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687/】】
測試召喚戰爭。
這是文月學園特殊的制度,簡單而言就是沒有答題數上限的考試遊戲。是以可愛的召喚獸、年輕人愚蠢的鬥爭心、還有各式各樣的測試融合在一起的“遊戲”——之所以稱之為遊戲,是因為其中帶有“遊樂”的性質。雖然不易察覺,卻確實存在。
參加的學生以班為單位,進行班與班之間的測試比拼,只需要有老師作為見證人即可。就像其他的戰爭一樣,處於下位的勝者可以更換班級設施(戰利品),原本處於上位的勝者則可以使對手的班級設施下降一級。
諸位在幼兒園的時候,想必都被老師獎勵過貼紙吧。一般來講,這種“遊戲”的規則是只要學生表現好,學生就可以得到貼紙,在貼紙到達一定數量之後,可以再使用貼紙交換或是可愛,或是實用的小禮品。我個人認為,測試召喚戰爭和收集貼紙本質上是相同的行為。利用小孩子——少年少女的鬥爭心,促使他們表現良好,一定程度上施與獎勵,只要這樣就能安安穩穩地度過學期。當然,我不是在說我不喜歡測召戰爭,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樣的制度對不少學生來說形成的都是積極的良性循環。
至於我,懶得做這樣的事。
諸位想必也遇到過、或自己就是幼兒園裡那個說著“我不想要貼紙啊,送給你吧”的孩子吧。我是那種類型的角色。無論是對獎勵翹首以盼,還是收集貼紙的過程,都是非常累人的——所以放棄比較好,我是這樣想的。
“測召戰爭……嗎。”單就制度而言,是非常聰明的做法,只是現在的我缺少那種幹勁,也對這樣的遊戲了無興趣。另外,測召戰爭也不完全仰仗測試者的真實實力,也根據參加者做題的速度進行變動。一般的考試在題數限定的情況下,對不同的人而言會有發揮的餘地。
“既然不會去參加,那就先別想那麼多……”我喃喃著,趴在桌上。
“怎麼啦喵淺井君?”
“在想測召遊戲的事啊。”
沉默。
“哈哈,反正沒人會讓我上場喵。”八尾做了個敲頭的姿勢,對於這點,我不置可否。
“嗯,是A班那種班級的學習遊戲而已。反正F班參加,也只是拉大兩班間的差距吧。”我將矮桌上的筆記收拾好,八尾聽到這番話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跳了起來。
我困惑地看向他的臉龐,只見八尾一臉興奮地說道:“淺井君!我們這週六出去玩玩吧!”
*
我和八尾約好在週六下午三點,車站前的空地見面。
當天的天氣很好,並不特別炎熱,卻萬里無雲,常有微風從耳邊吹拂而過。我踩著點到了車站前,在人群裡搜索起留著小辮子的八尾。對方似乎還沒有到。我用手機向八尾打了電話,卻沒有得到回復,大概是在車上沒法打電話吧。不過,八尾在line上發了一張“趕來中”的貼圖。
因為只是普通地和朋友出來玩,所以今天的衣服是格子衫配牛仔褲——話雖這麼說,我櫃子裡卻全是這種衣服就是了。畢竟格子衫很便宜,又可以在各種場合穿著,即使偶爾膩味了綠色,也可以換成紅色、藍色或是棕色之類的顏色,選擇性很豐富。
我看著地鐵入口魚貫出入的乘客們發呆。我和八尾約好的地方雖然不是擁擠的市中心,但也有不少年輕人在雙休日的時候過來玩。常常能看見年輕情侶出雙入對,也有新夫婦帶著小孩子過來。不知道八尾今天會以什麼出人意料的方式登場呢。
正當我看著一個被母親領著手、穿著粉紅色洋裙的小女孩發愣時,手機猛地震動了一下。
“我到了哦!o(*≧▽≦)ツ”
我從手機上抬起頭來——因為沒有校服的關係,想從不停地出閘的人流中找到八尾有點困難,即使看了半天,也沒有見到扎著小辮子的少年。對方大概還在閘內吧。正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卻看到一個穿著短裙的身影。
八尾小跳著走了過來,並招呼著我的名字。
硬要說的話,確實是很超出預期——八尾穿得像時髦的女子高中生似的,穿著非常合身的迷你裙,背著可愛的書包,腳上的則是圖案和顏色繽紛的長筒襪,加之他的頭髮比一般的男生要長,看起來就和真的女生一樣。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產生了八尾其實是女孩子,只是在學校裡穿男裝的錯覺。
不過本人似乎很習以為常的樣子。
老實講,在想起他在學校裡的夏威夷長裙後,現在這身衣服也沒什麼可驚訝的了。仔細看看,八尾現在穿的衣服倒是非常可愛,而且很合身。
“衣服蠻可愛的。”我評價道。
“謝謝喵!”八尾毫不客氣地接下了這份讚賞,拉著我到了車站前的地圖旁,看起了周邊的街道,“淺井君,我們要先去哪裡喵?”
“無所謂。”因為對這附近有什麼好玩的東西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也不清楚八尾喜歡怎樣的東西,所以就交給他來定奪吧,“結束之後我想去買書。”街道地圖的角落裡,有個圓點標註著書店。
“嘿嘿,先去遊戲廳吧喵?遊戲廳旁邊有咖啡館喵!”
遊戲廳的位置意外地並不遠。八尾一路小跑著,看到遊戲廳後指給我看。我跟在他身後,稍稍有點上接不接下氣地快步走著。打開遊戲廳的店門時,冷氣簡直救了我一命。兌換完遊戲幣之後,八尾便興趣使然地衝向遊戲廳的角落。目標是抓娃娃機。
“一上來就玩這個啊……”
“喵,今天有放FuyuuNeko系列喵!機會難得喵!”八尾說著,一臉興奮地趴在抓娃娃機上,然後翻找起自己的遊戲幣。
老實說,我覺得抓娃娃機基本上就是騙錢的東西。無論是抓娃娃的時機,還是物理的抓物鉗,機器的設計者顯然沒有把禮品送給玩家的心思。小學的時候我曾經不死心地待在娃娃機前,浪費了不少錢財,卻空手而歸。我也從來沒有見過認識的人成功地抓到過。
遊戲幣被機器吞入,在清脆的金屬聲響中,機器轟鳴著開始運作了。八尾將手抓在操控手柄,深吸了一口氣,碧綠色的雙眼緊緊盯向玻璃箱的內部。我還沒見過他這樣的眼神。
雖然只是一瞬間,我卻能感覺到——抓娃娃機內的玩偶,在顫抖著。
八尾在轉動手柄的那刻喊了出來:“加油啊……!機器手!抓住那隻喵!”——八尾一改今天可愛靠打扮塑造起來的美少女形象,完全變成了看賽馬的時候大吼起來的大叔。玻璃箱內的機器手似乎感知到了操縱者的情緒,猛地一頭扎入娃娃堆中。
抓住的——勾中的卻不是娃娃的本體,而是毛絨玩具上的標籤。
“就這樣一鼓作氣喵!好樣的!”八尾大喊著,按下了按鈕。機器鉗緩慢地移動回起點,再猛地鬆開。
隨著一聲綿軟的落地聲,毛絨貓玩具掉了下去。八尾爆發出一聲興高采烈地歡呼,手腳麻利地從取物處將毛絨玩具拿了出來遞給我,接著又放入了為下一輪使用的遊戲幣。我抱著八尾剛剛贏得的灰色貓咪玩具,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再次搖動手桿。
這一次,機械爪並沒有走得太遠,便停下了。
“嗯,失手了嗎……?”我輕聲表達自己的困惑,八尾卻並沒有理會,而是以更大的音量喊著為機械爪加油打氣的話,機器手並沒有抓著布娃娃,而是抓了一手空。
剛剛做過那麼厲害的事情的八尾,現在卻失手了。正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往回縮了幾寸的機械爪卻將靠近出口的布娃娃推了下去。又是一個布娃娃倉皇墜地,八尾一臉春光明媚地撿起來了剛剛掉下來的粉紅色毛絨玩具。我繼續擔任拿著貓玩具的工作。
剛剛八尾的行徑,已經引得路人側目,甚至有不少人站過來想看看八尾抓娃娃。
“八尾,真的還要抓嗎……”
“沒有錯喵,現在正是興頭上喵。”八尾一臉賭徒似的表情,笑著再度投下了遊戲幣,“淺井君,你知道嗎,在抓娃娃的幾次裡,有一次的力氣會比較大!”
——那是什麼都市傳說啊,我腹誹道。八尾卻並沒有在意我的表情,而是一臉笑容地再次搖動起手桿,這次的目標是抓娃娃機中央比其他毛絨玩具要大上幾倍的貓玩偶。不出所料,在八尾的打氣聲中,這隻毛絨玩具也成功成了八尾的囊中物。
人群爆發出一次次歡呼,人們被八尾的行為所震撼,不少人看得躍躍欲試。
八尾之後又試了幾次,基本都能有所收穫,直到我的胳膊被毛絨玩具完全覆蓋才收手。這時候,抓娃娃機前已經排起了長龍。八尾檢查起自己戰利品,笑得一臉開心。
“遊戲幣用光啦喵。”八尾抱起其中一次灰色的毛絨貓,停在打地鼠機器前,稍稍有些留戀不捨地看向從洞裡跳出的地鼠。
我翻找起自己的口袋,照著投幣指示將遊戲幣投了進去:“啊,可以用點我的。”反正我一個人也用不了那麼多。
“真的嗎喵!”八尾笑著拿起機器上的打地鼠用木錘,機器發出旋律簡單的音樂,八尾用著木錘,將鑽出來的地鼠一一捶了下去。隨著背景音樂越來越快,地鼠的出洞速度也越來越快,八尾卻依然能一臉輕鬆地將地鼠打下去。
搞不好這傢伙在這方面真的很厲害。
正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地鼠機的音樂戛然而止。八尾擦著頭上的汗,低下頭來數起砸地鼠機吐出來的獎勵劵,數完之後又稍稍有些失望地說道:“還以為可以拿更多一點呢喵。”
“這個機器大概只能出來那麼多吧。”
“嗯嗯,說得也是,再去玩點別的吧喵。”八尾興沖沖地在遊戲廳內小跑著,最後停在音游機前。我跟在對方後面,往機器裡塞了硬幣。
“……嗚淺井君我其實不是那麼想玩啦喵。”
“那我來吧,你來拿著這些玩具。”我說到,決定在八尾面前小露一手,便挽起格子衫的袖子,神氣活現地選擇了Easy Model開始遊戲。八尾一臉期待地看著我按下按鈕。
五分鐘後。
“……對不起,我沒想到Easy Model那麼難。”中間突然爆出一大堆音符實在是太累人了,所以我玩到一半就以老婆婆劃舟的態度敷衍地帶過了時間,理所當然耳,最後出來的成績和獎勵劵也很敷衍。
“沒關係沒關係啦喵!不都是玩樂嗎喵!”八尾在一旁為我打圓場,并安慰我道。
“八尾你也過來試試。”
“哎喵?”
