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久远得她已忘记何时发生。
她的家乡有着无数参天巨木,粗壮的枝干,茂密的树冠,浓密的树荫能包住整座城市。炎热的夏季,人们行走在街巷不会有丝毫的闷热,反能感到阵阵清凉。
这是森林的恩惠。
还是少女的她穿梭在屋檐下,穿着凉鞋的脚丫调皮地踏入一个又一个水坑,溅起无数水花,两条麻花辫在空中飞舞。
“啾啾。”
细小微弱的声音吸引她注意,脚边的水潭中瑟缩着一团褐色,水珠浸湿羽毛,像个可爱的毛线团。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将它捧起。黑葡萄似的眼骨碌碌转,视线交叠。
她将小鸟带回了家。
它说,它来自遥远的地方,那里和煦温暖,偶尔却也会寒风凛冽。
“正是为躲避那寒冷,我们才会迁徙。”在女孩手掌来回蹦跳,它如此说道。
耀眼的白昼,漆黑的暗夜,它们反复拍打翅膀,避开寒风,拥抱温暖。
“只是这城市树木太高太大,树冠遮蔽了天空,一个不小心,我就从空中掉了下来。”树枝划伤了它的羽翼,泥水弄沉了它的羽毛。
“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会永远沉眠在这座城市。”它拍打翅膀,轻啄女孩指尖。这是对她的感谢。
她用枝叶编成小筐,铺上柔软的棉絮。这是它温暖的临时小窝。
她为它涂药,喂它水和面包碎屑,替它受伤的翅膀裹上绷带。她精心呵护,换来它的友谊。
它说,漆黑的夜寻不到路,天上一颗星会为它们指引方向。
“星?”
她抬眼,眼眶内只有无尽繁密的枝叶。
这座城,树木太高太大,遮蔽了天空,看不到星,更寻不到方向。
她不甘,在城里转了一圈。寻到了一片地,那里的树枝初生,枝叶尚不繁密。她踮起脚,拼命寻找那颗星。
婆娑树影上隐有星光闪烁,小鸟蹲在她肩膀,摇摇头。
“这些都不是我的星。”它说。
它的星是颗很小很小,很黯淡,不起眼的星。这些星太亮,遮盖了它的星。这片天有限,终究寻不到它的星。
女孩很失望,想了想,摸摸它脑袋:“我不要你的星,有你就好。”
没有回话,它蹭蹭她手指。
它说,它要走了。
“不能留下吗?”女孩手捧小鸟,依依不舍。
“我落下太久,要追上我的族群。”它拍打翅膀,同最初时一样,轻啄她指尖。
“做盏风灯吧,这城市夜那样暗,你只要点上灯,我就能看到,就像我的星,它会指引我你的方向。”
第二天,女孩没能看到小鸟,它的窝中只留下一片羽毛。
她开始动手,制作那盏属于她们的灯。
她把那片羽放在灯上,固定成永恒的装饰。
她提着这盏灯来到当初的那片空地,繁茂的枝叶遮蔽天空,再寻不到半点星的踪迹。她还是没能找到那颗星,城市的夜,只有她手中的灯闪烁。
她将灯挂在窗畔,入夜便点亮,等待它的归来。
她等了一年又一年,麻花辫散开挽成发髻,松松地束在脑后。
城里的大家决定砍倒树木,她没有反对。也许这样就能看到那颗星,也许那颗星也会为她指引方向,它的方向。
她等了一年又一年,乌黑的发染上岁月斑驳。
树一棵棵倒下,城里却竖起一座座烟囱,吐出的烟雾代替树荫,遮蔽了天空。她还是看不到夜空,更寻不到那颗星。
她开始担心,那烟囱是否会像曾经的树木枝桠,伤害它的翅膀。树荫遮蔽星光寻不到方向,如今这烟笼罩城市,它会否再次迷失。
点灯的动作变得缓慢,她却未曾放弃。夜空未曾向她揭开那神秘的面纱,地上的光却变得越来越多。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推开窗,不再是女孩的她凝视长大的城,璀璨的光芒完全遮盖她的风灯。
她开始明白,它所说的,太亮的星遮蔽了它的星。
如今,这些光芒也掩盖了她的光。
她来到了时光嘘土。
风灯已经很旧很旧了,但在这里,它永远不会损坏。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没有四季转换,它寻来便再也不用离开。
“这次我们可以一起待很久了。”她自言自语,将灯放在身边。她抬头仰望,静谧的夜空点点闪烁,却不知道哪颗才是它的星。
但她的星就在这里。
风罩中烛火摇曳,不曾熄灭。她安心地等待。
等待的时光过于乏味,她将她们的故事告诉一只路过的雀鸟,这只雀鸟在将来把这故事转述给一名小女孩。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老妇人。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夜空闪烁,烛火摇曳。今晚,它会来吗?
连续几天的阴雨之后,天终是放晴了。女孩和她的机器人正坐在马拉车上赶路。
浓馥的泥土味伴随着上泛的湿气充盈在鼻间,马脖上的铜铃合着拉车的颠簸一起晃悠着。略带凉意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吝啬地撒下。
短暂的停顿之后,马拉车重新开始了那富有节奏的晃动。
“你好,”从高处传来的说话声厚重又富有压迫感,“你想要一颗糖吗?”
