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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兒》
莫教浪子回頭路,《三墳》不過古來書;
醉金陵,夢姑蘇,好景良辰應如故;
且拋功名利祿身外物,換把盞處,柔弦催鼓;
遣散浮雲目。
美人妝台正誇,明眸偷許,綺窗暗顧;
殷勤暫將琵琶附;
楊柳岸,和風團月莫相負;
襲襲簌簌,依依語語,夭紅錯把香腮妒;
波翻雙鸞舞。
五更雨收雲散,晨雞曉鼓,鳴棹驚睏鳧;
懶起梳羽對蓮爐;
念去去,藹藹都柳,空歎陽關路;
尤切切,燕釵榴裙,長亭子規語;
怎不忍,秋江渡口,恁個蘭槳停住;
罷,罷,罷,
為逐塵梯爭袍笏,恐將風流誤。
開場這三闋詞,乃是出自一位自稱風流閒子之手筆。要說此人,本也是個寒窗十年,以求聞達於世之子。惜其少時家鄉遭逢澇災,父母兄姊,併一眾故友鄉親俱都罹難,他祗因往到鄰鄉拜訪先生方得倖免。自此後性情大變,似看透人生在世不過如白駒過隙,非凡人所能掌握,與其苦求虛幻之榮華,不如享受眼下之歡樂,便是何時死了,亦可坦然闔目矣。正是: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此語真滋味,憑君自解求。
為求忘卻斷親絕友之慘事,此子更名改姓,以故宅門前之楊柳為氏,稱楊十三,從此背井離鄉,憑著一副筆墨文才,靠給戲院青樓內人撰文畫像換取銀錢,名曰流浪,倒似是一路遊山玩水,輾轉入了京城。京郊有禾園之主,也是個極好風流之人,因賞識他筆底才能,將他留在園中充作門客。楊十三自此衣食無憂,卻未重回儒生正道,反倒仍舊作那些不入流的春圖小說刊刻付梓,所賺又盡在戲院妓館花銷。故此曾有好事者問及禾園之主,緣何卻將此等人養在園中,園主卻道:“此人乃後主道君之才。”
言下之意,這是個李後主宋徽宗轉世來的主兒,想當年在丹青界裡失魂丟了江山,如今生成個賦閒的才子,方算是能安心在這人間桃源做他的風流債主了。
楊十三客寓禾園後,改字柳岸。據傳是因某年中秋,禾園一眾門客聚酒賞月,邀他一同。席間眾人鬥酒遊戲,輪流取古人詩詞中之名句,另作新詞,使歌女優郎即席演唱,以此爭出頭名。待輪至楊十三,旁有一奚四者,言其既稱楊氏,又喜流連青樓楚館,自當以柳七《雨霖鈴》之「楊柳岸」一句作詞。楊十三知其欲拿己取樂,卻也不惱,當即寫下本回開首三闋,交予一名美貌歌女唱了。那歌女本與其要好,自然唱得格外入心,那奚四取笑不成,反教楊十三取了頭名,心下不忿,譏之曰:“屯田詞「曉風殘月」句,冠得一個清寂豁然之境界,你這和風團月,改得著實不倫不類,音律全失便罷,連平仄亦不相合,其意其景更是俗之極也。”
楊十三反曰:“柳屯田唱曉風殘月,其景清冷寂曠,境界雖高闊,卻終非凡間眾生之所願景。我唱和風團月,意取世間夜夜如這中秋月明,人人可得和熙團圓之願,若可遂得此願,便是俗極又如何?但隨旁人去謗。再且,試問當年,若李後主得續其南唐之國命,柳屯田可少年獲龍頭之垂首,又豈肯以此榮華換這一世詞名乎?”
