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万事皆如卷中言。”
“啊?”
狩津连和佐佐木穰治不约而同地从狼吞虎咽之中抬起头来,同期的北井露人正笑着翻开文库本的下一页。
“如若万事皆如卷中言,此世不应有离愁。如果世间万事都能像书中所写一样发展,这个世界上大概就没有离别的悲哀了,很有趣的想法吧?”
虽说是同期,但北井被分配到的是跟他们两个完全不同的通信班。听说北井是帝都某个名门的小少爷,纤细的面相和总是扣得一丝不苟的制服在一群士兵中显得格外扎眼。狩津和佐佐木的食盘里已经连一粒白米都没剩下,北井的午饭却还只吃到一半,边像品尝帝都老铺名菜一样细嚼慢咽边翻看随身书籍的样子在军营中显得过于异样,也许这是他不得不跟其它部署的士兵同席进餐的原因之一。
也是刚入伍时狩津和佐佐木看不下去主动找他搭话的原因之一。
“书啊——……真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到最后所有人都能大团圆倒是挺好,不过一想到那些剧情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总觉得有点假啊。”
是吧?佐佐木这么说着转头向狩津寻求赞同,而后者只是啃着餐后配发的玉米含混地应了一声。北井淡淡地笑了起来。
“是吗?我觉得佐佐木和狩津都很像小说里的男主角啊。”
“哦哦,我知道!佐佐木是那种武侠小说的主角对吧,街边书摊就有卖的那种。”
“……狩津,你什么意思?”
在啃玉米的空当里突然插入对话的狩津成功收获了佐佐木的白眼和拳头,北井抖动着肩膀小声笑起来。漆黑的短发和略显苍白的皮肤,有些下垂的狭长眼睛弯出一个平缓的弧度,这个人笑的时候眉间会不自禁地微微皱起来。
“我呢……大概是配角吧。看着主角们在台上悲欢离合,死生契阔,最后只有我留下来,记录一切。”
这些是他们后来才知道的。北井在入伍之前其实经常瞒着家里给杂志投稿,笔名北原秋露的作者在杂志报刊的业者之间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你们的作战是明天吧?我是今天下午,待会就要集合。晚上见了,武侠小说男主角们。”
“等等,我也被算进去了吗!?”
北井没有回答狩津的抗议。那天的晚饭时间他没有出现,以后也不会再出现了。指认遗体的时候,狩津一眼就认出了那张带着微笑的脸。
这是佐佐木穰治和狩津连刚刚入伍不久,而狩津连也还认得清人脸时的故事。
北井战死的第二天,他们的部队照原定计划开始作战。敌军的数量比侦察报告中更多,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帝国的军队靠的并不是人数。
半妖。从合魂法案之中诞生,拥有高于普通人类的身体能力和各种异能的特殊种族。开战之后狩津连被命令返回本队传达敌方信息,他转身离开之前有一瞬间看见了佐佐木的脸在一群乱战的士兵之中若隐若现,稍远处的平地上猛然卷起一股暴风。
就算同样是天狗的半妖,也分狩津连这样只有身体能力很强的个体和继承了强大妖力的个体,尽管这跟谁能活到战争的最后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狩津独自走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这里安静得完全不像是战场附近,半人多高的杂草让他想起他童年时居住的地方。大天狗所居住的灵山爱染并不会有这样隐约可闻的硝烟气味,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让杂草发出一些响动——。
人的脚步声。
如果世间万事都能像书中所写一样发展。
北井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回响起来,清晰得让他头痛欲裂。
是敌兵。
自己手上没有武器。
在大脑开始思考之前,狩津的身体已经自己作出了行动。敌兵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狠狠摔到地面,狩津骑乘在他身上压制住了他的行动,两手还卡在他的脖子上。
没有带绳子。如果要俘虏他的话,怎么带回去?应该放他走吗?有没有什么可以安全无伤撤离的方法?
一瞬——狩津的注意力被这些念头夺走的时间真的只有一瞬。敌兵没有放过转瞬之间的生机,他拼命挣脱一只手试图反击这个走神了一瞬间的敌人。
但是他没有机会了。狩津的双手猛然用力,指尖传来什么东西弯折碎裂的不快触感。
小说里总是这样写的:经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最后终于决定踏上战场的主角,立下了绝不会忘记任何一个被自己杀死的人面貌的誓言。
因为自己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所以才会记不住的吗?
