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少女,她一直一个人呆在海边,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也没见过她还有什么交好,她就一个人坐在热热的沙子上,头埋在膝盖间,任凉凉的海水冲刷自己的脚趾。
她从来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过,但这并不代表她是一个孤僻的人。她经常拾一些手掌一样大的螺,放在耳边听它的声音,然后又听懂了什么似的对那螺回话。
“哇,她听得懂螺的语言吗?”
“也许她就是螺变的呢!”
“但如果是螺变的话,那么大的事,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呢?”
“笨!她不是海里的螺,是田里的螺!不是有个田螺为了报恩化成人形去恩人家洗衣煮饭吗?她搞不定就是那种田螺变的呢!”
这种说法曾经在海洋生物圈里十分流行,但很快就被第一个搭讪田螺姑娘的螺子否定了。
“我注意她很久了,前两天好不容易被冲到岸上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我好喜欢你,我可以跟你回家,天天和你在一起吗?’但她听了我的告白以后,则是忧心忡忡地:‘嗯嗯,我知道了,离开水一定很难受吧,我这就把你放回去,忍一下下哦。’然后她就把我捧在手心,把我送回了浪里。”告白失败后的大法螺先生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浅海,把他的遭遇告诉了其他动物。
这位大法螺先生是浅海最英俊的螺之一,曾经俘获无数海螺小姐的芳心,从来只有他婉拒别人,从来没有别人拒绝他的,他被姑娘拒绝的消息立马就像爆炸一样,传得沸沸扬扬。
“那个大法螺先生也有今天啊……”
“甩了这么多妹子终于自己也被甩了呢!”
“要我说啊,那个大法螺就是作死啊!田螺姑娘会化成人形肯定是为了某个她倾心的人类,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跟一个螺在一起?”
“说不定她听不懂螺语也是装的,螺子说什么,她其实懂得很,她只是不想和轻浮的螺子废话,笑呵呵地把他送回海里已经很给他面子了。要是我,我会直接把他扔进山里。”
“哇哦,扔进山里不就回不来了吗?”
“就是要回不来才好啊!”
海螺小姐们的讨论也吸引了不少海螺先生——大法螺先生的情敌们。大法螺先生的情敌们,特别是喜欢田螺姑娘的情敌们,比起“田螺姑娘”不懂螺语注定不会和螺在一起,他们更愿意相信田螺姑娘讨厌只是大法螺先生,她喜欢的是像他们一样的螺,如果田螺姑娘见了他们,不要说会不会拒绝了,她肯定连岸上那个人类也抛得干干净净,一秒都不愿耽搁地取回螺身,和自己一起回到海里做一个温柔贤惠的海螺姑娘。
他们没有吸取大法螺的教训,在那之后仍然前仆后继地往岸上去表白,但很可惜,结局都和大法螺先生差不多。
“不过能被她捧在手里,就算她不能做我的海螺我也赚到了呢。”
“是啊,她的手软绵绵的,和珊瑚礁的触感完全不同!”
“好想被她捧一次啊……”
少女就一个人坐在海边,除了这些海螺,她也没有其他的说话对象,所以无论怎样的螺,她都会温柔地放回海里,即使她和海螺们说的话驴唇不对马嘴,但能被女孩子一对一地注视着,那些螺子也满足了。
当然有些运气不太好的螺,被冲到了少女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不能被少女捧在手里,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一点点爬回海里。当然还有些运气更不好的螺,他们还没爬到海里,就被飞过的鸟儿当点心吃掉了。
“我曾见到过坠落的星星。”老人在石头上敲敲烟斗,细微的火星迸射出来,老人砸吧砸吧嘴,举起手指虚虚地在空中划出一条曲线,“从这儿,到这儿,对,那天晚上也是像今天这样,没有云也没有月亮,它突然就从天边划过,银色的。”
老人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像沟壑一般在烟斗的火光里明明暗暗,干燥的烟草燃起了蓝色的烟,老人在这白烟里,似乎年轻了,又似乎更老了。
“我们死后都会到哪儿去,那颗星星一定也是死了。”听到旁边你诧异的声音,老人不以为然地说道:“星星当然会死,它鲜活地来,发光,闪耀,在这世界游荡。每天苏醒,又沉睡,它当然会做梦,当然,究竟梦到了什么,就只有它自己知道喽。”
老人吸了口烟,慢悠悠地吐出烟圈,大的套着小的,水波一般一圈一圈地扩散出去,消弭在空气里。
“我不明白你在疑惑什么,竟然问出‘星星怎么会做梦’这样的问题。你可得小声点,不要被星星听见了。你说,难道星星就不是生命,难道它没有灵魂?”老人像个顽童一般嘿嘿一笑,随手扯断身边摇曳的白色雏菊,他把野花举到眼前,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笑起来:“你听,这小家伙在骂我呐。”
他没有再解释什么,单手举起烟斗抽了一口,把刚刚摘下的野花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花茎长长地杵在口袋底部,不甘地露出了白色的花尖。
老人拍拍口袋,像是在安抚猫咪一般,“这炉烟抽完,我就要走啦。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你要到哪儿去,但是你肯陪我这个糟老头子在这儿坐着,听我说说话,也挺好,挺好。”
