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著桌面突然翻到這個,然後發現自己好像沒發,那就發出來吧(……)】
要在擁擠的人潮里朝著一個方向不斷前進簡直是件難於登天的事。Uilliam想著,一邊說著“讓一讓”,一邊像鑽過麥垛的田鼠一樣擠進人堆里。火車站裡聲音嘈雜,各種各樣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比傍晚的農田還吵——像是什麼哨笛的聲音啦,小孩吵吵嚷嚷的聲音啦,還有遠處火車發動的聲音啦之類的。Uilliam推著行李箱,尋思著大城市就是人多熱鬧,接著隨著人流向火車站外走去。大概是過了一會兒,他感到人流的力量明顯減弱了,便停了下來,在火車站的零食店裡買了個零食吃,然後試圖坐在行李箱上向著目標劃去,像那些玩滑板的City Boy一樣——當然,這個實驗失敗了。他頹喪了一會兒,決定先拿出來書包裡的色情雜誌看看,等欣賞完裡面的大姐姐再找人問問怎麼去找魔法學校。
他之所以會在這地方找魔法學校要歸功于幾天前他從郵箱里取出來的那封信。
信——沒什麼好說的,信封很古樸,上面按了個火漆印,還有個說不上華麗卻也還算複雜的圖案。Uilliam看了好幾次信封上的收信人一欄——寫的確實是他的名字。不是他父親的,不是Mac的,也不是Conroy的,這是封寫給他的信。
——他很確定他偷偷定了色情雜誌的那家書店不會用這樣的信封。那麼送這封信的人是誰就很成問題了。他想,然後決定先去吃早飯,再去看看寄來這封信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自從他祖母患了老年癡呆以後Campell家的早餐就成了件大難題——他父親原本是不屑于做烹飪這種“女人做的”事情的。他坐上餐席,Conroy從廚房端來了麥片,衝他做了個粗魯的手勢,他決定用中指比回去,再用湯勺慢慢享受早餐。事實證明,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人連用牛奶沖麥片都做不好。他腹誹,用湯勺撈起碗底泡得濕軟的麥片——這麥片看起來跟嘔吐物差不多,味道比嘔吐物還惡心。
他父親坐在主人席上,皺著眉頭吃這惡心的早飯。Uilliam很確定他父親跟他的想法一致,但有礙於成年人與男子漢的形象,Campell先生什麼都沒說,硬著頭皮吃下了這份早餐。Mac沒在吃東西,而專注于眼前的電腦上播放的視頻。
“吃飯的時候要專心。”Campell先生敲了敲桌子,Mac聳了聳肩,將碗中的麥片囫圇入肚。父親受了漠視,立刻便發起火來,用手掌拍向桌子大聲呵斥“沒有教養”的大兒子。早一步聞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Uilliam將碗底的最後一口“Conroy牌嘔吐物”吞了下去,再拿著空碗小跑到廚房。他二哥似乎跟他預料到了同一件事,此刻正倚靠在洗碗櫃上,用帶著看好戲意味的表情聽著餐桌旁發生的爭執。
看到最小的弟弟進了廚房,Conroy帶著點玩笑味的問起來:“你把你的信留在客廳的茶几上了。”
“嗷,那大概是個廣告。”Uilliam心不在焉地說道,從洗碗的水槽里拿出清潔用的道具。他哥哥把那封信扔在他面前,他不得不用手抓住即將飄落水槽的信封,“你幹嘛?!”
“讀讀看,我要看看是什麼人寫的,關心老弟的健康成長是哥哥的義務。你不讀我也會看的。”
“現在又沒拆信刀!”Uilliam喊出這個事實,但這對Conroy來說似乎不成個問題。
“我早就幫你拆開了,快,快讀。”
“……媽的這是你寄的吧,裡頭肯定夾了點什麼昆蟲標本之類的玩意。”Uilliam說著,打開了信封。意外又或說理所當然的,裡頭並沒有什麼干蜘蛛標本,而是和普通的信件一樣的紙張。他抽出那張紙,讀起來:
“致,敬愛的家長們與或許是未來的我校學生的孩子,貴安,”Uilliam停了下來,“等等,這上面說他是魔法學校。這封信大概是寄錯了。”
“這好像不是寄錯不寄錯的問題。”Conroy陳述道,“這大概是個學習整容技術學校,好啦,你要對你從媽媽那裡繼承過來的頭髮和臉有信心。”
“可……它好像真的是魔法學校!”Uilliam用手指著信紙,想給對方看看,但他的兄長似乎沒那個耐心。
“別扯淡,用你的腳趾頭想想,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魔法。”Conroy猛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專心對付碗槽里的東西,“只有科學是正確的,你能想象人類曾經愚蠢到把元素分成風水土火嗎?人類文明的發展仰賴的是科學,是守恆定律,是——隨便是什麼東西反正不是魔法。”
“……”Uilliam決定先不理他哥哥,他知道對方只是想在這種時候擺出一副兄長的權威,而且Conroy的化學課成績只有C。他拿著那封信走到餐廳,他父親Campell先生正在享用早餐茶。面對長輩的時候要有禮貌,Uilliam心中默唸著,將信雙手奉上。細品著早餐茶的Campell先生沒被杯子遮住的那部分臉挑了挑眉毛。
“謝謝你,Uilliam。”
“不用謝——實際上,這是寄給我的信。”Uilliam帶著點忐忑不安地說道,Campell先生皺起眉頭。
“讀給我聽,我馬上就喝完這杯茶,待會兒幫我做會兒農活。”
Uilliam再次讀了一遍,他把信紙蓋住臉,眼睛不停地游離,默默地觀察著他父親的臉色。過了一會兒,他父親大笑。Uilliam感到自己的臉上已經開始發燙。
“這是你和你朋友開的玩笑嗎?萬聖節快到了,是吧?讓Mac帶你去買點自己想要的東西,零花錢我會準備好的。別太打擾鄰居——換身衣服,我不想讓你穿著漂亮衣服下田。”
——可是我想要的不是那種東西,你為什麼就不肯好好聽我說話呢。Uilliam低下頭,看著地板發呆。他父親用完了早餐茶,將杯子扔在了桌面上,結實的瓷器發出了一聲巨響。Uilliam不知該對眼前這個頑固的男人說什麼好,他選擇了緘默。
他父親放下了信紙,然後抬起頭來:“我同意。”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老爹你把信讀完了嗎?”Uilliam確定自己沒聽錯——那個頑固的老爸竟然答應他可以去魔法學校。
“你小子怎麼這麼失禮!老子當然讀完了!耍戲法學校是吧?去唄,雖然兩年才見一次面,不過也是不錯的,去唄,反正咱們這兒也沒什麼好高中,Mac已經在學農業了,將來農場也是給他……那你就自己愛學什麼學什麼了唄,將來的道路由自己決定,這是你的自由。只是你要選擇一條你確定自己走了以後也不會後悔的道路。”Campell先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般說道,接著爽朗地大笑了起來。
