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大陆,圣别纪元后期。
血族女王莉莉安突然失踪,几乎同一时间爆发的怪奇疫病让人类数量逐年锐减,失去管控的血族加上疫病的席卷,让整个社会动荡不安。
将一切扭转的契机在于教会发现血族的血液竟是能治好疫病的良药。
从此,以血液为中心的利益旋涡将整个世界卷入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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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铜,没药,锈迹……古老的仪式以此致敬骄阳。初燃的熏香气息如血,正因其在血中升起,又在血中落下——
“敬我们的慈母海伦娜……”
蛰伏暗处的兽们裸露着森森的利爪,它们徘徊,啸叫,蠢蠢欲动。雪花沉沦,洒落在猎人棱角分明的面孔上,轻柔地抚过那仍燃烧着斗志与怒火的眼眸,抚过伤痕,抚过那些岁月在他身躯刻下的印记……
“他向生低头后,你见他快腐烂了……”
草莓,肉桂,橙花……朦胧身影于烟火中摇曳,大地的繁多赠礼汇于此处,为将行的亡者送上终程的献礼。
贪腐的兽群于静默中陷入战栗,如血长舌一遍遍拭着那森白獠牙,不甘的号叫渐渐转作低吼;林地的阴影如是颤抖,为那缓步而来的送葬者。
“那日头行得迟慢,洁白斯呵他的表面……且看何物休止于风中。”
气息渐近,如蜜般甘甜。夜莺垂落下一抹仿似回音的幽蓝,少女瓷白的手轻柔地拢上猎人的双眸,将那永恒的生机敛去,还以磐石般的安宁。
提灯摇曳,幽蓝之色扭曲了夜莺的斗篷……雪中浮现起残阳的光,勾勒下林中那多翼的影。
“但是大地之母啊……您能够接纳他吗,您能以您无穷之力,扼住他英武的盛怒魂灵吗?”
阴影之下,一双纤细的手臂将尸身托起,轻盈如斯,仿佛怀抱婴孩。夜莺的裙摆是风,湛蓝的提灯挂在腰间,炉火在她的臂上氤氲着丝丝香甜。
“您可知他斗志仍在……”
她的低语之中带着锋锐,以悲泣质问这片遍布苦难的大地;当她迈步向前,积雪在她脚下如玻璃一般片片碎裂。
“您可予他永寂安歇?”
他们行过废墟,踏过街道。微风搅碎她的话语,泥土的芬芳盖过血与花朵的烟气,向他诉说胜利,诉说家乡,诉说无光之下的安宁之所——
“……大地之母啊,多翼的林鸮向您致敬。”
他们走遍灾难之后的纳塔城,见证生机于残骸之中绽放。魂灵已得慰藉,如今只待尘埃拥抱他的身躯……
“如今,他自我而来,向您而去。又一位不屈的战士安息于此——”
漫长巡礼已然终结,他们终究还是踏入墓园。猎人的尸身被妥善安置于杉木制的棺椁之中,洁白的花束落在他的胸膛。棺盖合上,他的面容再不现于凡世;如是,英魂沉睡。
“他已从斗争中解脱,他未曾输于命运……”
悼歌仍在啁啾,象征斗争的林鸮穿行于墓碑之间,幽蓝烛焰随之影绰摇曳。夜莺来去了一轮又一轮,太阳落下又升起,唯此处灯火长明。
“安睡吧,自血中而来者……敬请安睡吧……于血中而去者……”
“英格丽……”奈杰尔·戈林的声音抖得不像样,他大口地喘着气,尽管他的眼睛看向自己但是视线却颤抖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更是模糊了他的双眸,“英格丽……我,我……可能要死了……”
英格丽诗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停滞了一瞬,过了几秒她才想起怎么使用自己的呼吸系统吸入氧气,也想起刚才奈杰尔同她说了什么,但她仍下意识地反问他,“什么?”