被扭断颈骨的敌兵,死前痛苦地挣扎了很久。小说里第一次杀人的主角,皮肤和血液的触感缠在手上久久不散,他却完全无法体会到那是怎样的感觉。他和敌兵似乎都没有携带象样的武器,结果他甚至无法帮对方及早解脱。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单膝跪下对敌兵这样说。
“我是爱染山主大天狗御津坊之子,如果死后有知,你就来找我讨命吧。”
声音轻得近似于耳语,他其实不太肯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有听到。似乎已经无法发出声音的敌兵有一瞬间猛然睁大眼睛,接着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脚。
明明敌兵惊恐困惑的表情到现在也还是鲜明地烙印在记忆之中。他还记得自己直起身来搜寻部队的踪迹,尚未失明的左眼被阳光刺得阵阵生疼。踢开尸体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那人的脸。
——我果然不是当主角的料啊。
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能记住过别人的长相。
“对,我喜欢你。怎么办?”
狩津站在完全的黑暗之中。问话的人也是他自己,但他大脑中某个理智的部分还在冷静地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睡了过去的不自然体势让他全身都不太舒服,临近黄昏却还余威未尽的阳光透过窗户直射在他的左脸上,闷热得让人烦躁。他一边呆站在黑暗里,一边忍受着缓慢的痛苦,自己的身体却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
不可能从梦魇中逃离。
站在对面的人看不清脸,只有紫色的——紫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也依然清晰可见。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目所能及的唯一的光。那个人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狩津连的意识却在那一瞬间被梦境的浊流吞噬。
人没办法夢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如果是半妖的话——”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去,盘腿坐在正前方的男人正举起一只手指对他说话。男人几乎从不离手的锡杖被胡乱扔在一边,巨大的翅膀肆无忌惮地伸展开去,遮断了深幽的山林之中原本就已经难能可见的阳光。
“半妖的话,根据品种不同也会有生命力特别顽强的家伙,像是人鱼山犬大天狗什么的……这种时候呢,”男人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喋喋不休——说不定他是真的觉得很有趣。从宽大袍袖中露出一截的手腕微微翻转,顺着拇指的方向看过去可以看到男人嘴里尖利的虎牙,薄薄的嘴唇做出微笑的形状。
“要好好瞄准心脏的位置。”
男人边说边用拇指戳向自己左胸的位置,修验服的粗糙布料被压出一个小小的漩涡。
“直接割断脖子也是个办法……”
拇指轻快地滑向喉咙,叩了叩上下运动的喉结。
“有锐器或者火器的话还可以试试这边,效率也很高哦?”
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直角,抵上左边的太阳穴。
“……我用不上这些。”
他终于无法忍受地低下头抗议起来,声音听起来年幼得不可思议。对面的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
“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我用不上。”
“你会用上的。”
不容否定的强劲语气让他不得不再次抬头看向父亲,长相英俊的大天狗歪曲了嘴唇露出残忍的笑容。他当然记得这样的场景——那是从他还需要拼命仰头才能跟父亲对视的时代开始就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戏码,每次都只有一个相同的结局。
“我用不上的……”他有些苦恼地试图朝父亲解释,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解释什么。“她只是人类而已……”
——她?
狩津连悚然睁开眼睛,保健室的窗外是一如既往地人声嘈杂的操场。夕晖将窗外的一切染上一层茜色,晃得刚刚睁开的眼前蒙上了薄薄的泪膜。狩津连取下眼镜用力揉了一下眼睛,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保健室的门慢慢开启,门后是黑发黑裙的女学生。
“……哟,好久不见了啊。”
仔细想想也并没有很久不见。只是从上次在咖啡厅偶遇之后,就一直没再遇见过,紫色眼睛的女学生,染谷清子。
“这次是哪里受伤了?还是生病?”
看不到明显的外伤痕迹,空气里也没有血腥味。记忆里总是充满行动力的女学生只是垂着手一动不动地倚在门边。
“……染谷?”
