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那场为期三个月的冒险打开了跨越世界界线的“门”。
“门”连同着不同的世界与这座城市,而今,这里名为“暗月城”,人们称其为连接之城。
时隔两年,暗月城已经成为了与当初完全不同的城市,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们在此汇聚,有人在此定居,也有人成为这里的过客。
现在,这座城市的市长,米凯拉·特勒瑞恩又一次将召集冒险者的布告发向了各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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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补完,然而我想死。
还想抽芬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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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深林城的冰天雪地之中回到暗月城后,十字军并没有紧接着准备下一次冒险——原因很简单,过于寒冷的天气还是叫他们中的一员生病了。
即便是瑞图宁的牧师也不能完全免受病疫的侵扰,斐尔在他们准备种下门时便已经觉得自己头痛欲裂,等到回到暗月城,则干脆开始发烧。队伍之中的其他人自然而然的负担起了照料病人的任务,侍奉珂宁、精通医疗的笑生自然是首选,队伍中剩下的两位牧师次之,在这方面完全派不上什么用场的芬德尔则被干脆的扫地出门了。
新结成的小队队长踌躇了一会儿,动身向市政厅汇报了任务的情况,同时也表示他们恐怕难以参与下一次的冒险。将特殊情况做好了登记之后,他又去看了看斐尔的情况,接过了牧师们所开列的药单,出门买了一堆药材回来,顺便给旅店的房间续了费,让他们可以一直住到下一次传送离开的冒险者们回到这里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森精灵终于陷入了完全的无所事事中。在他的家乡,这是秋节的评酒会开始的时间段——而来访暗月城的精灵们显然也把这样的习俗带来了这个包容并蓄的连通之城里。这儿将要举办的那一场盛会甚至比菲薇艾诺每年会举办的那种更加盛大,不仅是芬德尔最为熟悉的果酒以及来自雾露的蜜酒,从那些贴满了街边的海报上很容易就能看到,德莫拉商会的淡绿、叹息海商会的葡萄酒、遗都蛇鼠一窝的漠歌、克林菲尔的某种仙人掌酿造的酒,还有来自卡伦特的杜松子酒都将在评酒会上亮相。实话说,这对芬德尔没什么吸引力,他对酒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因此也一直都对这种一年一度的品酒盛典不怎么热心,比起参与这种活动,他宁可去看一场新的话剧。
于是,百无聊赖的猎魔人真的便去了。《维斯商人》是同葡萄酒一起被叹息海商会带来到连通之城的新剧,这个在上次冒险中终于获得了连接到暗月城的门的商会看来正急于在此地造出声势,尽快打响知名度。秋节的评酒会想来也叫这个初来乍到的商会有些手忙脚乱,但他们不可能错过这样一个宣传的机会——每一个决定前来观赏这场剧目并且掏了钱买票的人,在进场之后都能够获赠一杯叹息海商会所提供的葡萄酒。
对芬德尔来讲,一杯酒自然不过是种可有可无的赠品:它对他不会造成什么损失,但生性克制谨慎的森精灵也并不会去动它。然而这举措似乎的确将一些对酒和话剧有着同等兴趣、甚至对酒的兴趣更大于对一场新剧目的兴趣的人吸引到了这个临时搭建而成的剧场中。
就比如那一位恰好坐在了猎魔人身边的翼族。
前来欣赏戏剧的森精灵最开始并没有对身边其他的观众投以过多的注意力,几乎可以说直到中场休息时,芬德尔身边的人向他讨要他并不想喝的葡萄酒为止,猎魔人才意识到坐在他身边的那一位的背后还缀着一对巨大的羽毛翅膀。
他们的座位不好,距离舞台太远了,灯光也很昏暗,不过对视力更加优秀的精灵来说,这还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缺陷。是以,芬德尔也能够凭借自己出色的视力看清与他仅仅隔了数十公分的邻座:这个翼族有着在他们的族群里罕见的黑发,穿着仅为便于活动考虑而设计的谈不上好看的衣服,上面还布满了恐怕是因四处奔波而留下的尘土与污渍。在剧院之中,他没有携带任何的武器,但此人冒险者的身份依旧呼之欲出。
但除了这之外,他与这位萍水相逢的观剧者没有更多交流。剧目在演出的过程中多少有几个小插曲,但总体来讲,还是安稳地结束了。原本还算安静的场地一下子喧闹了起来,人群乱哄哄地散去,芬德尔也没有更多的留在此地的理由,于是便随着大众的脚步一同离场,然后几乎是立刻的,他便已经将那位邻座的冒险者给忘在脑后了。
因为猎魔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看见了Kk那团深蓝的头发一闪而逝。
斐尔的情况已经逐渐好转了吗?Kk是因为什么才会出现在中央公园附近呢?这些问题几乎刚刚才出现在森精灵的脑海里,在探究答案的心思升起来之前,芬德尔就已经下意识地向着那个方向走过去了。
他穿过因戏剧散场而拥挤的人流,来到了稍显得空旷些的街角。由于无尽星河总是笼罩在这城市的上空,暗月城的秋天没有什么“天高气爽”的说法,但午后仍旧体现在路旁的行道树身上。微风吹过,飒飒轻响的树叶从枝条上旋转着飘落下来,积在地面上。而这城市之中的环卫工人还是很尽职的,散落在大路上的只有零星的几片枯叶,与它们同源的大部分兄弟姐妹们已经被聚拢成落叶的小山,堆放在道旁同样枯萎了的花坛之中了。
芬德尔没有在这附近找到Kk的身影。有那么一个瞬间,森精灵的确怀疑自己是眼花了,但不论是他作为巡林客所接受的训练,还是作为猎魔人所需要的敏锐都在告诉他,那惊鸿一瞥是不应被放弃的预兆。森精灵在昏暗的光线中也能够清晰的辨别出事物的颜色,而他的精灵牧师同伴的发色又是很特殊的,相当不容易被看错。
他肯定是藏起来了,这附近或许会有什么线索。芬德尔盯着落叶堆这样想——那是附近最可能藏下一个人的地方了。然而在他准备尝试着观察四周的环境来寻找之前,另一位当事人干脆地告知了他答案:
“——芬德尔——”
哗啦一声,森精灵面前的那一堆落叶就像是喷泉一样涌起来,从里面冒出了一个只穿着衬衣,却依然带着大大笑容的精灵:
“——早安——”毫无道理地无视了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午后的Kk这样说。
“……”
冷场。
字面意义上的,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冷场。
面对毫无反应的芬德尔,Kk原本欢快的笑容也变成了嘿嘿的干笑。瑞图宁的牧师毫无意义地问起了对方有没有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到,然而看着对方毫无波动的表情,其实这个答案根本不需要森精灵来回答。
所以芬德尔就干脆地跳过了这个问题,转而询问另一个:
“冷吗?”他看着只穿着一件薄衬衣的牧师问。
“……有点呢。”Kk干笑着回答。
就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瑞图宁的牧师抖掉身上粘着的落叶,从花坛里爬出来回到大路上。而就在他刚站稳的时候,一件深绿色的斗篷突然之间从头顶盖了下来。
那件朴素的织物并没有什么高档感,虽然柔软细腻,但那也只是因为已经被主人穿戴了许久。不过那都是次要的,对现在身上已经有些发寒的Kk来讲,它最令人满意的一点是上面还带着之前那位主人的体温,这令他能够迅速地从冷风之中缓过劲儿来——在遭遇了一次突如其来的雪地旅行之后,精灵牧师已经快对寒冷产生心理阴影了。
但意识到这一点后,这又实在是让人感觉不好意思。织物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明确地昭示着披风原本的所属权,然而它的所有者现在正认真地给Kk系好领子上固定的绳带,并且试图将他整个人的上半身都藏在里面。芬德尔的神色就好像他正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和任何时候一样显得严谨而细致,正面避无可避地对着森精灵的牧师有点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而对方过于坦然的态度又让他因自己的这份紧张而感到羞惭。
所幸这一点动作花费不了多长的时间,猎魔人与牧师之间的距离很快又恢复到了通常水准。高等精灵一副“活过来了”的样子抓着斗篷向自己的同伴道谢,而对方只是皱着眉头发问:“你的外套呢?”
“借给斐尔了。”瑞图宁的牧师这么说,“生病的人更需要保暖,而他好像没有什么厚衣服的样子。”
“那你怎么办?这已经不是能穿着单衣四处晃的气温了。”芬德尔这么说,但好像没有要向Kk询问他的解决方案的意思,只是直接拽过小个子的精灵牧师,牵着他向着某个明确的方向走去。
“——?”被拖拽的高等精灵下意识地跟着猎魔人的脚步,“等一下,这是去哪里?”
“给你买衣服。”芬德尔回答得十分自然。
“——等等等等?并没有这个必要啊?”Kk出于某种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的心情申辩,“斐尔只不过是得了重感冒,吃下药之后大约明天就能退烧了,我就能拿回自己的外套了——”
“——那你今天怎么办呢?就穿着我的斗篷吗?”牧师的同伴反问。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好呀,不如说太好了。Kk在心里这样呐喊,但实际表露出来的只有一种近似默认“这样不行”的沉默。
“可是我没什么钱了。”他还试图最后挣扎一下。
“哦。”芬德尔没什么大反应,就好像这个决定理所当然,“那么我买给你。”
于是Kk彻底被击败了。
作为一个商业发达得理所当然的枢纽城市,一间售卖服装的店铺并不难以寻找,两个精灵没有在秋日散发着寒意的空气中行走多长时间,便随便走进了一家装潢温馨的小店。店里的空气温暖而干燥,门口悬挂的风铃因来客开门的动作而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吸引了原本就在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的目光。从外面进来的客人们打量着这间不算特别宽敞,但货品依旧琳琅满目的店铺,而店铺之中的老板与客人也因风铃的响声而打量着他们,随后,突然的——
“——嘿,芬德尔!”一个男人快活的声音从小店的深处响起,而伴着这声呼唤,森精灵猎魔人不明所以地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森精灵没有预想过的一种状况。
他寄信给自己的损友的确是想要寻求某些建议,但他并未期待在冒险的中途(即便他的队伍正因为病人而不得不进行一阵短暂的休息)见到拉普索迪斯·轻歌——不如说,他反而祈祷不要在暗月城见到这张面孔。因为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的会面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令人愉快”。
即便对芬德尔来说,多数时候那很有帮助,但不愉快就是不愉快。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都没用了,毕竟这位自称密林竖琴手情诗王的吟游诗人已经活生生地站在了猎魔人与他的同伴的面前,带着一如既往的那种轻浮笑容,火红的短发毫不服帖地支棱在他的头顶,像是某种求偶季节的雄性鸟类。
——从吸引雌性注意力这一点上来讲,这个比喻倒十分恰当。
在猎魔人将自己的两位互不相识的友人介绍给对方之后,诗人先生问了自己损友的来意,毕竟芬德尔并不经常增添自己的衣着储备,在这样的店铺中见到他总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当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紧接着便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来来回回地打量了一番森精灵和他身边的同伴。
“算我求你,芬德尔。”拉普索迪斯这么说,“别给他挑衣服。你该对自己的品味有个清醒的认识了。”
这好歹还是在公共场合,因此森精灵只是通过抱起双臂来瞪着对方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同样能够认知到这是个公共场合的精灵诗人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并且自告奋勇地成为了瑞图宁牧师暂时的时尚顾问。他们在这间店铺里花费了大约半个小时,这段时间过去后,Kk几乎已经可以说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了。
“嗯……有谁还记得我们只是来买一件外套的吗?”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既得利益者,同时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被害人,Kk将自己求助的目光投向芬德尔,然而他看见的只是后者自然地打开钱袋的景象——说真的,这一套行头已经算是价值不菲了,而猎魔人付款时的神态就好像自己只是在街边用几个铜子儿随便给Kk买了一个苹果一样平静。
“不用想着给他省钱,小个子的牧师,偶尔就该这么杀杀大户。”拉普索迪斯以一种近乎恶毒的态度说,“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而既然你赶上了,就该心安理得地享受——要知道,上一个有这种待遇的人还是他妈妈。”
“是锡里昂。”芬德尔面无表情地纠正,“去年的生日礼物。”
“所以,依然不是可爱的女孩子。”一身桃花债并以此为傲的诗人这么总结,并以一种来自胜利者的近乎嘲笑的目光看着芬德尔,而后者完全不为所动,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
一拳挥空的诗人毫不气馁。即便他的嘲讽似乎完全没有落在实处,拉普索迪斯仍旧保持着那种毫无必要的风度翩翩,施施然请老板整理了一下他们所购买的那些东西,然后首先上前推开小店的门:
“作为先行者,不能发扬点风格带我在这座热闹的城市里转转吗?”他转回身去问芬德尔。
同伴正与故人相见,并且多半会立刻答应对方的请求,瑞图宁的牧师正在严肃地思考是不是该顺势告辞。然而出乎他预料的,猎魔人立刻拒绝了密林竖琴手的请求。
“不。”他这么说,而且十足的言简意赅,以致于连第二个字都吝惜。随后,森精灵转向了那位与自己一同进行冒险的同伴,以来此的目的已经完成为根据,提议离开这间服装店去别的什么地方转转,在后者懵懵懂懂地点了头之后便十分自然地转身向外走去,就仿佛耗费了三天时间从菲薇艾诺来到此地的拉普索迪斯完全不存在一样。
远道而来的密林竖琴手拉着门,雕塑一样地凝固在空气里,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傻子。
这是某种示威吗?
轻歌家这一代唯一的一名男丁的性格就和他的发色一样激烈,这在密林竖琴手之间也是个众所周知的逸话了。在遭到如此明显的冷遇之后(即便一方是关系与他相当不错的损友,并且还是他本人嘲讽连击在先),拉普索迪斯自然地感到了十分、非常以及极其的不快。然而正当他正准备将这份不快酝酿成攻击性的言语时,发酵却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终止了。
其时,造成这种负面情绪的始作俑者正偏着头聆听瑞图宁牧师的发言。那位深蓝发色的高等精灵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听者脸上的表情已经超出了作为芬德尔损友近五十年的拉普索迪斯的理解。
并非不能理解,事实上在情诗的创作上有着极高造诣的诗人相当熟悉那种柔和、放松又带一点暖意的神态,但这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哪怕天塌下来,哪怕征兆细微到若非是极为熟悉当事人便根本不可能发现的程度,也应该是与芬德尔绝缘的。
不好意思,谁能告诉我芬德尔在离开菲薇艾诺之后到底经历了多长时间?两年?二十年?反正不可能是两个月,绝不可能。
拉普索迪斯震惊地看着那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街道上的人海之中,直到店员小心翼翼地凑上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才回过神来,从那家服装店里落荒而逃,心中还满溢着强烈的难以置信感。
星轨偏移了?大地皲裂了?还是大片大片的森林死光了?不,都不是。但对拉普索迪斯莱说,他意识到的这个问题比以上所有都更加严重:
芬德尔好像谈恋爱了。
妈的,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你欠我一顿酒。”
就在十字军小队暂时下榻的旅店大堂里,守株待兔的密林竖琴手成员拦住了前树行者成员,以一种蛮横到无礼的态度这样说。而后者仿佛已经对这样的情况非常习惯了一样,安抚了身边有点担心的牧师同伴之后,便同自己的旧友单独地向着吧台走去。
不论是什么地方,这种兼做酒吧的旅店从来都不少,招牌的镇店佳酿自然也不可或缺,加之秋节又是品酒的盛会,这位酒饕有着相当宽广的选择面。甫一落座,决定也杀一次大户的拉普索迪斯便狮子大开口一般地要了一瓶紫雾花蜜酒八十年前的陈酿,芬德尔在一边发出了一声嫌弃的鼻音,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得了吧,你喝什么——不许喝水。”诗人一字一顿地强调,“你、欠我、一顿酒。”
“普通的麦酒就好。”芬德尔毫无意趣的选择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简直是暴殄天物。
自律到在旁人看来近乎是苦修的猎魔人肯沾一沾酒,就已经算是给了吟游诗人天大的面子了,后者当然没有不明智地劝说他改换自己的口味。于是很快,吧台上便摆上了他们所要求的实物,而芬德尔也在这时开口了:
“你又在我身上下了什么赌注?”
