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大陆,圣别纪元后期。
血族女王莉莉安突然失踪,几乎同一时间爆发的怪奇疫病让人类数量逐年锐减,失去管控的血族加上疫病的席卷,让整个社会动荡不安。
将一切扭转的契机在于教会发现血族的血液竟是能治好疫病的良药。
从此,以血液为中心的利益旋涡将整个世界卷入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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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町的裁缝铺不多,不过一两家而已。毕竟这里居住的人较少,且家家户户都有份手艺,能自己修建衣服的基本上不去寻裁缝做事。如若是赶上了喜事,定做服装还得驱车前往纳塔城,打探手艺过人的师傅。
这些日子实在是找不到手艺人,城下町的阿姨不过只能缝补。塞勒涅硬生生在教会忙碌的时候请了一天假,大清早赶去纳塔城,向早先预定的师傅定做服装。她上半年才过21岁的生日,处在对舞会还算是热忱的年纪。更何况有了舞伴的邀请,若是不赴约实在是说不过去。
她在裁缝处量了身长此类,告诉了裁缝自己的需求。虽然已是流火,空气舒爽,但多人聚集,想必还是闷热。于是选了件贴身轻薄的平肩礼裙,通体内敛平整,不过在领口与腰线留了些许蕾丝。塞勒涅体型不算瘦削,但肩膀处无多余赘肉,尤其是转角处恰到好处。她更对自己的锁骨自信,一向注重仪态的她,脖颈处没有任何皱纹。礼裙往下,在腰部束了条宽腰带,顺着无花纹的裙摆,长度刚好遮了小腿肚,低帮舞鞋轻便,露了一段小腿和纤细的脚踝。
收到礼裙时,教会接连几日的工作勉强告一段落。午休过后塞勒涅开始装扮,最重要的是发型。由于是露天舞会,选择盘发则过于正式,散开头发也不好,跳舞过程中发型乱了可是大忌。考虑片刻,塞勒涅扎了条侧三股辫,发带与腰带相呼应。整体下来还是简单活泼的打扮。
接下来是她随手买来的面具。从纳塔城回家时,她随手走进一家饰品店,立刻看上了这具蝴蝶面纱。贴合的铃兰纹假面包覆了眼鼻,而下是淡金色的面纱,假面右侧是一只熔铸的凤蝶,左侧则是四瓣花,面具面纱的边缘交接处细碎流苏垂下,刚好掩盖了固定绳。
准备完毕,塞勒涅简单收拾了客厅,门钥匙藏在门口所挂槲寄生后,轻飘飘向广场走去。
真不枉她连日来的工作,百合花广场花香清溢,在主广场四周合理布置了酒水甜点。这些归功于教会方提前修建灌木,勘察场地,预备食物。教会如若只是主办假面舞会还好,第二夜竟然还有赦罪演武。且不说礼拜堂的打扫工作,联系医疗人员候场、准备临时座椅……策划案上轻描淡写的工作,落在文职人员身上累得够呛。更重要的是,教会的日常工作也不能耽搁,照顾圣女自不必说,最基本的接济群众、聆听祷告,尽是些必须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幸好大多数体力活交给外包,教会里一些体力出众者也自觉接下。但是塞勒涅,这个收到委托便会尽善尽责之人,完完全全化身连轴转的陀螺。
而如今来到这个现场,满意与自豪充盈了她的心。这可是我亲手布置的,她得意洋洋地想。