她希望自己听错了,或者这只是个玩笑。
那天风和日丽,蔚蓝的天空上只有几缕云被风推着飘过,阳光灿烂,当微风拂过树叶时叶片上的日光也因此摇曳,学生们三三两两穿过走廊前往教室,只有这片角落被太阳遗忘,他们藏身在此谈论不被日光所欢迎的死亡。上课的铃声准时响起,树梢上的鸟儿们发出受惊的鸣叫拍打着翅膀离开了,但是他们谁也没动。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医生说我……得,得了疫病……”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仿佛他用来谈论此事的勇气也正被逐渐耗尽,那双眼眸渐渐垂下,本来明亮的绿色染上一层阴翳。
“那你今天是来……”
那张已经签过字的退学通知现在正躺在奈杰尔的书包里。
“英格丽,要是我不在了——”
“别说了!”她立刻用力抱紧奈杰尔,他的颤抖通过接触的身体一览无余,无论她如何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都停止不了,最后她的声音也被这不安传染了似的不住地发抖,“别这么说,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已经躺在冰冷的墓穴中的母亲。濒死时那可怜贵妇人不再容光焕发,她整日卧床脸色苍白,两颊凹陷,嘴唇上是皲裂造成的细小伤口,双眸中如同蒙了一层擦不净的灰尘。最后她连话都说不出,只是张开嘴徒劳地想要吸气,难看的挣扎片刻后她在家人们的哭泣中离开了。英格丽诗被那无神的眼眸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父亲合上母亲的眼睛,兄长走来牵起她的手。
“尼尔,”她松开奈杰尔,抬起手臂用袖子擦掉没有掉出来的眼泪,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她不想让这双眼睛里活人的神采消失,“我会去找凯蒂小姐,她是最厉害的教会猎人,她一定会有办法的。只要你说你想活下去我什么都会为你做的!”
“英格丽……”他张开双唇声音却陡然变化,“你可真是个傻孩子啊。”
眼前的玩伴忽然变成了白发赤瞳的教会猎人,她嘴角上翘微微露出牙齿好像在嘲笑英格丽诗。
“什么意思?”眼前的那个她一直崇拜着的教会猎人仿佛忽然变了个人,英格丽诗的脚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远离她。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会有什么办法能让人既不用变成血族也能治好疫病吧?真可惜啊,英格丽,要是那个时候多听听安纳托的话就好了,不过我想就算这样你也肯定会相信我吧?”
奈杰尔在被凯蒂接走治疗疫病后便音讯全无,而当她找来教会猎人的聚居地时面对的却是一反常态不再温柔的凯蒂,她掉进迷茫和无助的泥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地按进绝望越陷越深。
“所以之前也是……在骗我吗?”
“当然了,不过我也没怎么骗你啊,是你自作多情呢。现在崇拜的泡泡被戳破是什么感觉?”
她记得那时的无措,但是这茫然很快变成了愤怒,她咬着牙握紧拳头,但还是克制着自己,“那奈杰尔呢?为什么他没有回来?你对他还做了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那条可怜的小狗摇着尾巴去了哪里呀。哎哟,他居然没去找你吗?也是哦,他可怕变成血族了呢,毕竟那样就会被你讨厌了。”
她记得当时自己被其他教会猎人拦住,但是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她冲上前去扼住凯蒂的脖颈将她按倒在地,原本稚嫩的身躯忽然变成强而有力的成年人的体型,那双不知夺去过多少血族性命的手现在死死掐住凯蒂的脖子,但不知为何凯蒂不仅没有露出呼吸被遏制的痛苦神情,甚至那恶毒的话语也仍不停地从她一张一合的嘴里倾泻而出。
“你要杀了我吗?因为我骗了你还是因为我是该死的血族?那你为什么不杀了奈杰尔·戈林?是想从他身上捞一笔?觉得他还有用?”
不是的!
“把他关在地下室里就能让他待在你身边了吗?给他喂了自己的血就能拴住他了吗?那为什么还要钉死窗户更换门锁防备同僚,你也觉得他其实变了不是吗?”
不是的!
“承认吧,英格丽诗·阿忒利亚,因为你的愚蠢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奈杰尔,你把他关起来可不是什么伟大的友情和责任心,”凯蒂的声音忽然凑近她耳边,“你真正的想法——要是他就这么消失就好了。”
“不是这样的!”她大吼一声举起拳头打算砸下。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想和奈杰尔说的不是这些,因为她的愚蠢变成血族的奈杰尔,因为她的弱小无处可去的奈杰尔,她一直想对他说的是——要是我能拯救你就好了。
奈杰尔尚未从窒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捂着刚被松开不久的脖子蜷缩着身体大口喘气好让空气再次灌进肺部,但是喉咙被压迫的不适感让他想要干呕,他也因而剧烈咳嗽起来。
当他终于止住咳嗽恢复正常呼吸时不远处的缠斗也已然结束,胜利者逆着月光站在他身前不远处,对方的黑发被月亮镀上了一层银色,那人的面容却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他用手臂撑起上半身而双腿则屈起推着身体向后挪动。这个人是谁?他是血族还是人类?不管是哪一方对于奈杰尔来说都很糟,尤其是对方的实力足以制服英格丽诗的情况下。英格丽……他甚至不知道倒在不远处的英格丽诗是死是活。
“奈杰尔……戈林?奈杰尔?是你吗?”
