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短短地寫寫,以三輪車追趕蒼海兄的跑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5207/】有部分劇情重複(】
待啟明攀上天幕,東方便沾了旭日的白色。遠處起了鳥叫,樹梢震顫著,很快從上面傳來一片此起彼伏的應和。鳥鳴婉轉,又或嘰喳,過了一會兒,好像要回應什麼似的,從更遠的地方傳來了“咕、咕”的叫聲。迷亭信樂倚在長椅上,闔目聽著。是杜鵑啊。迷亭迷迷糊糊地想著,睜開眼,看到蒼海已經整理起了樂譜,隨即又想起對方要坐早上的電車。迷亭原本想說點什麼,到了嘴邊卻成了一句:“對了,之前呢不能聽蒼海兄拉幾曲子啊,舞會上的曲子雖然悅耳,但聽久了忍不住都要睡著了。”
“可以啊,你想聽什麼?”蒼海答。
迷亭只是隨口一提,并沒細想,說起來曲子,也只能想到時下在市井流行的,便報上曲名。蒼海聽後笑笑,便拿出琴盒中的“洋三味線”,提起琴弓。迷亭目不轉睛地看著,片刻便見蒼海握著琴弓的手擺動,又是片刻,便響起有幾分低沉、卻與樂器體積相稱的音色,所奏出的曲子正是迷亭所說的。
“對,對,就是這個。”迷亭未想到對方竟然真地演奏起自己所說的曲子,聽到自己熟悉的曲子奏響,便不自主地隨著唱了起來,並用手掌打起了拍子。熟悉的地方,便高聲亢歌;不熟悉的歌詞,便以模糊的舌音糊弄過去;到了對唱的部分,再捏著嗓子,裝作是女性,隨機又變成渾厚的男聲。約莫是唱歌會活動肺部的關係,唱了幾句後,不知為何,原本就愉快的心緒,變得更為朗闊,甚至讓迷亭有些飄飄然了。蒼海未停下手中的琴弓,迷亭便也不停地唱著,到了曲末,頭腦浸在歡愉裡,已經變得有些糊塗。又想起在花街時看到藝妓的姿態,便學著記憶中的樣子,摟著蒼海的脖子,輕輕挽起奏著“洋三味線”的蒼海額前上的髮絲。
不知怎的,原本迷蒙的腦袋,一下子便醒了。取而代之的是殘留在指腹上、蒼海那一縷髮絲的觸感。
蒼海的頭髮並不稀疏,也不像尋常男子的短髮那樣粗硬,但絕非如女子般綢緞似的頭髮——蒼海並未停下手中的琴弓,迷亭便繼而學著游女的樣子,抽開拂過蒼海那縷髮絲的手。也是這時,隔著條街道,傳來了一聲呵斥。
琴聲戛然而止。
迷亭鬆開摟著蒼海脖頸的手,以雙臂支撐起身體,靠在長椅背上。蒼海收好琴盒,那張側臉卻已經忍俊不禁地勾起弧度。迷亭未曾見過滄海笑得這麼厲害,身為笑匠,自然對對方這個反應感到高興,便也笑了起來。
過了片刻,蒼海說道:“信樂君。”
迷亭應了一聲,又聽到對方開口:“有時候我在想,世上多一些你這樣的人就好了。”
迷亭一愣,思索起蒼海的意思,後者卻已經將東西收拾好,要起身離開。末了,再招手道別。迷亭也向對方道了再見,隨後便坐在長椅上,繼續想著滄海所說的話,卻怎麼也想不透其中的意思。若是世上多了一些像是蒼海似的人,似乎比多了些自己要更好——不,也不是,要是世界上多了很多蒼海兄這樣的人,那自己迷戀的立場恐怕也不會如此堅固了。迷亭想著,不禁為自己所思笑了起來。今日寄席沒有表演,也因此不用著急,所幸在長椅上一人練習起來了落語。或許是心情愉快的緣故,見到行人來往,迷亭也不知道為何會伸出手來向他們打聲招呼。
過了會兒,迎面走過來一對女性。迷亭問了聲早安,被其中一人以懇首回應了。原本以為對方不會駐足,拉著另一人手的淺褐色頭髮女性卻停了下來,不知從何處抽出紙筆寫了一陣。
仔細一看,兩位都稱得上是靚麗的美人。執筆的那位眉眼中帶著種莊重的氣質,舉手投足間能令人感受到溫和的特性,頭髮上兩隻獸類的耳朵毫不遮掩地露在外面。從形狀來看,大概是犬或是狐狸,這位小姐想必是犬類半妖吧。而另一位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黑色的劉海上有一縷深紅,白皙的臉上則紋了蛛網似的紋路。正當迷亭疑惑的檔口,拿著筆的女性將紙反轉過來,迷亭便仔細讀起由對方秀麗字體所寫的話。
“您是剛才唱歌的那個人吧?”
“啊,是。”迷亭點頭以應,女性亦懇首,又在紙板上寫了什麼。她身後的女伴站得筆直,似乎從剛才起就不見什麼表情。
“我剛才在遠處聽到了您的聲音,所以想過來看看。是不是還有一位在彈奏什麼樂器?”
迷亭或多或少察覺到這位小姐無法說話:“是呀,剛才是有人在彈琴。”
“彈琴的那位現在在……?”對方的筆略有些急促,最終停了下來。
“哎呀……是這樣,我在這附近散步的時候,突然有個金色的影子竄了出來——我仔細一看,是條鹿,而那鹿上面又馱著個人。”迷亭答著,注視起這位半妖小姐的反應,“我看到那鹿,心下一驚,原本在散步的腳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隨後那人就從鹿上走了下來。”
女性雖不能以言語回應,一雙赤色的眼睛卻並未移開,而是饒有興致地注視著迷亭。既然對方還有興致聽上一聽,迷亭也就不客氣地繼續說了下去:“那騎鹿的人像仙人一般,手裡拿著個……拿著個我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樂器,仔細一看,是件又圓又胖的樂器,但又有點像三味線。就叫那東西洋三味線好了,這洋三味線聽起來低沉,但卻好聽……我好奇之下,叫仙人演奏幾曲,就隨著唱起來了——等天亮了,人家就騎著鹿走了。”迷亭說完,眼角的餘光又撇到蒼海從舞會上拾來的花。滄海走得倉促,忘了帶走這些花,迷亭也感到可惜,又想起店裡並非沒有地方擺花,縱然是擺不了了,也可以讓若江小姐的眼眶裡面換上幾朵,於是更為可惜。恰好說道故事的結尾,那就再加油添醋一筆:“仙人臨走前不知施了什麼法,就在這椅子上留下了這些花。你看,這花不像附近會有的吧?”他拿起其中一朵,給那半妖女性看,對方失笑著點點頭,又埋頭寫了什麼。
“你的聲音有些耳熟。”
“嗯?”迷亭做了個疑惑的怪表情,對方又是輕輕一笑。
“好像在廣播裡面聽過,您是落語家嗎?”
“啊,是的!我是迷亭信樂,二目。您聽過我的段子嗎……?”迷亭問道。迷亭派的大師長助不怎麼喜歡新時代的表演方式,一是說廣播不見落語家的臉,會使落語家失去對自己技藝的追求;二是說在廣播裡,無法像在寄席中一般做到與觀眾互動,也因為新技術的關係,失去了落語的精髓之處。儘管師傅守舊,迷亭信樂卻對新技術並不排斥,也在廣播裡與其他新人一起,演出過幾個古典落語的段子。原本以為沒什麼人知道,卻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自己的聽眾。
“是,我在廣播中聽過您的聲音,剛才聽到您講故事的腔調,覺得有點耳熟,沒想到真的是您。”對方的耳朵在頭頂抖動著,過了一會兒,這位小姐又在紙的末端加上了一句:“我的名字是石野心。”
“石野小姐是嗎……原來如此!謝謝你!改日來寄席吧,表演結束後我會以點心和茶水招待的!”迷亭笑道,又看到椅子上的簇擁成一團的花束,“對了,我住的地方沒什麼地方擺,兩位有意願拿走嗎?”話畢,他記起蒼海是隨意拾來的花朵,給兩位女士似乎有些不妥,但又一想花原本就是從地上採來的,即刻便釋然了。
“我沒有問題,我問問看龍姬。”石野小姐放下手中的筆,轉身向一同前來的女伴做了些手勢。想來龍姬是女伴的名字吧。黑髮的女性點點頭,也走近了些。
迷亭說道:“稍等稍等,我來為兩位分一下。”說完便粗粗數了一遍,他將不大好看、已有些枯萎的花朵挑了出來,再分成兩等份,用自己從舞會無意間帶出來的奇怪緞帶綁成兩束——還有一朵,因為再放進去花束就不是等份了,迷亭便自己拿著,和其他頹敗的花朵放在了一起。大功告成後,再將花束分予兩人。被謝過後,迷亭便告辭離開了。
通往室內的列車飛馳得極快。路上,有孩子不知何故哭了起來。母親抱著那女孩,有幾分難堪地望向四周,在或是不耐煩、或是同情的目光裡,小聲道著抱歉。迷亭湊過去,在那母親帶著膽怯的目光裡,將最後一朵花遞給了幼女,隨後逗弄起孩子來。等到車再次停下,迷亭從火車上走了下來。
胸膛中不知為何燃起了蓬勃的心情。他人的苦楚和心緒似乎已經變得可以理解,卻絲毫影響不了自己的心情;反之,自己卻好像能對世上所有人生出好意來。迷亭想著,奔跑了起來。在三伏天裡,西式襯衫有些過熱了,他解開釦子,好讓微風拂過自己被汗水打濕的後頸。猶如鳥籠般被精巧構築地寄席,已經出現在視線的終點。等他跑到那兒後,久未活動的身體已經有些疲勞,但仍讓他感到由衷高興。迷亭信樂喘著粗氣,推開寄席的門。一個粗壯的熟悉身影正在房間的角落裡蹲坐著,他剛想說些什麼,對方卻先開口了。
“彌生因為腹膜炎死了。”
【天吶,我怎麼看不太懂自己在寫什麼……反正是個過渡。舞會之後再補,先發這個(。)要是有OOC的地方請戳荔枝人,大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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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來的時候,我癱在床上數起來了天花板上剝落的白漆形成的垂簾。八尾拿著水壺站在我旁邊,還有個不認識的老師拿著溫度計,一邊在記事本上寫下什麼,一邊抬起頭來查看我頭上的——我這才注意到我頭上多了濕毛巾。
“這個是……?”我試探性地問了句,雖然基本上已經能猜到現在的狀況,但還是確認一下為佳。
“剛才八尾同學發現淺井同學暈倒在床上叫不起來,所以我就過來看一下——你中暑了。”老師語氣平穩地宣佈著事實,“所以接下來還希望你能好好休息,盡早治療好中暑,快些投入到學習中……”
“嗚哇,淺井君醒了喵!”
“……冰袋暫時不要拿下來,等體溫穩定了再去學習,記得要補考各科的測驗。”老師將剩下的話講完,乾脆地走出宿舍房間。八尾把臉湊了過來,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臉。唔,倒是不痛。
“真的在發熱耶。”八尾為我倒了杯水,我一飲而盡,嚥下去的同時感覺到身體裡的某個器官被打開了閥門。
“哈哈……”我似乎找到了充分的偷懶理由,不知是喜是憂,與此同時,腹部一陣飢腸轆轆,我於是問起八尾晚飯的問題,得到的答復是因為提供給F班的食堂已經關門,所以只有水喝。過了一會兒,我有幸在房間裡找到一杯麥茶粉,用涼水沖泡了一壺之後,發現味道已經不對了。原來麥茶粉也會因為潮氣壞掉啊,這麼思索著,又覺得睏了起來。
抱怨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不如在我徹底清醒過來、意識到事情還會更糟糕前再睡下去——畢竟為住宿的地方傷神也是很累的事情啊。
“八尾,我睡了啊。”我向還在房間裡的好友喊了一句,沒等對方回應,就又合眼躺了下來。朦朧之間,有冰涼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額頭,將放置在我頭上的毛巾換了下來。
“淺井君,晚安!”
水放太多啦。我想著,再度睡著。
因為發燒做了奇怪的夢,依稀記得是和很重要的事情有關;之後又夢到在家裡的貓皇帝壓著我的胸口,變得越來越大,最後壓得我不得不醒來,卻發現只是自己的手臂壓到了胸口而已。八尾已經離開了,大概現在正在自己的房間裡休息吧。我看了眼手錶——昨天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忘記把手錶卸下來了,現在才四點多,但我已經有些睡不著,想著乾脆出去夜遊一番好了,就空著手出了宿舍。
明明已經是夏天,但室外意外的冷。天幕比起晚上時看到的還要更暗些,或許是因為宿舍的燈已經全部關掉了的關係吧,能看到北天星辰明亮地點綴黑色天鵝絨般的黎明天空。視界除卻星光之外,什麼也看不清,原本想藉著路燈的光探索下附近的道路,但光源除卻頭頂皎潔無暇的月光外別無他物。
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走到了遠處,再回去似乎有些麻煩了。我所幸留在室外。初見端倪的夏季星空,已經能看到劈開兩側的光帶。最為爍亮的牛郎織女居於星河的對岸。夜空之中,星星自身所帶的斑斕色彩亦呈現於眼前。
波瀾壯闊卻又平靜的景象不過如此。原本因為學業和日常生活所積蓄的疲倦和浮躁,不知怎麼回事被夜空沖刷得乾淨。平日衣食住行皆在被燈光污染和空氣污染覆蓋的城市中,就連最亮的星星也很久沒有看到了,現在看到這樣的光景,令人由衷地沉醉、心生嚮往。我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微妙的涼意令我心下一驚。完全不能想象自己在白天的時候因為太陽的熱度而中暑啊。四肢和頭已經不痛了。等早上來了的時候再去感謝八尾吧。這次真的麻煩他了。
雖然沒做什麼事,但時間意外地過得很快。恍惚間,紺桔梗色的夜空已然開始褪色。沒過多久,就有老師和學生陸陸續續從教學樓中走了出來。這時候我才開始有肚子餓了的實感。我匆匆在人潮趕到之前吃了早飯後,就進了早讀用的自習室。
來的時候太過匆忙,沒能進自習室就病倒了,這還是我第一次進自習室。就在推開那扇虛掩的門後面,看到的景象是——
離講台最近、擺放得整齊的座位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僅僅能在邊緣看到幾個空位。那之後是其他的班級,桌椅的質量依序減少。在最後的是殘破的、刻意為之般的幾排矮桌。
“讓大家看看學生之間的差異。”——原來也包括這樣的情況嗎。
F班的座位上並沒有多少學生,比其他班級的桌椅要矮上一節的矮桌旁也沒有軟墊。啊,糟了,因為是旅行所以忘掉了要帶軟墊,看來是只能直接坐在地上了。我走向F班的自習區,A班的學生埋頭於苦讀,並沒有太在意我。倒是有其他班級的學生反射性地投來目光,但很快就又低下頭去。
被景色陶冶的心情,一下子就溜得一乾二淨。還真討厭啊,不過也沒辦法,這畢竟是自己做出的選擇。我攤開物理參考書,在書上標畫起重點。複習完物理後,再隨意拿起一本文科課本,接著就感覺到疲乏,所幸直接埋在課本裡睡了一覺。
醒來之後,八尾還沒來,大概是還在吃早飯吧。我想著,望向自習室窗外。天已經全亮,白燦燦的太陽被包裹在蔚藍中,發出溫暖卻不刺眼的光線。自習室的講台上已經有老師在做講座,我也沒什麼興趣聽。再過一陣子,有幾個F班的學生偷偷從後門繞過所有班級溜了進來。八尾也在其中。
“你去幹什麼了?”我問道。
“嘿嘿,吃了路邊草!好飽哦喵——”八尾說著趴在矮桌上伸了個懶腰,姿態和神情都活像是隻貓,“淺井君呢,今天早上吃的是什麼?”
我努力回憶今天早上吃的東西,卻發現記憶好像在很久以前似的很模糊:“好像是……食堂提供的味增湯和米飯吧。有蒸蛋。”
“蒸蛋我也想吃!起來得太晚了都賣完了喵!還好吃了點其他的東西,有很好吃的烤肉呢嘿嘿。”所以說你到底是在哪裡吃的啊。回憶起八尾在體育課上追著蝴蝶跑到校外、買了波子汽水和夏威夷長裙的情節,我決定不再繼續細究頭腦給出的答案。但對方卻從懷裡掏出來了印著烤肉圖案的零食,藏在書後面,非常有節奏地把零食一塊塊拋起來再用嘴接住。
原來烤肉說的是點心啊。
“淺井君也吃!”八尾將放在歷史書上後的零食包裝推了過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我從包裝中抽出其中一塊,嚼了起來。雖然說是烤肉,但似乎並沒有肉的成分,味蕾卻被味精和辛辣刺痛得厲害。不過,吃過第一片後就會想吃第二片,某種意義上說這東西是邪道。
“……好想配著茶吃這個。”我又拿起一塊,丟到嘴裡。
“我也是喵!”八尾在立起的歷史課本後轉了一圈,“玩Uno喵?”
“好啊。”我滿口答應。
隨意地用紙牌遊戲耗費完文科的自習時間後,又是幾堂講座。和八尾在一起的時間過得飛快。我為了答謝他昨天照顧我,就出了宿舍樓買了炸麵包給他。之後我因為擅自出行而被老師痛罵,這又是後話了。
F班的住宿條件自然是不可能有獨立衛浴,而是有隔間的沖澡式澡堂。沖洗過後,我回到房間,八尾已經穿著睡衣,在我門前等候。他的拖鞋是小動物形狀的,看形狀大概是狗。
“這個小狗拖鞋很可愛。”
“是貓啦——!”八尾不滿道。我打開房間門。進屋後,我為八尾和自己各沖了一杯維C汽水,隨坐在床頭。又完了幾盤Uno後,八尾將紙牌拋開,在床上滾了起來,大聲喊著不玩啦!然後把頭藏在被窩下。我因為很閒,所以攤開書來看了起來。
“淺井君?”八尾用手臂撩開頭頂的棉被,問道。
“怎麼了?”