她一面欣赏着布置巧妙的场地,一面观察缓缓聚集的人群。有高挑女子持羽扇款款独行,也有男女两人携手相伴,更多的人手持纸片,期盼着与意外的邂逅。塞勒涅默不作声移动至讲台下,不久后阿尔文教父发表演说,圣女们列队于其后,头纱披垂,面色肃穆。但是塞勒涅心知,其中的几个小姑娘紧张得不得了,前几天忙里抽闲她去看过的,态度端正,四处求教。修女们往往是能教就教,塞勒涅绕到角落,偷听了一阵,提着裙角溜走了。不评价结果,但过程一定投入了足够的努力。
从桌台上取两杯酒,塞勒涅环视舞台,果然,在远处乌色的人群中有一竖白,白礼服的男人正向塞勒涅靠近。当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塞勒涅发觉即使是温度舒爽,这位出众者依旧带着手套,右手捏了枝应是刚折的百合。兴许是鲜花引美人笑,她默不作声,伫立原地,右手熟练晃动酒瓶,红色液体在瓶内打转,企图推开人潮,径直奔向M先生。
M先生一向穿着古典。瓷白面具表面光滑,压衬了他略立体的眉眼,盖过了颧骨,在鼻梁处选择了留白。高领衬衣的领口笔挺,包覆了他大半个脖颈,不知是否影响他的言语交流。中长款西装外套熨烫平整,垂至大腿,领口收点略低,约莫于胸下,男人扣了两只扣子,刚好到了腰线。
他们相识不过一月,不过是教会修女向教会猎人委托,正巧委托完成之时临近舞会,相约舞会见面,正式结束委托。因修女工作忙碌,他们留信约定,由眼力略高的M在人群中主动寻找艾诺姆女士,以一支无枝叶陪衬的百合现场相认。
塞勒涅手中的这杯酒已摇晃足够,现下等来了共饮者,女人直接向男人空着的手递去酒杯,“好久不见,M先生。”
“好久不见。”男人的嘶哑嗓音与印象中一致,他礼仪周到地接过酒杯,因着女方已经举起杯子,便顺势碰杯,微抿一口,“敬我们的重逢。”
塞勒涅小酌一口,顺势上下扫视他的衣着,与前次他们酒吧见面不同,这套白礼服过于正式,正面看去无闪色感,色泽自然柔和,应当选用的纯毛面料。衬衣领下的暗紫色领结,则在通身较单调的纯白中做了点缀。服饰精细到如此程度,想来是富裕且细致之人。若不是真正见识过面具下略阴沉的面孔,谁能知舞会上干净优雅的高个男子日常行于暗色披风下,将自己隐匿于阴影。
不过这与自己无关,她不会妄加评议,更不至于调侃。需要做的只是简单寒暄,“先生的礼服典雅至极,与满园百合相合。”
对方居高临下,似乎是瞥了自己一眼。这难以判断清楚,只能从体感中察觉。仿佛大理石雕塑被赐予生命,他无机质的面具表面光滑,与他的礼服一样,无半分点缀。到这一步,塞勒涅只能怀疑,M先生的审美过于纯粹,也许他对美有自己的追求。
她忍住略微不适,等来了对方相对应的赞美,“您也十分美丽。”这应当只是一句客气的回应。塞勒涅微低头,瞥见依旧留在男人手上的百合,心中一动,将手伸去。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意图,M微微抬手,转动手指,将花朵朝向自己,花枝对向女人,刚好使对方接过。
“不知……”女人接过,若有所思,“这只无辜的百合,会有什么下场。”
M顺着她的话,望向他随手折下的百合。无辜用得精妙恰当。若不是艾诺姆女士心血来潮的提议,想必这枝百合应当在园中盛放,接受赞美。其实,当初M听到提议,也愣了些会。常人提出见面,大多是强调服饰等可控条件。再说,若有他人折枝相会,该如何辨别?受制于信息流通,他只好接受条件。在来途中,他不断感受到人们探寻的目光。艾诺姆女士当真是狡猾过人,将折花的罪状推至他头上。
不过以上只是腹诽,M张口依旧礼貌:“若是能让您高兴,那么此花由您处置。”言下之意明显不过,高兴由你,残忍在我。
