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昙月子学院的一年二班转来了两名学生。
“大家好啊,我的姓名是乙桑映,大家叫我小映就可以啦!要记住我哦!我也很愿意跟你们做朋友的。”橙发的少女先开口了。
“我是樱峰珠枝,请多关照。”另一位学生的头发是粉色的,也介绍自己,“我跟小映呢,是因为父母把我们送到这个城市来我们才在这里读书的。有时间的话我们会去美梦咖啡店做兼职,我们就住在那附近。”
下课后,大家都对这两位转来的学生感兴趣,围到了她们身边。
“所以说,大家只要叫我小映就行啦。周末有空的话一定要去那家咖啡厅看看,说不定能遇到我们呢!”映热情地与大家打成了一片。相比之下,珠枝比较冷静,只是简单介绍了自己就结束了。
风纺迷迭香看着映被同学们围在一起的样子,觉得这种性格真的很容易融入集体。而一旁看着的珠枝似乎注意到了迷迭香,慢慢向她走了过来:“你就是风纺同学了吧。”
这并不奇怪,毕竟迷迭香也是偶像,被别人知道是很正常的事。
在迷迭香给出肯定的答复后,以为珠枝会像普通的粉丝一样索要签名,但是并没有。珠枝的话是:“我希望你能好好做一个偶像,为这所学院争光。”
很明显,迷迭香没有明白珠枝的意思。珠枝接着说:“你接受了别的学校的人的挑战,要在学校里面找几个人组成组合代表我们学校参加比赛吧?”
“哎?珠枝同学,你怎么会知道——”
“不要叫名字,叫我樱峰就可以了。”珠枝继续冷漠地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吗?过几天我自然会告诉你的,还有我神秘的身份,然后再送给你一份礼物。一定要等着哦?”迷迭香还没有反应过来,珠枝早已回到了座位上:“这个时间快上课了,我先做好课前准备了。”
迷迭香可以说是被这个人耍得团团转,连上节课用的书都忘记合上。映还在不厌其烦地与同学们聊天,一直到上课铃响还没有安静下来。
“乙桑映同学,我知道你来到新的学校很兴奋,但是请你不要忘记你作为学生的本分是学习。”打断她们的是班主任,这节也是她的课。
“啊,对不起,因为太高兴了所以没听到上课铃呢……”映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
“明白了就好,你坐下吧。接下来我们开始上课——”
虽说是班主任的课,但是迷迭香并没有将精神百分百的投入,因为她太在意珠枝的话了。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接受了挑战,明明还没有跟这所学校里的任何人说过。紧接着,迷迭香心中出现了一个假设:莫非她认识自己的经纪人?除此之外,迷迭香对礼物也很好奇。而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就被洞悉了,她又变得烦恼起来。迷迭香决定,在下课后问个究竟。
结果一下课,珠枝立刻就走到映的边上,说:“我们差不多该去看看那四个孩子了吧?本来刚刚就打算去的,结果被你耽误了呢。”
“我知道我知道,这就去。”映挂着她招牌的微笑,跟珠枝走出了教室。看着她们有事,迷迭香也不好意思去问了。
在一年一班,星序愿正做着笔记,总觉得高中的课程有些吃力。在这时,有一个粉色双马尾的少女走进了教室。
“你是……星序吧?”突然有人说话,愿吓了一跳,手中的笔都掉到了桌上。
“啊啊,对不起啊,没打招呼就过来了,吓了你一跳呢。”珠枝向愿道歉,“我是刚转到二班的学生,樱峰珠枝。星序,我找你有事。”
愿看到珠枝的脸,又吓了一跳:“你是……珠枝?你怎么来这儿了?”
愿感到惊讶也不奇怪,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把珠枝当成普通的人类,更没想到她会来自己的学校。而看着这么一惊一乍的愿,珠枝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珠枝没有立刻回答愿的问题,只是问:“律岚同学在哪里?”
“她啊,去跟几个新交的朋友出去闲聊了……啊,她回来了。律岚同学!这里这里!”
“你们关系真是好呢。”珠枝自言自语。
“哎?珠枝?原来你跟我们同校啊?”律岚霖羽走了过来。
“刚好你们都到齐了,我就再次自我介绍一下吧。”珠枝在愿旁边的空座位坐下,“我们又见面了啊。我就是樱峰珠枝,可以解放其他神少女潜在的力量。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校同学了,以后也会有更多接触,请多多指教。另外,我和乙桑也算是你们的前辈了,在某些方面可以给你们提供帮助。相对地,你们也要配合我们的指导才是。好好记住我今天的话吧。”
而在三班那边,映则在叶月一织和多铎咲朵面前进行夸张的自我介绍:“我是赐予少女们爱与梦想的神少女,乙桑映!让我把你们的潜能激发出来,染上梦幻的色彩,在这个世界绽放属于你们的光芒!”
“总之,就是这样。”与映截然不同,珠枝的语气是毫无波澜的,“为了更方便跟你们保持联系,我跟搭档乙桑转到了这所学院。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惑,等放学后我跟我的搭档还有你们的两位朋友汇合后一起来解答如何?”
“去……哪里?”愿问。
“美梦咖啡店。我跟乙桑就在那里做兼职,在那里你们也会遇见你们的两个朋友的。”
珠枝这边的交涉结束了,而映还在三班与一织、咲朵侃侃而谈。突然间,她注意到,角落的紫藤荼奈乃一直注视着这里。
“基本上就是这样,那我先走了。”映结束了对话。
映一离开,荼奈乃立刻凑了过来:“一织织,咲朵朵,刚才那个人跟你们说了什么啊?”
“是在推销她简直的那家咖啡店呢。”一织立刻回答。
“真的吗?”
“是真的啦。”
今天是开学以来的第一个周六。风纺迷迭香走在街道上,虽说每周末都要进行偶像训练,但这个时间她还是有空的。她一直都用这空闲的时间,去看望那个重要的人。
迷迭香敲着公寓的一扇门:“幽缈,是我,迷迭香。”
门打开了。里面的少女目光呆滞,但看到迷迭香,立刻明亮了起来。迷迭香也吓了一跳:“幽缈,你怎么没有在床上躺着……你的病不要紧么?”
这个少女的名字是吹越幽缈,和迷迭香一样是偶像——本该是这样。
“迷迭香,这周我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幽缈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对自己的朋友露出了笑容。但是,迷迭香却觉得,那个笑容非常残酷。
迷迭香很害怕,病魔随时会将她的朋友夺走。
迷迭香和幽缈还在上小学时就在偶像公司认识了,两人很自然地成为了朋友。她们约定,要成为最棒的偶像。然而,就在去年,刚刚初中毕业的时候,幽缈突然被检查出了白血病。被检查出的时候已经非常严重了,如果没有现代的医疗技术她根本不可能苟延残喘到今天。于是,幽缈自然就退学了。
在那之后,迷迭香也无法在偶像训练时看见她。
而幽缈知道自己已经被死神盯上后,总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些什么,于是开始记事。
“抱歉,迷迭香,我无法履行那个约定……”幽缈小声地在迷迭香耳边说着。
她说的那个约定,是指小时候答应,两人一起成为最棒的偶像。但是很明显,这样的她,什么都做不到。
迷迭香也无数次为幽缈祈祷过,希望奇迹出现,将她的病治愈。但是幽缈一直很乐观。
“没关系的,以前你就这样跟我道过歉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会挺愧疚的。”迷迭香试着转移话题,“今天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好多了。”幽缈回答。虽然两人都明知这是个谎言。
到了中午,迷迭香也不得不向幽缈告别,作为一名偶像去接受训练。她也不知自己是否习惯了幽缈的这种状态,面对现实,只有接受。
卯木音菱正在咖啡厅与同班的几位同学休息。她为对面的舟树真锁倒了一杯咖啡,还开着玩笑说:“喝完咖啡会很精神,可以去写巨量的作业啦!”
真锁旁边的白发少女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能有闲暇的时间来咖啡厅放松一下,真不错啊。这是缓解压力的好方法呢。”
她是二年一班的学生,白希美晴。
咖啡厅刚刚还在播放着缓慢的情歌,接下来就放起了哥特风的曲子。音菱笑了:“这首歌我听过,是穗唱的。”
“穗……是谁?好像前几天有人跟我提起过这个人的名字。”美晴问。
“一个主打哥特的歌手,在网上更受欢迎一些。”音菱说着,吃了口意大利面,“意大利面真是不错啊,番茄酱和蔬菜混合很合我的口味。能发明这种食物的人类真是伟大。”
前奏结束,歌手也开口了:“受到恶魔的邀请来到古堡,欢迎参加魔物们的舞会,茶点都已经准备好,可爱的猎物你要往哪里逃?游移不定的视线,还要拖延多少时间,在黎明之前,让我看看你跃动的这颗心。”
咖啡店外是热闹的街道,人群来来往往,流行音乐也遍布在街的每个角落。
星序愿去商场买了些东西,很巧,在那里遇见了自己的初中同学。她们说说笑笑,若无其事地从愿身边走过。
愿叹了口气——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啊。自己在班上被人们无视,无法融入她们的群体。她也曾鼓起勇气主动与别人谈话,但是之后对方好像不记得这事了一样,仍旧把她当作空气。虽然现在有人愿意和自己交朋友了,但是那些曾经的同学该怎样还是怎样。
算了……反正也没有理她们的必要。愿购物完毕后,在商场的拐角突然冲出一位少女,与愿相撞了。愿退后了几步,还好稳住了重心,没有摔倒。
“啊呀呀,真是抱歉呐,你没事吧?”对面的少女问。愿看清了她的外貌:深蓝色的头发,左眼是浅绿色的,右眼被眼罩盖住了。
“没事……”
“那就好。”少女继续赶她的路。
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不过,这与愿无关。
音菱早就吃完了,正等着所有人吃完后结账。
“音菱,你为什么一直盯着那个服务员呢?”美晴问。
“呀,我以前经常来这家咖啡店,今天发现服务员换人了呢,大概是最近换的。”看着美晴和真锁吃得也差不多了,音菱站了起来:“那我们去结账吧。下周末去别的咖啡店看看吧,星帕克什么的怎么样?”
三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咖啡店。
服务员是位少女,粉色的头发扎成了双马尾。她走进厨房间,在里面的是一个橙色双马尾的少女。
“按照常柏的情报……刚刚那三个人,是神少女吧?”粉发的少女说。
“哎?珠枝你还特意去记了?”橙发的少女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研给的那东西,我是一眼都没看啊,满脑子都在想着以后要怎么跟那四个新手神少女搭话……”
“乙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如此大条啊。现在情况可没有以前那么乐观,你也得长点心眼了。”
与樱峰珠枝交谈的那个女孩,叫乙桑映
“对了对了,澄苗在那个小镇怎么样了?”映问。
“昨天她给我打了电话,说已经找到‘神少女’了。”珠枝回答,“我们期待她的表现就好了。”
“我知道了……等等,为什么她就给你打了电话啊?难道在她心中我没那么重要吗?”如同往常一样,映又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而珠枝也只是笑着看着她。
“行了行了,下周一我们就去昙月子学院,先做好准备吧。”珠枝熟练地收拾着餐具,映觉得就这样看着很无聊,终于也开始帮忙了。真是个悠闲的周末啊。
在二年一班的教室里,英语老师还在讲台上讲着课,卯木音菱则无聊地看着墙上的钟——无聊死了,什么时候下课啊?
终于,音菱在百无聊赖中等到了解放的时刻——下课铃声的响起,宣布着上午最后一节课的结束。怀着激动的心情,音菱向食堂奔去。
“喂等一下卯木!我有东西给你看!”听到有人叫住自己,音菱放慢了脚步。那个声音正是她的同班同学,舟树真锁。
“怎么了啊阿锁?你是想说昨天我吃完饭在这里被一个学妹撞到想问问我的感受吗?”音菱看着真锁向自己跑来,不知是对她说话还是自言自语。真锁也没有把音菱莫名其妙的话听进去,在她面前递上一张海报,激动地说:“快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
于是,音菱打算边走路边看。海报上的内容大致是说偶像迷迭香成为了昙月子的新生,打算在不久后于校内开一场小型演唱会,昙月子的学生可以免费观看。
“这个是我前桌给我的东西,演唱会的主角是这个一年级的新生。要不要调查一下这个人,万一是神少女呢?”
“我可不打算把我宝贵的时间放在看演唱会上。”音菱将纸还给真锁,踱着大大的步子——她控制住了把纸扔向空中的冲动。之后真锁怎么样,她也没太在意,只是向食堂走了。
在食堂,成为朋友的星序愿、律岚霖羽、叶月一织和多铎咲朵坐在一桌吃饭,顺便也讨论着影间与影形的问题。至于荼奈乃,则是兴奋不已地去别处玩了。而她们的话题,则被从一旁走过的迷迭香打断。
最先注意到迷迭香的是霖羽。“你们看……那个人,是偶像迷迭香吧?”
其余三人都看向了霖羽所指的方向。
头发扎成了清爽的单马尾,却又显得有些俏皮。至于那根缎带,是为了塑造“可爱的偶像”这样的形象吗?至少在她身后,还是有不少人缠着她的,或许是校内的粉丝?愿想起了松本老师的话,暗暗叹了口气。
“偶像迷迭香……?”很明显,咲朵不认识这个人。
“是个网上很有人气的偶像,因为可爱而在网上被转发。”一织介绍,“就是她,现在就在我们学校,是二班不得了的大人物。”
“你也知道迷迭香啊?我一直憧憬着能成为她一样的人呢。”霖羽很高兴,跟一织谈了起来。于是,她们打算去迷迭香身边看看。愿想说这样不好,但是没有勇气说出口。好在,还没等霖羽和一织靠近,迷迭香就走出了食堂。愿看着这一切。
“喂!那边的小同学?哎,说的就是你,过来一下。”音菱向愿招手。或许对方是在叫自己吧,愿慢慢地走过去。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音菱指着地上的米粒:“看见了吗?这些是你打完饭把餐盘往桌上送的过程中掉下来的。虽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浪费了不好吧?这次就先把饭捡起来扔掉,不然会给别人带来不方便的。下次一定要注意。”
愿觉得,虽然对方的语气很和善,却有着一种令人难以违抗的威压。但是,就算对方没有要求,只是被提醒,愿也会这么做的。
午饭后,是学生们的休息时间。正在教室休息的迷迭香,被同班同学告知有个其他学校的人来找她。迷迭香穿好校服外套,向校门口走去。会是谁呢?
谜底很快就被揭晓了。对方是个银色头发,绿色眼瞳的少女。迷迭香认识这个人——桃浴琉。琉曾在一次偶像的比赛中与迷迭香打了平手,在比赛结束后两人顺便交了朋友。但琉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她说过,自己一定会战胜迷迭香的。如今,这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呀,迷迭香,好久不见啊。最近有在偶像方面努力吗?”琉热情地打着招呼。迷迭香也回应了她。然后,琉告诉迷迭香:“小爷我要向你发出挑战,一决胜负。不过,我们要以组合对决的方式比拼。”说着,琉向迷迭香递上一张纸,那是关于偶像比赛的。根据纸上的说明,同一学校的选手必须组成队伍参赛,每队人数为3~6人。比赛会在两个月后开始。
“迷迭香,要不要和小爷我比赛呢?”