“來做點夏天該做的事情吧!”八尾用手掌拍了拍堅硬的床板,說道。
“夏天該做的……”我想到的第一個答案是游泳,“游泳嗎?”話說回來,不知道A班的宿舍有沒有泳池。
“認真的嗎淺井君?”
“……開玩笑的。八尾想的是?”
“當然是!讓人在炎熱的夏日裡也能感受到涼意的怪談啦喵!”八尾撐起純白色的棉被,將自己藏在棉被後,裝作是幽靈一般伸出雙手,“淺井君!來講鬼故事吧!”
“啊啊,原來如此……不過我沒什麼可說的就是了。”我清了清嗓子,“我想想……我不怎麼看鬼故事耶,”我抬起頭時,看到八尾饒有興趣地盯著我看,又不好意思不講了,“嗯……這是我小學的時候在學校裡面流行過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這樣的:在我學校地樓梯間,無論是哪一層,通往下一樓的樓梯階數都是十三……”
八尾在白色鋪蓋下的臉聚精會神地看著我。
“——只要在到達第十三個台階的時候說三遍‘門開啦’,就會在經過樓梯間的門時,看見移動的那種東西,”我盡力壓低聲音,卻對自己講的故事無論如何都投入不起來。八尾倒是十分在意,一雙淺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怪談流傳久了,就會有人想要去嘗試著看看。啊,學校裡面就有三個好朋友,為了看看怪談是否是真實的,而約好在一天放學後待在學校裡。當天放學後,三個人在樓梯間碰面了,等到太陽下沉,就一起說著‘門開’一邊數樓梯階。嗯……這三個朋友,就叫A子,B美,C香好了,三人是很要好的朋友,無論做什麼事都形影不離。這次也是,原本C香對這事情還有些害怕,但因為好朋友A子和B美執意要去看看異世界的樣子,所以也跟過來了……C香跟在兩個朋友後面,耐心地數著樓梯:‘一、二、三……十一、十二。’C香又數了一次,然後發現自己並沒有數錯。樓梯只有十二個。A子和B美聽到後,非常掃興,於是在最後一個階梯上說過門開啦之後,就打算離開,就在這個時候,C香在恍惚間聽到暗處有什麼東西躥過的聲音……正當她感到害怕的時候,卻發現另外兩個人的前面已經站了個恐怖的白衣少女。”
“……哇!那個就是鬼嗎!”
“也可以那樣說吧……C香嚇得臉色發白,A子和B美注意到她的視線,順著C香的顏色看去——那個白衣的少女問道:‘要去這邊還是那邊?要去這邊還是那邊?要去這邊還是那邊?’總共問了三次……吧。”我努力回憶著故事的內容,“A子說:‘你的臉好白哦。’女鬼聽到也露出古怪的笑容,又重複問了一遍‘你是要去這邊還是那邊’……C香嚇得扭頭就跑,路上,擺在走廊裡的為人雕像都好像活了一樣盯著她看……第二天,C香鼓起勇氣回到學校時,卻發現自己的兩個朋友已經沒人記得了。”
“……哇,這樣的結局,好悲傷啊。”八尾說著,將棉被裹在自己身上,不知為什麼讓我覺得看起來像米果一樣。
“還有後續啊……後來,C香撞著膽子,再回到樓梯間數了一次——原來是自己的計數方式出了問題,那個時候的第十二個階梯,實際上就是第十三階。而女鬼嘛……女鬼以前曾是學校的老師,又一次因為意外一不小心在樓梯間跌落,因為怨念而留了下來,一定要帶著學生去那邊……”事實上,我對故事已經記憶不深,大部分情節都已經是瞎編亂造了。
“——嗚,那A子和B美怎麼樣了?”
“啊,這個後來就沒有再提了吧……”畢竟一聽就是杜撰的故事,結局有空缺的地方也是理所當然,“說不定還在學校所連接的異世界裡遊蕩著……”
八尾似乎有些不滿這結局,他拋開肩上的被褥,說道:“那接下來,我來講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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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著八尾送給我的貓玩偶回到家時已經快九點了。
我錯過了一班車,在車站裡等了一陣子,所幸並沒有等得太過煎熬便上了車。八尾在上車後給我發了簡訊。
“我也很愉快哦,淺井君!”
“週一見。”
等我到了家裡時,已經接近九點。母親似乎還沒有回來,我從冰箱裡拿了微波速食,自炊了一番後打開了電視,電視裡正演著不知所謂的電視劇,正好能放著聽聲音。我夾起一口米飯,細細品嚐起來,上面的雞排很好吃,只是米飯有些太軟了。
電視裡演到女主角被陷害時,我吃飽了。因為用的是微波食品自帶的飯盒,所以只是簡單地沖洗過筷子就再沒去管。吃完之後再去洗了個澡。我將毛巾搭在身上出浴室時,看向窗外。樓下的鞦韆在輕風中微微搖擺。
週六過完後,週日則在閒散的氣氛與適度的作業中地度過了。
週一的早上,整理好上學用的東西,我就背著書包去了學校。在電車上,八尾又給我發了貼圖。圖案是只從被窩裡爬出來的貓,上面的字則是“打起精神來!”看到這貼圖,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引得站在旁邊的上班族好奇地看來一眼。到站之後再慢慢悠悠地踩著點踏進校門,八尾則以百米衝刺跑的姿勢從後面追了上來,總算是沒有遲到。
夏日的學院生活也就此正式開始了。
F班的環境連普通的教室都比不上,不要說空調,連風扇都沒有。我因為察覺到氣溫的變化,把墊子替換成了竹席,毯子也拿回家了。不過空氣還是熱得要死,真是無法想象盛夏的時候該如何過活;教室的氛圍被老師講課乏味的腔調染上懈怠之氣,學生不是在睡覺就是在打牌,也只有那幾個到了F班還不死心的人在繼續做筆記吧。八尾趴在矮桌上,艱難地用鉛筆畫著烏龜,這時,夏季的第一聲蟬鳴響了。
“哇——我好想去捉蟬喵。”八尾從矮桌上支起身子,望向窗外已然郁郁蔥蔥的樹,“淺井君,離體育課還有多長時間啊喵?”
“還有兩節課吧……”也就是在最熱的中午時段,我思考起要怎樣裝病才能更為巧妙地躲過體育活動,八尾聽後洩氣皮球般趴了下去。老師無味的聲音比催眠曲要更有效,只是隨便聽聽就能讓人生出睏意,我於是睡了一覺,然後又被熱醒,醒來時,八尾已經完成了貓與烏龜賽跑的小故事。
“這個是什麼啊……”我問八尾,後者聞聲像漫畫裡受驚的貓一樣向後一退,隨後才抬起頭來看我的眼睛。
“是一直在畫的兔子媽媽和貓咪的故事,現在已經連載好久啦喵。”八尾說著撓了撓頭,我看了眼被他用彩筆涂得滿滿的課本,評價了句很可愛。得到這個回復,八尾似乎蠻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就不再將話題聚焦在他的課本塗鴉上了。
*
體育課結束後,全校的學生被叫到禮堂。人群在等待中發出嘈噪的不耐煩抱怨,向著遠處一看,A班的學生基本正襟危坐地等著有人上台來講話。剛剛跑完一千米的我和八尾癱軟在椅背上,直到校長上了講台,事情才有好轉。
——真熱啊,為什麼偏要在這種天氣裡把大家叫到同一個地方呢。正當我想著的時候,麥克風那頭的人大聲說道:“……所以,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內,大家就要在校外進行強化合宿了。”
……?我看向八尾,對方顯然也因為這個信息而感到詫異,至於是悲是喜就不清楚了。校長似乎對自己所講的話引發的效果而得意洋洋,毫不在意人群中的騷動,繼續說了下去:“宿舍的條件將根據格外的成績來決定,大家有沒有感覺到更有動力?”——才怪啊,突然之間在說什麼呢,現在可是學期進行中、甚至可以說是剛剛開學,現在搞什麼合宿不是會讓人軍心大亂嗎?我原本以為四周的人會稍稍有點反應,卻發現這件事似乎造不成什麼特別的影響,八尾倒是很興奮地樣子,說著:“能好好玩一下了!”不過,這份喜悅很快就被講台上的人澆滅。
“這次合宿是為了讓大家了解水平之間的差距,是次為了學習機會而舉辦的合宿,還望各位能認真對待,得到進步啊!”還沒等校長說完,講台底下的人潮便發出失望的聲音。八尾也完全失去了剛才興奮的表情,愁眉苦臉地看了我一眼。
“沒辦法好好玩了呢喵……好想釣魚喵。”
“合宿之後一起去吧。”我向他提議。
“好啊好啊!”八尾又來了精神,馬上恢復了活蹦亂跳的姿態。這傢伙還真好懂。過了一會兒,他因為糾結起來午飯要吃什麼而開始拋起硬幣。之後又因為校長講的事情太過無聊而繪製了人生遊戲棋盤。
仔細一看,棋盤上的全部都是好事。於是我就加了幾格“車禍”和“破產”,結果自己在玩時頻頻走向負面影響的事件。等到我第二次破產時,八尾已經是第三次人生,正在和一位不知道設定如何的小姐結婚。
*
合宿的地方離市中心很遠。
老實說,我真的不想在週六的時候背著行李這麼辛苦地參加合宿,要是能躺在阿拉丁的魔毯上飛過來就好了。可惜的是,世界上並沒有那麼便利的事情,非得靠著自己背著裝了幾公斤衣物的行李袋不可。我汗流浹背,在夏日的晴日下艱難地前行,眼前的景色都要因為熱度而模糊了。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在家樓下的遊樂場時玩的景象,隨後回憶一一浮現在腦海。
敬啟,天國的老爸,你兒子我馬上就要因為這夏天的溫度而飛上去和你在一起了,不用感到孤單。家裡的一切都很好,不需過多牽掛——我用襯衫的袖子擦拭著額頭,瞇起眼來看著被過於灼熱的陽光蒸烤的一切。前方是個面熟的女生,粉色的長髮鬆散地披在腦後,看起來就很熱。我背著行李,少有地向對方打了個招呼。
“啊……同學……?”對方看到我的臉後,似乎想不起來名字,於是在說名字的部分時刻意小聲糊弄了過去。其實不用這樣的,因為我也記不起來她的名字。
“我是同班的淺井良仁。你的名字是?”我問道。
“春日居系……”粉髮的女孩子撓了撓頭,“淺井同學……?你記得老師說了要帶什麼嗎?”
“洗漱用品,衣物,和學習用的東西……”
“嗚,好像忘掉了什麼,又好像沒有忘,早知道就把清單寫在麵包上吃掉了……”那又是什麼方法啊,“今天好熱哦……”春日居同學說著,將黏在後頸上的髮絲微微撩起,“好睏……”
被她這麼一講,我也被傳染了倦意,大概是被強烈的陽光曬得。到了目的地或許有睡覺的地方便成了前進的動力,我為自己發現的偉大願景而感到自豪,為了快點到達而加快腳步。望梅止渴不過如此。過了一會兒,被綠蔭環繞的純白色建築群展現在眼前,這裡大概就是合宿的地點了吧——春日居同學的臉上露出終於鬆了一口氣的懈怠表情,我想我臉上也是如此。另一面,站在建築群前方的,是熟悉的身影——八尾穿得好像雜誌上的男性模特一樣,正衝著我們倆招手。
如果我是女孩子,大概會有片刻對八尾這副打扮感到心動吧。八尾雖然很適合女孩子的衣服,但穿起來男裝也不會讓人覺得奇怪。我對少女的品味知道得少之甚少,但還是覺得八尾的打扮很像我母親喜歡的電視劇裡的鄰家弟弟。
“淺井君!”八尾小跑著過來了,說起來,這傢伙都不會覺得熱嗎,“我們的宿舍被分得很近!”他說著指向幾乎淹沒在灌木叢裡的一塊白色告示牌,上面像考試成績的公告板似的排列著房間的房號。我在名單的最尾看到了我和八尾的名字。
“六號樓嗎……”我抬起頭來四處張望起建築群,最接近我們的建築看外觀而言,似乎是用作前廳一途,相對其他建築來說,要更為華麗,也更寬敞,卻比較矮;比鄰的白樓看起來雖然質素,卻明顯經過更好的設計,其建築外表利落大方,且裝了特殊玻璃,從外側看不到內部,大門則是視飄玻璃和金屬製成,玻璃在陽光下曳出七彩斑斕的光影。
“哇……那個是A班的宿舍吧?”八尾小聲問道,我讚同他的看法。再向四周一望,其他樓的外觀明顯要比那棟漂亮的白樓低一個檔次,並且循序越發普通,而在破舊的幾層公寓之後,則是看起來完全像是鬼屋一般的平房。
“……八尾……”那個該不會就是我們F班的宿舍吧。我將後半句話吞了下去,看向身邊的朋友,卻發現八尾完全興奮了起來。
“太好了!是可以探險的地方呢!淺井同學,我們有事情可做了!”八尾擺出印第安納瓊斯般的姿勢,一臉鬥志盎然地拉住我的手,拽著我快步前行。這個人真是無論什麼時候都能保持向上樂觀的姿態啊,真是不好對付,我最怕做什麼事情都鉚勁的傢伙了。
雖說如此,有幹勁的傢伙也並不惹人討厭。
走近一看,坐落在所有建築後方的平房果然很不得了,簡直是可以直接去拍鬼片的級別。無論是看起來已經沒有幾片的房瓦,還是殘破的窗戶,都像剛剛經歷過龍捲風,從外面依稀可見走廊上已經有不少學生,八尾的興奮度於是大減,不過還是小跑向平房的方向。我跟在他身後,拖著行李,等他打開宿舍的門。
走廊上四處是破爛的木頭碎片和不知道從哪裡掉出來的木欄,光是看著就讓人沒有走進去的慾望,建築本身露出的拒絕外人姿態完全是廢墟的樣子。八尾絲毫不受影響,反而更為高興了,并拿出手機來拍照——
“淺井君,來,笑一個。”我還未理解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聽到咔嚓一聲。八尾十分高興地將照片發上了推特。
“八尾。”
“嗯?”八尾回過頭來,碧綠色的雙眼注視著我的眼睛,“怎麼啦淺井君?”
“下次要拍照的話,和我說一下。我準備一下表情。”
八尾一愣,隨後哈哈笑了起來:“沒問題喵!”——真是敗給這傢伙了,我這麼想著,根據事前老師發的指示一般看向走廊的盡頭——一張與旅館殘破的四壁極為相稱的辦公桌後,坐著形如枯薧的老人,臉上的表情完全遮蔽在廢墟的陰影中,只能看到從眼眶處延伸而出的細密紋路,乾癟的身材看不出性別。
“老爺爺!”八尾小跑著走過去,“我和這個人住在相鄰的房間!啊——我看看,分別是三十五號和三十六號!”
老人聽後指了指桌子上剩餘的鑰匙,桌子沒有清理乾淨,上面有黏糊糊的油漬,看著就讓人不舒服。八尾拿起其中兩把,扔過來了一把給我,并大聲謝過了坐在那裡的老管理員。隨後,我們在走廊上分別,進了各自的房間。
隨著門吱呀一聲打開,我聽到了小動物四散逃竄的聲音。我一邊想著“不至於吧”一邊將行李箱放在床旁邊——屋內的家具意外的是西式。簡單地整理過行李後,我大概明白過來兩點。
一是這地方有跳蚤或是虱子。
二是八尾無論穿什麼性別的裝束都很合適。
三是我大概中暑了。
思考清楚這兩點(?)後,我在床頭坐下。行李袋裡有防蟲液,但我真的懶得走過去打開,所幸倒在床上,在可愛小動物的陪伴下睡一覺。再一看,眼前的視線已經模糊得要命,根本不知道哪裡是天花板、哪裡是床頭。
“……好痛苦,總之先睡一覺吧。”我喃喃著,合上了眼,不知道隔著幾個房間,有人放起了江南style。
【年齡操作】
肉塊囁嚅著、掙扎著,向著那塊溫暖的地方去了。對方毫無保留地張開雙臂,眉頭亦不皺一下,包容著肉塊的存在。同樣的,肉塊在它模糊的驅殼與感知界限中,和青年融為一體,獨佔著對方結實的手臂,并分享著白髮青年胸腔內的搏動。它粘稠的表面撫上青年暴露在外的皮膚,并輕輕地、以不痛不癢的姿態摸索著青年的肌膚。
西拉夫抱著那東西,與抱任何其他嬰兒無異,空閒出的手輕輕地拍著他認知中的肉塊的後脊,并想象著被什麼東西碾碎了腹部的幼童。過了一會兒,那肉塊發出尖銳又沙啞的一聲,并向著西拉夫的方向,蠕動著鼓起一個小丘。
“是要我嗎?”西拉夫輕聲問道,搖晃起胳膊中的東西。那生物很脆弱,沒有骨骼,也沒有包覆在外的表皮,能稱得上是肌肉的東西亦少之又少,可它顯然很喜歡西拉夫的這個舉動。西拉夫猜測眼前的舉動大概是個嬰兒正向照顧他的人探出好奇的手,於是他也伸出食指觸摸起那突出的囊塊。
肉塊與他的手指勾在一起,西拉夫能感受到那東西內部的柔軟和粘膩的體液。“認得我嗎,我是西拉夫,是天使。”他像任何一個父親教孩子說話似的說道,卻並不確定肉塊是否能聽懂自己所說的話。事實上,生物並沒有能說得上是眼睛或是耳朵的器官,勉強能看出或許曾向著某方向進化的突起,那不過是蒙上一層表皮的肉瘤罷了——其下青黑色的東西緩緩轉動著,似乎想回應西拉夫的舉動,卻止於一聲喘息。不論是誰來看,生物僅僅是一團腫脹又皺巴巴的肉罷了。
西拉夫又重複了幾遍告訴對方自己名字的行為,肉塊在他懷裡鑚動著。西拉夫隱約感覺到對方欲要掙出自己手臂的意願,但地板太涼了,孩子在上面爬會著涼的。他輕輕哼唱著不知什麼時候聽來的搖籃曲,腦海裡卻是尖叫與肉體碾碎之聲混雑在一起。肉塊在他的歌聲下安靜了下來,軟乎乎地癱在他臂彎中。“好乖。”西拉夫回憶著自己曾見過的年輕母親哄孩子的景象,像著肉塊說道,肉塊發出一聲微弱的叫聲。
“███”那聲音的音節與音節間的界限被模糊了。西拉夫還是頭一次聽到對方的“表達”。孩子有學習講話的意願是應該獎勵的,他想,於是舉起那羸弱的生命,在對方的表面上輕輕一吻,肉塊顫動起來——他猜測那是嬰兒咯咯的笑聲。西拉夫漫不經心地抱著那生命,在純白色的房間內走動起來。“你叫什麼?”他問肉塊,顯然對方並沒有回答他的能力,可西拉夫眼角的餘光撇到方才拿出肉塊的玻璃箱角落,有個寫著“安特”的名牌。
“安特……安特是嗎?”他重複著這個名字,“得找些東西……找些東西餵給他……”得給他吃點什麼,才能讓他好好地長大,就像在戰場上的野犬幼獸必須在父母的指引下啃食尸體才能活下去——西拉夫想著,擺弄起玻璃箱旁的輸液管。看起來,那便是生物的獲取營養的途徑。肉塊並沒有明確的嘴,更沒有支撐消化器官的骨架,唯獨一張不知何時擴張開來的細小嘴巴微微張開,好像在索取什麼似的。西拉夫將自己的左手食指放在那張嘴裡,讓安特允吸。很快,那東西緊緊纏起自己的指間,在其內部滑膩的某個器官舔舐起他的手指。
“好的,安特,我們離開吧……”西拉夫抱著那東西,推開實驗室的門。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扼死柔軟幼兒的衝動,在肉塊的額頭上輕柔一吻。
“差不多就在這兒——島不大,馬上就能知道哪兒是哪兒。”
亞哈謝穿著一身維修用的工裝,跟在維修處的若望身後。後者喋喋不休個不停,一邊解釋著維修處要做些什麼,一邊踢著路邊的石子。過了會兒,若望回過頭來問:“你學過修東西嗎?”