我推搡著他,將八尾推到了音游機前。八尾的話,應該能贏過機器吧。
事實證明,擅長一種遊戲並不代表就擅長全部種類的遊戲。
又是五分鐘後,八尾一臉挫敗地趴在遊戲機上,盯著巨大屏幕上的分數發呆。八尾的分數竟然比我還低上五十分左右,雖然這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我拍了拍八尾的肩膀,以示安慰。
“好,好難……哦……”八尾吐了口長氣,從遊戲機上爬了起來。能看出來八尾並不太會玩這一類的遊戲,剛剛在玩的時候基本上是在看著鍵盤瞎按。
“是……是吧。我也覺得。”
“好累哦……啊!是射擊遊戲喵!”八尾似乎看到有人在玩射擊遊戲,又來了興頭。不過,在射擊遊戲前排隊的人比起其他類型的遊戲都要多,我們花了些時間在等候上,等站到機器前時,已經過了一刻鐘。八尾卻仍興趣不減地拿起遊戲機前的槍來。
“八尾,你擅長玩這個嗎?”
“完——全——不擅長的喵!”
但是已經太晚了。
我抱起模型槍來,指向屏幕,幾秒緩衝之後,屏幕上加載出了被刻意設計得噁心的肥胖僵尸。八尾手忙腳亂地進行著攻擊,我則隨意地放上幾槍,順便處理一下八尾那邊的漏網之魚。再之後,因為背後的等候隊伍怨聲載道,我們便被迫停了下來,取了獎勵劵便離開了。八尾用我們倆所有的抽獎劵換了一支筆夾,我因為對交換不感興趣,就讓他拿著了。
就這樣,我們抱著八尾夾來的毛絨玩具出了遊戲廳。
八尾在車站所說的咖啡廳就在遊戲廳的對面,店面的畫風與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迷彩紋路的店招牌上,大大地寫著店鋪的名字,店內的擺設猛一看有些像健身房——除了墻上掛著的模型槍。開門的外國人服務員比我高出一頭,面色兇惡地說著:“新兵,請進。”
八尾一臉笑容地找了個位置坐下。
“……這地方還真是比想象中……酷上不少。”我評價,八尾讚同這個意見,脖子後的小尾巴因點頭而一搖一擺。八尾點了一杯無糖綠茶,我則選了泡沫牛奶,過了會兒,穿著(不知道是模仿哪個國家的)軍服的服務生將盛在軍綠色馬克杯裡的飲料端了上來。
“淺井君的口味意外的孩子氣耶喵。”
“是,是嗎。”我對這個評價有些意外,“大概是因為好奇味道吧。”我低下頭猛喝了口杯中溫熱的泡沫牛奶,裡面加了海鹽,口感則比看起來要細膩得多。味道意外地不錯,該說飲料不可貌相嗎?
八尾笑嘻嘻地捧起塗了迷彩的茶杯,啜飲起幾口,長舒一口氣:“哇——淺井君有白鬍子了喵!”
【幼童性愛、獸交出現注意報】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88628/】】
田之下本猶八歲時,父母在魔術事故中喪生了。
對於這樣的結果,本猶並不意外,那兩個人原本就是瘋子,那樣的死法並不是什麼令人吃驚的事。那對夫妻研究得最為狂熱的時候,男孩的身上甚至插著數根用來進食排洩的管子度日。
田之下本猶作為魔術師的資質並非天才,但已經是第六代魔術師所能有的最好的結果,即使如此,田之下夫婦卻並沒有滿足於子嗣的這個結果。從三歲開始,狹窄的神經管道就被一次次擴張、撐大,到了八歲時,身體已經對痛覺不大敏感。
父母死後,田之下本猶便變成了孤兒,被身為普通人的叔叔嬸嬸像皮球一樣來回踢著,直到九歲時,被利津一族領養,才算安定了下來——說是領養,但其實是以不高的價格被賣給了利津,作為下一代當家的入贅女婿,也就是種馬,被冠上了利津的姓氏,成了養子。
自此便是利津本猶,作為田之下本猶的身份則死去。
可作為利津本猶的重生,也說不上是幸運——養父與自己獨處時往往欲言又止,養母則面露難色,大上幾歲的兄長並沒有什麼交集,小些的妹妹雖然是個可愛的孩子,卻往往對這個外來者表現出敵意——也不是不能理解,利津柊冴雖為天才,心理年齡卻還是個孩子,面對突然出現的義兄,雖然無法理解對方來家中的意義,卻隱約憑著孩子的本能感覺到父母的寵愛或許會被搶走。
這種敵意在第一次見面時便表露出來了。
“柊冴……這位是本猶,以後就是你的哥哥了。”
“哥哥嗎?”
“是的,以後還會成為你的丈夫……”利津夫人似乎是想要掩飾自己地尷尬,以折扇遮面,本猶卻已經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些許不滿,“是以後會過一輩子的人,要好好地對待他……”
“要是要過一輩子的話,辰也哥哥不好嗎……我不想要和不認識的人在一起呀。”孩子小聲地說著真心話,卻被母親掐住了後頸。女孩不再言語,只是狠狠地瞪了眼本猶,好像對方已經成了殺父仇人。
“你好。”本猶向母女鞠了一躬,夫人似乎還滿意這個表現,只是點了點頭,并說道長兄會晚點回來。
微微帶著敵意,這就是本猶對利津家最初的印象。
歡迎“次子”的晚宴,是在有點壓抑的氣氛裡開始的。利津家無論老小,皆穿著得體的和裝,身為外人的本猶,自然而然地被隔離。好像一開始,這一家人就沒有將他接納的願望在。席間沉寂,一點沒有家庭晚飯的意思在,只偶爾聽到小女兒的筷子接觸到碟底的聲響。
本猶原本想說些什麼,卻又被利津夫人——養母制止了。
“在利津家不可以在桌席上說話。”
本猶細細地咀嚼起米飯,碳水化合物的甜味在舌尖蔓延開。他抬起頭看向家主一席的位置,年逾四十的男人神色凝重地吃著簡單的菜色,似乎養子的到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本猶端起盛放著味增湯的飯碗,隨後,他感受到了從斜側投射過來的視線。
長兄辰也正向著自己這邊投來幾分好奇、幾分惡意的視線——雖然不像幺妹那般明顯,但那種遮遮掩掩的惡意,懂得看人臉色的本猶是很熟悉的。他曾聽人說過利津一族的長子並沒有多少身為魔術師的資質,想必,是因為自己入籍而產生了危機感。
不知為何,這樣的態度讓本猶感到有些可笑。
他側過臉去,看向自己的義兄,向對方做出一個笑來。對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眼神被人察覺,倉皇地扒拉了幾口米飯。這樣的反應,更讓本猶覺得有趣。
晚飯結束後,本猶便被要求洗乾淨身體,穿上輕便的衣服。他在洗漱完畢後,輕輕地推開有點沉重的古舊木門。
走廊上等候著自己的利津先生——現在是養父,不知為何給人一種站立著的標本似的感覺,舉手投足間僵硬的動作好像製作粗糙得木偶一般,讓人覺得沒有多少生命力在內。
“利津先生……”本猶低下頭鞠了一躬。中年男人並沒有對這個動作有多少反應,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小臂,雖然並不粗暴,卻不容質疑。少年幾乎是被拽著在走廊上行走的。本猶注視起對方的表情——男人的臉上並沒有多少情緒的波動,但也說不上漠然,其中還有某種更為古怪的東西,僅僅九歲的男孩還讀不明白。
“你有做過魔術的修行嗎?”
“只有少許,利津先生。”
“叫我利津老爺。”
“是的,利津老爺。”本猶有點跟不上男人的腳步,只好加快了自己的步速,跟在對方的身後。利津家的家宅是洋宅,四處都是華麗的裝飾,客廳的穹頂能看到仿文藝復興時期風格的壁畫,雖然宅子因為年代久遠而有些失色,但仍然能看出過去的風采。
兩人的目的地卻不是客廳。
中年男人推開樓梯下的暗門,將滿是酒架、雜物的地下室展現出來。利津本猶就這樣踏入洋宅的腹地,養父帶著他經過數個酒架。地下室內不伸手不見五指,比想象中多走了幾步才能看到了地下室的四壁,那卻並非盡頭——利津家的家主將手指撫在黑暗的墻壁下,隨後推開了門。
潮濕冰冷的地下室深處,有什麼東西發出沙沙聲響。
“看看吧,底下是什麼。”中年男人乾癟的聲音隔著黑暗傳來,男孩依照著對方的話,向樓梯下看去——隱約能看到輪廓的細長生物,正蠕動著自己的身軀,不停地想要爬上來。以外形來看,似乎是蛇、蚯蚓一類的生物,如果在意起從剛才開始就刻意忽略的某種聲音的話,底下的東西約莫是蛇吧。
“看不清楚。”
“啊啊,沒關係。不需要看清楚。”乾癟的男聲再度說道。本猶能感覺到對方慢慢地移動了腳步,改變了站立的位置,直到溫熱的身體貼向自己的後背。男人懷抱著少年的軀體,將其擁入懷中。
“利津老爺?”
“不要恨我啊。”失去了從容的中年男聲幾近顫抖著說道,隨後——
本猶失去了重心。
明明只是被人推落,被觸摸到的背部卻生疼。在那種疼痛感中,利津本猶抬起頭來,看向處在高處男人——底下太過陰暗,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利津本猶曾有片刻期望過對方展露出“悔意”,但男人的情緒卻並非他所想的那樣。
“魔術迴路的完成度倒是很高,這樣也不錯,不需要太麻煩了。”只是平淡地描述著,
“啊……”生物粘膩的表皮貼上了本猶的皮膚。利津本猶在下跌的衝力中撞到了頭部,意識逐漸變得朦朧,但冰冷的生物體卻讓他勉強保持著清醒。蛇擺動著身軀,在周身遊竄,有些鑽入了寬鬆的衣物。
高高在上的男聲再度響起:“接下來要麻煩你七天不吃飯了。水在地上就有,慢慢喝吧。”
爬蟲似乎受到了主人的鼓動,將少年纏得更緊,更讓少年感到恐懼的是,生物不停地向著更為隱秘的地方游去。
“蛇會鑽到狹窄的地方,雖然不是女性有些麻煩,但也不可能做到更好了。”
喊叫——被扼殺在發聲之前,無腳的爬蟲同樣鑽入少年的口腔,腥臭起伏的鱗片割得喉嚨生疼。蛇滑入少年的食道,在被後者因本能的對異物的排斥嘔吐之前,進入內部。
幾近窒息。
利津本猶趴在地下室的地板上乾嘔,想將吞入的生物吐出,可口腔裡生出的只有酸水。他在意識朦朧間聽到中年男子冷酷的聲音——那聲音已漸漸染上歡愉的色彩,從乾癟的男聲漸漸變得豐滿、圓潤。
“七天之後我會來見你。”
暗室的門再度合上。
自從分班測試結束之後,已經過了一周,我的校園生活也漸漸安定了下來。日常課程逐漸步入正軌,睡覺的節奏也能跟上老師巡查的速度了,一切都在向著更好的方向緩步邁進著。順帶一提,最近發現了一種非常方便的零食,乾著吃的時候是乾脆麵,泡了熱水就能變成美味的泡麵,我用這個解決了很多頓早晚飯。
不過是幾天的功夫,樹梢的櫻花已不見蹤影,春日的氣息也隨著櫻花的離去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漸漸開始炎熱起來的天氣。
當然,更災難的是,體育課開始了。
保健體育兼體育教師路羽老師是個身材嬌小的女教師,看起來就像還在讀初中的鄰家妹妹。可是,當親眼看到她扛著比自己高三倍的跳高軟墊四處亂跑的時候,我就失去了能在體育課渾水摸魚的自信。
我苦著臉走了過去。路羽老師正在核對出勤名單。
“老師……”
“什麼事?”