——仔細想想自己從以前開始就不算聰明孩子的原因好像找到了。
Uilliam決定從過去的回憶中抬起頭來,他拖著行李箱。人群的流向減緩,他像魚一般鑽入人群。
【黃暴預警】
【感謝老鄉願意和我互動!明明有和別人互動卻還夾帶了很多私心實在抱歉OTLL】
女性——柔軟的軀體,纖細的腰肢與豐腴的曲線,絲滑柔順又散發著人造香氣的頭髮,還有通常比男性要精緻柔和些的五官,這些,就是女性最為外在的特征。而內在,無論是心臟肺腑還是肝臟腸胃,除卻生殖器和脂肪的含量外,男人與女人的身體並沒有過多的不同。——只要能認清這點,就沒什麼可羞恥的了。
渡久地瑟縮在衣櫃裡,透過一道縫隙看向外部的光景。原本並無雜物的地板上,現今卻多了不少污漬,他知道那是血和內臟中的污穢,而衣櫃外,闖入家中的喰種正用下半身撞擊著渡久地的姐姐。六歲還不是足以理解成人的世界的年紀,但男孩卻已感受出了異常。姐姐起初還因為吃痛而尖叫,但在被喰種擊中頭部之後,卻失去了抵抗的意向。那雙與渡久地別無二致的銀灰色雙眼失去了焦距,只是茫然地盯著半空看。
大概是死了吧。
六歲已經是能夠明白過來死亡的年紀,對孩子來說,死的意義就是“永遠都回不來”。意識到溫柔的姐姐再也不可能甦醒,男童無聲地哽咽了起來,淚水順著稚嫩的臉頰滑下。雖然沒看見父母的情況,但孩子也知道,他們可能也已經遭遇不測了。
但是他還不能就這麼死掉。在姐姐將他關入衣櫃之前,便說過:“絕對不能出聲,絕對不要出來,你一定要活下去才行。”如果他因為按耐不住而被喰種發現,那麼說過那番話的姐姐,就是白白送死了……孩子明白這一點,所以竭力將哭出來的慾望吞嚥入吼,等待著這群喰種離開。
在規律而有節奏的撞擊肉體的聲音中,他聽到門被推開時所發出的吱呀聲。隨之而來的,是個女人的聲音:“你怎麼,又在做這種事情啊……這女孩都已經死了吧,真噁心。”
“嘿嘿……你不要突然進來啊,會軟的。這女孩一直在大叫,所以我就想讓她稍稍安靜一點,沒想到做過頭了。喏,就變成這樣了。”渡久地看到,那個對他姐姐尸體胡作非為地喰種,向著門的方向揮了揮手。
“這家人真漂亮啊,丈夫是個白人,妻子也非常美麗,女兒因為是混血兒的關係,比一般的孩子要漂亮可愛些呢,真是羨慕啊。”女人說著,走得更近了些。
“是吧是吧!”男人帶著些許得意的語氣說著,鬆開了身體已經失去生命力的少女軀體,他站起身來,拉上了褲拉鏈,“那群傢伙已經把東西弄好了吧?這個女孩還要帶走嗎?”
“誰要吃被你射過的東西啊。”女人說道,踩在地板上的高跟鞋聲音更近了些,渡久地的神經變得更為緊繃,他屏住呼吸,等著對方離開,但女人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這個房間,你都檢查過了嗎?”
“沒想到被你發現了我的意圖,哈哈哈。檢查過啦,檢查過啦。”男人說著,打了個哈欠,邁著步子走開了,看到對方的影子離開,渡久地鬆了一口氣。然而,女人的反應又讓他再度繃緊神經。
“感覺這個屋子裡還有活人。”
“是你的錯覺吧。”男人大聲嘲笑道,“走啦,‘渡鴉夫人’!”
“閉嘴,不要用那群傢伙用的方式叫我。”女人有些不悅地說道,終於踏出了房間。隨著女人足音的遠去,渡久地年幼的身體癱軟在木櫥的木板上。他靜靜地坐著,直到感到自己的雙腳已經發麻地無法站起來時,才推開衣櫥的木門,爬了出來。雙腿好像失去了自主能力,難以活動,他試著扳直自己的腿,卻一不小心使地板發出了一聲呻吟。
渡久地不禁再度緊張起來,他望向門外,走廊上空無一人。那群喰種大概快要走了,他聽見樓下的聲音哄鬧著,似乎已經決定要離開了。他俯下身來,看向自己的姐姐,少女不過是十二歲左右的年紀,身體還是孩子的模樣,人生還沒有真正的開始,就已經——不會回來了。意識到這點,渡久地感到自己的雙眼越發的疼痛,他看向那雙與自己相同的銀灰色雙眼。
“увидимся(再見)。”他輕聲說著,用唇瓣親吻已經死去少女的臉頰,對方冰涼的肌膚昭示著靈魂的離去。渡久地撫摸對方已經失去溫度的手,沉默地為其落淚。
然而一聲輕笑打破了沉默。
“……哎呀,果然再仔細查看一下是正確的,客廳的櫃子上面有一張一家四口的照片呢。沒想到是個可愛的小男孩啊。”被叫做渡鴉夫人的女性說著,俯下了身,兩雙眼睛互相對視。渡久地被那對異常的眼睛嚇得稍稍後退,卻被對方用有力的手抓住了臉。
“喂,要帶回去吃掉嗎。”
“閉嘴,”女人輕柔的嗓音說著,“這是你的疏漏,而我是發現他的人,這是我的獵物——既然是我的獵物,那就不需要你來管了。”
“你這個……”
“要我殺了你嗎?”女性喰種饒有興趣地說著,然後,渡久地感到自己的脖子似乎被什麼刺中了,隨即,四肢的力量似乎完全溜走,他張了張嘴,想試試喊出聲音來,但連那點力氣就消失了。
然後不知怎麼的,意識離去了。
***
“你聽說過被妖精交換的孩子嗎?”搜查官說著,點燃了一支煙。夜色裡,赤紅色的燃點顯得極為突兀,作為回答,年輕的男人搖了搖頭,以灰色的雙眼默默地注視著男人的一舉一動。
“那是愛爾蘭人的傳說,不過,歐洲的其他地區似乎也有這樣的說法。這個傳說是這樣的——每每到了夜晚,調皮的妖精便會潛入有嬰兒的人家,他們會走向嬰兒的床,用自己的孩子或是施了魔法的木頭來調換床上的嬰兒。等到天亮時,這家人便會起來照顧他們的孩子,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孩子實際上已經被調換了。”
“您和我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嗎?”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說道,等待著對方的下一句話。較為年長的搜查官笑著搖了搖頭,示意對方稍等片刻。
“這種傳說誕生的源頭,依然眾說紛紜,不過比較常見的說法是,古代人不了解畸形兒或是早夭兒的產生原因,不過,我也不太想在這上面談太多。你意識到我剛剛說的傳說,在哪些地方有問題嗎?……對,被換走的孩子呢?”絲毫沒有等待年輕人回答的意思,搜查官吐出一口煙,繼續說道,“被那些妖精換走的孩子,並沒有得到足夠多的教育,他們甚至不會人類的語言。那些妖精們用飼育妖精的方法來餵養那個孩子,於是過了不久,孩子也會變得越發接近那些傢伙,直到完全變成他們的同類……很恐怖吧?”
銀髮青年皺了皺眉頭,剛想說些什麼,卻又被打斷了。
“你讀過H.P. Lovecraft的小說嗎?”