就在他还在拼命动用大脑寻找对策时对方的问句和那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那个曾经坐在他的对面,在他叔叔拉着窗帘的书房里同他一起念诗的男孩的身影从他记忆的角落里被打捞出来,而当那人走到他身前缓缓蹲下时那面容渐渐和他的记忆重合。
“洛基?可是,为什么……”他本想抬起手抚摸那张熟悉的脸但是却猝不及防地被拥入怀抱,像是生怕他再次突然消失洛基的臂膀紧紧箍住他,尽管这让他感到不适但是对方的颤抖和啜泣却也因此通过接触的身体同样颤动他的心,奈杰尔尚未放下的手只能顺势抚上他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洛基才冷静下来,尽管他看起来已经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但是当细小的泪珠挂在他的睫毛上时奈杰尔还是能想起那个小时候总是撒娇假哭的男孩。他伸出手想要擦去对方的眼泪,但意料之外的冰冷体温却让他一愣。
洛基用和他一样冰冷的手掌握住他的手抹掉自己下睫毛上的眼泪,而后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那是你们的车?”
“嗯,那边的祭坛上有一个钟,英格丽用它击退湖骸之后就……”
“那我们可能要先走,湖骸很快就会回来。”他起身将奈杰尔从地上拉起来,“我去搬阿忒利亚,你先回车上。等会儿我来驾车”
“好。”
好在不远处就是工会猎人的营地,凭着英格丽诗的徽章他们得到了在这里短暂休息的机会。他们也终于得以了解这些年来彼此的故事。
“没想到我走不久以后你就……”
“哈哈,别那副表情,成了血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今天多亏了阿忒利亚状态不佳,不然倒地上的就是我了。”洛基说。
“那你怎么会在这儿,教会猎人的总部不是在北边吗?”
“你该不会以为湖骸的事闹得这么大教会猎人什么都不会做吧,上面这些大人物可会差遣人了。”
“原来做作业偷工减料的家伙也会努力工作。”
“这么久不见你讽刺人的本领倒是见长,”洛基抽掉最后一口烟把烟头丢出车厢拉上车门,现在他们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除了还在昏迷中现在靠在奈杰尔肩头的英格丽诗,“所以阿忒利亚用了那个钟,你们怎么知道那个的用法的?”他朝着英格丽诗抬了抬下巴。
英格丽诗闭着眼睛,身体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确认她没有醒来后奈杰尔才看向坐在对面的洛基,但他没有直接回答洛基的问题,“……你来这儿的时候看到凯蒂了吗?”
“那可是个大忙人,就算在总部也要撞大运才能看到她呢,”但是很快洛基就反应过来这当中的意有所指,“是她告诉你们的?”