“那個……我有點不舒服,可不可以不跑了?”
“啊,可以啊,是哪裡不舒服?要有病假證明我才能讓你休息哦?”路羽老師從名冊後抬起頭。
果然沒有想象中那麼順利。看來是只好甩出殺手锏了。
“……老師,其實現在正好是我每個月最不舒服的那幾天,能不能麻煩您通融下。”
沉默。
“淺井同學對吧?請穿著女生校服再說這句話吧。”路羽老師笑瞇瞇地答道。我垂頭喪氣地回到正在做熱身運動的男同學旁邊——女同學在另外一邊。八尾穿著學校的運動短褲,在男生堆旁邊做拉筋。
老實說我們這個年紀的男生穿短褲,已經有點噁心了。但是八尾不同,雖然是高二的男生,個子也不矮,穿著運動短褲看起來卻還說得上可愛。要是有女孩子看到,說不定會拉著他去女生那邊的體育課。
“八尾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哎?什麼什麼喵!”八尾來了興趣,放下正在做的事情,小跑小跳地過來聽我的請求。
我清了清嗓子,小聲地說道:“體育課和我一起跑長跑吧!拜託了!”
“……淺井君是哪裡的女高中生嗎喵。”
完敗。
迫不得已,我只好獨自跑完一千米了。跑步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麼,我已經記得不太清楚,只覺得每一步都讓我想死,最終我到達終點線上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地倒在了地上,路羽老師正活力無限地記錄著男生一千米跑的數據。
“淺井同學,七分二十一秒,再接再厲哦。”
“是……”我環顧起四周,意識到我大概是最後一名。其他的男生都已經做完慢走了,八尾則不見蹤影,我還期待知道他的長跑成績呢。他該不會是在長跑的過程中受了什麼傷,而需要去醫務室吧……
長跑後不久,體育課很快便結束了。接下來的課,我都在體育課用力過猛的餘韻中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教室裡安靜地出奇,大概F班的同學都出去吃午飯了吧,另外一個和我一樣留在座位上的,是個我忘了名字的女生。
——看起來睡得很香,還是不要打擾她了吧。我百無聊賴地坐在座位上,翻起了上午上課睡覺的時候記的筆記……完全看不懂啊。
正當我發呆的檔口,教室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只見路羽老師是像拎小雞一樣拎著八尾走了進來。
路羽老師嬌小的身軀揚過頭頂的手臂上掛著比自己高出一頭左右的八尾,違和感實在太強了——八尾算不上是高大的學生,但也不能說是矮,竟然能被比自己身材小上一號的路羽老師單手抓著衣服的後襟舉過頭頂——實在是,太強了。
但是,老師,那個是外形是二米壯漢的角色才能做的事。
當然,另一方面,八尾的情況更令人詫異。八尾放下了頭髮,穿著夏威夷長裙,頭上戴著白色的花環出現在教室裡。如果不是事先看過他穿男生校服的樣子,我恐怕會以為八尾是什麼描述南國風情電影的女主角。
而這位夏威夷電影的女主角似乎十分興奮地向我揮了揮手:“Aloha[注:似乎是夏威夷打招呼的短句(.]喵!淺井君!我帶了土特產回來哦!”
“淺井同學,你知道你們班的班主任是哪位嗎?八尾同學好像去了很遠的地方旅行呢,順帶一提我覺得這裙子很好看哦。”
“裙子確實很好看喵!”八尾得意地挺起胸來,抖動著頭上的白色花環……嗯,確實蠻可愛的,也很合適,這點必須承認。
“哎……那個老師叫什麼名字,我忘了,麻煩您自己去趟教室辦公室……?”我答道。
“啊,找不到也沒關係,只好麻煩八尾同學放學後再重跑一次了。”
“喵?!”
“……八尾,你看,下次還是和我一起跑吧。”
“淺井君不要用‘一起下地獄吧!’的口吻來說這句話啊喵。”
“下午見哦八尾同學。”路羽老師揮著手上的記錄板出了教室。八尾神色難得艱難地點了點頭,目送著路羽老師離開。
“還以為要死了呢喵……”
“你是去哪兒了啊,看起來好像很遠的樣子。”
“幾條街外的商店喵……”那究竟是如何給人一種剛從赤道島嶼度假回來的錯覺的,“在那兒買了波子汽水和零食,淺井君要喝嗎喵?”八尾在背後的波西米亞風大口袋裡翻找著,從裡面掏出來了不同口味的汽水……選擇還真是豐富。
“我要蜜瓜味的。”
“了解喵!”八尾拿起原味汽水的瓶子,“夏天的話,果然還是要在冰冰的波子汽水和冰棒間度過喵。”——雖然是那麼說但是現在還沒有熱到那種程度吧,我這麼想著。八尾已經以運動飲料電視廣告上運動員的姿勢,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汽水。
波子汽水瓶正冒著汗,我則盯著瓶子上的動畫貼紙發呆。
“八尾。”
“喵?”
“……這個要怎麼打開哦?我沒喝過。”
八尾一臉發現了新世界的表情:“淺井君沒有喝過波子汽水嗎?”似乎這點過於令他震驚,連喵都忘了加了。
“沒喝過。”我研究起汽水瓶瓶口的珠子,“要把這個砸開嗎?”
“哎,不是不是!摁下去就好啦!喵!”八尾在自己的汽水瓶瓶口用拇指做了做按下去的動作,我照著他的樣子將拇指放在汽水瓶瓶口,用力摁了下去。
珠子紋絲不動。我抬起頭來看向八尾無辜的臉,對方似乎以前也沒碰上過這種事的樣子。
“誒……總之,靠著氣勢按下去就對了喵!”八尾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用手臂做了個大力水手的姿勢。為什麼能用氣勢開瓶蓋啦——我雖然這麼想著,卻深吸了口氣。
總之一下子用力按到底就對了吧。
“嗯……”我沉吟著。拇指指尖因為用力而發麻。不過,波子汽水瓶還是絲毫未動。
從那一刻起,真正的夏日在我十七歲的人生中展開了。我施加上全身的力氣,只為打開一瓶波子汽水——我仿佛聽到蟬鳴與夏日威風的混合聲在耳畔響起,眼前只有紅黑色的世界,汗珠從額頭上緩緩地流了下來,不過一會兒便汗流浹背。
啵。
珠子應聲沉到了徑口。
我抬起頭來看向八尾充滿元氣的笑臉,對方一臉“真沒辦法啊”的表情看著我,手指則按在我的右手大拇指上。
蜜瓜味汽水在壓力下沸騰著從狹窄的瓶口湧了出來,噴得滿桌都是。
“……”好歹,讓我享受下第一次開瓶的快感啊。這可是象征性的一步啊,簡直就是亞瑟王拔出石中劍那樣的重要時刻啊。雖然這麼想,我還是無言地端起汽水瓶喝了一口。
感想是蜜瓜味波子汽水真的很好喝。
“要不要和我交換看看喵?”
*
喝完波子汽水之後,八尾拿著空瓶子走了出去,等到上課鈴響的時候,又一蹦一跳地進了教室。
正當我疑惑他出去幹什麼了的時候,對方像是魔術師一般故弄玄虛地將手心攤開——兩顆彈珠在他的手心裡安穩地放置著。晶瑩剔透的玻璃能完全看透。
“這是怎麼做到的啊?”
“嘿嘿嘿,秘密喵!”八尾敲了敲頭,隨後拉著我坐在F班的矮桌上,并指揮我把桌子收拾乾淨,方便用桌子做彈珠的擂台。就這樣,瑪麗喵喵號(八尾的彈珠)和球體騎士X(我的彈珠)開始了一場殊死搏鬥。
“上啊,瑪麗喵喵號!”八尾一邊為自己的彈珠加油鼓氣,一邊用食指彈向水藍色的彈珠“波——紋——疾——走——”紙頁因為彈珠的慣性而微微捲起、彈開,彈珠滾動著衝向球體騎士X。
“……瑪麗喵喵,我不做彈珠了。”我倉皇應戰。我不是很擅長玩彈珠,或者說根本就沒玩過,比起這種需要費力收集的遊戲,我更喜歡坐在沙發上就能完成的電子遊戲。不過,這一下歪打正著,球體騎士X疾馳著滾向瑪麗喵喵。松綠色的彈珠將水藍色的彈珠彈向矮桌的邊緣。瑪麗喵喵就要掉下去了。
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傢伙參加了戰局。
只見八尾拿著一根原子筆,以打台球的姿勢將瑪麗喵喵彈向矮桌中央:“瑪麗喵喵,接下我最後的波紋!”
“等等那是犯規吧!”我再接再厲,試圖將球體騎士發射到瑪麗喵喵身旁與之酣戰,這次卻沒那麼好運,我趕忙祈禱珠子不要掉下矮桌。
“才不是,這是黑暗子爵,”這又是什麼新設定啊,而且這兩個名字完全沒法搭在一起,“黑暗子爵是瑪麗喵喵的夥伴,自然是可以幫助瑪麗喵喵!”八尾一臉凝重地解釋著,繼續用黑暗子爵彈向瑪麗喵喵。
就這樣,球體騎士在瑪麗喵喵與黑暗子爵的合理攻擊下,含淚出了戰局。
第二局開局後,我也用鉛筆——凌風參戰,不過效果並沒有很好,大概對初學者來說,拿著筆來玩反而更難吧。我又輸了好幾局,最後一局終於勉強靠著運氣將八尾擊敗了。之後,八尾用課本搭了迷宮,又用童話的口吻講了個故事設定,我們就用瑪麗喵喵和球體騎士玩了一次RPG。
說是RPG,但隨性的部分很多,基本是八尾在靠想象力胡扯。順帶一提,瑪麗喵喵是肉搏職業,球體騎士則是法師。
“出現了喵!求導史萊姆!瑪麗喵喵選擇了攻擊,球體騎士的抉擇是?”