成为这一位好色好酒又好赌的不良诗人的损友,对芬德尔而言最直接的一个影响就是他的名字成了某个小圈子里赌桌上的常客。拉普索迪斯经常就他身上无伤大雅的一点小问题跟几个相熟的朋友摆开赌局,没有庄家,他自己也参与下注,而一旦他把自己的酒钱输了个精光,就会跑来芬德尔面前,臭着一张脸,“你欠我一顿酒”。
理所当然地臭着一张脸的高等精灵抿了一口装在小玻璃杯里的剔透酒液,神色稍霁,才开口:“我赌你在二百岁之前不会谈恋爱——事实上,我想赌你注孤生,但又觉得这是不是对你太残酷了一点。”
事实上拉普索迪斯之所以不辞辛苦也要申请穿越门的权限来到暗月城中,除开那些姐妹们的期望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他在自己友人上一封的来信中看见了似乎会让自己输掉所有赌注的端倪。不论是因为他得对自己的钱包负责,还是出于对一个朋友的关心,他都认为自己最好在近期先和芬德尔见一面。
然而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这个德行。
“哦。”一如既往的,当事人本人对自己损友的胡闹毫无兴致,“那你姑且还没输,而且恐怕也不会输的。”
“得了吧,我长眼睛了。”情诗高手对这种在他看来欲盖弥彰的言辞嗤之以鼻,“那个瑞图宁的牧师,叫什么我没记住,你和他肯定有点什么了——出于性别的原因,一开始我还没往那边想,不过仔细一掂量,他好像的确是你会喜欢的那种性格。”
装在木杯里的麦酒上面的泡沫逐渐熄灭了,芬德尔才端起杯子来浅酌了一口。森精灵耐心地等待自己的友人发表完高论,才以一种平静的语调汇报:“我和Kk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普通朋友。”
拉普索迪斯端起酒杯,一仰头将其中的液体全部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最后重重地将杯子“砰”地一声砸在木制的吧台上,转过头去怒叱:
“去你妈的朋友!”
不论是厚重的玻璃杯底与吧台相撞的声音还是诗人中气十足的断喝,在嘈杂的酒馆里也都是十分引人瞩目的音量了。乱哄哄的大厅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吧台边上的那两个精灵身上。拉普索迪斯也意识到了这种气氛并不适合他们接下来所要进行的谈话,于是他等了一会儿,直到其他酒客们的注意力从他们的身上移开,重新回到杯中之物上时,才放低了音量继续:
“说真的,我没见过谁给普通朋友买那么贵的东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也没见过谁看着自己普通朋友的眼神那么含情脉脉。虽然说从一般人从你这张扑克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吧,但你骗不过我。”自诩菲薇艾诺第一感情专家的高等精灵冷笑着说,“更何况,之前你寄给我的那封信里通篇都在说瑞图宁的牧师这,瑞图宁的牧师那——以前你可是生活起居在瑞图宁的牧师堆里的,怎么没见你对任何一个其他人有这种程度的好感?”
“他们是他们,Kk是Kk。”芬德尔这样申辩,但这无疑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拉普索迪斯哼了一声:“都是瑞图宁的牧师,有什么不一样的?”
芬德尔停了一会儿,从神态上来看正在仔细地思考,于是坐在他身边的高等精灵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来等待。然而直到拉普索迪斯啜饮着的第二杯酒已经快要见底时,前者才终于开口了:
“Kk很可爱。”他最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并且说得郑重其事。
当然的,拉普索迪斯并没敢相信自己的同伴说出来的话就是字面的意思:“……等等?你再说一遍?我好像没太听懂?”
“不是你说的嘛,”芬德尔解释,“当想要赞扬一个人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的时候,用‘可爱’基本是万无一失的。”
诗人哑口无言。他好像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这无疑只是他在传授自己和女孩子搭讪的经验是才会讲解的知识点,然而芬德尔却恐怕把它泛用化了。
最后,他拼了命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芬德尔,你完了。”
情商意义上的。
然而紧接着,对方的下一句话则迅速地让拉普索迪斯决定把自己刚刚做出的推理吃回去。
“而且,Kk那些稍微有点孩子气的地方本来就可爱。”
这是一个出自芬德尔之口的,理直气壮的陈述句。
紫雾花蜜酒的80年陈酿也挽救不了拉普索迪斯现在五味陈杂的心情了。诗人拼了老命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乎是同样的一句话:“芬德尔,你已经完蛋了。”
此人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谁来告诉我是不是我少看了一百年的剧情?
拉普索迪斯把最后一个杯底的酒浆倒进嘴里,囫囵咽下去压了压惊,根本没尝出什么味儿来:“芬德尔你跟我说实话,”他扯着森精灵的一只手腕说,语气近乎恳求,“你只是钝你不是没脑子,都这个地步了你还觉得你们就是普通朋友吗?”
猎魔人在内心里挣扎了一会儿,才作出了一个非正面的回应:“恐怕从看见信的时候你就清楚了,还问什么呢?”
吟游诗人长叹了一口气,不知这到底是因为如释重负,还是因为反而觉得有更加沉重的重量压了下来。
“你喜欢上他了。”拉普索迪斯如此陈述,“而且是无可救药的。”
“但我们只能是朋友。”芬德尔说,“这对我们都好。”
“可你凭什么这样认为呢?恕我直言,在这些方面,你做出的判断向来都不是最好的那个。”
“不是最坏的就已经足够了。”森精灵端起杯子来,呷了一口麦酒。
“我是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爱人的。”他这样声称。
顺着这句话想想看,拉普索迪斯不得不承认,芬德尔在这方面倒是颇有自知之明。这位森精灵根本就是块无趣到了极点的木头,根本不懂得丝毫的生活情趣,甚至连爱好也寡淡得可以。
猎魔人在口腹之欲上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爱好的特别喜欢的娱乐活动(而特别讨厌的倒是有);虽然他声称自己喜欢阅读,但实际上对书籍也只是走马观花地泛泛解读文字之中流于表面的意象而已;就连作为一个武人所拿着的武器也不过是树行者提供的只是装备,不然就是普通的大路货;幽默感也几乎没有,开玩笑或者说笑话的技巧更是相当拙劣,虽然不至于叫人觉得难以相处,但任何想要与他闲聊的尝试恐怕都得不到任何一点趣味。
不论叫谁来评价,这位森精灵都实在是乏味透顶。他身上的确有着一些其他的优点,但在任何一段关系之中,这样了无生趣的枯燥都是致命的。
这么一想,硬邦邦的芬德尔的确与恋爱这种散发着蛋糕一般甜美柔软气氛的词汇相性不佳,但这并不是足以让“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这样的结论成立的证据。拉普索迪斯斟酌了一下,还是选择劝慰自己的友人:“你没有尝试过又怎么知道呢?这东西也不是不可以学。”
然而森精灵摇了摇头。
“可又该怎么学呢?他的语气有些微不可查的低落,“我在这世上已经生活了有一百七十年,却仍旧不清楚爱情到底是种什么东西。最近我仿佛摸到了边界,但它的全貌是什么样子呢?我又该怎么应对呢?仇恨夺走了我大部分体察正面感情的能力,我不清楚我是不是正在把一切都搞砸。”
吟游诗人终于意识到了他们的思维根本没有在同一条线上,现在正困扰着这位年轻人的是某种源自内在的自卑感。为了自己友人的感情顺遂,拉普索迪斯刚刚痛下决心放弃自己的所有赌注,鼓励对方去勇敢的直面自己的感情,然而在他开口的前一秒钟,诗人却又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呃……芬德尔,你的那位牧师朋友叫什么?”
“Kk。”
“不,我的意思是,他叫什么——你意识到了这肯定是个假名不是吗?”
“但名字不过是一个用来称呼的代号而已。”芬德尔皱着眉头,“只要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瑞图宁的牧师,那么,他姓甚名谁并不重要。”
“……”吟游诗人踌躇了一会儿,先打了几个并不成功的腹稿,才横下心来再一次开口,“但……这是假名。你做过树行者,什么样的人会使用假名你比我更清楚。”
猎魔人沉默着转过头去拿起了酒杯。
通常来讲,只有那些意图摆脱旧身份、或者逃离自己的过去的人才会使用假名。而在这样的人之中,十之七八的人是正在躲避追捕的犯罪者;十之一二则是从前做出过什么令自己十分后悔的事情(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从而决定洗心革面;最后剩下的那零星的一点,才是遭遇了无妄之灾,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想要隐藏自己过去行迹的人。
芬德尔不是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但他并不是那种对同伴的隐私刨根问底的人。就这一段时间他与自己同伴的接触来看,即便使用着假名,Kk依然是一个合格的瑞图宁牧师——温柔,善良,宽容,富有同情心,有时稍有一些孩子气,但更多的时候依旧是一个可靠的支援者。猎魔人所认识的就是这样的一位牧师,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他,但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事情无法挽回了。
这跟他在感情方面过分的迟钝或许也有关系,芬德尔本人意识到这个的时间点恐怕比仅仅在信纸上的文句里捕风捉影的拉普索迪斯还要晚,这让他遗憾的没能及时止损——但这也称不上损失。
“只要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Kk,我想,不论他叫什么,我的这份感情都不会减弱。”
最后,森精灵下了这样的结论,而拉普索迪斯惊讶地看着对方:
“什么,这句话我能反着理解吗?”
这有点像是哑谜,但芬德尔无疑是听懂了的。红铜发色的精灵耸了耸肩:“随你,实际上我也说不太清,而这份感情就是这么肤浅的东西。”
猎魔人对Kk的感情是建立在他还作为现在这样一位瑞图宁的牧师的前提上的,反过来,如果哪位深蓝发色的高等精灵失去了其中某一个定语,芬德尔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感情不会变质——与拉普索迪斯所经历过的那种刻骨铭心到几乎将他自己都燃尽了的感情相比,这无疑肤浅到家了。
说到底,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看上的到底是Kk这个个体,还是那被附加了一长串形容词的定语从句,自然也无法断言这到底是一段感情的萌芽还是巧合造成的事故。然而不论是好还是坏,悬崖勒马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他看清自己之前尽量压抑这份感情,不让它对其他任何人造成困扰。毕竟,虽然拉普索迪斯对芬德尔仿佛看上了一个男性精灵没什么反应,并且紧接着便就着这个话题与他进行了一番心平气和(大概)的长谈,但同性相恋在社会上毕竟还是一件有些惊世骇俗的事情。芬德尔还没想到那么长远的地方,而暂且将其搁置在短期内显然不会出什么问题。
拉普索迪斯长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直到你把自己的心绪给理顺之前,恐怕我都帮不了你了。毕竟任何感情都是一件颇为私人的事情。”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能给你的唯一建议就是,找个机会,问问对方肯不肯把真名告诉你。如果他说了,皆大欢喜,如果他没说,那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这句忠告不知何处让芬德尔发笑:“你在和露明妮坠入情网的时候,考虑过你们的寿命差异吗?”
“考虑过。”拉普索迪斯认真地说,“但我依然觉得这值得。”
“那么,基本我就可以得出结论了。”总算是喝干了杯底最后一点麦酒的猎魔人将被子放在吧台上,起身,“囿于感情的那些人所进行的思考多半是没有用的,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感情所指引的那一条路。”
他从钱袋里数出酒钱来,连着给酒保的消费一起扔在吧台上,转身走向通往自己房间的楼梯。只留捧着酒杯的吟游诗人一个孤零零地坐在那条长凳上。
“等等?发生什么了?”震惊之中的拉普索迪斯还没反应过来,“不好意思,这位情圣你哪位?你把芬德尔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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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了!!!!!!!!(肝力枯竭,萎靡不振)
最后是个HE!我还要见家长!我还要玩长期!是HE!冲破了重重阻碍与隔阂的HE!!!!!
后日谈就可以发糖了!开心到飞起!