女孩睁开因干涩而半阖的眼,发现刚上车的女人正热切地看着她。
“谢谢,我很乐意。”女孩礼貌地回答道。
“不、不用客气!”女人一脸惊喜,她似乎没有想到女孩会回应她。她高兴得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微地上扬起来:“我想给你的这颗糖,它不是一颗普通的糖,它与别的糖不一样。在我把它给你之前,我想要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它是希望的糖果。”女人不等女孩回答,就自顾自地用她那厚重而富有压迫感的声音向她述说这颗糖的由来。
“我因为自身的原因——我又高又壮,像一座山一样;我长得又丑,差点让人分辨不出我的性别——被欺负是常有的事。我一度怀疑我是不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这里到处充满了恶意,直到我拿到这糖。”
“那是一个孩子,又矮又小,因为没有父母而经常受到欺负。他有一个漂亮的玻璃罐,像天空一样的蓝色,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真的非常漂亮!那是他的宝贝——他爸爸留给他的宝贝。”
“因为它太漂亮了,其他孩子总是想抢走它,那群坏孩子们!我才到那儿的时候,因为长相太吓人而没人愿意提供房间给我,我天天在街上寻找能睡觉的地方。然后我撞见了他正在被那群坏孩子欺负——我感同身受,被人欺负的时候——于是我赶跑了那群讨人厌的坏孩子!他们太讨厌了!他们甚至摔坏了那个漂亮的玻璃罐!”
说到这儿女人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饱含歉意的表情:“我得向你道歉,我撒谎了,实际上我没有见过那个罐子的真实样子。我是根据地上的碎片猜出来的,不过那孩子很宝贝它是真的!那孩子很伤心,他想哭但是忍着没哭出来——我看见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我看见他把自己的下唇咬的发白——但是他没哭出来!他真的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孩子了!”
“小小的,脆弱的,却又坚强的孩子。”
“当我把地上的糖果捡起来给他时,他对我笑了,眼里还噙着泪水。那天我吃到几天以来的第一顿热饭,即使是没什么味道的豆子汤,也是那么的美味。孩子的奶奶还让我在他们家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我要离开的时候,那孩子给了我一包糖——用一张小的可怜的手绢包着,几乎是他所有的,一半的糖果。”
“‘这是爸爸给我的。爸爸说,我想他的时候就吃一颗,每吃掉一颗,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当我把它们都吃掉的时候,天上就会有好多好多星星,爸爸就能跟着星星来找我啦!‘”
“‘可我们这儿很少看见星星,我也不能离开这儿,我得守着奶奶。你会离开这儿,去能看见很多很多星星的地方,对不对?所以我把它们分你一半,你是好人,如果是你替我吃掉它们的话,天上也会出现星星的对不对?
如果,你吃掉了它们看见天上多出了星星,再如果,你碰见了我爸爸,告诉他,我在这儿等他,好吗?‘
他红着眼向我请求着,我怎能拒绝这个小小的,坚强的孩子?”
“我答应了他,我甚至改变了我原来的道路——我曾经只是想找个地方活下去,但是现在,我想帮他,我要帮他,帮那个孩子找他的爸爸。”
“我想成为一颗星星,一颗为他爸爸指路的星星。这样那孩子就能见到他爸爸了,他会很开心的吧?这样我也是有用的人了吧?”
说完女人往女孩手里塞下用一颗用张小手绢包着的糖,“虽然想给你更多一些,但这是最后一颗了。你会去到更远的地方,对吗?希望那儿有更多更多的星星,然后,如果你遇见了一个跟着星星找路的父亲,希望你告诉他——”
“我会告诉他,在星星的尽头,他的儿子正在等着他。”女孩接过女人的话,认真地承诺着。
“谢谢、谢谢你!”女人感激地看着她,然后示意马车夫停下了车,“我要走了,孩子,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女孩看着女人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真的很高很壮,像一座山一样。她慢慢地挪动着她那巨大的身躯下了车,然后慢慢地走向远处。
马拉车重新晃悠起来。
女孩看着手中的糖果,阳光下微微反射光芒的星星状糖果呈现出剔透的琥珀色,看起来十分诱人。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包好放进了包里,在找到更多星星之前,就让她自私的,先将这颗小小的星留下来吧。
“我们也会找到的,对吧?”女孩好心情地扭头问着身旁的机器人。而回应她的,是一如既往地细小的、齿轮转动的机械声。
呐,爸爸,星星也会为我指路的,对吧?
“我就当你是表示赞同啦!”女孩回过头,合着铃铛晃动的节奏,开心地哼起了小调。
FIRST CLASS同人企划。
“除我以外,众人皆是恶女”or“含我在内,众人皆是恶女”
Ladies,你们会怎么选择呢?
杂志社内的mounting,选择战斗将他人拉下还是甘做垫底受人欺负?
Well, 那的确是个好问题。
主编?副主编?正式员工?合同工?实习生?模特?摄影师?
你会是哪个身份,你又会有怎样的遭遇?