“答案是-sinx,我已經看破了你的真身,選擇影之攻擊。”我一邊用圓珠筆飛快地記筆記,一邊胡扯著招數,八尾拿起骰子(後來加的遊戲道具)判定起攻擊成功與否,球體騎士於是慘遭敵方侵蝕。
“就這樣……球體騎士不得不以後每天都與史萊姆聊以度日,畢竟,他的手已經變成了史萊姆嘛喵……”八尾神色沉痛地說著,再度擲骰,“那麼瑪麗喵喵施展出了普通攻擊。”骰子掉在桌面上,出來的是六點,“瑪麗喵喵攻擊成功!史萊姆被消滅了,這個的答案是2x+C。”
“為什麼普通攻擊比我的暗影魔法要強啦,答案是x的集合。”
“一般來講RPG的普通攻擊不是都要比招數攻擊強嗎喵。”這好像是真的,“答案是6x次方……喵?”這個大概算錯啦。
“啊啊,這麼講好像確實是這樣,最○幻想三也是,玩到最後還是一開始的洋蔥劍士最強,答案是7x+6+e的x次方。”
“洋蔥劍士的名字太難聽了,我還是會選紅法師喵,答案是2+x的三次方,剛才那道題算錯了抱歉喵。”
“沒關係,難免的事情,我找到迷宮的鑰匙了,開新的怪吧。”鑰匙自然是假想的,不過我們裝作煞有介事的樣子攤開了數學作業的進階部分。一瞬間,迷宮的大門仿佛在眼前敞開,一眼望去看不見迷宮的深沉,只有黑暗與發涼的空氣作伴。風呼嘯著掠過耳邊,迷宮深處傳來了名為解答題的小boss的尖聲尖叫。
“……”
“……”
“啊,我說,雖然寓教於樂是很好,但是能不能不要在我的課上補數學作業……剛才在講很重要的事情,請淺井起來答題。”
“1582年。”
老師點點頭,示意正確,隨後又拿著書卷走向講台:“……請坐,那麼在本能寺事變之後,又發生了少許……”
八尾用肩膀碰了碰我:“剛才是怎麼答對的喵。”
“因為老師說的前一件事就是那個,單純靠暫時記憶就好了,我都沒理解自己剛才在說什麼。只是重複個數字而已。”我指間一抖,寫錯了,“八尾,借我一下橡皮擦。”
“哎——”
不需要走腦子,單純地重複一段聲音就好了。
“記個年份這種事,電腦能做得更好吧。”我用橡皮摩擦著紙面,即使用了很大的力氣,還是會留下鉛筆印。歷史或是地理這種科目,重點根本就不在記憶年份或是別的事情。科技發展到了今日,只要稍稍動動手指就能知道本能寺之變是在哪一年。去和電腦比記憶能力,只能期待對方在中途壞掉了吧。
做那種事情太傻太累了,文科應該還有別的目的才對。
“淺井君是想說剛剛自己化身成了電腦嗎喵。”半晌,八尾問道。
“……不是。”不愧是八尾。正當我這麼回答的時候,下課鈴響。所有人就要像往常一樣離開教室時,門被打開了。
“測試召喚戰爭可以開始了!”
【稍稍,有點微妙的黃段子】
一
悠和到了寄席時,前座的表演正結束。他在一片叫好聲裡向身旁的觀眾道了聲晚上好,便坐了下來,四下卻又在此時噤了聲。只聽三味線弦響,小太鼓震得人耳一跳,各顯音色,末了又不失井然,一齊在一聲合響裏中斷。就是在這時,有個身著茶色羽織的男人上了臺。
悠和很少聽落語,只在閒時才會聽聽,但他也是能隱約從面相上看出哪個落語家會更受歡迎——有些人天生便長著滑稽的相貌,不需多少言語,便能靠著這份天賦的容貌逗人發笑;也有人雖然長相並不滑稽,眉眼唇齒間帶笑時卻有種令人一同笑起來的特征。眼前的男人約莫屬於後者。
“諸位晚上好,今天的天氣還真冷啊,雖說又冷又麻煩,但各位還是來了,既然如此,那就講個熱些的故事吧——”或許是已經有了前座暖場的關係,這話一出口便迎來觀眾的捧腹。悠和的注意力全然被這笑聲的中心所拽走了。男人隨意講著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閒談,卻越是讓悠和更為在意之後的故事了。過了會兒,在滿堂的笑聲裡,男人說著:“哎呀,這熱得很,我就把羽織脫下來啦,望各位不要見怪!”便將茶色的羽織脫了下來,又是陣哄笑。悠和卻見到男人拾起地板上的折扇。
——來了。悠和屏息凝神,注視起男人的一舉一動。頃刻折扇一開,又是一合,男人的神色卻已經起了變化,隨後,又是一轉,卻又成了另一人物。屋主嚴肅,下人卑怯,竊賊猥瑣,老者世故,游女艷麗,少女嬌俏,種種角色盡顯在一刻、一人、一語中。好像台上之人已經成了故事的一部分,又好像故事已經融入了台上之人——不,不是那樣,應當說是那說落語的男人化作了故事,而故事也成了男人。悠和已忘了自身的存在,似乎自己也與高座之下的數人成了那故事、舞台、長屋裡的一個物件,只偶爾對故事裡的人所作所為發出笑來,可那笑聲就好像一陣風聲似的,絕對變不了人物分毫。
正當悠和這麼想時,那臺上人卻又向著觀衆喊了聲,引來一陣笑意,悠和又是在這寄席裡的一位聽眾了。場子沸騰了起來,所有人悉心等著那落語家的一句話。又是數個聲音,數種語氣——明明都是那台上人清朗的男聲,卻能聽出其中微妙的不同。語言好像生出了風,穿過這寄席,在遙遠江戶的雪夜裡飛馳而過。或是帶來窗外寒風,或是攜去席間暖意,風聲呼嘯,火聲爆裂。所有聲音混雜著人聲的爭執,越發嘈噪,那爭吵聲最終響得滿堂都能聽見——
啪。
折扇甩在檯上。
台上的男人俯下身來,向著觀眾們鞠了一躬,隨後便起身離去。悠和只有滿滿地空虛感,無望地期許著男人或許還能將那戛然而止的故事說完,可真打已經來了。悠和小聲問起身邊的老人來:“剛才那位高座名是什麼?”
“嗷,他呀,是迷亭信樂。”老者笑笑,過了會兒又轉過頭去,注視起檯上的落語家了。
二
“……師父就說著‘你這樣不行、你那樣不行,’ 然後讓我把落語說得更親民點。哎,那老頭說什麼落語是說給人聽的,而不是說給木樁聽的。真是過分,我可沒把觀眾當木樁,而只是把自己當做講故事的人而已——可這老頭就是頑固地要命,還說什麼落語不是高雅的藝術,而是庶民的娛樂——他就這麼說呀!隨後叫我去茶館和發臭的大叔聊天,過了幾天又帶我去花街,說著什麼‘沾沾俗氣’,就讓我看不知道哪裡來的男人睡游女……誰想看啊!我這麼講著,就跳窗子逃跑啦。喏,你看,蒼海兄,我手臂上這瘀傷就是跳窗的時候一不小心撞到窗口傷到的。”
迷亭信樂說著,炫耀似的將手臂上的淤青給古董店的老闆看。秋葉蒼海只微微一笑,卻沒在接話。信樂也並不氣餒,轉而將注意力放到店鋪櫃子上的貨品上去了。過了會兒,信樂又開口道:“蒼海兄收捲軸嗎?”
“也收。”古董店的老闆翻閱著桌上的書籍,頭也不抬地答道。
“家父恰好有張美人圖,那種東西我欣賞不了,改日帶來吧?價錢無所謂,對不懂的人來說,玻璃球和寶石差不了多少,蒼海兄願意給多少就給多少吧。”
“講講看?”蒼海似乎來了興趣。信樂不由在心下叫好,卻還是做出如往常一般的笑臉來。
“是家父早年因為一些因緣際遇得來的東西,我想年代也並不久。”
蒼海問道:“是怎樣的捲軸?”
“是張美人圖,似乎挺有故事呢。”
啊。上鉤啦、上鉤啦。信樂在心中小聲叫著,看見蒼海兄完全來了興趣的臉,便會覺得有趣。或許是這位古董店的老闆很少表露出心情的緣故,看到他臉上表露出一點對自己講的故事感興趣的意思,就會令信樂感到滿足。
“傳聞倒是沒有多少,只是畫中所繪的女人被妖異做法,困在畫中,到了夜半便會從畫中走出來,求人救助。哎,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呀,這可是真事,我小時候還見過那畫中美女呢——那美女身著一身白衣,一頭黑髮,好像仙子似的。我兒時半夜起來看見那美人圖,誤以為是家母,便一把抱住那女人,哭著鬧著叫她帶我去茅房,那女人似乎也有些原委,見到我便喊著‘兒啊、兒啊’,勒得我不能呼吸。等我再起來,家母說我夜裡起來著涼病了,要修養一陣才能好。我將這故事講給家父,家父便要把捲軸燒掉,好在家母百般相勸,才留了下來。後來我又聽經手過這美人圖的人講,才知道這東西的原委。原來那美人圖的主角是位年輕的太太,曾與先生育有一子,不知怎麼先生暴斃,孩子又失蹤,哭哭啼啼的美女便被妖異畫師畫了下來,沒多久後就自殺啦。大概是畫沾了妖異的靈氣,又浸了女人的怨氣,這就成了這種東西。”
“後來,怎麼樣了?”
信樂只是一時興起想了個故事的雛形,並沒有往下細想,隨後又滿口胡說了起來:“家母幾個月前死啦,家父硬要把這東西甩掉,我覺得可惜,就想把這圖轉手給別人。恰好想起來我還認識蒼海兄,就想不如把東西拿來蒼海兄這兒。”
蒼海聽後,帶著點歉意說道:“令堂之事,萬分抱歉。”
“謝謝蒼海兄,那我下次再將那東西帶來吧。這本冊子我要啦,多少錢?”
——又是幾句話過後,迷亭信樂將東西抱在懷裡,出了店門。市郊的道路被頭頂素銀色的月光潑灑出銀點,小道像蜿蜒的河流似的,通向看不見盡頭的遠處。天空被平鋪開來,隱約可見春日星光。信樂哼著囃子的曲調,過了會兒又因路過的貓駐足在路邊。他彎下腰去,逗弄著貓兒,隨後用指尖撫弄貓兒毛茸茸的脖頸。
認識城郊的古董店萬川閣的老闆秋葉蒼海,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可信樂被對方那種奇特的氣質所吸引,忍不住想過來多看看那個性的主人幾次。來的次數多了,也就成了別人口中的熟客。
“貓兒,貓兒,蒼海兄真是有股讓人覺得腳踏實地的仙氣在,你說是不是?”隨口逗弄著貓,信樂苦笑了起來。要說蒼海給他的感覺是仙氣也不盡然,但是沉穩這個詞總令他聯想到畫作上武士的鎧甲,有些令人透不過氣,可蒼海並沒有給他這樣的感受。這大概就該稱之為迷戀吧。信樂想著,卻被手邊的貓兒來了一爪。
三
春花輕輕捏了捏自己的小指,好提醒自己不被過長的和服下擺影響,要向著客人露出笑來。做新造已有了段日子,按理說早該習慣這樣的工作,可春花卻還是忍受不了。店長藥師寺先生似乎是察覺出這種情緒,曾囑咐過她要小心些,但也被春花陪笑過去了。若是當時拒絕做下去就好了。春花長歎口氣,卻看到對坐的男人將臉撐在矮桌上,不知注視著哪裡出神。
春花只覺得尷尬,又想到自己既然已是新造,就得好好做些事情。這麼想著便做出游女的嫵媚來,輕聲問那著紋服的男人:“先生,您?”