奚四又諷道:“早聞禾老爺誇讚公子有後主道君之才,聽此一番言,想來楊公子真是居才自傲,莫不是以己之心度先賢之志?自己求不得功名,祗能做些淫詞艷曲賣錢糊口,何必借道先人,豈不厚侮之也。”言畢引來一陣嗤笑。
楊十三聞言大笑,道:“富貴盲目,吾手不握富貴,富貴怎得進我家門?利祿浮雲,吾雙眼一片清朗,利祿如何矇我前途?世事紛擾,庸人聒噪,難擾我清風兩袖,耳畔笙歌。奚兄大肚,可裝今夜之月,小弟不才,且自飲一杯,以敬兄長海量。”奚四聞言氣急,奈何眾人面前不好發作,祗得悻悻離去,心下卻是記了恨的,且先不說他。
至於是夜眾人如何散去,未可得知,祗知宴後,楊十三自取字曰柳岸,而後眾人便皆喚之楊柳岸,又給他起了個渾號叫風月場居士,也暫不表。
再說這楊柳岸自得了這諢名,不置可否,本來他便閒居禾園一隅,整日寫書作畫,少與外人來往,身邊祗一個伺候起居的書童,還是禾園主人所贈。那夜中秋,雖不可說是不歡而散,然到底有些掃了眾人興致,柳岸雖不介懷,卻也並非不識趣之輩,自知非同道中人,索性斷了往來,平日祗到戲院妓館走動,樂享歡鬧。
某夜,柳岸聽完戲帶著幾個看重的童伶去了合春樓吃飯,回來時月已上了枝頭,又加多吃了酒,有些醉意,便早早上榻睡了。那書童也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竟忘了關窗。柳岸倒在榻上,四體沉重難移,暈暈乎乎間,似有一縷料峭夜風,吹來絲絲沁人的桂花香氣,勾他鼻兒,又喚一陣薄煙將他扶起,擁至屋外。柳岸恍惚間,任憑那風牽他而去,未知走了多久,方才被幾滴寒露點醒了眼,卻見四周迷霧籠罩,不辨所在何方。
柳岸絲毫不驚,因思及此定乃夢中,不如信步閒逛,看能見何種景色。於是邁步開來,卻又聞到那股桂香若有若無,似有意引他。柳岸順著桂香,不久便見前方迷霧層層撥開,現出一座牌坊來。這牌坊乃烏漆樑柱所立,鋪白灰瓦頂,匾上以梅花篆體刻「無間風流原」五字,左右各有墨畫裝飾,可惜墨跡已淡,看不清所繪到底何事。
柳岸不由心下暗忖:此等烏樑白瓦之制,從所未見,雖以風流為名,又冠之無間二字,倒令人不由想起無間地獄,平添幾分陰森之氣,也不知到底是何所在。一時好奇心起,邊思邊走,便到了牌坊之下,周身仍是朦朧環繞,卻不見他些許猶疑,徑直便踏入了牌坊地界。祗見四周景色一亮,朦霧俱散,身後牌坊已不復見,眼前竟是廣闊明朗春色,身側和風麗日相邀,足畔蘭溪蕙氣為伴。遠處坡上,一棵參天柳樹,枝條垂百里接天翠幕,庇蔭鋪千頃碎花碧毯。柳岸心下不禁歎道:曾聽聞南方有千年古榕,綠蓋可披方圓十里之地,已覺造化之神奇,卻未想天下竟能有如此巨木,非傳說中鯤鵬不可仿佛其偉壯矣!再看那柳樹幹復生幹,枝又抽枝,綠帶纏繞,如織山墻,根下拓出一方天地,嫩條花藤相交其上,編成座鏤窗軒堂。堂前隱約一道白色倩影,若仙女披煙踏霞相候。
柳岸頓息瞠目,竟不忍側盼,徑直沿蔓草拾階而上,至那柳根軒前,原真是位仙子婷立門前。祗見她雪綢素裹,雲袖羽衣,月髻高聳,手執一把提香爐,有桂煙輕繞,絕非凡間裝束。見柳岸走近,便迎上前來輕施一禮,盈盈笑道:“妾已在此等候多時,可算把公子盼來了。”柳岸恭恭敬敬回了一禮,道:“方才遠遠瞧見時,祗以為夢裡來了個仙子樣的人物,走近方知,竟真是仙女下凡到此,倒是柳岸有眼無珠,冒犯了仙顏。”那女子道:“公子稀客,妾本也是人間女兒,非是自天上而來。祗因公子大名,久傳於我風流原上,引得一眾姊妹兄弟都想拜見。今日聽聞公子到訪,故才推選妾身到此迎候,以陪伴公子遊賞。”