“……沒有,我不怎麼讀書。”
“那可真是可惜了,像你這個年齡的孩子啊,正是需要書籍和知識充盈頭腦的時候,要養成閱讀的習慣啊。那麼,言歸正傳,Lovecraft所寫的小說裡,有種名叫食尸鬼的生物。不要用那樣的表情看著我嘛,那是和CCG所對付的‘喰種’完全不同的虛構生物。這種生物也會做和愛爾蘭的妖精一樣的事,他們會偷走人類的孩子,然後教育他們。”
“……”
“當然,Lovecraft的‘食尸鬼’(Ghoul)和‘喰種’(Ghoul)是不一樣的,只需要耽溺食用人肉,便能變成那樣的東西,而你也知道,‘喰種’這種生物和人類的本質是不同的,人類吃了再多的人肉,依舊是人類。”搜查官掐滅了煙,笑了起來,“我在心裡管那些被喰種帶走的孩子們叫‘被妖精偷換的孩子們’……這些回歸了‘人間’的孩子們,應該會相當辛苦吧。渡久地君,你的情況是怎麼樣呢?”
“……還好吧。”銀髮青年猶豫了片刻,回答道,“……是有點不習慣,不過,喰種世界的事,我也已經記不太清了。”
“是嗎,那還真是辛苦了。”年長的搜查官說道,又點燃了一根煙。從他的語氣裡絲毫聽不出歉意,也沒有過多的憐憫,只不過是一種日本人特有的禮節。對於這種禮節,青年並沒有過多的相望。
“那麼,一等,我告退了。”渡久地說道,向著對方的身影鞠了一躬,年長的搜查官卻已轉過身去,對著遠處的景色抽起了煙。
“再見,渡久地君。”年邁的男人笑著說道,對著燈塔吐出一口煙,而後又兀自笑出了聲。渡久地推開天台的門,走下了樓梯,昏暗的樓道裡寂靜無聲。感到室內有些發熱,渡久地扯下了頸上的圍巾。他走進廁所,聲控燈因腳步聲而亮起。他無意識地瞥向廁所的鏡子。
鏡前的男人在右眼上有道顯眼的疤,從顴骨一直延伸至額頭。若是沒有這道疤的話,男人或許還能稱得上是個英俊的年輕人,現在卻因為這道疤的存在而顯得兇惡醜陋。而他的頸部則被細密而小的異國文字刺青佈滿,若是不仔細看的話,會把那些醜惡的刺青當做是黑色的項圈。所有的字母都在重複一句話:“Мадам Corvus Corax недвижимости。”
渡久地狠狠地砸向鏡子,他衝著鏡中那張臉冷笑,脖頸上的紋身是曾經身為奴隸與寵物的證明——也是托這印記的福,他從未忘記過曾經居住在喰種世界中的任何一天,任何一刻,所有的事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十二年前,他六歲,被喰種的“母親”渡鴉夫人逼迫著吃下人類的肉。黑髮的女人很滿意他的表現,用一個吻獎勵了他。隨後,他就被女人在脖子上刺上了那句宛如詛咒般的句子——那是對所有物的標示,無異於在畜生的頸部刺上編號,與他人的東西劃上區分。
渡久地並不恨那個女人,對方饒了自己一命,他沒有任何理由去恨她,他所屈辱的並非曾經屬於某人,而是因為無力而被迫身為階下囚。因為過去的他太過弱小,所以才會變成這般模樣。
他痛恨那樣的自己。
***
十年前,喰種的晚宴。
八歲的少年渡久地被身為喰種的“母親”渡鴉夫人帶往宴會,那是他第一次去那種地方——富麗堂皇的舞廳裡,身旁都是衣著華麗的喰種,男男女女皆戴著或是古怪或是可怕的面具,但仍掩不住那種浮華的優雅。
渡久地的頸上套著項圈,他跟在母親身後。女人步履緩慢地在殿廳中走著,時不時向其他的客人們打聲招呼,接著,他被帶到同樣“飼養”著人類的喰種面前。
“喲,這不是Madam Corvus嗎?你不是很少參加這種宴會嗎?”渡久地聽到有個男人說道,他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向對方的臉。男人戴著T字型的古怪面具,看起來十分令人討厭,使渡久地生出一股不快感。注意到他的目光,渡鴉夫人擰了擰渡久地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失禮地盯著對方看。男孩因吃痛而咬緊牙關,他移開目光,看到對方的身旁有個比自己高上幾頭的少年。
少年比他記憶中姐姐那個年齡的孩子要略高些,對人類接觸的很少的渡久地,勉強能判斷出對方大概是十四到十七歲的年紀,至於確切如何,就不知道了。除此以外,少年有雙深藍色眼睛,能看出並不是本地人。
“被朋友邀請,所以來看看,”渡鴉夫人說著,雖然因為面具看不清她的表情,渡久地卻能從語氣裡感受到面具下的那張臉孔正擺出一副虛偽的笑容,“鴉君,來,這位是Master T,答答招呼吧。Master T,這是我的新‘兒子’哦,名字叫鴉。”
“您好。”渡久地鞠了一躬。鴉是“渡鴉夫人”為他取的新名字,他並不記得過去的名字了,畢竟在還不會寫漢字名的時候,他就已經被喰種帶離人類的社會。
“哎呀,真是只可愛的雛鳥……喏,給你看看,這是我的寵物。”戴著奇異面具的男人裝腔作勢地說道,以食指指向身旁的少年,“怎麼樣,很漂亮吧?這雙好像寶石般的眼睛。因為很好看,所以就留下來了。”
“我家的鴉君也不差呀,你看,灰色的眼睛,很稀有吧,感覺就像冰一般呢。”渡鴉夫人俯下身來,摸了摸他的頭,與他持平視線,渡久地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真的很期待他長大呢,鴉君應該會很美味吧,嘿嘿。”
“還真是惡趣味啊,Madam Corvus。”男人笑著說道,語氣裡略帶尖刺,卻顯得十足紳士。對於這句嘲諷,渡鴉卻只是挑了挑眉。
“您還真敢說呢,Master T,自己還不是這樣嗎。”
“哎呀呀,真是失禮……喂!你這傢伙,不會打招呼嗎,我不說你就不知道了嗎?”男人說著,忽然有些暴躁地踢向身邊的少年的小腿,“沒用的東西!快說句話呀!”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你好)。”少年神色漠然地說道,寶石般的眼睛看不出感情,那是渡久地久違的母語。渡久地感到吃驚,他沒想到還能再聽到那麼親切的語言。半晌,他張開口,也不知緣何生出的勇氣,他對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少年懇求道:
“помоги мне(救救我),пожалуйста(拜託了)。”
“……哎呀呀,真是可愛,小動物之間互相交流什麼的。”渡鴉夫人說著。渡久地感到抓在他肩膀上的手徒增了幾分力道,“已經這個點了嗎。鴉君,要和新朋友說再見了喲。那麼,Master T,下次見吧,如果有下次的話。”
渡久地被女人強硬地拽走了,他回過頭去,看向那個比自己要大上幾歲的少年。對方抬了抬眼,回答道:“Извините(對不起)。Я не могу(做不到)。”
渡久地咬緊了嘴唇,他知道自己要被母親“懲罰”了。女人就這麼帶著他離開了喰種的晚宴,等他們走到沒有人的地方時,渡久地被猛地抓住了頭。接著,母親把他的頭磕向了路旁的墻壁。
“你這個畜生,做了些什麼多餘的事啊?!我養著你,可不是讓你整天想著逃回那種的地方的喲?!不要因為我對你仁慈,就做這種事啊!畜生!噁心的傢伙!不准逃!”首先是打在四肢上,然後是腹部,最後,穿著高跟鞋的腳踩上男孩的身體,在身體上來回撚轉,“聽到了沒!啊!只不過是我一時興起養起來的寵物而已!?那是什麼眼神?!”