“我是迷亭信樂,你叫什麼名字?幾歲啦?”似是突然被聲音驚動、這才明白過來對面坐著個人,男人從矮桌上支起身子,注視起春花來。
“我叫春花,今年十六歲……”每每提起自己這花名,春花只覺得羞愧。若是能取個更為華麗些的名字倒也好,可現在這名字聽起來有幾分滑稽。自己這麼報上名字,對方卻好像來了興趣,端坐起身體。
“是好名字,”信樂評價道,“聽起來好記,就是好名字啦,你看信樂這名字就很難記吧?若是有可能,我還想叫自己三三呢,可名字一旦定下來就再難改啦。”
“是……”春花雖不盡同意,心情卻好了起來。
“啊,正好,說了這麼多有些口渴,你能不能幫我倒杯茶水?”
春花聽到這要求,便提起和服的下擺去準備茶水了。她將熱水倒入壺中,再濾去茶渣,等到春花聞到那壺中茶水的香氣時,把茶杯湛滿,小跑著將茶水遞給對方,卻又被和服下擺絆倒了,頃刻間,滾燙的茶水灑在男人的紋服上。
“這……這……萬分抱歉……”春花支支吾吾地道著歉,只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對方呆滯了一會兒,卻笑了起來,大聲說了句:“啊!”
“什麼事……信樂先生?”
“你有沒有燈籠?隨我出去下吧?”信樂說著,站起身,示意春花跟著他出去走走。春花心下迷惑著對方的意思,到了前廊,卻聽到信樂對妓館的老闆說了聲:“放心,我不會不付贖金就帶著人跑的,只是帶她去趟河邊。”
春花更為好奇起對方要做的事情了,胡思亂想的功夫已經隨著信樂一起到了河邊。正是春季,雖不及冬日凍得人發麻,卻還是寒峭。信樂叫她把燈籠提起來,她便照做。微弱的光投到河面上,能看見被打濕的落櫻漂浮著,時不時又有新花瓣掉下去。信樂先生站在燈籠旁,脫了紋衣,又要寬衣解帶。
春花冷笑著——說是要出去看看河邊,原來也是要做這事情。可就當她這麼想時,卻聽撲通一聲。只見男人光著膀子跳到了水裡,過了會兒又游起泳來了。
“幫我把燈籠舉得高些吧!謝啦!春花!”
莫名其妙。春花想著,可又覺得臉上發燙了。對方還是要求她提著燈籠,卻又不做任何事。這又是為什麼,是憐憫嗎?若是這樣,那還是做那事情……她畢竟是游女,做那事情也無甚不可。決定了,等那男人上岸,她就問問……
一刻後,信樂披著衣服,邊念叨著好冷好冷,邊隨著春花進了妓館。等進了房間,春花便放下燈籠,問道:“您不雲雨嗎?”
“啊?什麼?我聽不清楚……”
“雲雨,您來這兒總是要做這事情的吧。”
“哎呀……這……這個嘛,其實實不相瞞,我對你是沒有那樣的打算的……”信樂摸著下巴,欲言又止,正要再開口,卻又被春花打斷。
“您這是在憐憫我做這行嗎?”
“……不不不,絕不是,游女和演員、落語家一樣,都是帶給人們歡笑與流連的人!我只是看到你的面孔,便想起家中的妹妹,於是便沒了那方面的慾望……那孩子身體不大好,但對我很親,在一年前……走了,我看到你的臉,又想起那孩子,於是便想多和你聊聊……”
春花聽完這理由,只有滿腹的愧疚,再接下來也不好要求對方做什麼了,只徹夜聊天。等這位客人走了,她便去找太夫姐姐。等她進了房間,才發現太夫房中的美人圖不知何時已經撤掉了。
“姐姐,你掛在墻上的那張畫呢?”
“貴客說是不喜歡,我便轉手給個認識的人了。”
“這樣……我今天遇見個可奇怪的客人嘞,竟然什麼事都沒做就離開了,還說什麼我像他妹妹……那人的名字也很奇怪,叫……什麼亭信樂吧?”春花努力回憶對方的姓氏,卻又記不清楚。太夫原本叼著煙管,聽到這話,險些將煙管抖到地上。
“哦,那位……他多半是天閹,又或陽痿吧。”
“是這樣嗎?”春花疑惑道。
“男人有這方面的問題,多半都不會承認吧,這也是情理之中。我見過他師父幾次,只說是帶他過來看看人世百態,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
太夫又講了些趣事,春花便很快將那客人的事情拋在腦後了,她為太夫湛上一杯茶,悉心坐在矮桌旁聽了起來。
【感謝遊貓太太借我設定,并把姑娘給我(……)同樣感謝黑月太太讓我乘坐她的海上大輪船(……)】
【解釋一下,寄席≈傳統藝術劇場,囃子就是表演落語時的配樂,而落語家分為前座、二目、真打三等。】
【比較重要的事情↓
沒有陽○!也沒有天○!……那個是花魁姐姐自己的臆測,而且花魁姐姐也沒有完全說實話啦。】
【邪教儀式主題。亂○拉燈提及。各方面都有點精神異常的東西】
【寫完物理以後發現這玩意好像在桌面上呆了很久……!總之發出來吧……我寫的時候大概在看雨果寫的東西吧(。】
【沉澤群島的日常。】
滿月的儀式在當天傍午開始舉行。
沉澤諸島的木舟零零散散地停靠在海岸上,身強力壯的武士們拿著長矛和盾,等家眷給他們赤裸的身體上塗上油。女人則穿著獸類的皮草製成的粗糙衣物,手中或是抱著要來見識儀式的孩子,或是牽著待宰的祭品。本島的大部族走出來歡迎他們的客人,隨後人們載歌載舞地行進。灼熱的雙掌互相叩擊,帶頭的引路人發聲唱著歌。耀陽在頭頂高照,刺得人睜不開眼,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等隊伍到了有樹蔭庇護島中央,四周的景色也早已變了模樣。先是樹叢,再是樹林,隨後眼前豁然開朗——兩塊好像被刀粗糙削過的平整岩石幾乎呈直角疊在一起,上面掛著紅黑二色相交的彩色織物,上面的圖騰代表的是島上最高的信仰,而在那王座上的,是沉澤群島的最高統領人。
年邁的部落統治者審視著來客,如鷹般犀利的雙目隱藏在那張寬大又滿是溝壑的額頭下,那雙眼睛裡同時有狐狸的狡獪,狼的殘忍,還有半分屬於海洋的木訥。在那種視線的注視下,諸島的民眾開始拜服,向沉澤的最高領導表達自己的敬意,之後是被捆在高架上的祭品們被奉上,那些異邦者拒絕與島民同流,因此被刻上異類的標籤。沉澤的神明是仁慈的,它允許那些異教者皈依門下,與其他信眾生下子嗣,但他們拒絕了這個機會。
隨著雙性祭祀的一聲令下,祭典正式開始了,群眾的注意力即刻從酋長阿布利卡那裡轉移向了那位精神上的導師。武士們將各自的武器刺向已經沒了抵抗能力的祭品,沉澤的島民開始歌唱,他們高歌海的恩惠,還有神的慈悲,嗚咽成了最好的伴奏,順著血流,生命力向著地心湧去。祭祀手持被無花果裝飾過的法杖,開始了動作。
那與其說是儀式的一部分,不如說是舞蹈,他四肢每一次搖擺,每一個微小的顫動,都是藝術。那具軀體讓人感受不到絲毫的美——雙性的身軀上乾癟的乳房和佈滿了皺紋的每一吋肌膚,都已經失去了美的性質——但那種動作、那種神態,還有那種無法用語言而描述的形而上之神,分明讓人明白過來,這便是美的所在。祭祀那雙赤裸的、被曬得黝黑的腳踩上了血污,隨後劃開了一段弧線,污穢的液體被賦予了隨性的幾何形狀,然後又是滑動,幾次動作下來,已能讓人看到頗具雛形的儀式陣。那是沉澤與海相融的渠道,與他們的神交流的方式。當最後一個形狀被描繪出來之後,武士們得到了加入儀式的許可。他們手持著各自的長矛,圍著祭祀開始了舞蹈。
斜陽幾欲西沉,天空散著令人癡狂的赤紅色,只有東方的藏藍色提醒著他們夜晚已經到來。
來了。是時候了。是海洋的主到來的時刻了——沉澤的滿月儀式真正地開始了。
但凡誕生過文明的群族,都會在感知自然的過程中發現一些奧妙:那其中包括月亮盈虧的交迭與浪潮退漲的關係。人類的文明無論早晚都會走到這一步,觀察萬象是科學發展的本質,但沉澤人更傾向於把這種自然的規律歸咎於神秘。
少年們手持燃起的火把,四散開來。主祭那在火焰下泛著赤光的軀體張開雙臂。那遠古的神秘世界,從一個點、一條線、一個人身上打開了,歡呼聲、吼叫聲、歇斯底里的聲音如波湧浪濤。
“主!主!我等海洋的主!賜予我們偉大的生命力!請賜我們漁獲!請賜我們新生!請賜我們您萬千偉大中的一點吧!啊!我們的主!”人群的吼聲混雜著鼓,在山岩內部炸開了。攜這海藻腥味風從遠處來了,令人潮一陣沸騰。隨著此起彼伏的呼聲,人群為儀式的來賓敞開了路:那是從海深處來的、可怖的神祇,青黑色的皮膚上佈滿纖細的筋絡,脖頸處的腮部在岸上濕潤的空氣裡一張一合,喉腔發出嘶啞低沉的呼吸聲。
沉澤的島民瘋狂了,一具具赤裸的肉體在火焰下扭動著。狂亂而無節奏的鼓震破耳際。少年少女腳踩在祭品的血水上,跳起了舞,然後——男人與女人,老人與少年,兄弟與姐妹,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母親與兒子,父親與女兒,人類和怪物——人們在一場場的交媾裡,呼喚著他們神的名字。而年老的雙性祭祀只是漠然地注視一切,直至一位抱著孩子的母親祈求他的良藥。
那孩子的身體發燙,恐怕是要不行了,母親唯有祈求祭祀去救他。那雙性的祭祀聽了原委,用雙手去擼動自己的性器,隨後將雙手張開,將黏白的液體給了女人。女人小口地允吸起雙性人的精液,隨後,用嘴將那藥餵給了自己的孩子。
沉澤的儀式仍在繼續著。
【和企劃整體的風格不太相似,也和這個角色相關的其他故事氣氛也不太相似,對於這個背景來說其實稍稍有點雷,不過是比較重要的鋪墊所以寫一下……如果那個時候我還能想起來揭伏筆的話(】
一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淺井良仁被稱作天才的時代,似乎已經是遙遠的過去——
實際上,也說不上是天才,頂多是個理解東西很快、無論做什麼事都不需要父母費心、老成的孩子——無論是社交的法則還是學習的方法都能很快地理解,頂多是這種普通的聰明小孩而已。