“會一點。”亞哈謝如實答了。若望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情況。
“現在要去學校修電器,你可以先看著——你懂電路嗎?或許你可以在我這裡學學看技校的那套。”
“好啊,我想會很有趣。”
又沒話了,亞哈謝想。若望倒也不在乎,只是加快了腳步,好快點到目的地——學校建在旁邊的礁石上,要靠橋過去。橋不長,只需步行便能到達,橋柱被灰色的海水吞來吐去,發出唰唰聲響,剝落的漆使得橋顯得疲軟頹靡。
若望領著他到了學校——進了校門後右邊的走道。整個學校看起來灰暗朦朧,籠罩在不知哪兒來的陰影底下,樓道照不進光,要是夏天,恐怕會挺舒服的,現在只讓人覺得悶得慌。亞哈謝見到樓道那裡已經站了個神父,至於孩子——小孩子、大孩子、還有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少年,不少在跑來跑去。那神父一臉愁容地看著這景象。見到亞哈謝和若望來了,便露出來得到救贖似的目光。
“維修處……你們好。”他朝著他們做了個頗有禮節性的動作,“情況已近告知了諸位,還麻煩你們能修好損壞的電器……”
“是羊們破壞的嗎?”亞哈謝問。
“……我問過他們,所有人都答沒有。所以我想,確實沒有。”神父說道。亞哈謝有幾秒為對方的愚蠢愣了神——再怎麼說普通的損害也不可能讓電器全部失靈,難道有人聲稱他們沒有做壞事,就能完全撇清他們的嫌疑嗎?
“嗯,既然這樣,那我想是沒有吧。”若望嚼著釘子,滿不在乎地說著,招呼起亞哈謝跟著他去看電纜。窗外,是副礁上孤零零的燈塔,白天看起來僅僅是一束長桿。白髮神父再沒說話。
電箱在建築外幾丈遠,灰色,一人高,光看外表顯得破舊不堪。
亞哈謝站在一旁提著工具箱,一邊看若望檢查電線——後者則拿著手電筒,照著內部,時不時說上一兩句:“你的能力是什麼?”
“穿墻術。”
“那豈不是很方便,上廁所不用經過門……”
“說是那麼說,但我只能控制身體的一部分,做不到完全穿透。”亞哈謝回答,得到這個答案,若望不置可否地嘟囔了一聲,“我還以為牧羊犬都能感覺出來。”
“我沒有那麼敏感。”若望像是在宣佈什麼了不得的事似的,頗有幾分得意。亞哈謝沒再回話,若望也就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了起來,不外乎是島上的陳芝麻爛穀子。說得久了,令亞哈謝感到有些不耐煩,就連應付的回答也不再支應了。若望修起東西來手腳極其浪費,雖是維修工頭子卻亂用金屬線,亞哈謝不喜歡這種做派。
“你父母是做什麼的?”亞哈謝問。若望似乎為唯一的談話對象回了自己話而興奮。
“他們是海商,公司的名字我忘了——你呢。啊,把那個遞過來。”若望指著維修工具箱裡叫不出名字的工具,“你父母是做什麼的?”
“不知道。”亞哈謝說著直接將工具箱遞給了對方,若望有些不滿地挑了挑眉毛,但沒說什麼,拿了東西就轉頭繼續工作,“我養父是乞丐。”亞哈謝想了想,又補充道。這個回答讓若望嚇了一跳。
“我很抱歉。”
“別——我又不認識他們。”亞哈謝答道。若望點了點頭,又埋頭於修繕檢查。沒過多久,檢查做完了。若望叫亞哈謝去吃午飯,亞哈謝也就跟著對方一起回了島中央——比起早上,街上的太陽要耀眼的多,燒得人頭有點痛,眼睛有些看不清事物的輪廓。
在那裡他與一群高中男生擦肩而過。硬要說,他對這群同齡人還說得上是羨慕。錯過了適齡教育,高等教育對亞哈謝來說變得有點困難,所以才在維修處學著工作的技巧。也因此,他多看了他們幾眼——硬要說,其實個頭或是顏容都相差不大,只是那群孩子還帶著學院裡的氣息。然後就在那兒,他看見人群裡過於耀眼的那個人。
比自己要稍矮一點,暖色的頭髮翹起,看起來有幾分蓬亂,在陽光下照射得出奇亮眼;更為象征性的,大概是臉上的微笑吧。
剎那間世界停滯,地幔翻動,龐大的星體將此刻、頭腦、心臟撞得什麼都不剩。
“木星……?”亞哈謝喃喃地看著那個在一群男學生中間的身影。亞麻色頭髮的少年與他記憶中的有些許不同,但那確實是他所熟悉的樣子。無數個夜晚的魂牽夢縈,此刻就在眼前,夢幻得比任何想象都要真實。心臟已經失律,在撞擊著胸口和肺部。過去已死亡的某部分,猛地從地下探出手,嚎叫著要從死地復燃。
想要沾染、想要得到、想要佔有的心情,無限地擴大,將少年的心緒攪得爛透。胸腔抽動著,令心鼓不復安寧。
木星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而是有說有笑地跟著其他學生一起回到學院的方向。亞哈謝在幾秒鐘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忙快步離開了。
確實是木星,是他沒錯。自己不可能記錯那張臉。
畢竟,已經等得太久,也找得太久了。
驚訝與喜悅的感情蓬勃噴湧而出之後,亞哈謝感到自己的心臟又恢復了冷靜的旋律。若望叫著他的名字,喊他去吃飯。雖然已經入了冬,街上的太陽卻亮眼得刺人,一時之間將頭腦蒸得失去思考能力,在那片熱氣裡,亞哈謝想著,要製造起一次見面的機會。
仿佛只有這般才能得到救贖。
【Warning:角色表達ZZ傾向觀點/角色觀點非作者本人觀點】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4615/】
另外提到的小說是【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4/】
六
和室之內了然無聲,迷亭彌助拆開帶回來的土產,捏起一個塞入嘴中,大口嚼著,吃完再吸起杯中的茶水。信樂未對此舉產生什麼反感,只是看著對方吃。彌助吃完後,隨意地躺在和室的榻榻米上,一手支頤,一手捧著茶杯,大概是覺得氛圍過於安靜,彌助又開口說:“近來事情還真是多啊。”
“無論是誰都能感覺到吧。”迷亭心不在焉答。
“哪裡,我可是剛從鄉下回來,沒想到城市裡氣氛已經如此凝重。國外在打仗,國內竟然也是這副德行,這可是完全沒想到的。還是從車夫的嘴裡知道,前幾天有軍隊遊行呢。據說,遊行的隊伍裡也有不少半妖在……”彌助說著,露出一副惶恐模樣,似乎在害怕這時有個半妖跳出來,不知為何,這表情讓迷亭感到有幾分可笑。
“半妖也好人類也罷,有趣就行了吧……說到近日的種種風波,我倒是從一個賣魚婆那裡知曉的。”
“哦?你向來喜歡胡扯些東西,該不會這次說的也是撒謊吧?”彌助抬起眉毛,“不過是個賣魚婆而已,又怎麼會知曉天下大事。”
“你可別小看市井小民的智慧呀,彌助兄?那賣魚婆的人脈可是很厲害的,”迷亭信樂說著,以食指敲擊起茶杯的徑口,將茶杯當成缽盂似的敲著,“雖然是個老婦人,但知道的東西多得去了,哪怕不識字,也能對○事說上幾句,還條條是到,聽起來頗有道理,比起報紙、雜誌上的青年文學家所講,也分毫不差呀?更何況她人生經歷不知比那些鼓吹戰○的學者要多多少倍。我前些日子去買鯖魚,聽到她與熟客對話,被那超凡見解嚇了一跳。”
“怎麼可能。”彌助不以為意地笑道。
“怎麼不可能了,彌助兄,你太小看人啦。”迷亭說著,捧起茶水,啜飲上一口,“‘政○’又不是什麼難事,只要想做,誰都能說上一嘴。”
彌助皺了皺眉頭,評價道:“是你太小看國○大事了吧,這可不是黃口小兒的兒戲,也不是你擅長的鬼扯,可別把它想得太簡單啊。”
“哪裡,套上別人給的衣服,就誤以為自己成了大人的稚子,可是數不勝數啊。”迷亭答道,彌助似乎不大喜歡這話題,就再沒接話,過了一會兒,突然又開口了,這次講的,卻是另一番事情了。
“我在回來的時候看到門口有個信封,就撿起來一看。沒想到裡面竟然是張舞會的邀請函,不知道是哪位來寄席聽落語的少爺小姐落下的。”彌助說著,從懷裡掏出個信封。迷亭挑起眉毛,生出種奇特的戲弄心。彌助並未察覺,還興高采烈地抽出其中被金色墨線點綴得華麗的卡片。
“雖然是幾個月後的事,但現在開始找舞伴也不遲;看起來是名門的舞會,若是能找到舞伴就可以去。”彌助道。
“彌助兄這副尊榮,得到花樓花錢才能請到舞伴。”信樂評價道,被彌助白以一眼,“我也想去,彌助兄,你看我跟你過去如何?”
“這邀請函上寫著只能一對男女入場,你就在寄席喝喝酒過七夕吧,舞伴我會想辦法,不勞您費心。”彌助收起信封,一臉譏笑地望向師弟。
“那就麻煩彌助兄你穿身女子的衣物,戴頂假髮,化名做哪家的大小姐隨我去吧,好不好?”
“師弟你這是在說笑吧,我的容貌你又不是不知曉,怎麼可能假裝得了大小姐。”一向不願提起自己容貌的彌助,竟然自嘲了起來。這景象也實屬罕見,令信樂更感到有趣。
“那就我男扮女裝,和彌助兄過去如何?這樣彌助兄也不必去花樓用錢買人,又很快就能找到舞伴,豈不是一箭雙雕?”
“去去去,我雖然長得醜,可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自己照照鏡子看看,要是女子長成這副樣子,你父親恐怕會因為嫁不出女兒而上吊自殺……不,應該是想盡辦法將女兒嫁到別人家去,這樣就不必總是見面。雖說我也不是不能帶你去,可這樣的舞伴也太丟臉了。”彌助說著擺擺手,叫信樂快些了卻這個念頭。
“大概是因為我總和彌助兄在一起,久而久之就誤以為自己是美男子了吧。也罷,我就讓你看看我的本事如何,彌助兄?”信樂將雙手放在矮桌上,張開兩臂、趴在其上,“我向你打保票我也可以參加舞會,怎樣?”
“哦?我可沒空理你,要是你進了會場,我也不會說什麼的。”
“而是和華族、富商相談,是吧?無妨無妨,反正我就告訴你,我能進去便是了。你就看著吧,彌助兄,到時候可別驚到下巴就好。”信樂故弄玄虛地擺擺手,卻成功激怒了師兄。高大健壯的落語家抿了抿嘴,又瞪了他一眼。
“你又沒什麼門道拿到邀請函,怎麼進舞會?肯定又像往常似的,胡說八道罷了,我告訴你,我可不會再受騙上當了,你也好自為之吧。”
“我什麼時候在這種事上騙過你?事情承諾了,我就不會反悔。至於承諾外的,有不少事情我確實是在騙人,死後進了拔舌地獄,我也死得其所,唯獨承諾絕非謊言,你看怎樣?”迷亭信樂站起身來,彎下腰,看著倚躺的彌助。彌助被這舉措嚇得一時瞪大了眼睛,又想起平日迷亭確實沒在承諾上反悔過,答應的事情絕對會照做,於是趴在地板上,輕輕笑了起來。
“好,那你就去吧。要是我攜著舞伴,到了舞會會場,卻沒看到你,那你就永遠失信於我了,從此你再說什麼,我都不會再信。如何?”彌助等著對方失敗,也因此話下了重口。信樂毫不緊張,神色如常,笑著給彌助添茶倒水。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絕對會辦到。你要是去花樓找姐姐妹妹,記得找個不那麼漂亮的,不然一下子就會讓人起疑的。”
“我要怎麼找舞伴,就不關你事了。再說,別那麼肯定我就一定得去花街找人才能有舞伴啊!給我放尊重點!”彌助拿起梅花折扇,敲了敲信樂的頭,後者不躲閃,乖乖被師兄敲頭,過了一會兒,彌助又說,“去練練新段子吧。”
“彌助兄,你演段子的時候,注重與觀眾的互動。”迷亭信樂再喝了一口茶水,“我前些日子被師父訓斥,要我在這點上向你學習,你可否向我演示演示?”這話似乎十分受用,迷亭彌助聽得眉開眼笑,兩道濃眉下的眼睛瞇成縫隙,馬上擺出長輩的派頭。
“我在高座上時,只是想著怎樣表演更好,縱然在時間、場面的控制上,彌生要做得更好,但將事情融到觀眾的日常生活裡,這點是我擅長。開場的時候不是要寒暄幾句嘛,挑點近民生的話來說就好,場子一下子就能暖起來,再來,就深入主題。挑的話嘛,自然是要能引進主題,也不可能每場都是一樣。可這,也是落語的魅力所在啊!”彌助做著頗為感慨的模樣,歎了口氣。
信樂思索了彌助所說的話片刻後,又說:“原來都是些老生常談,算了,我大概了解了。”
“你……”彌助氣得一時語噎,但想想師弟向來心直口快,又覺得沒什麼可生氣的了,“我倒是覺得你的落語還蠻有趣的。”
“嗯?”信樂抬眼看向彌助。
粗壯的落語家清了清嗓子,好為自己的話添點懸念,卻被信樂冷眼看了一眼,頓時沒了底氣:“你的落語有種讓人專注的特質在,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反正也很吸引觀眾就是了,雖然在與觀眾交匯的部分有些過於生硬是弊病所在,但那也是因為你太集中于故事。彌生擅長控場,在這方面可以用天才來形容,也符合迷亭派過往的標準,但要我說,在控場這方面,你雖然火候欠佳,可也不差,你還年輕,說不定能超越彌生。”
“還以為你是要說什麼……我就實話實說好了,我是比不上彌生兄的。”信樂飲盡茶水,“彌生兄他會成為真正的大家,我嘛,僅僅沉醉在講故事裡就心滿意足。六代目迷亭長助必定會是彌生兄,這點已經板上釘釘。我覺得,彌生兄理應得到那樣的位置,我心服口服。”
彌助張口又想說點什麼,信樂卻突然站起身來,看了眼墻上掛著的西式吊鐘。
“我想起今天約好和蒼海兄喝酒,就不練段子了。彌助兄,回見?”
“走吧走吧。”彌助並不留人,只揮揮手,迷亭信樂笑著拉開和室的門,走了出去。
七
小巷裡面過不去車子。迷亭信樂付過車費後,徒步行走在兩壁狹窄的間隙。箱子的地上堆著墻角放了幾個雜物箱,也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或許是因為照不到太陽,能看到墻縫上生了點青苔,再走幾步,降下的夕陽又恢復赤紅色,被樹木簇擁著的萬川閣同樣染上那種色彩。
迷亭信樂推開古董店的門扉,自己想見的人並沒有在店裡。櫃檯前坐著的,是個淺色髮色的少女,一頭長髮同樣染上夕陽的顏色,在光線下看不出原本的髮色。少女似乎是聽到開門的聲音,抬起頭來,看向迷亭的方向。一朵從眼窟中伸展開花瓣的盛放花朵突兀地覆蓋在右側的臉頰上,昭示著少女並非人類的身份。
“你是蒼海兄的店員嗎?”迷亭問到,少女點點頭。
“我是若江悠芙,您?”