“那是当然要的。不过我身边没有人呢。”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内,我们就在自己的学校募集伙伴,组成队伍吧。迷迭香,两个月后不要让小爷我失望。”
琉临走时告诉迷迭香,她们崇拜的著名偶像——绚窗玲也会在场观看。但是比起她的挑战,迷迭香目前更注重的是接下来在校内的小型演唱会。如果吸引到了昙月子内的大家,募集伙伴也不难了。回家后还要跟经纪人商量一下。嗯,就这么计划好了。
那天的黄昏格外美丽。在找经纪人之前,迷迭香同往常一样,去向了那个朋友的家,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
一织和咲朵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们从小就认识了,一织经常帮助怕生的咲朵,而咲朵也努力做一些手工艺品送给一织。此刻,她们正享受着美丽的黄昏。
“告诉我世界线的尽头,追逐,直至生命枯竭,让漆黑的大地染上鲜活的颜色,我将在奉承者的恐惧中重生。”一织正在用手机播放音乐,被这独特的风格吸引,她看了看作者——绚窗玲。
音乐仍在播放着:“我不是诉说爱的机器,而是想要将爱抓捕,在千夫所指中紧随梦的脚步。”
“她一定是个很有个性的歌手。”一织喃喃自语。
在此时,琉也在听绚窗玲的歌曲。不得不说,她是绚窗玲的忠实粉丝,从刚出道就一直喜欢着她。最近玲出了新专辑,曲风与以前大有不同,听起来柔和地多。这是玲为数不多的抒情曲。
“今年的冬天不知为何心中如此温暖,你清澈的瞳孔中倒映出我的模样。”
琉当然是崇拜着玲的,但她还有更大的野心——超越玲。正是如此,她努力着。
今天是开学的第二天。提到这个,或许就会想到沐浴着朝阳,向着充满希望的校园前行……
才怪。
昙月子学院的二年级生,卯木音菱,可以说是绝望地看着校门。
“啊!真是不人性化,学校居然还没有开门……堆在一群人当中好烦!可以的话一点也不想挤在人群中啊太吵了!这群讲着恶心话还哈哈大笑的人就不知道在公众面前保持形象吗?”音菱开始抱怨起来。而在她身边的人,对她这样的反应习以为常。
“是是是亲爱的公主请你拿出作为大小姐的气度来忍耐一下吧,等到毕业说不定能改善这种情况。”在她旁边说话的,是三年级的新枝结空。
“不要每次都用这种敷衍的语气来跟我说话!我也——”音菱正说着,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结空问。
音菱笑了笑,说:“我只是觉得,有有趣的孩子要来了。”
星序愿早早到了学校,这是由于她总是认真做事的习惯。她在校门口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律岚霖羽。但是,却有人叫住了她。那个人正是叶月一织。
一织朝愿跑来:“哈啊,昨天光顾着介绍自己,竟然忘了问你的名字。”
“我……我是星序愿。”
“这样啊,记住了。那么继续我们昨天的话题……”一织兴致勃勃地跟愿谈论了起来,“我呢,是在两周前被赐予能力的。一个橙色头发的少女给了我这双神奇的翅膀……”
“不是粉红色头发的吗?”愿回忆起樱峰珠枝的样子,打断了一织的话。
一织也很惊讶:“你是……说真的?啊,那个女孩居然还有不同的形态吗?还是说,会赐予我们能力的人不止一个呢?嗯,这是个重要的情报。不过,在那之前,我还要先跟那个跟我同班的神少女,也是我的朋友打一下电话,看她来没来。”
愿低下头沉思了良久,慢吞吞地说:“叶月同学,所以她到底是谁啊……”
然而,当愿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发现,一织已经跑到别处热情地跟同班新认识的同学打招呼。似乎这个时候打扰她们也不好,自己也没有主动开口的勇气,不知如何是好。大概得等之后见到一织再说吧,万一之后下了课没找到她……也随缘吧。
不久后,终于迎来了开门的时刻,被挤在门口的人群蜂拥而至。愿并不喜欢这种你推我搡的现象。
到了班级,所有人都开始上自习——这是松本老师的规定。之后便是平常的上课。在下课后,愿对霖羽说:“昨天你回家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呢?比如明明路是走对的,看见的却是不同的街道……还看见了黑色的怪物……什么的?”
霖羽有些疑惑地看了愿一会儿,说:“没有啊,我回家路上很顺利呢。……莫非,愿你遇到了?”
愿看看窗外,说:“是,昨天差点被袭击,是三班一个人救了我的。据说只有像我们这样被赋予了能力的人会遇到这种事。另外我们也去三班认识一下两个拥有能力的人吧,一个叫天使,昨天就是她救了我呢!”
“天使?”霖羽提起了兴趣,“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走,我们去看看!”
愿和霖羽在三班门口遇见了一织,在一织旁边是另一个少女。一织看见了愿,马上就兴奋起来:“荔枝哈密瓜!愿,我旁边这位就是我说的跟我同班的那个,名字是多铎咲朵。”
霖羽也向一织和咲朵自我介绍:“我是律岚霖羽,是愿的朋友,也是拥有超能力的人。很高兴认识你们呀!”
但是在一织旁边的咲朵却捂起了脸,小声对一织说:“一织,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么多生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啊!”
一织看着咲朵的窘状,说:“但是只有两个人啊,不算多吧?”
“那个……多铎同学,你没事吧?”愿关心地问。
“咲朵啊……我们从小在一起玩,她就是这样一个很少与人交流的孩子呢……”一织对愿和霖羽说着。愿觉得咲朵和自己很像,从前自己就是不敢与别人谈话,所以总是被无视。不过自己现在正在努力克服这个毛病,努力让自己勇敢一些。
“叶月同学,你可以跟我们详细介绍一下影间吗?律岚同学她没有遇到,跟她讲讲吧。”愿说。
一织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荔枝哈密瓜!交给我吧!”于是,一织向霖羽讲述了影间和影形,霖羽也在认真地听着。
“一织织!咲朵朵!你们在谈论什么呀?”突然一个紫色双马尾的女孩子向他们跳过来。
“咲朵朵……?是说我吗?”咲朵看向了她,慢吞吞地问。
“哎,怎么了,荼奈乃?”一织看着荼奈乃就这样一跳一跳地向自己靠近。而荼奈乃则充满了好奇:“有什么好玩的话题吗?”
“没什么,只是和别的班的人打个招呼。”一织敷衍了过去。而愿和霖羽却认真地向荼奈乃自我介绍。
“这样啊,那我可以叫你们愿愿和霖羽羽吗?”
“当然可以啊。那你是不是也该自我介绍一下呢?”霖羽回答。
面前这个名叫荼奈乃的少女眼中充满了好奇。但是,仔细看的话,会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该说是空洞无神吗?但给人的感觉却不完全是那样。
“我的名字是紫藤荼奈乃,是三班的学生。昨天和一织织还有咲朵朵已经认识过了,但是能认识新的人,果然还是很开心呢。请问,你们是朋友吗?”
“大概……马上就会是了哦。”一织很自然地向荼奈乃露出了微笑,“我们会成为朋友。荼奈乃,你也要加入我们吗?”
“是这样吗?”荼奈乃兴奋了起来,去握一织的手,“这样我们五个就是朋友了吧?”
“是啊,能交朋友,我也很高兴。”愿很感兴趣地看着荼奈乃,并没在意她的异样。她只记得,每个人都互相凝视,在静默中幸福着。
眼前的景象被切断,视线模糊不清。当眼前再一次清晰起来的时候,星序愿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未知的大厅里。然而,在大厅里看见的人却令她大吃一惊。
“霖、霖羽?你怎么在这里?”愿这么说着,突然注意到了眼前的樱峰珠枝。那头粉色的卷发让愿想到了樱花。从魔法阵中传送到这里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还要遇见穿得这么奇怪的人,愿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欢迎你啊,新的神少女。虽说刚刚才介绍过一遍自己,不过还得向你介绍一遍啊。那你听好了,我的名字是樱峰珠枝,我能带给人们异能力。在此之前,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珠枝虽然这么说,但从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并不是那么感兴趣。
异能力……?对愿来说,这样的东西,应该只是出现在小说或者漫画中的,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会在现实中出现。但是,自己所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双眼睛可以作证。虽然心中还有疑惑,但是愿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星序愿。”
“嗯,我记住了。”珠枝将一个光点放在愿的手中,在那光点渐渐消失之后,她解释说:“这就算解放了你的神力。你的那位朋友,刚才也得到了她的神力。她能够制造极光,而你的能力就是发出光点和治愈伤口。我建议你现在尝试一下。”
愿和霖羽看着彼此。在这沉默的时刻,谁都没有办法消除疑惑。但是愿没有质疑别人的勇气,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最终是霖羽先开的口:“愿,加油。”
珠枝露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只不过霖羽和愿根本没往她的方向看。她对愿说:“试着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星序愿。努力将光点召唤出来。”
在照着珠枝说的做的时候,愿心里的满是不安,害怕出现什么情况。也是在那个时候,珠枝说的成真了——在自己身边,白色的光点徐徐上升着,像夜里的萤火虫。
毫无疑问,这已经想让愿和霖羽都惊讶不已。珠枝依然站在那里,笑容却不知何时消失了。看样子,它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可信。
“但是,我还是不相信……这究竟是什么原理?真的不是灯光的效果吗?”愿无法消除心中的疑惑。
“如果这只是灯光的话,刚才你们传送到这里又怎么解释呢?”见愿没有办法回答,珠枝继续说,“也许对你们来说有点难以理解,所以就把这个当成魔法吧,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于是,那一天,两名普通的高中新生——律岚霖羽,星序愿,得到了珠枝赠与的能力。在那之后,珠枝将两人送回了她们的世界。
但是,作为普通人的她们无法理解——譬如这种力量的来源,是否会有副作用之类。因为不确定性,愿和霖羽都没有使用能力。几乎整个下午,愿都无法集中,想的是那件事。珠枝的面容总是在她脑中浮现。
在放学后,愿与霖羽决定了——暂时不要使用这种能力。手上没有任何情报的她们,是商讨不出结果的。无视得到的能力,过着正常的生活也不错呢。
黄昏的时候,两人告别了。为了让自己轻松一点,愿回忆着自己与霖羽的相遇,在她眼中获得这样的朋友就如同瑰宝一般。愿向着夕阳的方向走去,金色的光洒在她米黄色的头发上。
因为这所学院她以前在路上有经过,所以愿很熟悉。但是,异样出现了——不知为何,在一个转角,看到的是陌生的街道。是走错了路了吗?不对,不应该……正在诧异的时候,愿往原来的方向看去——现在本该是黄昏,但是那边的方向,看起来就跟临近夜晚一样。
不对劲。发现了这件事的愿,开始不自禁地颤抖。从地面中,一条黑色的物体向愿接近。突然,那黑色的物体从地面中跳起,一开始形体模糊不清,渐渐地变成了狰狞笑着的面具。愿本能地尖叫了一声,转身逃去。
这时,一些彩色的光片从愿的头顶划过,将黑色的面具击成碎片。愿看见,自己面前站立着一位少女——酒红色的头发引起了她的注意。更引起愿注意的是,她背后散发着红光的小翅膀。
“这……这是……”愿看着她,惊讶地出不了声。
少女将翅膀收起。与此同时,愿身后的黑暗开始消散,空间也开始扭曲起来。等完全恢复的时候,两人正站在刚才的转角上。
“危险已经解除了。没事吧?”少女问。愿心中有太多疑问,一时说不出一句话。
“你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看样子我们需要认识一下。我是叶月一织。”
“天使?”
“虽然和‘天使’同音,不过是‘一织’。”一织在愿的手掌写下自己的名字。
看着愿疑惑的脸,一织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当时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你是遇到穿着奇怪服装的少女,然后被赋予能力了是吧?”
愿点点头:“但是,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也跟我一样?”
“是啊。虽然获得了能力,但是也会被卷入这些奇奇怪怪的空间。我跟你介绍一下吧,这个空间是某个和我们一样拥有这种不可思议力量的人创造出来的,她将这个空间称为‘影间’,而里面的怪物则称为‘影形’。不过我至今也没见过那个人,就连这个情报也是听别人说的。只要击败这个空间的主人,影间就再也不会出现,但我从来没见过那人。”
“这……难道我被缠上身了吗?”愿的语气很不安,“我的能力是治愈,打不过影形怎么办……”
“我遇到的大部分影形都比较弱,你应该也没问题。记住,一定要攻击影形。”一织看了看天色,“今天太晚了,明天向你介绍一些其他被赋予能力的人吧,集体行动能让人安心点。”说完,一织向着与愿要去的公交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主要的场所都参观过了,别的地方因为看或不看都无所谓所以就跳过了。看样子是个设施很完好的学校,许多场所都是初中里没有的。据说学校花了一大笔资金建设,看来是真的。
还有一件令星序愿在意的事,就是偶像迷迭香。她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
一片安静。
愿想起来了。以前她在看手机的时候被推送过一个视频,里面是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配着音乐跳舞,视频人气还挺高的。视频里的女孩,貌似就叫迷迭香。只不过那时候,迷迭香还是短发。见到本人,愿实在是有些激动。
回到教室后,松本老师对这件事作出了说明:“偶像迷迭香来到了我们学校,我知道大家很关注这件事。但是大家应该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每天的学习和学校活动上,不要狂热地在偶像身边围来围去,会给她带来困扰的。”
松本老师说明了一些附加的事项,不过这些都是按照常识就能知道的。之后便开始了第一节正式的课程。
“愿!你觉得高中的课程怎么样?”下课的时候,律岚霖羽兴冲冲地跑过来。
“还好,这些还能听懂,要是一直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就好了。”愿笑了笑。
第一天的上午还算是顺利。吃过学校的第一顿午饭后,愿还算满意。明明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生活,愿却觉得有些开心,或许是自己终于被人注意到的缘故吧——霖羽似乎很好相处。比起以前那种就像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的感觉,这样真的已经很好了。
“愿,我很喜欢这所学校!我呢,打算在午休的时候去学校里走走,愿要跟我一起去吗?”霖羽微笑着,向愿发出了邀请。
只不过,愿可能是过去被无视习惯了,回答:“我就不用了,律岚同学回来后给我口述就可以了。”
为什么呢?明明希望跟她一起逛逛校园的,却习惯性地隐藏了自己的愿望。愿是个内向的人,她一直都觉得外向是一种能力。像律岚同学这样开朗的人,很快就会交到很多朋友吧。那自己呢?不过,至少现在还有人会注意到自己,这还不是最差的情况啊。
霖羽已经跑出了食堂,一切都是新的,她一直都相信在一个新的地方能发现意外的惊喜。许多人漫步在校园的路上,有同年级的人,也有学姐们。
霖羽注意着周围的建筑和绿化带,却撞到了人。对方是一个黑色头发的女生。霖羽赶紧道歉,对方也没有太在意的样子,只是说了一句:“没关系,走路要注意点啊。”
那位女生也走远了。
霖羽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令她好奇的,是之后在某个无人的角落看见的一只——或许称之为怪物比较合适。头上扎着粉色的双马尾,脸却是绿色的。她的头的形状与人类相似,蓝紫色的身体却像某种哺乳动物。呃,这是什么生物?
那只怪物冲霖羽眨了眨眼睛,然后脚下出现了粉色的魔法阵,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发着光的魔法阵——这是暗示自己去那里吗?出于好奇,霖羽向那个角落走了过去。左脚刚碰到魔法阵的瞬间,眼前的画面突然开始模糊、扭曲,又渐渐地清晰。只不过,眼前看见的并不是刚才的场景,而是一个未知的大厅。
霖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那是什么……?
突然,不知从哪里走过来一位年龄与霖羽相似的少女,与那怪物一样扎着粉色的双马尾:“呀,你好呢,新的「神少女」——虽说现在还不是,不过马上就是了哦。”
“等一下啊,这里是什么地方?”霖羽非常疑惑,焦急地问那位少女。
少女很从容的说:“比起这个,首先得相互认识才对吧。我叫樱峰珠枝。那么,你的名字呢?”