“她就是喜欢透露这种消息不是吗?”奈杰尔冷笑一声,而洛基的脸色很快变得认真而严肃,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我不是很能确定,但是……等阿忒利亚醒来之后你最好提醒她,你自己也要注意,”他的手放在奈杰尔的肩膀上,“有血族知道你藏身在阿忒利亚家。”
“你是说凯蒂把我的消息透露给血族?可是……”忽然一个可能性闪过他的脑中,他用手捂住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被她取了血做良药的血族没有死,而他需要我。”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任何可以折磨英格丽诗的事情,无论是治疗疫病的谎言,把自己变成血族,透露他和英格丽诗的藏身之处,凯蒂都不遗余力地做到,而且效果很好。英格丽诗因此伤痕累累,但他却无能为力,甚至被她拿来变成折磨英格丽诗的工具。
“我也说不准,我只是在舞会上偷听到一些消息,但是小心为上,”说完洛基推开车门将右腿跨出车厢踩在地上,他回过头看向奈杰尔,“我就不等到阿忒利亚醒过来了,我可怕死她了,以后有机会我去找你。”
“说的也是,我可不敢保证她见到你不会先揍你一顿,”奈杰尔挥挥手,“再见。”
“再见。”洛基眨了眨眼而后关上车门。
被窗帘遮挡的车窗外逐渐亮起来,光线被阻挡在外面只能模糊地让车厢里摆脱些许昏暗,英格丽诗沉睡中的脸庞也因此清晰了些许,奈杰尔摸了摸脖子,现在那里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好像被英格丽诗扼住脖颈只是一场噩梦,他将头轻轻地和英格丽诗靠在一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英格丽诗才能从这一切里解脱出来,什么时候自己才不会成为凯蒂胁迫折磨英格丽诗的手段。他合上眼睛,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或许那个时候没有和英格丽诗说“想要活下来”就好了。
“无论憧憬真挚与否/怜悯的缘由存在与否/沉谜底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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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床上。周围光线昏暗,窗帘都被拉着,但她看得清。身上不痛,伤口也找不到了,她想,自己一定是被那位大人救了。
她下床,走到窗前,想掀开帘子看一眼外面,看看自己在哪。“别动。”黑暗中传来低沉的男声,她的手停在半空。年迈的血族点燃了一枝蜡烛,火光下她看到那袭白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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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is接受自己成为血族这一事实,并没花多少时间。“如果实在还晒太阳,就去做教会猎人。我不拦你。”那位大人在纸上写下手迹。Iris 捡了摇头。”没关系。反正.... …我本来也不太能接触阳光呢。”
那位大人看向被蒙住的窗户。太阳落下了。“那么,从今天起我便会教导你。”他写,“你喜欢鸢尾花吗?”
“还可以啦。怎么了?”
年迈的血族放下笔,示意Iris跟上他。他打开门,在灿烂的星空下,Iris 看到他的宅邸门前生长着大片大片深蓝色的鸢尾花。
“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
Iris接过他递来的种子,在蓝色的花海中种下一株黑色的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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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的枝蔓疯狂生长,Iris灵活的躲过冲她袭来的尖锐枝条。那位大人站在花园对面, 不动如山。他的法术停顿了一 瞬,因为他看到Iris 突然消失了。待他反应过来空气中混杂着他子嗣的血味时,Iris 己站在他身后。“我赢了。Lris有点得意地说,“你的法术现在可对付不了我喽。”“少用你的雾气。”血族拿出了纸笔,在上面写,“你晕睡过去的时间里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Lris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猎人的话刚才那一下就死透了,况且对手是你啊,真是的,你也不夸夸我哦.....”
