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企划已经关闭!后日谈/剧情补完请移步官方E组:http://elfartworld.com/groups/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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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划描述:
架空大正年间,人类和妖异为了在灵灾的诅咒下延续彼此的血脉而诞生了新的种族半妖,而半妖在人类社会引发了一系列问题,因此双方领袖约定在接下来的百年之内,所有的半妖都可以选择接受秘法,变成完全的妖异或者人类。若成为人类就融入人类社会作为人度过一生,若成为妖异就跟随古老的一族隐居山野。而玩家则要扮演3个种族中的一种,通过恋爱决定是否接受秘法以及和谁,在怎样的环境共同生活下去。
※老子告白啦————————【形象呢。
※我没有贿赂小姑娘哦。
今夜的街道与往日相比稍显有些冷清,神社和寺院则迎来了少有的人潮。人们都来到这里进行第一次的参拜,祈求平安。
汐音也不例外,她与父亲宗次郎一起前往了常去的神社。一路上遇见了不少二人的熟客与朋友,互相问候,道一声“新年快乐”。
在手水舍清洗过后,他们随着人流到了供奉殿前,排进了队伍的队尾。当轮到他们时,已经过去了一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人很多,有些人并没有花多少时间;而有些人则花了不少时间,似乎跟神明诉说了不少。
汐音与宗次郎二人站在供奉殿前,将事先准备好的香火钱投入了塞钱箱以后便是二人一起摇铃。
二礼,二拍手。
稍稍与神明汇报了一下年末的心情,然后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最后是一礼。
到这里便是完成了新年初诣。
神社的御守向来高人气,尤其是这间神社的结缘御守相当受女性欢迎,就算是汐音也不例外。然而今年她却是为了他人求得御守。
“那个结缘是给自己的吗?”
“是给江廉的,希望她的恋情能够顺利。父亲,新的一年请继续健康下去。”
她将刚刚求得的健康御守交给了宗次郎。
“今年也确实收到了,谢谢。说起来刚才跟神明大人许了什么愿望吗?”
将御守收好后他们再次开始移动,下一个目标是去求签预测今年的运势。
“都说了是愿望,告诉您的话不就会失去意义了吗?”
“小时候明明都会跟老夫说的……呜呜,死去的孩子她妈,女儿长大了变得不可爱了……”
“是吗?我认为我还是父亲那个可爱的女儿哟?不过我的愿望还是不会告诉你的~”
“汐音……父亲好伤心哦。”
“嗯,我知道。所以回家后给你做点下酒菜,再陪你喝一杯,如何?”
“诶——平时都不让喝酒的说。”
“今天是新年,姑且允……啊、一之茂先生——”
宗次郎注意到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之茂的汐音此刻笑靥如花。先前他已隐约察觉到,如今也只是证实了自己的感觉而已。
女儿对这个温和的年青人起了恋心。
说起来现在已经算是第四年了吧……那个小伙子的离去。当时的女儿临近崩溃,之后也一直拒绝着与他人结缘,那样子的她着实让人担心。现在能看到她这样直率的面对自己的心情,真是感慨万分。
宗次郎跟在汐音的身后,一起到了一之茂的身边。然后他注意到这个年青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娇小的小姑娘。
“新年快乐,一之茂先生,苏方姑娘。”
汐音率先打了声招呼,一之茂也礼貌的向他们问候道:“新年快乐,小鸟游先生、小鸟游小姐。”
“说起来小鸟游先生还没见过她吧,她是我的店员苏芳。”
站在他身旁的猫又小姑娘礼貌的向着宗次郎鞠躬。
“新年快乐,小鸟游先生~吾辈是苏芳,请多多指教——”
“新年快乐。”宗次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交给了苏芳,顺势还抚摸了她的脑袋,“老夫的女儿长大了,已经没有人能收我的压岁钱了,感觉有些寂寞呢,所以小姑娘能收下吗?”
苏芳稍稍有些犹豫,但还是收下了压岁钱:“谢谢小鸟游先生。”
“让您破费了,小鸟游先生。”
“并不会,还有人能收下压岁钱这件事让老夫很开心。说起来,一之茂君,老夫和汐音都是‘小鸟游’,你这样叫不累吗。不如……叫老夫女儿的名字吧。”
虽然不甘,但还是想帮着一把。真是的……
“……小鸟游先生。”
看一之茂有些为难的样子,汐音伸手在宗次郎的背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父亲,您能陪苏芳姑娘去别的地方逛逛吗?我有些话想和一之茂先生单独说。”
“……好吧。”宗次郎在答应后便向苏芳邀约,理由是让年轻人们独处发展一下感情,当然这个理由并没有让一之茂听见。在离开前,宗次郎拍了拍汐音的肩膀后才带着苏芳离开。
老夫这么做能帮到她吗,椿。
再和他们暂时道别后,汐音让一之茂跟着她到了一处人流稀疏了一些的地方。
最终在一个空处停了下来。
“谢谢,能跟我过来。”
“怎么了,特地让我跟您过来这里……”
“现在就略去敬语吧,一之茂先生,您可比我年长。”汐音笑道,“我要说的,或许您已经察觉到了吧。在那之前……能稍稍听我说一些关于我自身的故事吗?”