出身的家庭也並不顯赫,住處只是普通的公寓樓,一家三口有兩間臥室,睡的是榻榻米,衛生間是獨立的,電視在主臥室,廚房收拾得很乾淨,陽台用來晾衣服,從窗口向外望去,是簡單的小孩子遊樂的地方。
父親是公司的程序員,母親則是做兼職的家庭主婦。或許會有又或許沒有的弟弟一直都沒有出生,即使到了小學畢業的時候仍然只是父母寫在日曆上的計劃。
無論是哪方面都沒什麼特別之處。
淺井良仁的人生就是這樣毫無波瀾,哪怕是石塊沉入水底,也引不出絲毫的起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種不為任何事所動的特性被人察覺了,於是大人便紛紛誇他是個老成的孩子。似乎是為了讓這種誇讚值當,這孩子有時候會做出有禮貌又很適當於孩子身份的舉動來,於是便使得大家更相信他是個好孩子。男孩天生就缺乏像其他孩子那樣四處亂跑的能量,過多的好奇心和疑問被對書籍的渴求代替,另一方面,即使是微小的情緒也被敏感的孩子很快地察覺,所以,這孩子可以做到照顧所有人的看法。
“既是天才,又是好孩子,淺井夫婦有這樣的孩子,還真是很幸運。”這是父母最常收到的反饋。而淺井良仁本人默許著這種誇獎,并一次又一次地讓大人們肯定這樣的看法。
二
六歲的初戀對象是堂姐。
我那時候不知道出現在親戚集會上那個穿著白裙子的花童是親戚,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覺得是很可愛的女孩,就借花獻佛地將父母插在紐扣裡的花給了對方。也說不上是什麼一見鐘情,頂多是小孩子對漂亮的東西心生嚮往罷了。
接下來從對方父母和我父母的對話中明白過來,我們是堂姐弟,於是持續了三十分鐘的初戀就在痛苦地掙扎和橙汁的酸味裡結束了。那個時候隱約從父親那與往常不同的態度和舉止裡明白過來,他是有點尊敬,又有點害怕自己稱作哥哥的人的。
真的很不尋常。
我記憶中的父親是個不苟言笑,又有點可怕的男人,每天工作回家後的時間就是抱怨,然後在妻子的大腿上睡著。要是在喝酒之後看到自己在看書,就會毫不吝嗇地誇獎我的好學,然後再在我母親的幫助下被攙扶進廁所。
父親對伯父的態度稍稍有些畏縮,但在提到工作的時候又會稍稍有些自鳴得意的小情緒出來,提到我在學校裡的表現的時候,會比提到他自己的事情時還要高興,好像這就是世界上最讓他興奮的事情了。伯父說的話會有片刻讓我父親的表情僵硬,但是馬上又因為下一句話而緩和了。
哪怕是六歲的我也察覺到了。
我父親他嫉妒又害怕自己的同胞兄弟這回事。
除卻臉上的滄桑不盡相同外,父親和伯父長得真得很像,如果其中一人拿著另一人的身份證,恐怕不會有任何人能察覺出來吧。這也是當然的,他們畢竟是雙胞胎。
幾年之後,父親有一次醉酒了。
他在我面前失態了——完全失去父親的尊嚴,僅僅把那訴苦作為男人和男人之間的交流,全盤向我傾倒而出。或許是因為我們是父子吧。
“我討厭我哥哥。”我稱作父親的男人一邊喝著酒,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這句話,“從很小的時候就討厭,我哥哥他——令我嫉妒,無論是事業還是學業,總是他贏。”
我一邊翻看著課外補充用的書籍,一邊靜靜聽他繼續講下去。
“喜歡的女孩子也是和他在一起,老師要誇獎的也是他,無論我做些什麼,贏的那個人總是他啊。我已經受夠了。”我父親狂飲著杯中的清酒。
“不要喝太多。媽媽會不高興的。”
仿佛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似的,我父親停了下來,隨後哭了出來:“是啊,是啊,抱歉,我不該讓你來提醒我,我真的很抱歉……”
“沒有關係,爸爸只是太累了而已。”
“嗯,是啊,我只是太累了。”
男人那麼說著,將酒杯放了下來,頭低低地垂在桌邊。
“已經不想再輸了。”
我父親是過勞死的。
聽我母親說,是在工作的時候突然沒了聲音,過了幾分鐘後,同事以為他睡著了,就想叫他起來,之後才發現有哪裡不對。
在壽命上又輸給了兄長,我父親要是在天堂,不知會對這件事露出怎樣的表情。
葬禮是在我十三歲的冬天,明明只要再撐過幾天我就十四歲了。
父親並沒有等我變成大人就先離開了。
葬禮上我又見到了那個在親戚的婚禮上穿白紗裙的女孩,只是這次穿的是黑色的洋裝。她站在送葬的隊伍裡,低著頭看地面。葬禮過後,我曾短暫地和她說過話。
“保乃歌小姐,謝謝你和伯父過來為家父送行。”
少女的眼眶處泛紅,想必是剛剛哭過吧。
“我很喜歡叔叔……這真的是很不幸的事情。”客套的發言。
“非常感謝你和伯父過來,家父在天堂的話,恐怕會笑出來吧。”
這句話就好像炸彈似的,讓她產生了反應,被黑色的洋裝包裹的雙肩顫動著。那個年齡的女孩子都要比同齡的男生高,但我卻不知為何覺得她很嬌小。
“從以前開始啊,我就覺得,”
嘈雜的人群哀歎著我父親的不幸。
“良仁你啊。”
我母親正被她娘家那邊的人安慰著,勉勉強強地擠出一個笑來,紅腫的雙眼連粉黛也遮不住。
“太冷漠了。”
天氣很冷,耳朵裡全是噪音,卻什麼都聽不清楚。
“為什麼連哭都不哭呢?”
三
升上高中的第一個學期後半,我的成績就開始直線下滑,之前還能勉強保持班級的前列,後來就沒法再好好做下去了。
老實說有點厭膩了。
母親對這件事很憤怒,每次提到都會發火,沖我大吼大叫,之後又會在廚房的水池邊哭。父親死後,她就從家庭主婦變成了職場女性。這個年紀再重回職場真的很辛苦,想必在工作的地方也受盡了苦頭,不得不被比自己年齡小一輪的人指手畫腳吧。我沒有什麼要說的,成績下滑這件事確實是發生了。
我要為自己辯護,我並非因為父親的死而對學業不再上心,只是不知為何沒了力氣,也沒有回到以前的狀態的打算。
考上的高中離家不是很遠,但也不近,方便的是每天坐地鐵就好了;在學校裡沒怎麼交到朋友,但也不想去社交,社交是很累的事情;另外就是在學校裡有了上課時睡覺的習慣。我就這樣慢慢地習慣了高中的生活。
後來——我又見過了一次堂姐,淺井保乃歌。
保乃歌是在某天突然打了電話過來,沒過幾小時就登門拜訪,手上還拿著手信。母親很高興她的到來,又是殷勤的沏茶,又是問東問西,少有的明快情緒能從言行舉止中感覺出來。我請她到我房間坐坐,方便的話可以留下來吃晚飯。保乃歌沒有答應。
我問起幾年前的那天,她說的那句話,對方卻只是驚訝地笑笑,然後問道:“咦?有這回事嗎?那當時的我還真是過分啊。”
她真的完全記不起來了。
之後,我們兩個人又聊起來過去的事情,母親偶爾也在端過來點心的空檔過來插一兩嘴。
“哎,騙人,良仁的初戀是我嗎?”
“嗯。”雖然只有三十分鐘就是了。
保乃歌咯咯地笑了起來,記憶中的她雖然很可愛,卻沒有現在這麼漂亮,大概是化妝了吧。保乃歌看起來已經完全是個大人的樣子了。
“我來的時候還覺得很緊張呢,也不知道良仁現在是什麼樣子——現在一看,完全是大人了。”保乃歌一邊抿著茶,一邊笑嘻嘻地說道,過了會兒,她在我面前拆開了帶過來的手信,是八橋還有大福一類的東西,我分不太清甜點間的區別,只知道父親愛吃,保乃歌一邊解釋那是父母硬要她帶來的,一邊用饞嘴的眼神看著我。
真是的。
“一起吃吧。”我這麼講道,保乃歌高興地拿起了其中一個點心,配著茶水吃了起來。我一邊翻看著課本,一邊記筆記。保乃歌偶爾投射過來好奇的目光,但注意力馬上又被甜點奪走了。她吃完了以後,她又百無聊賴地看起了指甲。
“——良仁很用功呢。”
“並不是,我成績很差的。”
“騙人的吧……!筆記明明這麼整齊!還很詳細地用熒光筆畫來畫去……和女孩子似的!……啊,抱歉。”保乃歌察覺到自己的失言,很快地道了歉,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只是普通地整理而已。”
“嗯嗯……我看不懂啦。”
“父親……以前經常讓我這麼做。”
片刻的寂靜。
隨後保乃歌笑了起來:
“啊啊,這確實像是叔叔會做的事。”
“父親過去,總是對我說要理解學到的東西,所以要經常思考。”
“咦,叔叔說過那樣的話呀。”保乃歌歪著頭,過了一會兒,又將目光移到了點心上。
“你想吃的話,可以吃掉我的份。”
於是堂姐便高高興興地將剩下的點心風捲殘雲地吃掉了。
晚上,保乃歌在我家吃了晚飯後,我送她去車站。雖然保乃歌再三拒絕過,但是讓女孩子一個人走夜路有點不太好。夜晚的周邊不知為何有種令人寂寞的感覺,大概是因為路燈的路燈的顏色令人聯想到雪吧。
“感謝招待,嬸嬸做的晚飯真的很好吃!”
“你喜歡就好。”
“總覺得良仁和我記憶中的有點不一樣呢,”保乃歌說著,在路燈下跳了起來,“嗯……真的差得很遠。”
“畢竟上次見面也有很多年了吧。”
“不是哦……我覺得呀,以前的良仁要更……怎麼說呢,不在乎自己一點,好像經常堆出來令人討厭的假笑,我當時就覺得,什麼呀,這樣的傢伙也能被長輩喜歡嗎——只是小孩子的想法啦,不要當真。”保乃歌轉動著自己的頭髮,過了會兒笑了起來。
“是那樣嗎?”
“是哦是哦。”
好像有野貓的影子躥過街道旁的垃圾箱,已經能看到車站了。
保乃歌深吸了口氣,停下了腳步:“我記憶中的良仁,要更可怕一點。”
“這樣啊。”
保乃歌抬起頭來,注視著我的雙眼,因為路燈很明亮,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的表情。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おれ)自稱的?”