“我是迷亭信樂!麻煩的話,幫我叫下蒼海兄吧,他約好了今天和我喝酒。”迷亭說著,“可以嗎?”
“……是,請稍等。”若江小姐鞠了一躬,身影在櫃檯後的樓梯隱去了片刻,再出現時,帶來了著青色羽織的男子。迷亭與對方寒暄過幾句後,兩人一起在店裡坐了下來,若江小姐拿來喝酒用的杯子,迷亭則拿出帶來的酒,為蒼海和自己各斟上一杯。清涼澄澈的液體在杯中漾起微波,馥郁的酒香飄散而出。
“蒼海兄的稿子寫完了?”迷亭之前曾從談話裡知道,秋葉蒼海會為文學雜誌寫稿子。迷亭雖然不大愛鑽研學問,卻對有趣的故事情有獨鐘。認識蒼海後,也有了買雜誌的習慣。
“昨天晚上交稿了……”蒼海說著,拿起酒杯來小酌一番,“這次有點緊張。”迷亭點點頭,看到蒼海身後的少女聽到這句話後,不知為何臉上漾起一陣笑意,便無端猜測起當時的情況。蒼海喝完一盅,隨將陶製酒杯放下,器皿觸到桌面,發出一聲脆響,又打斷了迷亭對蒼海與稿子的猜想。
“店裡的那位姑娘是?”迷亭問,注視起杯中酒水。
“若江君嗎?前些日子成了我店裡的店員,幫忙打理店鋪,有這樣的幫手,方便不少。”蒼海道。
“啊,在臉上做花道還是頭一次見,有點好奇。感覺很時髦。”迷亭喃喃著,隨即又想起什麼,卻沒說出口。蒼海兄是看到落巢雛鳥便會撿回家、養起來的人,這點倒是早就知道了。聽迷亭這般評價,蒼海藏在酒杯後面的嘴角微微上揚起來。迷亭啜飲著酒,又說:“說到時髦,我真喜歡在帝國劇場外掛著的廣告畫。”
“嗯?信樂君原來會看新劇嗎?”蒼海略有些詫異。
“新劇,歌舞伎,還有其他的表演,我都會看啊,表演都是表演嘛。不止如此,我還會看同一劇團的同一劇目好幾次呢。”迷亭道,“東西倒是沒學到,唯一能明白過來的,是日本對系列化的喜愛根深蒂固。”
“系列化的喜愛?”
“蒼海兄在為雜誌寫小說,我就以蒼海兄寫的故事作為例子好了,失敬失敬……以上次那篇在《異言》上刊登的《水引》為例,蒼海兄寫的小說因為人氣旺盛,而被……說是松竹梅吧,被松竹梅相中,要改編成其他類型的藝術。哎呀——於是《水引》這篇小說,就被各式各樣的表演者讀了一遍,然後進行對各自表演類型適合的改變——以落語為例,啟助會變成個蠢漢,故事的結局也會變得稍稍向上;若是新劇的表演嘛,啟助大概會是個能降妖除魔的——等等,是不是加入個能降妖除魔的角色要更好?啊,總之新劇賦予主角一種能與妖魔抗衡的正面力量,於是啟助非但沒有蒼老,還安然度過一生——我說的就是這樣的系列化呀。抱歉,蒼海兄,將你的故事改得面目全非。”
“倒是沒事,我覺得這很有趣。誠然,系列化是如此。你想說的,就是被扭曲了本意的藝術吧。”蒼海為自己斟酒。
迷亭點點頭:“正是!”
“這麼說來,也常有讀者扭曲了所刊登的小說的本意,又或問我是否是完全相反的意思。”蒼海又喝起酒來。迷亭還未細數對方喝過的杯數,只知道已經不少,於是自己也將杯中物一飲而盡。過了會兒,蒼海又說道:“無論是藝術,還是其他事物,經由不同的人所見,就會變成不同的事情,也因此才會有不同的觀點吧。”
“啊,這倒是,黃口小兒與垂垂暮年的老人所看到的《○國志》,必然是不一樣的。不過,藝術本身也會因觀眾反射的眼光,而改變自身……”酒勁略有些上頭,迷亭在桌旁支起自己的臉頰,“蒼海兄寫的是小說,所以,在這方面受到的影響想來比較小。落語呢,就有根據客人的素養,而在段子裡加上不同句子的說法了。要是是低俗的客人,就多加點黃段子,諸如此類。”
“原來如此,外國劇作家莎○比亞在寫其劇本的時候,字句間也有相似的特性。劇本內會有為市井民眾準備的橋段,也有為貴族而加入的希○典故,更會特意為權貴而佈置高歌特權者的情節,仔細想想,也是相似的事情,大概無論何處的表演藝術,都有這種特性吧。”蒼海說著,輕輕搖晃起手中的酒杯。迷亭帶來的酒瓶此時已經見了底,蒼海便起身去拿自己的藏酒,再為自己與迷亭盛滿酒杯。
“蒼海兄,莎○比亞是?”迷亭再執起酒杯,這次卻怎麼也有些喝不下去了,於是呆呆看著蒼海發呆。對方似乎還沒生出醉意,膚色並未起什麼變化,甚至繼續拿著酒杯酌酒。哎呀,這可糟了,原本只想小酌一番……迷亭想著,繼續注視蒼海清秀的五官。
“是不○顛過去時代的劇本作家……信樂君?”
“怎麼啦,蒼海兄?”迷亭疑惑,眼中卻只看到蒼海的臉了,什麼傻○筆牙和不○顛一時間全部拋到腦後,只剩下秋葉蒼海雙目中兩潭深千呎的水,游不出去。
“你臉紅了。”蒼海道,水面——好像被打破了,迷亭竭力使自己從其中出來。
“大概是喝酒喝得,既然如此,我就不喝啦。”迷亭放下酒杯,“攀附權貴的庶民藝術……要是再過不久,被要求讚美○國○府,也不是什麼怪事吧……”
“藝術向政○低頭、被政○所利用,是免不了的事情。”秋葉蒼海道。
“……話雖如此,我卻覺得那根本就是被政○強姦啊,觀眾又不是……啊,正因為不是,所以要被傳播那樣的觀念……”迷亭道,話畢,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過分了,又開口,“抱歉,蒼海兄,我大概是真喝多了……”
“能看出來,稍後喝點茶水解酒吧。”滄海道,迷亭眼前的景色已開始模糊起來,聽到對方的聲音,又從昏沉中抬頭。
“蒼海兄?”
“嗯?”被叫了名字的古董店主人略帶不解地應聲,迷亭張開嘴,卻又忘了自己想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說出一句。
“我想演出能讓觀眾看後真心實意地會心一笑,讓世界變得明快起來的落語。”
八
佐條太郎任管事一職,負責管理家中事務。幾個月後將在七夕舉辦場舞會,宅內人手不夠做舞會侍者,因此在外招聘。此刻,佐條正坐在桌後,等待著應聘者前來。
進門的男人自稱是新原厚繼,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有頭介於栗色與灰色間的短髮,或許是因為髮質的關係,稍稍有些蓬亂;身上穿著普通的和服,衣服似乎已經有些年頭;唯一能說得上特殊的,是臉上所帶著的笑意,和一種奇特的愉快情緒,除此之外,無論年輕男子哪裡都看起來很普通。
“你的名字是?”佐條問道。
“是!我是新原厚繼,聽說府上要舉辦舞會,便來應聘侍者一職。”新原答。
“年齡?”佐條又問。
“二十一歲了。”新原不慌不慢地答道。
“有過做侍者的經驗嗎?”佐條從名冊後抬起眼睛,端詳起進來的年輕人。
“沒有,只做過僕役。”
“沒有經驗……那麼,你是為什麼想要來做侍者的呢?”佐條問道,扶起鼻樑上的眼鏡。
“啊……”青年好像有些難以啟齒似的,露出帶幾分困擾的神色,過了會兒,又下定決心地開了口,“是因為我家少爺讓我過來做事,所以……或許直接說是賺錢要更好吧。”
佐條為對方的話而停滯了幾秒,管事的經驗讓他克制住那份好奇,不去再多過問對方的緣由。青年也並沒有再說下去。佐條的鋼筆在紙面上划動著,記錄對方的表現。
“稍後看看你能不能抬起來和裝滿杯子的托盤等重的東西……禮儀想必也不必教吧?還有,不可以多問客人,也不要竊聽人家的談話,好好做好你身為侍者的本職工作,這些都是必須的。還有問題嗎?”佐條說著,繼續觀察起對方的神色,對方又恢復了笑臉。
“沒有問題。”
“那麼請出去在走廊上等候片刻。”佐條說著,將鋼筆蓋上,示意青年已經可以走了。隨著對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佐條很快忘了對方的存在,直到向所有來應聘的人說明清楚事委後,才一人出了門口。那名叫新原的青年,自然也在人群裡。再之後的事情,便是簡單地測試,再告知結果。佐條再確認了次名單,便離開了應聘者的房間。整件事情做完,時間已經相當晚了,自然,過來應聘的人也走了不少。
唯獨新原厚繼待在走廊上,正對著墻壁發呆。
“在這兒幹什麼呢?已經結束了。”佐條提聲問道,青年被自己的音量所驚,能看到肩膀明顯向後一提,但又在看清來人後放鬆了下來。
“是,我馬上就離開。”新原厚繼笑道。
“現在還好說,正式舞會的那天,頭髮得梳得整齊點,聽到了嗎?”佐條在不知何種情緒下、且連自己的目的也不清楚的狀況內,對青年如是說道,“另外,你個子有點高,要稍稍駝背,但又不能讓姿勢太難看。這樣才不會顯得太過突出。”
青年先是一愣,隨後又趕忙點頭感謝:“是,謹遵教誨。”
一陣沉默後,佐條問起自己方才最為好奇的事情來:“你說你的少爺……?”
“啊……這件事情,實在不該說出來,您是管事,想必能明白過來吧……畢竟每家都有點不太好說的事情。”青年——新原說著,臉上微微露出不安的神情。這種表情更激起佐條的好奇心,可對方既然已經表明有些尷尬,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繼續過問,於是,佐條噤聲,與青年同行在長廊上。青年始終與自己保持著恰當的距離,并將自己的步調維持在佐條之後。到了門口,初夏的熱氣騰湧而來,夾雜著植物所帶的清香氣息,鑽進佐條的鼻腔。佐條才注意到已經是傍晚了,绛紅色的暮色正壓著金色的日光,緩緩下垂。
新原忽然又開口:“謝謝您的教導。”
“哪裡,畢竟是年輕人,長輩稍稍告知些竅門,沒什麼關係……”佐條道。
“原來如此,您真是好長輩啊。”新原點點頭,“少爺他若是能有像您這樣的老師就好了。”
青年的話微妙地激起佐條的虛榮心,但受過良好訓練的管家不好意思表現出來,於是便化作一聲被右拳遮掩的咳嗽。過了會兒,新原卻突然開口了。
“看您不像是會將事情說出去的人,我便告訴您我所服侍的那一家發生的事情吧。”新原壓低聲音道。
佐條不想表現出對事情過多的興趣,便平淡地應了一聲,卻已洗耳恭聽。
“我父親服侍著男爵先生,我爺爺亦是如此,我們家在維新以前,就是藩主的忠臣,到了我這代,男爵家卻只剩下個小少爺——以下都是我從我母親那裡聽來的,不知家母所說是真是假,想來也在事情傳輸的過程中,失去了部分原本的細節。”新原平淡地說著,說到最後,停了下來。佐條的好奇心燃燒了起來。
“然後呢?”
“是這樣——前任男爵先生是位非常和藹可親的人,雖然家產在貴族中不過平平,卻是個會體恤子民的貴族。男爵不曾沉迷女色,更不會鋪張浪費,唯一一樣看起來像華族的愛好,就是收集器皿了。”新原像是在努力回憶老婦人告知自己的細節,微微皺眉道,“家父忠誠於男爵先生,哪怕是家母說了男爵先生的壞話,也會感到生氣。所以,我童年時,幾乎沒聽過男爵先生的負面傳聞。”
佐條不知何時已經停下腳步了,名叫新原厚繼的青年,也早已站立在宅邸外的人行道上。
“有一天——聽家母說,那時候,我也不過是個小孩罷了——有天男爵拿到一個據說是北國的公主所持的化妝盒,男爵雖然沒有那方面的興趣,卻對這器皿本身愛不釋手,但凡看到他的時候,都是在端詳著那盒子——盒子本身確實是上佳的物件,外層鑲嵌著小小的珠寶,又是琺瑯外殼,完全稱得上其曾被某位公主擁有的傳聞,家母是這麼說的。就是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
天色已晚,太陽不見其蹤,昏暗的路燈使佐條看不清青年臉上的神情。
“男爵的個性從此大變……不再像以前那般,是個受人愛戴的華族了。不禁花大錢買些沒用的事物,還夜夜在宅邸裡開盛大的晚會。每夜每夜,鄰里都能聽到酒杯相撞的聲音,唯獨家父仍保持著對男爵先生的忠心,無論被要求什麼都會做。”青年的語氣裡帶著些許傷感,“即使事實擺在眼前,家父卻仍不曾對男爵起過反叛之心。後來,有一夜——”
佐條呼吸一滯,聽到新原的聲音漸低了下去。
“……家母在打掃時,忽然聽到房間裡傳來奇特的歌聲,唱的是外國的小曲。聽聲音的源頭明顯是個男性,便讓家母生出好奇心,畢竟,宅邸裡除去我父親、尚是孩子的小少爺外,就只有男爵學生是男性了——家母,大概是想證明些什麼吧,輕輕推開門扉,向裡面看去。”
“房間很暗,卻能看到有個人影正在梳妝,以背影來看,無疑是男爵先生。可他卻哼著小曲,姿態扭捏地像個少女,對著化妝盒,做出化妝的樣子,甚至拿起梳子梳起已經禿了的頭。家母再一看,分明從化妝鏡裡看到張女性的臉,不由因為緊張而跌倒,響動驚住了男爵先生,男爵先生便立刻跑開了——不久後,男爵先生便離世了,家母一直堅持自己那日見到的景象。雖然現在聽來,有些不真實,但這就是我家小少爺的父親——前任男爵先生的故事。”
佐條雖然覺得新原所講的故事有些不切實際,卻隱約懂得新原的父親對男爵先生的忠誠,他開口問道:“後來,男爵家怎樣了?”
“——因為男爵揮霍太多財產,爵位被回收,土地也沒了。不過,我家還是少爺家的家臣。”新原答道,面部輪廓在黑暗中起伏了一陣,又笑了起來,“事情就是這樣。”
“原來如此……”佐條對眼前的年輕人有了些認識,腦海裡又想起幾年間確實有男爵被沒收爵位,便聯繫起來眼前的事情,仔細想想,新原這姓氏聽起來也有些耳熟。正當佐條還想說些什麼時,青年已經消失在夜色中了。不知何時起,起了蟬鳴。
【如果企劃組/製作組覺得不合適的話,我會把涉及○○的部分刪掉】
【……打完碼以後感覺自己好像寫了什麼脖子以下不能描寫的ry】
【這章什麼都沒講,就過渡,都是扯淡,就別看了(……】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472/】
四
“恰逢冬至,冷得很,街上沒什麼人。”迷亭信樂回憶著自己與秋葉蒼海初見時的情節,不忍勾起唇角。這表情更引來彌助的好奇,身長九尺面向寬厚的漢子往前一傾,想仔細看看信樂的表情,卻被對方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靠得太近。迷亭彌助因為小輩這樣的舉措,一時氣得七竅生煙,卻又不忍心就這樣打斷師弟的故事,只好一臉慍怒地端起無味的茶水,邊喝邊聽。
“四處都是昨夜的落雪,一地白銀素裹,雪厚得要命,要小心翼翼地走,才不至於滑倒。想必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沒見到人吧,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出去得太早了,畢竟當時,天色也是如雪地似的白色。”信樂思索著那時的場景,停頓片刻後又說,“一眼看過去,有種世界被白色侵略似的奇怪感覺。我呢,當天沒有表演,也懶得訓練,閒得發慌,於是披著保暖的衣物四處遊走。街上連三輪車或是人力車都沒有,我就在那片白茫茫中隨意走著,不知不覺間,到了市郊,終於看到了一個人影佇立在雪地裡……我想著既然能在冬至的雪後相遇,也是緣分,便生出了停下來後向對方打招呼的念頭……”
“走近之後,我發現那人是個男性,正拿著笤帚在掃雪。粗略一看,對方的頭髮在維新之後的男性裡算是長的——那頭髮我也形容不好,說是黑色也不盡然,可能更接近紺色、或是青色,但又有點深——髮絲稍稍有點長,正好能在俯身時順著兩頰垂下來。從衣物打扮中,大概能看出來對方並不貧困,羽織洗得乾淨,從衣料上來判斷,屬於雖然不華麗,但卻做工精巧的衣服。”信樂事無巨細地描述著自己的回憶,見並未引來師兄的不耐煩,便繼續了下去,“那個男人就是穿著那身衣服,拿著不太合身份的笤帚,在冬至的雪地裡掃雪。”
“‘您好啊,今天真冷——你這是在做什麼呢。’我這麼和那人說道,對方似乎埋頭於清理工作,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我再一看對方的和服下擺,已經被化雪濡濕了,上面沾了冰渣,對方卻不為所動,好像根本不怕那身衣服被雪弄壞似的,老老實實地抬起頭來回答:‘在掃雪。’——其實他也不用答我,畢竟,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是在掃雪,無非是沒事找事地挑個話題罷了。可就是這樣無聊的話,他也應啊,我想,那是出於一種社交的習慣。”
“‘為什麼要掃雪呢?天氣這麼冷,等雪化不好嗎。’我問他道。對方愣了一會兒,說:‘附近的人若是出來走動,在這麼厚的雪上會滑倒,成人倒是無妨,若是孩子一不小心摔到,就不大好了。’我正疑惑,對方又好像要說服自己似的,指了指身後的建築,我這才看到那屋子的櫥窗旁掛著寫了‘萬川閣’幾個字的豎匾,門牌上的字很模糊,如果不是有意去看,是看不清的,‘敝人在這裡開店,雖說並無多少客人來訪,但這種事,我想還是做了的好,如果有客人因為積雪而摔倒,我會坐立難安。’他話是那麼講,但只要不是欠賬賒賬,出了門,誰還管客人的死活。觀眾要是出了寄席,我也不會去在乎他們還有什麼事。我在那兒待了會兒,那個男人又繼續掃了起來。”
“我突然就明白了。那個人他——只要是看不慣的東西,就不會讓其擺在自己面前。”
迷亭彌助大聲地吸著茶水,聽到這話後,頗為誇張地挑起粗厚的眉毛:“你僅僅是看著他掃雪,就得出這般結論?那還真是輕率啊。”
“僅僅是我的經驗談罷了……我一下子就被那種東西吸引住了,不是他固執地非要自己去掃雪的行為,也並非是因為對方稱得上清秀的容貌,硬要說,可能和他掃雪的時候,微妙地露出的某種神態有關……啊,講不清楚,若是我能將當時他的神態模仿出來,你恐怕就能明白我迷戀其的原因吧。”信樂說得口渴,拿起茶水來一飲而盡,這番話卻不得彌助師兄所信,只見長相滑稽的男人做出一個怪臉,看起來活像憤怒的不倒翁達摩,“說是仙氣也好,或者是紳士風度也行,再不然就是溫柔的態度,那個人就是透露出那樣的氣質。彌助兄,我以前還沒怎麼見過那樣的人,華族身上勢必會帶的從藩國時代繼承來的腐臭傲氣,那人身上沒有,單說是讀萬卷所得的儒味,又不盡然,要說超凡脫俗,倒也不是——之後與其相處時,甚至能感受到幾分商人的市儈氣息,但要說是俗氣,那就是大錯特錯了。那人的個性就是有種讓人迷戀的特質啊,彌助兄。”
“對方的為人沒感覺到,倒是能明白過來你陷得頗深啊,還說是迷戀,我看,這早就超過你說的那套鬼扯了。”迷亭彌助被信樂叫了名字,隨口應答。面對這句話,信樂爆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笑畢,又舉起茶杯,嘴角的弧度卻怎麼也舒緩不下。
“我僅僅是受到對方的個性所吸引罷了,這話,我想也不用再說一次吧。”
“那麼,你要怎麼追求這位掃雪的老闆?”