开企时间:我也不知道
社长:夕香里
PS: 完了,被站长评论了,我受宠若惊,当机立断开始干企划书。
预计开企四月中旬,时长2个半月。
感兴趣收藏一下也不错。
一
四年前
最早流回大脑的感觉是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医疗监测设备的滴滴声,之后是远远的脚步声来来往往,似乎有人在门外打电话。
好像眼皮被缝起来来了一样,安德烈很难睁开眼睛。坚持几分钟的尝试之后,终于睁开一个缝,也只能眯到天花板而已。
安德烈感觉大脑好像从冰点缓缓升高到正常温度,意识越来越清澈,终于回到了这个世界。但是身体,还是被钉住了。
他急促地改变呼吸的频率和深度,并没有花太长时间,门开了,护士来查探情况。
热乎的手指在安德烈的颈部停留,然后是手腕,应该是在判断脉搏。胸膛几点隐隐的刺痛,好像有什么管线之类的东西从身上被拔了下来。
“戈尔杰伊卡先生,您感觉如何?听得见的话,就请做个动作表示一下吧。”
安德烈努力地点了下头,只是幅度微小的动作,颈椎就几乎要崩裂了。尝试说话,只有干涩嘶哑的声音传出,凑不成语言。
“您很久没有喝水了,请不要太勉强,”护士顿了一下,“您已经昏迷快一整年了。”
安德烈很镇定。
“请不要激动。我们马上就通知您的家人来。”护士熟练地整理了一下盖在安德烈身上的被子,调节床铺的角度,好让安德烈能看到整个房间的情况。护士小碎步跑了出去,门外传来“他终于醒了”之类的欢呼,不过很快就平静了。
安德烈笑了。听到“家人”的时候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专心于锻炼大脑重新掌控身体。几个小时之后,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开始晃动。
他的情况类似于麻醉手术中的“术中觉醒”,思维感觉都正常活动,五官和体感也还在,只是运动神经不受控制。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妈妈?爸爸?小蝶?还是法伊娜?”他想着,又笑了一下。
安德烈无声地说了一句:“请进。”
门开了。
先走进来的是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大概四十多岁,留着考究的胡子,像个商人或者律师。他腋下夹着公文包,快步走到房间尽头,拉开窗帘(安德烈被照得闭上了眼睛),打开包,一叠文件放在窗台上,好像准备记录什么东西。
这应该是魔术协会的人,我在时钟塔见过他,可能是个老师,安德烈想。
似乎刻意给前者留准备时间,文件摊在窗台上沙沙的声音停下之后,第二个人这才现身。几乎没有脚步声,他如幽灵一样滑进了病房,高大的身躯和黑色的衣服让房间又暗下去了。
“幽灵”年纪比较大了,胡子灰白,穿着长袍,腰间系一带子,像是中世纪的隐修士,如同丢勒素描里的人一样,黑白分明、线条刚劲,明明是冷静的笔触,却也有紧绷的眼角和狂热的精神,让有的人很不安,比如安德烈。
这应该是圣堂教会的人。但应该不是代行者。不过毕竟是教会的人,安德烈想。
“安德烈·米克·戈尔杰伊卡先生,是阁下您吗?”修士讲话如同布道,抑扬顿挫,声音饱满精神,动听,却没有感情。
安德烈轻轻点头。
“安德烈·米克·戈尔杰伊卡,戈尔杰伊卡家族第二代指定继承人,暨旧沃尔科家族、皮提萨家族继承人。时钟塔现代魔术论科学生,魔术实验失败昏迷十一个月二十一天。”老师一板一眼地念文件。
“很好,”修士拍了一下掌,表示轮到自己了,“既然魔术协会的见证人也已经准备好了,那么就戈尔杰伊卡先生的异端仪式开始审问吧。”
安德烈非常困惑。时钟塔老师向他以解释的语气说道:“不,不是这样的……呃……这位修士不是代行者,而是一位教会医生,慈善家,不属于教会的‘特别’组织。代表教会向戈尔杰伊卡家族展开救助,顺道调查去年的事故……呼……非常正常的例行公事而已。”如果真是代行者的话,我肯定不会还活着,安德烈想——但这也正是诡异的地方,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当然,我们非常感谢安德烈·米克·戈尔杰伊卡先生的父亲对教会工作的支持与信任。但是我个人而言,对于安德烈·米克·戈尔杰伊卡先生魔术实验的正当性表示怀疑并向教会和魔术协会提出了调查申请。就如您所说的,除了治疗以外,我的调查请求也得到了批准。”
“到底……怎么回事?”像是是两张砂纸摩擦,但安德烈终于发出声音了。
“戈尔杰伊卡先生,因为您涉嫌对被各方明令禁止的异端魔术基盘进行操作,您的母亲严重残疾如今仍然昏迷,您的父亲器官衰竭、不成人形,涩川蝶小姐尸骨无存。”
二
30日 下午
疗养院一层的患者活动室,七排长椅只稀稀拉拉坐了五六个老年人,垂着脑袋或驼着背、无精打采。安德烈手插在裤兜里,靠着墙站在最后面。电视上正在播放塔科夫斯基的老电影《乡愁》。
“我们必须用伟大的梦想
充实每个人的眼和耳
必须有人疾呼:‘要建造金字塔!’
做不到也没关系
我们必须点燃这个希望
必须延伸我们的灵魂,延伸至无穷无尽
如果希望世界前进,我们必须手拉手
我们必须混合所谓的‘健康’和‘疾病’
‘健康’的人啊!
您们的健康有什么意义?
人类的眼睛全都望向深渊!
我们正坠落其中
……
……
人们,听好!
你是水,是火,然后是灰烬
灰烬里的骸骨,骸骨和灰烬
……
……
宏伟不会长久,只有渺小永存
社会将再次团结,而不是分裂
看看大自然
你会明白生命很简单
必须回到我们的来处
回到我们走错方向的那一步!
我们必须回到生命的源头
不再弄脏水源
这是什么世界啊!