那位大人轻轻点了点头。“回房间吧。”他把羊皮纸递给Iris。“估计你得睡到明天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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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is对过去的记忆几乎截止于此。再之后,她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白色的影子,黑色的房间、一首很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歌词的童谣、很多血,以及纠缠许久的头痛。她想不起那位大人怎么消失了,也不记得自己遇到了什么。那个看不清的身影从此以后每天出现在她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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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罪演武结束的那一晚Iris终于看清了梦中人。那人的胸口别着一朵深蓝色的鸢尾花。Iris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回过那座宅邸了。那位大人神秘失踪,宅邸自然归她所有。她顺着小路走回那里。花园里蓝色的鸢尾早以因缺水枯萎,只有黑色的那一朵仍倔强地绽放。
教会名下福利设施众多,最开始只是简单的福利院,收了些落魄至极的鳏寡孤独。后来逐渐分流,将儿童单独拎出,老人另设住所。又与医院机构合作,病重者可直接来到教堂准备后事。从平房一步一步到如今地院栋,教会所绘已不再是信仰之想象,所聚为信仰的力量。
塞勒涅的年纪比不上这些楼栋。她初进教会时,整日坐在忏悔室帮助开导。不过半年便开始处理文书,数着人头,贴点标签。渐渐地,也许是她家中从商所带来的敏感,慢慢地帮忙负责物资,教会内要举办地大小活动,大家都会来问问她的意见。好像她不是一个修女,而是场外援助的参谋。
参谋休息的时候,会朝着教会正门的方向,吹吹风,远眺一番。那里有大理石的拱门,周边灌木修葺整齐,信徒沿着道路,头顶阳光,或望或踌躇,前往教堂内祈祷。有徒步者,也有从马车下来的贵人。风起树林细簌,顺着脸颊撩起鬓发,塞勒涅叹气,今天吹的是南风啊。
秋末时节是没风的,空空使得枝叶返尘,嘈杂坠地,仿佛还是夏日的喧嚣模样。没有风,塞勒涅也就不会望着正南的教会拱门。参谋修女最近异常忙碌。越冬的衣物应该准备上了,还有预备的柴火,以防万一还得储备足够的粮食。养老院那边,需将去年的衣服取出,清洗干净各个分发。除了每人换厚被,还应准备多余的被褥,冬天可不方便晒洗床铺。何况冬天是老人的一道坎,屋内备好充足的木炭,提前准备墓地也不算多余。至于儿童那边,就要准备好药膏,避免冻伤烧伤。
笔记本上她写得顺畅,这些注意事项之后会传达给各位人员。接下来她查阅了教会的库存,向玛歌修女申请预算并外出。
纳塔城还是那副热闹样子,塞勒涅顺手拜访了独居的父亲。曾经的商人也在做过冬的准备,收拾了行李,打算去南方的温暖老家过冬。道别时父亲给予女儿一个轻飘飘的吻,“我会先去看看你的母亲,再回老家一趟。”,“替我向她问好。”塞勒涅轻巧眨眼
女儿已不是十年前活泼的模样了,似乎在母亲患病后,她的话少了很多,不再是当年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了。如今成为了修女,一家人聚少离多,一些交流只能委托各地的猎人传送信件。这样的现状,让他思虑以后是否有团圆。不知春天能否还会到纳塔城居住,父亲有着犹豫,却依旧承诺“春天了我们再见面。”
“嗯,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踏青吧,正好放放风筝。”
扑朔的北风立刻来了。不过是一场雨的功夫,气温骤降。夜晚的养老院,咳嗽声此起彼伏,虽然门窗捂得严实,可总觉得寒冷。屋内并无寒气侵袭,可对于老人,生命也已是寒冬。他们的生活已如冬季的草地,铺上了皑皑的雪,万里不见生机。一望枯燥,二望迷茫,三闭目,已无所可看。陪伴者所能做的,不过是在飘渺的白雪中堆起雪人,让他们怀念春天罢了。
教会加大了人员投入,夜晚分两班执勤。塞勒涅能力出众,足不沾地,接连照顾了几天,实在是没空回家。好不容易抽空回家,推开门,信件堆积在门垫上,乱糟糟的。她先挂好披肩与外套,再环抱起那堆纸片,尽量小心地落在茶几上。拂去沙发上浅浅的灰尘,弯腰取出信刀,塞勒涅侧躺下,一脚架在沙发扶手上,慢悠悠划开信件。
大写字母瘦长得夸张,连笔勉强能认清,好像又激动,又想写得尽量漂亮。M先生字如其人,做到了真正的见字如面。信件内容不过是一些提议,从未逾距,只提自己,不谈他人。M先生的造句有种撇脚的合理,话题从工作到琐事所见,语气从生硬到自在。塞勒涅翻个身,趴在沙发上,两条腿来回晃荡,琢磨M先生的心意。似乎被雇佣者的身份拘束,或者是他个人的社交风格,无论如何,他的话都带着拮据与克制,时不时提出一句“我可以帮您……”云云,仿佛他们之间的交往止步于此。最后一封信提到他不日就要启程前往斯奎尔农场,天气寒冷,需自行保重。信末“想必您这几日忙碌,若有空闲还需歇息,切忌劳累染病。期盼与您再见面。”