柳岸奇道:“在下不過區區一介閒人,怎會聞名仙地?仙子莫不是有意拿在下取樂?”女子輕笑一聲,道:“公子說笑了,還請入內說話。”轉身將柳岸請入軒中。軒中置一桌二凳,皆為藤編,藤上生花,仿佛生時。柳岸被請入座,女子捧來一紅木盤,上端二個白瓷碗,盛了紅白二湯,都奉到柳岸跟前,言說這白的乃雷泉之水,紅的乃雪谷之湯。柳岸看了看,這雷泉水清澈剔透,那雪谷湯卻一片濃赤,渾不見底,令柳岸心上平添一絲猶疑,再想到這無間風流原的名號,便連那白的也不敢飲,卻又不好拂了仙子好意,便祗接了碗,放在桌上,絕不沾口,向仙子詢問起此地緣由來。
原來這無間風流原,乃是曆朝歷代之梨園弟子,教坊姐妹身後之所。傳說千年前曾有位才子郎君,最擅譜曲填詞,常於柳陌花巷中遊走,被封風月宰相,後奉玉帝招入天庭為官。這郎君憐惜那一眾相好的姊妹,生前受盡人世萬般苦楚,死後亦不得立碑豎墓,祗餘骨灰遺棄爛土;又因罪犯邪淫,魂魄當投入畜生道,便是能再世為人,亦祗能為奴為婢,仍是受人欺辱,不可超脫;故而臨登仙時留下半縷魂魄落到此處,化作這株柳樹。自此後,人間風月場中的姊妹兄弟,若得從良便罷,若是不得解脫的,身後俱都來此投靠,以求安息。至今已過千年,方成此無間風流原。
原上眾人不知郎君姓名,便以其魂所化之柳樹相稱,尊為柳郎君。這風流原在柳郎君之庇護下,四季無轉,光陰不度,日日春朝,夜夜秋月,時時歌舞歡鬧,真如神仙一般。祗有一三七日,乃是祭柳節,最是熱鬧,原上結燈放炮,剪彩傳籤,一如人間新春之慶。
柳岸聽罷不禁歎道:“這柳郎君實乃一代真仙也,可惜在下未逢佳時,不得見祭柳之盛況,若說按禮,在下也當向這位郎君祭上一香,拜上一拜的。”仙子卻道:“公子卻是不必拜的。”說著將桌上茶碗收了,又道:“公子乃是個有緣人,今日雖非祭柳之節,卻亦是佳日,不知公子可有意隨妾走一走我這風流原?”柳岸高興極,起身拜道:“自是要走上一走的,還請仙子引路。”
二人自另一方門出了柳根軒,又是別樣風景,祗見滿眼白李绛桃,紅梅粉杏,如雲迴雪,若雪堆霞。柳岸跟隨仙子穿過重重花幕,便到了一片漾漾清海,玉波粼光之間,生百丈老藤蔓蔓成橋,間以萬條垂花作長亭,橋下有紅盞翠盤拂搖,橋上是蝶舞鶯歌相伴。藤橋不遠處,立一小亭,亭前有蘭舟一葉,似待客將渡。
仙子道:“我原上姊妹兄弟,皆在這清海對岸的園中居住。不知公子是願意踏橋,亦或乘舟前往?”柳岸道:“藤橋雖美,還是乘舟,景更寬闊。”二人上了蘭舟,忽而一陣涼風狹露而來,繼而自不知何處吹來滿天白絮,飄飄灑灑落在水面,蘭舟緩遊其中,似行雪原。正是:
新晨細柳露凝香,萬絮飛來滿地霜;
小槳輕催湖半雪,遊心閒氅正清涼。
真是好一幅天光雲景。再看那仙子,生在此花繁葉茂之地,卻是一身素白,既無金玉佩身,亦不簪花為飾。柳岸一時好奇,開口問之,仙子但笑,反問:“依公子所見,此風流原景色可好?”柳岸道:“若非夢中,斷不敢想世間有此盛景。”仙子便道:“此景既妾,妾既此景,公子既覺此景世間難見,何問妾不以世間之物飾身?”柳岸大笑,連作三揖。