渡久地默默地承受著女人的拳腳,他抬起眼,看向母親的雙眼。
“不許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女人說著,刪了他一耳光,渡久地撇過臉去。他聽到喰種在劇烈地呼吸,過了一會兒,那聲音逐漸平復了下來,“對不起……鴉君,媽媽太過分了,是媽媽的錯哦,對不起,媽媽太著急了。吶,鴉君,……鴉君永遠不可以離開媽媽哦,鴉君是媽媽的東西。”
渡久地沉默地聽著女人的話,對方突然站起身來拽著他的手腕,將他領回了洋館。渡久地小心翼翼地跟在女人身後,母親推開主臥的房門,開了燈。
“把衣服脫下來。”母親命令道,渡久地麻木地點了點頭,解開了襯衫的紐扣,女人帶著陶醉的眼神,撫向他的頸部,那裡被細密的文字刻上了一聲都不會消除的印記。
“鴉君,鴉君是媽媽的東西,直到媽媽吃掉鴉君那天為止才可以……鴉君,把褲子也脫掉……”
渡久地順從著對方的命令,將下裝也一併退去,女人微笑著抱緊了他的躶體。
“接下來發生的事,鴉君可能會覺得比脖子那次的還要痛哦,鴉君一定要忍住,媽媽覺得用麻藥的話效果不好……不過,這麼做會讓鴉君變得更漂亮。”
她將男孩推倒在地,接著,她拿出刺青用的紋身槍,另一隻手則撫摸著男孩光滑無毛的鼠蹊。隱約察覺到對方的意圖,渡久地恐懼地看向對方,并懇求她:“不要……拜託了……媽媽……”
“不行哦,鴉君,要乖乖做個好孩子才可以。”女人笑著說道,接著,紋身槍刺向男孩的鼠蹊,然後是男性象征。疼痛仿佛要麻痺心臟,渡久地恍惚間抬起頭來,看向那張臉——女性的,柔和的五官——女人的雙唇微微擰起,做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
***
他第一次殺人。那時候他十二歲,手裡拿著對少年而言過重的武器。坐在高臺上的看客爆發出一聲聲歡呼與喝彩,還有打氣的聲音,也有哄笑——少年看起來並不像能殺人的樣子。接著,“獵物”們進場了,一個男人,很胖,速度慢,還有一個運動員體格的女人。在那些冗長的、對食物的解說結束后,他提著武器走了過去。
他很快殺死了那個男人,他費了點時間去解決那個女運動員,對方的力氣比想象中還要大些,不過他用地形將她困住了,再用帶著尖刺的武器刺向她的大腦——人很容易就會死,脖子折斷了就沒法呼吸,胸膛被刺穿了就連話都說不出來,拉出內臟的話就會變得一點反應都沒有……
但是這不對,那不是他想要的感覺。
他思考著,然後這時,他聽到會場真正發出了此起彼伏的歡呼,他抬起頭,看到鬥獸場的門再度被打開,這次,站在門那邊的是個身形彪壯的男性。
“戰鬥!戰鬥!殺了他!殺了他!”喰種們因即將發生的事情而熱血沸騰,他們大叫起來。會場霎時變得無比熱鬧。渡久地明白,他必須要殺了那人才行,對手是與他相同,同樣被喰種飼養大的人類。
“吼啊——”男人如野獸般咆哮著,舉起巨大的矛,向著渡久地衝去。後者在千鈞一髮之際轉過臉去,矛尖並未正中頭部,但卻擦過他的右眼,渡久地的面部被劃出一道巨大的傷疤。他無暇顧及傷疤的疼痛,向著會場內的角落跑去。對方在他身後窮追不捨。
可怕。好可怕。
要死了。
這個想法躥過渡久地的腦海,他繼續向著角落跑去,手裡的武器已經成了負擔,似乎隨時都會將手臂扯斷。男人再度咆哮了起來,這回,長矛從遠處擲向他。渡久地躲了過去,但是,已經無路可退了。對方的身體已經貼近了,近身搏鬥,自己並沒有打敗對方的可能性。
渡久地下意識地閉上眼,但在下個瞬間,他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死亡。他睜開眼,疑惑地看向對方。滑膩粘稠的血液從男人的胸腔處噴湧而出,自己的雙手確實地將那把刀插入了對方的心臟處。
沒有死。
不僅如此,還有種奇妙的感覺。
渡久地翻動著自己的雙眼,緊接著,他聽到自己發出了一聲古怪的聲音。仿佛被人撓了癢般,短促的一聲。
——自己在笑。意識到這件事,渡久地感到恐懼,隨後是一種恍然,接著,他兀地大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他並不是喜歡殺人,他怎麼會喜歡殺人呢。
他是喜歡戰鬥啊。
渡久地沉浸在這份喜悅裡,他抬起頭,看向觀眾席上的母親。對方在喝彩聲中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隨即,一聲恐懼的尖叫壓過了喝彩聲,有喰種在大喊:“CCG來了!”
渡久地矗立在那兒,他看到母親從觀眾席上跳了下來,向他的方向跑來。渡鴉挽住他的手,帶著他向鬥獸場的通道跑去。那裡,早有喰種對策局的搜查官站在那兒了。
“鴉君,你看,是你的同類哎。”女人笑著說道,“喂,ccg啊,這孩子是人類哦。有這孩子在,你們應當也不敢出手吧——那麼,我就暫且當他是人肉盾牌了。”
渡久地抬起頭,看到搜查官的眼神凜冽,卻又多了幾分猶豫。半晌,有個憤怒的聲音喊道:“卑鄙的喰種!竟敢……把人類當做家畜!”
“這有什麼不妥嗎?人類不是也會飼養家畜嗎?不我並沒有直接殺了這孩子啊?”渡鴉笑了起來,雙眼變成了非人的模樣,背後則生出如雙翅般的羽赫,她俯衝向其中一名搜查官,大聲咆哮道,“不過是這樣而已……這有什麼錯嗎?!”
然後,槍響。接著,數個庫因克刺向女人的身體。
渡久地被一個溫暖的軀體抱住了,對方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對他說道:“你安全了。”他漠然地看了眼地上的尸體。女人要是沒有說他是人類的話,是不會導致這種結果的,那名女性直至前一刻,都還在想著保護他。他盯了一會兒那相處了七年的女人化作的死物,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知道對方究竟在想些什麼。
***
銀髮青年走進了這個國家象征著人類安全的建築。他無言地經過檢測儀,然後穿過人群,走進電梯。隨著機器運作時所發出的聲響,電梯緩緩向上。比人群高出一頭的他站在角落裡,直到所有人都走出電梯時,才邁出來。
他循著指示進入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後的,是個較為年長些的搜查官。
“你就是從孤兒院裡直接招來的特殊傢伙嗎?那麼,從今天開始請多多指教,渡久地三等。”
少年瀨戶拓哉所生長的家鄉,是個與繁華都港和高等住宅區隔著一道淺灣的漁村。除去連綿不絕直到消失在視野深處的自然海灘以及比晴空更為青碧的海水外,這小漁村便一無所有了;從小而擁擠的碼頭上走不久,則能看到結構簡單的漁屋,兼做民宿生意的漁家往往敞開門庭,歡迎外地來的客人來屋內坐坐。
在拓哉的眼裡,漁屋與對岸的別墅並無多少區別,甚至要優於別墅,而他則是世界上最為富有的人。拓哉是村中孩子們的王,所有的調皮玩笑或是探險,都是由他帶領的。他們或是拾起沙灘上的海螺,或是在淺海挖上幾個小洞,好在退潮時圍困住小魚,也有時會潛進淺海,在炎夏戲水。當然,這些頑童般的行為,也只能在節假日或是雙休日時才能做。村莊本身雖然沒有學校一類的公共設施,但駕車數公里便有私立學校,再走上幾公里,便能上公路,是個離文明並不遙遠的小村莊。村莊中的孩子們並不多,年輕人則走了一半,村莊之中留下的除了這些孩子外,老人和婦女尤其多些,壯年男性們通常在海上度過,為他們帶來有時並不豐盛的漁獲。
瀨戶拓哉赤著腳走過沙地,舉起了一桿上面栓了塊紅色破布的魚叉,擲在沙地上。跟在他身後的長谷川和小島家的姐弟,稍小些的孩子則在更後面。過了一會兒,孩子們席地而坐,圍成一圈,身為領導者的瀨戶站在中間。
“大家早!麻生今天又沒來嗎……啊,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大家,今天去什麼地方呢?”