字迹诚恳用力,一转前几封的飘逸,末尾署名留了长长的墨点。不知他在犹豫何事。
她起身,抽出纸笔,本想在书桌前回复。思虑片刻,却先往壁炉里加了柴火,找了柔软的毯子,大剌剌拖拉椅子。柴火噼啪作响,火光跳跃,室温逐渐升高,焚烧的木香与疲惫一同涌上。塞勒涅卸力躺靠,头往左侧歪去,信纸压住毛毯,落笔时纸张向下凹陷。
问候语信手拈来,纸张沙沙作响,却戛然而止。
塞勒涅脸贴笔身,思考片刻,忍不住苦笑:坏了,她也犹豫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直到十二月,教会的工作才算稳定,教会人员终于能够熟练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和日常工作。再也不会被人叫住,“塞勒涅修女,食堂有情况!”没人知道那情况是抽经,或者中风?每日工作就像抽签,难以预料,惊喜连连。
至于塞勒涅所受到的信赖,不过是有着好记性:每一种突发情况她都记得如何应对,即使她手法并非顶尖。最初她也没有经验,呆呆听从安排。如今成了指导者,处境不狼狈,心情很疲惫。
大家能够自觉工作,而非寻求指导,她也就清闲些了,取出了新购置的兔毛大披风,每晚在教会的澡堂享受一番,回家过夜。可瞬间风向突变,最开始是教会猎人被派遣,只一天就离去了一大半。第二天依旧有人离去,一问原因:铃兰内海突生湖骸,顺河流而上,向着纳塔城而来。
作为一个团结的集体,教会众人不需要公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病人也惶惶终日。这不是什么大事,修女们弯下腰,轻声细语,教会的猎人个个身怀绝技,英勇异常,湖骸以前从未有过,只是本次来势汹汹,众人以讹传讹罢了。安心吧——您……还能见到春天呢——
安慰声不绝于耳,语调悠长,乍一听恰像呵骗。塞勒涅瞅见这光景,咬咬唇,抱着物什从絮语一侧走过。她尽量放轻脚步,不打扰这片美梦。作为艾诺姆家的独女,且不提父亲餐桌上嘀咕的小心眼,她自己见过的自私自利者都不少。事实是这样,面对危险,有人作壁上观,有人铤而走险,鲜少有人现身而出,与其报希望于他人,她更着眼于当下。
父亲按照约定,通知到达农场的信件昨夜送到。落款12月5日,今天则是10日。不知中间五天的时差,父亲是否向南启程,至少目前来看,他和母亲都很安全。
要是他们有什么意外,估计又要花一笔钱,雇佣猎人去保护他们。既然父母没事,那么接下来就是物资,塞勒涅思忖,一步一步行至仓库门口。刚好她要取干净衣物,干脆检查一下仓库。
仓库有好几间,都存放了足够的生活物资。其中一扇门半掩,塞勒涅加重了脚步,靴跟敲打木地板,疾行到门口,驻足,先是叩门三声,再推开——这间存有医疗物资的仓库里面藏着几位修士。
昏暗的仓库照明不足,修士们举着灯,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他们的影子长长拖在身后,门外的自然光打断了他们的活动。后知后觉般,修士们望向往日的参谋修女,缓慢地直起身。
真像群老鼠,塞勒涅想,嘴上却说的敞亮“有谁受伤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站直了,恢复了人样“没……没有……”
“嗯?没有?”塞勒涅目光落在他们脚边的包裹,皮笑肉不笑,“依我看,是你们病了。病的不轻。”
“逃出去?逃到哪里能安全?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们,估计都没有体会过长途跋涉吧?在路上遇到湖骸指望着好心人保护吗?”
“现在所有的教会猎人都外出了,即使还有留在此处的,不日也将出发。任何使用马车的申请都会被驳回,纳塔城的车夫肯定抓住机会狠狠宰你们一笔,你们只能用自己的小短腿上路了!”
“湖骸向着纳塔城来,那么必须突破关卡。在纳塔城彻底失守后教会才会被攻击。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但是相应的,湖骸的力量大不如从前。”
“是选择去更危险的地方冒险,为了你们所谓的安全,还是说留在教会,亲手给湖骸最后一击。孰轻孰重,你们自己估量。”
塞勒涅气势汹汹,面前的几位怔住了,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看来应该更强硬些,她再添把火,“把东西放归原位……在我的视线里,建议您谨言慎行。”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快步赶往厨房,又逮着几个收拾了干粮的修女,严厉说辞一番。之后不再关注去向。真正决心离开的人是留不住的,反而会洗清其迷惘。塞勒涅怕的是这群半吊子,想走又不敢走的半吊子,扰乱了民心。倘若教会真的不安全了……她可不能任由这群人抢走自己囤积的物资。
隔天,雪纷纷扬扬的下。门窗捂得严实,人聚集的地方更有人味儿,人言也传的快。昨天话题还小心翼翼讨论着塞勒涅修女,今天都疑惑着“圣女珍珠出逃了,我早上看见通缉令,吓了一跳!”