“嗯……虽然不知道目前是什么情况,不过认识你倒挺有趣的。我的名字是律岚霖羽。”
“那么,接下来就给你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珠枝开始随意地走动,“刚才你所看到的那个玩偶,是神少女的神力的效果,而我便是神少女。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解放你的一部分神力。需要我的帮助吗?”
那么神奇的力量,对霖羽来说是莫大的诱惑。霖羽急切地点了点头。
出现了一个光点,霖羽不禁伸出了右手,那个光点在霖羽的手上停下,被霖羽握住。当霖羽再次张开手掌的时候,那个光点已经不见了。
“这样你就算得到能力了。你的力量,是制造极光的力量。”
“制造……极光?据说那是个非常美丽的现象,仅凭我,可以制造吗?”霖羽瞪大了眼睛。
“嗯,必须在室外才能使用,没法给你当场实验了,抱歉啊。那么就说一下这个能力的注意事项吧。”珠枝闭上了眼睛,“你的能力,是制造出极光。但是因为你的力量有限,制造出的极光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果长时间维持极光的话,会很吃苦,这点要注意。”
珠枝在正经地解说着,可霖羽只顾着为新获得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而激动,并没有仔细听。
接着,珠枝说:“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要离开一下。你先待在这里,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珠枝的脚下出现了粉色的魔法阵,将珠枝传送后,魔法阵也消失了。
霖羽看着这个大厅,四周都是墙壁,一个门窗也没有。发着光的,是上面的那盏大吊灯。
此时,愿已经在吃完饭后立刻回到了教室中。很快就要到午自习的时间了啊,本来还打算在霖羽回来后同她聊聊的,但是……
教室外的走廊上突然出现一个粉色的魔法阵,愿注意到了。不过,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周围没有人看见的样子。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看不到,但是自己又不敢去问,怕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这样的话,似乎就只能自己去看看了。
今年的春天和往年一样,也如期来临了。这个时候,寒冷已经消逝,更适合人们生活的温暖来临了。因为是春天,所以各种新的愿望也萌发起来了。
“那,我走了哦。”
向家人告别后,少女走出家门,穿过来往的车辆,在公交站等待。
她的校服是崭新的。很奇怪,在新学期,本该会对未来充满着向往与好奇,内心激动不已,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却格外平淡。就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平淡。
对啊,为什么会如此平淡?大概是因为已经知道自己是不会被注意到了的吧。一直以来都是那么普通,就像氮气一样存在着,即使努力也无法引起周围人的关注……她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悲观,于是摇摇头,看向了前方——光明的太阳照在大路上,前面的路并不算一片黑暗。
在人群中,少女登上了公交。这个时候公交里的人都是上班族还有学生,谁都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一批人匆匆地上了车,然后匆匆地离开,什么都没有留下。愿随着那波人下了车,面前便是自己将要生活三年的高中——昙月子学院。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除了就读一年或两年的老生外,还有不少新生。幸运的是,少女听到了周围一个新生询问一年一班在哪里。
“原来是在那里啊……”少女自言自语。她的声音很小,不用刻意压低也不会让别人听见。
三年级的教室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反倒在三楼。作为新学生的她一开始差点走错路。不过想到两年后可以轻松点进教室也认了,她爬起楼梯上了三楼。这边是一班……
少女习惯性地望了望教室内,也在这时候背后有人突然叫住了她,吓了她一大跳——毕竟自己不太会被别人注意的。
“喂——你也是一班的吗?”蓝色短发的少女向她眨了眨眼睛。对方似乎很高兴,说:“那我们就先认识一下吧。我是律岚霖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星序愿。”也许是因为还没反应过来,愿回答得很慌张。
“这样啊。那我们一起进教室吧,这样比较安心。”
由于霖羽的热情,愿也跟着她走了进去。深呼吸,教室中果然没有熟悉的面孔。但是昙月子作为一所女校,自然全是女生。
愿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霖羽选择了坐在愿后面。班级中的大家一开始都是互不相识的尴尬场面,有些人低头看书、发呆或者跟认识的人说几句,这就算是她们的第一天了。但是有人在看手机,这就说明这个班级环境还是很散漫的。
“愿!你手头上有事吗?”坐在后面的霖羽突然叫住了愿。愿转过身,摇了摇头。霖羽似乎很高兴,对她说:“那我们现在就来认识一下吧,反正是迟早的事。”
作为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愿一开始是惊讶,但后来也有喜悦。毕竟自己从以前就渴望被人们注意到。
“当然可以了,我没什么存在感的,你能这样对我说我很开心啊。”
“哎?愿为什么没有存在感呢?”
对啊,为什么没有存在感呢?米黄色的卷发,紫色的瞳孔,这个样子明明很可爱,却总是被无视,为什么呢?
“这个……我不知道啦。”愿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律岚同学能主动和我谈话,我还是很开心的。”
但是,愿还有害怕的事。她害怕因为没有友谊而被排挤,当然她是不会说出自己的害怕的。或许是因为即使说出,也不会被放在心上。那个不起眼的自己,无法向周围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倾诉自己的忧愁,像个隐形人一样。不过做个隐形人至少还有好处,能够随心所欲地做事。愿习惯哼着自己的小调,习惯自言自语。
愿突然看到周围的同学们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坐端正,便也转回身。
讲台上站着一个高高的,戴着眼镜的女老师。她看着手中的名单,头也不抬的说:“下面开始点名。”
……
“星序愿。”
“到!”为了让人听到,愿特意放大了声音。老师一直没有抬头,念着名单上的名字。
“律岚霖羽。”
“到!”
……
确定了人都到齐后,老师开始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欢迎来到昙月子学院。对于这所学院的具体情况,还需要你们在将来的校园生活中自己了解。而接下来的三年里,我们将会在同一个班级里成长。”
老师拿了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松本优子。
“我的名字是松本优子,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希望能和同学们度过快乐的三年。”
一个非常普通的介绍。这之后按照广播的说法,一年级的新生要在班主任带领下参观校园,了解校园。
松本老师带领一班的同学们站队,到校园的一些地方去参观。首先参观的就是教学楼。一年级在三楼,二年级在二楼,三年级在一楼,顶楼则是教师的办公室。这样的设计还真是罕见,或许设计者有着天邪鬼一样的性格吧。不过愿一想到自己上初三的时候要爬五层楼,倒觉得轻松了不少。
三楼走过一遍后,正要下二楼,人群中却出现了议论声。
“我没看错吧?那个人是……偶像迷迭香?”
“就是迷迭香啊。没想到居然跟我们同校啊。”
“嗯……留了长发,扎成了单马尾,真的是打算正式当偶像了啊。”
“哎?真的?”
“你不关注官网消息的吗?”
愿向人们所指的地方看去,焦点是一个白发橙瞳的少女,几乎整个一年级都在看着她。她应该是偶像吧?名字是迷迭香。确实,和自己不同,她很有偶像气质。不知为何,跟这样的人在同一层楼里学习,愿总觉得压力很大。
松本老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别的班的老师也这么做了,议论声才渐渐消失。接下来一年级的新生们继续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校园。
为了寻找她的身影,我来到了这个城市。为了让她幸福,我作出了不少牺牲——虽然,还是让她严重地受损了。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不该生活在人群中的,可现在的她根本没有能力逃脱这肮脏的地面。但是,好在即使转世后,她还是那么美丽神圣啊……可是为什么,她还是对人类怀有着怜慈之心呢?那是曾经杀死了她的凶器啊。难道说,这一次她也会因此而死吗?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好不容易才再一次见到那熟悉的面孔的,那也是这么久以来支撑着我的信念。没错,这种感情正是——爱。绝对不能让那些充满污秽的东西玷污。
当然了,我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毕竟,迄今为止做出的努力,都是为了她啊。
只要这个计划成功了,她就能恢复往日的光辉,然后引领人们走向理想的社会。为了改变,就必须有毁灭。正是为了神圣的未来,所以才要做好充足的准备,然后将这个虚伪的时代毁灭掉。
你看得见吧?将这些丑恶的人类杀死,也算是为你报了仇吧。然后完美的、顺从的人类便会诞生,我将重新迎来那段幸福的时日。如果在天之灵是存在的,那么你看到我做的这些的话,一定会很欣慰的吧。我是雨,冲走空气中肮脏的灰尘,而你便是最美的晴空。只要按照那时候的步调发展科技,总有一日会研发出复活的技术的,到那时候我们再去相见吧。
冰封的埃尔斯渥兹
如果能有别的选择,卡伏里尔绝对不想带着他的诗人朋友翻过埃尔斯渥兹山脉。在还能走马车的路上,他就看见阿扎利亚紧紧裹着自己那花里胡哨的披袄,里头还穿着棉衣,看上去像只戴了花环的白熊。有雪花从车窗缝里吹进来,诗人呼出一团团白气,沉默着小心翼翼地瞪了那窗户缝一眼。
自出生以来,阿扎利亚从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当时他还不知道,他还有一段积雪的山路要走。
“你很怕冷吗?”颠簸的马车里,卡伏里尔没有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他没有抬头,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也不是……”阿扎利亚略显不安地说,“我本来以为冬宫已经在最冷的地方了,没想到往南边走会更冷。”
“因为我们在爬山。”卡伏里尔啪得一声合上书本,他笑眯眯地望向阿扎利亚,“你是南方人?”
阿扎利亚点点头,他的牙齿直打颤。卡伏里尔忽然想问些有关他的事,却本能地打住了,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必要知道。他正为纠结的时候,阿扎利亚却毫不避讳地说了下去。
“我出生在戴恩城边上,一个靠近“塞壬角”的树洞里,这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是我母亲采草药时把我生下来的,没要任何人帮忙。她给我取了一大串草药的名字,自己都记不住,只能叫我小雅各,我母亲就是这样,不论喜欢什么都一股脑的掺在一起,所以她做饭很难吃。”
“听起来很有意思。”卡伏里尔摸摸下巴,饶有兴趣地应道,“你母亲是位可爱的女士。我们如果一路南下,说不定能去你的故乡看看。”
“是吗?我自从上了大学还没回过家……”阿扎利亚愣了愣,突然又接着问,“这白花花的凉凉的东西,应该就是雪吧?”
“你从没见过雪?”卡伏里尔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从没有,在灰堡也没有见过。”
阿扎利亚哆哆嗦嗦地从大衣里伸出手来,手指接住了一小片雪花,他好奇地凝望着,直到它变成了一小颗水珠。
“哦,它死掉了。”
“噗,”卡伏里尔忍不住笑了,“你可以写一首诗来悼念它。”
一旦开了个头,阿扎利亚便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完全不用担心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卡伏里尔左手托腮,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听他聊酒和酒鬼;海蛎和海港;聊菠萝和菠萝饭……没过多久,车子停在了半山腰的驿站,剩下的路,他们得靠两条腿自己走了。
卡伏里尔率先跳下马车,在没过脚背的积雪里迈着轻快的步子。阿扎利亚跟在他后面,刚一下车就倒吸一口凉气,他踩着卡伏里尔的脚印,小心翼翼地走着。卡伏里尔看看他的哆嗦模样,便招呼副官重新规划了一条路线,从避风的山坳绕路去山那边的驿站。其中有间小木屋,卡伏里尔前几年还去过,他们正好可以在那过夜。
不幸的是,他们还是遇到了这个季节不算罕见的暴风雪。北风吹得比往常还要放肆,却吹不散阴云密布的灰白天空。没过多久,鹅毛般的雪片在旋风中狂舞,毫不留情地刮擦在每个人的脸上。
阿扎利亚的大衣是卡伏里尔的,本就宽大了些,现在冷风夹杂着冰雪止不住地直往里钻。他绝望的小声抱怨了一阵儿,忍不住朝前喊:“我们要走一整天吗,卡伏里尔!”
“是的,你可以跟在我后面。”
“恕我直言,司令官阁下,您没那么胖,半点风雪也挡不住——你看,我的眉毛都结冰了!像是一下子老了五十岁!”
“我可看不清,阿扎利亚。”
卡伏里尔又被诗人逗乐了。一旁的乔尔.乔纳森副官对此深感惊讶。他侍奉埃尔斯米尔公爵有半年了,深知卡伏里尔性情冷漠乖张,就像埃尔斯渥兹多变的恶劣天气,因此,他一直小心翼翼,从不抱怨,也从不说笑。
乔尔想着,偷偷瞥了一眼阿扎利亚,瞥见诗人连打两个喷嚏,抬手把鼻涕抹在卡伏里尔的大衣上,他连忙低下头去,只装作没看见。
“还有多远到小木屋?”卡伏里尔迎风大声问道。
“还有几里路,先生们,我们快到了!”
乔尔喊着,再次扣紧了行礼箱。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几乎齐膝深的积雪中。风雪形成浓浓的灰白色雾气,一团团地在他们身旁翻滚。阿扎利亚浑身都冻僵了,鼻头也冻得像红萝卜,卡伏里尔也没精力再回头了。后来天色越来越暗,已经不完全是暴风雪的缘故了。
“这样得走到什么时候?”阿扎利亚的声音打着颤,大声问道。
“雅各先生,我们就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乔尔恭恭敬敬地说,“很快就到了。”
“放屁,我看根本到不了,我很快就会感冒发烧,弄坏嗓子,然后死在雪地里……”阿扎利亚咕哝着,没好气地搓着冻得发紫的指尖,“我说两位,我们就不能找个地方歇会吗?”
乔尔.乔纳森被诗人肆无忌惮的抱怨吓了一跳,他觉得卡伏里尔肯定就要发火了。看着风雪中的司令官凝望远处,微微眯起的深邃蓝眼睛里分辨不出异样的情绪,乔尔十指纠缠在一起,心中忐忑不安,不停咽着口水。诗人会被卡伏里尔残忍地丢在雪地里等死,乔尔想,卡伏里尔.路.埃尔斯米尔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卡伏里尔突然转过身,大步朝前走去,乔尔.乔纳森顿时为年轻的诗人感到一阵惋惜。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卡伏里尔说道:“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可以在里面过夜。”
“山洞?这地方从来没有——”乔尔惊讶地叫出声来,卡伏里尔冷冷瞥着他,使他立刻就闭了嘴。
“我确实看见了山洞,乔纳森,现在你跟在我后面走吧。”
“是,我的姥爷。”
于是,卡伏里尔走在前面,阿扎利亚和乔纳森副官走在后面。三人走出几十步,眼前真就出现了一个山洞。在灰白的雪雾中,洞口透出一种神秘的深灰色。走进山洞,他们终于不用承受风雪的洗礼了。
“这里真好,我能在这住一辈子……”
阿扎利亚揉揉发红的鼻子,心满意足地找了块光滑洁白的凸起坐了上去,没成想一屁股坐碎了冰面,坐在了一滩刺骨的冰水里。
“女神在上,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诗人的声音重又变得沮丧,“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歇着吧?”
卡伏里尔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没再说什么。他越过休息的诗人和副官朝前走去,抬起煤油灯,照见一个向着斜下方延伸的洞窟。看着手里的火光没有异样,洞里也一阵阵地吹出温暖湿热的风,卡伏里尔不再犹豫,沿着坡道滑了下去。
不甚在意地听着昂贵的裘皮刮擦过大大小小的碎石颗粒,卡伏里尔一脚踏在一块石笋上刹住了身体,他抬起煤油灯照亮眼前的钟乳石,颗颗石笋根根林立,与地面上湿漉漉的石柱一一对应,他好像身处一副白骨的胸腔之中,又像在一片战火焚烧过的灰色的树林。
“您在下面吗,姥爷?”