但在那之前还请让我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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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你不可能没事。”
阿方索的声音仿佛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隐约地传来的。
失去了首领的狼人慌了阵脚,很快便被经验丰富的另外两位战斗者抓住机会一一击毙。在那些杂音消去之后,猎魔人导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堵砖墙般发闷,又仿佛是响在旷野上那样辽远,在狂风的呼啸之中有些听不真切。
直到用自己半黑下去的视线确定了娜塔莉亚的身影已经确实远离了之后,芬德尔才缓缓松开手中的弓弦。森精灵尝试着去辨别那个传进自己耳中的属于人类的声音到底在说些什么,然而紧接着,他的感觉却突然被关掉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已跪倒在了血泊之中。
“得去为你找个牧师来。”那个属于人类的声音说。阿方索拧紧眉头、冷若冰霜的面孔已经占据了森精灵尚还完好的那一半视线。
迟滞的思维终于重新开始运转,芬德尔因此得以清楚自己的意识一定是中断了几秒。那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但也足够证明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现在他最该做的事情是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乖乖呆着,包扎伤口,并且等待那么一两个可能会有也可能没有的治愈神术——如果他还想要自己这条命的话,他当然应该这么做。
但芬德尔依然挥开了阿方索向他伸出来的手,凭借自己的力量从地面上挣扎了起来。
视线的范围比从前要狭窄了,本来平视所能见到的景物现在也要向左边微微转头才能看见,距离感似乎也与从前有些微妙的不同。什么冰冷而粘稠的东西在左侧的脸颊上蜿蜒,大概是因为伤口而流出的血吧。森精灵抬手轻轻碰了碰受伤的眼睑,原本充实在那一片薄薄的皮肤下面的圆球已经不见了。
那东西差一点就要完全被领主卢瓦的匕首刺穿,不过也确实随着芬德尔自己将凶器拔出的动作被带离了他的眼窝。
即便是奇迹恐怕也救不了他的左眼了,这在任何人看来大概都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不过当事人自己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慌乱——他在另一个问题上已经竭尽全力了。
一路走到此处,长时间的连续战斗为他带来的并不是缺失了一个眼球或者增添了许多伤口之类流于表面的描述,而是切切实实的疲惫与疼痛——疼痛尤甚,无孔不入,从全身上下几乎每一个地方如同山呼海啸般向他袭来,浪潮一般不间断地折磨着他清醒而紧绷着的神经,使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地痛呼出声。
不过也是几乎。实际上在阿方索眼里,芬德尔不过是倒抽了几口冷气而已。冰寒的空气钻入他的肺腑中去,就好像要把脏器也一并冻结了那样,但很奇异的,这份冰冷倒是缓解了一点点那种撕扯皲裂着的折磨。
——站起来,你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仿佛来源于天际的那个声音对他说。
但这声音已经不能如同刚才那样支配他了。
激烈的痛感在神经上肆虐疾走,强迫他的意识活跃起来奋力地挣扎,而不是被那个声音带领着,向着某种黑暗但温暖舒适的深渊之中滑去。
“……你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我从刚才就这么觉得了。”阿方索抱着双臂看着摇摇欲坠的芬德尔,后者没理他,只是从自己身上不知哪个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颤抖着拔开封住瓶口的软木塞,仰起头来将里面的液体直接倒在受创的左眼上。
那是水,但又并不是单纯的水。在这样的低温之下,即便是被贴身带在小瓶中的液体也该结冻成为固液混合物了,而被芬德尔倒在自己左眼上的那些却仍然保持着完全的流动性。
——那是瑞图宁的恩赐,也是Kk的赠礼。
泉水之中蕴藏着春之女神瑞图宁的神力即便微弱,也能使他抵御已死的悲荒之神萨玛斐所造成的寒气。在它们接触到冰冷的皮肤时,芬德尔甚至恍惚地意识到那些液体仍旧带着初春时节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意。
洁净的泉水多少洗去了如泪水般流在他脸颊上的血痕,疗愈的神力使如在他神经上跳舞一般的痛觉也稍有减轻。那依然是尖锐而难以忍受的痛苦,而些微的麻痒正从伤口的深处缓缓抚慰着这一份折磨。来自重生之神的馈赠不仅仅作用于水流直接擦过的那一个伤口,神祇的恩赐在几个呼吸的时间内让森精灵身上几乎所有新造成的创口都止了血,这多少令他感觉好了一点。
但这样一小瓶泉水也仅能完成这样的奇迹了。或许只要他稍微动一动,那些伤口就会再次裂开。
冷风吹在他被水沾湿的面颊上,低温带来的疼痛提醒着芬德尔赶快将水痕拭去。森精灵抬起自己沾满了狼人与自己的鲜血的手,用相对干净一点的鱼际轻轻抹了抹,失去了神力的水在他脸上结成了一层薄冰,又因为他抚摸的动作裂成了碎片。
“他需要治疗。”奥莉薇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女骑士倒提着带血的大剑,上下打量着阿方索的学生,“不论他本人是如何想的,他都需要治疗。”
铁冰骑士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要是他再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或是他人生命的举动,就干脆把他打晕带走得了。
——快些,你还有要做的事情。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快些,阻拦你的都是敌人。
不。
芬德尔如此回应。
不,他们不是敌人。
与我并肩作战、击退了那些怪物的人不是敌人。
源自瑞图宁的微弱神力因那泉水而在森精灵的四肢百骸之中缓缓流动,这令他的思维终于能够挣脱出那盛极一时的愤怒,从而恢复了理智与冷静,甚至比往常更加清晰。
“……我还有要做的事情。”他这么对在场的其他两人说,“我正要去找一个牧师。”
但那一丁点些微的神力终将散去,而且这时刻很快便会到来。
——是的,向他复仇。
那仿佛带着梵音的话语轰鸣在他的脑海里。
芬德尔再次迈开步伐。
漆黑的夜幕之下,横亘在眼前的是一片荒芜而寒冷的旷野,以及由苍白的冰雪堆积而成的高台。
寒月投下明亮但冰冷的光,这光映在雪上,纯粹的白色几乎要令观者的双眼失明。
这一片场景之中唯一的颜色只有高台上立着的王座,以及在那上面端坐着的高等精灵牧师。
此刻,披着洁白外袍、有着深蓝发色的牧师正俯视着高台之下的一角,肆意嘲笑着:
“已经无计可施了吗?你这废物。”
原本只有瑞图宁女神的侍奉者才能使用的祭器缀在他指尖下不远处,随着银白的链子一晃一晃地摇摆。
现在,那上面滴着血。
他另一位半身的血。
为已逝之神献上了自己的信仰,并且也获得了相应恩赐的牧师以自己鲜红的瞳孔投下的视线,同他尖锐的语句一起,令高台脚下的那个蜷缩着的身影瑟缩了一下。
遍体鳞伤的Kk倒在冰原之上,几乎被鲜血浸透了。
冰冷与疼痛环绕着包裹着瑞图宁的牧师,触目惊心的红色在他的身下逶迤,然而很快便会被地面上的白霜再次吞噬消灭。他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原本白皙平滑的肌肤上也遍布着翻卷着皮肉的鲜红裂口。那些伤痕的边缘同样带着冰晶,有些是由鲜血凝结成的红色,而有些是造成了伤害之后就在伤口边上断裂残留下来的。
瑞图宁的牧师几乎已经不能动了。巨大的痛苦攫取了他的心神,消磨了他的体力,他甚至已经几乎无法发出呻吟,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颤抖啜泣,任凭泪水在他的面颊上结冻,寒意侵袭着他的身体,令他僵硬,令他凝固,甚至令他破碎。
——他几乎正在缓缓地变成一块冰。
高台之上、面容与Kk别无二致的牧师冷然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这不是发生在现实当中的事情,而是某人的精神世界,这样残酷的景象则源自两个不同的精神在争夺主导权的战争——显而易见的,原本长期占据主导的那一个落在明显的下风。
他几乎就要落败了。
如果瑞图宁的牧师就这样消逝破碎在雪地之中,恐怕这个“某人”的名字,便能够重新更改回原本的样子。
但仅是这样的话该多无趣啊。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库里奇想。
他们原本是一个人的,可却因为某种意外而变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对待事物有着不同的看法,信仰着不同的神祇并同样得到了垂青,或许原本这同为一体的两人是为了更好的面对不同的情况而被这样分裂开来的,但现在——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剩下你死我活这一条而已。
“无知、软弱,有着完全没用的同情心,甚至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库里奇嘲笑着,“这样的一个废物为什么能如此长久地掌控占据着这个身体呢?你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冰霜的牢笼缓缓从地面上生长起来,如同植物的枝蔓一样向上挺立,最终在Kk的头顶上方形成一个圆拱,栅栏相接合拢,将瑞图宁的牧师关作其中的囚犯。
“——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停不下这场暴风雪,驱不散那些冰兽,救不了那些受难者。你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冰雪蜿蜒在Kk的四肢上,冻结成一段洁白而冰冷的锁链。
“那么至少,我就大发慈悲,让你看看‘你’的软弱所导致的后果吧。”
——无数的声音涌了进来。
那是冰兽的脚步声,是孩童的哭叫,是临终的哀嚎,是刀刃切断血肉或是冰霜的音响;其中还有情人之间的诀别,战友之间的鼓励;而紧随其后便是鲜血溅在地上,牙齿啮咬着气管,风暴的呼啸,冰霜的成长,以及——
——死亡。
无尽的、沉重而冰冷的死亡。
“这些全都是你造成的。”库里奇的声音从高空中坠下,狠狠砸在Kk的身上。
“如果不是你太过软弱,这一切根本都不需要发生。”
——是的,如果不是我太软弱,如果不是我让这个家伙有机可乘,我——
瑞图宁的牧师呜咽着,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什么都做不到。”库里奇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什么都做不到,只会令自己沉溺于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之中。宽恕的女神真的能救得了你吗——你真的能够原谅自己吗?”
——不,请不要提那件事情——
“风光霁月了那么久,你还记得自己手上沾着的血吗?”
那是鲜血。大片大片的,温热的鲜血。生命的温度就从他的指尖流走,那些人的瞳孔渐渐放大,逐渐变成了某种浑浊的晶体。
他握着刀。
他得要这么做。用尖锐的利刃刺入他们的胸膛,用锋利的刀子割破他们的血管,用比他们更加残酷、更加灭绝人性的态度来处理这件事。
不然,等待着他的就是地狱。
——那个‘库里奇’,就是从那时开始诞生的。
比起让自己落入地狱,不如用自己的这双手创造一个出来,将其他的所有人都推落进去吧。
只有自己独善其身,从泥泞的小路上攀援而上,还能见到下一日的曙光。
——这是……不对的。
“那又该怎么做呢?等着他们给你的脖子上拴上铁链,把你当作工具使用,将你的人格与自尊踩在脚下践踏,用侮辱与摧残勉强令你苟活,最后将你干瘪的尸体弃置在阴暗小巷里堆满了垃圾的角落中吗?”
——但是,杀了这么多人……
“那么,你能接受那样的人生吗?能接受那样的痛苦吗?能接受那样的终末吗?”
——我……
“你不能。如此软弱而无力的你,当然不能。所以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
“你现在的后悔不过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顾影自怜而已。成为瑞图宁的牧师也不过是因为你想要以宽恕为借口,逃脱自己过去所犯下的恶行而已。”
——不对,那、那不是我做的——
“那又怎么能说不是你做的呢?毕竟,“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啊。”
那个人就要崩溃了。库里奇能感觉得到。
对他来讲这或许也是不错的结局吧。至少这样,他就将会从无尽的负罪感之中解脱出来了。
把伤口藏起来,也只是会让它继续化脓溃烂,最后腐蚀掉一切而已。这与解决事情的正确方法相去甚远。
Kk已经不行了。这样的话,就干脆让他消灭好了。伤口所依附的个体消失之后,伤口本身自然也会消失。
反正,库里奇和Kk,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是吗。
他的喜好,他的渴望,库里奇都会将它们保留下来,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点点践行。
但是,当然是用他的方式。
萨玛斐的牧师静静地微笑着。
——最后,就这样干脆点将他杀掉好了。
“说起来,‘那个人’好像过来了——就是你一直在看着的那个人啊。”
库里奇的声音里跃动着代表愉快的转折,而倒在地上的Kk的瞳孔因此而紧缩。
透过萨玛斐牧师好心的操作,环绕着他周身仿若地狱一般的声浪减弱了,只剩下一个人所发出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达到他的耳中:略显蹒跚沉重的脚步声,利刃与冰块的摩擦割裂声,还有他本人遭受了攻击之后的闷哼。
Kk甚至不需要思考便能够辩认出那个声音,而他说不清“他正在逐渐靠近”的这个事实与他召唤出了法师塔、令大片的城区陷入冰冷的血海之中相比,哪一个更令他绝望。
——不要过来。
他无疑已经成为了邪恶的帮凶,甚至在更早的过去之中便已经犯下了罪无可恕的恶行。那个人在知晓了这一切之后,还会同他交谈吗?
还会向他伸出手吗?还会对他微笑吗?
——还是说,会对他刀刃相向呢?
一定是后者吧。毕竟,嫉恶如仇,为保护无辜者、惩戒加害者而挥刀的那个人,才是芬德尔啊。
——求求你,请不要过来。
比起自己性命上的危险,Kk更加不希望对方见到现在的“自己”。
这个毫无人性的、能够随意夺取他人的生命的,仅仅是为了“自己”而行动的“自己”。
这个百无顾忌地加害他人,甚至以此为乐的“自己”。
这个他最讨厌的“自己”。
我——
而想要剖白什么的声音,被Kk自己掐断了。
那座高耸的塔正立在芬德尔的面前。
拉尼亚从未说过Kk所在的具体位置,而森精灵之所以能够准确地来到这座塔前,主要依靠的还是薇洁娅的引导。
——登上顶楼吧,你所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你昔日的同伴,你所信赖且倾慕的那人便在最顶端的阁楼上。
——你给予了他最大限度的信任,而他则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你。
——现在,是你复仇的时候了。
芬德尔仰望着尖尖的塔顶。
甩脱阿方索和奥莉薇花费了他一点精力,但这根本比不上接连的鏖战所带给他的消耗。他身上携带着的箭矢已经告罄,于是他便索性连弓一起将箭袋丢在半路上。那柄折断的刀就那么被他留在了它断裂的地方,是以现在的猎魔人浑身上下能作为武器使用的只有仅剩的一柄单刀。
比这更加严重的问题,是他现在的体力已经快被消磨到极限了。
站在塔前的芬德尔已经是强弩之末。
只剩下一座塔的高度了,只要攀到顶层,他便能再一次见到那位牧师。
森精灵浑浑噩噩地想着,强迫自己的双腿开始移动。
寒冷的气温冻住了血液,这倒让芬德尔周身的伤口至少都止了血。而在如此长时间的激战过后,他的身体对疼痛的触感也已经麻木。他越过塔中一片狼藉的大厅,将自己挪动到楼梯的跟前,抓住扶手试图让它也支撑自己的一部分体重。
然后他才注意到自己前臂上防护用的皮甲已经破烂不堪了,身上的衣着亦是如此。野兽的利爪连着他的服装一同撕裂了他的皮肉,鲜血几乎已经浸透了那些织物。
芬德尔感到寒冷。那不是因为外界的低温,而是某种更为熟悉的、被他强行封锁压抑在记忆深处的寒冷。
那是大量失血造成的寒冷。
森精灵眼前的景物也有些扭曲变形,他仍旧不能很好的掌握眼前的东西的距离,但现在这很难说是因为他刚刚缺失了一只眼睛,还是因为血液流失而造成的恍惚。他在楼梯上绊了一下,另一只手中的长刀磕在了地面上,铿的一声。
芬德尔握着刀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
他还能站在这里,已经是他意志力远超常人的表现了。
——快啊,继续,你做得到的。
薇洁娅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之中响起,仿佛从亘古之时便已经存在在那儿了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里愈烧愈烈,而芬德尔却并不感到灼热或者寒冷。
——继续向前吧,冒险者,继续你的复仇。
——将那个萨玛斐的牧师,从这世界上清除出去。
有某种力量从那没有温度的火焰之中逸散出来,于是猎魔人终于能够咬着牙,继续提起自己灌了铅一般的双腿,向上攀爬。
“你看到了吗?他就要上来了。”库里奇的声音在说着。Kk用自己染血的双手捂紧了自己的脸颊,冰冷的镣铐令他的皮肤生疼。瑞图宁的牧师呜咽着,但他的一切努力都无法阻止他的半身将那景象置入他的脑海。
芬德尔——他从未见过那样的芬德尔。浑身浴血,狼狈不堪,伤痕累累,却同样的杀气腾腾。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长刀而不是惯常的两把,身后的弓箭也消失不见了,最重要的是——他左侧的眼睛,蜿蜒着那样可怕的伤口,到底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他经历了Kk难以想象的激烈战斗,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既然已经遭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害,为什么不停下休息呢?为什么不去寻求治疗呢?为什么还要拖着这样遍体鳞伤的身体来到这里呢?
不觉得疲惫吗?不觉得痛苦吗?
是什么支持着他的行动呢?