“追求?不,我是不會追求蒼海兄的。”信樂好似聽到什麼好笑的東西,又大笑了起來,彌助一臉難堪地等師弟對自己的話失去嘲笑的興致,才又聽到信樂清了清嗓子,“迷戀這行為,和喜歡、愛慕還有一個明顯的差別,那就是迷戀是隨時都能抽身離去的,既然隨時都能離開,又怎麼會去追求對方呢。所以,我是不會去追求他的。既然是迷戀,那只需遠觀便好。”
“那不就是不負責任。”彌助心直口快道。
“死板如彌助兄你,大概會說這是不負責吧。要我來說,我倒覺得這恰到好處。既然稱作迷戀,那也是死心塌地地享受著對方帶來的愉悅,這一點上與喜歡和愛慕並無不同。可喜歡和愛慕是希求回應的。是,喜歡和愛慕是會付出的,可付出多少,就會奢求對方能回報等量——又或更多,又或更少,無論如何,喜歡和愛慕都有這樣的特性在。但迷戀不同,迷戀某人的感情並不希求能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也因此,僅僅是沾上對方個性的光輝都好像天神降臨般欣喜——難道不是這樣嗎?迷戀不是比喜歡和愛更偉大的嗎?迷戀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感情嗎?這般了無自我的感情,人世能見到多少?”迷亭信樂抬起頭,見自視甚高的師兄面色鐵青、無語凝噎,不勉又生出笑意來。好一會兒,彌助才咕噥起來,說的話不外乎是些反駁,卻僅僅是耳語音量罷了。等彌助又有了講話的慾望,茶水已涼得透徹。
“——竟是些歪理。話雖如此,你就這麼迷戀上對方,也未免太過輕浮了吧。哪有光是看人掃雪就迷上人的道理啊,縱然你是個白癡,也不至於如此吧,更何況,對方是個男人。在此之前,我可不知道你還對男色感興趣啊——”
“我無所謂人的性別,只要對方的個性和我胃口、有趣就好啊,彌助兄。”
“胡說吧,哪有男人看到女人的胴體,還不為所動的?除非是好男色——話又說回來,我聽得雲裡霧裡——是啊,身為老闆卻自行出門掃雪,縱然是有不得了的品質,可我也沒覺得那人的個性有什麼值得你覺得‘有趣’的地方,至少與我而言,沒什麼特點。”彌助道。
“有趣並非是奇怪,至少,奇怪的個性並非吸引我的事物。你想,若是看到有人的長相奇特,定然會對對方的面孔發笑吧。”這話又戳到彌助的痛處,對方怒目而視,卻不好發作,只得作罷,“但是這長相奇特,和長相秀麗、長相惹人喜愛,就又隔了十萬八丈遠,個性自然也是如此。兩者要說有什麼相似之處,應當就是容貌奇葩者,必定會迎來路人的側目,而相貌靚麗之人,也勢定會習慣被人注視,除此以外,兩者就並無相同了。”
彌助聽完此言,有片刻因憤怒而失神,隨即,卻又為眼前的男人的話語觸動,并感到可悲。迷亭信樂是個性奇特之人,這男人想必如彌助自己那般,在鏡前為己身的個性感到厭惡。迷亭彌助的自卑僅僅限於臉龐,但想到師弟或許連自身的個性都厭惡,就感到後頸發涼,繼而憐憫。迷亭信樂卻似乎未察覺到彌助的想法,只是張口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人的個性,於我而言就是那樣,我深陷其中。為其清澈的綺麗所觸。這就是我怎麼迷戀上那一位的過程了。至於你說太過我太過輕易便喜歡上初次見面的對象,實質上,還有另一端插曲,不知你是否有興趣再斟上一杯茶,聽上一聽?”
“正有此意,你講吧,我聽著。”彌助為茶壺蓄上熱水,迷亭信樂略一遲疑,將彌助的梅花折扇擲在地上,引來彌助不滿。
“我看了一會兒那人掃雪,隨後,為自己站在遠地無動於衷而感到微妙地羞恥。於是,便問對方:‘您有沒有其他的笤帚,我也來幫忙吧。’那男人聽了,便點點頭,進了店鋪,過了片刻拿出另一把笤帚遞給我。我起先不大會掃,是在對方的教導下才明白過來要做什麼的。”迷亭望著寄座的紙門出神,似乎神思已回到遙遠的雪後,過了會兒,才低下頭,繼續看起手中的折扇,“對方也並沒為我不懂此道而不耐煩,只是教給我。之後再沒什麼談話。我在雪地裡凍得十指發麻,只想著快點暖暖身子,對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狀況,便停下來,邀我進他的店裡坐坐,并遞給我杯滾燙的茶水,讓我好好地喝幾口。”
“僅此而已?”
“還能有什麼呢……不過如此罷了。”迷亭信樂站起身來,彌助卻見對方的雙眼不知眺向何處,所思何人。
五
迷亭信樂雖是這麼向自己的師兄說的,真實的情況卻遠比這要來得更離奇;縱是千百落語家共演,恐怕也得不來更為戲劇性的故事。事情要從冬至前的雪夜說起,并要追究起落語家二目迷亭信樂緣何出現在郊世而非寄席——縱然,迷亭信樂所說的故事不假,卻也並非全然真實,至少,他所講的從一開始便是虛構的。
彼時正是深冬的第二場雪,市郊的路上燈光稀少,洋洋白練落得一地,卻被夜色吞沒;時間要說是深夜還不至於,可是因為雪天的關係,天黑得要比往常早;市郊的房屋街道亦不如別處擁擠,稀疏卻別有秩序地坐落在路旁,唯獨其中一棟建築好像從天而降似的,孤立在小巷盡頭。從房屋的櫥窗和氛圍來看,恐怕不是住家,而是店吧。
迷亭信樂敲響這座店的大門,未等裡面的人回應,便走了進去。進門後的第一句話是:“麻煩您讓我在這店裡躲一下。”看店的——他想那是店主人吧,應聲從手中握著的古籍中抬起頭,略帶困惑地看了迷亭一眼,“著實抱歉,我被人追著,詳細情況稍後再提——能不能幫我下?拜託啦、拜託啦。”迷亭道,并將袖子捲起,給他看自己被淺淺砍了一刀的手臂。對方見狀皺了皺眉,卻還是沒問起緣由,只是起身打開櫃檯後的地板。迷亭順著對方視線所指方向看去,見地板下裸露出茶色的木樓梯,一直沿著下方而去,在微弱燈光照耀著的昏暗室內,不知為何給人一種樓梯本身是生物的錯覺。
“樓梯後是放古籍的地方……進去吧。”
迷亭依對方的話走了進去,一邊等著男人關上門,一邊向對方道謝:“對了,你店鋪台階上的雪我有好好地用腳踢掉,麻煩啦……實在太謝謝了,小生必當報今日湧泉之恩。”
男人因自己所說的話而微愣片刻,卻很快就反應過來,過了會兒又說道:“因為年代久遠,裡面東西被雪水沾到的話不太好,麻煩您不要亂動。”
“啊啊?好。”迷亭聞言盤腿席地而坐、一動不動,待店主人再關上地板的暗門,便上了台階,用心聽起外面的聲音,半晌,能聽到外頭的大門有被人打開了。
“可別告訴他們我在哪兒啊。”迷亭嘟噥著,寄希望於素不相識的青年老闆,對方的為人如何、個性如何,他都不清楚,只是恰好看到有間屋子在雪夜中佇立,就進來了;至於能不能如自己所願、讓自己躲過這一劫,就要看對方有沒有那個心。若是不幸被追來的人發現,也只好認栽啦。
地板那頭傳來幾聲響動,想來,追著自己來的人是進了店。又是一聲咳嗽,才聽到那頭有個沙啞的男聲道:“喂,老闆,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比我稍稍高上一點,穿和服……頭髮這麼短。”迷亭猜測樓上的人恐怕正用手比劃著,描述自己的相貌。沒想到先來的是那邊的人,這也沒辦法了。正當迷亭如是想時,又聽到古董店的老闆開口了。
“穿和服?怎樣的和服?”
“素黑色,外面套了件紋衣。老闆,你見過嗎?”
“啊,”古董店老闆不急不緩地應了一聲,令迷亭感到心口一緊,“剛才是有個人過來問路,不過很快又走了,我想,應當是你在找那個人吧。”
“真的?”沙啞的聲音又問道,許久才以不好意思的腔調又說道,“他往哪個方向去了,您看到了嗎?”
“往那方向去了,天太黑了我也看不清,但是剛才他問我怎麼走出這一片,想必現在正在往外頭走吧。”青年以略有些不確定的語氣說道,得到這回答,不速之客忙道著謝,迷亭信樂又聽到門合上的聲音,這才松口氣。這時,腳步聲漸近,迷亭仰起頭來,站在如盤旋之蛇似的樓梯上看向高處。隨著木板被打開的聲音,木梯欄杆交錯繚亂的影子疊在一處,自樓上來的燈光瀉進密室,這才使迷亭感覺到這棟房子被建造得精巧——錯落有致的器物暫且不提,木榫構築的房梁也複雜得有如機關,木材本身卻乾淨利落,帶著股奇特的香氣;自天花板上垂下來樣式各不相同的燈飾,因其高度亦不同,看起來竟有些像天燈漂浮在室內。隔著數尺,是方才救了自己一命的古董店店長。
——原來過了緊張的餘韻,無論是屋子還是器物都能使人耳目一新,進而覺得好看。迷亭注視起男性的臉孔。方才太過緊張,只想著保命,現在一看,救下自己的店主人有著稱得上清秀的五官,雖說眉宇間透著比自己要年長、見聞多的風霜,可仍說得上是相貌堂堂之人。
“剛才進來的那位已經離開了。”
“我還要再躲一陣子,麻煩您啦!”迷亭雙手合十,擺在面前,等著得來應許。古董店的主人並沒有拒絕,只是點了點頭,又合上密室的天花板。迷亭坐在旋梯上,倚著欄杆,向下望去,隔著間隙與間隙隱約能見到底部平坦的地板。又是店門開合之聲,這次,出現的卻是對男性來說略有些尖銳的聲音。
“多有叨擾,請問您有沒有看見一個大概有這麼高的男性?穿著和服,羽織上則有圖案,像這樣的。我看到您的店門前有腳印,就想過來問問。”聲音話音未落,迷亭的心又提了起來。進來時太過倉促,只把店台階上的雪踢了下去就沒再做別的了。
“啊,您要說是腳印,這裡畢竟是店家,多來些人很正常吧……您問的那位已經是一段時間前來問路的,您看的腳印則想必是剛才過來的那位——剛才也有人問過我是否見過那樣的青年。”青年店主不慌不慢地說著,“對方大概向著外面去了。”
來人疑惑道:“剛才有人問過您?”
“是的,我想是您的朋友吧,那是位有些粗魯的男性。”青年答,這次得來的卻是尖銳的聲音倉促的一聲道謝,隨即是什麼器物被碰到的聲響,又是幾句抱歉,隨後,門再度合上。迷亭猜測自己算是平安了,便將臉埋在手掌間休息。書店的地下室浸泡在古籍的墨香裡,迷亭雖然識字,卻並不是鑽研學問之才,僅僅喜歡讀些自認為有趣的東西,也因此對這些古籍沒多少興趣。何況店主人剛剛說過,東西不能沾雪水,滿身冰渣的自己還是不要去碰的好。
青年店主再打開地板,這次問道:“您為什麼要躲著呢?”
“我想先問問您該怎麼稱呼,我是迷亭信樂,您?”迷亭打量著對方的五官,問道。
青年答:“在下秋葉蒼海。”
“看您的年齡,應當比我要大,稱呼您蒼海兄方便嗎?”迷亭雖這麼說,卻未等對方會答,就繼續了下去,“我在花街一不小心捲入了點事件,結果就如您所見,被追殺啦——”他看到青年的神色,又忙改口,“抱歉抱歉,之前說的那個是假的,這事情絕非與花街有關。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我家恰好有些不太方便對外說的事情,於是就像賭徒們借了些錢,結果到了期限,我又還不來,差點就要被帶到郊區以命相抵!情急之下,我便躲進巷子,準備伺機逃走,卻看到您的店……”
“信樂君?”蒼海試探性地問道,這稱呼大概是為了回應自己剛才稱呼他為“蒼海兄”吧。
迷亭信樂抬起頭來,看向店主人的臉,應道:“是?”
“若是不想講緣由的話,不說也沒關係。你被砍到的地方不要緊嗎?”
“啊……”迷亭捋起袖子,再看了眼手上的傷疤,血雖然還時不時滲出,卻能看出砍得並不深,甚至可說是只傷及皮肉而已。
蒼海只粗略地看了眼,便說道:“看起來無甚大礙,不過還是要消毒。我去找酒精。”
“要拿清水洗嗎?”迷亭問。
蒼海聞言皺了皺眉,答道:“這樣的傷不可以用水洗,不處理傷口,就算是小傷也有可能患上破傷風,還請稍等。”
“哇……還有這種說道啊,我都不清楚。”迷亭看向自己的傷口,蒼海再沒理他,而是轉身去拿消毒用的器具,再過片刻,蒼海手裡拿著酒精來了。
“我要灑酒精了,信樂君。”
“是?”迷亭疑惑道。
“可能會有點痛。”秋葉蒼海拔起軟木瓶塞,將酒精倒在迷亭的手臂上,後者被液體的刺痛感嚇了一跳。這豈止是有點痛,迷亭想著,為了不讓自己因疼痛而扭曲臉孔,大笑起來。蒼海抬起頭來看他的臉,似乎為他突如其來的笑聲而不解。
“為何要笑?”
“嗯,因為太疼了吧?”迷亭道。
“這說法倒是頭一次聽說。”蒼海又取出紗布,將迷亭的傷口扎上,“出去以後,還是找專業的醫生看看吧,我只能做到這裡。”
“好的,啊,我覺得要是愁眉苦臉,事情好像會更糟糕……仔細一想,又覺得沒什麼可愁眉苦臉的,以前有遭受過更厲害的痛嘛!”迷亭故弄玄虛道。
“以前?”
“起身的時候腳趾一不小心撞到門板,比這個痛多啦……!”
“噗。”秋葉蒼海緊鎖的眉頭霎時鬆弛了下來,輕輕笑了一聲,臉上少了幾分嚴肅。迷亭十分滿意於對方的回應,倚在旋梯的扶手旁看著對方的臉。一刻後,蒼海便起身收拾起剛才端來的用具:“你就在這裡過夜吧。”
“哇!好的!”迷亭點頭,蒼海又蓋上暗室的門。迷亭找了個平坦的地方,靠墻坐著,不一會兒便生出倦意。眼前景色好像墜入酒壺裡,看不清虛實,迷糊間想起來要向人報恩,可也不知道怎麼報才好。
也罷,船到橋頭自然直。迷亭如是想著便睡。次日,迷亭從夢中醒來,被紗布包裹過的左手不知為何失去了知覺,既不痛也不癢,只是讓肩膀覺得沉而已。再一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蓋了棉被,想來是蒼海想到自己在冬夜會覺得冷,才為自己蓋上的吧。除此之外,昨夜身上沾到的雪水倒是不見蹤影,想必現在也可以去看書了吧。
地下室的書櫃排列得整齊,不論何處都帶著陳舊的書香氣。迷亭隨意拿起一本,看到上面都是些晦澀難懂的漢字,原本以為仔細讀讀就能明白,過了會兒卻發現是經書一類的東西,就此失去了讀懂的自信,不如算了。迷亭正這麼想著,卻聽到有人從樓上走下來,再一回頭,看到蒼海站在旋梯上。
“我這就走啦,麻煩了!”