乔纳森在洞口探出一盏灯瞧了瞧,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卡伏里尔抬起头,冲他比了个手势:“拴好绳子,让阿扎利亚也下来——我很好奇这里头会有什么。”
兴致使然,公爵姥爷有时也会做出冒失的举动,每当这种时候,乔尔.乔纳森都要替自己的主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次也不例外。他立刻照办,将绳子结结实实地绑好,还藏好了绑绳子的岩钉,以便他们能安全返回。
阿扎利亚没去管乔尔在做什么,兴致勃勃就滑了下去。乔尔伸出手想把他捞回来,捞了一把却没捞着,只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因为那套绣有春天花样的披袄是他跟着卡伏里尔在降神节时买的——那个冬天比往常来得要早,卡伏里尔打了场血淋淋的胜仗,堪比屠杀,像是要把先前的悔恨都用蛮族的血冲洗干净了似的。他们来到查尔斯城,逛了逛平民的集市,司令官的脚步罕见得轻快地路过服装店,指着挂在外面那件绣满了春天金黄花朵的披袄,扭头对他的副官笑道:“如果我有个弟弟,一定要他穿上这件给我唱歌。”
乔尔立刻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需要我把它包起来吗,我的姥爷?”
卡伏里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没再说话,径直离开了那里。乔尔心中警铃大作,左思右想,还是把那件他主人绝对不会穿的衣服给包了起来。
那件衣服现在就在阿扎利亚身上,套在夹棉的白色棉衣外头。毛绒绒得像朵大花。
阿扎利亚到了洞底,借着卡伏里尔举起的煤油灯四下打量起这幅陌生的苍白奇景。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到山洞来,在他的家乡,戴恩城边的上就有几个洞,但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这么大,空荡荡的黑暗中摸不到边界,林立的石笋一路朝前眼神,阿扎利亚不禁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道:“看看这里吧,深渊女神……石头就像冰块那样融化了,只是很慢很慢。”
注意到自己的感叹词在石窟内发出空洞的回响,阿扎利亚又低低唱了几句:“我心冰冷,坚如磐石,亦会融化于你的歌声……”
卡伏里尔本想出声制止的,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溶洞回音袅袅,他听得很是享受。
没过多久,一声惊呼打断了诗人的小曲,他一阵手忙脚乱,差点扔了手里的防风灯。卡伏里尔立刻朝那望去,发现诗人面前那块滑溜溜的石头有些不大对头,因为它看上去就像一个人,一个覆盖着水膜,冰冷光滑,朝前竭力伸出双手的人——这不是任何洞窟能够自然形成的形状。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你看,卡伏里尔,前面还有呢!”
诗人的声音在害怕激动和寒冷三重感触中颤抖。他嚷嚷着找乔尔.乔纳森要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煤油灯,脚下一边打着滑,一边以奇迹般的姿势溜冰似地滑倒卡伏里尔的身旁,像那些石头人一样两手朝前指着。
“为什么他们都面朝那边,还伸着手?”阿扎利亚疑惑地嘟囔着,“我觉得他们好像在朝拜什么东西,正排着队往里面走。”
“想知道原因,那就跟着他们。”
卡伏里尔的声音波澜不惊,但嘴角挂着的一抹浅笑表明他也已经来了兴致,乔尔欲言又止,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也有那么一股兴奋劲。这也是他一直跟着卡伏里尔的原因之一。
三人往里走,看见了些雕刻着模糊纹路的石柱,那些花纹一会儿像万马奔腾,一会儿像腾空的巨龙,一会儿又像天边的云彩。他们越往前走,两侧的石柱就越多,脚下踩着的像是石头阶梯,虽然都被雪水腐蚀冻得圆润光滑,却仍能感觉到越来越规整。
最深处也是最宽的一节石头阶梯上,有个石人跪在那了,他的双手仍朝前举着,向上摆成一个大字。
“你看,这明显就是在跪拜什么,”阿扎利亚举起油灯细细观察眼前的石人,他充满兴致,却又不敢说得太大声,“按常理来说石窟的主人也该现身了,再者就是这里封印着恶龙什么的,而这些人正在朝拜它们……”
“阿扎利亚。”
“什么?怎么了,卡伏里尔?”
“阿扎利亚,看看这个。”
司令官的声音压得很低,阿扎利亚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他直起身子,像司令官和副官那样朝前举着煤油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石人和石柱都指向一线天一片漆黑中的一线天,朦胧的一小团橘色灯光下,被灰白冰层厚厚隐藏的建筑废墟凸显了出来,再往上有两团庞然巨物,纠缠在一起的身形融入了冰川,投下一片骇人的阴影。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巨大生物,几乎只在史书插图里出现过的雪山白龙与深海巨鲸,他们的半边身体凭空消失,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把剑,任何一种毁天灭地的魔法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如果有,那也一定只有深渊女神本人才能用得了。王国首屈一指的魔法师,长公主伊莎贝拉冰冻“煎锅”莎德赫尔斯之城,也是用了几张事先准备好的魔法卷轴才创造了那样的奇迹。
“据我所知,黑冢的任何一位隐士都做不到这个,更别提普通的法师……”卡伏里尔喃喃低语,他将油灯举高一点,照见他罕见地圆睁着的蓝色眼睛,“女神在上,该不会真的是……”
“哇哦,哦哦!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应该写首诗——可我又能写什么呢?我不知道这俩玩意背后的故事!”阿扎利亚已经掏出他的小本子,语无伦次地草草写了几笔,就在纸上飞快地画了起来,他画技一般,但也足以记个大概,“或许我可以编个故事,我不知道……真应该让我的导师舒克看看这个!”
乔尔·乔纳森呆立在两人背后,张着嘴举着油灯,一言不发,如果卡伏里尔或者阿扎利亚回过头,或许就能看见他涨红的脸和眼眶里激动的泪水。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确信自己跟对了人。
卡伏里尔最先靠近冰封的绝壁,他脱了手套,将五指贴在凉得钻心的冰面上,确定它是真实的。没有任何预兆,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朝拜者的头转了过来,就像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乔纳森,阿扎利亚,我们该离开了。”
卡伏里尔心中一凛,他退后两步,警惕地观察四周。发现每一尊人形石像的头都转了过来。前头阿扎利亚检查过的高举双手的石人,为了看向他们,竟将脑袋生生转到了背后。
乔尔.乔纳森这才从感动中回过神来,而阿扎利亚此时已将油灯挂在了石人的手上,仍沉浸在激动中画着速写。
“别着急,最后一笔……”
阿扎利亚话音刚落,卡伏里尔已经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抓着他就往回跑,乔尔.乔纳森背着行囊紧随其后,周围的石块互相摩擦发出的嘎吱声愈发明显,一阵寒风从刀割般的冰川狭缝中吹出,夹杂着冰碴的寒风打着旋刮擦在三人身上。
“我的笔!”阿扎利亚的笔被吹风了,他骂了句南方粗话,使劲把本子抱在怀里,然而下一秒冰风暴就挂起了他的棉袍,几乎要将他像只撑开的伞似的吹风出去。好在卡伏里尔紧紧拽着他的胳膊,而乔尔乔纳森此时也挡在了他们身后,好用身体稍微遮挡一下自己的主人。
三个人的脸上都被冰碴挂出了血痕,风暴间歇,阿扎利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卡伏里尔用带着手套的那只手挥拳猛地击中了他脑袋边上的什么东西。那是冰块和石块黏合在一起的冰凌柱,它们飞快地汇聚成形,接连从地面长出,就像头顶的尖锐石柱一样想要将他们洞穿。
“跑!”
卡伏里尔大叫一声,推了一把阿扎利亚的背,阿扎利亚也不敢回头了,尽可能灵巧地跃过那些冰凌和石柱,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狂奔。在他身后的左右两侧,乔尔和卡伏里尔默契地绕着弯迂回前进,好扰乱这些攻击瞄准的位置,而不至于将三人困住。
这明显是某位法师的杰作,而这位法师的魔力堪比深渊女神——刮起冰风暴,平地而起的冰凌和石柱不过是拖延几人逃跑速度的尝试。那些咯吱作响的石人此时已经重新组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座山似的巨石魔像,挥起重拳朝几人袭来。
所幸阿扎利亚跑得够快,他已经到了斜坡底下,把本子揣进裤裆里,两手抓着乔尔.乔纳森固定好的绳子就往上爬,乔尔.乔纳森紧随其后,并不是他不想为自己的主人断后——进攻时冲在最前,撤退时留在最后,这是司令官早就定下的规矩。
阿扎利亚此时已经爬出了狭长的洞口,把乔尔也拉了上来。卡伏里尔这时才堪堪拽住绳子,所幸这陡坡上垂下的钟乳石柱挡住了魔像,使它没法再钻进来,就只能挥起沉重的巨石拳头,一拳一拳打在那些钟乳石柱上。
“好家伙,他太大了,进不来!”阿扎利亚还不忘记开个黄腔嘲讽一下这个大块头,但很快他也发现了不对劲,“糟了!卡伏里尔,快上来!你会被活埋的!”
卡伏里尔已经抓住了绳子,他甩动身体,单靠两条胳膊飞快地向上爬。身后碎石崩塌的声音隆隆作响,碎裂的石壁上,岩钉一个接一个弹了出来,乔尔乔纳森连忙伸手拽住了绳子,阿扎利亚则抱住了他的腰,使出吃奶得劲向后拉。
他们几乎是在石头的暴风雨中将卡伏里尔拉了上来,司令官的额头和脸上带了些擦伤和淤青,由于贴着墙壁爬行,奇迹般的安然无恙,而乔尔乔纳森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开始脱外套,脱到右手时他忍不住呻吟起来——一节白骨戳穿了衬衣翻折出来,正汩汩往外流着鲜血。
“我的天,乔乔,你的手……应该还能再接上的,对吧?”
阿扎利亚捂住了嘴,为自己的失言抱歉地眨了眨眼睛。卡伏里尔回头望了眼已经被碎石掩埋,归于寂静的洞口,轻轻松了口气:“坐下吧,乔纳森,坐下,然后找件东西咬住——阿扎利亚,我记得你说你母亲是采药人?”
“没错,可惜这里没有草药——唉,我真是给吓傻了。我会用绳子扎紧他的上臂,再用火燎一下伤口。”阿扎利亚边说着就已经动手做了起来,他发现乔乔快昏过去了,便卸下他肩头的包裹让他靠在上面,“不过我可不会接骨,卡伏里尔。”
卡伏里尔默不作声,他从背包里翻出了用来搭起铁锅的其中一根铁管,在阿扎利亚惊愕的目光中扭了三扭掰成了两节,尽管那铁管是空心的,阿扎利亚还是被司令官毫不犹豫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的手断了,乔纳森,你得忍着点了。”
咔嚓一声,卡伏里尔将那节骨头掰回了原位,一圈圈用绷带缠住又和那两根钢管固定在了一起。乔尔顿时疼晕了过去,阿扎利亚一面扶着他,一面帮忙拉住绷带的另一端。接骨的那一幕还是使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乔乔会没事的,对吧?”
事后,阿扎利亚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他把本子摊开在地上,望着上面潦草的图画和笔记,就好像做了一场梦。
“我真不敢相信,刚刚我们看到的那些怪物,冰层,魔法和石像,神啊,我真想来口酒喝……”
“包里有酒。”卡伏里尔似乎也松了口气,他脱去厚实的天鹅绒斗篷搭在乔尔身上,抹了一把被汗水濡湿的黑头发。
“给我也来点,阿扎利亚。”
当他们喝完了两瓶私酿酒,预备离开洞穴的时候,暴风雪刚好停了。天空是黎明前的灰绿色,是阿扎利亚成年礼上的织金丝绸外衫的颜色。他们继续往前走,阿扎利亚背着三人的行李,步子比之前更加沉重。卡伏里尔背着乔尔,就像他先前无数次背着自己那样。
走了许久,卡伏里尔正了正乔尔趴在肩上的身子,好使他断掉的手臂平稳搭在自己的背上。他回过头时望着阿扎利亚冻得红扑扑的脸,有些担心,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其实冻得和诗人一样红。
“你看前面,卡伏里尔。”阿扎利亚呼出一团团白花花的水汽,他眯起眼睛,赤金的瞳孔也像蒙上了一层灰绿的薄雾,看起来不在一个焦点上。
“什么?”
“你看前面的天上……”
他们看见了极光。
就像一条绿色的坠着紫罗兰和金黄的透明丝帛,堆叠在天空中,悄然变换着不可思议的色彩。阿扎利亚昂起头看了好久,他的眼里全是那种光,使他想起了常在故乡看到的那副奇景。他昂着头往前走了几步,结果又差点被自己绊倒。他轻轻撞在卡伏里尔身上,乔尔痛得发出一声轻吟。
“抱歉,乔乔。”阿扎利亚仍旧昂着头,嘶哑的声音近乎呢喃。
“把头靠过来,阿扎利亚。”卡伏里尔忽然说。
“什么?”
“你把头再靠过来一点。”
阿扎利亚靠过去,卡伏里尔腾不出手来,只是略微俯身,轻轻舔了一下诗人的额头。阿扎利亚浑身哆嗦了一下,他觉得卡伏里尔舔过的那一小块地方凉凉的,很舒服。
“唉,”卡伏里尔轻轻叹口气,“你发烧了。”
“没事,卡伏里尔,”阿扎利亚笑了一下说,“你看天上的光。”
“那是极光,”卡伏里尔说着,似乎并不觉得有多惊喜,“继续走吧。”
“嗯。”
阿扎利亚一边望着那些天上垂下来的光束,一边漫不经心地跟着卡伏里尔挪着步子。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们只能听见两个人的靴子踩进雪地里的窸窣脆响。直到天边放亮,极光就要消失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山那边的小木屋里。卡伏里尔安顿乔尔的时候,阿扎利亚仍就透过窗子望着外面的光。他烧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却没觉得有多难受,只是有些累了。他望着窗外升起的白色太阳,头靠着木板坐在地上,很快就睡着了。
卡伏里尔也累坏了,他舒服地靠进行囊和木床形成的夹角里,瞥了一眼乔尔垂下来的手,又隔着窗子看向同样靠着窗框的阿扎利亚。他想再摸摸他的额头有没有变得更烫,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很快,他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阳光从卡伏里尔耳边的窗子夹角斜照在他身上,就像一颗被拉长的钻石。他抬起蓝眼睛,看看身边的乔尔,副官仍睡得很沉。他又看看窗框的另一边,才发那里空荡荡的。
“阿扎利亚?”
卡伏里尔站了起来,他扶着窗框,双肩久违的酸痛,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的老朋友。他活动活动脖颈,又轻声喊了诗人一次。
“阿扎利亚,你在吗?”
他突然慌了,如果阿扎利亚半夜解手被狼叼走,那可是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了。卡伏里尔快步走向木门,忽然听见一阵落雪般柔和的歌声,以及轻巧地拨弄琴弦的声音,他便停在了门口,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的微笑没叫任何人瞧见。隔了一会,他听出了音乐的尾声,便推门走了出去,阿扎利亚就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伴随着最后一串音符迈开舞步,甩去了脚尖上的白雪。
“你在唱什么,我的小鸟?”卡伏里尔问道,还是忍不住笑了。
“埃尔斯渥兹,卡伏里尔,”阿扎利亚咧开嘴,笑得露出雪一样的牙齿,“冰封的埃尔斯渥兹。”
就像一场真的车祸
结束了在大学城无聊透顶的访问和漫长的会议,司令官卡伏里尔来到大学城附近的小酒馆,要了最负盛名的槐花麦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往嘴里灌着。
喝了一斤麦酒之后,卡伏里尔的脑袋有些发昏,不过眼睛还算清醒,他托着发红发烫的面颊,抬头望见一个拿着一把发黄的旧鲁特琴,小心翼翼走到酒馆中间的年轻人。 年轻人有一头浅沙色的柔顺头发,就像上好木料被木锯拉出丝来,而头发下面的那双眼睛,就像两颗刚从泥沙里掏出来的金豆。他五官柔和,整张脸干干净净,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我猜他是个大学生!”