要让疯子来告诉你们,你们应该感到羞愧!
……
……
啊这几句忘记了
噢,母亲……”
画面和声音被切断,影片中的“疯子”还没有完成他的演讲,碟片从播放机中弹了出来。
“不要总是放这些沉闷的片子,会影响病人的心情的。”年长的护士拿着遥控器,拉着一个小护士过来。年长的护士在墙上的架子里翻了一下,拿出一张新的蓝光碟,“这样的最好了。”
护士换了碟片,电视上出现了新的画面,她们满意地离开了。
后来播放的是《狮子王》,活动室里响起了《声声不息》的歌声。
辛巴被拉飞奇(那只山魈)举起的时候,坐在第四排第二列的老先生抱着头痛哭。
终于等到护理结束,安德烈可以去病房看望母亲了。
青年推着轮椅带母亲在这栋山间疗养院除了员工区以外的随便转,在顶层的阳台停了下来。这里的风景非常好。白皑皑的群山苍峻壮丽,几点湖泊隐约闪着亮光。只是风有点冷。
“妈妈,冷不冷?回屋里吧。”
“……从这里到圣彼得堡,有一千座湖泊吧?”
“一千座?应该有的。”
“从这里到圣彼得堡,我曾走过一千个湖畔。”
过了一小会儿,母亲说:“对不起,安德烈,你冷吗?回屋吧。”
“您想多看一会儿我就陪你,没事儿的。”
母亲鼻子里插着输氧管,除了头部以外,只有左手的三根手指还可以活动,双腿已经高位截肢。母亲还保持着原来的理智已经是安德烈最大的安慰。
不过这样的场景还是很怪异。被安德烈和法伊娜称作母亲的那个人现在看上去如同八九十岁的老人,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医院里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兄妹俩的养母或者教母。
最后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视线开阔,有一张小圆桌和三把椅子,是供人坐下闲谈的地方。从建筑设计上来说这里是一家非常不错的疗养院,董事会里有人曾是父亲的资助者,更不用说就在父母旧家族所在地内的地脉资源了,所以尽管这里对于安德烈来说记录了一段痛苦的回忆,但对父母的身体来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安德烈抽开一把椅子坐下,和母亲聊起天来。母亲说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比如抱怨新来的医生技术很差,毛手毛脚的,不过是个努力又体贴的好姑娘;安德烈在恰当的时候回应一下,表示自己在听。
“我听说你尝试自杀,怎么回事?是警察羞辱了你吗?”
母亲突然提起这事,想必是法伊娜告的状吧。
“不,我逗她呢,”安德烈想故作轻松,但怎么都笑不出来,嘴角尴尬地抽搐了一下,“真想离开人世的话,我会保证百分之百没有退路的。”
他接着说:“我……时常想起爸爸。不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虽然我其实已经记不起他真正的声音了……还有小蝶,我忘不了她……我……很想知道他们的感觉。死到底是什么感觉……”
意识到自己说了让母亲担心的话,安德烈很快转换了话题:“她打小报告的速度可真快!我发誓我昨天真的是在搞研究。当然我没有完全相信那些来路不明的秘密结社的话,上吊怎么可能会算作有效的仪式呢?可是那些材料还是有经得起推敲的部分,所以我决定还是……”
母亲一脸震惊:“天啊!你上吊了?”
看来法伊娜还没有向母亲报告这件事。若是以前,安德烈一定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了,可是在母亲,这个样子的母亲的注视下,无奈地投降,靠上椅背,长长地叹气。
“说起来,妈妈,”安德烈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您知道法伊娜想参加圣杯战争的事吗?”
“圣杯战争?以前小蝶说过的,六十年一届的那个?”
“是的……所以我想让妈妈您劝……”
“这不是很好吗?"
安德烈无法相信自己耳朵里刚刚听到了什么。
“可是,好像是尼古拉斯·列戎怂恿她的。”
“这就糟糕了,”母亲说,“那你陪她去不是就好了吗?”
“妈妈!”安德烈叫了起来。
“其实比起法伊娜,你更适合一些。”母亲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神情认真,层层叠叠刀刻般的皱纹更明显了,那眼神是一个老道的魔术师、学者、也是猎人,发现目标时才会有的。
“妈妈!那可是魔术师之间的战斗啊!”
“所以我才说你更适合嘛。你参加划艇比赛的时候听过我劝吗?如果不是成了残废,我倒是很想参加……别露出那副表情,我不都说过我从不怪你了吗?”
母亲是一个合格的魔术师,她会担心孩子掉到河里淹死,却从不担心孩子会被另一个魔术师杀死,或者因为进行了出格的魔术而死。这并不能说明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相反,她绝对是爱自己的家庭的。她和父亲都不是那种舍弃情感的魔术师,她相信对家庭的爱与对绝对纯粹的真理的爱是同一的,她相信这正是魔术师将家族的知识一代代传下去的精神的核心,灵魂上的刻印。
还有更重要的,安德烈从来没跟母亲提起过自己经历了什么,没有跟妹妹说过,甚至在为小蝶点起蜡烛追悼的时候也坚决不在心里想那段经历,生怕被任何人知道。
“还有……圣杯战争,是要去日本吧?”