“去叢林!”所謂的叢林不過是沙灘旁的一地雜樹,不過對孩子而言,那樣小小的一片也稱得上是叢林了。
“游泳吧,瀨戶!”
“長谷川你怎麼看?”瀨戶低下頭來問。
被他叫了姓氏,曬得黝黑的男孩抬起頭來回答道:“都去游泳會被罵的,我們今天的大孩子數量不夠,看不過來。”
“也不至於吧,吶,瀨戶,坐在這裡的小孩子,哪個不會游泳啊,對不對?長谷川?”小島美和盤著腿,坐姿絲毫沒有女孩該有的樣子,孩童們也往往把她當做大姐來看。長谷川不敢的事情,小島美和總要試試看,也正是這種勇敢讓一部分孩子崇拜她。
“我們都會游泳的。”“我們都會游泳啊!長谷川!”
“有備無患。今天村子裡面沒有留多少大人,萬一溺水沒辦法救援。”長谷川解釋道,“會被罵的。”
“什麼啊,你這傢伙,根本就是大人的跟屁蟲嘛。”小島美和有些不爽,但長谷川說的也不無道理,她便再沒說下去了。這時,孩子中有個細小的聲音冒了出來,半刻,一隻顫顫巍巍的小手舉了起來。
“花子想去採花,但是一個人怕怕。”
“那大家就一起去叢林吧!喂,大家!有人想玩捉人遊戲嗎?”瀨戶拓哉問道,語氣里充滿了幹勁,聽到這句話,長谷川也笑了。
“誰做喰種?”
“長谷川和瀨戶吧!你們兩個都很高嘛!”有個小些的孩子建議道,接著四周的孩子們也起哄了。瀨戶撓了撓頭,拍了拍長谷川的肩。
“那就辛苦妳啦,拓人。”瀨戶說著,搓了搓鼻子,接著放聲向其他孩子們說道,“那大家都去藏起來吧!我們會數到一百喲。一,二,三——開始——”
孩子們霎時四散開來,瀨戶笑了笑,聳聳肩,無言地看向長谷川。
“請告訴姑姑,偶爾也在漁期外的日子來家裡看看吧,爸爸媽媽很想你們哦。”
“好的。”長谷川點了點頭,兩人在原地數完了一百下,便一同奔向了“樹林”,沙地上四處都是孩子們雜亂的腳印,長谷川看向地面的被踩得骯髒不堪的蕨類植物,其匍匐于地面,過早地被歸還予泥土。他們在森林悠然地走著,並未有多長時間,便聽到有個孩子幸災樂禍的笑,這下就找到了——於是捉人的速度就變得快了起來。
瀨戶與長谷川同行,兩人邁過地面隆起的虬結樹根,在並不大的樹林中奔跑著,少年剛剛開始拉長的手腳在樹林中顯得笨拙而重,瀨戶睜大眼,眺向遠處,直到長谷川開始因為疲勞而喘起氣,他們才停下來。
然後,一股不同於腥鹹海風的惡臭鑽入了鼻腔。長谷川看向瀨戶,對方也有些茫然地回望他。接著,他們聽到了一陣細小得幾乎消失在風裡的哭聲。長谷川咽了口唾沫,無言地順著那股惡臭與哭聲的源頭走去。
在視線中慢慢出現的是熟悉的女童,對方踡縮成一團,大聲嚎哭著。長谷川走了過去,對方起初受了驚嚇,但看清來人後便癱軟在了他懷裡。長谷川扶起小女孩的身體,轉身看向瀨戶。與自己同高的少年正滿臉呆滯地看向自己——不,不是自己。
長谷川回過頭去,看到自己身後的樹上所懸掛的軀體。已死的男人臉上骯髒不堪,身體則早已開始腐爛,致使四周都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來。此時正是盛夏,腐爛的氣味尤其明顯。
那是長谷川拓人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尸體。
警察在一小時后趕到,被長谷川和瀨戶帶到了樹林裡,村莊四處都炸開了,這還是這個小漁村第一次遇到如此可怕的事。尸體有被野獸撕咬的不規則痕跡,犯人極有可能是從十二區而來的喰種。既然是與喰種有關的案子,那便不是普通警察的管轄範圍了。之後的數十分鐘,喰種對策局的成員也出現在了漁村裡,簡單地盤查過後,便離開了。
漁村內的住民祖祖輩輩都是同一群人,在村民中是不會藏有喰種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通過船隻抵達碼頭。被殺死的男人並不是村中的人,而是陌生的面孔,尸體被ccg帶走化驗了。
——只要一閉上眼,長谷川拓人便能回憶起那股味道,還有醜陋不堪的腐朽尸體。那東西勉強能看出人類形狀的身體,更讓他覺得噁心。
就好像與死本身相會了一般。
想到這裡,他甩了甩頭,想把雜念都拋在腦後,這時,門開了,他看到和他一起回來的瀨戶鐵青著臉走了進來。
“喝茶嗎?”長谷川問,對方搖了搖頭。
“不用了。”
“很少見到你反應這麼大。”長谷川說著,還是給瀨戶倒了杯水,對方接過茶杯,呆呆地看著他。
而後茶杯落地,瓷器脆弱不堪地碎在地上,滾燙的熱水滿地都是。長谷川抬起頭,瀨戶的臉凝成一團,怒目而視:“那可是有人死了啊!有人……有人……死在這地方了……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喰種啊……你為什麼還能那麼冷靜?!有人死了啊?!”