对方倒不是为花而笑,反而听及此话微微眯了眼,“弃置一旁实在可惜,不如作点缀。”她抬了左手,左右比划,看来无法缠绕上,一字领口也无任何空隙容放一支花。敲敲脑袋,她说“不如缠绕到我的舞鞋上吧。”
“如您所愿。”
M温顺地接过百合,半跪。女人略抬高一边脚,她的舞鞋依靠丝带固定,刚好可以缠绕小物件。M凑近,视线匆忙掠过女人裸露的小腿,认真观察丝带的走向。先将百合花主体固定在脚踝外侧,稍稍用力,搀握脚腕。女人似乎是被他的力度吓了一跳,几不可察地颤抖,又迅速恢复平衡。M察觉了此事,但吞咽口水不多言语。适才他惊觉艾诺姆女士的骨架小于常人,比本地人明显小一号。日常难以发现,她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宽松的衣物下,如今捏住她纤细的脚腕,甚至用力就会捏碎……M凭住气息,小心翼翼牵引花枝,尽量将百合固定牢靠。
站起时他悄悄退后,毕竟艾诺姆女士的裙子看上去很轻薄,他不想有所冒犯。过度集中精神之后,些微的放松都十分奢侈。喉咙发甜,似乎是又要咳嗽了,于是M主动接过酒杯,饮下半杯,硬生生把咳意压下。
仿佛是为他解围,阿尔文修士登台。发言结束后,圣女们的歌声遥远传来。一旁的女人虽用面纱遮挡了表情,但从身体细微的律动可看出心情不错。果然,圣歌结束、舞曲初奏之时,塞勒涅很主动地邀请男人共舞一曲“若您有这个兴致,今晚第一曲能否与我一共?”
两手相搭,他们并行进入舞池。环顾这百合盛开的广场,周围参与者大多选择深色系的服装,如此便能与白色花朵相区别。或者穿着艳丽,一反夜舞之沉静,大大方方的明亮夺目。只能说,白色礼服在百合花广场中,一定不是优选。
然而这里却有两名异类,未事前约定,却同穿白色。在暗沉的舞池里,他们出众却不瞩目,翩翩旋转。更似独两人有约,舞于混乱而心系对方。
当圆号长音时,他们掌心相贴,身体贴靠,衣角随旋转而带风;提琴勾弦时,纵然拉开了距离,双腿踢踏交错,裤脚与裙脚相互拍打。令M意外的是,艾诺姆女士十分顺从,甚至说有些拘谨。他原设想,主动邀请、热情高昂的一方应当是主导的一方,但面前的女性顺着他的引导,没有半分逾距的行为。无论如何,M感到一丝顺心,至少能顺畅跳一次舞蹈了。
也许艾诺姆女士是一位中规中矩的人。M收回思绪,礼节性注视对方的金蝴蝶面具。他对于面部表情极其敏感,即使隔着半透明的面纱,也能察觉女人抿着嘴,面无表情。这使得他茫然一阵:明明是她主动邀请,怎么又兴致缺缺……又要咳嗽了。M连忙绷紧脸,专注于舞步,眼睛略略远望,避开目光直视。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艾诺姆女士的头发。当初在昏暗处接受委托时,他判断艾诺姆女士应当是棕色头发,如今在灯光下才发现是暗紫色。真是再衬她不过,一位礼节优雅、不失活泼的女性。M想起了刚接下委托之时,艾诺姆女士行礼并不正式,但显然她情感真挚。当然,今日看来,她并非不懂礼节,恰恰相反,知礼更知场合。而在某些地方她不守常规,比如这场随意的见面…
一舞结束,他们恭敬地向对方行礼,又搭手回返至舞池边缘。塞勒涅向M行礼,又折返舞池中寻找别的舞伴了。M望着她小跑远去,于人群中翩转。她礼裙的裙摆不大,不像其他女性一样能舞出漂亮的褶皱。若是说她人旋转之势如鲜花盛放,那么艾诺姆女士便是纤巧的白色蝴蝶。她依偎在陌生舞伴的手中,轻飘展翅。刚才艾诺姆女士也是如此与我共舞吗?M好奇,她的脚上甚至缠了朵我赠给她的百合……为什么是那样的表情呢?