“是的,妈妈。”
“去吧。我相信你的能力。这不正好早就跟小蝶约好了也去日本见见她的家乡不是吗?日语也学了,行程也定了,晚到总比不到好。老实说,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这正是安德烈最害怕听到的。在母亲的脑海里,安德烈和小蝶都幸运地逃脱一劫。她依然相信小蝶回日本了,小蝶还在等着自己的儿子。母亲常常说她能看见那个亚洲女孩在撑着红纸伞,伞下她身旁是安德烈,因为太高了,在小小的伞盖下滑稽地弯着腰一路配合女孩的脚步小步慢走,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樱花林里。
“妈妈……”安德烈强忍着自己的情绪,“我……会考虑的。”
其实安德烈自己也是这里的病人。他和母亲都需要摄入一种稀有的止痛药物,疗养院的院长特地为他们准备的(看在安德烈父亲的情面上)。可是药剂师很忙(药剂师也不喜欢总是苦着脸的安德烈,总是对他说“比你惨的人也没你这么不高兴啊!影响我心情”),安德烈一直等到天黑。
他现在也不是很想回“住的地方”,他现在其实有点害怕看到妹妹。噩梦醒了之后再也睡不着,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耳朵贴在门上,确认听到妹妹离开去上学之后,收拾好昨天的烂摊子(可惜不会修天花板),逃一般的来到了这里。
“其实这里我也不是很想呆……”安德烈突然怀念起被关在警察局的时光。
他只身一人不安地在长长的走廊上踱来踱去。一个看护人员推着一个小推车过来,车上只有棉被和床单,看起来很脏,有股酸腐的味道。他急匆匆地从安德烈身旁穿过,推车吱吱呀呀。
“真是倒了大霉了!输了一把牌,这周那个‘榴莲老爷’都要归我管了!就输了一把!恶心死了!真是倒霉!倒霉!”
骂骂咧咧的大喊穿过走廊,到了楼下依然从楼板下传来震动。
父亲基本上只剩骨架和内脏了,科学和魔术的治疗方式都用过,缝缝补补地还活着。活着的最好的证明就是他皮肤上起起伏伏的脓疮,拔去一个之后另外的几十个又长出来,过一段时间就变尖变硬,然后腐烂脱落。的确挺像榴莲皮,不过是黑色的已经坏了的那种,不到一星期就粘得棉被和床单满满的,猩红到发黑,一股臭味。曾经有支持安乐死的记者卧底进疗养院拍下父亲现在的照片发布在网上,后来又被歪曲成外星人或者军方人体试验存在的证据广泛传播。法伊娜为此在学校发过好大的火,把同学的手机扔出了教室。
“爸爸……”,安德烈叹息着,靠在走廊的墙上,“……我越来越怕死了。”
三
30日 深夜
敲门声响了起来。
法伊娜睡得很浅,立即就醒了。
“哥哥?又忘带钥匙了?”
虽然还在介意昨天的事,不过女孩还是自然地笑了出来,飞快跑下楼,打开了门。
是尼古拉斯·列戎,身后跟着另一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列戎穿着厚厚的大衣,里面一套西装,系着着讲究的围巾,精神矍铄;后面的人好像刚刚登山回来,一身雪地迷彩的冲锋衣,有点驼背,目光凶狠。
“尤里叔叔……请进。”不能说法伊娜对列戎没有警戒心,她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很正常地对家人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但是这个时间点来访,不得不让人害怕。
“法伊娜!”列戎推开门,抱了抱女孩,吻她的脸颊。他身后的人关上了门。
他们坐在了客厅的破沙发上。法伊娜还穿着睡裙,站在一旁,紧张地闭着嘴巴,握着拳头。
“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哎呀——怎么天花板破啦?”列戎用很亲热的语气跟法伊娜讲话,他旁边的中年人一脸无趣,毛躁地抖着腿。
法伊娜没有回答。
“咳……很抱歉这么晚把你叫醒,我白天比较忙。明天还要上学吗?真是的,这么大的雪还要上学,太折磨人了。怎么样,想不想跟尼古拉斯叔叔去更好的地方住?比利时?法国?英国?”
法伊娜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那我就直话直说了。咳。圣杯战争,你必须参加。”
四
四年前
“实验的所有资料都提交给时钟塔了。现代魔术论学区的所有老师都可以查看我在校的所有笔记。探索未知的知识领域是魔术师的本能。我没有举行异端仪式,我没有学习被禁止的异端魔术符文。我和我的父亲一样支持教会的工作,提倡教会与魔术协会和平相处。我的主保圣人是圣葛斯默……”第四十二次审问,在脑海里组织了很多次语言,体力和精神都稳定了之后,安德烈终于一口气说完了这段话,然后开始猛烈地咳嗽,因为身体动弹不得而非常痛苦,口水流到了衣服上。
“天啊……安德烈……”老师掏出纸巾帮安德烈擦干净。虽然他看起来是个很友好的人,但安德烈对他也丝毫没有信任感——谁知道他是不是配合修士的那个“好人”角色?依目前的情况来看,跟教会合作明显更有利可图。
修士的惊讶只持续了半秒不到,很快他的双眼又埋在高高的眉骨的阴影里了。他双手往后背起,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
“恢复得这么快,看来不马上进入治疗阶段的话,我的确可以马上被换下了。”他难得地说了玩笑话,但是依然没有感情,也没有人笑。
“结束了?”