是否吓了一跳尚未可知,倒是质疑的视线明晃晃冲着塞勒涅的脊背来了。瞧瞧,圣女都逃了!教堂一点都不安全!昔日的问候没了,塞勒涅懒得和愚人计较,把闲谈的用笑容赶回岗位。留在原地,表情不情不愿的呢,那就去感受大自然的馈赠——去扫雪吧?希望北风能吹醒他。阿门。
她在人群中快步疾行,十来分钟就把整栋屋子来回走了一遍,整顿了秩序、找到了人、自作主张把仓库和厨房锁了。不能更乱,必须控制住局面。塞勒涅低头看着钥匙,抱歉,玛歌修女,我并不想越位行事的。
没时间了。要做的事堆积如山。她深吸一口气,该安排人员了。
昨天下午塞勒涅临时找了几位年长的修女修士们,讨论了接收难民的事务。晚上在家依照印象列了名单。要留几位手脚麻利的在养老院,维持日常事宜,并逐步减少老人们的活动,减少意外的可能性;把那群说闲言碎语的安排去接受难民,尤其是她亲自逮着的,去见见教会外的腥风血雨;关于圣女出逃一事,也得临时想一个解决办法。禁足与看守必不可免,但是如何从本就紧张的人手中抽调几位,又是难题。
塞勒涅依次讲了自己的计划,将名单递给最年长的修女。在他们浏览时,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法:“应当去询问圣女是否有救助难民的意愿。如果有的话,想必在场的圣女能够安抚难民。这样同时与圣女进行救助工作的人可以监视圣女。而救助组轮换休息时,可以直接去陪伴圣女,完成任务。”
这个草案得到了大家的初步认可,随后他们进行了合理的修改,又完善了具体的实行细节。除了圣女的活动,还决定调动孤儿院中有一定能力的孩子……非常时机,实在是没有办法。
策划卓有功效,教会收纳了大量的流民,更奇妙的是,塞勒涅反而不如以前忙碌。工作已经固定,每人各司其责,不劳她每日奔走了。原先还有说风凉话的闲杂人员,应是被繁重的活计堵住了嘴,低头任劳任怨。象征教会的白袍行走于人群,递上保暖的衣物,安抚受伤的心灵。参谋修女立在一旁,纵览全局。
医务室的呻吟比夜晚的养老院更瘆人,抛却了一切逃出来的纳塔市民,并不像老人一样等待痛苦的结束,而是奋力于泥沼中挣扎。按照教会的分拣程序,只有重伤的难民才会躺在医务室,这也是此处哀嚎不断的原因。
塞勒涅从一排排病床中走过,目不斜视。医生半伏于病人之上,井井有条,或叹气或蹙眉。而所有白袍之中有一位离病人极近,手触胸口,却无医生应有之稳定。塞勒涅叹口气,快步走去。
走得近了,才能听清那床病人的呓语。他的嗓音干哑,气若游丝,也许是在描述纳塔城的惨状。而守着的姑娘,圣女艾薇,尽全力倾听他的求助。
塞勒涅低着眉,敲了敲床尾,再慢慢走近。艾薇感受到震动,回头确认来人,又附身倾听,一手贴胸,一手贴喉。男人的声音几不可闻了,但艾薇不放弃,尝试性的问:“水?是要喝水吗?”
依旧是含糊的回应,艾薇点点头,掠过塞勒涅。修女则顶替了她的位置,右手熟练伸至病人后颈,轻轻抬起一定高度。左手迅速移动,把枕头垫在腰下。在伸进缝隙,手掌张开,两手发力,托起病人上身,顺势坐于床沿。用右臂抵住脊椎,右手托住后脑勺,就这样维持一定的斜度,再腾出左手,调整一下被子。
凑得近了才能仔细观察病人:后背虚汗,发低烧,轻微脱水症状,嘴角水泡燎了一层,异味也散的差不多。还算乐观,看来过段时间就能搬出去,塞勒涅想着,望向小跑过来的艾薇,这样细微的求助声,也只有圣女能听到了。
“水,水来了。”艾薇焦急赶来,手上直接拿了个水壶,走得近了,慢下脚步倒了半杯水。修女配合她,手腕内扣,将病人的头微往前倾。因为这番移动,病人才勉强睁眼,半喝半吸。喝下去一杯,他本能舔舔嘴唇,抬眼看向水壶。艾薇读懂了,急切回应他,又倒了满大杯水,正要再喂给病人,却被塞勒涅制止。
修女伸出空闲的左手,挡在水杯与病人之间,微微摇头。下一秒她看向圣女,对着水杯勾勾手指,艾薇不明所以,只能乖乖递去。塞勒涅慢慢喂了半杯水,就止住动作,对着病人呢喃细语。她放下水杯,取走垫在腰下的枕头,缓缓让病人躺下,整理被角,轻手轻脚离开了。
【回去吧。已经到休息的时间了。】她面带微笑,结束手语后自然拿过水壶,留在艾薇身后半步,不远不近。
放好物件,温水洗手,擦拭干净,塞勒涅为艾薇裹上披风,领着艾薇从僻静的小道回房。
这条小道距离混乱的救助地很远,两侧没有建筑物遮挡,因而在寒冬腊月人迹罕至。她们向着教堂主体走去,喧闹的苦痛声越发远去,将一切苦难与哭号抛在背后。厚重的靴落在石砖之上,震耳欲聋,融于万籁。
艾薇突然停下,回头看一眼随行的修女,又望向灰蒙的天。半晌,憋出一句“我想去看看忒弥斯……可以吗?”