——Kk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但那答案几乎就是摆在他眼前的。
“等待着吧。”库里奇说,“等待着,由他亲自来宣判你的罪,惩戒你的恶行,终结你的生命。”
然后,赞颂吧,讴歌吧,
因为冰霜行在大地上,
因为寒冬行在荒野上,
因为悲荒之神将会重新降临于世,
一切都将归于平等而空寂的死亡。
——因为他的国行在地上,
理所应当。
森精灵已经接近了此行的终点,但在更上方一层楼里,有打斗的声音传来。
这是当然的。毕竟自来到这个区域以来,他就几乎没有再遇到任何还能行动的敌人。冰做成的野兽的碎块散落在地面上,塔下方的走廊上堆积着大概原本是构装生物的石块,机关也有被触发过的痕迹。一定有一批先于他前来的冒险者已经扫平了这之前的所有障碍,而现在,他们正与敌人在顶上的那一层里激烈地交战。
——但那不是Kk。芬德尔本能般地这么觉得。
他说不清这是出于他自己的判断,还是在他身边徘徊的女神这样告诉他的。但他知道,自己的目标还在更加向上的地方。
于是他攀上楼梯。现下里,他的脚步已经比在进入这塔里时稳健得多了——这并不是因为芬德尔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而是阴魂不散在他身边的那位女神给了他欺骗自己身体的力量。
她为他注入了虚假的体力,模糊了尖锐的疼痛,让他颤抖着的手臂重新安定,摇晃着的脚步再次平稳。猎魔人的眼前依旧发黑,他看向那个正发出连续的强烈噪音的房间之内,里面是另一个冒险小队在与成群的、冰做的野兽进行战斗。
或许他们在市政厅附近有过一面之缘吧,当中的一两个人的确令芬德尔感到面善,但他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一点。房间里的战局十分紧张,本应是广阔的空间因为战斗者的四处移动而显得逼仄了起来,施法者,长枪使,弓箭手,甚至还有在上空中伺机而动的翼族——圆形的塔顶内因为层出不穷的冰兽、四处移动的冒险者和他们所造成的攻击而没有什么可称之为安全的活动空间,而继续向上的楼梯则在房间的另一端,想要到达更高的地方,则必须一口气穿过这场混战。
若是平时的芬德尔,他一定能够轻松地应对这样的局面,但现在并不行——猎魔人甚至怀疑自己还有这么一口气,都是拜那位意图不明地徘徊在他身边的神祇所赐。
冰冷的哀火在他的胸口燃烧,支持着他凭借这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攀上了高塔,但他清楚,这不足以让他和平常一样灵巧地通过这个战场。
——来吧,敬拜我吧,我将赐予你你所不能想象的。
——我将愈合你残破的躯体,赐予你走过塔顶的力量,赐予你向那牧师复仇的力量,赐予你向整个世界宣泄你的愤怒的力量。
——让萨玛斐回归虚无,将你心中的哀火燃遍世界吧!
——你将达成你所有的欲求,而需要付出的仅是你的信仰!
仿佛带着回音的声音在芬德尔的胸腔中回荡,就仿佛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那样。
说实话,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是心动的。即便是凯特琳娜的训练也无法让他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忍受痛苦且不露端倪,更何况这些性质不同的异常状态叠加着折磨着他,芬德尔已经几乎要承受不住了。
薇洁娅那很难称为恩赐的举动的确令他稍微轻松了一点,但这也让他忽视了身体的状态,直到他将自己陷入几乎无法解决的困境。已经只差一步了,森精灵不可能在此地回头,而前进则又几乎是完全的死路。
但紧接着,他便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的信仰已经献给了秩序之主。
——可是他什么也不会给你。你只是他千万信徒中的一个,但在我这里不同。我会给你我数千数万信徒都梦寐以求的东西,而这些能让你免于死亡。
……或许吧。
芬德尔不置可否。
他义无反顾地向着战场边缘迈步。
但我的信仰并不是为了谋求庇护,而是为了无愧于心。
他用几乎脱力的双手握住唯一的武器的刀柄,这种双手使用单刀的经验于他来讲已经阔别许久。
万物皆有生长的权利,鲜花与野草具有同样的芬芳,无论以何理由摧折其枝叶者,在未来的某日也必将被摧折。
有一头冰兽发现了他,从大部队之中脱离出来,向着猎魔人的方向扑来。
我已在世上苟活了百余岁,血债累累,若此地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也只能说造化弄人。
沉重的身体躲闪不及,芬德尔只能握紧了刀柄,勉力迎击袭来的猛兽。在鏖战中发钝且缺了口的刀刃砍在坚冰之上,因为施力者已变得孱弱的手臂而只堪堪削下了一点冰屑。
——你难道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可这并不是让我把信仰托付给你的理由。珂旭在上,我将凭自己的力量前行。
冰兽转回头来,森精灵以自己早已经血肉模糊的左臂来抵挡。那散发着寒气的兽类将牙齿恶狠狠地咬合在他的前臂上,剧烈的疼痛一时间让他错觉自己的骨头已经碎了。
白日苍莽,光耀四方;
破邪之刃,吾心所掌;
律令如铁,意志似钢;
立身无愧,剑指穹苍!
芬德尔咬着牙默念珂旭的誓词,将刀子用力地刺进坚冰之中。这并不是为了求得神祇的庇佑——事实上仅作为一个普通的信徒,他也不太可能得到秩序之主的注目——而是坚定他自己的信念。他感到冰兽的力量逐渐消失,但他唯一的武器也就这样陷在了冰块里。
他现在绝没有能将它拔出来的力气了。
——这是你的选择。但若你后悔,仍可来找我。
我不会的。
伴随着一声冷笑,某种东西抽离了芬德尔的躯体。虚伪的繁荣消逝于无形,猎魔人立刻便有了后继无力之感。
他将自己的手臂从冰兽的口中挣脱出来,干脆放弃了拔刀。的确如薇洁娅所说的,芬德尔依旧能感到女神的意志正在不远处逡巡,只要他稍微表露出屈服,恐怕便能得到她所许诺的一切以及一个万劫不复的结局。
森精灵拖着自己的手臂转过身去,因伤残而变得黑暗的视线没有捕捉到另一匹来自左边的冰兽。它狡猾地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向着芬德尔扑去,等到他意识到敌人的存在时,距离已经近到来不及了——
——而就在这时,一支羽箭正中了那畜生的脖颈,破坏了驱动它的中枢。
猎魔人向着箭矢的来向看去,一个身着森林般翠绿服装的巡林客正手持着长弓。他的面容相当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但目光之中已经有了战士的坚定与锐利。一个穿着粉色系裙装的少女环着他的腰躲在他身后,可他再次从箭筒中抽出箭来搭在弓上的动作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少年意识到了来自森精灵的目光,在瞄准的百忙之中向着鲜血淋漓的猎魔人身上一瞥。后者向他点了点头聊表感谢,并未去仔细在意对方看见他浴血的身影时所露出的表情。
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芬德尔拖着自己伤残的身体,在剧痛和虚弱之中,一步一步地向着远处的阶梯挣扎。
“他快死了。”
不需要库里奇下这个结论,Kk仅凭自己的视觉也能够确认这一点。芬德尔正在逐渐登上阁楼,他的身影已经能够逐渐被某人的身体用双眼确认到了——而那双眼睛所见到的东西,都会传达到居住在同一个精神世界的两人身边。
芬德尔快死了。
Kk以与刚才不同的理由恐惧着这个事实。
为什么还要拼命穿过顶楼的房间呢?为什么还要拼命爬上阶梯来到阁楼之中呢?那样残破不堪的身体还能做到什么呢?
——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才使芬德尔如此执着呢?
方才的恐惧是源于已知的可能性,而现在的恐惧则是由于无法预测的未知。很难说这两种负面的感情孰强孰弱,但现在,有另一种想法正在自然地占据着Kk的精神:
——得快点帮他治疗才行。
——那些伤口太严重了,即便现在气温很低,过深过大的开放性伤口也很容易造成感染。
——何况他现在浑身是血,说不定血都要流干了。
——得快点,施展神术才行。
瑞图宁的牧师抬起手臂,冰霜凝结而成的镣铐发出了叮咚的清脆响声。他抓着自己身前的栏杆,不顾悲荒之神冰冷的侵袭,向着高台上的库里奇喊:
——救救他啊!
——拜托你救救他呀!
“但为什么呢?”库里奇冷酷地说,“你也清楚,他大概是来杀死我们的吧。那么,就让他力竭死在这儿不好吗?”
——就算追随着悲荒之神,你也是个牧师不是吗?
“可谁又说,牧师就一定要救人呢?何况是救一个很大可能将会杀死自己的人。”
高台上的Kk的半身就如同这一片广阔的冰原一般无情,笼中的囚徒只能困惑而焦急地看着他,也看着一步一步地挪近的芬德尔。
猎魔人的身后拖曳着一大串血迹,他的速度慢得可怜。
——如果,在那里的是我的话——
Kk急迫地想。
——至少,那是我能做得到的事情。
——那是我无论如何,都应该做到的事情。
——不希望他这样死去,哪怕他会杀了我,也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
就在Kk手掌碰触得到的地方,寒冰的牢笼之上涌起了一点暖意。
坚冰化成了初春柔嫩的新芽。
只剩一点了。
芬德尔眼前发黑,觉得自己登上这一段楼梯所花费的时间几乎有一个世纪。
但,就只剩那一点了。
就仿佛接触不良那样,芬德尔断断续续的视线之中已经能看见Kk的身影了。寒月惨白的光从阁楼用于观星的天窗上渗进来,洒在着装整齐毫发无伤的牧师脚边,散射的微光隐约照亮了他一半的身体,而另一半还陷在全然的黑暗之中。
猎魔人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轰鸣在他自己的耳边,仿若一阵急促的鼓声,叫他的胸腔也跟着震动了起来。这种高频的律动并非处于任何与感情有关的原因,而是很单纯的生理现象:
——因为失血。
还有三步。
只差三步,他就能进入到那个房间里了。
有一种尖锐的嗡鸣声一直在他的鼓膜上振动,眩晕呕吐感亦在他身边徘徊不去。到这个地步,肉体上的疼痛也不过是次要的东西了。
还有两步。
但死亡的脚步声仿佛已经临近了。
芬德尔的呼吸几乎与他的心跳同样的急促,但那些空气进入到肺里,却又只是单纯的进入,然后离开而已。
还有一步。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血是不是已经流空了。他开始缺氧,因为缺失了输送氧气的渠道,肺部的工作也变得毫无意义。
然后他听见了Kk的声音。
“芬德尔,你没事吧?”
模糊的视线之前,是瑞图宁的牧师带着担忧表情的面孔。
他没有走到光线下方来,或许这样的形容也并不准确,但从声音听来,是这样的。
应该是这样的。
“Kk在哪。”芬德尔问。
如果瑞图宁的牧师在的话,阁楼中一定已经被神术的光芒充满了。
毕竟,那个人是那么、那么讨厌流血与受伤啊。
“我就是Kk啊。”阁楼中的人笑着说。
“但我更愿意被称作‘库里奇’就是了——不过还真没想到,你能够发现这一点呢。”
芬德尔终于站在了阁楼的地板上,但他现在的身姿已经无法同平时一样挺拔自然了。
“因为……你们的区别很明显。”他喘息着,有些费力地说。
“是呢。不过,我们还是同一个人啊。”
库里奇的笑意几乎要从句子里溢出来了。
“以法术复活了禁咒咏唱者,在城市之中召唤出寒冷与冰雪,令冰兽屠戮无辜者——这些都是我做的,即是说,也是Kk做的啊。
“我和Kk,本来就是一体的。”
“——我和你本来就是一体的。”
原本由坚硬的冰雪铸成的锁链已经变成了被鲜花簇拥着的藤蔓手环,直挺的栅栏也变成了新生植物柔嫩的枝杈。Kk凭借自己柔弱的意志从牢笼中挣脱出来的事实令库里奇感到惊讶,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依旧不认为瑞图宁的牧师会为他造成什么妨碍或者困扰。Kk赤足踏在冰雪上,向着高台顶上的王座前进,而转瞬之间,在他前行的道路上便布满了冰雪生成的荆棘。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现在只是要重新合并回归成为本来的样子而已。由谁来主导这个身体的意识很重要吗?为什么不就这样乖乖放弃呢?
“——这样,如此软弱的、什么都做不到的你就可以从无尽的痛苦之中解脱了啊?”
回答萨玛斐牧师的,是已经残破不堪的Kk沿着几乎不存在的阶梯努力向上攀爬的姿态。
——很重要。
他的脚边有一点朦胧而微弱的暖意,但在广袤的寒冰之中这远远不够。冰霜生出的荆棘与尖刺在这微弱的神力之中仅仅是稍微瑟缩了一下,随后便依旧按照萨玛斐的牧师心中所想的那样,划破了Kk的身体。
疼痛与鲜血令他呻吟出声,几乎无法在光滑的冰面上站稳。瑞图宁牧师的眼中已经积蓄了泪水,他颤抖着,但没有停止自己的脚步。
——就算是我,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刺棘在他的前路上生长,Kk知道无论从哪个方向走,这些障碍都会如影随形,于是索性便直向着那些将会带给他冰冷苦痛的东西迈步了。
——就算是如此软弱的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你就那么想要救下那个人吗?哪怕他是前来杀死你的?哪怕自己只是白费力气,最终依然什么都做不到?”
——可能吧,但有一件事情我更加做不到。
——我做不到,做不到就这样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啊!
“或许吧。但我所认识的Kk,是一名瑞图宁的牧师,女神恩赐于他的奇迹是货真价实的。
“那位牧师温柔,宽和,慈悲,念旧情,乐于助人,富有同理心——这样的一个人是不会犯下如此恶行的。”
芬德尔以笃定的语气说。
而有着Kk相貌的那个人冷笑着:
“可是,我就是这样做了——你又凭什么认为这不是Kk的意志呢?或许那个废物的心中就潜藏着这样黑暗的渴望与压抑的本性呢?我所做的不过是让这一切暴露出来而已,可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成分哦?
“你所恋慕的人,就是这样悲惨而令人憎恶的东西也说不定哦?”
——胡说!
冰面上升起的尖刺穿透了Kk的小腿。
“说到底,感情这种东西不过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废品而已。”库里奇居高临下地狞笑,“你猜猜看他会怎么回答?”
“——我信任他。”猎魔人的回答虚弱但坚定,“我相信他,瑞图宁的牧师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那么你到底是为什么才能不顾自己身躯的残破来到这里的呢?不是因为被背叛的痛苦吗?不是因为复仇的欲望吗?不是因为一腔愤怒等待着通过鲜血与杀戮释放吗?”
库里奇冷笑着讥嘲。
“你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复仇者,凭借一叶障目的肤浅偏见而挥刀斩杀,然后现在你想违心地说,你想在此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不是的!芬德尔、他不是那样的人!
“闭嘴吧你这废物。”因为森精灵预想之外的反应而有些焦躁的萨玛斐牧师挥动手臂,令地上的尖刺以更加迅猛的势头生长,“给我安静的去死就对了!”
“……我不否认我一度确实起过这种心思,也没想要去申辩什么。”
浑身是血的芬德尔向前踉跄着踏了一步。
“说我肤浅也好偏见也罢,我也没办法否认自己是个复仇者。但现在,我站在你面前,想要确认的事情只有一个。”
库里奇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
“——如果,这次的事件结束之后,我们都还活着的话……Kk,还能跟我一起去旅行吗?”