“暂时结束了。”
“您看,结束了,只要我们能坦诚相待的话,一切都是这么轻松……”老师给人的感觉像是个蹩脚的慈善组织募款人,安德烈开始怀疑他其实是传说中时钟塔培养政治家的第十三个学科的人,总之没有魔术协会内的人应该有的那种气质。
“可以交差了……哎……虽然效率低了点,不过总比不停地损失前途远大的人才好……”他皮笑肉不笑地恭维,整理好一叠文件,放进包里,跟修士握了握手:“这两个星期里,真是……和您合作得很愉快。”
他来到安德烈的床前,提起安德烈的手握了一下。安德烈看着自己的手无力地落下,有感觉,却没有力气。
天刚亮。
心脏的跳动很不安,胸膛起伏,后背遍布静电划过那样的刺痛,一刻也不曾停下。
“戈尔杰伊卡先生,因为您涉嫌对被各方明令禁止的异端魔术基盘进行操作,您的母亲严重残疾如今仍然昏迷,您的父亲器官衰竭、不成人形,涩川蝶小姐尸骨无存。”
很奇怪的,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现实。这种情况还能够镇定自若地应对教会的问话,安德烈几乎感到羞耻。
“真冷血……”
修士打开了门,看到眼圈发红的安德烈,似乎迟疑了一下,垂首思考什么。修士依然穿着不合时代的黑色长袍,拉着医院里装器械的小推车,弓腰,费力地让小车跨过门槛,车子里的手术用具晃动起来,金属碰撞声叮叮当当。
“你想做什么?”,安德烈问,咬着牙把哭腔吞回去。
“ego baptizavi vos aqua ille vero baptizabit vos Spiritu Sancto(我是用水给你们施洗,他却要用圣灵给你们施洗)。”
“不用了。我满月的时候就领洗了,布拉格那边有记录。我的主保圣人是……”
“圣葛斯默?有趣的是,我的主保圣人是他兄弟。”修士的手套应该是礼装,他拿起手术刀,轻声呢喃,胡须盖住了唇形。其实安德烈对于教会使用的洗礼咏唱几乎一无所知,只能很不确定地猜测和转移魔术类似。
“我不懂医学,不过我至少知道我应该没得疝气病。我想知道怎样向教会申请换一个现代一点的医生?”
“当然您有这个权利……不过您比我更清楚自己的罪孽,普通医生无能为力,而我确信我是治好您的合适人选。”
他说。
“et absterget Deus omnem lacrimam ab oculis eorum et mors ultra non erit neque luctus neque clamor neque dolor erit ultra quae prima abierunt.”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30日 深夜
左手痛了起来,安德烈醒了。
吊瓶里药已经空了,血液倒吸,输液管里升起一段红色。他拔掉针头,从吊瓶瓶口扯下输液管。魔术师的血液里流淌着魔力,是很珍贵的资源,安德烈几乎下意识的想要喝掉输液管里的血。
——里面有药,味道应该不好。他犹豫了。还是扔掉吧?……这算可回收垃圾,还是不可回收垃圾呢?好像医疗垃圾应该单独拿出来处理?
法伊娜作为模特给一个环保组织拍过公益广告,之后还在学校里做环保知识宣讲,虽然学校里没人听她的,可安德烈就别想再潇洒地一次性处理(乱扔)生活垃圾了。直到三年前,安德烈从来没有自己做过家务活。
法伊娜……圣杯战争……法伊娜是个好女孩儿,也很聪明,很受社区教堂喜欢,不做魔术师的话,她有可能成为一个演员或者修女。要做魔术师的话,参加圣杯战争的确是个长见识的机会,可以让她看看真正的魔术是什么样子的……得赶紧做准备了。他开始在脑海里复习从前的知识。
至于那管血,他还是喝掉了。铁锈味不是很浓,一开始苦得他舌头缩成一团,后面居然变甜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快餐店里喝可乐。
“异端……”
漆黑的房间,修士穿着他的长袍,背着手站在角落里,眉骨高高的,看不见眼睛。
手术刀、手术剪、持骨钳、咬骨钳……
静脉拉钩、皮肤拉钩、肩胛拉钩、解剖钳、骨剪……
穿刺器、骨锤、骨刀、肠钳、胆道刮匙……
器官钳、肋骨剪、心房拉钩、肺叶拉钩……
……
……
安德烈的皮肤开始变得又湿又冷,手心里全是汗,喉咙被卡住了,鼻腔也不吸气,他眼睛睁得极大,眼角几乎要裂开,身体开始打颤,恐惧快让他窒息并痉挛起来。
修士无声地退回黑暗里了。安德烈的恐惧并没有停下。房间里冒出了寒气,他扔掉输液管,蜷缩起来,牙齿不停发抖。
他还在——他没有走——他就在外面——
安德烈躲在被子里,大口大口地吸气。
“痛……”,他的内脏开始扭曲,撕扯神经。身上的被子越来越沉重,身体却要飘起,一阵热一阵冷。他忍受不了了,掀开被子,慌慌张张地穿上鞋和外套,大汗淋漓,四肢却冷得僵硬,走路一瘸一拐。
他在内心骂起了脏话,想缓解一点痛苦,即使徒劳。
他还在——他就在那里——带着手套——拿着手术刀——
他撞开病房的门,来到长长的走廊上。走廊也关灯了,只有安全通道标志阴森森地发着绿光。他摸到墙上的开关,先是按了两下,又捶了几次,还是没有灯光。
他害怕,想回原来的病房,一转身,黑色的修士正看着他。
他楞在那里。
逃啊——他的内心嘶喊。
修士没有在意他,推着小车继续向前走,车上金属碰撞声叮叮当当,消失在黑暗中。
理智逐渐回来了一些,安德烈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走,被疼痛折磨得快要哭起来——不能呆下去了,我要离开,我要离开,离开这里,离开时钟塔,离开魔术,痛,好痛……