他的视线追随着那只翩跹的蝶。在过去他也被蝴蝶吸引过,也许是朝露的清晨,也许是烈阳的正午。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瞥见花丛中蝴蝶流连,然而一眨眼,尚未看清花色,却不知何处去了。如果不紧紧盯住,就可能无法再见,只此一瞥罢了。
恰巧蝴蝶向他飞来。已是舞会最后一曲,塞勒涅一面望着舞池,脚上还是那只百合,缓慢走向M。这个女人不间断跳了一晚上,放弃了最重要的两支舞之一,选择休息。
他们没有言语,沉默并肩,直至舞会结束。
按时间发展顺序,本篇应为序章部分的第二篇。鉴于标题太长可能影响观感,因此虽归属于序章《颂苦吟》,但不在标题中进行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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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的第一支舞,献给黑夜
由蝴蝶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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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安逸,存于何处?”
存于大地?
大地一言不发,但伊莱法缇能感受到她坚实的臂膀,不论身份,不论时间,她一视同仁地支持着地上的生灵们。
存于天空?
天空依旧沉寂,但耀日与澄月交替,绝不令亘古昏暗笼罩世间。
存于信仰?
昂首,凝望群星……诉说烦扰,星辰便回以光辉。
存于灵魂?
垂眸,忆起过往……抉择,觉悟,我之所以为我,过程与理由皆在其中。
伊莱法缇微笑着走向场边,才与心上人跳过一支舞的他没有不安逸的理由。
但仍有一位小先生隐藏在人群后,闷头喝着舞会提供的饮品——蓬松的发间仿佛被焦躁所萦绕,越看越像是一只气鼓鼓的红雀。
‘真是和我亲爱的先生相似的可爱。’
逆着月光,他走上前去,俯身邀请这位小个子的猎人共舞一曲。
“哈?找我有什么事,跳一支舞?”
小小的红雀似乎是有些不爽地抬起头,对上身前血族过高的视线,帽上的翎羽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地晃动着。
“除此之外,在舞会上还能做什么呢?”
伊莱法缇干脆半蹲下来,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
“……那就接住我的手,开始吧。”
赛提轻轻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拒绝陌生血族的邀约。
……直到他起身,才发觉面前的血族有点高得过分了。
好吧,也不是不可以跳。
况且……就事实来讲,伊莱法缇是个合格的,不,比合格还要更上一层的优秀舞伴。
舒展,摇曳,过往与现世重叠……来自异国的虎百合,璀璨似火,随性而肆意地挥洒着它的炽烈。
侧身,后撤,恰到好处的抽身又一次地令舞步错落,伊莱法缇的姿态依旧优雅,好似洞察一切。
即便舞伴是像小红雀这样,目光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找寻目标,三分之二的时间在现学舞步的纯粹新手,也没能对他的脚背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嗳……让我们跳些简单点的,怎么样?”
伊莱法缇眨了眨眼,银白如镜的瞳孔中仿佛有星光跃动。
“真是不解风情……都已经接受邀请了,还想有怎样进一步的要求?”
要是先前踩到了对方,赛提或许还会有几分愧疚……然而,看看伊莱这游刃有余的样子,要说他没看出自己不会跳舞,谁信啊?!
“既然小红雀您都这么问了……”
伊莱似乎根本就没有等赛提回答的意思,牵着舞伴的手便带向舞池中央,他的脚步轻快得像风,神情中颇有一些悠然自得的意味。
“那当然是微笑嘛——臭着一张脸,知道的明白我们是在跳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在拐卖小孩?”
‘小红雀?’