——他叫着学生的名字想从椅子上起来的剎那,女学生扑进了他的怀里。
“……狩津老师——我愛你。”
和那天一模一樣的台詞,只是聲音里带上了哭腔。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同样带上了泪水的眼睛。
像是无天无地的黑暗之中仅有的光一样,漂亮的紫色眼睛。
“嗯,别哭,我在这里。”
狩津突然笑了起来。骨节分明的双手缓慢上抬,最后轻轻环住了清子纤细的脖颈。
——只是人类而已。
这双手已经体验过很多次相同的触感了。清子满是泪水的脸上混杂着恐惧与难以置信的表情,失明的那只眼睛又开始疼痛起来了。空气中逐渐渗出铁锈的气味。
“没事的。不用原谅我也可以。”
明明清子就在自己面前。她的面容又开始有些模糊了,只有紫色的眼睛还依然清晰可见。狩津像是安抚哭闹的幼儿一样,耐心地说了下去。
“不用再害怕了。”
环绕在纤细脖子上的双手陡然用力,而后娇小的身体无力地软了下去。
“我一直很喜欢你。”
狩津慢慢站起身,将双眼紧闭的清子轻轻放在病床上。转过身的时候桌子上多了一个小孩子,像是一开始就在那里一样。
“你会帮我实现愿望的吧?我们可是约好了的。”
“这一点都不有趣。我得想想什么办法……”
“不要动她。”
狩津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长着翅膀的小孩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笑嘻嘻地换了个坐姿。
“我知道了,我会遵守约定的。你还能撑多久?”
“……不太清楚啊,我这不是第一次呢吗。”
“你好麻烦。”
保健医无视天狗的抱怨慢慢坐回椅子里,露出了安详的笑容。
“这样就可以了。”
窗外茜色的操场上仍然是一片欢声笑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躺在病床上的清子双眉紧皱,只有身体还在微微起伏。
鲜血从刺入保健医左胸的刀下汨汨流出,很快染红了白色的外袍。
总之先上线,拖两个爹爹下水。没有对过台本,OOC了记得来敲我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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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执意要下山完成你母亲的遗愿,那我也不再拦你了。想去就去吧。”
“不过——”卧于岩上的那身形巨大的白色狐狸顿了顿,他侧过头认真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下山后你不可告诉他人你的真名。”
“从今天起,你就叫里叶了。”
年轻人似乎很惊讶,但这份惊讶很快又被喜悦给取代了。只见他靠近白狐抱住了他的脖子,蹭了蹭又摸了摸那毛茸茸。
“谢谢爷爷。”
“小不点真的要下山?”
“小里叶还那么小让他下山没问题吗?”
“里叶也二十七了,你们操那么多心干嘛。”
“说是这么说,但最在意的还不是无月。”
“就是就是——要我说啊,无月巴不得跟小不点一起下山呢~”
“你们!”
“父亲都同意让里叶下山了,你们在这里吵也没用。再说他也不是第一次提出下山了,而且他也大了,不是当初那个小家伙了。”
“但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家伙啊,小不点才二十七,我们第一次下山的时候还不是七八十岁了才去的。”
“他的母亲可是鸨羽。”
“……”一提起鸨羽,四只大白狐狸就没了声音。
就在这时,在边上偷听已久的小狐狸钻了出来,挤进了他们中间。四只大白狐狸低头看向了挤进他们中间的小狐狸,一时间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出声。
结果,最先出声的还是他们的小狐狸。
“爷爷都同意了,难道舅舅们不同意吗?”
“没、没有啊。”有点心虚的两只狐狸。
“不是不同意,只是……”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很是担心的一只狐狸。
“我觉得挺好的。”
“满月??”