“也许,他会唱写哲学家们写得没人听得懂的诗句。”
“我只想安安静静喝酒,拜托他别用他的公鸭嗓子来打扰我!”
“怎么了,小伙子,你要唱歌吗?”人群中有个醉鬼高举起酒杯,兴致高涨,“唱啊!让大伙听听!”
年轻人定了定神,似乎没那么慌张了。他轻轻行了一礼,便波动琴弦,开始唱起来。声音是好听的,但由于他在紧张,最初几个音节有些生硬。有人随着节奏吹气了口哨,有人发出嘘声,有人拍手叫好。一唱到高潮的地方,他就如鱼得水了。
“好!”卡伏里尔跟着人群一起欢呼雀跃。卡伏里尔是一个喜欢音乐的人,尤其喜欢有故事的诗歌。年轻人的演绎非常棒,唱功也非常好,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一直坐在这里听下去。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卡伏里尔问道。
"不知道,是他自己写的吧,嗨,阁下,他要唱下一首了。”
卡伏里尔这才注意到自己旁边的矮人学者,考究的大衣外套敞开穿着,留着大胡子。他喝酒时胡子不可避免地粘上了黄色的水珠。
“灰堡很少聘请矮人教授。”卡伏里尔带着醉意尽量有礼貌地说,“我该怎么称呼您,胡子先生?”
“哈哈!”胡子教授没有生气,反而开怀大笑,“真是令人愉快的一天不是吗?愉快的人们,愉快的麦酒和愉快的年轻诗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来自军官的访问。”
“哦?怎么说?”卡伏里尔撇撇嘴,并不是很在意。他的注意力全在歌上,年轻人的声音清脆嘹亮婉转低柔,简直千变万化。
“要我说,大学就不该跟帝国军扯上任何关系。”矮人继续滔滔不绝,“这种形式上的合作,只会影响学者们钻研学术,打搅他们平静的生活。知识是伟大的,而战争总是会焚烧知识。”
矮人说完,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够得上哲学真理的话,于是停下来回味了片刻。卡伏里尔听着年轻人唱的下一首轻快小调,只把矮人的声音当做不存在。
“真希望帝国的总司令能听见我的话,”矮人说着,嗤笑一声,又喝了一大口酒,“我听说他今天也来了,不过我没接受他们的邀请,他们——我是说那些为帝国军服务的教授,那些所谓的“咨询师”,他们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比起人,他们更像狗……”
“您说真的?”卡伏里尔爱搭不理地回了一句,注意力仍在歌手身上。接下来的这首是一首递进式的长诗,歌手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仍然气势如虹,听得叫他心潮澎湃。
这首歌一唱完,年轻人抱着鲁特琴的手垂了下去,他显然有些累了,胸脯伴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脸上挂了些晶莹的汗珠。他深深行了一个谢幕礼,背对着观众们爬到吧台边的椅子上坐下。卡伏里尔只能看见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的小马甲。
“我当然是说真的,您知道,我本就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也很少说别人的坏话,除非我喝了酒……”矮人说着,打了个酒嗝,舌头有些卷了。卡伏里尔没有看他,他看着年轻人拿着坠着羽毛的帽子一路要钱,来不及从他的桌边路过,就要从酒馆里溜出去了。
“当然,我也经常喝酒……”矮人还在往下说,“但我还是要说,比起那些咨询师,故意来骚扰我们的帝国军司令官才是不折不扣的混蛋!就像一个地痞流氓对良家妇女穷追不舍,百般骚扰,这简直就是,简直就是——”
“恕我失陪。”
卡伏里尔站起身,也大步朝酒馆外走去。他拉了拉外套,露出属于帝国总司令独一无二的金色肩章。矮人教授一抬眼,两腿一蹬,吓得直接从椅子上翻倒过去了。
卡伏里尔追出酒馆,他的马车就停在路边。而那个年轻人就快要走到路中间了。卡伏里尔立刻跳上马车,他拉开小窗,对车夫说话时嘴里带着一股浓浓的麦酒味。
“你看到那个年轻人了吗?”卡伏里尔飞快地说道,“就是背着鲁特琴的那个,快给我的特洛伊抽上一鞭子,让它擦着他跑过去,最好擦伤他,让他摔倒……”
“先生,您确定——是让我撞那个人?”马车夫瞪圆了眼睛问。
“是的!搞快点!”卡伏里尔压低了声音喊道,“如果后面几天他没法自愿呆在冬宫为我唱歌,你就不用再当我的马车夫了!”
马车夫一听也急了,挥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黑马失控了似的撞向路人,眼看就要撞在年轻诗人的身上了,马车夫又猛地一拉缰绳,年轻人吓得跌坐在地上,只见黑马高抬起两只铁蹄子,然后猛地朝他砸了下来。
一声巨响后,卡伏里尔看着眼前的惨状,酒一下子全醒了。糟了,他想,看来这位可怜的诗人至少要在冬宫白吃白住半年以上。他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断了三根肋骨。卡伏里尔内疚极了,但他还是解雇了那个车夫,并给了他不少的封口费。
卡伏里尔永远忘不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的黑马踏在可怜的诗人身上的情景。他当场昏厥,躺在被压碎的鲁特琴上面,胸腔凹陷进去,嘴角挂着鲜血。每每想到那张苍白的脸,卡伏里尔都感到一阵眩晕。那时,他不知道有多感谢他已故的父亲大人,感谢父亲逼着他学的治疗术时抽打他的实木手杖。
总而言之,诗人捡回了一条命,但他第一次从大床上的一团天鹅绒中苏醒过来时,念出自己的名字差点要了他的命。卡伏里尔耐心地听他花了十多分钟说出自己的名字,将自己绣了名字的金丝手帕津了冷水,敷在他汗津津的额头上。
“你应该给自己起一个朗朗上口的艺名,阿扎利亚怎么样,”卡伏里尔无奈地笑了笑,“我可以这么叫你吗,阿扎利亚?”
“咳,我很荣幸……”
“你不用这么拘谨,诗人先生,”卡伏里尔在床边坐下,翘着脚说,“你看,我并不是他们口中古板的怪人。”
“但是……”年轻人笑得牵动了伤口,他捂着胸口,缓了一会才继续说下去,“您是帝国军总司令……”
“如果非要听你这样的诗人和我打官腔,那我宁愿立马辞掉这个职位。”
当时的诗人被司令官的随性吓了一跳,但是后来,他发现司令官从来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好在他也乐于做一棵墙头草,并且对自己见风使舵的能力很有自信。
“其实我只在灰堡附近的酒馆表演过几次,”诗人笑得眯起了眼睛,“您说……起艺名会不会早了点?”
“去掉敬语……”
司令官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希望小伙子像别人那样对待他。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望向堆在窗外一片氤氲下的紫罗兰色,他看见他露出了微笑。
“杜鹃花……很适合你。”
“会不会太招摇了?”
“你不喜欢招摇?”
“哈哈,当然……我当然喜欢!”
诗人忍不住哈哈笑了一阵,他清清嗓子,故意夸张地耸耸肩:“你是司令官,我听你的。”
从此他便再没有一本正经地对卡伏里尔说过敬语,并且常称呼自己为阿扎利亚。等到他的伤势好转些,能轻轻哼上一两首民谣的时候,他会主动要求拿起不太费力的六弦琴或者鲁特琴,为卡伏里尔唱一小会。
事情通常是这样发生的,在风和日丽的下午,卡伏里尔不用工作,来到阿扎利亚的房间里,阿扎利亚也恰好醒着。他会望着窗外的杜鹃花,笑着开口说,“你好啊,我唯一的听众”或者,“你愿意花多少买我这首歌”,再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在卡伏里尔来之前就开始演奏,一直唱歌,直到他觉得伤口疼了才停下来。
一个雾蒙蒙的早餐,阿扎利亚感觉好多了。他吃完了所有早饭,还多喝了一杯牛奶。但是女仆没来收盘子,他摇铃也没人应,于是,阿扎利亚下床了。这是他除了上厕所三个月来第一次双脚着地,他感觉拖鞋里软乎乎的,走起路来有些奇妙,然后他端起了镶金镀银的早餐托盘,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阿扎利亚并不知道厨房在哪,但他也不是没有去过大宅,很快,他发现了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暗门,那便是仆人常走的捷径了。
他顺着阴暗狭窄的楼梯一直走下去,穿过仆人餐厅就到了厨房。他将价值不菲的托盘放在桌上,忽然听见风吹来了一阵马蹄声。
厨房水池上的小窗没关。阿扎利亚便抬头望去,他刚好能看见冬宫正门外的一半景色。他看见所有的仆人排成一排,卡伏里尔穿着盔甲穿过他们——正是他曾在挂画和传单上看见的那种轻便盔甲,漆黑的长袍一直垂在地上。他没有坐马车,而是骑上那匹踏断他三根肋骨的黑马,像总司令那样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他没有道别。阿扎利亚感到心绪不宁。他没换衣服,在仆人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想了一会竟睡着了。仆人们在大宅里找了他三个小时,最后,一个偷跑下来的厨房女仆发现了他,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雅各先生,您作为姥爷的客人,不该来仆人休息室的。”老管家面无表情地说,老先生已经四十岁了,背挺得笔直。他叫伊森.莫瑞,据说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冬宫做男仆了。
“我作为司令官姥爷的客人,他应该和我道别的。”阿扎利亚说。
“请您不要责怪姥爷,他有急事需要去帝都处理。”
“我没有责怪他,”阿扎利亚有些懊恼地说,他低头想了一会才又说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雅各先生。”
“那他去做什么呢?”
“打仗,雅各先生。”
“那他应该跟我道别的!”阿扎利亚更加懊恼地喊了起来,他又觉得肋下开始疼了,但是只有一小会,管家看不出来。
“姥爷从不和任何人道别,雅各先生。”
阿扎利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等他缓过神来时,医生已经来过了。伊森在房间的角落里,壁炉已经点燃了,烤得整间房间暖融融的。
“为什么卡伏里尔从不和人道别?”阿扎利亚近乎自言自语地问。
“我不能说。”管家伊森说。
“该死……我对他的了解真的太少了,”阿扎利亚继续说着,“我们应该已经是朋友了才对,他对我非常好,像长我几岁的兄长。我没在这里看见他别的家人……他应该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我可以在他的家庭聚会上表演——伊森,这里住着卡伏里尔别的家人吗?”
伊森说:“我不能说。”
“好吧,不论如何,卡伏里尔真的很喜欢音乐,也了解音乐,他喜欢听我唱歌,他是我最好的听众……”阿扎利亚近乎喃喃自语地问,“但是,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音乐呢?”
伊森回答:“我不能说。”
“真够神奇的,对吧?卡伏里尔.路.埃尔斯米尔,赫赫有名的总司令官——伊森,我听说你为埃尔斯米尔家族工作很久了,嗨,你知道卡伏里尔小时候是什么样吗?他一直都是这样……这样,这样不拘小节吗?”
伊森还是回答:“我不能说。”
“那你还能说什么,莫瑞先生?”阿扎利亚没好气地瞥着角落里的老人。
“晚餐好了,雅各先生。”
伊森走过来,似乎想为诗人摆上小桌。阿扎利亚拒绝了,他挡开管家的手,掀开被子,把脚伸进了软乎乎的拖鞋里。
“我已经好了,我再也不要躺着吃饭了!”
“医生不这么认为……”
“去你妈的!”
阿扎利亚冲伊森大发脾气,但吃完晚餐他就后悔了。他站起来,走到站在壁炉旁的伊森面前,邀请他坐下。
伊森说:“我不能坐。”
“嗨,伊森,刚才真对不起,您坐下听我说,好吗?”阿扎利亚哀求着握住老人布满褶子的双手,“我是因为卡伏里尔没跟我道别才生气的,当然,也因为您什么都不说……不过,我不该乱发脾气,真的,真对不起,您能原谅我吗?”
伊森不说话了,阿扎利亚就只能一个人喋喋不休,就像在演一场自编自导的独角戏。
“我知道,您肯定会想,哦,小埃尔斯米尔先生带了个蹩脚的诗人朋友,病怏怏的不会用刀叉,不懂规矩,整天问个不停,您肯定嫌弃我是个平民,”阿扎利亚一边说一边在窗前来回踱步,“其实我不是平民,我表叔的表舅有个外祖父的儿子是兰德家族的公爵,好吧,我不经常说谎,也没有要攀比的意思,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我可以和您说说话吗,伊森?”
伊森站在角落里,还是说:“我不能说。”
阿扎利亚终于闭了嘴,他白了伊森一眼,就转身上楼睡觉去了。
第二天,阿扎利亚拿出卡伏里尔给他的鲁特琴,对着伊森唱歌。伊森说,早餐好了,雅各先生,阿扎利亚说,啊,那早餐盘,披着晨曦。伊森说,午餐好了,雅各先生,阿扎利亚说,火红的阳光中,我的烤鸡。伊森说,晚餐好了,雅各先生,阿扎利亚说,夏日黄昏,谁点亮了,花园的灯,他又来了,我的树荫……
这样的对话持续到第二天早上,阿扎利亚的睡袍里没有穿任何东西,他在晨曦照亮的大厅里跳舞。后来,伊森看见阿扎利亚就立刻躲开,男仆们都有各自的尊严,也不愿意伺候诗人。他们开了一次仆人会议,只得允许一个来自南方的年轻女仆侍候阿扎利亚。
于是,年轻的诗人在卧室里唱,在餐厅里唱,在书房里唱。唱不动了就练练琴,他对着女仆们唱歌,弹琴说爱。
在卡伏里尔离开后大概一周左右,有天晚上,老管家伊森拿着烛台穿过仆人休息室,结果在酒窖里正撞见阿扎利亚推着那个女仆,把她压在了一只酒桶上。女仆喘息的间隙咯咯笑着,他们压得酒桶吱呀作响,酒浸湿了木桶的缝隙。女仆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看见老管家伊森站在那里像座漆黑的铜像,便发出一声尖叫。
“哦,我不知道这个点你还醒着,伊森。”阿扎利亚喘息着说,他敞着衣领,露出苍白瘦削的胸脯,露着那道细长的新疤痕,裤子堆在脚踝上,毫不避讳地望着管家的眼睛。
“麻烦你关一下酒窖的门好吗,如果酒窖有门的话?”