赛提颇有些好笑地抖了抖帽檐上来自猎物的翎羽,对此称呼欣然接受。虽然舞伴似乎啰嗦了点,但从繁杂的舞步间脱出的感受并不算太坏。
“你有本事就试试。”
勉为其难地,他露出了一个挑衅似的笑容。
月下盛放的虎百合,随风摇曳。
“好吧……我可不敢做这种事。”
伊莱法缇倒也不介意作出些让步,他松开扶着赛提肩膀的手,不再尝试引导他前进的方向。只是在又一次经过场边时,顺手捞起桌上的一杯血酿。
红雀踏着轻快的狐步,伴着夜风穿梭于舞池之间。当一切冗杂都被摒去,所余下的便是轻盈,愉悦与安逸。
迎面而来的风尚存一丝来自夏夜的余温与水汽,眨眼间,仿佛仍身在那遥远静谧的河畔——日光沉落,依次显出湛蓝,骨白与黄金的色彩。金色的河床升起而又落下,如同一面展开多次的柔软纸卷……
便叫他随性地,郑重地,自由地落下笔迹,随后终于领会那超脱于尘世束缚的安逸——
此刻,赛提才是舞步的主导者——旋转,侧步,前行,如影随形的夜风尽职尽责地托起红雀的翼羽;拂过羽毛,吹散焦躁,令万物暂且占据心灵的一角,直至静谧来临……
“小红雀……在你的故乡,人们都用何种符号去祝愿健康?”
赛提闭了闭眼,忍不住怒视着面前打断他思绪的血族。对方的视线落在他的胸口,似乎已经是找到了答案。
“啊,抱歉,赛提……我的名字是伊莱法缇。”
他应该没有告诉过对方自己的名字?或许又是什么外乡人的神奇本领吧。
不过看在和这个伊莱法缇跳舞还算愉快的份上,赛提指了指胸前的别针。
“就是这个,安卡。”
“所以……赛提。”
伊莱法缇俯下身来,在红雀的掌心绘制下一枚发着光的安卡,随即合拢了他的十指。
“当昼夜轮替,星辰变易……愿你能得一处安歇之地。当昨日已逝,在你魂灵自雾中升腾为飞鸟前……愿迷茫与疾病永不侵扰。”
“和你一起跳舞很有意思,小红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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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的第二支舞,属于飞鸟
愿他旅途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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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为主线序章——赦罪演武后伊莱法缇所做的梦境,或许算是一次他为何成为如今模样的探讨(其实就是想搞水仙)。
——以此,致我素未谋面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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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且质问那冷冽残阳
为何不愿在他眼中
留下哪怕一点颜色
为何要将他剥夺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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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吧,那沉默于疾苦的凡人;那在时针和分针的紧迫夹角之间折碎脊骨的暗月;那于干枯血肉的棱与缝的漩涡中糅合再造的未死者。”
钟声既响。
墓地张开它晦暗的口,神灵掀开棺椁的遮幕,依次揭露鲜血、黄金与骨白之色。待重行于世的亡者再次起身,便又是崭新的月下黎明。
伊莱慢悠悠地走在撒满星光的林间小径,他已走了许久——久到高悬穹顶的月亮满盈七次,又被掩七次。
最终,他来到一处湖畔,无风的湖面平静异常。驻足凝望,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漫漫星空……
他弯下腰,小心地掬起一捧清水,晦暗镜面在他掌心泛起涟漪,倒映出一双仅存于记忆中的,如上等蜜蜡般的金色眼瞳。
“假如我又见你,隔了悠长的岁月,我该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黑夜终于偷去残月最后的一丝光亮,他闭上眼,复又睁开——双瞳失色,水中倒影再次变作他所熟悉的,如光亮银镜般的模样。
“我仍会是你吗?”