……已經忘了。
喋喋不休的保乃歌,不知為何讓我厭煩了起來。
快點閉嘴吧。
不要再講下去了。
所幸,接下來的路途,保乃歌都沒有再提及以前的事了,只是不停地誇讚著點心的味道。我們在車站前分手,保乃歌一直沖我招手,直到消失在月台上。
天已經冷下來了。等我回到家的時候,指尖凍得發麻。
母親正站在洗碗臺旁洗碗,我走過去,想幫她的忙。
——女人的雙肩在抖。
我拿起放在洗碗池旁的清潔用海綿,在其上擠了淡青色的清潔劑,母親還在哭,我沒有安慰她,只是等她緩和下來。過了會兒,她好像好起來了,打開水龍頭沖洗我用海綿刷過的碗。我還想洗筷子,卻被她要求停下來。
“你也很辛苦了,快去做作業吧。”母親這麼說著,凝視著水龍頭發呆。我聽了她的話,離開了廚房,卻沒有馬上回臥室做作業。從客廳的窗戶向外望去,能看到小區的兒童遊樂設施。
空蕩蕩的鞦韆被風拍打著,在半空中搖晃個不停。
【標題:淺井良仁小時候自稱是仆(ぼく)長大以後變成了俺(おれ),因為是中文所以沒法表現出來,在後面隨口一提(】
矮桌不停地發出好像馬上就要壽終正寢的哀鳴,紙筆在指間不斷地摩擦,五十張桌椅和五十個學生。記不清楚姓氏究竟是什麼的老師站在講台前,嘴唇一張一合,不知道究竟是在講什麼,我也沒興趣去記。
明明是充滿朝氣的初春,我卻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勁,嘛,就算不是初春也提不起來勁就是了。與我不同,坐在我的矮桌旁邊的傢伙正充滿朝氣地在課本上塗鴉,雖然很想起身來看看他在畫什麼,但是還是算了。春困夏乏就是指這種情緒吧,話說回來,這句話的後面接的是……秋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所以說,一年四季下來,根本就沒有能清醒地度過的時間。這可不是我的一家之言啊,而是從人類這種生物還是猴子的時候就領悟的道理。
老師講的話就是最好的催眠了,冗長的文科講課根本不需要舒緩的配樂就能讓人產生“想睡!”的慾望,我將從家裡帶來的被子裹得更緊了點,用課本做了枕頭趴在矮桌上。嘶,真冷,雖然已經是早春了,但還是不及夏天,要在班裡的教室睡著太勉強了。
——如果是我們班的話。
二年F班,是笨蛋中的笨蛋的班級。說是不會讀書也好,不會考試也好,或者只是單純的笨蛋也好,總之就是這樣被稱作“差生”的學生待的班級。
而文月學園的等級制度,是利用學生的成績將少年少女們分成三六九等,接著再給不同的等級相應的設施,其結果就是——A班的同學待在設備最完善的舒適教室裡,而我們F班的學生則要坐在沒有供暖和冷氣,連椅子都沒有的教室。
真的很艱苦呢。
另外還有一點令我睡不著的是,從四處射過來的視線。
“喂……那傢伙啊,是不是就是傳聞中那個分班測試上睡著的超級大笨蛋啊。”
“嗯,我比他要高二十分呢。”
“嗚哇……這還真難得,你不是一直都沒考過及格嗎。”
“因為那傢伙交的是白卷啊!”
——所以比零分高二十分也不是什麼好得意的事情吧。我在內心中吐槽著。
是的,我,淺井良仁,不幸在分班測驗的時候睡著,並且交了白卷,分班測驗中的年級最低分是我……我有自信比在座的各位同學都更低分。說我是笨蛋中的笨蛋也無可厚非,畢竟再蠢的傢伙也不會在分班測驗上睡著吧。
“懈怠啊……”喃喃感慨著,我將自己的頭埋在歷史書的紙頁間,逼迫自己進行再一次睡眠,直到旁邊的傢伙發出叮鈴桄榔的聲音讓我不得不起來看看他才做什麼。
這位同學穿著袖頭和上面縫了兔子媽媽團的圍裙,在矮桌後攪拌著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粘稠物質,還時不時伸出食指沾一下嘗嘗味道。再仔細一看,這傢伙旁邊竟然還有便攜式電磁爐和保溫箱。
……不會吧。
在教室裡做點心也太誇張了吧。
……雖然卷著鋪蓋卷,脖子上掛著飛機枕的我也沒什麼資格評價這件事就是了。
只見我的同桌雙手飛快地在鐵盆裡面攪拌著什麼東西,同時輕輕哼著我根本沒聽過的歌,大概是他自己原創的吧,過了會兒,大概是攪拌完成了,他把手上的鐵盆放下來,打開電磁爐。
不會有老師過來管的。因為是已經被放棄的F班嘛,F是failed的F。大概同桌也知道這件事,(當然很可能是單純地想做點東西吃)所以並沒有停下來他的手。不知道是在煮什麼東西,過了會兒,空氣中散發出點心發甜的香氣。
“……在煮什麼啊?”我輕聲問道,對方聽到這句話,似乎很高興有人在乎鍋裡的東西是什麼。
“是布丁喵!”那是說是沙啞的女聲或是較高的男生都可以的聲音,語尾刻意地加了一句小動物的語氣詞。搞啥啊,我抬起頭來,想看看對方的臉——和聲音差不多,說是可愛的男生或是英氣的女生都可以的長相,唯一能證明性別的東西是校服穿的是男生的西褲,即使這樣,按照普通的標準來看也絕對是個容貌上佳的少年。
我在被子中蠕動了一會兒,看著他準備的便攜電磁爐和保溫箱:“那個保溫箱裡面放的是什麼?”
“冰塊哦!待會兒要用來冷卻布丁!”同桌似乎在解釋什麼讓自己頗為得意的事情,點頭說道,末了想起來漏了語氣詞,又加上一句遲到的“喵!”
“哦哦……”大概是因為餓了,或者確實對對方的行為來了興趣,我看著電磁爐上的鍋子,問起對方的名字:“你叫什麼?”
同桌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來:“八尾巧哦?已經連著做自我介紹好幾節課了,淺井君的記性真差啊喵!……啊!煮沸了!”正說著,鍋子中的氣泡噗嚕噗嚕地沸騰了起來,八尾同學動作十分嫻熟地將攪拌好的布丁粉丟了進去。
……嗯,如果是指今天的前幾堂課的話,我都睡過去了。
“感覺八尾同學很擅長做這個啊。”
“嘿嘿。”完全沒有裝腔作勢地謙虛的意思,八尾很坦然地接受了這個誇獎。再過了會兒,他又把那些液體倒出來等待它們冷卻,放入裝滿冰塊的保溫箱裡。這傢伙準備得還真是齊全。
“這樣就算完成了嗎?”
“哎呀,還要再等三節課左右吧!在那之前要不要來玩井字棋喵!”八尾用動畫裡美少女翹頭的動作敲了敲腦袋,還沒等我答應就在課本上畫了個井字,仔細一看,這傢伙已經在課本上畫了不少東西,這才是開學第一天啊……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碰旁邊畫的兔子媽媽,在棋盤上畫了個圓。
接下來的幾節課,我就在睡覺,偶爾爬起來記下筆記,和八尾玩中度過了。到了午飯時間,八尾滿臉幸福地去了食堂,回來的時候拿著炒麵麵包和蜜瓜味的果汁,我沒有在午飯的時候吃東西的習慣,所以在午飯時間就用飛機枕睡了一覺。
醒來以後不出所料地落枕了。
下午的課有數學和物理,許久不見地睡得很飽,我維持著落枕的姿勢,在矮桌上撐著下巴記筆記。八尾似乎也對理科比對文科興致要高,有在聽老師講課的樣子,到了最後一節課日本史,八尾又在桌子上玩起了瓶蓋跳棋。我因為對累人的競技運動沒什麼興趣,就趴在桌子上看他自己和自己下棋——寶礦力的瓶蓋明顯得到更多的偏愛。
八尾玩膩了之後,從保溫箱裡拿出來了早已被我遺忘的布丁。
“淺井君也來吃!”他用大勺子分好布丁,放在淺淺的紙質碟子裡面,再放到我桌子上。
我拿起他給我的小叉子,放在雙手之間,說到:“我開動啦。”
雖然只是布丁粉做出來的東西,但意外地很好吃。好好地向對方道了謝之後,我帶著八尾去了車站前的蛋糕店,請他吃了蛋糕作為謝禮。
我的家在和他完全不同的方向,所以在車站前說了再見就別過了。道別的時候八尾十分又活力地在月台上跳著招手。
……這傢伙也太有活力了吧,完全跟不上他的節奏。
第二日,八尾帶著一套將棋來了學校,似乎還為了氣氛特意在校服外套了件羽織。我遲到了,所以在扛著被子進班的時候,已經快下第一節課了。順帶一提,寫在出勤表上的遲到原因是“男生早上不太方便的事情”。
八尾看到我來了,便拍拍我的榻榻米坐墊。
“這又是什麼啊……”
“將棋啊!”
“我不會玩。”我在同班同學和老師的目光下,攤開被子,披在自己身上。八尾對這個回答似乎並不在意。
“玩幾局就會啦喵!”八尾巧拉著我的手臂,把棋盤橫放在我們兩人的矮桌中央,側坐在矮桌旁開始了棋局。我一點也不會玩將棋,所以最初的幾局總是輸得很慘,另外就是側坐在矮桌旁對背部和腰的毀滅性簡直大得出奇,還沒玩上多少句,我就已經感到腰酸背痛了。
“高飛車——”八尾用手臂做出來飛車的動作,十分誇張地將棋子放了下來,“好啦,該你啦!淺井君——”
我低下頭來看向棋盤,知道自己又快輸了,剩下的幾步無論怎麼走都是死局:“八尾,你也太手下不留情了吧,我可是新手哎。”
“沒關係沒關係,不支撐到最後一刻誰知道是誰贏呢喵!”八尾擺了擺手,讓我繼續下下去。可是,就我看來,接下來再怎麼動王將,都不可能避免被八尾“王手”了。我左右顧慮之後,還是只好順著八尾額意思隨意地動了一下棋子。
“詰——”八尾將夾著棋子的食指輕輕點在棋盤上,“哇——下局我來讓一讓淺井君吧?”
“剛才那段演說非常不錯,你們兩人不打算把這種精神用在學習上嗎?”
“……啊。”“……喵。”
天女目濡羽先生教授的是古典文學,在我所聽到的有限的傳聞中,是位異常嚴厲的教師。一年級上半學期的時候,我的古典文學還能保持低空飛過的狀態,所以沒怎麼接受傳聞中的作業地獄洗禮,下半學期的時候則……
“那麼,八尾同學,淺井同學,又見面了,請兩位隨便坐。”天女目老師笑瞇瞇地看著我和八尾,哇,惡寒,有種不好的預感。我和八尾趕緊在老師的要求下就近找了位置,教師辦公室的地形我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天女目老師慢悠悠地從桌兜中拿出來茶具,再慢悠悠地泡上一壺茶,然後慢悠悠地為他自己湛上一杯,最後慢悠悠地抬起頭,露出一個看似溫柔的可怕微笑。
“兩位要不要喝茶?”