“恩?”最淡定的狐狸瞥了一眼喊他名字的家伙,目光有点嫌弃。
“………………”
小狐狸在此时化作了人形,对他来说,还是这个姿态更为习惯一些。毕竟从小在母亲身边就保持着人形,而且这样更方便他去拥抱自己的舅舅们。
“人间的事我从小就听母亲在说了,而且银杏哥也告诉我过一些。”他一边说一边抱住了边上的大白狐狸满月,“再说,朔也在人间,也算是有人照应不是?母亲教我的我也一直练着呢,卖艺赚钱我想我也是做得到的。”
“母亲只是想再见一次故人,她没能实现的愿望那就由我来实现吧。”
而且我也很想见一见母亲谈起他们时就会展露笑颜的故人们都是什么样的人。这句话悄悄在内心里说着的里叶蹭了蹭毛茸茸:“我也答应爷爷了,找到了见着了以后就回来了。也说好了途中会回山里待一段时间再继续去找的。”
“所以舅舅们就不要担心了。”
满月是兄弟中的最年长的,最放心的也是他。虽说对里叶的另外两个养育人不是特别放心,但里叶是他带大的,他自是最清楚里叶这小家伙的成长:“你母亲若是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恩。”里叶将脸埋在满月的毛茸茸里,小声应答着。
里叶对生父银朱的印象并不深刻,他只记得母亲曾说过“父亲深爱着他们母子”。
母亲过世后,父亲就从里叶的人生中消失了。直到十五岁的时候,他才从舅舅弦月口中知晓了父亲离开的真相。代替父亲陪伴在他身边的,是父亲的挚友——朔。
他曾经好奇过,既然父亲被禁止与他接触,那为什么父亲的朋友就可以陪在他的身边呢?对此满月是这么回答他的:“只要他不会将你带走,那么留在你身边就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如果一旦有了这种念头,那他也会与你父亲一样被驱离。”
狐之子怎可交给鬼来抚养。
这便是爷爷他们的态度。
在那之后,里叶偶尔会对父亲产生兴趣,而向朔询问着父亲的事。
“银朱那家伙呀总是大大咧咧的,很粗鲁一点也不温柔,更不用说细心这回事了。但他在面对你母亲的时候,总是尽力温柔待她。”
“你出生的时候,你父亲还哭鼻子了。”
“说起来你父亲也挺笨的,经常上当。那天你爷爷之所以能把银朱打跑,一是因为月白大人确实厉害,毕竟是大妖怪。二就是因为你父亲笨。”
“还好你像你母亲,漂亮又聪明。”
“你父亲以前啊——”
他从朔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父亲的事,也知道了许多在他出生前发生的母亲与父亲之间的故事。
除此以外,朔还是里叶的老师。如果说里叶能成长为现在的他,那么有一半的功劳便是归于朔了。
朔教了他不少爷爷舅舅们不会教他的事。
但随着成长,他渐渐地发现了一些朔的小秘密和小毛病,然后理所当然的成了他威胁朔的筹码。
“……不愧是狐狸的孩子。”朔曾无奈的如此说道。
里叶敬朔为老师、为父亲,但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不加敬称,不论谁说都是执意不改。同样都是他的养育者,银杏被里叶称为哥哥这件事倒是显得有些特殊了。
游月曾经问过,为什么只有银杏会被叫哥哥。
里叶答曰:“因为银杏会陪他玩。”
如果要问里叶粗鲁的地方都是跟谁学的,那么答案便是他的银杏哥哥了。
银杏会成为里叶的养育者之一纯属偶然。
如果不是那日他在山间捡到了被不小心丢下的小里叶,恐怕他们不会产生如此之深的联系。
里叶还记得银杏将他送回那日见到月白爷爷的样子,那好像也是他第一次深刻意识到爷爷是十分厉害的大妖怪的事实。
他与银杏的缘也是在那时结下的。
剛睡醒的時候大腦和整個房間一般昏昏沉沉,八木費力地張開眼睛伸長手臂去夠窗簾,掀開的一角透進來一點光亮。雨點打在窗戶上面模糊了一片的水花。八木打了個哈欠又踡縮回了被窩裡面,人總是這樣,喜歡懶床不起,即便現在他已經清醒了,仰面盯著天花板,心不在焉地考慮其如何打發時間之類的。
他時常覺得屋頂會突然掉下雨水來,即便上面還有閣樓,或者別的什麼。他在心裡這樣補充者。只是那別的什麼是什麼,他還沒有想到。