伊莱法缇眨了眨眼,鲜红如新流出的血液,双眼皆是。他忽地笑了,十指于刹那间收拢,将掌心人影割裂,任由残片滑落,摔得稀碎。
然而水滴落在地上,却如静止一般就此凝固,四面八方映出的皆是他自己——笑容温和,双眸淡白,闪烁如世间繁星。
那个人就是这样微笑着,大张旗鼓地,郑重地,自由地消逝在黄金失色的那夜,为他留下一个无解的谜题。
“宁愿叫我选择死亡,不叫死亡选择我。”
伊莱法缇想起了他的妹妹……那个在五十年前就直面宿命的少女,她金眸银冠,身披白袍,如月光般皎洁,发丝在她的耳畔如黄金一般流泄……
她也像他一样背负宿疾,却比他更加幸运,也更加不幸。她可以下地行走,可以奔跑,打闹,追随花瓣与风……但她活不过二十岁。
“永别了,我亲爱的赫卡忒……”
伊莱法缇记得她的诀别——她如是说着,一切不舍,流连,犹豫乃至于畏惧都被她踩在脚下;她微笑着,再不回头。
他是否也曾像她一样,拥有过直面死亡的勇气呢?
曾经的伊莱法缇有一幅画……那夜,他为近在咫尺的爱人作画,未成的画作眼神空洞,仿佛死亡正凝视着他那渐腐的身躯。
画笔在人像的嘴角勾勒出一丝笑纹。
“再等一等吧,我的坟墓。”
他轻声道,
“至少让我完成这幅画作。”
“好。”他听见死亡如此允诺。
于是那幅画被搁置至今,眼神仍旧空洞……如今,爱人的血液流淌于他恒常的生命之中。
为何抛却?
伴着荆棘而生的崇高早已被光荣赴死的家人带进坟墓,过往已逝。
为何流亡?
失格之躯担负不起曾经的美德,发丝与眼眸俱已失色,正如他消逝的傲慢与荣耀。
刻入血脉的骄傲被孳生与溃烂浸透,慢慢地,溶解成灰。
他梦见昔日的黄金厅堂。
公爵立在高高的上首,振臂高呼——
“欢宴吧!”
“为她的殉难——”
长桌两列,
一半歌颂,
一半饮血,
无人哀悼。
少女的银冕遗落在她的发间。
向着过往的一切,
诀别。
“啊……我亲爱的赫卡忒……”
伊莱法缇俯下身躯,亲吻倒影。湖中的他不似过往的他,却有着一双苍白无色的眼瞳——他仰望着无光的新月,慢慢地,沉入湖中。
没有温暖,也没有寒冷,一切如常。
这便是他们一家视死亡如无物的傲慢。
向往,而无力肩负。
逃离,却刻入血脉。
鲜血,黄金,骨白。
“要我异化为非我之存在,我宁可就此消逝。”
新月,满月,残月。
“永别了,我心爱的赫卡忒……”
于是那个金色眼瞳的孩子,家族的末裔,背负宿疾的斗争者——拥抱了他的结局。
“阿尔贝利希……伊莱法缇。”
森林深处传来的声音亲切而又温暖,它呼唤着他过去的与将来的名字。
“满月,存于何处?”
身躯,倒影,合而为一……伊莱法缇微笑着,如同一幅未成的画作。他闭上了眼睛,轻声发问。
“我弄丢了他,再也找寻不到他的所在……”
“因而,他与你同在,他无处不在。”
那个声音如此答复。
“死亡仍履行着它与你的约定。因而他被赋予无形,他在你说出的每一句言辞,做出的每一次行动之中。”
“如今,他说:”
“致我素未谋面的挚爱——”
“谅解自己吧,我亲爱的赫卡忒,逝者已逝。荣耀从不与死亡挂钩,生存亦非耻辱。”
“存续不应为时间所界定,信念也决非阻碍前行的拘束。”
“改变存在于清醒与睡梦中的每一个瞬间,如钢铁熔铸,月相变易。是塑造,是生长,是适应……”
“如今,你已寻得我的身影。”
“起身吧,残月的赫卡忒啊……黎明未至,你我还未到长眠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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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们在毁灭中前行
斗争着存续
死亡无情
你我必先受此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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