那声音仿佛是东方的旭日,又仿佛初春的第一缕微风;漆黑的夜色被光明驱逐,连绵的冰雪因和暖而融化;白霜之下露出了被冰封许久的黑色土地,随后紧接着,上面便生出了新绿的嫩芽。
——春天,再一次来临了。
升起的冰刺化为柔软的青草,由寒冰垒叠而成的高台也随之崩塌,王座从高空之中跌落,陷入平地之上生出的藤蔓之中去。
“什……为什么你还留有这样的力量……”
陷入植物的纠缠的库里奇难以置信地看着站立在被青草覆盖着的地面上的Kk,后者在春晖之中已经恢复如初,面颊带着泪,但是微笑着。
——因为,我得要回应才行。
——芬德尔对我的这份信赖,我不论如何都得要回应才行。
——而且……
萨玛斐的牧师在藤蔓之中挣扎,但他得到的结果只是被越缚越紧。在他挥动手臂试图引导他的神祇的力量时,祭器却脱手落在了地上。
瑞图宁的牧师上前将它捡起,擦净之后重新握在手中。
绿草如茵的原野之中逐渐盛开起各色的花朵。
——我也想要,继续和芬德尔一起旅行啊。
“……”
猎魔人没有得到回应,但那具濒临崩溃的躯体已经无法在支撑任何一丁点消耗了。不论它主人的意志再如何坚强,再如何能够超越极限,而那条线终究还是存在的。
等到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中间一定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了。因为此时他不再是站在阁楼的房间之中,而是仰躺在柔软的地毯之上。芬德尔恍惚的目光一直向上,能够看见天窗之中漏进来的寒月的惨淡白光。
——以及姗姗来迟的,神术的光芒。
“你不杀我吗?”
库里奇的周身都已经被藤蔓缠绕包裹了起来,原本青绿色的植物正在逐渐加深自己的颜色,并且相互融合,逐渐形成了一个粗壮的树干的雏形。
这雏形正将已经放弃了挣扎的库里奇缓缓地包裹在其中,并且将其吞没。
——我为什么要杀你呢?
Kk这样反诘。
“我又再一次做了你很讨厌的事情吧。这样的牢笼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再次打破,如果不杀了我的话,或许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哦?”
——我是,瑞图宁女神的牧师。
夜幕已经消散了,天空上悬挂着的是朗朗白日,湛蓝的苍穹上有飞鸟划过。
——女神教导我们,要去宽恕。
“但那也是值得宽恕的人吧。你真的觉得像我这种人也值得宽恕吗?”
——我不知道。
Kk抬头仰望着蓝天。
——但,宽恕你,就是宽恕我自己。
——我们是一体的,不是吗?
“……呵呵。”悲荒遗孤冷笑着,“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或许吧。但,至少不是现在。
库里奇的面孔也陷没在树干之中了,木质的缝隙生长弥合,最终与任何一颗自然生长的合抱之粗的树木别无二致,丝毫看不出里面正关押着某种不安定的因素。
最终Kk转过身去,眺望着着这一片被花海覆盖的旷野,一颗高大雄伟的树木静静的伫立在他的背后。
它青翠的枝条上已经焕发了新芽。
身体感觉轻飘飘的,已经不会痛了,但缺失的一部分视线没办法再次被补上。森精灵用力地向左转过头去,才能看见跪坐在他身侧、不停祈祷着愈合的泪流满面的Kk。
“……坎维的风沙很大,白天也很热,那里的水果都是奢侈品,不过真的很甜。将来如果说我们旅行到了那边,你一定得要吃吃看才行啊,这次我请客。”牧师握着祭器的双手在发抖,以呜咽的声音这样喋喋不休地说着,“或者,或者也可以去德菲卡,我也一直很想知道菲薇艾诺是怎么样的一个城市。你说跟深林城有点像,但是更暖和一些吧,环绕着盎然绿意与生机的旧都,我想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或者说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依然和之前一样,把目的地交由神祇来选择,在完全未知的情况下去面对新的地域、新的冒险……”
芬德尔缓缓抬起了自己沉重的手臂。
“别哭啊,Kk。”
他试着用自己的手擦去牧师脸上的泪水,但上面干涸的血痕却被还带着温暖的液滴滑开,让一道红棕色带着铁锈味的痕迹蹭在了高等精灵白皙的面颊上。
牧师颤抖着抓住了猎魔人想要离开的手腕,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你不要死啊芬德尔——”他哭着说,“——说好了的、说好了要一起继续旅行的!珂旭的信徒要言而有信啊!”
“是啊,约好了的。”森精灵缓缓反握住牧师的手。
约好了的,我可不能食言啊。他这样想着。
然后缓缓阖上了那只还完好的眼睛。
当顶楼中的激战结束,冒险者们沿着通往阁楼的血迹追到那房间之中的时候,所见到的便是泣不成声的瑞图宁牧师,以及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难辨生死的红发精灵。
神术的光芒就算在黑夜之中也将这个房间照耀得亮如白昼,寒冬的风雪里,这个小小的房间仿佛遗世独立,和暖的气温与温柔的神力让冒险者们甚至以为春天已经来临。
——就仿佛,瑞图宁女神的国度那样。
*字数:3187。有轻度的血腥残酷描写。
————
有一些东西,是娜塔莉娅单一的心灵所无法装下的。
“别担心,小娜塔莉娅。当我们的工作结束的时候,每一棵树下都会有一个为你自杀的男人。”
坐在餐桌的那一头的教授,带着古怪的笑容,用他的方式鼓励着娜塔莉娅。
然而娜塔莉娅,无法从这个安慰中得到任何轻松感。
她已经有了远远超过大半本国人的精准发音,并能够熟练的运用被认为是高雅的那些字词们。同时对于社交的礼仪、舞蹈的步伐的掌握程度,也足以胜任最严苛的场合了。
况且这一切都是在短短数月之内的训练中完成的。仅仅是半年之前的时候,她还是身处于迥异于现在、和她已成为的正在另一个极端上的生活之中。
不过,娜塔莉娅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男人为自己去自杀呢?
求偶和交配,是让种群延续所必须之物。没有能力吸引到配偶的话,就去变强吧。
这样,才对。
“再然后,我要教给你智慧的精华、数学和一切自然哲学的本质。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类、你是从不受凡俗侵染的世界中诞生的自然的女神。”
不,不是。娜塔莉娅明白的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什么女神,也多半,很难说得上是人类。
“自然的直感,和人理的知性,同时到达了这两种智慧的你,将成为新的人类的原点。这就是你的名字,她的意思是,‘诞生’。”
这个因为社交的晚会和对赌局的庆祝的酒精,而使得神智模糊,即使在客人走后,杯盘狼藉的餐厅里,还抑制不住他的演说欲望,而滔滔不绝的说着的男人,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从北方无限的覆雪树林里发现了她。
发现了这个赤裸着与群狼嬉戏、未曾知晓人类的伦理和文明的少女。现在再试图探究她是由谁生下、又因何而从襁褓中沦落至这隔绝人世的绝境之中既不可能亦无意义,她为何没有成为野兽的美餐、反过来却被它们哺育同样无法查知。
但仅仅是发现了她这件事,就足够独特了。学界的刊物中,基于这次发现的探讨连篇累牍,主导了这场调查的教授本人,转瞬间从被排挤的角落登上了有名的讲台。
然后在关于这一点上,教授已有了的,还要更加多。乘着这个势头,他将要开展一个实验,即:使这名少女——被他命名为娜塔莉娅的——得到良好的教育,并成为一名高贵的淑女。
教授和他的反对者们定下了赌约,他会藉此证明,人类的知性是先天而具有的、生而平等之物。即使是错失了幼年和青春期、生理上已然发育完全的娜塔莉娅,在经过适当的教育之后,依然能够展现出生而为人的高贵所在。
赌约的时限是6个月,赌金的数额,经过好事者传播,上升至恐怖的数字。
关于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教授所夸称在半年后的现在已经成为“完成的人类”的娜塔莉娅,其实并不能理解。
要成为人类,才能证明是生而平等之物么?在雪原(对她来说,曾经是整个世界的代名)之中,在严苛的世界面前,又有什么不是平等的呢?
娜塔莉娅灵巧的舔了舔唇瓣,露出她和珠冠以及礼服全不搭配的尖锐犬齿。这是她觉得烦躁和不安的时候的表现。
“注意你的姿态!你已经是一名人类了,快把你从你的畜生母亲那里学来的下流动作忘掉!看着吧、明天我就要叫一个牙医来,把你那怪物一样的牙齿都锉平!”
即使沉浸在只有一名听众的高谈阔论里,教授依然敏锐的注意到了娜塔莉娅的动作。他打断了自己的演说,愤怒的吼声在空旷的餐厅里震动着。姑且不论娜塔莉娅对此是否会得到些什么触动,直观的,教授的爱犬,被这个吼声吓住,发出可怜的呜咽声。
一只斗牛犬。金黄色的漂亮毛皮,大大的头。教授喜欢炫耀它继承的是多么凶狠好斗的血统,她的母亲怎样在比赛场上全无败绩。不过这个光洁鲜亮的小家伙,娜塔莉娅可以轻易的看出,没有半分战斗的经验。她就算再怎么向它示好,后者也永远嫌忌的避开她。
它大概出于本能的,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不是教给过你,要及时的回答我,‘是的,先生’吗?”
当然,娜塔莉娅没有忘记。要怎样对着不同的对象说出恰当的称呼,运用合适的敬语,哪些要求不容迟缓,什么又可以礼貌的拒绝。娜塔莉娅全都知道。
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回答。
银制的酒杯被丢了过来。教授直到最近才买得起这样的餐具,他本来只有木头的盘子和碗。
盛怒之下丢出的凶器,在娜塔莉娅眼里以软绵绵的路线运动。她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躲开它,或者简单的抓住它,再在桌子上放好。这都没什么难的,这支杯子还没有跳起的兔子快。
然后,酒杯正中她的头上。这是因为她分神了,她在想一个对她来说很难很难的问题。
这个人类,在攻击我。他是敌人吗?他曾经不是敌人,所以他是藏起自己的敌意,故意接近我,现在他认为他得到了一个足够好的时机了吗?——不,不对。这是“兽性”的思考方式。她正得到了不是人类的思考方式的教育吗?那么,用“人理”的思考方式的话……
娜塔莉娅什么也不能得到。她不曾被教给过这一点。
然后,酒杯正中她的头上。她的分神结束了。
“过来!你这个改不了的畜生!”
她决定,既然她只能得到一种思考出的结果,那她就没有什么更多的选择好做了。
按照教授的吩咐,娜塔莉娅站起身来,走向长桌的另一头。斗牛犬低吼着,拦在它的主人身前。它因为什么能克服长久以来的胆怯,敢于直面自己呢?娜塔莉娅对此很好奇,可这依然不足以真的拦住她,更不足以从她的手里保护什么。
“你这个小东西又在添什么乱啊!过来,这个给你吃,去、到那边去!听我的话!”
教授抓住斗牛犬的项圈,要把这个他所不知道的保护者,从它的岗位上赶走。对此的回应是在喉咙里滚出的低吼,娜塔莉娅知道,这是对自己发出的虚张声势的威吓。不过教授,则同样觉得这是在对自己做出的。
“天呐、今晚这是怎么了!一只两只的畜生,都不肯听主人的话!你们这群下贱的野兽!”
教授紧紧的拉着项圈,对这个小动物来说,是挺痛苦的一件事吧。娜塔莉娅事不关己的想着,然后继续向教授走近了。她不知道它从何得到的勇气,不过她决定不再深究,反正,她想不明白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了。
斗牛犬拉断了项圈,从教授的手里跳了出来,扑向娜塔莉娅。这种家养犬,和它的名字所述的字面含义相同,是能够在血腥的场地内,与狂怒的公牛较量高下的猛犬。小小的体型之中能爆发出惊人的跳跃性,宽阔上翻的下颚便利于它凶猛的撕咬,一口气的咬紧斗牛的头面,从耐力的竞赛中取胜,再将后者扑杀在地。这个小家伙就是这样的猛犬。
娜塔莉娅倒是没有机会学习过这些。不过她也不是和公牛同等的敌人。她并不知道对手是要怎样的攻击她,但是她看到了扑击的破绽,然后只用掉一次回击就解决了它。让这个鼓起勇气直面不可能的敌人、为了主人献上最后的忠诚的动物,连一声哀鸣都未来得及发出的,就殉身于它初次亦是最后一次的战场上。
飞溅的鲜血使得教授从酒精的麻醉中醒悟过来。他以恐惧得颤抖的声音发问。对此娜塔莉娅没有回答。或者说,只用了她以兽性思考所得到的答案来回答。
尖利的指甲——在今晚的晚宴前教授刚刚命令她修剪过、此刻又不知不觉变长了的——从咽喉的部位刺入,切开了让空气进入肺部的通道而使得受害者无法发声,并且沿着身体的中线向下,除了过分坚硬的胸骨的部分之外,在娜塔莉娅以一挥手臂的半径画出的圆弧上这一条弦线的轨迹中,以不输给利刃的锐爪切开了长长的一道创伤。失去了腹腔的气压力,内脏从这个开口里涌流而出。
教授,皮格马利翁教授,和他的忠犬以同样的死状,在瞬息间完结了他的生命。区别是斗牛犬知道自己为何而死,这名人类则完全不知。
娜塔莉娅舔了舔指尖的血迹,然后放弃了痛饮的念头,撕过桌布擦干净它。她低头看着这两具尸体,但她的心里只有更多的疑问罢了。
在她离开这个现场之前,她想起了什么,俯身捡起了斗牛犬的项圈。
也许,自己,正需要这个。
不过当她把那在自己的颈间比试了一下之后,就只有遗憾的摇了摇头、丢掉了它。
要自己买一只吗?那样似乎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大概需要某人送给自己吧。
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不过她还拿着皮格马利翁赢来的金钱,以及自己为了出席晚宴所佩戴的珠宝,应该还能使用好久吧。
这样想着的同时,她发现自己似乎正在用人类的思考方式,因此露出了稍微有一点自得的微笑,于是就此离开了这里。
Chapter I 谁会害怕大灰狼
字数:3271
“看上去是个和平宁静的城市,如果它们处在危机之中,反而容易入手。”
娜塔莉娅认真的这么说着。
她与她新结识的同伴们,在这座异界的虹都之中,此时正陷入困惑。
要在异界都市中种下神明的种子,打开联通两个世界的门路。把这种话随便对他人说着,是想象不到能被干脆的回答“哦,是这样啊”的场面的,即使是对不通世故的娜塔莉娅来说,也是一样。
更何况,用被授予的魔术装置,原理不明的月之石,那个所指示出来的让种子适宜于种植生长的场所,是这个异界的神明的神圣大殿之前,庄严肃穆的仪式广场之中。
精细磨制的岩砖,光洁如同湖面。严密对正的砖缝,紧实的不容刃尖插入。若是将自然和人工放在一条轴线上,那么就是毫无疑问的人工满点。精工细作、精雕细琢,正是为了尊奉神之名而建造起的宏大建筑,神之威光的地上显现。
人类就是会做这种自作多情的事情。
娜塔莉娅这样认真的想着。
然而,所谓的种子,是如同其字面所述的,必须在土壤之中才能生长的东西。为什么种子成长不是生出茎与叶,结下果实与种子,而是变成了门,这种事情是娜塔莉娅所不能理解的。
——但她有自信确认,即使是同队的博学的芬德尔或是Kk,也绝不会向娜塔莉娅能够拿出来有说服力的答案。
可是这个答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既然是种子,那么就理所当然的,没有办法在砖石的地面上生长这一点。而同时,这个广场的所有者、此地的神明的教会,也不可能轻易允许这群外来者,对他们的圣居大搞破坏的。
“大家先自由活动收集情报吧,多逛一会也无妨,之后再集合就好。”
这个小小的队伍之中,俨然居于队长之姿的零先生,这样说了。
他的躯体强韧而健壮,刚拳之中宿有威力,是被传说完成了神话的冒险伟业的冒险家。这个小小队伍的形成,也如同字面的以他为核心。就算是在不经意中,也不会放松的露出咽喉,是个了不起的、与传说正相应的实际强者。
娜塔莉娅这样对他做出判断,也乐于遵从他的指挥。
“别惹麻烦,有情况用弯月联络。”
于是娜塔莉娅在指尖转动着那枚弯月,在街头闲晃。为了方便起见而用头巾包起的光洁银发和轻便的旅装免去了路途的麻烦,却也如同将“是外地人”这几个字写在头顶。
更何况,还有这服装的风格的差别,她所出身的精灵绿都、她与队友汇合的暗月城、她所身处的彩虹之都、佩特拉圣城、彩虹城佩特洁克,分属三个不同的世界。尽管它们的人类与文明都有所相通、自然与物种也少有差别,可是,它们的文化,终究不同。
这座城市之中,没有关于暗月城、或是关于两年前的多元世界的大变革的伟业、关于任何无名之城的传说曾被知晓。当然,娜塔莉娅明白,没有才是正当的:
就算在二年前的事变之后的现今,世界旅行也远非常见。
所以娜塔莉娅感到了不舒服,她的暗月城的风格的装扮,吸引着旁人的注意。
而且,她那文淑、娴静、又优雅而高贵的举止,托她的教育者的福,被按照一位上层社会的名流淑女的模范而被塑造的她,更是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又引起来十二分的各有所思的闪烁眼光。
异乡的柔弱少女,出身云上又落入凡间,如同初生的羔羊一般,在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小心又满怀好奇的探索着。
看到娜塔莉娅的佩特浩克人们,这样下定判断。
当娜塔莉娅知道这个判断,从看着她落单一人、所以向她伸出了罪恶的手的恶徒的口中,她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荒唐无稽呢。
很遗憾,娜塔莉娅未曾是、现不是、永不将是无垢的羔羊。羔羊是不会分别出敌性的视线,然后走进无人的窄巷当中的。
羔羊更不会对她的敌人施以凌虐。
鲜血涌出、肌肉撕裂、骨骼破碎。娜塔莉娅让她的俘虏懂得谁是这里有权力说话的人。
她的手法粗糙又低效,但她美貌的脸上溅起的血污、和粗鲁暴虐的对待,以及,不是杀人者、不知恐惧、不存觉悟的眼神,对于她的敌人来说,足以构成永久的梦魇。
若他今天之后还有机会做梦的话。
名为佩特浩克的城市,正是彩虹的女神佩特拉的圣城。九成以上、压倒一切异种神明的绝大信仰,这柱在多元宇宙中默默无闻的神明,却是此地唯一至高的主神。
穿过青空的彩虹,被认为是女神的神迹而受到膜拜。居于彩虹正下方的大圣殿,就是让娜塔莉娅一行为难的目标地点。
鲜血涌出、肌肉撕裂、骨骼破碎。娜塔莉娅催促着她不情愿的情报员再多说一点。
圣城的一切都环绕着神殿运作,世俗的统治者向神明的祭祀者寻求箴言。而至于神殿的名声,要是她的猎物说话诚实的话,那就——不过娜塔莉娅懂得人类是怎么会将主观的观念凌驾于实际之上,怎样得出千人千色的主观评价来的。
“‘汗水、带来幸运’吗?”