行至岸邊,二人再踏青毯,柳岸道:“一路行舟而來,祗見那藤橋自波中生,又歸入土,雖枝壯花繁,然觀其形,更似旁支,而非主幹,不知這藤橋之正根究竟何在?”仙子指了指不遠處的矮墻,道:“前方乃是魏園,公子所問便在其中。”
推門進入魏園,已能隱隱瞧見內園中的紫藤花色。穿過幾道月門花徑,一株老紫藤赫然眼前。老幹盤龍,虬蔓築巢,花簾迎風,或蜿蜒粉墻之上,或醉飲清泉之中,紫雪霏霏,翠扇搖搖,好一派艷絕天下之色!身畔又生一株較小的,也是冶麗非常,花葉似帶雪妝,顯出點點銀光來,更舔一分嫵媚風情。
仙子見柳岸看得癡傻,笑道:“公子莫看呆了,這可是公子一直想見之人。”柳岸奇道:“在下想見之人?此處祗有柳岸與仙子,何來他人啊?”仙子道:“我風月場上的姊妹兄弟,來此風流原後,各化花草樹木,一如千年前之柳郎君,這紫藤便是一位公子所想見之人化成。”柳岸愈加驚詫,半晌才道:“此事實在稀奇,倒是讓在下不知如何是好了。祗不知是怎樣人物,才能成就這一番艷景?”仙子笑道:“公子不妨一猜?公子雖未曾見其生前,但此君距公子亦不算太遠,乃是當時的一位名伶。”
柳岸思索一番,再看眼前景色,又想起此園之名,道:“可是先帝時的秦腔名旦,魏三魏長生?”仙子點頭,道:“公子果真聰慧,正是此君。”柳岸歎道:“自我入京,便常聽京中老人提起魏伶,說他戲中諸般好處,乃是開一代風氣之大伶!在下仰慕許久,祗可惜生得太晚,無緣得見。據說其最終乃是於後台嘔血而死,一生心血盡付台前,卻未能善終,實在令人歎惋。”仙子同歎。柳岸又道:“這既是魏伶,那這株小的,想必正是他的得意弟子,陳銀官了。” 仙子笑道:“正是他。”
柳岸朝魏藤拜了拜,雖未能見其生前之姿,能在此觀此盛景,亦算窺得魏之一絲餘韻,於願可足矣。之後又在魏園中賞玩許久,方才依依不捨離去。
仙子又領柳岸來至另一處園子,名曰王園,不過十數尺見方,較魏園小之又小,卻裝飾得富麗堂皇。園中祗一玉几,上置一盆蘭花,金葉玉瓣,好似工匠雕琢。柳岸道:“這難道也是人所化成麼?”仙子道:“亦是一位名伶,公子當識得他名。”柳岸道:“此園既姓王,此花又是蘭花。聽聞早年有一位王郎,名喚湘雲,此人喜蘭,更擅畫蘭。有前輩撰《燕蘭小譜》,其卷一專詠此君,更盛讚其人如蘭有國香,人服媚之。”亦是正解。柳岸倒不留戀此處,又隨仙子遊覽了幾處園子,一路上說了許多話,此處略去不表。
遊到此時,柳岸心想,方才見的,都是些男子所化,卻未曾見過女子,便道:“仙子言,此風流原,除梨園弟子,還有教坊姊妹們的身後,在下走了這許久,卻為何不曾見一位女子之化身?”仙子笑道:“她們自在此處,公子卻見她們不得。”柳岸奇道:“這是為何?難道在下有甚非禮之處?”仙子道:“卻非如此。祗因她們生前,皆是淪落漂蘋之身,不得不嚥苦自賤,倚靠侍奉無數男子以求苟活一時,故而在身後,是斷不願再見男客了。”柳岸心道:想來她們在此地,一如尋常女子般閨門禁閉,早不做門面的買賣,如此般不見男客方是正理,我此問著實唐突了。想畢言道:“吾觀今古傳奇小說,曲子戲折,雖不乏若李益(霍小玉傳)李甲(杜十娘)等薄情寡義之輩,卻亦有謙謙君子如秦重(賣油郎)等公,雖皆出自書家之筆,卻難道此情真不存於人間否?”仙子聞言歎道:“若得於生前遇著良人,又怎會在身後魂歸這無間風流原呢?”柳岸聽罷,竟一時無語。