無言。良久,長谷川緩緩的開口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那種事情和我無關。”
他看到瀨戶拓哉的臉抽搐成一團,難看的眼淚從上面淌落了下來。
“你太冷血了吧……拓人!”少年大吼著,衝出了門。長谷川低下頭去,開始思索如何打掃破碎的瓷器。時間過得很快,等他意識過來的時候,夕陽早已西陲。他順帶打掃乾淨了房屋,并做了晚飯。對一個人來說略顯寬敞的房子少年打掃起來有些困難,但總比住在垃圾堆裡要來得好。
長谷川的母親是本地人,父親卻是從外地來的,父母結婚后的一段時間便離開了這裡,幾年後又因為父親的生意與海產扯上關係,母親便和丈夫便回到了生養她的家鄉。那時,他和拓哉誕生了……拓哉是個過於耀眼的孩子,溫暖,明亮,就像完美的範本。這是他母親和他說的。他和拓哉完全不同。
對,完全不同。他這麼想著,將煎好的海魚擺上餐盤,端上了餐桌。蒸好的米飯發出騰騰香氣,嚼起日本米飽滿圓滑的飯粒給人一種適當的幸福感。
“我開動了。”長谷川輕聲說道,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他平靜地扒拉著米飯,像往常一樣很快地解決了晚餐。然後再說一句:“我吃飽了。”便像設定好動作的機器人似的,將吃乾淨的飯碗放入水池,沖洗,再收入碗櫃。晚飯過後,他讀了讀從學校的圖書館裡借來的書,當倦意來襲時,便因困倦而沉入了夢鄉。
他又看見了懸掛于樹上的男人,那噩夢縈繞不去。
男人猶如死神本身。
長谷川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聽到門外有響動,便套上了外套。門外,是他熟悉的少年。瀨戶神色緊張地看向他,長谷川正要開口,對方卻拽住了他的領子。
“喰種來了。”
瀨戶倉促地拽著他奔跑,他們踏過腳下的土地,雙腿如同重物,每一口呼吸都接近所能地吸進最大分量的氧氣。瀨戶一直沒有鬆開他,直到進入樹林當中,他們才減緩了速度。
“怎麼回事?”等終於有空閒了,長谷川問道,對方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似乎已經跑了很久。黑暗中,長谷川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卻能感受到那份恐懼。
“俺去探望麻生……結果……他們家已經被喰種佔領了,麻生在幾天前就已經……然後那些從十二區來的喰種……他們就……還有……父親他們的船……”
長谷川靜靜地聽著,然後打斷了瀨戶的話:“瀨戶,你有電話嗎?”
“啊?……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啊……”
“這就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他們此前一直藏匿在村莊裡,應該還是害怕我們的數量才對,突然發起進攻,應該是有別的原因吧。”
“……那是,那是因為俺和其他幾個孩子一起去了麻生家……”
“他們有幾個呢?”
“六……六七個,可能更多一點……長谷川……不,拓人!爸爸媽媽他們的漁船在太平洋上……遇難了。”
“那還真是禍不單行。”長谷川說著,看向自己周身,想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做武器,卻被對方一拳打向了臉頰,他因吃痛而闔上眼,捂著自己被擊中的地方,瀨戶又給了他一拳,然後是第二拳,第三拳。
“你聽明白了沒有……!爸爸媽媽他們的船遇難了!姑姑和姑父也在上面啊……!還有村子裡的其他人……偏偏就在這種時候,喰種又來了啊!”
長谷川看向對方扭曲的哭臉,少年竟能將與自己十分相似的臉扭曲到這種程度,令他感到惶恐。
“即使哭得淚水乾涸,也沒有意義,與其想著那種事情,不如找部電話報警吧。”
“為什麼你能這麼冷靜啊……!明明就已經發生這種事了,我們難道不是……雙胞胎嗎,應該更相似點一點吧。”
更相似一點,更陽光一點,更接近一個完美的孩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長谷川拓人歎了口氣,抬起頭來看向遠處的海。那片海水閃耀著波光,他看見潮汐拍打沙灘與岩石。
“村子外走幾步的道路上,有個公共電話亭,先去那裡試試吧。急救電話是不需要零錢的。”長谷川說著,開始向回走,“我就去回到村子裡,看看狀況。”
“……什麼啊……什麼啊!說那種話,但是現在在村子裡,已經……”
“你就去吧。得小心些,不能讓他們發現。”長谷川拉上了外套,他的頭腦頭一次如此清楚。他深吸了口氣,向著漁屋的方向跑了過去。
死——他清楚自己害怕,但不知道原因。或許這就是人類的向生性吧,也就是人性吧。人性實際上就是動物性,只不過是人類特有的動物性罷了。動物性與人性並非敵對關係,而是從屬關係。
那麼,自己又是因為什麼,而對喰種產生恐懼感的呢?
因為害怕知曉對方的動物性,因為害怕知曉對方的人性。……不,或許也沒有這麼複雜,只是單純的,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一般對比自己高等的生物下意識地恐懼也說不定。可長谷川又明白,那感情並非生理性地恐懼。
而是厭惡。
比起恐懼未縛四足的野獸,更接近與在家中廚房看到蟑螂時所產生的心情。
不是“因為這東西會帶來威脅”而恐懼,只是單純的……生理性的厭惡。沒錯,長谷川拓人對喰種所懷抱的,就是這樣的感情。
他拾起從樹林裡撿來的尖樹枝。雖然這種東西對喰種來說沒多大效用,但總比赤手空拳要讓人安心些。他走著,然後被什麼東西絆倒了,憑著漁屋微弱的燈光,他低頭看向自己所踩到的那具還帶著溫暖的軀體。
是他認識的大人,雖然還帶著餘溫,但已經沒救了——沒了心跳,一切就完了。比起那些,他更為在意尸體的味道。不同於書中描寫的那般只是血味,同時還有腹中內臟的氣味,污穢的味道,濃烈的體位……死的味道。
他踢開那具尸體,死物不需尊敬。他看到黑夜下還有人在走動,那毫無疑問是喰種——對方的身體上伸出的器官,怎麼看都不像是人類所能擁有的。這時候要是向著與電話亭相反的方向奔跑,應當就能成功誘導喰種了。瀨戶也就可以成功地報警。
“再見啦,拓哉。”長谷川說著,向著那方向跑去,對方顯然也意識到了他的存在,飛馳而來的身影揮舞著異形的器官,向著他衝去。剎那與剎那之間,少年矮身躲過了喰種的攻擊,更加拼命地向著另一方向跑去。
夜空之下的海,已近在眼前。
少年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不停、不停地向著那目標跑去。耳邊是身後的喰種為了捉住他,揮動赫子時發出的聲音。終於,他看到了碼頭。長谷川大笑著,奔向、或說慢慢變為游向海水深處。等到距離安全時,他再看向岸上的喰種,那人的身影已經成了一個小點。
這樣就……好了。
***
五天后,國立孤兒院。一個身著西裝的男子夾著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在狹窄的走廊上,引得途上原本就好奇的年輕護士們側目。過了一會兒,男子停在一件房門前。他先是敲了敲門,而後推門而入。
坐在座位上的,是個鄉下的少年,皮膚被曬得像是古銅般的顏色,四肢雖然已有了肌肉的線條,但仍是少年模樣的纖瘦四肢。似乎意識到了來客的存在,少年抬起頭來,十分爽朗地大聲說道:“你好,你是來看俺的嗎?”
“也可以這麼說,瀨戶拓哉君。”男人笑了笑,坐了下來,“你就叫我……田中太郎吧。”
“那聽起來還真是個好名字啊!”少年說道,“那麼,田中先生要和俺說些什麼事呢?”