她复述着佩特拉神的格言。
以机运作为自己的领域的这一柱神明,主张着自己独有的看法。若是努力的话、就可能让幸运赐下。怠惰之人,女神的微笑绝不会投给他。
“你觉得,你很幸运吗?”
鲜血涌出、肌肉撕裂、骨骼破碎。娜塔莉娅看着这个令人遗憾的选择了错误的猎物的凶徒。
当然,他很不幸。他未曾像此刻一样诅咒过自己的厄运。娜塔莉娅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不是足够努力了,她是从缀上自己的数名可疑之人中,选择了最后也没被甩掉的这个家伙的。所以跨越了半个城区,三次失去踪迹又再次跟上的这个家伙,说不定真的流下了相当的汗水。
并且当然,还有此刻他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密布的冷汗。那是另一种意义的汗水,不知道会不会被他的女神所承认。
“很羡慕你啊,有明确的事情去做。”
娜塔莉娅停止了她的残酷行径,叹了口气,说出在被害者看来完全是嘲弄的话语。尽管娜塔莉娅真的是这样想的。她抱有的目标过于远大,以至于她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着手了。
如果自己得到项圈的话会不会能够更进一步呢?——不会,人类是不会戴项圈的。
如果自己享受人类的美学艺术会不会能够更进一步呢?——不会,过于广大的诸世界中,人类的审美差别过分的大了。因为她的刺青而得到偏见对待的场合,也并不是没有。
如果自己和人类共同行动的话,会不会能够更进一步呢?
——不知道。娜塔莉娅正在这么做着,然而她无法理解她的同行者是怎样思考并且行动的。她的队伍中,从苍天下的小小世界的每个极点聚集了成员,娜塔莉娅困难的追求着这些人的共性,目前为止,成绩是零。
但是她清晰的察觉到,那个共性是存在的,而且,自己距离那个很遥远。那个东西,就是能够被称为人性的东西的了吧。
如果自己跟从神明的指引的话,会不会能够更进一步呢?
——不知道。但是有尝试的价值,所以要努力的去了解神明的教义。汗水与幸运,从文字意义上看去是一轴的两极,努力者得到的回报也是不定的幸运,惰怠者也并非与幸运绝缘,这是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常理。
不过,若是神明介入,会有什么不同吧。正因如此,才能是神明。
“喂,你会愿意同意我的看法吗?”
娜塔莉娅这么想着,向身边的那个男人寻求赞同。
鲜血凝固、心跳停止、温度冷却。娜塔莉娅终于发现,这个家伙已经得到了他应得的一死。
还有不少要问的事情,这个城市的风俗、人群的生态、官僚的作风、神权的立场、地方的传言等等,对她们的队伍所需要完成的任务来说,这些情报都是会有作用的吧。比如说为什么任务的目的地是那个彩虹之下,关于彩虹又有着怎样的传说,以及佩特拉女神的神迹……
但是,娜塔莉娅,也没有为此真的感到什么不妥。任务的成败,是并没有在她的心里占据一寸地位的。能提供证据的这个家伙死掉了,那就,死掉吧。
轻便的旅装没有沾到污痕,银发和头巾也完全安全。为了增加自己的威吓性,在脸上溅到的血迹——
连同指尖的一起,娜塔莉娅仔细认真的,舔食干净了。不会引起她的反感,也不是出于乐趣的喜悦,单纯的是正常普通的工作,这样将自己清理干净。衣服上没有溅血真的是太好了,那个可不是像皮肤一样容易清洁的。
然后,当娜塔莉娅和队友们汇合的时候,她发现,果然她的队友们比她更能干,她所了解到的与未了解到的,已经被悉数掌握。在轮到她的情报交换的时候,她只有摇一摇头。
但是,也没有人对她能够取得消息保有期待过。
“看上去是个和平宁静的城市,如果它们处在危机之中,反而容易入手。”
娜塔莉娅认真的这么说了。
不过,娜塔莉娅还是尽她所能的,提出她的看法。让这个城市掀起混乱吧,在壮阔的大危机之中,用武力决出胜败,这就是娜塔莉娅,作为野兽的信条。
遗憾的是,没有人真的思考了她的话的含义。娜塔莉娅对此,是否感到了一丝遗憾呢?
没有,她如果能够感到的话,她就能够被称为人类了才对。
注:“谁会害怕大灰狼”是迪斯尼动画《三只小猪》的插曲名。并没有过多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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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真的想到了亚瑟王和兰斯洛特【。
然后滚娘好丑【。
本来想在名字上玩梗,想到滚娘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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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事总是越积越多的。
和挂着女名的古怪半精灵巡林客道别后,一行人摩拳擦掌的准备去找盗猎者麻烦。
兰戈前往的方向并不是那座小屋,而种子指向之处也陡然一变,这片土地像是个会不定时移动的迷宫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
与其跟着不知是敌是友的男人,不如去寻找这只小鹿的长辈,或许它们会知道些什么。
动物永远比人类诚实。
德鲁伊们从不会怀疑这点。
受惊的小家伙尾巴垂直不动四处眺望,俨然一副刚脱出捕兽夹惊魂未定的模样,安抚这只离群的小鹿不成问题,可是当它磕磕绊绊说出自己是偷跑出来玩的事实之时,送它回家这个任务,似乎有了那么点难度。
唯一能作为标记的只剩下小家伙身上的味道。
“交给你了培根。”
棕狼得意的扬起嘴呜呜乱叫几声,可惜远处林中没有同类和它一唱一和。
她不是没想过将同伴的话语翻译给莉芙,毕竟后者从前经常兜兜转转缠着她问茶砖在说什么。
作为伙伴来说,培根无疑很优秀,和其他处在掠食者地位的同族相若,无论是侦查、追踪、搏杀,这只年轻力壮的狼足够胜任伊格的一切要求。
除了太话痨。
从容易沟通到太容易沟通,似乎只有一线之隔。
培根的的确确把伊格当成了自己有如手足般的亲友,说起话来顾忌也少了很多。
刚才简单的嚎叫,翻译一下大概就是:
“哎呀这种简单事情简直是和追兔子一样简单啊说起来这个季节的兔子都不是很好吃肉有点柴柴的哪里像冬天那样膘肥体壮喂的实实的不过也要刚入冬那阵才好吃晚点都饿瘦了一点膘都没有上次我为了抓一只肥兔子一头栽到雪坑里差点拔不出来幸好当时群里没狼看见实在是丢狼面子丢大发了……”
她特好奇嚎出这么一长串中途还不打绊子缓口气的培根累不累。
不管培根累不累,翻译人员是受不了的。
何况,说不定莉芙已不喜欢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虽然在讲故事时没有查探到人神色间的不耐,但事后想起总是难免暗自叹气一番,除了莉芙饮食口味外,伊格几乎一点都不清楚现在的她究竟所喜何事何物。
她并不认为自己就这样傻傻的陪着,能改善些什么。
埋下种子后的休息时间内,是时候仔细谈谈,时间不少,但也不能这样肆意挥霍。
德鲁伊对自己的直觉抱有一定程度上的自信,她隐约感觉到接下来的旅途不会像表面上那样风平浪静,到时不会有如同现在般可自由支配的闲暇留给她处理个人问题。
现在应是告知这一猜想的绝佳时机,莉芙会不会同意退出这摊浑水完全不用思考,在决策方面,她一直这样无条件的支持着自己。
可德鲁伊心中的天平已开始摇摆,一边是莉芙,一边,是她自己都不明晰之物。
是公理、正义,还是其他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鬼所追寻的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端混沌重重沉下,莉芙高高翘起。
——终究,还是做不到。
莫名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将伊格包裹其中,直到培根的低吼将她扯回现实。
它嗅不到小鹿的味道了。
“我肯定不是得了病闻不到你看我皮毛油亮鼻尖湿润全身上下没一块秃毛的地方哪里有点病病歪歪的样子……”
“我没事。”
躲开莉芙探究的眼神,培根没头没脑的辩解在伊格掐头去尾只留下有用信息,她从不怀疑伙伴是否存在撒谎的可能性,要这头直肠子的狼说谎难度不亚于让它改行吃素,更大的可能是森林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变幻了原本的位置。
无论背后操纵着的是人是鬼,在此地迷失方向总归不是件好事。
诺艾尔的蝴蝶无功而返,朝着种子方向飞去的魔宠终究也是陷入迷阵之中。
尽管此刻,兰戈所指的方向已全无小鹿来时的味道,但似乎,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兰戈也确实没有辜负众人的信任。
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的树林被弗德一马当先的抛在脑后,呆在像是网一样密密麻麻笼住天空之地对小翼族来说绝不愉快,方寸之间弗德完全无法展翅腾空,减去身高后所容许的飞行高度竟只和诺艾尔的蝴蝶并驾齐驱。
好吧,不得不说,飞的居然和小虫一样高,弗德的自尊还是稍稍受挫了那么一点。
失去了讨厌的遮蔽物和挂在树上下不来的顾忌,她畅快的挥动双翼迎空直上想要和往常一样俯览全景。
无形之力禁锢了弗德的进一步行动,仿佛是有人在天空张开大手般,碰触高度界限后即会被重重压下无法越雷池半步。
小鸟不甘心的在空中扑腾着,就是没办法上升一丝一毫。
弗德的窘状他人无暇注意。
切洛看到花田脸上顿时泛出喜色,立马重操旧业继续大献殷勤,献花献草不亦乐乎就差单膝跪地当场求婚。
包括诺艾尔在内的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忽略掉不靠谱的暮刃。
花田和方才叮当作响的树林比起来平凡许多,至少这里的花都算是常见品种。
即便如此,仍是有不同寻常之处。
——一圈被压平的花。
培根从中嗅到了陌生气味,但线索就此戛然而止。
气味的主人凭空消失,哪怕它把花田闻个遍也一无所获,倒是鼻尖上沾满了花粉使得棕狼不住甩头打喷嚏。
“这里有什么会飞的家伙吗?”
这句是问小鹿的。
——小鸟,以及妖精。
伊格扬扬眉毛。
她大概弄清楚是谁在搞鬼了。
生活在薇菲艾诺的小孩子不少都听说过妖精乡的故事,至少在伊格那一辈如此。
酒馆里吟游诗人更替的速度和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再吃香的歌谣也有听腻的时候,而大部分情况下,诗人们能拿出手的东西不算多,被酒客和孩童掏空存货的家伙只能灰溜溜的窜到别的城镇,在有新的小曲入账之前换着地方老调重弹。
那个诗人更倒霉一些,因为他翻来覆去只会唱一首自编自弹的小调。
开头和其他人区别甚小,基本就是照搬诗人间心照不宣揽客通用的开场白。
不少好事之徒在此刻便会朝他身前的帽子内投入叮当作响的小费,催促他不要浪费时间快点进入正题。
“啊,先生女士们的热情令我振奋,
敬爱的珂宁大人哟,请您侧耳倾听。”
例行公事般的鞠躬。
“调皮的小家伙捉弄愚者,”
他每拨动次琴弦眼睛就咕噜噜直转,根据客人的慷慨程度决定是否将诗篇唱完,所幸大部分人都不会吝啬这点小钱,伊格也因此多次完整听完了这个令诗人赚了不少酒费的故事。
“他们会用密林考验访客。
只有孩童才能顺利入内,
和妖精们围坐着嬉戏打闹。
端坐在湖中的女王统领他们,
就像忠心的蜜蜂环绕蜂王。
女王的容貌令星辰都自感逊色,
她揭开面纱时可与旭日争辉。”
半通不通的小调倒是为他赢得了不少听众,没人不喜欢听诗人们费尽心思夸耀美貌的词句,不少小伙子都喜欢在心中借着曲调描摹出梦中情人的模样,最不济的也能学几句甜言蜜语回去对妻子情人有样学样。
而且这几天,意外的没人和他抢生意。
“我要娶一个像妖精女王这样漂亮的老婆!”
隔壁的小胖子曾这样昂首挺胸的在孩群中吼出,那副神气仿佛已拥美入怀。
“所以你要娶一个晚上脸比太阳还亮的老婆?”