“再等幾個時辰吧。”蒼海道,引迷亭出了地下室。白日的古董店或許是因為沒有燈光的關係,看起來反而比晚上來時要暗,各色器物擺在一起,能看出來自不同的地方。迷亭俯下身去仔細看著櫥櫃上的商品——北國被珍珠裝飾的蛋形珠寶盒,刻有不知何處的貴族家紋的銀色拆信刀,或許曾為某位女性嫁妝的檀香首飾盒;種種器物放在一起,卻並不讓人覺得雜亂;那其中有一樣吸引了迷亭的目光。
“蒼海兄?”迷亭問到,店主人應聲看向他所指的商品——是件裝有把手的雙筒器物,望東西本身很小巧,外層為色澤雅緻的烤漆,把手則鍍了層金色,或許是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已經剝落了一半,“這是……?”
“啊,是在西洋看歌劇、或是舞台劇時用的望遠鏡。”蒼海見迷亭對商品生出興趣,便解釋道。
“歌劇……?”
“嗯……信樂君更熟悉能劇、歌舞伎之類吧?歌劇就是類似的東西,只是會在演出的過程中以歌唱的形式表演。”蒼海說這,將櫃子上的望遠鏡拾起,并遞給迷亭。
“原來如此……這是怎麼用的啊?我可以拿著嗎?”蒼海默許後,迷亭將望遠鏡放在手心中,仔細看起鏡筒上的圖案,不知是因為年代久遠,還是原本就被製作成那樣的紋路,烤漆內部有雜亂無章的黑色絲線,仔細一看,其中又有幾部分看起來頗有幾分意思。迷亭持起望遠鏡的把手,將目光對準鏡片,卻只能看到一片朦朧。
“蒼海兄?這個要怎麼看?”迷亭擺弄起雙筒望遠鏡,問道。
蒼海答:“鏡筒的中央旋鈕,只要慢慢轉動,便能調整鏡片了。”
迷亭如滄海所說,一手持把手,一手調整望遠鏡的旋鈕。開始,望遠鏡中所能看到的不過是一片紺色,迷亭正疑惑那是什麼東西,隨後又為鏡中出現的紋路嚇了一跳,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在看蒼海的羽織。
鏡筒小小一個,近處看,也就只能看到一片而已啊。迷亭想著,將那望遠鏡又調了調,眼中所見終於變得更為清晰。事畢,迷亭將東西放下,問道:“蒼海兄,這個東西要多少錢?值錢嗎?”見對方面露詫異,迷亭又說:“只是問問而已,下次來再買吧。”
“東西只有在覺得有價值的人面前,才有價值吧。”蒼海說道。
“哈哈,原來如此。”迷亭再逛起店鋪,此後再看到什麼東西,也只是隨意看看,再沒問。等到天色全亮,蒼海拿著笤帚走出門外,在門前掃雪。其後所發生之事,便不再贅述,唯獨迷亭未講到的部分,需添上幾筆。
彼時迷亭拿著笤帚,在萬川閣階前掃雪,十指凍得通紅,等到道路被清理乾淨,頭上已經生出太陽。迷亭搓著發紅的手,藉以為自己帶來溫暖,蒼海似乎早做完了清掃,正在石階前用雪堆做著什麼,迷亭便走過去看。只見石階上,兩個手掌大小的雪球並排擺在一起,晶瑩剔透的純白上各蓋了兩片不知哪裡來的枯黃竹葉,還用小石頭在葉片下按了兩個小點。迷亭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那是雪做的小兔子。
蒼海見迷亭看到自己做的兔子,也並無什麼反應,只是坦然地繼續捏著。
“啊,是兔子!”迷亭道,將兔子捧起來,仔細看了起來,“我都做不了這麼好啊!你等下,蒼海兄,我加點東西?”
“嗯?”蒼海聞言挑起眉毛。
迷亭見對方來了興趣,便將小指外的四指放在兔子身下,裝作是腿,放在指尖緩緩轉動,撥弄手指:“看,是腿!”
蒼海輕輕一笑。迷亭便心滿意足了,只不過過了段時間,迷亭才意識到這樣兔子就不可愛了,而且——“好冷!”迷亭道,忙將兔子放下,誇張地抖著雙手。
“進屋喝點熱茶吧。”
“好——”迷亭便跟在蒼海身後,又進了屋。不過一刻內,兩人手裡便捧起茶杯,又聊了些話,迷亭見路上有了行人和三輪車,便告辭離開萬川閣。室外,空氣已在輕紗後的日光裡暖了不少,車夫問了句目的地,便蹬車離開。等到連模糊的招牌本身都已看不清楚,迷亭才轉而看起路邊的風景。車夫是個好談的男人,迷亭原本也喜歡與人交談,不知此刻卻為何失去興趣,等到車子駛進鬧市,忽而聽到胸口“咚”地一聲。
不知怎的,竟想起蒼海兄的面孔,隨即又想起蒼海兄的種種行徑、表情、與表現出的個性。一時之間,如泥沼般讓人走不出去。
“……沉下去了。太令人迷戀了。”迷亭輕聲說著,車夫轉頭想聽清他講的話,聲音卻被一聲鬧市裡的吆喝吞了下去。
【終於補完上車始末了!雖然寫完以後發現迷亭為何被追殺又插不進去(……)算了以後再補(被無限拉長的序章戰線】
【謝謝黑月讓我搭船哇!(再度嚎叫)】
【嗯……裡面對蒼海的觀點都是迷亭的不是作者本人的❤就此迷亭迷弟(?)的生涯就算正式開始(??)了】
一
幾盞瓊漿下肚後,知覺便朦朧起來。等到迷亭信樂握不住酒杯時,藝妓才停下斟酒的手。迷亭仰倚在對方的大腿上,細嗅著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氣,對方身上繁複的衣料意外的柔軟,令他一時間不想起來。隔著幾扇繪製得精巧的屏風,又是一曲靡靡之音。
“啊,是三味線啊……”迷亭喃喃著,空閒著的手指玩弄起藝妓華美衣物上的裝飾。迷亭雖為來此處玩樂的客人,卻遲遲不解衣帶。每每來此,總是喝過酒、聊過天就作罷了。也因此在游女藝妓間流傳著這位風塵場熟客是個陽痿抑或天閹的傳聞——倒也不無道理,畢竟,越是有那方面的障礙越好色的客人數不勝數。迷亭雖不會與風塵女子雲雨,卻喜歡單純地與相熟的游女、藝妓做肢體接觸,或是抱著,或是躺在膝頭,更加重了這種傳聞的可信度。
藝妓微測下身,看向膝間仰躺著的男人,鬢旁水色的髮絲垂在迷亭臉上,淡青綢緞掃得後者輕輕笑了起來。藝妓名叫陽子,今年不過二十出頭,無論從哪種角度來看,都是位美人——尤其一雙在白裡透紅妝面上的眼睛,好像能說話一般盯著人看。這位藝妓除卻高挑的身材和半妖的身份外,幾乎完美地符合了外國人對日本女性一種美的臆想。
“怎麼,不喜歡嗎?”陽子接話道。
“不,在和式樂器裡,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迷亭頹然答著,“不過,我聽到的多半是作為開場樂,我又不怎麼懂,只知道出聲就是好樂器了……”這話逗得半妖藝妓漾起一個端莊的笑來,迷亭似乎樂得看到對方這樣的反應,也一同笑出聲。幾尺之外,三味線聲仍未斷。
暫態,藝妓又問:“我可以抽煙嗎?”
“請便,我喜歡看人做那種日常生活裡會做的事。”迷亭慵懶地躺在陽子的腿間,美艷的藝妓在得到答復後便持起煙斗,過了片刻,香甜的氤氳飄散於半空。從藝妓兩片艷紅的唇瓣裡吐出來的煙翻騰縹緲。迷亭從寬大的和服袖中伸出手來,探向形狀變化的極快的煙霧,理所當然,手指僅僅輕觸到那煙霧片刻,最後抓了空。
“老是這樣會燙傷的,迷亭先生。”緩緩地,迷亭聽見陽子這麼說道。
“啊,無妨無妨,來講講最近的事情吧……我先開始。”迷亭知道陽子並非能言巧語之人,而更擅長去傾聽。被陽子傾聽是件樂事,那雙微垂的雙眼始終帶有一種傾聽者的素養,總會以溫柔的神態注視講話的人,“近來啊,在寄席興起一種啞語病……”這種一聽便知是胡謅的話,不過是用以一樂的玩笑,陽子自然不會真正放在心上,卻還是做出感興趣的樣子,仔細聽著。迷亭對這種將所有話語視為平等的體貼很是感激,繼續講了下去,“這啞語病呢,普通人即使害上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最多不過是講起話來磕磕絆絆罷了,可是對落語家而言,就是致死的病害。”
“我這次要講的,是一位同門師兄的故事。這位師兄雖說已經年紀不輕,桀驁不馴卻不輸年輕弟子。即便如此,卻一直停滯在了二目,遲遲未能升上真打,眼見著比自己年齡小上不少的師弟在手藝上越發騰達,不忍心生嫉妒。”迷亭撐起身子來,改為與陽子對坐的姿勢,隨手抄起一把折扇,抬起手來,做出一副高傲的派頭,模仿起那位故事中師兄的臉來,“一旦有師弟稍作輕慢,便會做出長輩的模樣,或是橫眉冷對,或是高聲斥責。寄席間的人啊,深知這位師兄虛榮的秉性,也不願與其爭執。一次,有位新來的前座不小心在幕後打翻了茶水……”此刻做了略微停頓,迎來陽子些許好奇。
“怎麼了?”
“自然是受了師兄的叱責。師兄他一邊小聲叱責著‘你這蠢貨,快給我收拾好’,一邊踢了腳正坐著的女前座,”迷亭露出一副憤怒的表情,旋即又改作前座受驚的臉孔,“那前座是個老實的年輕女性,也不敢太多言語。況且,那時候真打要上場了,前座便只好照著師兄所說,收拾好打翻的茶水,便退下了。自那天起,便不見前座。有人惡意猜測,是師兄向師父說了些什麼,卻也因證據不足無從知曉真相了。自那天起,師兄的腦殼上便生出一朵花……”
“花?”
“是,就是植物的那個花……那花越是長大,師兄講落語的能力便越是倒退。起先還有些二目的風範,後來便聽起來像剛剛入寄席的前座一般了,再後來,甚至比街頭模仿說落語的小兒還不如。師兄,就此沒法再講落語了。啊,我先插句嘴,最近西洋的學者發現,人要講話的時候要用的器官不只是嘴巴喉嚨,還要用這頭殼裡的東西。”迷亭拿起折扇,戳了戳自己的頭,示意陽子,陽子只點點頭,表示理解,“師兄得了啞語病,損壞的並非喉嚨,而是因為有花朵在腦子裡生了根,才說不好落語的。”
陽子似乎比方才來了更多興趣,微微前傾了些,想聽得更仔細點。
“你猜那花是什麼?”
“什麼?”
“是桃花呀。”迷亭笑著扔開扇子,“原來師兄自那日起,便迷上女前座啦。可惜師兄並不自知,還為自己訓誡了心上人而沾沾自喜呢。師兄也講不好落語了,為治好這病,只得離開了寄席,去了遙遠的鄉下,找妖異開個處方。那妖異叫他供上白酒,再做法將桃花拔出,叫師兄再不得動情……然後呢,……等到師兄回來時,女前座已嫁作他人婦啦。”
“啊……這還真是……那麼,之後,迷亭先生的師兄呢?”陽子似乎對這結局略有些不滿,但還是禮貌性地問了。
“只好找點別的花種在腦殼裡咯,不管如何,師兄現下是講不好落語啦。”迷亭說著,又改了坐姿,“另一件事,就不大有趣了……不,不如說有些令人不快。我的另一位同門,被要求為軍表演。雖說也不一定就凶多吉少,但事情擺在自己眼前時,才隱約明白過來原來正在打仗……正如天狐遇刺於我而言,便是遙遠而不可及之事,可合魂法案失效,原本是半妖、又或流有半妖血統的人們的生活受了影響,我才真正察覺到……”
“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半妖藝妓輕聲說著,迷亭聽後苦笑,又躺在對方的大腿上了。
“人的視界,就這麼淺,這麼短啊。”
“可不是嗎。”藝妓又抽起煙斗,迷亭看到對方精巧的雙唇裡露出幾顆潔白的貝齒,輕輕嗑在煙嘴上,“我最近倒是有些擔心一件事。”
“什麼事?可否為你排憂解難?”
“啊,我想是不行的。我擔心的人是一個認識的女孩,也是做我們這行的,只是年紀尚淺,也不在這樓裡……前些日子,聽到她迷上一個年輕軍人,兩人不過見過幾次面,便戀得熱火朝天了。再過了陣子,竟然與那軍人私奔,一同回了軍人的老家……”陽子淡然說著,語氣悵然憂傷,持煙管的芊芊十指,竟微微抖了起來。
“既然已經私奔至鄉下,應當是不會有什麼事了。你便安心吧。”迷亭說道,得來陽子一聲歎息。
“著實抱歉,我不該和客人說這個。”
“哪裡,你不適合愁容。”迷亭又講了幾個段子,終於惹得陽子再度笑了起來,這才安穩下來。這時,三味線聲已停了,窗外起了雨。雨聲起先如滾在地面上的落珠,能聽見飽滿的雨粒從房梁上彈起的音色,而後漸大,最終成了傾盆之勢。迷亭這才想起時下已是三四月份,是該下雨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雨嗎?”
“不,幾日前下過一次雨了,迷亭先生不知道嗎?”陽子說著,微微挽起寬大的振袖,冰涼的食指輕輕點在迷亭臉上,“只是當時雨勢很小,不過濕了梁頂雨就停了。”
“啊,想必那時候我是在表演,抑或是練習吧……既然雨勢這麼大,那今夜我便不走啦,陽子,再來些酒助興?”
“好啊。”陽子笑著說道。迷亭作為熟客,早就知道陽子千杯不倒,自己不過是在買醉罷了。又是幾盞酒下來,迷亭便來了睏意,又隨口胡說了些東西,最後,還是躺了下去“啊,我想睡會兒,失陪。”
“睡吧。”陽子道,得來許可,迷亭便躺在陽子的大腿上合目。陽子柔聲哼著叫不出名字的歌謠,輕輕拍在他的背上,引得倦意如潮。窗外,春夜雨聲噼啪入耳,引得雨愁煙恨。今夜,又不知花街有多少人要因這陣雨而不歸家。
二
迷亭信樂醒來時,幾尺房間內已不見陽子蹤影,唯能見到陽子在矮桌上留了字條,旁邊還擺了杯冷卻的茶水。對於對方這份好意,迷亭甚為感激。
喝完茶水,迷亭便離開了房間。和室外的走廊上,一個小小的青綠色背影正做著打掃。看到對方的影子,迷亭隔著數尺打了聲招呼:“詩織醬!早安!”
“早。迷亭先生。”被喚作詩織的女孩從打掃中抬起頭來,女孩正介於少女與幼女的年齡之間。或許是因為少女臉上的青鱗與角顯示出的半妖身份,又或是因為在花樓見慣了俗世的緣故,眉眼間帶著種不合年齡的冷然之美。為方便幹活,粗糙的衣物被挽至關節綁了起來,露出兩條白皙手臂,手持著高過身高的掃把在做著清掃。
“我可以坐在這走廊上嗎?”迷亭問著,卻還沒等對方會答就坐下了,隨即玩弄起手中的折扇來。
少女也未對這失禮行徑做出什麼其他反應,只是輕聲答道:“您請便。”
“啊,肚子餓了,詩織醬,你知道在這附近哪裡能吃到早餐嗎?”
“大門外幾條街外向東便是。”少女答完,又埋頭於清理。迷亭便照著對方所說出了花樓。街上,是大雨過後特有的空氣,呼吸自然而然地被貫入潮濕微涼的氣息。詩織所說的地方要比迷亭想象中的遠,多花了些時間才到,即便如此,似乎也過了吃早餐的時間。迷亭便決定隨意地買些甜點再回游廓。甜點被店裡小妹一雙巧手用油紙包了起來,放在印有波點的盒子裡。
“連這種地方都被西化的浪潮侵略啦。”迷亭向那打工的少女做了張怪臉。對方雖然莫名覺得其妙,卻還是強做笑臉。這樣的表情讓迷亭覺得很是有趣,他拿著點心,一面思考著賣甜點的少女的心態,一面快步回了吉原。拱形的大門在雨水沖刷後,勉強在常年累積的污垢中露出原本的色澤。白日的吉原街上並不見多少客人。迷亭在金色的大門駐足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在心中以“巨獸”形容起了吉原——
這巨獸每至傍晚,便會重新活動起來,將人吞入腹中;到了隔日早上,則會入眠——又或稱之為消亡比較好?這條狹窄的街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生死的循環中存在著——
這想法在三輪車的吱呀作響中戛然而止。迷亭進入吉原的口,在街道中慢步走了起來。路旁的娼館雖還在營業,卻不及晚上繁榮。木製的格子窗如同精巧的鳥籠,數名游女端莊地坐在見世寬大的柵格窗後,或是彼此間談笑風聲,或是叫住路邊恰來經過的客人。
“這位先生,你來不來喝茶呀?進來坐坐吧”隔著張見世的木欄,一名看起來年齡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女嬌聲問道。迷亭因對方的話而停在張見世前。少女的姿態猶如籠鳥欲要衝出籠中,又或幼雀欲鳴,令迷亭想起年少時曾在寄席養過的鶯鳥。
“喝茶就不必啦,我還沒吃過早餐。要不要吃甜點?”迷亭將手中的糕點盒舉了起來,給少女看盒子中的點心。
“啊,不行……您得上來坐坐。”
“不必客氣。”迷亭將盒子上綁著的緞帶解開,拿出其中一個點心來。包裝盒上雖然是西洋化的圖案,內裡的點心卻是和式。見迷亭執意要將點心送給自己,木欄內的少女忙從縫隙中伸出纖細的手臂來。過了會兒,裹著粉末的雪白點心滾落在少女琥珀色的手心裡。
少女不知所措地看著手中的甜點,再望向在見世外站著的迷亭,不確定地問道:“我吃了?”