八木經營著一家美髮店。平日客人不多不少,不會忙得四腳朝天卻也不會悠閒得過分。和附近的商店老闆也能混個臉熟,偶爾得到幾句讚美或者推薦到大戶人家里去上門理髮。有客人上門的時候就抄起工具包,來到客人的座位對著鏡子露出剪裁過似的標準服務式笑容:“您好,今天想剪什麼式樣的髮型?”沒有客人的時候則盤腿坐在靠窗的轉椅上弓著背翻看報紙或雜誌,繼天狐遭暗殺之後最近最轟動的新聞應該是軍隊遊行了,據說不僅會出現軍方的特殊部隊,連首相也會出席致辭。大概,也是為了要平穩某些暗暗浮動的不安吧。
八木對這份工作還算滿意,但又不是特別的滿意。感覺這個世界上應該存在著更適合自己的工作……或者說,更能凸顯他價值的工作吧,只是自己還沒有特別期待去做的事而已。
其實面對鏡子的時候他不是沖客人笑的而是對自己。今天的自己是否也保持良好的儀態,面帶榮光眼神煥發,嘴角保持完美的弧度……八木對著自家鏡子仔細觀察,果然最近額前的頭髮有點長了,他皺了皺眉,隨手拿起美髮剪,輕車熟路地修剪起自己的頭髮來。
就在快要剪完的時候他本已經坐好下一秒放下剪刀,露出與之匹配的完美笑容,他瞄到了自己的手臂。(那不是手,那是,骨……)八木握著剪刀的手一抖,不偏不倚就戳上了自己額下的眉骨。再回頭一看,手臂還是手臂。然而更離奇的是額下的傷口一瞬間消失了,不對,是傷口在一瞬間愈合了的感覺,只剩下還沒來得及處理而淌下的幾滴血,和微微的痛感提醒著他剛剛的意外不是夢。
怪異。存在著。
自己的。周遭的。
消失的傷口。奇異的幻覺。以及,夢裡的笑聲和歌聲。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所讀的志怪小說,故事的大概他已經不太記得了,能憶起的就只有開篇的第一句話。
「少年獨自走上——不是人類也不是怪異的路。」
扶著茶杯的指尖一頓,差點就打翻了茶杯。
“大哥哥你沒事吧?臉色很難看哦。”
面前的是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他對面的嬌小少女,小豆色的頭髮和毛茸茸的耳朵。呃,是……半妖嗎。
不等他回答上面的問題,對面疑似的半妖少女又托著腮說道:“大哥哥,這麼走神可不好哦。你看,這是店長今天的特別推薦哦。超級棒的誒,來打起精神吧。”
八木愣神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擺滿桌子的糕點,少女已經拿起了叉子。同時響起“天啊這個好可愛!不忍心下手啊嗚嗚……怎麼這麼好吃啊嗚……”之類的感歎詞。
被擾亂了思路和氣氛,八木有點無奈,但好像也生不了氣。
“不要吃太快,會……”還沒說完就看見對面的少女被噎住後,不斷咳嗽。他搖頭失笑,伸手向少女遞過了茶杯。
“今天謝謝大哥哥你的款待了❤,下次再見啦。”這麼說著少女做了個拜拜的手勢,“順便我叫伽羅哦,你要記住啊。”
怎麼回事,八木看著不知不覺被他和少女解決掉糕點而剩下的碟子,最近他愣神的時間也略多了點。
“謝謝,勝惠XX元。”這時候店員走了過來。
“咦?!?!”
再一次在疑似夢境的地方回過神來的時候,八木已經不再驚訝了。明明知道是夢境,卻怎麼也“醒”不過來……周圍的環境也越來越真實。
「深冬的山裡,雪早已落滿半人高,針葉林的樹尖也積滿了沉重的新雪。雖然積雪深厚,有人跡的山路仍被清理出了較為容易行走的通道,但山路涼拌卻還是及腰深的白雪。」
總覺得,哪裡見過這樣的場景一般。遠處傳來奇怪的歌聲,在山谷中顯得有點單薄地迴蕩著。
「少女略顯吃力地在雪上行走,焦急地四處張望呼喚著自己失蹤三天的弟弟。弟弟,是山的禮物,一定是山靈大人在為難他們,考驗他們的毅力,才把弟弟藏了起來。」
八木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沿著被人踩踏出來的路,一步步地。
「少女面帶倔強,一定能找到的,心中這麼堅持著,一路越過人跡罕至的密林和山坡,往越深山去。她手腳并用地爬過某棵骨幹粗大的倒樹後,興奮地發現了在雪堆中的人影。」
“哈哈,看,我找到你啦。”
迎面而來的是金眼白髮的少女,對方穿著一點都不適合冬季的衣服行走在雪中,卻絲毫沒有違和。
“吶吶,我來給你唱首安眠曲怎麼樣?”紅裙少女一臉可愛的笑容。
“咦……”
八木看著對方在一瞬間逼近,笑容也似乎帶著點猙獰的感覺,痛感傳來的一瞬間,他從夢中醒過來了。
(怎麼回事,真的……是夢嗎?)