塞勒涅走到她的正面,【如你所愿】。之后仅仅站在原地,静静陪着艾薇。
这几日的天空总阴沉,灰色是天地间仅存唯一的色彩。仿佛停滞了时空,甚至乎死寂。除了呼啸的风警告凛冬的可怕,再无他言。寒意侵袭,连同思绪也被冻结,冰冷、麻木。广阔间的渺小,藐小却安于此,被无垠所掩埋。
往昔纷至沓来。过去的四年塞勒涅忙于工作。理论上而言,教会的修士修女皆可以接触圣女。但除非一些必要的场合,塞勒涅不主动与圣女们接触。反正,她是这样想的,大家都想要帮助圣女,那么也不缺我这一个了。别人费尽心机想与圣女接触,她保持距离礼貌行礼。
再想想她刚入教会,17岁过半,算来四年有余。巧的是,艾薇也是四年前被选中。她们当时都被扔进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一个想要证明自己,另一个不想成为累赘。纵然她们交谈不多,相处时公事公办,但塞勒涅一直看得清楚:有一位活泼的圣女会蹙着眉学习读写,更重要的是,她会用令人怀念切利口音向每一位神职人员打招呼。
来到纳塔的路十分崎岖,在马车上的颠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塞勒涅怀念自己的少年时代,也许是记忆美化了当初的争吵,又或许是纳塔城实在是……严寒刺骨。
切利才不会这么冷,切利一直都很暖和。夏季树木葱葱郁郁,从阳台远望时,一层层绿盖住街道。它们长得如此繁茂,倒不知是树还是花——恣意向上的、自由伸展的——不同的时节有不同的色彩,变化细小,异彩纷呈。冬天只是落雨,把秋意洗刷干净。风还是柔和的,睁开眼能看见迁徙的候鸟。父亲告诉她,因为切利靠海,温暖的南风带来了水汽,才会使这座城市如此宜人。父亲还会刮刮她的鼻子,“又冷啦?这一点都不冷。没事,等南风吹了,春天到了,给你买新衣服!”
她想念父亲的手,想念母亲沏的茶。湖骸是什么才不重要,圣女出逃与我何关?过去的塞勒涅一定会这样自暴自弃,可任何反抗在压倒性的现实面前都无济于事。慢慢的,她逐渐学会把控资源,将有利的一切牵扯至身边,为自己开创一切。
四年。四年间长成了一位稳重的修女,也塑造了一名真诚的圣女。塞勒涅见艾薇,如见过去的自己。忒弥斯的献祭、湖骸的爆发、珍珠的逃亡,让一个小女孩短时间内经历这些是否过于残忍?
不说她前路何方。但自己的四年中,有她为自己解乡愁。无心之举已帮了塞勒涅许多,而作为修女,只能以此刻的纵容作为回报。
她伸出手,隔着兜帽摸了摸艾薇的头。女孩缓缓扭头,怔愣地看她,眼神呆滞。北风将17岁的迷惘蹂躏,崩破如风中摇曳之火。
要将这火护住呵。为她挡半点风。
塞勒涅开始手语,同时回忆被自己抛弃已久的家乡口音。切利人说话不怎么用鼻音,也少翘舌。她磕磕巴巴地还原记忆中的一切,即使艾薇无法察觉这点区别。
【如果不是你在那里的话,想必那个病人会被忽视。只有你才能帮助他。因为你感受得到。你听见了。】
左手四指合拢,大拇指伸直,微侧头放于耳后。这是【听】。
“都到春天了,我要去放风筝!”
“出门净沾一身灰!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这有什么不好的?在屋子里闷这么久,是该出去吹吹风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