老人把老烟斗放到一边,摸索着,掏出一块怀表。他打开怀表,金属中轴和弹簧转动着,微弱地发出咿呀一声。老人习惯性地用拇指摩擦了一下玻璃表面,然后指着表盖内的照片给你看。
照片被时光熏得暗沉,约摸青少年面容的男孩在泛黄的相纸上静静地笑着,老人看着照片,像是这男孩真的就在眼前:“他打仗去了,那个年代嘛,是个男人都要去的。我们曾经约好,打仗回来,要养一条狗,篱笆刷成白色,院子中间种棵苹果树。”老人久久地注视这那张照片,不知是在说给你听还是喃喃自语。他的声音消散在夜间浮动的尘埃里,连同情绪一起落在地上:“而现在,狗死了,篱笆都生锈了,可是他还没有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他啊,一直等着。可是我大概,不能再等了。”
然而照片上的男孩依旧是笑着的。
“老了啊,老了。”
烟斗的火光熄灭了,烟灰被风吹起来,腾空着飘远了。
老人的目光追随着漂浮的灰烬,慢慢投射到远处,他抬起头,看着深紫的夜幕。
“我该走啦,是时候了。”老人重复着,把烟斗拿在手上摩擦着,烟斗还有燃过的余温。老人把烟灰倒出来,扯起衣角擦拭烟管,铜黄色的质地泛起氤氲的光。“除了狗,也就是这个烟斗,陪着我了,这么久了,这么多年了啊,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它。”
老人将烟斗举到眼前,眯着眼睛看着它。手指转动着,一寸一寸,像是要把烟斗的缝隙都看进心里去。
“给,我没办法,把它带到哪儿去。”老人把烟斗递给你,“就当你听老头子说话的谢礼吧。”
老人站起来,想伸个懒腰,手臂没伸直,又慢慢地扶住腰。“去哪?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哪儿啦。”老人再次指指天空,然后又戳戳胸前怀表的位置:“他从不失约,我在这儿没等到他,那他一定是在那边等我了。而我,现在终于要去见他了。”
“走了,走了。”老人走出几步,又慢慢回头说:“我就不说再见了,如果有再会的话,就由你补上这次的吧。”老人狡黠一笑,像是留下了个好玩的谜语一般愉悦。他没有等你答复,又转过身,双手盘在身后,颤巍巍地走远了。
老人的身影慢慢模糊在夜晚的冷雾里,风渐渐大了起来,老人磕在石头上的烟灰一点一点飘远。平原上暗黄的野草一簇一簇地在夜风中摩擦着,嗽嗽作响,慢慢汇合成单调的旋律。
你握着老人的烟斗,向后躺下去,夜空覆盖着世界,漆黑地吞噬颜色。
倏尔流星划过。
“再见,再见。”
【END】
在就连季节也死去的地方,有一个旅行家。
旅行家很早很早就来到了这里,年轻人们都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不知道他的过往,甚至不知道他何时来到的。
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会在阳光和摇椅一起晃动的下午说起他——哦,那个旅行家啊,谁知道他呢。
仿佛在遥远的遥远的从前,旅行家就已经来到这里了,带着那些奇怪的机器,齿轮转动不会带来巨大的轰鸣,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烟囱里冒出来夜空一般的烟雾,笼罩了这个地方,像一片巨大的星云团,又像一条吞下了星星的巨鲸,浮游着,于“此处”没有星星的上空来回游动,又在黎明之前朝着极尽南边的天空之海游去,隐匿在海的尽头等待着夜幕降临。
如此神奇而又美丽,像是一个活着的童话。
当然,有关于这个旅行家的一切我们都已无从考证,但谁会在意呢,因为我们讲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在这个边缘城市里,还有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叫什么呢?不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应该叫什么,不知道她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妈妈是谁……甚至她连自己的样貌都不清楚。
嗯……我们怎么称呼这个女孩呢?
啊,对了,她是旅行家唯一的女儿,我们就叫她旅行家的女儿好了。
女孩子和别人不一样,她在其他人眼中并没有固定的模样,就和人们大脑中的潜意识一样,她总会给人带来熟悉的感觉,却并不明晰。像是每天早上和你共一段路的陌生人,像是隔壁班第二排第三个位置上坐着的同学,像是每天都固定时间到某个火热的店铺里买甜甜圈的沉默少年一样,熟悉到可以打招呼的程度,却又不记得他是谁。
少女也想知道自己是谁,她时常会在有反光的地方停下,每次看到的却都是不同的模样。
“那有怎样呢?我的孩子。我始终都知道你是我的孩子啊,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像是任何一个人,却又不是任何一个人。”旅行家摸着少女软软的头发,这样笑着说。
但是啊,有一天,旅行家消失了,谁知道他去哪里了呢?谁也不知道,旅行家的女儿也不知道,有人说他是离开人世去了狐狸角,也有人说他又开始了自己的旅行,在某一天也许会背着满满当当的行囊回到这里。
这里?这里是哪里?谁知道呢,这里只有与人们有关的一切时光在淡淡的流逝着,悄无声息地,季节不知道溺死在哪一家煮的浓汤里,又或者在少年暖暖的被窝里睡着了,也有可能是将这里遗忘了,谁知道呢。
最终的最终。少女决定踏上旅途,至于她会去到哪里,能否找回她的父亲,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会听到什么样的故事,看见什么样的风景。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