走廊里漂浮着微弱的魔力残留的痕迹。
不知是修士的洗礼咏唱还是其他魔术师的动作。那段时间,这家疗养院并没有被下什么特别的结界。所有人都知道是一位神职人员为安德烈进行的手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期在贫困地区,最恶劣的环境下以主之名拯救那些悲惨的人民的医生,有着坚强的意志、高尚的道德和虔诚的信仰。已知的遮掩手段只是以某个病房为中心,展开了一个简单的魔术。
这家设计良好的疗养院并没有透风的问题,只有安德烈知道深夜走廊上像风一样微弱的声音是那半年内自己的惨叫声被稀释的结果。
耻辱……
半年内,三十多次手术,全是在安德烈神智清醒的情况下进行的。
没有鸦片,没有大麻,没有可卡因,没有乙醚,没有醋托啡,没有醋美沙朵……
一次又一次,安德烈不但没有对疼痛感到麻木,反而敏感起来。五岁那次意外之后,他再一次体会到害怕的感觉,也是第一次为自己害怕……第一次恐惧未来……
原来疼痛这么可怕………
刀、剪、钳、拉钩、穿刺器、锤、刮匙……器官钳、肋骨剪、锯……
安德烈的皮肤因为脓疮和积水凹凸不平,身体表面的大部分红白鲜明,条纹错杂,就像超市里撕去标签的鲜肉;神经纠缠、骨骼破碎,肌肉、脂肪、血管混杂,有的翻到了身体外面。这不是疾病或车祸能造成的情况。魔术的严谨程度不亚于高深的科学,经不住玩笑与马虎。真理是尸骨堆上毒辣的太阳。
“其实,我本来是一个俗家执事。我有过一个儿子,也是医生,幸运的是他不像我,他没有魔术回路。我的家族和教会关系也很好,和经常送珍稀物品跟历史文献的您父亲不同,我们家族会让除了继承刻印的嫡子以外的子孙进入教会。顺便说一句,您曾向我兄长的孙子借过猫头鹰……”,他的确是一位技术娴熟、精神强大的医生,不论病床上的患者如何挣扎、痉挛、抽搐,他依然镇定自若,动作有条不紊,他的手套让他操作的时候血自动流回患者身体保护体力,血液与灵魂的联系是教义中重要的一环,“蒙主垂怜,我在手术上的天赋强过魔术,这让我很欣慰,能离异端技术远一些是好事,阿门。不要担心,我经常帮魔术师做手术,罪孽比您更深的人大有人在。有部落酋长宣称自己是神,相信灵魂附着在头发上,每次理发之前都要吃一个人。后来他生病了,我剖开他然后合上,他就率领整个部落归我主了。您知道欧洲最早的外科医生都是理发师吗?”
“在野蛮地区救人是很艰辛的事业,尤其是在药物匮乏的情况下。他是个好孩子,头脑聪明,待人体贴。他那高尚、纯洁的灵魂让他辞去了安稳幸福的工作,来到我身边,从苦难中拯救万民,行至伟的大德,阿门。他为麻风病人洗澡,亲吻河盲症病人的眼,白天在帐篷里做手术,晚上在星空下祈祷。一个肮脏的病人,不知廉耻,从不忏悔,被抬到他的帐篷里。药物不够,他只能节约使用麻醉剂。那病人算是治好了。可他却说我儿子虐待他,取走了他的内脏,还不给他打麻药。他揪着我儿子的耳朵拖到大街打他……骂他……要他赔钱……我知道那人是在做那种无耻……的生意,想骗他的药。我的儿子郁闷不已。事情过去没多久,那人就死了。我让我的儿子离开了,我对他说‘孩子!你还不知道怎么治愈一个人!’他问我‘父亲,您知道吗?’我不能回答。我再次见到他时,只有一块墓碑。那时他已经死去五年了。他认识了一位魔术师,巧舌雌黄,以研究新的治疗手段为名义接近他,在他的医院进行人体试验,只为他一个异想天开的魔术理论……对,就像您一样……杀人、折磨人、废掉他们的脏器与神经……终于被肃清,阿门。我的儿子忍受不了良心的鞭笞,自杀了。尸体不能葬在家族故乡的土地,墓碑立在无人管理的公共墓地,我甚至不能为他在教堂里点一根蜡烛。我至今还能听到他的悲伤——‘父亲,您知道吗?’”
他笑了,两臂伸得笔直,手掌向上,从最高贵的主人那里接受任命。他的手很干净,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腥。
“propterea non resurgent impii in iudicio neque peccatores in congregatione iustorum.(因此当审判的时候,恶人必站立不住。罪人在义人的会中,也是如此。)可这没有动摇我的信仰。感谢主的怜悯。很快,需要治疗的落魄魔术师主动找上门来。原来你们也是人——一样的肝与脾,一样红色的血,白色的骨,心脏会跳,肺叶收缩扩张。外科医生、理发师帕雷启发了我,他的墓志铭上写着‘治疗他的是我,治愈他的是上帝’。一出生就被诅咒的你们难道不也是教会应该拯救的灵魂吗?科学苦于贪婪,魔术苦于傲慢。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知识没有用!愚笨的野蛮人和聪慧的学问家都会道德败坏、犯下罪来!后者甚至更糟!eo quod in multa sapientia multa sit indignatio et qui addit scientiam addat et laborem.(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 )我终于发现——对于魔术师来说,最好的治疗手段……就是用一切手段,让他们看清自己的本质……一个人!一个需要拯救的人!有限的人!会痛会哭的人!生长于大地,受主的庇护!您明白吗!您将获得彻底的健康!麻醉对您没有用!巴掌拍醒没有初啼的婴儿——痛苦!痛苦才是真的洗礼!”