“是關於你家鄉發生的……”
“田中先生,喰種對策局已經把那些喰種,都處理完畢了吧?”少年微笑著打斷了男人的話。
“不,還有幾個……”
“這樣啊。”瀨戶拓哉平靜地扭過頭去,看向窗外,不再說話了。男人坐了一會兒,因尷尬站起身,離去了。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撥通他們找到的那個姓瀨戶的孩子身在國外的遠親的電話。
“您好,想必您也已經通過信件知曉了。”
“啊啊……是的是的,雖然本人的經濟情況有些緊張,但畢竟這事情實在太悲劇了……瀨戶夫婦那麼好的人,沒想到死後竟然連村莊和兒子都被那種東西給……啊,我看到,可憐啊……拓哉那麼好的孩子,我還記得上次去拜訪的時候,那孩子叫我叔叔呢……”
“……?不,不是拓哉,倒是死去的孩子名字列表里,有個名叫長谷川拓人的……”
“可是你發過來的照片,是拓哉啊……怎麼回事?拓人那孩子是被長谷川家過繼過去的雙胞胎之一,因為長谷川夫人……瀨戶先生的妹妹,並沒有生育能力。”
良久的沉默,男人失聲了,他想起那份遞交來的報告,根據當事人的描述,在電話亭裡死去的孩子名叫長谷川拓人沒錯……除非……
窗外,蟬鳴響得呱噪,少年平靜地注視著窗外。
這個房間看不到海。
因生果,果返因。假使經百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
***
王三齊早已忘了是什麼時候染上的毒,只記得那時他還年輕,剛從學院裡出來,是個對社會半點防備都沒有的羔羊;遞給他大麻的是他同學,對方其實沒和他說過幾次話,只是對隔著幾排座位的人很容易生出好感,他也就沒推辭。他在幾個同齡人的起哄聲裡試了一口,被大麻煙味嗆得呼吸不過來,腦袋輕飄飄的,有種世界上一切煩惱都隨著那口白霧吐出來的錯覺。也不是不知道那東西有害,可試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年輕時候人傻,以為自己不會上癮,等真正染上毒癮時,卻早已晚了。之後,腦袋就昏昏沉沉的,想不出更多的事兒來,連那時自己每天都在酒吧和家之間往返的往事都忘得差不多了。結識了些自己原本認為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待在小包間裡頭,吸毒,打牌,有時候是性。
那時還未亡故的母親,時常擔憂地提及王三齊的工作,但每次都被昏沉的頭腦給忽視了,而父親早已病入膏肓,在老人家走之前,王三齊甚至都沒到醫院看上一點。等到他悔過來時,卻早已晚了。人沒了就是沒了,生命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事情一旦錯過,就再也會不去了——這世界上不是所有東西都會那麼有耐心的等著他。
可他並未收斂,等到意識到時,家中的財產早已變賣了,而他也回不去了,每日靠著母親寄來的打拼錢苟活。
他依稀記得那時有個處的不錯的朋友,當然,他們唯一的交流便是聚在那小包間裡時的片刻。那人和誰都不錯,和誰都相好,總是一張笑臉,卻從不會使人覺得是奉承。名字——王三齊已忘了,只記得那人姓李。
他還記得那時候李帶著他們一夥人蹲在遊戲廳裡,等著放學後的孩子往老虎機裡投錢,等到了晚上,他們中有會撬鎖的人打開了遊戲機的儲錢箱。王三齊略有些不安地看著那群年輕人,第一次辦壞事讓他忐忑,他雖然吸毒,但偷騙的事情確實從來沒做過,用的都是家裡的錢。畢竟是律師專業的,在當初入學的時候可是都宣讀過正義。
李欣喜地把儲錢箱裡的錢全都倒了出來,王三齊這時才有了膽子,便問:“這麼點小錢,拿去了也做不出什麼事吧?不如還回去,讓人家好好用著,就這點,我們也買不了什麼的。”
“到了現在打起退堂鼓了?”人群裡,有人起哄道,王三齊憋紅了臉,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直直地看著李。
李笑了笑,把手揣進錢箱里,好像完全沒聽懂王三齊話裡的意思:“怎麼這麼說,再小的錢,那也是錢,攢攢總能買些東西吧,要不這樣,今晚我就用這錢請你們飯吃?”
人群中爆發出一聲急促的歡呼,有個年紀小的高振手臂大喊:“李哥牛,要請咱們飯吃!”於是又有人跟著一起呼起來:“請客!請客!”
“好好好。”李拍了拍手,點錢。王三齊看著那點髒兮兮的錢幣,知道肯定是不夠那麼多人吃一頓的。但既然李自討如此,他也沒必要再說些什麼。乖乖跟著就是了。
可他又隱約覺得,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失的。至於是什麼東西,他也說不清楚,於是只是跟到了一半,便揮手告辭了。那晚他去了家附近常去的酒吧,在那兒喝悶酒。女調酒師站在臺后,纖細的手指鼓動著酒杯,傳了眉目之情的眼睛笑著盯著他看。
調酒師和律師,都是最懂人的。調酒師對人最鬆懈時的感情清楚得很,而律師則看慣了道貌岸然,也正是因為如此,兩個人聚在一起時,能說出些真心的話來。女調酒師知道王三齊吸毒,但也沒說過什麼。一杯烈酒遞了過來,黃湯下肚,意識也便模糊了。過了會兒,女調酒師把他從桌上扶了起來。
“今天又是怎麼了?”
“做了些壞事,心情有點差。”王三齊說著,調酒師笑著望著他,讓他生出一種好似在對聖母懺悔的錯覺,“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對的,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他們呢,我也是個癮君子啊。惡人又有什麼權力去譴責惡人?”
女調酒師沉默不語,只是笑笑,那雙眼睛使人覺得心動。王三齊猛地喝了口酒,闔上眼,聽著酒吧裡放著的悠揚音樂。半晌,女調酒師給他端了盤煙熏三文魚卷。
“我沒點這個。”
“下酒的,噓,”調酒師眨了眨眼,使王三齊覺得可愛,“下次再給吧,看在你是熟客的面上,我想老闆也不會罵我的。”
“那怎麼行?”王三齊迷糊地說著,意識卻被酒精弄得越發模糊,視線也成了一片讓人昏沉的混亂,他趴在吧檯上,看著女調酒師忙碌的樣子,“我也是今天才發現,你真美。”
“這是什麼新話……想著讓我免賬單可是不行的。”
“我這麼覺得。”王三齊往嘴裡塞了片三文魚,魚類鮮軟嫩滑的脂肪層還有被處理過的海鮮味融化在嘴裡,他也是很少感覺到這種自食物而來的快感,“這東西真好吃。”
“你喝醉了。”
半晌。他喝乾淨了最後一杯酒,然後瞇著眼看起女調酒師的背影。
“我沒醉,我是認真的。”
“嗯?我看你哪都沒認真啊。”調酒師笑道,忽然趴在了吧台上,他們隔著已經空了的被子相望。不知是因酒精壯膽而起的心血來潮,還是別的什麼,王三齊突然抓住了對方的手。
“那我問你,要是我戒毒了,好好做律師的工作,你會答應嫁給我嗎?”
女調酒師沉默了半刻,將杯子拿開了。
然後是回答。
“行啊,不過你可得記住,我不是什麼好女人。”
“我還是吸毒的差勁男人呢。”他笑了笑,起身走出了旅館,外頭是嚴寒,他站在馬路上,看著街道上的燈發呆,半拖著疲憊的身體向前走,走了一會兒,他知道自己的手機響了,就停下來接了電話。
“老三,是你吧?”電話那頭傳來個他熟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
“是我。”王三齊皺了皺眉,酒精讓他腦袋有點糊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怎麼了?”