他抬起手想摸一下額頭上的汗,卻發覺自己的手只剩下骨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痛痛痛痛!”伽羅一臉痛苦地揉了揉屁股,“我說你幹嘛要欺負那個哥哥啊,他可是個好人呢,還請我吃蛋糕了!”
“切,被打擾了。”白髮少女還在笑,但明顯看得出不爽,“不是半妖……我可沒什麼興趣呢……”
似乎有點困擾的樣子。
“嘛,不過自己送上來的,我也不介意啦哈,那麼,遊戲開始了哦。”四周的雪花在一瞬間變成了紅色,血點一樣紛紛襲來。
“嗚哇不要啊……”
“什麼啊,小鬼在欺負小鬼啊。”上空出來一個聲音,還打了個哈欠,“要鬧到別處去,別煩我。”
空中飄下天狗的羽毛,在羽毛落地的一瞬間山林回復了應有的狀態。
“本大爺喜歡這地方,不是你能隨便鬧的,立刻給我離開!”
“呵呵呵呵,雖然又被打擾了,但我挺喜歡你的,正好我還有別的事,下次再跟你玩啊。”白髮少女滿臉笑容地隱去了身影。
“哼。”
“我說你為什麼要抱著我……”天狗。
“我腿軟嘛。”野干。
“腿軟找棵樹抱去,我不是樹。”伸手就要扔出去。
“啊!不要啦不要嘛,求求你收留我啦,哥哥你看著就好厲害!!”星星眼。
“有趣……”
+++++
沒有對過台詞就直接借用了お葉さん,如果OOC了我就只能……挖心了(威廉
能看得見耐心的流失+感覺自己畫風不太對(。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关于温柔耐心的保健老师如何拯救问题学生。
不断陷入不同对象的恋爱,只追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跑,问题少女染谷清子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正常的兴趣就是躲到保健室装病睡觉。脾气温和的保健医北井无论何时总是对她笑着谆谆教诲,可惜对一个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装睡的人讲再多也毕竟是无济于事。浑浑噩噩的学校生活即将迎来最后一年的某一天,染谷从保健室的床上醒来,喉咙一阵阵地疼痛,用手去摸的时候居然有些浮肿。北井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不知为何满脸带泪地笑着看着她。
“我刚才想要杀了你。”
北井用平静的——平静得几乎有些绝望的语调对她这样说。
“我在军队的时候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因为想要逃离不知名的恐惧感或者空虚感,沉迷于烟酒和赌博,搞坏了自己的身体,最后在悔恨和泪水中凄惨死去。一开始我拼命想要救他们,后来我有些绝望了。你让我想起那些顽固地拒绝他人援手、像是惩罚自己一样不断沉入无底沼泽之中的人,我越来越害怕。所以我想,至少在你变成那样之前——。”
染谷听说过北井的事迹。生为帝都名门的末子,却主动进入了军队,某一次作战的时候立下大功,回到帝都也被传为大英雄,本人却拒绝了一切荣誉,来到九十九神高做了一个小小的保健老师。
“……大家说我立下了大功的那一天。”
北井的嗓子有些沙哑,像是在拼命压抑什么。
“我只是在吃午饭而已。因为不太合群,所以是跟不同部署的佐佐木一起吃的。佐佐木没怎么搭理我,所以那天我吃完饭的时间比平时早。所以我就提早去了集合的地点,偶然发现了埋伏在那里的敌军。就只是那样而已。”
这是“救下了整个部队的英雄”绝对不能对记者和家人说的话。北井低着头笑着这样说,一滴一滴的水珠掉到地板上。空气里不知为何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我刚才想要杀了你。但是下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一天的事情和佐佐木的脸。如果我问他该怎么做的话,他一定也还是会风卷残云地把午饭吃完,然后只回答一句「哦」的吧。”
北井的眼泪像是终于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直视着染谷,修长白皙的十指微微颤抖。
“你跟他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染谷,拜托你不要放弃自己。”
北井的声音听起来近似于恳求。染谷慢慢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脖子,指痕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粗粗的浮肿。北井的手指柔软而纤细,看起来比任何一个女学生都更适合弹奏钢琴或是执笔行文。
“……是,北井老师。”
北井就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保健室里刺鼻的血腥味一样。染谷的身上没有新的外伤,之后问北井有没有受伤,也得到了否定的回答。走出保健室的时候,她撞到了一个一脸不高兴的小孩子。
“对不起哦,你有没有事?”