接着,他继续对女仆做起了那件事,伊森仍旧站在酒窖门口愣了数十秒,他没说一句话,回到自己的管家休息室,拿出准备为阿扎利亚滤的红葡萄酒,不管不顾地拿着酒瓶子就喝,一边喝一边咳嗽一边哭,直到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早上五点,老管家伊森比平时稍稍醒来晚了些,他的制服被红酒弄湿了,就换了一套。当他走到仆人休息室时,他看见阿扎利亚坐在长木桌上,仆人们围着他散乱地坐着吃早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杯子里都有啤酒,阿扎利亚拨弄琴弦唱着小调,就像在酒馆里那样。
“你们在干什么?!”伊森脸涨的通红,浑身发起抖来。
“莫瑞先生,阿扎利亚说他想为我们的姥爷写首歌,庆祝他凯旋归来。”
“什么?”伊森颤抖得更厉害了,“姥爷要回来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信在这里,已经拆开过了,”男仆的眼睛依旧看着阿扎利亚,“您自己看吧,莫瑞先生。”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老伊森几乎歇斯底里了,他拿起来那个信封,咆哮道,“这个信封,上面沾着啤酒……这是姥爷亲手写的,你们却让它沾上了啤酒……”
“请您小声点,莫瑞先生。”女仆对着老管家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阿扎利亚出生在南方,您知道吗,莫瑞先生,南方有种清澈的麦酒,叫“生命之泉”,只有喝一口就可能没命。”
“事实上我见过有人喝了一杯那种酒,嘴里就突然涌出汩汩鲜血。”阿扎利亚继续说道,周围的仆人们配合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管家医生没有再理睬他们,而是拿着那封沾了啤酒的信,离开了那个地狱般的仆人休息室。
战事到达尾声时,卡伏里尔提前写了封信寄回冬宫,告诉伊森准备安排他回来的一切事宜。他期待一次长途旅行,还要回来为皇宫的宴会做准备,如果阿扎利亚完全康复了,他会带他一起去皇宫。他将会在路上的酒馆里表演,也会在皇宫里表演。
阿扎利亚觉得受宠若惊,然后是欣喜若狂。他想在冬宫的宴会大厅举办那种乡村舞会,邀请他在这里见过的所有人,包括女仆男仆,邮递员,挤奶工,农夫,甚至伊森。他要把地下室里的长桌长椅全摆在大厅里昂贵的鄱西尼亚地毯上,还要铺上毛皮,挂上花束般松枝,把灯都关了,只点燃壁炉,所有人都要学狐步舞,一起唱他写的新歌。
卡伏里尔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回到冬宫,只有老管家伊森一个人站在门口迎接他,他感到奇怪,于是随口问了一句:“其他人都放假了吗?”
他忽然注意到伊森脸色铁青,于是故作轻松地笑了,问他:“怎么了,伊森?你生病了吗?”
“我没有生病,姥爷,生病的不是我,是雅各先生……不,他没有生病,他是病原体!是散播病毒的人!他感染了整个冬宫!”
“什么?阿扎利亚病了?这不是得伤寒的季节啊?”卡伏里尔皱着眉头就要往房间里走,但是伊森立刻又喊住了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姥爷!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您不能进去!”伊森脸色苍白,浑身发起抖来。
“到底怎么了,伊森?”卡伏里尔有些不耐烦了,“为什么我不能进我的房子?”
“因为雅各先生!一切都是因为雅各先生!”伊森终于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我的姥爷,他把客厅布置成了看起来像村子里农夫们去的破酒馆!他把脏桌子和凳子直接放在您的地毯上!他还採了很多野草做成丑陋的花束!他把垃圾堆在您的金架子上!他——”
“你在说什么,伊森?”卡伏里尔疑惑地皱着眉头,“我不是很明白,我觉得我应该进去看看。”
“不!请您不要——”
伊森发出一声惨兮兮的悲鸣,而卡伏里尔已经推门而入,音乐声流水般地涌出。他看见阿扎利亚坐在他母亲的那张古钢琴后面,被壁炉唯一的火光照得通红,仆人和农民们拉着老旧的风琴,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弹着鲁特琴,挤奶的妇人和神父在伴舞——这是一场为他举办的乡村音乐会。
“他们一定排练过。”卡伏里尔喃喃自语道。
“不止一次,我的姥爷,就在您的书房里!”伊森的声音也颤抖起来,“这是我的过失,姥爷,现在请允许我提出辞呈……”
“得了吧,伊森,”卡伏里尔噗嗤一声笑了,“你和我跳一支舞,这事就算结了。”
“七月二十八日,晴。”
时年十岁露头的小学生,头发梳成两股。
空调温度被家长硬控在节能且健康的二十六度,茶杯里白水泡着切片的柠檬。
女孩桌上铅笔橡皮胡乱摆放着,练习册是摊开的, A4开的大簿本上,印刷字与各色走珠笔的字迹密密麻麻。
习题册上躺着一本比巴掌长不了多少的日记本,硬皮的横格本,纸质是当代学生最钟爱的国誉款,柔软坚韧不洇墨,柔黄无漂白,健康少荧光。
但日记本上却没有字。
女孩小嘴撅得高高的,捏起支自动铅笔就往嘴上搁,铅笔无力挣脱来自人为的束缚,只得随着它的主人左摇右晃。脑袋歪向风扇,铅笔的橡皮端便对准旁边空调的出风口,再将头挪向空调,笔尖又直直对准开了二档嘎吱乱叫的经年老风扇。
女孩家的窗帘常年处于关闭状态,今天也是如此。盛夏阳光灿烂,但太过强烈的热量是会灼烧人的,女孩无法忍受外界星球自亿万光年外传递来的灼烧,她家里人也不喜欢,所以每每到了夏天,她便会拉上窗帘,阻挡阳光侵入她的阴凉小屋。
“好想...喝点冰的。”女孩心想。
“反正法定监护人已经出去了,虽然也不知道放假了她还在忙什么...”
“至少现在我可以趁她不注意把冰箱里的气泡水喝掉,”她趴在书桌上,眼珠滴溜溜地转,架在嘴巴上的铅笔也掉了,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谁让她前两天散步回来多喝了我的那一瓶,不管了,今天就是报仇的时候,让你又去学校开会,你倒霉的日子终于要来了。”
想罢,女孩伸手拍向满是作业簿本的书桌,从板凳上跳跃起身,拍了拍连衣裙,开门一路溜到冰箱前。
想罢,女孩伸手拍向满是作业簿本的书桌,从板凳上跳跃起身,拍了拍连衣裙,开门一路溜到冰箱前。
刚打开的冰箱,盛放食物的方格内,暖黄色的灯光自内向外亮起,逸散的白雾吹在女孩脸上,沁人的凉意像是加在饮料里的薄荷,在女孩平淡的心中平添了一丝新鲜且轻松的凉意。
冰箱里气泡水还有很多瓶,简单扫视了眼柜子里的汽水瓶,女孩发觉气泡水的数量不减反增。
昨天冰箱里可只剩寥寥五瓶了,今天...或许突然间多了两瓶?
不管了,现在冰箱里肯定只剩六瓶了。女孩抿着嘴巴摇摇头,拿走一瓶葡萄味气泡水后便伸手将冰箱门带上,一边柠瓶盖心里暗暗寻思着多出来的饮料是不是她的错觉。
拧开的汽水,饮料里气泡仍为消净。握着瓶子女孩缓缓将淡紫色的液体倒入玻璃杯中,趴在桌子上,盯着杯中不断上涌的气泡,闭上眼听了会儿气泡分解那噼里啪啦的响声。
像是简易版的鞭炮。不用火,特安全。
炎炎夏日在家度过,才是最适合。
女孩睁开眼,手摸向笔记本,纸张仍旧光秃秃的,触感在空调的作用下变得更加冰凉。但是比不过半夜睡觉被热醒不自觉靠上去的墙壁,那是沙漠中的泉,是寒冬中的炭,是困境中闪烁着光芒的救赎。
女孩轻轻地用鼻子小声哼着气,手又慢慢往下挪,拿到了那根被她顶在嘴巴上的铅笔。
刚到新家那几年,由于不太适应学校的新环境,女孩做作业总是磨蹭到很晚。
因为她总是不好好做作业,闲着没事就喜欢玩手中的文具,尤其是自动铅笔。
自动铅笔她六年间她换过好几根,手中这根估计已经是第十六代了。小学毕业前同学和她讲过某个断头国王的笑话,恰巧这是她收到的第十六根铅笔,所以为纪念这从地狱里来的笑话,女孩还贴心地给铅笔起了那国王的名字。
铅笔的笔帽,被女孩拿掉了。这样才更像断头的国王,这才是真的得人如其名。
她拿来路易十六,拿来本子,按着断了脑袋国王鲜血淋漓的脖颈,在空白的横格上胡乱写画着。笔记本上,是“七月二十八日,晴”,但日记接下来的内容却没了下文。
断头的路易十六在桌面上一路腾挪翻滚,结局是被女孩扔到了台灯边。
女孩抓着额前稀碎的刘海,“哈”,她张开嘴,失望地叹气。
“啊,怪怪的,好别扭。”
她说着眼神瞟向压在笔记本下的练习册,看到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阶段该接触的神奇方程,表情扭曲得更厉害了。
她努努嘴,捏着本子一角把它合上,随后她又注意到了练习册上那神奇的方程。
“哼。”
眼不见为净,随着一阵闷响,练习册也被她翻了过去,露出绿到瘆人的花纹封皮。
女孩嘴里咕哝着别扭啊,难受啊之类的词,摇晃着小腿。
她咕嘟咕嘟喝完冰凉的气泡水,又伸长了胳膊摸到了几分钟前被她扔在桌角的手机。
外出开会的养母还有段时间才能回来,今天的补课还没开始,她的桌子上,还放着待会儿上课用的练习册。
那是她养母的同事,教数学的某位老师上节课留在她书桌上的圣遗物。那人长得十分年轻,也是年纪轻轻就戴上了眼镜。
补课这一个月来,这位教数学的老师是她见过性格最活跃的。
虽然之前在学校她就对这穿着蓝马甲,留着清爽短发的年轻男老师有印象,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浑身上下透露着清爽气息的小青年会在暑假成为她的教学次数不足五次的数学老师。
数学补课不过是众多学习课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关卡,除开这门艰深难懂的理科,本月摆在女孩面前的关卡还有足足五门。她要学的科目多着呢,但令她颇为吃惊的是,她学的科目虽多,但老师们对她出奇得好,竟然没有给她布置额外的课后作业。
按理说老师是最喜欢布置作业的群体。她书柜上存着入学以来所有的《快乐暑假》,每次开学老师检查作业更像是学校里某种不成文的仪式。老师首先问学生有没有做作业,接着假模假样绕着走廊走两圈,两个月与作业的恩怨纠缠就此落下帷幕。小学老师如此,养母教的又是高中,布置作业的风气理应更盛才对。尤其是语文,教她语文的文质彬彬老师课后应该给她安排点抄写任务才正常,再不济也是古诗词背诵。繁琐的机械性任务女孩早就习惯了,可是那语文老师走后却什么都没留下。
语言文字是打开心灵的钥匙。古人留下的文章是与历史接触的桥梁。读懂故事在她这个阶段比生啃难懂的字词更重要。那老师整节课除了讲课,余下的时间讲给女孩听的,便是些她听不懂的话。
“本来就连这种一对一形式的补课教育局也是明令禁止的,但先决条件是有偿。”
暑假伊始,也就是七月一号,补课的第一天,她最先接触到的科目是语文。
小升初考试结束在六月初,可是高中的时间表不会跟着小学走。据说严格的高中暑假不会照常放,有些学校敢于逾越法律的界限,将假期开始的时间生生推迟半个月。
养母工作的学校是否实行类似的制度,对女孩来说是个模糊的定数。有时养母整天都在家,有的时候只在家里忙半天,每年暑假她都是这么过来的。或许七月份她所在的学校真的会延迟放假,这也意味着等女孩荣升高中后也将享受同样的待遇。每每想到自己黯淡无光的未来,女孩便会萌生出绝望的想法,要是不长大就好了。可是,哎呀,她毕业前还和同学说过,约定长大后一起当动画片里的美少女高中生的。
人生就是一场充满黑暗与苦痛的旅途啊!
或许这位老师刚从课堂中抽身,又或许上完这节课他又要飞身赶回学校。那老师来的时候行色匆匆,脸上虽看不出着急的表情,手却紧紧攥着方正的黑色公文包。
教语文的老师女孩非常有印象。她与他早就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自然,在语文老师的视角里,面前的女孩也不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在别人口中,她是有名字的。
陌生人也好,亲近的人也罢,前者只能喊女孩的全名,后者甚至能充满关怀地唤她的小名,小萱,楚雨萱,她打出生以来唯一没有变化的便是跟了她十几年的名字。
女孩,或者说楚雨萱。
心里有些闷烦,是因为夏日炎热,还是因为那天是补习第一天?提到学习,平日里再开朗的小孩也会哑火似的瘪下去。那天的她穿着夏天最常穿的黑白波点连衣裙,抱着胳膊站在被门扉分开的,半对半的阳光下。那文质彬彬的老师也站在阳光里,居民楼的水泥墙上,总喜欢开很大一块方形当做透光用的窗,建这栋楼的人还不喜欢在楼里安玻璃,这窗户自然而然就成了只透光不挡雨的空窗。
但这样的窗户下阳光。冬天空窗下的区域是温暖的小阳光房,夏天则变出截然不同的酷热味道,站在阳光下无异于受吃了陈年干辣椒的酷热刑罚。那老师倒也不嫌热,公文包是黑色的就算了,就连身上的外套也是黑色的,这可是外套,与夏日最不符合的衣装!黑色还是吸热的颜色,也不知道那老师里面的内搭袖子是长是短,假若是前者,楚雨萱可真要对这老师刮目相看了。
“你来得好准时哦。”女孩还保持着先前的闷闷不乐,老师的到来无疑意味着快乐的假期生活即将按下暂停键。
补课时间持续不长,养母说最多就一个月。
六七八三个月,她答应让女儿自由自在地过三分之二。
“考试后的六月,还有补课结束的八月,我都不会管你。”
小升初考试还没开始,养母就早早给楚雨萱做了心理功课。
知女莫若母,即便这女儿不是她亲生的,但血缘岂是如此麻烦碍事之物?
她伸出手指,点向板着小脸的楚雨萱的鼻尖,那时艺术节也才刚结束没多久,楚雨萱的文具盒里还珍藏着和陶老师设计要来的演员签名。
甚至在养母和她打预防针的时候,楚雨萱脑子里还在有艺术节的余温盘桓。
楚雨萱只顾着:“嗯。”
但是她的大脑没有完全停止运转:“七月份呢?”
“七月份啊...”
“我们的同事都特别喜欢你。”
“但是他们平时又没时间,正好七月份放暑假了,他们可能会轮流来...”
“给你讲故事?萱啊,我说这话,你信吗?”卞琳发出爽朗的笑声,她在哈哈大笑,并不断拍着楚雨萱的肩,小孩的肩膀被她拍得一晃一晃。
摇晃的小木马自然不高兴,养母笑得如此丧心病狂,准没好事。
她也没打算掩藏自己的情绪,边从嘴角挤出一句话:“我都多大了,还听故事...”
"你们当老师的都喜欢给小孩讲故事?"
“我不教高中说不准还真喜欢给你们讲故事。”
“你知道吗,初中生的思政课本,有很多故事。”
“那都是教你们怎么做人的,你要想听暑假我给你讲,你可要好好学。”
“其他老师来,也是和你一样,讲故事?”楚雨萱不可置信地拧眉。
此讲故事肯定没有想象中的单纯。楚雨萱也清楚,所谓故事不过是引诱她抱着课本学习的糖衣炮弹。她怎会轻易中招。
“他们也是好心。”
卞琳沉沉吸气。
“这也是我拜托他们的,怕你整个暑假太无聊。”
“我和他们说过了,不给你布置额外作业,尽量多讲点你感兴趣的内容,你不是喜欢听陶老师讲春秋战国的历史吗,他答应七月份给你讲个够,还不收费。”
“你八月底不是想去新开的商场吗,我也答应你,在这基础上我再加一码,补课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去生活超市采购,好不好?”