伊格不咸不淡的刺了句。
等到涨红着脸的小鬼挤开哄堂大笑的人群后,泼冷水的家伙早就溜之大吉。
大人对于孩子们童心未泯的发言基本一笑而过,谁还没有个口无遮拦的时候,何况现在是一走一脚泥的雨季,能让他们找点除了往别家墙上糊泥巴之外的事做挺好的。
而在一个雨格外大的日子里,大大小小的听众们总算是等待到了故事的中篇。
“那一日妖精们停止玩耍,
他们整齐列队迎接女王。
绝美的女性踏湖而出,
惊得小家伙们瞠目结舌。
他们的王怀中抱着男婴,
她宣布这个人类享有和她同等的荣光。”
接下来的情节不外乎女王将看家本领倾囊相授,姿容不凡的男孩褪去青涩成长为俊美的青年,习得一身武艺的他回到人类社会后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结识了智勇双全的王子好友,助其打败奸臣登上王位。
之后来此的人也少了许多,毕竟接下来应该就是找到心爱的姑娘成家立业功成名就,这和他们所听的其他冒险故事似乎没差。
为了挽回逐渐清淡的生意,诗人不得不缩减重复诗篇的咏唱时间,最后的最后甚至连几名常客都提不起兴趣,唯一的听众只剩教授伊格箭术的巡林客。
“赞美珂宁。”
他给了诗人意想外丰厚的报酬,这也一扫后者几日生意不旺的颓态。
“愿诗歌之神和您同在,热爱艺术的先生。”
他匆匆鞠了个躬离开酒吧,摆着副生怕别人抢走怀里那枚金澄澄货币的模样。
“诗人改了结局。”
等到落魄的家伙彻底离开视线,巡林客幽幽开口。
从他口中流出的,赫然是截然不同的说辞。
国王和骑士看上的是同一女子不假,但国王并没有像诗人所说,见二人两情相悦即慷慨让妻,横刀夺爱的同时,原本信任的骑士也被逐出王城。
故事里的蛮族自然没被自断一臂的国王尽数歼灭,而骑士虽然不负众望的于关键时刻归来,但他只是趁乱抢走了王后——那个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子。
原本煊赫一时的王国就这样走到了他的尽头。
王后的家族被得知私奔信息的国王屠杀殆尽,他自己没多久也被入侵者砍下头颅挂在城门上炫耀武勇。
而失去踪迹的二人,被饱受战乱的人民痛骂。
王后受不了谴责抹颈自杀,骑士孤独终老。
“大家喜欢听他们乐意听到的东西,起码我这个版本的故事可是被丢了石头嘘声大作。”
男人耸耸肩,酒馆中除了昏昏欲睡的酒保外只有他和伊格,难得天放晴的日子,哪怕是老客,大部分也都会去寻找新的乐子,而不是在这里听老调重弹的英雄与美人。
——要是被他们听见原版,肯定会义愤填膺的说巡林客先生在胡说八道。
“伊格,你觉得错在谁?”
迎上湖蓝色的双眸,女孩难得的流露出一丝犹豫。
“我的话,觉得三个人都不是好东西。”
男人并不为这回答感到意外,他慢条斯理的拣着盘内的炸鱼干送进口内,作为下酒菜之一的小鱼在剥洗干净被晾晒干燥后炸至焦黄,原本需要吐出的鱼刺也可利落嚼碎,省去喝高的酒客大爷们一不小心卡住的危险。
“爱情都是自私的,但是我们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巡林客指向自己的心口悄然不语。
精灵的优雅表现在不动声色的进食,和同样不动声色的打起坏主意。
他满意的看着眼前人露出“又来说教”的表情,只有此刻对方才会显出和其年龄不符的不耐,这反而能一定程度上激起他的某些恶趣味。
比如对着坐立不安想要回家的小孩子长篇大论。
时光如火,人心如釜,经历如药石,不管有没有烹出灵丹妙药,药锅是没法白净如初。
一遍遍添水,一遍遍滤干,最终剩下的是浓缩到极致的俨俨一盏。
是甘是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倒掉的残渣中就有对于诗篇的记忆。
原本朗朗上口的女王名字早就被忘到爪哇国,故事的轮廓也就记个大概,更勿论诗人夹杂着错别字和自创词的蹩脚诗篇。
纯粹的不能保证完整性的流言蜚语,自然不能讲给莉芙听。
莉芙估计也不愿意听。
伊格所能做也所会做的,只是在见到水妖精时,冒昧的问句:
“这里除了兰戈先生外好像都是妖精,那么他是换生灵吗?”
“我怎么会知道兰戈先生是不是换生灵。”
和故事中那样拥有同样倾国倾城容貌的女子却是一脸莫名其妙,转身便开始大抛媚眼抱怨起兰戈的冷淡,对象自然是一行人中皮相最好的切洛。
也不知诺艾尔看到被自己拒绝的追求者成为别人手中的香饽饽会不会吃味。
——果然啊,那个诗歌是骗人的呢。
德鲁伊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笑的意味深长。
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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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
瑞图宁牧师A:Kk(by:魔王美味·NEO) CID:37462
队长:芬德尔·西罗先(by:糯米糍) CID :39846
博特乐牧师:以诺·罗兰德(by:念动力桃) CID:42031
瑞图宁牧师B:斐尔(by:清霜) CID:42429
珂宁牧师:笑生(by:Celin) CID:42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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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前置:
1.笑生: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1559/
2.斐尔: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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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队前置:
芬德尔: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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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深雪:
1.雪原与深林(by:芬德尔)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2353/
2.林海雪原(by:芬德尔)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2527/
side part.北风那个吹(by:Kk)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3055/
防爆(by:斐尔)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3081/
雪原side A(by:笑生)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3095/
深雪(by:以诺)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3097/
TBC
“我来试试。”
奇诺娅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她将那武器搭在弓弦上,又把弓拉满,接着她松开手。同样的,冰棱与冰柱从眼前的“门”里喷涌而出,冲着目标而去的箭矢被打落在地。
“切。”吟游诗人再次毫无遮掩地吐露恶态。
虽说自认为诗人,但半精灵对自己的弓术有着恰当的自信。她靠着唐吉坷德做的这把弓渡过了不少危机,最初是在冰封的无名之城,后来是在混乱的里兹……女诗人几乎不怎么存在的好胜心被眼前的难关挑了起来,就在她准备再次张弓时,翼族法师拦住了她:
“不仅仅是冰的攻击……体力似乎也有所削弱。”
尼格勒是正确的,奇诺娅逐渐意识到自己气力的削减并不是因为寒冷。这和半精灵曾在地下迷宫体验过的衰弱有很大不同,未知的古神从上方俯瞰着他们,战栗与恐怖从心底升起,那似乎是从血脉里唤起的畏惧将冒险者们钉在原地,令他们举步维艰。可这里不一样,不知名的力量潜藏在寒冷里,它跟着风一起剜过,不知不觉将精神力与体力窃走。
“只能想想办法了。”诗人挫败地叹气 ,“你们都会些什么?”
其实这问题早该问,可他们走得实在匆忙。夜幕就要降临,黑暗会是生着黑翼有着深色皮肤的鸮型人的好掩护,对于冒险者来说却是又一障碍。他们在向忘神信徒告别时想的是早些解决混乱,想的是快些将麻烦事甩干净(也许只有诗人这样想),很明显,这想法不大可能实现了。
“通常牧师会的我大概都会,”乔治亚首先回答,“此外,我是夏神兀烈卡卡的追随者,天炎的使用也不成问题。”
“正好,我想那会大有用处。”
“……无声幻影、隐身术、衰弱射线、变巨术、电爪、幽灵提灯,”尼格勒扳着指头一个一个数,“还有闪光尘和飞行术。”
“飞行术?”奇诺娅看似不惹人注意地瞟了眼翼族法师的背后,法师清楚她的戏谑,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说。
就在他们低着身子讨论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的方向传来,吟游诗人猛地扑向对面的人类小姑娘和翼族未成年,谈不上松软的地面接住了他们。半精灵几乎可以感受到敌人的刀锋划过她的后背,她也的确听到了“哧——”的声音,她几乎就要为如何将损坏的防寒斗篷还给忘神信徒而伤脑筋。
翅膀呼扇的声音多了起来,等到冒险者们再次直起身,天空中已经有了大概九个以上的鸮型人,领头的那个有着冰层覆盖的翅膀,它在星海和月亮的照射下发着光,这应当是一个小队。
“形势不大好啊。”奇诺娅拉弓戒备,面对空中的敌人,弯刀与长剑都派不上多大用场,对方的机动性很高,这让半精灵有些紧张,那句“伙计们”险些脱口而出,她差点忘了这里不是坎维的荒漠,而是暗月城的山麓。
“变巨术可以试试看,”趁着双方还在对峙,半精灵吟游诗人光明正大地说起打算,“拿个石头什么的,变大了当做盾牌,就是拿起来不太方便。”
“变巨术只能对生物使用。”尼格勒回应,他也不怎么在乎下一步的计划被敌人听去,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何况他们的目的十分明确,看不懂才奇怪。
“那就抓一个下来,”奇诺娅接着提议,“变大之后顶着冲过去,握着背后的翅膀跟也会方便很多……啊,抱歉,乔治亚。”
半精灵的夜视能力帮助她看清了兀烈卡卡牧师的表情,她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看起来不太赞同诗人提出的计划。诗人倒也能理解,她口中的计划的确有些不正派。如果放在满世界跑的时候,鸟羽的队友也不会同意,锡里昂、埃奎拉先别说,阿维德铁定不会同意,不止如此,他只怕还要好好说教一番——
“就按你说的办。”乔治亚斩钉截铁地说,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天空,在那里,鸮型人小队似乎达成了某种一致同意,那个有着特别翅膀的鸮型人——他是头领没错了——带着三个鸮型人朝暗月城的南方,也就是中央广场的方向飞去,剩下的七个则散开,摆成某种阵型。
“这样算下来,我们每个人只需要对付两个鸮型人。”奇诺娅瞄准了离她最近的那个,对方也盯着她,“也没太难嘛!”
“算漏了一个。”乔治亚指出了女诗人的错误,她将别在腰上的短刀抽了出来,武器很有些眼熟,诗人认出来,那正是里德的那把。
“还有一个用来盾牌冲击,没算错。”尼格勒脱下借来的防寒衣,他简单地将它叠起来、放在地上,“我上去吸引他们,等他们聚集到一起再由乔治亚放火。”
几乎是同时,翼族法师振翅飞向天空,半精灵诗人松开了手指,鸮型人开始行动。
看得出这些有着漆黑双翼的种族十分适应团队作战,他们分出四个朝尼格勒收拢,剩下的三个则朝地上的目标俯冲,很明显,他们也有计划。
就像明白自己射出的箭矢会被躲开一样,半精灵吟游诗人在弓箭脱离的瞬间就丢下了弓,她十分没形象地朝旁边打了个滚,避开了那个盯着她的鸮型人的攻击。战斗经验丰富的前佣兵现冒险者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立刻调整好姿势、借着刚刚的余力跳起来,另一半血统让她同完全的人类相比更加轻盈灵活,但也就那样而已了,在她的剑刃能够接触到对方的脖子之前,那个鸮型人就扇着翅膀回到空中。
意识到这些鸮型人和之前追逐她的毛头小子们不大相同,半精灵收起常挂在脸上的笑容。诗人的笑容常让人忽略她划过右眼的伤疤,这使得她成为队伍中负责交流和套话的那个,而现在,几乎成为她标志之一的笑容被收起来,原本充满了诗人的女性特有的柔和也随之而去,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冷酷的战士。
女诗人已经有很久没有唱过诗。
她也不打算在这时唱。
奇诺娅戒备着重新拾起弓箭,她再次瞄准了目标。
如果情况允许,牧师们一般会选择站在队伍后方为队伍祈祷,通常身边还站着一个武僧或战士、巡林客之类的,但这扇“门”旁统共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在天上和敌人周旋,地上的另一个则手上不停地放着箭,本该占据空中优势的鸮型人在半精灵密集的攻势下东躲西藏,事实上,诗人的做法颇有些效果,她的敌人已远不如之前灵活,尽管牧师怀疑箭矢的大量消耗是否值得。
乔治亚尽量不放过每一处敌人可能进攻的地方,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认为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姑娘是最容易被击破的哪一个,因此他们直接丢下了猛攻自己同伴之一的弓箭手,转身集中对付眼前的牧师。
哎,有多少失败就是因轻敌而起。
乔治亚有着和自己侍奉的夏神兀烈卡卡一样的耿直,那位神袛以惩罚为神职,对于人类牧师来说,眼前的鸮型人正是扰乱了暗月城和平日常的敌人。她从半精灵诗人那里听说了中央广场的惨状,做出如此暴行的人无法原谅,祂的拥护者同样不该饶恕——这也正是她赞同吟游诗人的计划的原因。
曾在里德的指导下学习过一些防身之术的夏神牧师尽量快地驱使自己的身体以躲过敌方的袭击。在最初的几轮攻击过后,那两个鸮型人改变了方式,他们一前一后地朝着乔治亚俯冲,她躲开第一个鸮型人的刀子,第二个鸮型人的短镰随之而来,人类牧师不得不赶紧倒在地上,被融化的雪水浸湿的土壤沾在她脸上,她却没有机会擦拭,第二次袭击很快就来了。
看到之前的攻击方式十分有效,鸮型人决定继续使用一前一后的攻击方式消灭他们的敌人。乔治亚半蹲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朝她滑来的有翼种族,她握紧了手上的短刀,作出了准备反击的姿势。
这一次她有了帮手。
缀着白羽的箭从侧面贯穿了飞在前面的鸮型人的喉咙,射出这一箭的人使了很大的力气,锋利的箭头戳了出来,这个鸮型人被余力带倒在旁边。来不及仔细观察这算得上滑稽的情景,乔治亚朝第二个敌人冲去。幸运的是,女诗人的箭再一次及时赶到,第一次的箭矢杀死了一个敌人、打乱了另一个的步调,这一次的则插进了对方的翅膀。
“哎呀,抱歉,本来瞄准的是你的脑袋。”奇诺娅皱着眉头抱怨,她脚边是之前和她对阵的那个鸮型人的尸体。吟游诗人趁着对方的速度慢下来的机会,在他再次靠近时用柯洛•格利泽送给她当做信物的弯刀割下了敌人的翅膀,接着她毫不犹豫地揪住发出痛苦叫声的鸮型人的翅膀根,切开了他的喉咙。吟游诗人学着荒鹫女首领的样子甩了甩手上的弯刀,很明显,她没有对方那一气呵成的冷冽气质,刀刃上的血不但没甩干净,反而溅了自己一身。半精灵带着些埋怨瞟了眼被她杀死的尸体,躺在冷冰冰地面上的倒霉鬼还不断冒着血,带着细小泡沫的血液从他喉咙的伤口里涌出来,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影舞者向来是机会主义者,乔治亚的战斗风格在无意中也有了些里德的影子。夏神牧师没有放过队友帮忙的好局势,她双手握着短刃朝敌人冲去,利刃刺入皮肉的触感跟想象中很有些不一样,她压下松手躲开的冲动,将短刃再往里推,接着用力搅动了几下。
“啊,请小心一些,”半精灵吟游诗人及时按住了牧师的肩,乔治亚回过头去看,发现诗人又变得柔和起来。
“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呢。”她说。
在女士们战斗的时候,尼格勒也没太好过。
有着双翼的法师能够在天空中自由地活动,这使得他不用再地面上警戒着随时会到的土壤袭击,但也让他有了另一种层面上的危险。
就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围住他的四个鸮型人组成了一个包围圈,翼族试着突破他们的封锁,却总会被逼回去。在地面上传来一声痛苦的叫喊时,尼格勒往斜上方飞去,他眼前的守卫被同伴的遭遇勾去注意力,这是个突围的好时机。令人惋惜的是,鸮型人的翅膀强而有力,而尼格勒总还是个未成年,就在他即将到达预定的点时,另一个鸮型人挥舞着手里的弯刀朝他劈去,这让翼族只能退回原来的地方,他开始后悔没有向自己弓术上的老师讨要一件短兵器,诗人总拿着好几件武器。
他想起之前拟定的计划,再次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正如他所料,鸮型人们将包围圈缩得更紧,他们手上拿着武器,翼族必须小心计算彼此之间的距离,否则就会挨上一下。在经过多次尝试后,围住他的四个鸮型人已经隔得很近,他们似乎认定眼前这个同样有翅膀的家伙会继续向上,于是他们不停地拍打翅膀,想抢先将生路堵住。
这正合了尼格勒的意,他作出要继续上冲的势头,围在他上面的鸮型人们作好了准备,他们将手里的武器举得高高的,接着整齐划一地朝下劈。
只是一眨眼间的事,灰头发的翼族就这样没影了。他们疑惑又戒备地朝四周看,除了星星和风,什么也没有。
使了隐身术的翼族朝地面飞去,他在寒风凌冽中大声喊起队友的名字:
“乔治亚!!”
