨的黑影。院内无树,夜里无风,那些事物却扭来摆去,显是活物。忽地一阵窸窣之声从屋外传来,又脆又轻,像是用指甲对着墙板在边抠边刮。那动静移了起来,一阵远,一阵近,竟是绕着屋子转起了圈。
康熙侧过头去,只见斑驳皎白中,黄天霸左手压着单刀,右臂撑起上半身,右手背撑着腮,手腕间露出一条暗色的镖穗,似笑非笑对他微微点头。康熙见黄天霸好整以暇,便又去看窗,似乎是见屋内没有动静,那窗外黑影发出一阵怪叫,那声音尖锐刺耳,如夜枭啼鸣。绕屋而行的刮擦声也未停,夹在黑影的尖声中,一阵阵地刺着人的头皮。窗外叫了一阵,又拍起窗来,那碰碰声渐大,窗子跟着颤起来,最终咔哒一声,别住窗子的卡销被震得脱了下去。
那阵凄厉的啼鸣突然停了,绕屋的刮擦声也止了,夜似乎突然想起了该如何寂静。几次呼吸过后,窗框涩涩地又响,像人临死前在用最后一口气抓挠床板,白惨惨的月光从被抬起的窗下漏了进来,有两根细长扭曲的事物,顺着窗缝,接着月光,一寸一寸探进了屋。那两根东西扭着晃着,吱嘎乱响,凝神去看,只能分辨出那些扭曲的关节,还有上面缠着的褴褛布料。康熙见那两条事物不再前探,长身伸手,轻轻一碰,只觉触手所及又硬又脆,还隐隐嗅到一股腥臭。忽地那两条东西疯抖起来,窗外夜枭般的叫声又响,刮擦声也重绕起来,窗敞着,两股动静扭成一片,愈发紧迫凄厉。一时间,屋内月影憧憧,屋外怪声连连,这儿竟不像个住宅,倒像是连着坟场的义庄。
康熙想了片刻,忽大声道:“天霸,这里果然不对劲,但应不是鬼魂作祟。”
黄天霸回道:“愿闻其详。”
康熙道:“鬼魂无形无质,若是要作祟,此刻定是穿墙到我们面前了。看这么两条长胳膊,大概是什么精怪。”
黄天霸道:“鬼魂也好,精怪也罢,不都会伤人么?”
康熙道:“不碍事,你看这些精怪又不进屋,两条胳膊也只会乱抖,定是修炼了不久的小妖小怪,没什么大本事,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们堵了耳朵,好好睡一觉,鸡一叫,太阳出来,什么邪物不都遁形消散了?”
似是听了两人说话,那两条长物四下乱晃得更加厉害,康熙瞅准机会,一把揪住其中一条,使劲一扯,只觉窗外有力对抗,他用了一阵劲,忽地松了手,听得窗外“噗通”一声,又是一声“哎哟”。
康熙听到人声,心下大定,朗声道:“这精怪斗不过我们,怕是很快就遁走了!”
屋外静了一阵,忽地大门被砸得咚咚乱响,康熙待那阵动静止住,又大声道:“好孽畜,还敢撒泼。黄天霸,刀借我一用!”他手上一沉,扭头看到黄天霸已将单刀递在自己手里,脸上颜色仍是似笑非笑。康熙一压绷簧,单刀出鞘,折得泄进屋里的月光四处乱晃。他跃下床去,抡刀砍断两条长手,又几步走去抽了门栓,大喝道:“看刀!”
门外一阵纷乱脚步声,康熙开门时,只见三条黑影手忙脚乱翻过院墙。他回到屋中,点亮桌上蜡烛,拾起那两条长臂,仔细一瞧,原是两条被接长又裹上破布的竹子,用的应是之前他堆在院里的破烂。康熙笑道:“好一个‘就地取材’。”扭头见黄天霸还在瞧着自己,便道:“大概是王婆家的人来吓唬我们,来了三个,一个在门口,一个绕着屋子转,一个在窗外,刚刚我见他们都逃了。”
黄天霸道:“劈竹子,用你那柴刀就够了。这刀虽不金贵,好歹也是用来杀人的。”他将刀鞘抛给康熙,转过躺好。
康熙看着黄天霸后背,讪讪不知如何回应,又觉得脚底发凉,低头一瞧,才发现下床之后没来得及穿鞋。刚刚那一腔豪气来得快,泄得也快,如今只觉得又冷又木。康熙还刀入鞘,栓了门,关了窗,想了想,又将刀捧到黄天霸身边放好,低声道了谢,自己也重躺了回去。将将入梦时,却听身边黄天霸道:“明日你去田里,带着柴刀,王婆一家大概不会善罢甘休。”康熙心底一喜,嘴角一扬,刚想答话却一头栽进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