稍待平復心情,柳岸又向仙子問道:“仙子先前曾言,僅那青史中留名者方可託生為花為木,但這樣人物終是極少數,那些未得留下名姓者,又該依託何物,於何處託生呢?”仙子道:“亦在此處。”柳岸道:“不知可否為在下引見一二?”仙子道:“正在公子足下。”柳岸低頭四顧,不明所以,道:“足下祗有泥石鋪路,並無花草。”仙子道:“無名無姓者,死後祗得為塵為泥,亦或青石苔蘚,使人踐踏。” 柳岸聞言頓感心慟,再低頭望去,竟不知該如何下腳,好似足下所踏,盡是瑩瑩肌膚,吹彈可破。
仙子見柳岸面露窘迫,寬慰道:“公子不必介懷,塵泥石土無思想,並不知疼痛屈辱。”柳岸歎道:“仙子雖如此說,然在下實在心中難安,在此遊玩許久,想來也該到辭別之時了。”仙子忙止住他,道:“公子且再暫留片刻,尚有一處地方,非得請公子賞臉不可。”柳岸道:“卻是何處?”仙子道:“乃是一座畫樓,內中藏著我風流原各處景致之畫卷。其中許多,公子方才已覽遍,祗尚有幾幅上好的丹青,未得墨客品題,便不成景,故才想請公子賞光賜墨,以便日後造景之用。”柳岸聞言好奇心生,然又見足下所踏,猶豫更起,道:“仙子抬愛,本不該辭,祗是此去又不知是多少路途,雖皆是無名塵土,然生前皆為人子女,在下何敢再加踐踏。”仙子笑道:“公子心善,妾有一法,可不以足行。”語罷輕晃手中香爐,桂煙邈邈,飛作一道彩練,一頭落在柳岸跟前,一頭不知延向何處。仙子道:“請公子登虹梯。”
二人如踏雲而行,不一時便見一座華美畫樓矗立眼前,朱漆金繡,鏤星雕絮,許多奇花異卉環繞周圍。仙子領著柳岸徑直走去畫樓深處一間書房,房中佈置古雅清幽,柳岸看了甚是喜歡,不覺放寬心來。仙子將提香爐掛在窗邊,請柳岸在房中捎帶,便去取了幾幅畫卷來。道:“便是這幾幅了。”
柳岸隨意取出一軸,軸上題曰《倚風聽月圖》,展開來看,乃是一幅雲高月清的工筆。畫中一把孤琴對月,琴上不見弦,卻生一絲白煙繚繞而上,直到月中。此畫線描精緻乾淨,設色清雅幽麗,意境深遠,若在人間,定是傳世名作。柳岸將畫卷細細品來,一旁有仙子為他研墨潤筆,柳岸滿心歡喜,竟忘了問這畫樓誰建,畫卷何來,更不知一筆落下,便是命定,接筆便評道:
風者無形,月者無聲,如何倚得,如何聽得?所謂倚風聽月,不過有人自作多情,妄求那不可得之物罷了。而所謂風月者,著的亦不過一個情字。
接著又取過第二軸,題曰《鶴引桃泉圖》,乃是一幅寫意橫軸。畫上一片冷白大漠,黯淡天際,然遠處一片艷麗桃林,恍惚漠上開春,林上一隻仙鶴盤旋,似為迷途之人領路,畫中無泉,而泉水自在。評曰:
桃者陽之樹,耐旱寒,其花美果甜,木可驅邪,乃人間佳樹。鶴者,真天上仙禽也。大漠無垠,難辯前途,不知掩埋多少無辜客骸,若得生遇此木此禽,便是幾世造化所修,困境自解,當可再踏行程。奈何桃壽苦短,蜃樓易散,終能成全幾人?
再取第三軸《碧浪雪帆圖》,乃是一幅焦墨山水。畫中松林成浪,密雲作帆,風雪旋擊其間,林前一蓑衣人,手持木杖逆風而行,風後雲間,清天朗日初露,好一派壯闊景象!題讚曰:
霜兵雪馬嘯雲中,冰箭寒刀奪戰功,
任遣金戈催煉骨,吾心勝日傲冬風!