“走开,我很累耶。这次一点都不有趣,而且还很不划算。”
染谷还想再问下去,同级生叫她名字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再转头回来的时候,小孩子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此后染谷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断绝了一切让老师们头痛的异性交游,成绩也在转眼之间窜到学级前列,拿着辉煌的成绩单从九十九神高毕业,也找到了体面的工作,像是小说里描述的一样让人羡慕的问题学生转变轨迹。
只是没有人向她解释为什么她这样的问题学生却会有每天清晨准时到学校的习惯。房间的鱼缸里养着她从祭典带回来的小小金鱼,但并不是她喜欢的颜色,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它。街角有一家牡丹招牌的可爱咖啡店,同样可爱的女侍应有时看见她会笑着挥手打招呼。
红玫瑰、白玫瑰和黄玫瑰,▒▒▒会选哪个?
她在那家咖啡店问过曾经的恋爱对象这样的问题。记忆里对方笑着回答说是红色,她却总有种无法言喻的违和感。
世界是由找不到缘由的巨大丧失感组成的。
所以上层决定要派一个人到外地负责新的子会社时,她主动提了申请。帝都的每一处都像是潜伏着巨大的空洞,每在这个城市多过一天,感觉就会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产生更大的扭曲。
事实证明离开的决定是正确的。新的城市里没有一个旧识,染谷也久违地呼吸到了毫无束缚感的新鲜空气。每天家和会社两点一线的生活简单而充实,午饭在会社附近的定食屋就可以轻松解决,只是要避开正午的人潮,毕竟定食屋的价格够公道老板又很和气,那里的猪排饭定食是人气最高的菜式之一。
“如若万事皆如卷中言。”
“什么?很少听老板说出这么文绉绉的句子呢。”
“别说得好像我不看书一样啊!不过这个好像是我朋友还是什么人说的,我也不记得就是了。说起来,要是真的什么事都能像小说写的一样发展,失去全部记忆昏倒在路边被老夫妇捡回家的男人接下来要做的很明显不是继承定食屋而是拯救世界什么的吧?”
染谷掩着嘴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她每次都故意错开时间来光顾,老板跟她也很快就混熟了,时不时会像这样在客人不多的时候边吃午饭边跟她聊天。
“失忆呀……说不定我能明白老板的心情呢。”
“哦,是吗?你也是同伴?失忆的同伴?老板好感动啊!今天的猪排饭定食就算你便宜一点怎么样?”
面对明显没当回事的老板,染谷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失忆,不如说是梦吧,毕竟如果真的做了那种事我也不会在这里了……我呢,有一次梦见自己扑进一个男人的怀里。”
不知在脑中闪回了多少次的画面。茜色的夕阳和消毒水清洁的气味,面前的男人看不清脸。
“我扑过去,然后把藏在袖子里的刀插进了他的胸口。像这样,对着心脏的位置,哧的一下。”
“呜哇!不要描述得那么详细啦,很痛诶。”
店主大惊小怪得有点夸张,还应景地抬手起来按住了他自己的左胸。染谷忍不住又笑起来。
“老板原来怕这种故事吗?”
“怕是不怕,就是很有真实感耶,我这个地方真的有一道刀伤……”
不要跟大人开这种玩笑啦……戴着眼镜的店主这么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脱下起雾的眼镜擦了擦,深色眼睛的其中一只是没有高光的灰色。染谷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又笑了起来。
“无论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都一定会去找你。”
“……这次又是什么啊?跟踪狂自白?染谷小姐,我觉得年轻女孩子真的不要总是做这种犯罪系的梦比较好哦。”
“是我喜欢的诗集啦。狩津老板不喜欢吗?”
雾气从热腾腾的饭菜中氤氲升起,视野里高大男人的面容很快变得一片模糊。
犹如曾几何时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