“真的只是‘听故事’?”楚雨萱在最后三字上加了着重音。
卞琳笑道:“我能保证百分之八十。”
“至少数学是需要动手练的,你不能靠故事搞懂算术题。”
“刚才你说的那些,关于超市的,也属实?”
卞琳点点头:“这点我不会骗你。”
这倒是真的,从小到大,养母就没怎么骗过她。
眼底复杂神色流过,十几岁的她领会到了何为内心中的挣扎。
楚雨萱眨了眨眼,随后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对养母点头。
“行吧,我同意。”
结果“开学”第一天,楚雨萱心情并不如七月的阳光那般美丽。
那老师是个好脾气,楚雨萱之前见识过的。听了女孩的话,他微笑着没什么言语,简单说句打扰便帮着楚雨萱关上房门进了屋。
文质彬彬的语文老师给她讲了《世说新语》里的故事。
那老师拿的课本比楚雨萱想象中要小,几乎只有一个巴掌大。
她在放学时见过其他初中生的课本,语文书压根没有那老师手中的小。他们的是红色封皮的大开本,而那老师手里拿的更像是袖珍书。
楚雨萱也曾就此问题问过,得到的答复是情怀。
“这也是老师初中时代用的课本,这个版本的课本最老,前前后后也有十几年了。”
“因为是教刚入门的初中生,课堂形式又比较随意,书的版本倒也没我想象中那么重要了。旧版承载了太多的回忆,所以非特殊情况,老师我更喜欢用手头这个版本。”
书中记载,在遥远的晋朝,有个叫谢安的人曾在寒冬闲来没事与亲戚家的小孩赏雪吟诗作对,乃是极致的雅事一桩。那谢太傅问孩子们,纷纷扬扬的雪花像什么,其中有个男孩回答,这雪花像是撒在空中的盐,接着又有个女孩说,飘落的雪好似凭风而起的柳絮。
“公大笑乐,最后谢安听到这女孩的比喻笑了。”
老师,也不是什么陌生人了。
手指抵在文章最后一句前,何老师没再继续将其翻译下去。
“后面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揭示女孩未来的身份,很多人便以为谢安最后的笑是出于对女孩的赞许。”
他看了眼表,合上课本,转而问道:“你觉得呢,谁的比喻更胜一筹?”
“我不知道,”楚雨萱摇头道,“我觉得都好,分不出什么好坏。”
“但是书上不是给答案了吗,谢安认为女孩说的更好。”
“可能当时屋外下的正是场鹅毛大雪吧,我反倒觉得盐粒也不失为一种贴切的形容。”他说着开始拉开公文包拉链,平静的脸上忽然多出了赶时间的匆忙。
“小萱,卞老师的意思,我通过这堂课已经传达给你了。”
“剩下二十九天,也是类似的难度,我想对你来说并非难以接受。”
“所以放轻松,你养母没想为难你,她想让这次预习成为你升入初中前宝贵的经历。”
“道理我都懂,你说的这些...我也清楚了,不过有些事还是想问问你。”
楚雨萱仰着头——她必须仰头才能看见站在身旁的语文老师了。
那人公文包又挎在身侧,再不喊住他,怕不是真的要走。
“我妈...也就是,卞老师。”
“暑假老是不在家,以前没什么感觉,你们一说要来给我补课我才察觉到...”
“你们当高中老师的也不容易啊,不光是卞老师 ,难不成你接下来也有课?”
语文老师笑而不语。
“所以我们到这儿来是冒着一定风险的。”
“但是我们都事先调过课了,老师之间经常这么干。”
“本来就连这种一对一形式的补课教育局也是明令禁止的,但先决条件是有偿...我们的行为属于无偿辅导,再者卞老师和我们是朋友,彼此帮助也就成了必然。”
语文老师的意思很明显。补课是卞老师一手策划的,这是她对孩子深切的爱。
显然楚雨萱觉得养母的爱有些过头了,比起精神上的抽象爱意,她更希望养母的爱能来得实在点。
比如和她同学的家长一样,带她去外地旅游啊,去外地旅游啊,去外地旅游...
椰林树影,水清沙白,鲜开椰汁是什么味道,好想尝一下啊!
不去海南也没关系,十块钱纸币上的桂林呢,著名古都陕西西安呢,都可以的!
所以在她在手机日记里愤愤打字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弥补小时候的遗憾,自己攒钱旅游...”
补课期间楚雨萱倒是真如愿以偿,经不同老师之口听到了不少故事。
教英语的伊老师愿意带着她过课本上的机器狗小漫画,跟着她出声朗读是看小故事的前提。她一板一眼的样子真与何老师有几分相像,但整整一个月,楚雨萱都忍住没有开两人的恋爱玩笑。恋爱喜剧谁都喜欢看,唯独不希望主角是隔两天就会见的老师。春秋战国的故事陶老师也按着约定跟她继续讲下去了,他来的时候,楚雨萱还给他展示艺术节两人一起设计要来的签名。
地理老师比较省事,看样子也是个小年轻,扎着单马尾。
追求省事的她有时连课也不讲,打开手机为学生放松航拍中国。
储君,纪录片是个好东西,寓教于乐,大家都喜欢。
所以整个七月,楚雨萱过得还算舒坦。补课虽然惨,但没有作业中和掉了凄惨的部分,让她三分之一的假期整体上看起来较为悠闲。
七月二十八号,马上就要熬到最后一天了。
“难熬的日子终于要走到尽头,剩下两天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今天需要补习的科目...楚雨萱从手机中抽身,视线不幸扫到绿色封皮的数学练习册。
数学课,楚雨萱略感失望。
接着她在手机上写道:“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总之写这篇不成规矩的日记用来纪念我特殊且忙碌的暑假,现在时间快到了,收拾一下喝光的气泡水,我得做下准备,给那笑嘻嘻的数学老师开门。”
关掉手机前楚雨萱看到了屏幕上的时间,距离数学老师来敲门仅剩短短五分钟了。
路易十六的橡皮帽还被她仍在桌角,总让他断着脖子也不是办法,跳下桌子离开卧房前楚雨萱大发善心,为断头国王做了高精尖的肢体复位术。
气泡水收仔细着点。楚雨萱记得,这老师不把小孩当外人看,别人有饮料请他,他可是真的会喝。
01
黄沙满天。
来到大西北,脸上难免要沾点灰,尤其是在荒无人烟的沙地里。
扎马尾的男子脱下风衣,黑色的外套上沾了点灰尘,他用手在衣服上轻轻拍了两下,将它搭在胳膊上。他理了理发型,让两缕刘海看起来没那么乱,笑着脸打开小店的门,进了屋。
店里零星坐着几个人。他们大多数人的打扮与青年相似。有的人戴棕色小帽,有的人衬衫衣领半敞,直呼今天好累,当然肯定有人穿得十分正常且老实。有位男子坐在吧台上,穿着皮夹克,棕色的。那人的皮肤也微微黑了些,是健康的小麦色,他的短发微卷,蓬乱地搭在耳边,看样子很久没有搭理过。
卷发男子朝单马尾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人一脸风尘仆仆,抬起手向他赔笑容。不过单马尾只是抬起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上握着小小的笔记本,贴还上还插着铅笔,自动的。
这儿是专供报社记者休息的小型酒吧。卷发和单马尾从属于此。他们是社里最普通不过的两只社畜,为了任务与死线加班加点,也愿意跑到世界各地见识各种危险,哪怕这行为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废话,当然是钱,活着的意义就是花钱。
单马尾是最近新来的,二十出头的相貌,长得很清秀。他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中二之王的残魂,老大不小的人居然还喜欢说各种莫名其妙的话。一说就是老半天,而且内容特邪乎,神神叨叨的,像算卦时会说的话。鼻子上架着单片眼镜,搭在右眼上。据说只是平光镜。
周围的人都说他奇怪,这么老土的眼镜为什么总是戴在脸上,这不幼稚吗?但青年总是说,你们不懂,这是代表我尊贵身份的,汝等贫民怎么能懂。
打过照面后,单马尾便悠悠走到吧台旁,拉开板凳坐了下来。他看着桌子上的牛奶,顿然低下头,他叹了口气,随后将奶一饮而尽。
“叔,你看,”他放下杯子,伸出手,指了指杯壁,“我也不是未成年,下次是否可以帮我点杯带酒精的。刚从场地跑到这儿只能喝光明,不够刺激。”
“下午还要继续跑,你这小子就别想了。”
卷发笑笑,他声音粗犷而爽朗。他用同样豪放而粗犷的姿势举起“酒杯”,吨吨饮下满满一杯,康师傅矿泉水。
“可是,张叔,我已经连着三天没碰酒了,再不喝就是要我命…”
“王逸,不是我说你,才多大就只想着喝,喝喝喝,早晚有一天喝成三高。”
“话说重了,”王逸摇摇头,接着又直起身,摆摆手,“张叔,我这个身体属于千杯不醉型的,性能好得很…”
“更何况我多希望现在就是喝醉时的一场梦,您知道的对吧。”
“哎…你又多想,”张叔说着,又为王逸点了一杯果汁。
“都说了要点带酒的,”接过果汁的人发出一丝苦笑,他皱起眉,说,“不是我多想,是我不得不想,我忘不掉。”
小店里放着悠扬的古典乐。清新抒情很是悦耳,店内响起一首圆舞曲。王逸单方面认为,这首曲子是橙色的,就像这灯光的色调和果汁的颜色。喝进嘴的橙汁只有甜味,尝不出来酸,很显然是糖和水勾兑的,也只有他工作的黑心公司能干出这样没良心的事儿了。
王逸闭上眼,趴在桌子上静静听着音乐。他一动不动,假装是在睡觉。其实他从来没有睡着过,因为一旦睡着,小时候的记忆便会悉数涌起,他会做噩梦的。
梦里和现实一样,没有爸爸妈妈。
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二者死于意外,但死因完全不同。
有一点王逸可以确信,他们是被人民群众杀死的。
有一天回到家,他发现家里只有爸爸了。
再有一天,他连爸爸都没了。
所以他不敢好好睡觉。只是闭上眼,听听歌便足够。
但此时此刻,王逸连片刻的清闲都来不及好好享受。不出几分钟,肩头传来的轻微触感将他从黑色的梦境中悄然拉出。张叔拍着他的肩膀,他的脸上露出些许愁容,脑袋左右摇晃。
张叔全名张国宇,地地道道的七零后单身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母胎solo三十年。但他偏偏是七零年代里出生最早的一批,一九七零年,多一点嫌贵,早生一年又太便宜。而立之年的他本应是风华正茂,义气方刚的模样,现实中的他则不然。光是这满脸的胡渣就够让年轻人产生误会,直接喊一声叔叔了。初来报社时,王逸就是这么看错的。二十三岁的毕业生,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年轻人认错后急忙赔笑着向他道歉,说以后不会再乱喊了。结果到最后,千千万万同事中,只有王逸喊他“叔”的次数最频繁。
国宇同志之后心中暗想,反正我比他大了近一轮,他喊叔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于是便让王逸一直喊了下去。辈分大点也无妨。
“不过都过去了,”单马尾嘟哝着,不知在说给谁听,“叔你也别摆出这样的表情,搞得像是没了爹妈一样…”
“我说你这嘴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说话怎么不知轻重的!”
“问题是我明白,而且事实就是如此,”王逸说着,举起胳膊用力伸了一个懒腰,“于是我们先不说这个了,”他咂咂嘴,仿佛方才那位忧郁青年不是他一样,“上午的活儿我跑完了,是什么教堂…貌似和我一直在追的那个团呢,有点关联。”
“于是我就在那儿多呆了会儿,结果一呆就是一上午。还别说,路上我还找到家好吃的面馆,听说是全清真的,就是羊肉给得太少了,不够吃。”
说着王逸还用手比划了一下,一块羊肉大概就有这么大吧,就那么大。把大拇指伸直,食指朝内弯成一个小小的圆,就这么小。
“这个大小的羊肉,一共有四块,四喜丸子。”
“人家给你肉吃就不错了,你倒好,还在这儿挑人家的刺,”张国宇受不住,连声发出阵阵叹息。
“但是汤还是很好喝的,有时间我带着叔尝尝。要不,明天一起出去看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踏出小店,两人有说有笑地。
他们隐在风中,前往不知名的目的地。
或许远方是黄沙筑成的城。
02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收拾好行装,结伴前往王逸提到的“那个地方”
两男无女,其中一老一少,走在路上慢悠悠。
目的地是不远处的教堂型建筑。墙面虽然也是各礼堂常见的白,装修风格却与世界三大名教的感觉截然不同。整个房间内看不见一个十字架。玻璃窗下投影的,是身形巨大的,背后长有羽翼的奇怪人形雕塑。
雕塑浸润在诡异的七色光芒下。绿色的光打落在它的脸上,脖颈以上的部分便随光一同化为令人作呕的墨绿。破布样式的衣服是红色的,下肢与上肢,分别是蓝色与紫。
这哪是受众人景仰的神,分明就是个滤镜加多后,被修图整得很惨的怪胎。这不是个怪物么?
管它是神仙还是怪物,只要信息足够劲爆,自己伸出何种悲惨境地都无所谓。本着不怕死要敢死的原则,“战地记者”王逸同事眯着眼,缓缓举起一直放在腰侧的相机,对准镜头给这怪玩意咔擦来了一下。照片保存完毕后,他松上一口气,眉眼微皱着翻看起之前拍过的照片。
各式各样的怪雕塑。连人脸上狰狞的表情都大差不离。
“你看他们笑得多滑稽,就像复制粘贴一样,”王逸轻笑一声,转身将相机递给身旁的张国宇,“这是第十张。”
“上一次见的时候是在东北,”他一边说着,手指在按钮上动了两下,比刚才照片中显得更加臃肿的雕像啪得一下便跳了出来,“可能是因为那边冷吧,他们还给他套了个大花袄,估计是怕那东西冻着。”
难道说神也会有怕冷的时候?
“你啊你啊,都找到这么多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就不怕他们找上门来报复你?”