“吃吧吃吧,若是下次再見面,告訴我味道如何好了。”迷亭說著,將點心盒重新蓋上、綁上緞帶,揮手告辭。走了幾步後,再進了朱雀屋。
詩織似乎做完了打掃,正看著走廊的盡頭發呆。見到迷亭回來,便低下頭來打了聲招呼。迷亭盤腿坐在走廊上,拿出點心,自行倒起了茶水。茶葉在杯中緩緩綻開,猶如春花一般飄然立起,攪動起杯中的水流。迷亭抿起茶水,專心致志地吃起其中一個點心,茶水略帶苦澀的香味和點心的甜膩味道混合在一起不顯甜膩。
“詩織醬,吃點心嗎?很好吃哦!”迷亭在吃完一個後問道。詩織被人招呼,便放下掃帚,地上雖沒有軟墊,卻還是正襟危坐。
“不必多禮哦,隨意地坐著吧,反正是吃早餐。來一個來一個。”迷亭拍拍身旁的糕餅盒,指向內部雪色綿軟的點心。詩織照他所說,慢條斯理地拿起一個,輕聲問了句可以嗎,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復後,便細細咀嚼了起來。當吃到有些難嚼斷的地方的時候,又一隻手遮面,另一隻手捧著點心小口吞嚥,似乎是不想讓迷亭看見一樣。詩織這種過度的禮節,令迷亭感到有趣,於是就裝作在看扇子的樣子,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對方的神態。
少女不慌不慢、卻明顯享受於點心的香甜,雖有些拘謹,但仍能看出要比自己剛與她答話時要更放鬆,看到她的臉,甚至能讓人生出少女比方才要幸福了不少的錯覺。詩織吃完了點心後,再斯文地張望起四周,迷亭為她倒了一杯茶。
“……您身為客人……”詩織遲疑地看著杯中茶水盈滿。迷亭笑著將茶壺放下,仔細端詳起對方的臉來。
“只是吃個早點而已,沒有太大關係吧?”迷亭隨手抓起一個點心,一面吃一面問道,“好吃嗎?”
“非常好吃……”詩織微微頷首。
“那就再拿一個吃。”迷亭將印有波點的盒子遞上詩織面前,詩織猶猶豫豫地拾起盒子角落的最後一個糕點。等到這時,迷亭已經將手中的糕點吃完了,正拿起扇子敲擊草席。
“正好閒來無事,詩織醬聽不聽落語?”
少女並未答話,只緩緩地點頭。得來許可,迷亭便開始講起落語——少女只睜著青碧色的眼睛聽著,即便到了段子的高潮,也只是做出禮貌的笑來。演畢,迷亭將扇子扔下,而紗織則鼓著掌,點頭稱好,從頭至尾絲毫沒有失態的笑容,乃至到了精彩處,捂著嘴發出笑聲。
“哎呀好累好累,這時候才能感覺到茶水的彌足珍貴啊。”迷亭又為自己斟上一杯茶,紗織輕輕點點頭,收拾起放著茶具和方才吃過的點心盒,“真不錯啊,這一家的糕點。”
“是……”紗織似乎並不熟悉該如何接下這種話,“很甜……”
“是呀,我下次要嘗嘗那一家別的糕點……啊,我也差不多該走了,詩織醬,代我向陽子說聲謝謝啊。”迷亭拾起扇子,旋即揮手告辭,紗織在背後說了聲:“您慢走。”
迷亭攏緊羽織。街上已慢慢熱了起來,太陽變得有些刺眼,到了拱門處,迷亭才驚覺昨夜大雨將春花打得七零八落;柳樹倒是因風雨而青翠起來,生長得比來時更為茂盛,其枝條隨著微風在吉原的門前漾起。
少女的姿態記得清清楚楚——若是能記住那姿態,再將其融入落語之中就好了。迷亭想著,站在柳樹下,捧起一束柳條,貼在自己臉上。
體型、氣息、神態、語言,不同的人總會有不同的特征。正因如此,落語角色、人間人物才有趣。身為落語家的迷亭,自然而然地受到這些個性的吸引,再被這些個性的主人所擁有的故事俘獲。
真摯也好,虛假也罷,沉醉於他人一時表現出的“個性”者,便是迷亭信樂。
迷亭走出幾步之外,又回頭看了眼花街門前的柳樹,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三
迷亭回到寄席時,師兄彌助果然已一臉盛氣凌人坐在矮桌旁。
“師兄您回來了,怎麼,沒啞嗎?是哪兒的醫生啊,耳朵想必不大好。”
“哪裡,托信樂你的福,現在除了嗓子偶爾發緊外,並無大礙。”迷亭彌助捧起矮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倒是聽說你愛上了男人?”
“沒有的事,那事情稍後再說,你有沒有見小梅呀?是不是已經和別人結婚、做了幸福的太太呀?”迷亭肆意戳著對方的痛處,果不其然,二目彌助的臉部抽搐了一瞬,能得來對方這樣的反應,令迷亭很是滿意,卻見彌助放下茶杯,歎了一口。
“沒見,我想是再不見比較好。”
迷亭彌助是個長相有些滑稽的高大男人,頭頂的頭髮剃得像和尚一樣,眉毛則濃得過分,加之眼神裡透出的一種憨厚氣,只要稍稍做出幾個表情,便足以引得他人捧腹大笑,最近又因為去鄉下旅行療養,曬得黝黑,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市內的人了,而像不知哪裡的農民。迷亭彌助就是以這副尊榮,擺出長輩的樣子、指使寄席的小輩。
即便是現在這副有些許傷感的表情,讓人看到了也會引出笑意。
可這副模樣對落語家而言,實屬天賦的一種。長相過於清秀的男子反而不適合落語,太過漂亮的容貌會令聽眾產生自卑感;而笑意,時常是建立在高人一等的快樂之上的——或是因見他人之醜陋而確認自己的五官“還能看”,或是因聞他人之蠢笨而明了自己的頭腦“算聰明”,更甚,因他人之悲慘而方知自己的幸福,即便笑者並不理解自己笑出來的原委,這便是人會笑的緣由之一。
彌助以和服袖擺擦拭著臉龐,過了半晌後又抬起頭來:“師父和其他人呢?”
“師父近來身體不大好,彌生兄幾日前被軍隊要求為軍表演,現在正在收拾行李呢——彌生兄怕就是下一代‘長助’吧,至於兩個前座稱是因為家中事故,離開了,而師妹你也清楚——迷亭門下如今清閒自在,如何?”迷亭張開彌助擺在桌上的折扇,端詳起其上所繪製的梅花,“——太雅緻了,不適合彌助兄的落語。”
“由不得你來講。”
“哪裡的話。說來,你近些天來去旅遊了,所以不知曉吧,戰爭開始之後,過來看落語的人反而多了。可不可笑?”迷亭輕笑著,猛地將扇子合上,扇子發出咔的一聲,“寄席也好,花街也罷,大家可都在不安裡尋求著慰藉呢。”
“哎呀……可別把我的扇子弄壞,那可是有名的畫師畫的。你這人,不是又去花街了嗎。別把你的人生套在百萬民眾身上啊……不過是坐在高座上,可別就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啊,這是我的忠告。”彌助故作滄桑,信樂不置可否地輕笑了一聲。
“怎麼可能。”
見話題迅速冷了下來,彌助也不就此罷手,又開口道:“說來,我在回來的路上,坐著三輪車,可見到不太好的事情了。”
“什麼?”
彌助故作玄虛,點上一口煙。迷亭信樂支頤在矮桌上,見對方刻意吊他胃口,便偏過頭去。正是這時,彌助開口了:“我今天早上剛從火車站下來,叫了輛三輪車。到了河邊的路口的時候,見那裡被人潮圍了個水洩不通,車子都過不去——我本以為是有什麼厲害的路邊藝人呢,便叫車夫停下,付了錢,硬是擠到人群中央去了——你看我的身材,擠起來想必也很費力,不過,總算是擠到了。”彌助雖這麼說,但身材魁梧,想必當時不但不會費力,還相當輕鬆,可當事人似乎渾然不知,“擠進去了以後,卻不見什麼藝人,人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我才看到地上擺著兩個兩人大的東西,被竹席裹縛著——”
迷亭信樂喝了口茶水,繼而聽到彌助輕咳了一聲,好引回他的注意力。
“竹席內,伸出一隻被水泡得發脹的手來。原來,那是船夫在河裡撈到的尸體,我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那竹席裡裹著的是兩個人,不僅如此,還是一對情人,女的,是花街的游女,男的,則是個逃兵。兩人怕是因戰爭在即,才相約好一起殉情……你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彌助說道“游女”時,臉上露出一副淫猥的笑來,見到信樂的神色,才停了下來。
“沒事,沒事,只是感慨下大千世界罷了……”信樂忙喝起茶水,彌助也沒再追問,而是又講起下一件事來。
“在火車上,則碰到了很是好笑的事。”
“哦?”
“因為訂車票時已太晚了,我坐的是三等車廂,便與一眾農民擠在狹窄的車間裡面。與我鄰座的有三人,一個是流著鼻涕的小女孩,另外一位則是她父親,還剩下一位,是個鄉下的學生。”彌助說得口渴,舉起茶水便飲了乾淨,“那女孩一臉不安的樣子,幾次看向窗外,欲言又止,你真應當看看那神色,至於學生嘛,路上基本在睡覺,錢包從懷裡掉出來了,也沒人願意叫他起來。那父親便趁機將錢包拾起,看了眼裡面的內容物,抽出點錢,再合上錢包——看來是收穫頗豐啊。隨後,他就搖醒那個睡著的學生。”
“那學生雖然熟睡至連錢包掉了都不自知,被個鄉下漢子搖了幾次,卻也醒了。得知原委後,忙點頭哈腰地道謝,怎樣,好笑吧?更好笑地還在後面呢,小女孩一臉心神不寧的,男人便在那學生面前哄她,做出一副慈父的做派來。那孩子剛才一直在小聲求著父親些什麼,被置之不理,等學生醒來了,父親才與小女孩玩起來。”
“‘您真是個慈父啊。’那學生說著,好像看到了什麼聖潔光景似的,那父親則笑著點點頭,哎,我給你做做看他的臉,”彌助說著,做出一副憨厚的微笑,“就這樣,火車繼續行駛著,到了午間,不少人要吃午飯,那學生拿出的盒子裡,裝著煮熟的番薯皮一類的東西。我看了,便忙說‘你如此勤儉節約,想必很為家裡省心吧’——我並不是真想那麼說,而是察覺到他想被人那麼說,就順著他的意思,說出口了。”
“那學生似乎就是在等人說出這句話,聽到我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一瞬間露出來欣喜的神色,我全看在眼裡,他又趕忙露出一副謙遜的年輕人樣,說道:‘家父是鄉下的醫生,近來有學西洋學者聲稱,吃番薯皮有益健康。’雖然這麼說,他也就只吃了幾口番薯皮,反倒是那帶小女孩男人聽後,露出一副狂喜的表情來,歡快地說道:‘我常吃呢!’”
信樂看起茶杯上的紋路,彌助卻仍喋喋不休。
“可別以為這就完了。我與那學生恰好是同站下車,到了火車站,見到那學生又拿出便當來,待在車站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面,扒開飯盒上的番薯皮,拿著筷子吃起裡面的白米飯!如何?如何?實在是太過搞笑了,我現在想起來,還想捧腹大笑呢。”
“是是,我也算明白了。啊,我去續下茶壺裡的水。”迷亭信樂見茶壺空了,便提起茶壺,暫離了矮桌,彌助也不留人。
“去吧去吧。”
片刻過後,信樂雙手捧著裝了熱水的茶壺放回矮桌,卻見師兄的臉色故作凝重了起來。
“你是真愛慕上男人了?雖然師父門下已門可羅雀,我卻在寄席間聽到了你不好的傳聞,他們說什麼‘迷亭信樂不但喜好女色,也愛男色。’搞得我這同門師兄怪尷尬的。事實是如何——”
“怎麼可能。”迷亭為師兄蓄滿茶杯,也為自己蓄上,“說不上是愛……”
“那又是怎麼回事?”
“硬要說,也說不上是喜歡……應當用迷戀這個詞吧。啊,是的,是迷戀就是了,這可跟喜歡差了十萬八千里,也和愛差了十萬八千里,要我說,迷戀與喜歡的差距和喜歡與愛的差距是一樣大的。”和室之內,再無人聲,茶水一泡再泡,已味淡如水,“不,可能比那個更大些吧。”
“此話怎講?”
“一家之言,切勿當真,喜歡是輕率的,或是因為貪戀容貌身體,或是賞識個性態度,總之,並非喜歡此人本身,而是喜歡這人的特質罷了。”信樂抬起頭來,見彌助露出譏笑的神情。
“因他人的內在個性而在一起,又怎能稱之為輕率?”
“那就是輕率啊,彌助兄——你想想看,個性這東西,就像容貌一樣,是會隨著時間變的,哪怕是再怎麼美麗的美女,也會隨著時間而變成形如枯薧的老太太,個性也完全擁有這種特性,換句話說,個性怎麼能作為一個人的內在呢?人的內在不應當是更穩固的東西嗎?要是以這樣善變的東西作為核心,人還能好好地活著嗎?……真正的核心一定在別處啊。至於愛,我個人想,那便是當這人的特性——內在和容貌都產生變化時,只要是‘這個存在’,就能一直愛下去,真正的愛可是很少見的啊。”迷亭玩弄著梅花折扇,暮地將其張開,又合上,彌助一時沒能接上話,信樂便繼續說了下去,“話雖如此,怎樣的東西才是這個‘核’呢?我原本以為是名字,但仔細想想,若你上街隨便找條狗,叫其迷亭信樂,那條狗也仍然不是我。”
“你原來對自己的身份有自知自明啊。”
“哈哈,慚愧慚愧,這點上彌助兄還需多加努力啊。”
“話說回來,那位你迷戀的,是美少年嗎?”
“不,比彌助兄年齡要小上一些,但仍比我年齡要大。”迷亭答。
“哎呀,這可不好,你小子該不會偷偷迷戀我,躲著我在幕後用我的羽織做些猥褻之事吧。”
“不,看到你的臉我就無甚想法了,更何況你的個性我不喜歡。”
“真是狠毒——那麼,你又想說迷戀是什麼呢?”彌助饒有興趣地喝了口茶。
“既不是喜歡,也不是愛,一味尋求著對方在自己印象裡的虛像,想象著迷戀的對象的個性,并認定該對象就是那樣。於我而言,迷戀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我說啊,我並非喜歡,也非愛慕,僅僅止於迷戀,僅僅能接受我知曉的‘那一位’所有的個性,并認為我所認知的‘他’令人迷戀——僅此而已。硬要說,這可是和一見鐘情一樣的奇跡啊。”
“那豈不是糟糕透頂,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哎呀,那就說來話長——”
【因為腱鞘炎的關係,本來想寫得更長些,不過真的有點做不到了就……先這樣,剩下的等我忙完手好了下章再補(((】
【感謝清明的親媽借我陽子姊姊的大腿躺❤感謝詩織的親媽借我詩織讓迷亭模仿一下少女❤(也希望倉田先生不要打我)】
【談不了戀愛,就先寫下時代民生好了(……)】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791/】】
“啊啊……是嗎。現在擦掉了嗎?”我擦拭著嘴上的泡沫,問八尾,對方眨了眨眼後點了點頭。
“嗯,現在掉了喵。”
老實說這家咖啡店的氣氛和想象中差太遠了。我一般會在咖啡館裡睡著,但現在被好幾個穿著軍裝的彪形大漢包圍著,完全睡不著覺。總覺得睡著會被罵。八尾倒是完全沒有受到店的氛圍影響的樣子,一臉興高采烈地打量著墻上的模型。
“啊!那個!好像經常在電影裡見到手持著使用呢!”
“只有施○辛格的電影吧。”
“嘿嘿~”八尾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就是了,“這家店的無糖綠茶嘗起來意外好喝呢,還以為會是軍人的味道喵。”那是什麼味道啊。
“啊,是啊,泡沫牛奶也很好喝,有加鹽……”我隨意地進行著評價,卻沒想到八尾突然來了興趣,從桌子旁跳起來問真的?!引得店裡的其他客人側目。
“我可以交換著喝嗎?”
“直接拿去喝也行。”我把杯子推給對方。八尾心滿意足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嘴巴上也沾了牛奶泡沫,然後又笑嘻嘻地推回來。一邊笑著說好喝好喝,一邊把自己的杯子遞過來,讓我也嘗嘗看。八尾點的就是普通的綠茶,沒什麼特別的味道,不過也蠻好喝的。
“八尾。”
“喵?”
“你也長牛奶鬍子了。”我指指上唇,對方聽到這話後笑了起來,掏出手機擺在半空中,還招呼我到他背後去。相機被調整到了自拍模式,我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聽到咔嚓一聲。
“啊……淺井君的表情不太好,笑一下嘛!再來一張喵!”八尾拉住我的手臂,我看向手機屏幕上的兩個人像,試著扯動起自己的嘴角。
“這樣?”