“不,不用了。”“不用了喵!”我和八尾異口同聲說道,天女目老師抿著茶水,聽到我們的回答後便將桌子上厚厚兩沓紙張遞了過來。
“那麼,就麻煩你們兩位將這兩沓卷子……”天女目老師又抿了一口茶水,我看向紙堆的厚度,猜測他大概只是罰我們將講義送到別的班去,還好,並不是嚴重的懲罰——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天女目老師將茶杯從唇邊移開了,“做完。”
“……這個再怎麼說,做完都有點……”
“沒關係沒關係,不會讓兩位在一天之內做完的,兩天如何?”
……兩天也做不完啊!
“不支撐到最後一刻,怎麼知道會不會做完呢。”天女目老師以溫柔的語氣說道,我第一次感受到語言的刺人,不知道八尾聽到自己的話被用在這上面,又作何感想。要說世上有人長著佛陀的面孔般若的心,大概就是天女目老師了。
事已至此,再做掙扎也於事無補,我和八尾認命地坐了下來,開始寫試卷。
“八尾,你有多餘的鉛筆嗎?我的那根筆尖斷掉了。”
“有哦喵!”八尾將筆袋放在胸前,做出誇張地翻找的動作,過了一會兒終於從裡面拿出來一根鉛筆。
“謝謝。”
我接過鉛筆,筆桿末端不出所料地刻著代表選擇題答案的字母。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飛快,八尾一邊抱怨著:“想回家想回家——”一邊寫著古典文學的試卷,注意力下降的時候就在試卷的角落上畫小花,我則像往常一樣緩慢地做著天女目先生給的卷子。試卷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厚,每每做完幾張新的,就交給天女目老師審卷。到了最後一張試卷做完的時候,墻上的指針已經是七點了。
快到該睡覺的時間了。
天女目老師還在低頭審核卷子,我將頭靠在飛機枕旁,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看八尾賣力地在辦公室的教師用黑板上畫小花。
說起來,懲罰學生的話,老師也要在學校裡留到很晚——難道就不覺得累嗎,當做沒看見,早點放我們回去,不就好了?
可偏偏就是有這樣的老師,他們就不會有片刻覺得累嗎——我是完全不理解,隨隨便便把事情混過去是我的人生信條之一,事情只要做到“剛剛好”就行了吧。
似乎是終於批改完了試卷,天女目先生從桌子後抬起頭來,招呼我和八尾過去看看:“兩位的問題有點多,還得再修改一下,把筆記本拿出來吧。首先,你們兩位的試卷都不及格。”
這倒是不意外。
“讀不下去……”我舉手投降。
天女目先生並沒有理我:“仔細地思考字句中的聯繫,必要的漢字的意思則要背下來,這些有好好地聽課的話,都不是很難,有條件的話,可以買一下這方面的字典在家看看。把這些話記到筆記裡吧,然後是你們兩個人分別有的問題。”
“是什麼呢喵!”
“首先,八尾同學,請不要在試卷上畫奇怪的東西,這樣會影響整潔。”
“喵……”
“其次,不可以用詞彙本身來解釋詞彙,用紅來解釋紅,用白來解釋白,這可不是這道題在問的事情。”天女目先生在試卷上勾畫著,“這個錯誤淺井同學也犯了,請下次多加註意。如果沒明白這篇文章的話,希望兩位能用字典和注釋自行理解一遍。”
“……嗯。”
“還•有•就•是•啊,”天女目先生頓了頓,在我的試卷上標畫了一下作文一欄的分數,“不會寫題目要求的短歌,也別拿演歌的歌詞來混事啊……!淺井同學!綜上所述,兩位明天還需要做幾張卷子再進行複習。”天女目先生將試卷還給了我們,隨後揮揮手,“明天見。”
“……”“……喵。”
我和八尾拖著身子,像兩隻史萊姆一樣在地上緩慢地蠕動著。八尾的語氣詞完全失去了朝氣,直到踏出校門後才稍有好轉,快到車站時則完全好了起來,一邊大聲說著“餓死了餓死了!”一邊在夜空下抻懶腰。路燈把街道照得明亮,我在車站前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瓶橙汁汽水,一瓶給了八尾。
站前的櫻花樹開得正燦爛,遠處,列車咬合軌道的聲音來了。
利津辰也再次看到老家的家宅時,被那頹唐破敗的建築物所震驚——或許是因為他留學時還是個少年吧,洋館看起來毫無年幼時記憶裡那種氣派。萎縮的房屋好像被土地吸走了大半,隱藏在泛著灰綠色的藤蔓內。比起看起來搖搖欲墜、發暗的房屋來,倒是外壁生長的爬山虎更富生氣些——植株好像要吞沒宅邸似的,完全覆蓋了洋館的四壁,只剩下出入通風用的門窗。仔細看的話,還勉強可以看到藤蔓間剝落的彩漆,其仿佛還在留戀洋館過去富麗堂皇的美。
或許是因為自己長大了、見識廣了吧,以前覺得華麗的宅邸,現在看起來竟是這樣的破舊。抱著對迎接自己的人小小的些許期待,少年深吸了口氣,按下了門鈴。開門的會是誰呢,是母親嗎?還是柊冴呢?還是父親所操控的人偶?
正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門被打開了。
開門的既不是自己年幼近十歲的妹妹柊冴,也不是母親,甚至連人偶也不是,硬要說,是完全不認識的人——對方還是個少年,纖細得有點病態卻並不生溝壑的手腳從寬大的袖口中伸出來,抱在胸前——或許是因為身著靛藍色和服的關係,那點露出來的皮膚蒼白得像尸體——辰也慢慢地將自己的視線往上移動,緊接著映入眼簾的,是好像被刀刻出來的喉結和纖細的脖頸,然後是少年的五官。
那並不是什麼精緻漂亮的五官,只能勉強稱得上是清秀,可對方的神情裡還有什麼讓人感到異樣的東西——辰也說不出那東西是什麼,只覺得有些不舒服罷了;少年紫藤色的頭髮修理得很短,看起來是卷髪,卻緊貼在頭皮上。
“你是……?”
在辰也的記憶裡,利津家并沒有這樣的人物,唯一能對得上年齡的,就只有——
“啊,是辰也哥到家了啊,歡迎回來,路上辛苦了吧。”著和服的少年輕聲道,隨即便殷勤地俯下身來,將辰也手邊的行李提了起來,他一邊這麼做,一邊推開了手邊的門扉,“剛剛下過雨,外面很冷,辰也哥請快點進來吧,不要凍壞了。”
“啊……是。”辰也應和著,隨著少年一齊進了室內。他是依稀記得小時候,家裡有個過繼來的弟弟,可那孩子不像眼前的少年這般……這般……辰也記憶裡的那孩子是沒什麼存在感的,無論是雙眼還是髮色,都是最為普通的黑,個頭則是小小一個,常常坐在角落裡,即使能看到,也不會放在心上,他甚至還因此一不小心踢到過對方,卻也沒得到對方哪怕一句抱怨……
“怎麼啦?”恐怕是察覺到自己的視線,這個小辰也幾歲的少年回過頭來問道。辰也不知如何作答,也只好笑笑。
“本猶……?”
“是,是我,我還以為辰也哥忘了我的名字呢!”
辰也所認識的本猶,不光在氣質上,就連在相貌上都和這少年不盡相同;如今得知少年就是小時候的本猶,只覺得有種奇特的新鮮感,好像重新對“利津本猶”這個存在認識了一遍。
“可以帶我到我的房間去嗎?爸爸沒把我的房間用作他途吧?”
“利津老爺並沒有動辰也哥的房間,請放心吧,床褥已經事先換過了,只是就不住人,可能在器物上積了灰塵,過幾天我再叫人打掃。”
“好,沒問題……”
久違地回到屬於自己的臥室,卻只有滿身的疲倦,辰也簡單地做了洗漱之後,便攤開被褥躺下了。窗外,院中枯萎的菩提樹搖晃著空蕩蕩的枝杈,偶爾打到玻璃上,猶如欲脫桎梏的籠鳥般狂亂地在風中顫動。
果然還是有哪裡不對,可辰也自己卻又說不出來那違和感的源頭。思來想去仍找不出答案,便作罷了。
他盤算著稍稍小憩,等醒來後再找母親和柊冴,父親想必像往常一樣,將自己鎖在書房裡,研究著通往根源的魔術吧。
利津一家除卻維新以來典當行商人的身份之外,是被視作邪道的魔術師。從明治時期開始,便使用著不知從何處偷來的蠱作為魔術,前幾任家主在發過一筆橫財後,便開始培養起適合魔術的後代——可就算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半吊子依舊是半吊子。儘管辰也的身上雖著魔術師的血,可魔術迴天生少得可憐。他作為長子雖然被予以優待,卻不被報以繼承家業的期望,反倒是小自己十歲的妹妹柊冴是難得一見的奇才,不但生來就有魔眼,體內還蘊藏著原本不可能在短短幾代內被培養出來的魔術迴路量——利津柊冴無疑是個在巧合下誕生的變異天才,為了穩固那種才能,使後代繼承那樣的特性,利津從沒落的家族那買下來了本猶——作為養子和種馬。
“……想起來他來這裡的理由,還真是讓人不快啊。”
這麼一想,就一點睏意都沒有了。辰也在輾轉反側了一會兒後,便重新換上了方便活動的便服。
也許久沒有見柊冴了,既然本猶的變化那麼大,恐怕柊冴也長成與印象中的孩子不同的翩翩少女了吧——辰也離開家去國外留學的時候是十四歲,那時候七歲的柊冴便已被長輩們寄予厚望,現在的辰也已經二十歲出頭,想來疼愛的妹妹也已經是國中生了。
她若是不怪罪因為沒有才能而被流放的自己就好了。
辰也苦笑看向走廊上懸掛的壁畫,畫中的人物有張扭曲的臉孔,讓他感到有些不舒服,他記憶中,家裡是沒有擺這樣的畫的。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最後停在書房門前。
壓抑而連續不斷的聲音,不停地從中傾瀉而出。
虛掩的門後是兩具交疊的雄性肉體。年輕纖細一些的那個男人,在另一位的動作下不停地溢出斷續的呻吟——那張臉,那個身材,辰也是不會忘記的——他父親正和他的義弟做著這種恬不知恥的事情。
辰也只感到一陣反胃,他用指尖捂著嘴,好不讓自己為眼前的荒誕景象吐出來,可雙眼卻移不開那道門縫。少年擺動著他纖細的肉體——那明明是對辰也沒有什麼誘惑力的肉體,此刻卻充滿了情色,隨後——
仿佛是察覺到了門外的視線,少年回過頭來,透過門縫斜睨了一眼。
被看到了。辰也想著,心下卻只有興奮。全身的臟器都在為那驚鴻一瞥而沸騰。那兩具像蛇一樣纏繞著彼此的軀體,不知為何喚起了他內心中一直壓抑的什麼東西。辰也跌跌撞撞地促使著自己的雙腿快些離開書房,直到到了臥室裡,才鬆了口氣似的倒在床鋪上。
雖然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父親為何要和自己的義子做出那樣的舉動,但辰也算是理解了一件事——
他之前隱約從利津本猶的神情與舉手投足之間所感受到的東西——
——那是艷麗啊。
【下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7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