这是吟游诗人第一次看见夏神兀烈卡卡的神授力量被使用,带着浓烈硫磺气息的火焰从天而降,这火和那些可爱的焰火可完全不同,它自身便有着旺盛到溢出的生命力。熊熊燃烧的火炎降临在那支鸮型人小队上,明亮的橙黄红将天空映得犹如白昼,尽管暗月城从来没有白昼这一说。
这就像是太阳落下了。
“多么奇妙呀,”诗人眯着眼自言自语,“我该为这作首歌。”
兀烈卡卡的怒火很快逝去,半精灵吟游诗人本来还等着躲避从天上砸下来的焦黑尸体,可就像流传的那样,“任何触碰天炎的人都会灰飞烟灭。”
翼族法师成功地在天炎抵达之前脱离了它的攻击范围,这会儿他正站在地面上,皱着眉头看天。
“尼格勒,过来。”奇诺娅抽出轻剑指了指地面上躺着的鸮型人尸体,那正是被割破喉咙的那一个,“对这个鸮型人使用变巨术。”
“只能由他来做‘盾牌’了。”
翼族法师点了点头,他蹲下身,念起了变巨术的咒语。吟游诗人饶有趣味地盯着地面上这个被变大的尸体,似乎十分想弄清楚咒语的作用方式。
在施术完毕后,奇诺娅将已经大到足够作为盾牌使用的鸮型人尸体立起来,接着她示意夏神牧师站到“盾牌”背后,乔治亚听从了她的话,但还是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我听到了一些声音,”半精灵回答,“有点像是翅膀扑扇。”
吟游诗人的预感十分正确,在他们来得及戒备之前,一杆前端绑着尖石的简易投枪已经擦过了尼格勒的手臂。
之前那个有着冰层覆盖翅膀的领头回来了。
眼前的冰翅膀似乎和自己的队友商量了些什么,他们用的是吟游诗人从未听过的语言,教人无法分辨。
“我来牵制他。”尼格勒丢下这句话就升上了天空,乔治亚甚至来不及为他施展治愈的神术。
对应的,天上的鸮型人们也开始行动。冰翅膀手下的三人直接朝地面上的乔治亚和奇诺娅冲去,他们准备直接杀死敌人,抢夺种子、阻止关门。
“拜托你了,乔治亚。”奇诺娅用左手抽出弯刀,她催促着夏神牧师,“小心冰锥。”
半精灵的夜视在这时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吟游诗人没有躲避第一个朝她冲来的鸮型人,他手上拿着木棍,上面插了些尖石子,是个自制狼牙棒,奇诺娅朝旁边斜跨一步,巧妙地避开挥舞的木棍,她的左手不如右手灵活,却依然准确地削去了木头带着尖刺的前端。眼见一击不成,这个鸮型人准备回到空中,可他犹豫的片刻害了他,他在上升的途中感到什么东西刺穿了自己的小腿,接着那东西向下狠狠一划——
鸮型人的血淅淅沥沥洒下来,女诗人灵活地往后退了几步,接着,像是预感到什么,她没有片刻迟疑地趴在地面上,接着打了几个滚。另一个鸮型人从她刚刚站立的对方掠过,他在半空中支撑着自己一条腿无法使用的同族,那家伙因肢体上的伤害而重心不稳。半精灵很快站起来,战斗中片刻的犹豫迟疑都可能会害自己丢掉性命,她从腰上的绑带里抽出一些小刀片,朝那两个靠在一起的鸮型人甩去。
投掷的技术也是唐吉坷德督促她练习的。那是还在遗都的时候,在短暂的休憩期间,唐吉坷德把闷在房间里给人偶换衣服的吟游诗人拽到院子里,不由分说地塞给她一把短刀,就像那时他在无名之城塞给她一把弓。
“怎么着,”奇诺娅打量着手上的武器,她抛起又接下,“是要开创新副业吗?顶着苹果甩飞刀之类的。”
“那么我该给你一个苹果。”游荡者回答,他眯起眼睛,黑色的眼罩衬得他格外凶狠,但吟游诗人就没怕过。
“看见墙上那个白色的十字标志了吗?”奇诺娅顺着唐吉坷德的手指看过去,她当然知道,自从丢了一只眼睛,从前善用飞刀的游荡者就常在那里练习,可她还是顺着对方的话点了点头。
“五天之后,如果你不能做到十投九中,你就顶着苹果站到那里去。”
吟游诗人认真点了点头。
那时候下的功夫现在派上了用场,半精灵的确以弓术和近身短兵相接见长,但投掷武器对于她来说也不算太为难。那个支撑着队友的鸮型人挥舞着手上的木棍扫掉了一些,可吟游诗人很快投掷出了第二批,这一次她是从绑在腿上的牛皮带里抽出来的。那个爱护队友的鸮型人注意着不让武器击中自己的同伴,却忽略了自己,一柄小刀从正面插进他的左眼,他从半空落下,失去支撑的受伤者也跟着掉下来。
半精灵很快结果了他们。
在完成了手上的动作后,双手都握着武器的吟游诗人抬起头四处张望,她寻找着之前就不见踪影的那第三个鸮型人,她很快就发现了。
“乔治亚!后面左边斜上方!”她朝顶着巨大化鸮型人尸体作为盾牌的牧师大喊,不太明白方位的诗人只能尽量说明敌人的方向。现在将弯刀与长剑换成弓箭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寄希望于兀烈卡卡的追随者有一两样防身的措施。
令吟游诗人长松一口气的是,乔治亚在听见女诗人的喊叫后转过身伸手朝她说的方向发出了带着明亮光芒的射线。奇诺娅很少和牧师打交道,她所认识的洛伦佐和庞培从没使用过这样的神术,这令诗人忍不住去猜想,是否追随者夏神兀烈卡卡的牧师都有着那位易怒神袛所有的热烈的力量。
灼热光辉带来的影响无意识明显而即时的,在鸮型人因过于强烈的光芒闭上眼睛拍着翅膀乱飞以求躲避时,奇诺娅已经张弓搭箭,箭矢准确地命中了目标,那个计划偷袭乔治亚的鸮型人再也不能动弹。
“干的好,乔治亚!”女诗人朝夏神牧师挥手。
对方看了看天空,同样喊了回来:“注意天上!又有几个鸮型人过来了!”
奇诺娅再次将注意力放回战场,和她相对的是一个同样使弓箭的鸮型人。倒不是女诗人自夸,而是眼前这人的弓术的确比不上自己,从空中朝地面射击的确会有优势,可他们间技术的差距却可以将鸮型人弓箭手的优势抹平。
“叮”
“叮”
他们几乎重复着半精灵吟游诗人在里兹时同样荒唐的事,两名弓箭手相对射击,每一次他们的箭矢都会在半空中相撞,随后落在地面上。他们几乎重复着同样无意义的事——
鸮型人弓箭手射出的箭矢偏离了本该朝向的目标,半精灵的箭矢却准确无误地扎进了敌人的喉咙。没有在已经落下的敌人身上耗费更多注意,女诗人很快瞄准了另一个鸮型人。
不得不说,经过变巨术改造的鸮型人尸体是个不错的挡板。乔治亚推着“盾牌”,在“门”越来越猛烈的攻击中前进。从正面冲来的冰棱与冰柱全部深深地插进鸮型人的尸体,幸好变巨术也增加了人体的厚度,否则这些守卫“门”的攻击准会透过尸体扎到人类牧师。无法将头探出去查看自己到“门”的距离,兀烈卡卡牧师只能通过回头看已经走了多少,再通过比对记忆来判断自己离“门”还有多远。就在她再一次回头查看时,不知从“门”的哪个部位喷射出的冰棱刺穿了鸮型人尸体的脖子,这一击彻底撕开了本来就被弯刀割伤的喉咙,变大后的鸮型人头颅从上方滚落。
“!”
有了初次冒险时宵银信徒的经历,乔治亚自觉不再有什么能够吓到自己,可刚刚她的确惊讶的差点松开了推着“盾牌”移动的手。这大概和思考时突然掉落的水杯以及独自走夜路时惊扰树梢的风是一个道理。
兀烈卡卡的信徒稳了稳心神,她再次坚定地超前走去。
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在感受到彻骨的寒意后,夏神牧师将攥在手里的种子连同眼前的鸮型人尸体一起推进了泛着蓝光的“门”。
乔治亚的灼热光辉不仅帮了自己,它同样帮上了和短翅膀对峙的尼格勒。
尼格勒很不容易。
作为一个法师,他本就不擅长近战,即使他曾向萨米尔的老朋友学习,但那也不适合空中作战,何况现在他根本没有恰当的武器在手。短翅膀十分厉害,原本的翅膀长度令他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像同伴一样在天空中飞翔,可现在他有了新的冰造的翅膀,他没用多少时间就适应了它,这使得短翅膀对新信的神更加忠诚。
翼族想牵制住他,不让他接近正在朝门前进的乔治亚。他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可短翅膀在战斗上更有经验,法师很难跟上他的行进。另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传来,这不免使年轻人分了心,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短翅膀已经近在眼前。
尼格勒在坠落。
短翅膀的一击伤到了他的右翼,由于他的及时躲避,短翅膀也只是伤到了他的右翼。鸮型人头领没有放过眼前的机会,他驱使着自己覆盖着冰层的翅膀,朝正在坠落的翼族法师飞去。
——正是这时,数道明亮的光线从地面门的方向打来。
是乔治亚的的灼热光辉。
来不及躲避的短翅膀闭上了眼睛,他今天算是有点运气,那几道明亮的光线恰好擦着他朝天空散去,可他身后的冰层却无法承受兀烈卡卡牧师的神术带来的力量,它很快就融化了。溶解后的冰水有些渗进了他的羽翼,这让他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掌握飞行的平衡。
翼族法师没有给他更多时间。
就在短翅膀调整重心的时候,一阵明亮的粉尘笼罩了他,他眨了眨眼睛,想借此尽快让眼睛重新适应眼前的环境,很快他就发现,这样做一点用都没有。
他看不见了。
“尼格勒,拿着这个。”吟游诗人将自己那把带有博特乐神徽的弯刀朝翼族法师抛去,他伸出手接住。
在之前的坠落中,年轻的法师朝自己施展了飞行术,快速的应变使得他免于摔个不轻的惨状,乔治亚无意的支援又为他赢得了时间,他抓住这个短暂的空隙,朝短翅膀施放了闪光尘。
“我对付剩下的,你就专心对付那个。”半精灵吟游诗人趁此机会朝短暂失明的鸮型人射击,那些暂时失去了视力的有翼种族在天空中胡乱移动,尽管瞄准他们毫无规律可循的轨迹并不容易,但已经比之前拿着武器双目能视时好了许多。
尼格勒握着弯刀向短翅膀飞去,这时他是在飞行术的帮助下前进。
照理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弯刀刺进短翅膀的心脏,就像那把弯刀的主人、他的弓术老师做的那样,又或者像他所不曾知晓的、荒鹫的女首领那样。短翅膀带着鸮型人从放着寒冰的门里冲了出来;鸮型人们给他、他的队友还有女诗人都带来了不少战斗的痕迹,他的翅膀现在还流着血;也许在短翅膀去往中央公园方向的过程中又杀了不少人,那些人中或许有忘神信徒,尽管他们时常宣扬悲观论调,一脸愁苦唉声叹气地说着“忘了吧、忘了吧”,可这些人仍给冒险者们提供了帮助,他们收留了在诗人警告下去往神殿的尼格勒和乔治亚,让年轻的冒险者躲在神殿里,还为他们提供了防寒的斗篷和一些武器防具……
可奇怪的是,尼格勒对短翅膀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在他看来,我们也挡了他的路。”
这是半精灵吟游诗人说过的话,那是个晴朗的夜晚,遗都什么时候都是晴朗的,星星在天上闪烁,没有云,没有风。吟游诗人弹着琴,她讲完了三人组在里兹冒险寻人的故事,这一天她决定留宿在萨米尔家,这对一出任务就睡在一起的佣兵们来说不是什么特别的事,经过一年多的时间,她已经和里德还有萨米尔十分要好。老实说,翼族少年对这故事并没有太大兴趣,之前萨米尔已对他简略讲过一遍,大致上没什么区别。
“专注于个人的正义,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要讨伐的罪人……”奇诺娅无所谓地拨弄着琴弦,她的调子懒洋洋的,和她说的话一点也不相符,“正义就是这么模糊的东西,你有你的正义,他也有他的,有时恰好只是道路相同。”
“那板着脸的家伙一心想清除污垢,而跟着他的人呢。”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女诗人嗤笑一声。
“你说的可真有道理,我亲爱的奇诺娅,”萨米尔用同样懒洋洋的声调回应,“可这不是你拿走那位夫人全部家当的理由。”
“这可就是你不懂我了,亲爱的萨米尔。钱总是位不错的伙伴。”
之后便是些司空见惯的无聊争吵,大人们乐在其中,这是很平常的事。
“在他看来,我们也挡了他的路。”
此时此刻,尼格勒又想起诗人的这句话。
信仰着已故冬神萨玛斐的悲荒遗孤想要唤回他们的神,暗月城的冒险者和居民们想要过上平稳的生活,他们的道路恰好相对。
谁能说谁是错的呢?
女诗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还是她告诉年轻翼族的,只是她选择了自己的伙伴,因此她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可淡泊的翼族却和她不一样,他挂念的人在坎维,在遗都,这里发生的事情,就现在来看还和抚养他的半精灵扯不上什么关系。
出于一种奇妙的心理,尼格勒只是击落了短翅膀,他甚至没有用上那把嵌着博特乐神徽的弯刀。
一声弓箭离弦的细微声响。
奇诺娅射出的箭贯穿了下落中的短翅膀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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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觉得诺基亚有些奇怪没错她的确变得奇怪啦!
迈向美好HE的明天!
使用摇篮曲,提振士气(芬德尔和Althea)和赞美现世生活之诗,抵消狼人阵debu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