“李哥出事了,被條子逮著了。”
之後的事兒,王三齊已經記不太清楚,他只記得在他砸了手機之後,便跑到約好的地方回合。有幾個半隻腳踏在道上的激進年輕人提出了要交換人質。他們要用條子頭子的妻兒和李交換。
不,不是忘了。
而是他真的不想再想起來了。
被他們綁走的女人年紀還輕,即使做了母親,也還稱得上風華。孩子還小,長得可愛,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窩在他媽媽懷裡哭。
他真的不想再記起來了。
女人比他們想象的要堅強得多,即使被幾個混混踢斷了臂骨,也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地保護著孩子,直到有個年輕的混混要把他們母子分開,她便用牙齒咬得對方直叫,後來,女人的牙齒被打斷了。
他真的不想再憶起來了。
那女人,那麼強,那麼美,使王三齊不由生出敬佩的心。直到她兒子被送還,而那女人仍然作為他們談判的人質時,她都還是那麼不亢不卑,只是冷眼盯著他們看。
那就是母親啊——不,不只是母親,那是個不會對惡屈服的女英雄。他模糊地想著,為了麻痺那種不安,他抽起大麻。女人似乎是了解的,她看向王三齊,眼裡滿是厭惡。
王三齊知道,他又做了錯事。他有些惱怒地扔掉了煙,為了實現那個戒毒的承諾。
“你很厲害。”
那並不是誇獎,也不是嘲笑,只是在陳述事實。王三齊頓了頓,覺得自己不該和人質說這些。
“你的兒子很可愛,對不起,我們做錯了,但我們只能這麼做。”
女人冷笑了起來,吐出了口唾沫,好表示她的鄙夷:“只能這麼做?我看你們有的是機會,只是不想做罷了。是啊,你們的路走得那麼容易。”
“我們也是豁出了命的。”王三齊有些躁怒地揉了揉自己的頭髮,看向了女人,“真的回不去了,不然我們能做些什麼呢,吸毒,然後等著別人抓嗎?或許是勞教?”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那之後,還是會有光明的生活啊。”女人不知是怎麼的,突然沒了怒氣,望向了別處,“你真可憐。”
“我可憐嗎?或許吧。我想回去了。”
“那就回去吧,只要你想。你和被麻繩束住手腳的我不同啊。”女人說著,呆呆地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女人,呵,女人。那麼強,那麼美,那麼具有韌性。如果那女人不是他們的人質,王三齊恐怕會為她而鼓掌吧。他有些惱怒地衝出門外,直到有個同伴匆匆趕了過來。
“談判失敗了。”
“我明白了,帶走那個女人,放火燒了這兒吧,好拖點時間。”王三齊說著,看了眼表。尋思著女人說的話,離開了。後來他才知道,那女人在反抗的過程中,被人敲昏了頭,有幾個年輕人以為是死了,便把女人丟在了被燃燒的老舊廠房裡。
再後來,他戒了毒,和調酒師結了婚,回了法律界,有了收入。年輕時的混混噩噩,好像都成了舊夢般。直到近幾年,他才知道李出來了,放出來以後沒多久就因吸毒過多,死了。
——但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王三齊沉默地向著大理石墓碑獻出一束紅玫瑰,花本身並不是葬花,反之,是熱戀的代名詞——那也是他的妻最愛的花。妻走了,而他還留在這兒,再沒人能聽他懺悔了。
他又想起那個夜晚,隔著空杯與他對望的妻。那張美麗的臉被微凸的杯子扭曲的不成形狀,可他怎麼就覺得那時妻那麼漂亮呢?他低下頭來,向很久以前似的,從他最為心煩的事情說起。
“我又做了錯事,我運了毒和軍火,這下又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的家庭被毀了。而我,我為財謀命,做的事情又和拿著槍殺人有什麼區別呢?不論怎麼說,我這個半隻腳踏進墳裡頭的人,是沒救了,也回不去了。”
“我和你之間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沒有一個孩子,這是我自食的苦果。你看這玫瑰,漂亮吧,是你以前待的店旁邊開的新店裡買的,我今天恰好經過那兒,就買了一束,也不知道你還喜不喜歡。倒是你,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
“對不起,我又做了錯事。”王三齊喃喃著,放下了花,不辭而別了。
這次,他是真的沒法再回去了。他清楚得很。
男人的手顫抖著拂過古籍的紙頁,在無名的興奮與恐懼中狂笑了起來。他環視四周,地上所畫的法陣早已深深滲進木材的內部,以血液構成的法陣無疑能為他召喚來那些古老又難以言狀的——神,惡魔,或是奇跡——無論是哪種稱呼都不重要,他只知道,那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傾聽我的召喚,您的僕人正歌頌您的名諱。”男人垂下頭,開始儀式,高度集中的精神讓他背後留下了一身冷汗,稍有差池都可能招來不幸,這就是他現在必須面對的處境。他在心裡祈禱自更高維而來的“那位”不會遷怒于他。
“我的神啊,我照耀于頭頂的明星啊,請讓我回去!回到我的家鄉,我願以三分之二的生命,與永世的神智作為交換!讓我回到我的家鄉吧!”他痛苦不堪地吟誦著書中的文字,瞇著眼看向眼前的法陣,他感到自己的頭腦中似乎有什麼被打開了,腦髓則即將被抽走,可他還不能放棄,“Thu’okula!”
法陣毫無反應。男人先是愣住,隨後痛哭了起來。他詛咒起這異變的時空點,還有進入這裡來的自己。那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無聲的啜泣,再成了寂靜。幽暗而寬大的房間裡沒有任何聲音,男人放棄了希望,轉而開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來。
就在這時,“他”來了。
——男人甚至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個眨眼的功夫,眼前的法陣上卻多了個纖細的少年。少年——也有可能是少女,差不多比男人要矮上半頭,身材纖細,從還未鼓起的喉部來看,甚至未經歷青春期。
“你……您,您就是‘那位’嗎?”男人驚呼起來,以雙膝跪拜,用舌頭舔舐起少年的赤腳,感受眼前的神跡。
“你就是召喚我來此處之人?依你所言,你要向我奉上三分之二的生命,與永世的神智?”少年輕聲問道,聲音聽不出高低起伏,又或男女之別,既說不上沙啞,也說不上圓潤,雖然並未傾注多少感情,但也並不像人造機器的聲音那般生硬不堪。男人自認為懂得如何分析人類的情感,但他竟聽不出少年聲音中的意圖來。
男人點了點頭,略有些緊張地選擇著措辭:“是的,是的大人……請您帶我回到我的家鄉去。”
“那麼,你確實要奉上三分之二的生命,與永世的神智,是嗎?”
“是的、是的……”
少年笑了笑,抱住了男人的臂膀,像對待一個老朋友似的。男人有些詫異地看著他,卻沒敢推開。就那麼一剎那,時間過得仿佛永恆,已經衰老且失去了神智的男人疑惑地看向了少年。
少年鬆開了男人的身體。那具形如枯薧的尸體像是石塊般癱軟在了地面上。
“你剩下的壽命,甚至不足夠三分之二啊,可憐。”少年輕聲說,再度一腳踏入虛空。可這次,他卻回不去了。
……
“就是這樣,除此之外沒別的。我就像個游到寶特瓶的金魚,只能進,不能出,要出去一定要找個比之前更為隱秘的角度……哎,算了,我說這些你也不會懂吧。”Tholania如是說,擺弄著手中的布偶。
坐在他對面的男性歎了口氣,說道:“你可以把那個布偶放下了嗎?”
“嗯?哎?抱歉,我沒注意到你,剛剛一直在和他說話呢。”黑髮的少年說著抱緊了手中的布偶,看向了與他對坐的男人,“你要說什麼呢?”
“……所有想在醫院裡的人,都要獻血。”
“哎,原來是這種事啊,早說嘛。不過我沒有血液那種奇怪的液體就是了,需要肉的切片嗎?”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