接著又將其餘十多幅一一品題完了,正欲擱筆,卻見一隻威武雄雞突然躍上窗簷,一聲高鳴振聾發聵,柳岸乍醒,未及披衣,即奔至案前提筆寫下《風流原賦》,洋洋四百多言,一氣呵成,款罷,方長舒一氣,頓覺曉夜寒涼。正欲回榻上再睡,又想起夢中奇遇。心道:按那仙子所言,無名無姓者祗得託生為塵土泥石,若我將他們之姓名事跡一一記下,豈不可免了其死後亦遭人踐踏之苦?於我也算得上功德一件。想罷便起身披衣,也不喚那書童,自己就研開墨提筆寫將起來,將所交所識諸戲子妓女之姓名容貌,性情喜好等事具都記下,至書童醒來呼喚,方覺天明,再看案上,竟已記下六七十人,這才暫緩筆墨,攜童兒一道出外吃飯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回完】
评论MODE:笑语/求知
我脑子已经写傻了,帮我看看通不通顺。
蓋天下梨園莫有盛於京師者,而京師梨園又莫有盛於禾園者。
話說此園正位於京師郊外,迄今已有二百多年。禾園一名由來已不可考,傳其地本是一片稻田,後被人買下造園子,便喚作禾園。
禾園代代擴建,最盛時竟有萬畝之廣,如今已將外圍許多地界重又墾了作田,仍餘有數千畝。園分東西南北中,號稱有六湖十二樓,併二十四坊三十六院,造七十二景。最東園乃是花神山,山上有花神廟,山下有萬花樓,正是前序所言京伶們爭相郢雪獻藝之地。
想此園之主必是一極富貴之人,然因無人知其真實身份,故皆喚之禾老爺。禾老爺自稱戲癡,筆號萬花主人,不但愛戲嗜戲,更愛這唱戲之人,曾放一狂言道:論世間最使人愛者,莫過戲子相公,戲中可娛人耳目,戲外可歡人體心,而不若女子般有違逆聖賢禮教之慮。這戲癡不知家中究竟是何種人,自詡是個薄情浪性子,專喜看那閒書歪戲,併一眾同道的損友,成日喚些戲子優伶在園中唱戲玩耍。凡見著喜歡的,便拋擲許多錢財買來養在園中,不分晝夜地胡鬧,而若是哪天失了興致,便也不念前情地趕出門去,真可謂荒唐之極。
曾自題詩曰:
無價琳瑯盈滿目,
飛衣搖佩掃香塵。
夜眠雲塌迎仙客,
解夢何需問鬼神。
又有一人姓臻名善字濟天,自號寡合齋居士,也是個嗜戲之人。傳其本貧家子,十年寒窗終得金榜題名,入贅豪門為婿,卻未踏仕途,而是下海經商。如今家中產業遍佈全國諸省,無論絲綢瓷器或柴米油鹽各行俱是生意興隆,所辦報館印廠發行之刊物影響亦大,坐擁之各大銀號俱可購換洋錢,手握的鏢局船隊遍通南北水陸,又廣設書院會館以聚天下賢能者。
正是:
十指操算通天下,一統萬商臻王侯。
臻家於京城內外皆有宅邸,而臻老爺在城郊所購置之私莊,與禾園相連,因其少在京中,又與禾老爺是好友,故亦交由禾園之管事一併打理。
此上二者,可算是禾園中賞花養花之主人家。
而入園中賞花遊花之客,則又是數種,此例三者以表其類。
一者自稱夢遺亭主,客寓禾園,號臥花醉月品香主人,又號遊蝶戲芳客。此人可真個是梨園流連客,秦淮忘歸人,終日遊蕩於戲院青樓,私寓堂子。然日日聽戲尚不分花雅,夜夜笙歌仍不辯宮商,語多淫邪,行盡放蕩,真真是紈绔草包一個。惟有一手瘦金一手工筆可稱精妙,然亦是滿紙春光盡洩使人恥於觀視。所撰《風流宴》《玉脂香》種種,借眾梨園青樓中美人之名,多寫意淫狹邪之事,刊刻方成即得入禁書之列。
然此人雖無甚德行可表,卻並非真下作惡鄙之徒。其語雖淫邪,然不吐侮辱穢言;行似放蕩,絕不強人所不願;遇難求之,亦是個散財童子;有苦相訴,何妨做解憂菩薩。
題曰:
風流門下生凡鳥,
容貌才德似草包,
不羨紫霄翔百鳳,
人間自有杏花嬌。
二者姓林名子澄,字文清,本也是秀才舉子,然屢試不第,心灰意冷下不再妄想做官之事,回鄉下老實當了個教書先生。適逢各地興起辦新聞報紙,急招訪員等各類專人,林文清聞後再次進京,憑著一手錦繡文章成了京城各大報館爭相求稿的紅人。