安德烈再也跑不动、再也站不住,靠着走廊的墙慢慢滑下,瘫坐在地上。
金属碰撞的声音——疼痛。
五
31日 凌晨
“可是……你哥哥不是不愿意去吗?唉!看到我亲爱的安德烈变成这个样子我也很痛苦。”尼古拉斯·列戎说。
“尤里叔叔,哥哥他还需要时间考虑。安德烈哥哥以前是不会拒绝这种魔术活动的邀请的……他可能只是又生病了,不太舒服。”法伊娜说,一直不放心的用余光瞄列戎带来的那个矮个子中年人。
“我们早就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法伊娜。魔术师是带着使命出生的,但是要在魔术的世界生存下去并不是简单的事。实力强大的贵族一夜之间衰败,名不见经传的魔术使杀死德高望重的学者都是很正常的事。你的父母和哥哥都是难得的天才,而且勇敢作出选择,加入西欧的时钟塔,积极跟上时代的潮流。长辈的恩泽就像河流一样,需要子孙加入,汇聚强大的力量,最终到达海洋,但是不思进取、坐吃山空的子孙将会让河流断在一点,最终干涸,只剩下沙漠。”列戎是个天生的政治家,说起漂亮话无可挑剔,久经练习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抓取捕获听众感情的机会。
可是出于警惕心,法伊娜盯着矮个子没太听列戎的话。
穿雪地迷彩的矮个子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法伊娜。被小女孩偷瞄了很久,坐不住了:“总之,跟我一起参加圣杯战争如何?我带你打他个落花流水,拿对手的头盖骨舀水玩。”
“不……这个叔叔跟你开玩笑呢,”列戎慌忙示意对方别说话,“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如果你不及早证明自己的能力的话,看在你父母份上的那些保护人对你失去兴趣,你是没有一点可能保住你的刻印和先代的知识的。法伊娜,我并不是在责怪你或者小看你,我说的是事实。你的哥哥……我非常痛心……目前也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法伊娜,你要勇敢一点,在魔术界抛头露脸,磨练自己,争取荣耀,甚至争得机会及早进入时钟塔!这也是为了安德烈好。”
“可是……我想和哥哥一起参加圣杯战争。不然我就不去了。”法伊娜往后退去,后背撞到了桌子。
“真烦!跟小孩子果然没必要啰嗦。尼古拉斯·列戎,你侄女儿太不懂事!”矮个子说话传者粗气,脸上的横肉泛着油腻的血色,小眼睛瞪着,“不过,长得确实不错!”
“尤里叔叔……这个人到底是谁?”法伊娜害怕极了,慢慢退到桌子后面。
“这位叔叔是经验丰富的魔术使猎人……”
“也是你今后要伺候的丈夫!”矮个子站了起来,手向法伊娜伸出,开始念起咒文。
六
31日 凌晨
安德烈终于醒了,心脏还是跳得很快。走廊的灯都开了,整层楼通亮到透明。
他双手捂住脸,然后深呼吸,生怕一个忍不住又哭出来。除了疼痛,还有后悔、悲伤与疲倦。
gyrat per meridiem et flectitur ad aquilonem lustrans universa circuitu pergit spiritus et in circulos suos regreditur.
(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
“我不甘心……”他说,“我不甘心……”
“Gott,……wenn……du bist …… errette aus dem Grabe ……meine Seele …… wenn ich eine habe .”
“你在读什么?德语?”
“叔本华。翻译过来是:上帝啊,如果你是上帝,请从坟墓里拯救我的灵魂——如果我有灵魂。德语真难懂,叔本华更难懂,算了。我的话应该会说‘如果真有上帝’。你的巴利文学得怎么样?”
“我没你聪明,可我要努力配得上你呀。我还停留在个体基础刚入门的水平。不过我很幸运,佛经对我来说很有趣呢,不仅仅是整理里面的天体科资料或者用巴利文语法进行魔术操作……人类的智慧真是伟大呀。”
“作为一个实干派的现代魔术师,我不聪明,我只做我需要做的和我喜欢做的。巴利文语法规则倒是可以学,小蝶,你教我?”
“不行,你要拿出你的尊重来,才能真的理解这门语言。”
“不尊重?学习、记忆、运用就是我对知识的尊重。”
“比如有句话吧,一个日本僧人写下的,我很喜欢,你已经会日语了,但你能理解这句话吗?”
“你说?”
“折節の移り変るこそ、ものごとにあはれなれ。”
(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
安德烈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这不是自己常来的楼层,不过他非常清楚这是哪儿。
因为上次被拍下照片的意外,现在父亲病房所在的楼层只有他那一间正在使用,不再与其他病人混住。两边的病房门都敞开,里面的灯都亮着,一片刺眼的白色。走廊尽头那扇关着的门后面,就是父亲。
“我的小狼崽。”
安德烈认出了那是父亲的使魔。一只雾气一般的,巨大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