“再笑得開心點喵!”八尾點了點自己的嘴角,我照著他的話把肌肉扯得更用力了點,效果卻不盡人意,看起來像受了折磨,不過已經晚了,只聽又是咔嚓一聲,相機屏幕上的畫面定格成一張相片。
這次搭配起咖啡館的背景,看起來像軍官和受辱的戰俘。
“哎——還是不太對勁喵。算啦,以後多拍幾張,淺井君要慢慢練習哦喵。”八尾煞有介事地點著頭,用餐巾紙擦去了上唇的乳白色泡沫。
“嗯,嗯,說的是啊。”我舉起軍綠色的馬克杯,將最後一點液體喝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八尾也喝完了綠茶,招呼著侍應生要買單。過來算賬的是一位看起來還算普通的女孩子,打扮得很麻利,一束馬尾梳在腦後,即使穿著軍裝看起來也並不奇怪,反而給人一種性別模糊的奇特美感。
將賬單分別遞給我和八尾後,女侍應生隨口問道:“兩位要拍一張照片嗎?”
“喵?”
“如果不麻煩您的話。”我將手機遞給女軍人打扮的女性。對方在雙手接過後,麻利地為我和八尾拍了一張照片。之後,我們便在一聲“長官您路上小心!”的洪亮聲音中出了咖啡館。
“呼——”一旦出了那種氣氛緊張的地方,睏意一下子就上來了。我看向八尾的臉,對方好像很滿意的樣子。啊,先說一句,我肯定是不會再來了。
“剛才那個軍人大姐姐好酷啊喵。”
“嗯……”說酷倒也沒錯,不過,原來八尾喜歡的是那種類型啊,“不是軍人,而是侍應生吧。”
“是軍人侍應生吧。”八尾說著些無關緊要的話,在人行道的邊緣張開雙臂,好像在過獨木橋上似的走著,“接下來要去哪裡?”
“書店吧。”我看向由建築群構成的天井,天空的殘片被午後的陽光渲染成亮白色。街道上,在星期六休息的人們悠閒地走在街道上,或是在店鋪的櫥窗前停下腳步,或是與戀人十指相扣。整條街道瀰漫著雙休日輕鬆的氣息,和暖的日光溢滿建築之間。
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象了,不知道上次和父母來到類似的地方是多久以前。正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微風起了,穿梭在街道中的氣流將十字路口的盡頭的風向標裝飾吹得微微轉動。
啊,距離我出家門已經過了四個小時左右了,是不是要打個電話給母親比較好。我這麼想著,打開了手機的通訊錄,拇指卻在上面游移不定,最終還是沒有按下撥打鍵。
八尾站在幾步之外,為我指向對街的一家店鋪。玻璃窗內,是陳列得井然有序的書架和站讀的客人。
“到了喵,淺井君。”
“啊,謝謝。”
打開書店的門,油墨和紙張的香味撲面而來。最近因為網絡書店和電子書的盛行,實體書店越發不景氣了,但是,紙質書與實體書店也仍然保留著其獨有的魅力。不要誤會,我並非時實體書的死忠,硬要說的話,電子書方便攜帶,又能省去翻頁的苦惱,也不用一直支撐著書去看,這些只屬於電子書的特點,還是讓我蠻喜歡的。可紙質書帶給人的感覺仍然不一樣,或許是因為紙質書散發著的奇特清香、又或是翻動紙頁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吧——那畢竟是無論平板電腦還是電紙書都無法做到的事情。
一進入書店,八尾也一改在外面的街道走路時的小跑小跳,變得步伐平緩了起來。書店內幾乎不聞人聲,只是一直在放著舒緩的背景音樂。能看到不少站讀的年輕人,也有目標明確的學生幾乎在書架前站了幾秒就將書本拿走——往往是參考書一類的書籍。
雖然說是要來書店,但我也沒有明確的目的,所以只是和八尾一同在書架間閒逛。過了會兒,八尾在暢銷書書架前停了下來,拉了拉我的袖子讓我看看擺在最前面的暢銷書。書的封面是隻看起來十分嬌小可愛的貓咪,上面寫著《~絕對肉球!貓咪可愛的日常~》,在標題之下還有著被設計得花花綠綠的評語,不外乎是什麼治愈心靈之類的評價。
八尾的目光似乎被完全吸引了,立刻就翻看起來了《絕對肉球》,時不時對著紙頁上的貓咪肉球特寫發出歎息。仔細想想這傢伙似乎從平時的行為就能看出非常喜歡貓。
“你這麼喜歡貓啊。”我小聲說道,盡力不驚動其他站讀的客人,八尾愣了一會兒,才會點了點頭,視線卻並沒有從書上移開。
“家裡開貓咖的說喵,所以有很多貓。”
“這樣啊,我家也有一隻,不過不可愛就是了。”我家的皇帝說是黑幫老大般的霸氣似乎要更合適些。
八尾似乎對我對皇帝的評價有些小小不滿:“不會啦,只要是貓就可愛的說喵。”
“啊,可是他已經是老貓了,所以不像以前那樣愛向人撒嬌。”況且,我也說不上是貓派犬派之類的,只是在小學的時候恰巧撿到了,又送不給別人,才一直養到現在,“與其說是可愛,不如說是帥氣、或是有點像黑幫電影裡的大老闆之類的角色吧,幾年前還能把附近的狗全部擊退呢。”
“噗。”八尾輕輕笑了一聲。
“嗯?怎麼了?”
“淺井君很喜歡自己家的貓呢喵。”
突然被這麼說,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好答了句:“是嗎。”八尾卻極為肯定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攤開了另一本貓咪寫真,一臉幸福地看起來了照片。我看了眼寫真的價錢,為寫真集的昂貴定價而嚇得後背發涼。
過了會兒,八尾抱著兩本貓咪寫真,還有他從遊戲廳裡迎來的玩偶,和我一同穿行在高聳的書架之間。書店對不同種類的書籍排布設計非常讀出心裁,巧妙地將同為學生需要的書籍排列得相近,在看完試題冊後,很快就能找到學校要求的課外閱讀書籍,接著便能找到其他的文學名著。
我徑直走向放著古典文學書籍的書架,隨意地抽選了一本自己沒讀過的標題,翻開來看,八尾在我身旁好奇地打量了了起來。
“《憤怒的葡萄》……是講葡萄精靈的故事嗎喵?”
“我也不知道,之前沒看過,”我隨口答道,翻向下一頁。
“啊!那就是老婆婆在河邊恰巧撿到了一顆葡萄,於是帶回家裡,在切開的時候裡面突然蹦出來一個少年,少年憤怒地向鬼怪復仇的故事啦喵!”不,應該也不是那樣吧,而且吃葡萄根本不需要切啊。
我和八尾的聲音似乎稍大了點,沒過多久就被其他客人瞪了,我只好壓低了音量:“嗯,大概是那樣吧。”
八尾站在我身後,似乎也在閱讀我翻開的書:“淺井君好像很喜歡看書呢。”
“一般。”我絕說不上好學,只是對理解不同的事情感興趣而已,“看書比較容易一點,不會太累。”
“比什麼容易啊喵?”
——我還是第一次被問這個問題。以前只是覺得看書比較方便,也不會太累,卻一直不知道其實和哪種行為作比較“不會太累”。一時間被八尾問了這樣的問題,卻完全答不出來,只好支支吾吾地說了幾句不相乾的話。八尾似乎也無所謂我的回答,只是接下來又問道:“淺井君好像很喜歡看這種晦澀難懂的名著哎喵。”
“只是比起其他書籍而言,不需要去判斷書的好次,因為已經有人事先判斷好了。這不是很方便嗎?要是看了半本之後發現這本書並不值得自己閱讀,是很累的事情。”而我很討厭累到自己,另外,說句實話,比起文學氣息比較濃厚的古典名著,漫畫因為更方便閱讀而得我青睞不淺。
“淺井君是倭黑猩猩呢喵。”
“嗯?”
“什麼事——都沒有喵!”八尾又恢復了往常的表情,做了個敲頭的姿勢。接著,站在我身後,專心致志地看起來書來,偶爾還讓我慢點翻頁。八尾看得似乎相當投入,我卻因為他在身旁而走神了一陣,回過神來時八尾正小聲地為故事裡人物的命運而唏噓。
我隨後又挑了幾本文學書籍。手上的東西越發多了起來,令我有些後悔來的時候沒有帶背包。我和八尾到了書店的另一角,這裡比起其他的書架就要大不少了,擺設出的暢銷書架也更寬闊。立起的廣告牌上寫著“動畫化大熱!”或是“大人氣!漫畫突破十萬卷!”之類的標語。比起其他的書架,漫畫專區顯得更為色彩斑斕,令人目不暇接,氛圍也要更輕鬆點。
八尾只是隨便看看擺在書架最前的幾本漫畫,我是“看到有趣的東西就走馬觀花式的隨意看看”那派,一旦八尾看到了有趣的東西,就賴著和他一起讀完。
因為書裡的梗而輕笑出聲是在漫畫區站讀的特權。
八尾因漫畫故事裡的人物行為而忍俊不禁的臉,不知為何也有帶動人一起笑起來的情緒。哪怕他的笑點對我來說其實沒有那麼好笑,卻也讓我忍不住短促地笑上幾聲。
“決定要這本了嗎?”
“再看看喵!”八尾拾起旁邊書架上的另外一本,說起來,他好像對封面是穿著暴露、內褲外露、短裙驚為天人的女性角色的漫畫並不怎麼感興趣。
等到我和八尾竊讀完,書店玻璃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去。商店街點起了燈光。八尾抱著他的戰利品和貓咪寫真,我拿著以《憤怒的葡萄》為首的其他名著,兩人一同站在收銀機前的隊伍裡,等待著大部分由學生組成的長龍向前緩慢地移動。再到兩人都結算完自己想買的書籍後,已經是七點半了。
稍稍有點弄得太晚了,母親大概會著急吧。
八尾似乎仍興致衝衝,但也要回去了。我們在車站揮別後,各自去了自己回家需要的月台。週六晚間的電車意外的擁擠。我拿著買來的東西,在月台上的隊伍裡發呆。從身旁的乘客微妙的不耐煩裡,我隱約感覺到等待列車到來的過程很漫長。就在電車終於從遠處駛來的時候,我才聽到有人在背後喊我的姓氏。
“淺井君!淺井君!”
月台將從遠處來的電車全部吞入,電車門在提示廣播中緩緩地開啟了。八尾一臉汗水,能看出方才為了趕上我,而費了一番力氣。我停下腳步,出了等待上車的隊伍,站在電車出入口旁問趕來的八尾:“怎麼了?”
八尾低下頭去,在放著自己戰利品的櫃子裡一陣翻找。隨後,他拿起一隻灰色的毛絨貓玩具。
“這是……?”
“因為夾重複了,所以我想給淺井君。”
“啊,謝謝。”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抱過來八尾遞來的灰色玩偶,“非常謝謝你,今天很愉快。”
“哎——喵。”八尾輕巧地抬起手來,恢復今天剛見面時的那種活力,滿臉笑意地離開了,“那,週一的時候再見!淺井君!”
與此同時,列車門無情地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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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哪裡有問題。
辰也在床鋪上輾轉反側,被褥帶著點陳舊的灰塵味,灌進他的鼻腔。窗外的菩提樹枝搔刮著臥室的窗,不停發出雜亂的聲響,即使將門窗緊閉也還是能聽到。到時候麻煩下園丁來修剪一下吧。辰也想著,將棉被裹得更緊了點。
自己的義弟和自己的父親——也就是義弟的養父,在做那種事情……兩人皆是男人一事暫且不提,身為名義上的父子做出那種事,只讓利津辰的道義心感到噁心。更何況,事件的主人公之一,是自己的父親。
那位父親在利津辰也的印象中,是嚴厲、不近人情的代名詞。就是那樣的人,現在卻在家中做出那般違反倫常之事。而且,就剛才所見的景象而言,父親是主動做出這樣的事的。
——被背叛了。辰也生出這樣的想法,隨即對自己的所想嚇了一跳。可是,一向教導自己要有道德的父親,如今卻做出來這樣的事,確實讓他感到些許的不快與違和感。為了不讓那種感觸盤踞心頭,他便不停地告訴自己,大概是本猶誘惑父親。
一旦這麼想,事情倒是好受多了。辰也回憶起年幼時嚴厲的父親印象,埋在被褥間的臉不由笑了起來。是的,自己不應當懷疑那位父親,而要對自己的生父有些自信才是。那位父親,從以前開始,就只對魔術的研究感興趣而已,是的,就連妻兒……
他暮地想起母親的存在來。母親呢,母親知道父親與自己的養子做出那種事來嗎,想必是不知道吧。畢竟,不會有女人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被養子做那樣的事情。辰也剛從異鄉回到老宅,身心太過勞累,以至一時間沒有想起向母親問好。對了,還有柊冴……
利津辰也從床上起來,換上在老家的洋宅中所穿的和裝。等穿戴整齊後,卻聽到有人敲了敲門。
“請進吧。”
推開門的正是自己方才窺看到畫面的其中一位主角。本猶進了辰也的臥室,站在幾步之外,神色一如往常。辰也企圖從對方的神態裡讀出點什麼,卻做不到。著和服的少年只輕輕笑笑:“要吃飯了。”語氣神情,仿佛剛才的所作所為全部沒發生過似的。
不可思議。這樣一來,辰也反倒覺得自己無意中窺見到的艷景是錯覺了。
“原來吃午飯的時間是這麼晚嗎?”
“不,只是想到辰也哥在旅途中奔波疲憊,所以再做了一份而已。大家都已經吃過午飯。”本猶笑著說道。辰也對對方的神情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卻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什麼,過了會兒,心緒又回來了。
辰也問道:“母親在哪兒?我想見她。”
本猶的神色瞬時閃過一絲歉意。果然,是覺得對不起母親吧。辰也想著,卻聽到對方猶豫了少頃後開口了:“令堂——利津夫人,已經去世了三年有餘。”
這句話令辰也感到血液一陣凝固,頭腦一時失去了思辨的能力。好一會兒,辰也才從那種冰冷中回過神來,皺著眉頭確認方才聽到的話:“母親……真的已經去世了?”
“是三年前……”本猶低下頭去。辰也感到肺腑之中一陣悲痛。母親雖然並非世人口中所說的慈母,但也與自己度過十四年光陰,如今與世長辭,令他感到心口發麻。可更為震驚的,卻是另一件事。
“為什麼沒人告訴我?”辰也在國外留學是,從未聽人說過這事,如今卻被告知母親在三年前時就已辭世。
“是老爺做的決定。因為辰也哥當時正在學業的緊要關頭,老爺判斷這事會干擾辰也哥的心緒,所以瞞了下來……夫人在辰也哥離開後不久便患上了難醫的怪病,醫治三年,最終還是去了……”利津本猶說著,神情上染上了些許憂傷。辰也一時間忘了方才看到的景象,對眼前的是自己的義弟這事情終於有了些許實感。
辰也說著:“讓我靜靜吧……”本猶聽後點點頭,沒再發話便告退了。辰也在一聲木門合上的聲音裡,沉於自己的悲傷之中,回憶起母親過去所做的種種,喉頭不由哽咽起來。利津辰也就這般進行了這場晚了三年的哀悼,直到窗外的景色被塗抹上昏暗的色彩,他才因為腹中的飢餓想起是該吃晚飯的時間了。這便整理好床鋪,出了臥室。到了餐室,才看到本猶正將桌上的飯菜佈置好、準備著碗筷。辰也隨意挑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父親呢?”
“老爺正在書房裡做研究,已經將晚飯送過去了。”本猶看見辰也坐了下去,這才入座。這種行為不知為何給辰也一種違和感,似乎對方不是自己的義弟,而是家中的下人一類的角色。
辰也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在家裡也不至於拘謹至此吧?”
“啊……?”本猶一臉困惑地看向自己的表情,讓辰也有些不快。
“畢竟我們在名義上是兄弟,你也不用一直這樣吧。”
“啊……這是老爺要求的禮數,所以我是不能僭越的。”本猶解釋著,輕巧地夾起一口米飯,咀嚼了起來。
“那麼在我面前,至少別這樣了,怪讓人不舒服的。”辰也說著,看向碗中被蒸得散發著香氣的米飯,“我不喜歡年齡相近的人那樣的態度……”
對方卻並沒有答話,只是安靜地聽著,隨後點了點頭。辰也更覺得莫名其妙,問道:“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
對方沉靜了片刻後,答道:“桌席上不能說話。”
“那也是以前的論調了,既然父親和母親,”辰也停頓了下,大醬湯明晃晃的表面應著頭頂的燈光,像是晃動的鏡子般亮眼,“既然他們不在這兒吃飯,那我們稍稍自由些,也無可厚非……”
“噗。”本猶嗤笑一聲,這樣的笑容,辰也方才還沒見過,只是想著啊,這個人也能這麼笑罷了。過了會兒,兩人都吃完了晚飯,本猶便在桌旁收拾起餐具來。辰也才想起桌旁還少了一個人影。
“柊冴呢。”
“柊冴小姐在國外度假,來年也要在國外唸書了。”本猶提起那個名字時,又恢復了那般謙恭的姿態。
“又來了,叫柊冴小姐也就算了,可別背地裡叫我少爺啊……”辰也說著,繼續看起來對方的臉,燈光映照下,少年的側臉輪廓不知為何讓他覺得有些安心,“家裡有酒喝嗎……”
“前些日子有門客拿來了清酒,我去給辰也哥倒上一杯吧。”
“好。”辰也倚在硬椅上,看著對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外。過了會兒,著和服的少年拿著能看見其中液體的酒瓶走了過來,又將澄澈的酒水倒在杯中,雙手呈給辰也。
辰也在一直在國外遊學,過去還未喝過母國的酒。幾杯下去,神思便陷入恍然之中。本猶也並不言語,見到杯子空了便俯下身來倒酒。和服寬大的前襟因動作而微微下垂,露出少年起伏且線條鮮明的鎖骨,和平坦的胸膛。利津辰也一時忘了移開視線,只盯著少年的前襟看。
果然是男人啊。而父親就是對這樣的男人的身體,做出了那樣的事……他再啜飲一口杯中瓊漿,卻聽到耳邊傳來少年的聲音,隨即,一雙手臂環上他的頸膀。
利津本猶的聲音隔著朦朧的醉意傳來,話語卻刺得辰也頃刻間清醒了過來。
“辰也兄,果然,你看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