他之筆,可將街頭俗事串以妙語珠玉,成茶樓酒肆津津樂道之趣談。不過數月,便有戲班青樓的找上門來,請他為自家的戲子姑娘們撰文推介,且竟真有幾個因此而紅起來的。其後,求文之人愈發如魚群匯集,而林文清反倒漸漸收斂筆墨,祗寫時事新聞,顯得愛惜起自己的名聲來。如今若非是真有些玩意兒的伶人,是斷求不得他的墨寶了。
題曰:
語出妙奇連錦繡,
昌家爭逐賤千金。
文章皆是人間事,
筆下多生正道心。
三者乃是個洋教士,約五十多歲,漢名作艾德耶華,年少時即隨西洋船隊周遊世界,頗有見識。來華後先入閩,後經兩廣、雲貴、川陝,最後入京,常記錄途中所見所聞,且拍攝有許多相片。曾在同文館中教授數年洋文,現在京中開一個洋相館,並為西洋報紙供稿,所得銀錢多用作刊印洋教經書在中國民眾間傳播,以納信徒。
題曰:
隨帆遍歷五洲景,
羽筆描摹四海風,
口頌耶穌懷十字,
壁前燈下背朝東。
此上三者乃是來往禾園之文士雅客,而另有一些因貪淫慕色而來之徒,免污尊目,且先略去不表。
這禾園中家人僕從亦是眾多,便再將幾個重要的介紹來。
首一位乃是禾園總管事宋福盛,已過耄耋之年。本是禾老爺之家奴,因大半輩辛勞得了主人家感謝,銷去奴籍,請來禾園當個總管。這禾園中本就無甚大事,又有其他幾位管事的忙碌,故宋福盛也就掛個總的名頭,實是度清閒養老的日子。
另二位真管事的,一個叫殷德,四十多歲,乃是宋福盛的二兒子,因大哥豐德已在禾老爺府中當管家,他便在此代老父做事;一個叫徐湘雲,年將三十,本是萬慶班的小旦,禾老爺為其出師後便入了天華宴,如今不再登台,專司禾園演劇唱曲和教戲之事。
至於這天華宴,乃是禾老爺養的家班,如今的班主正是那徐湘雲,算上樂隊與管行頭裝扮的,也有四五十人之眾。這天華宴非但男女同班,更越那男女同台之忌,故惹些守德之士明暗裡唾罵。這些男女戲子多是唱小生小旦的,除了昆亂戲折,亦能唱些俗間小曲兒,全憑著主人家喜好而已。
而至於其他一些奴僕婢女想來無特別介紹之必要,亦略去不表。
許有看客要問,這引文中介紹了種種人,怎單不介紹那些來禾園唱戲的優伶歌女?余道是,這些優伶戲子乃是書中著墨甚多的角兒,且待時候再將諸人細細描繪來。而其餘之人穿插其間,不如先將之一一介紹,以免文中顯出累贅。
欲知這禾園中究竟有何故事,且待下回再敘。
余曾逢一友自京來,此人知余自幼喜戲,嘗言道:
前朝時京郊有一禾園,乃京中一極富貴之人所造,最盛時據說有近萬畝之地。園中山巒迭起,湖波流蕩,四時郁翠蔥榮,繁花不凋,其間廊橋亭室,舞榭歌台星羅交錯,更有勤僕賢婢,名優美伶侍奉在旁,正所謂世間美色盡收此間。又有一萬花樓最可稱一方勝景,雕樑畫棟,飛甍彩壁,盡以諸奇花異草作飾。晝唱書內事,夜吟曲中情,耳不聞俗間聲,身不染凡世塵。時之優伶莫不以萬花郢雪為榮。所謂上拜佛爺,下敬禾老,皆京師梨園之大事也。
余聞之心生嚮往,奈何適逢世末風雲激變,帝業傾翻,如今天下終歸一統,局勢稍安,余嘗往舊都探訪,卻不過餘些殘垣斷壁,枯草頑石尚在。四面荒蕪,天地如孤,惟見一老道人偶來灑掃,方存了些人氣罷了。
祗可歎:
化外八千舍,人間享樂天,
謝拙鐘鼓磬,絕世苟安閒。
卻恨風雲慘,魂銷淚黯然,
漂蘋無定處,浮華豈得全?
憶昔年繁華盛景,皆雲散煙消,物破人亡,回想余淪喪之故土,不禁悲從中來,涕淚心傷。偶知城外尚有知禾園舊事者,遂冒昧拜訪,又客居舊都數載,收得早年書刊報紙物什若干,終得描其輪廓。今將諸聞收敘整理,成就《燕京萬花樓遺事》一書,以存後人。
某國未知年 四海孤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