“是我报复他们还是他们报复我?孰先孰后叔可得想清楚了,”王逸反驳道,“到底叔还是老了,不像我还存着一丝热血…越是到这种时候就越要笑着说话,即使对方可憎到令人咬牙切齿。”
从儿时起,王逸便认定,他父母的死和某个宗教脱不开干系。
母亲是在医院去世的。而且是非自然死亡。她死于一场医闹,零三年的医闹。她是被病人家属用刀子捅死的。
零三年的疫情来得猝不及防,所有人的正常生活都在疾病开始蔓延的那一瞬无形间被打破。王逸的父亲是当地一位小有威望的公务员,母亲是省人民医院的呼吸科医师。病毒爆发时,两人纷纷奔往前线,皆义无反顾。
救治难免会出现失败的时候。医生当然不是什么。但他们是病人和家属眼中全知全能的“神”,他们能治愈一切,化解所有的伤痛。但在一次抢救中,即使王逸的母亲已经为此拼尽全力,还是没能将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患者的心跳停止,呼吸消失,他已经死了,化作一摊肉,他已经可以被称为它了。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坚持抢救了好久。可惜事与愿违。
死者的家属听到消息后勃然大怒。其中不知是哪一位中年男子高喊着“要杀了你”,一边从不知是哪儿的地方摸出一把刀,朝王逸母亲身上砍去。
朝夕相处的母亲,突然间就消失了。
紧接着是父亲。王逸还记得,他的父亲是在十几年前的某个夏天离他而去的。也是他杀。
杀死王逸母亲的人经警方检查并无任何前科,只是不经意间动了杀心罢了。但他口中的证词却怪异无比令人费解。他在疯癫之时说出的话语,仿佛是咒语一般。地球上找不出任何一种语言与之相对。
因此警方认定这人犯罪后精神失常,该事便暂时不了了之。但他们发现,最近的恶性事件真的是越来越多了,多到派再多人手都无力应付的地步。直到这时候,警方才开始怀疑,这其中是否藏有什么蛛丝马迹。
疫病带来灾祸。灾祸带来绝望。在这至暗不透光的地方,神明便悄悄产生了。
祂是应运而生的。
调查期间警方发现,犯罪者陷入疯狂状况时都会说同一种语言,更有甚者还会直接跪下来。当然犯人认罪的很少,匍匐跪地的姿势更像是在祈祷。
王逸的父亲作为受害人家属和公务员,身兼双重身份参与进该事件的调查中。但天有不测风云,显然王父没能好好保护住自己。他被人残忍地杀害,生命永远定格在零三年的夏天。尸体被收殓时还散发出阵阵腐臭味。
这肯定是蓄意报复了。王逸想。他幼时是怎么想的,成年后便和以前一模一样。
自那之后他学习很认真,也很少与同龄人说话。安安静静地被当地较好的大学录取,毕业后来到报社,期间没有一次跳槽经历。
他认识了张国宇。他们是在帝都认识的。当时王逸正在拍照片,镜头对准一尊形状怪异的雕塑。他和几年后的自己一样,摆出同样的表情,同样在皱眉,然后他转过头。
一瞬间的事,张国宇的面庞便出现在他眼前。
自此他们便认识了。他们是朋友,之后出任务,两人都会结伴而行。
“况且我已经收集到这么多了,滴水石穿,上天一定会给予我灵感,让我找到线索的…”王逸关好相机,将那黑块儿重新放回腰间。他的外套和相机颜色相同,是深邃美丽的纯黑,庄重又肃穆。
“况且我也知道一些了,这神也是带有什么来着…?哦,对,地域性,高中学的名词让我给忘了。”
高中人文地理必修二,王逸在脑子里又将课本翻来覆去复习了十几遍。
“这倒是真的,”张叔信服地点点头,“所以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新进展没?”
“不知道,”王逸咋着嘴摇头道,“或许有,或许没有,太杂了我也没来得及整理,毕竟我来报社才两年。”
七百多天里,既要当社畜,又要当复仇者老大,论是谁估计都会在心中暗暗说句吃不消。王逸曾经得意洋洋地对张叔说过,有朝一日他会集齐所以他认为有利的线索然后一举掀翻那狗屁组织的老巢。现在线索还没集齐,传说中的那一日何时能到来,他们两人都不得而知。
但总归,愿望是愿望。对未来留有期待,是生而为人最大的浪漫。
03
教堂又大又空旷。今日不是礼拜日,贸然闯进这儿来的只有不止天高地厚的记者二人组。而且他们已经在此逗留多时了。
拍完照后王逸没有立刻走。他不动,张国宇自然也同他定在原地。两人站在巨大的雕塑下,身上披着七色光。
王逸转过头,双眼扫视过巨大空间的每一处。这里的白砖白瓦,仿佛都被这肮脏的神明附上升起似的,张着眼看向自己。可砖头分明是没有眼的。他从中看见的仅是空白,是无一物的空。
如果有一天,所有恩怨都能了解,所有真相都能水落石出就好了。如果有一天,自己不用再活在仇恨里…
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两人相顾无言。很快,王逸又将头转过去,皱起眉细细朝雕塑一旁的墙壁望去。墙的一侧黑漆漆的,刚到这儿的时候,两人确实没有发现这里。
他们只顾着拍照,还有扯皮。对周围的情况全然出于一种“一问三不知”的状态。
“叔,我去看看。”王逸伸手指向远处的黑,“来这儿这么久,还没发现过这个,说不定是什么重大发现。”
他没等张国宇应答完便先行一步,擅自主张走到雕塑旁。结果不出他所料,奇怪的地方果然有——原来,在石雕的右边,还藏着一扇黑色的暗门。纯白的世界中,黑色反而不是暗,它过于明显。因此黑暗在此应被称为明。
明亮的明,明显的明。
里面必然藏着什么,王逸想。他立在门前,迟迟不敢进。少顷,他高高扬起手,招呼他的叔过来。王逸带着他再看了一遍暗门,他们一面惊异一面赞叹,这下可不得了。
“而且他们估计是认为这里只有他们才知道,所以压根就没上锁,”王逸说,“我刚刚推了一下,它竟然开了,”说着他真的把手放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很听话,吱呀一声就开了。微弱的绿光从门的那端渗出。
“哎呀,这个光不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叔,你来一下,你过来看看。”
张国宇应声而来。从门缝里看,里面确实是漆黑一片的。但从更深更深的远方,绿色的光芒就像丝线一般源源不断向外投射。这光芒生于自然,却又不是自然光。它同教堂中心那做七彩斑斓的雕塑一样怪异。这也难怪,宗教怪异了,神明的信徒也得跟着怪异。所以才会造出这些腌臜玩意。
“你说这是不是他们留下来的,”张国宇抬手反复磨搓着自己的下巴,想让胡茬在手上多飞一会儿,“可能里面有什么神器也说不准。”
“他们能有什么神器,招大神还差不多,或许里面就是一个会发绿光的夜光灯呢,”
王逸还是很相信唯物主义的。即使他的父母死于宗教。
他从来都不信神。但他却要只手摧毁神。
“我进去先看看,到底是不是夜光灯,实践一下就知道了。”他的视线对向门内,三秒后,推开门。
等待着王逸的是他这一生从未见到的光景。
04
下一秒,唯物主义的坚信者王逸同志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动摇了。
双眼逐渐习惯黑暗后。他将左手伏在墙壁上,手心传来的潮湿触感源源不断,摸起来像是沾上水的沙,摸久了还怪恶心。这里到底是什么怪地方,从一开始到现在,耳边的流水声就没有断过。身处黑暗中,王逸看不见,他无法用眼来判别流水的来源,只得咬咬牙忍一忍,贴着墙壁继续向前走。
远处,莹莹的绿光在深邃的黑暗中若隐若现。这是他进门之前看过的光,这也绝对是新的线索。视线触及那到光芒后,王逸身体移行的速度逐渐加快,水流动的原因相比也藏在这里。
“啊…这是,”他张开嘴,除了惊叹的话语,什么也说不出。
“我算是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痴迷了,原来这就是天神的光辉。”
面前是一颗巨大的绿宝石。它被石子制成底座稳稳托住,于万千尘埃中闪耀着。轻盈柔和的绿光在黑暗中是如此的神圣。那光芒,从那光芒中,王逸看出一股治愈人心的力量,温暖又如梦似幻。他看见许久未见的爸爸妈妈了,两人手牵着手,对王逸说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仿佛他们真的活过来一般。他的双唇翕动着,发出轻声呢喃。他伸出手朝幻像用力一够,结果不出他所料,王逸扑空了。
他站稳身子。后退两步,靠在墙面上。
石底座上,刻着几串文字。微弱的绿光足以阅读它。
「愿神之光辉普济于世,普渡众生之苦。
此物乃圣石,是神的代表物。石便是祂,祂便是石。」
王逸愣了愣。看完文字后,他脑袋有些发昏,呼吸也逐渐跟不上原先的步调。大抵自己是缺氧了,还是尽早从暗室中出去比较好。外边,还有张叔在等他。
假若神明祂真的愿意普渡众生的话,那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会凄惨地死去。难道不信仰祂,不是祂的信徒,就得不到祂的庇佑吗?
祂的爱是那么的偏心。
更何况世上根本没有神。唯物主义永远是正确的。拍下照片后,王逸扶着墙壁逐渐往回走。他的呼吸越来越不稳定了,这不是唯物主义能解释得通的。他感觉,下一秒,如果他不求救的话,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王逸掏出手机,却发现信号不通,他想通过呼喊求救,身体却羸弱得连声音也发不出。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也只有敲打墙壁了。
现在的王逸不求别的,只希望张叔能听见他微弱的求救。这人也真信任他,说好不进就真的不进。不过这也是好事,走到门前时,王逸想。要不然两个人就得一起死了。
他用自认为最大的力气,轻轻推了下出口的门。
05
教堂内部。
七彩诡谲的圣光从未消失,大雕像浑身上下仍闪耀着令人作呕的斑斓光华。张国宇站在暗门旁,不敢朝别处走一步。他的记者朋友还在暗室里探索,自己自然是要在外面看查情况的。若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让王逸出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该多令年长的他悔恨啊。后悔药虽说不存在,如果它正式流通市场并且低价售卖的话,张国宇必定会买整整一车仰着脖子吃下去。
看样子是不会有外人进入此地的了。张国宇在门旁已经站了半个小时,期间除了飞鸟经过外别无他物,人就更不必说。今天不是礼拜日,明天也不是。要想朝拜只能等星期天。
他抬头仰望。眯缝起眼来注视着高高在上的男人雕像。应该是男人没错。照在他身上的光线虽然诡异了些,让人感觉恶心了些,不似阳光那般温暖。但光芒将石像的线条勾勒得十分明显,哪里是肱二头肌,哪里是腹肌,一清二楚。再透视点似乎还能看清骨架结构。有那么一瞬,张国宇觉得,归附于这等健美的神明之下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自己无儿无女,上有老下没有小,人生糊糊弄弄还算凑合。说顺利那完全谈不上,说悲惨似乎又欠点。不就是谈了好几次恋爱最后都惨遭分手,工作时经常被派去危险地带吗。没事的,反正自己单身,活在世上除了父母便无依靠了。他想找个信仰的,但信仰这种东西还是留给别人吧。现在的张国宇觉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自己的朋友就是托了这位神明的福才落得如此下场的。你说对吧,大石头?
正当张国宇对着石像思绪万千之时,他的耳畔,忽然间,传来一声轻轻的敲击声,仿佛在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快让我出去。张国宇身上一个激灵,转身打开暗门。接下来的场面令他大吃一惊——趴在地上的,这不是王逸吗?他貌似说不出话了,就像睡过去一般。不再说话,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国宇呼喊着王逸的名字。但对方没有给他任何应答,真的如睡着一般,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悲。现在的王逸恐怕是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了,他看不见张叔紧皱的眉头,也感受不到从手臂传来的,强大的拉扯力了。张国宇想都没想就给王逸打了急救电话,他不知道在过去的半小时内在对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救人要紧。拽王逸出来的同时,张国宇将脑袋探进暗室内部,棕色的瞳孔中倒映出来的,是一抹柔和的绿光。和半个小时前在门口看见的一模一样。再往深处看便空无一物。
这下好了,同王逸一样,长期信奉唯物主义的,甚至还比王逸年长不知道多少岁的张国宇同志,对着绿光竟也心生动摇了。莫非超自然现象真的存在?
万一是缺氧呢。一切结果都不好说。
张国宇拉着睡着的王逸等待着医疗人员的救援。但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一阵枪响将张国宇的警戒心瞬间拉起。
他的身体,尤其是他的腿,突然间动弹不得了。逐渐倒下时,张国宇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挂了不少彩。
这下好了,医生的工作量或许又要再加一倍。
记者二人组,于某年某月某日,双双遇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06
黄沙散尽,月色清明。
更替的昼夜,流转的岁月,所有的相遇都有其意义。
你该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从昏迷中醒来后,王逸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入院的。受伤的人,不止自己,还有张叔。
他的腿被打残了,莫名其妙地,在自己正熟睡的时候,就这么残了。医生说现在的情况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子弹稍微再打偏一点他可能这辈子连拐也拄不了。稍加恢复后,王逸便去五楼病房看望张国宇。那时张国宇还在输液,黑色的针头插在他略显粗糙的手背上,阳光洒在床头,像是电视剧里会出现的场景。主角受伤进了医院,苏醒后,为表现大决战后和平安宁的氛围,编剧通常都会在剧本上写下这一段。现在我们的主角之一张国宇和主角之二王逸正待在同一间病房里,王逸披头撒发地,看起来十分不精神,完全没有几天前那般意气风发。因为他们不是胜者,他们是被半路截胡,战斗都还没开始就灰溜溜地被迫举起白旗。
要不是因为自己,张叔说不准还不会受伤呢。
要不是因为自己复仇心切,一时好奇心冲上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俗话说的或许真的对,好奇心真的能害死猫。那王逸又寻思了,自己是一只怎样的猫呢?大抵是只不粘人不喵喵叫,只会四处乱跑的黑猫。再想起来,他当记者其实也是在四处乱跑,本不想结识朋友的。但他还是遇见了张国宇,遇见了这位如风沙中飘摇的枯草般的人。他无儿无女,而立之年还有父母要赡养,生活对他如此之苦,他却没有抱怨过,还在王逸失意时安慰过他,并在吧台上递给他一杯光明。
叔就是这么好的人。这么好心肠的人,长着那么好心肠的一张脸。但那个神明却不偏爱他,还派人把张叔的腿给打残。这样的神还值得信徒去爱吗?祂是多么的不平等,其他人都看见了吗?
祂伤害的,是重要程度等同于我王逸父母的人啊!
王逸笃定,也敢确定,袭击张叔的人绝对是什么绿宝石教的信徒。他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教团叫什么名字,领头人姓甚名谁,但在他昏迷之前,王逸确实看见了绿宝石。据张叔回忆,枪响的时候,他曾回头看过持枪者的衣着——也只能大致看清他的衣着,那人穿一袭黑袍,直接暴露在阳光下,胸口发出绿色的荧光,和几分钟前在暗室里见过的光芒一样。
祂夺走的,实在是太多了。
几年后的公园里,王逸有幸再次见到那群黑衣人。但那是他光顾着带女孩子逃跑了,根本没办法与他们正面交锋。再者,自己单枪匹马,整体战斗力大不如前,难道要让自己和身边这位小姑娘组队吗?看样子也不可能。
但这位小姑娘的体能是真的好。日后王逸会见识到更多更快更高更强的,堪比奥林匹克运动员的,身娇体弱小姑娘。
他绕着城,陪着这位柔弱的女生跑了半条街。直到他认为两人脱离危险为止。
他并不认识面前的女孩,她长得水灵却又很普通,身高也很普通。月光之下她仰起头,从她的眼瞳中,王逸看见了同夜空般深邃的蓝。
“你下次还是不要独自一人去调查了,这种事有专人处理的。”
“可是我就是感兴趣,你没资格拦着我。”女生平静地说。
“因为兴趣而受伤的多了去了,你想成为其中之一 吗?”
王逸顿了顿,思绪不经意间朝着过往飞进。他想到了病床上的张国宇,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以及他对自己的安慰的话语。
他想起了那天不算温暖的阳光,和空旷的病房。
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想,陪伴过他的张叔都不会再回来,再给他递上一杯牛奶。
现在的王逸,站在电线杆下,同不知名姓的女孩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
他看着女生青涩的面庞,心中某处的开关似乎被谁打开。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像极了当年待在张国宇身边的自己。
或许他要扮做长辈模样给这个女生好好上一课。就像当年张叔对他说的一样,“有些事不想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你不知道前方的路有多凶险。”
“所以有缘的话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了,这事你应付不过来。”
“说不准呢,你名片都给我了。”
“那只是出于礼貌,”王逸笑着说,“我真的不希望再见,这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啊,巧了,我就喜欢危险。”
“你这人可真怪。”
和当年的我一样怪。
只不过,当年站在风沙中的那个他,曾意气风发的他,早已消失不见。
徒留一身月光,清冷地洒在那人身上,落至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