“……我明白了,既然您愿意告诉我,那我会好好听着的。”
“谢谢。”
一个深呼吸让她稍稍冷静了一些,然后她向他谈起了自己的过去,一些不曾告诉过别人、藏于心底的秘密。
明明是笑着谈起,但在他的面前,自己的伪装似乎总是那么容易崩坏。
“22年的人生里,我已经失去了太多重要的事物。分离是我最害怕的事。”
“四年前,我失去了我最爱的恋人。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悲伤中走出来,然而我陷入了害怕与他人结缘这件事。如果对方也会突然离开我呢?一想到这点,我就无法前进。”
“但是……与您相处的日子里,我再一次开始前进了。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察觉到隐藏在您的温柔下的距离感,还是意识到自己在期待着与您的见面?完全不知道呢……只知道,每一日、每一日,我对您的思念、对您的情意已经填满了我空洞许久的心。”
“您一定已经察觉到了吧,我的心情。如果不说出来,或许我们能一直是朋友,但是我不希望自己后悔,也不想自己再错过了。所以我要说出来,哪怕会让您感到烦恼。请原谅我的自私。”
她再一次深呼吸,然后笑着面对着他。
“我喜欢您,一之茂觉二郎先生。”
“小鸟游小姐……我……”
她抬起手轻按在了他的双唇上,阻止了他的话语。
“这也是我自私的请求,请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我您的回复吧,我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我的事。那样哪怕是拒绝我也能安心接受。”
“……”
见他点头应允,她才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她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事,她从手袋中拿出了刚才求得的健康御守,而后汐音拉起了一之茂的手,将这个御守塞进他的手中,“请您收下这个御守,这是现在的我作为朋友想要送给您的东西。”
“我一直从您那里收到了不少的东西呢,谢谢。”
“您一直也都收下了,为此我也要说谢谢才是。差不多我们也该回去了,希望父亲不会太宠着苏方姑娘才是,那个人经常会没了分寸呢。”
“说的也是,那么我们回去吧,小鸟游小姐。”
再与宗次郎、苏芳碰头后,汐音将求得的另一个健康御守送给了苏芳。然后他们一起去求签了。
汐音苦笑着看着自己的签文,然后毫不意外的被父亲嘲笑了。
新年初始便求到了“凶”,也是不得了的签运呢,但是不是“大凶”真是太好了。
希望神明能够消除厄运,让今年能平安度过。
这么祈求着的她将这张凶签绑在了树上。
※时间是【一年前】。顺了一下人际,搞了搞个人线,让我安静的插一个单箭头……
※19.2k+,一不小心就爆字数了(。)拖好久O<<<<有插图但来不及画完以后再说吧,食用愉快w?
※语死早读书少,多处瞎扯,虽然查了一堆资料但还是特别多的瞎扯,如果有bug或OOC请一定告诉我……!(跪着
※睡一觉再修一修,雨塚先生真可爱——(闭嘴
BGM:一【http://www.xiami.com/song/3571410?spm=a1z1s.7154410.1996860142.1.xHseDJ】
二【(……后面的都懒得找了随便吧,没准哪天补上)】
一
淡粉色的花瓣带着悠闲的弧度飘下,落进茶杯,浮于茶水上。
御伽放下杯子腾出右手,缓缓揭掉被水粘在上唇的柔软花瓣,眯眼盯了一会儿。被午时阳光的暖意舒服到模糊的意识慢慢转过弯来:该去赏樱了。
今年天气暖得早,樱花开得早,落得也早。若是没有风雨,再过不足半个月,这漫天的白色、粉色和红色便都会铺在地上。届时,光秃秃的枝头可看不出一分此时盛况的端倪。
御伽晃神想着,莫名有些唏嘘。旁人常说樱花是热情的,燃烧短暂的生命去怒放,有一种热烈的美。他却始终无法欣赏这种美和这种说法。生命当是自由而独立的,阳光使樱花开放,却也使它死亡,它的生死都由太阳掌控着,即便曾恣意绽放过,却仍是可悲的啊。它无法选择、看不到其他时刻的景致,真正能做的唯有绽放,然后任由自己在愈发灿烂的阳光下衰败、枯萎,不留任何痕迹。赏樱的人也不过是看到它,夸赞它,然后忘掉它。樱花果真如人们所说,绽放过便毫无怨言地满足了吗?
但他不是樱花,自然不会那般可悲,也就没有思考这个问题的必要了——御伽轻笑着摇头,将领口又拉开一些。不管樱花作何想法,他是喜欢阳光的。人类贪恋温暖,原因之一大概是温暖使他们忘却孤独。近几年御伽才有机会切身体会到这一点,虽然夏季的骄阳烤在身上并不舒服,但春秋伴着凉风坐在廊下喝茶晒太阳,倒是很不错的。
而樱花——樱花是可悲的,但同为一饱眼福后便忘却的俗人,御伽从不否认他的美。只是比起在樱花盛时去林中小坐,御伽更喜欢等上几天,等花瓣像是断了束缚、开始大片大片的下坠时,再独自去饮茶观赏。那时游人会少上许多,而他也能清净地感受他所理解的“热烈的美”了。大抵是老了,比起樱花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开放之际,他更欣赏落樱决然到艳丽的磅礴景色。往年他都会早早做好准备,掐着日子出门赏樱,而今年,大约因为这几天生意出奇的好,加之他有些讲不清的愁思,便没注意门边的樱树吧。
御伽搬进院子也是在这样一个落樱时节。八九年前,天暖得迟,约莫到了四月樱花才绽放,之后又没什么风雨,花不紧不慢地开得自在。御伽入住时樱花才开始凋了一两天,却已是晚春了。门口的樱树比现在还细嫩一些,也跟着同族一起努力落着花瓣,细细的撒了一地。大概因为这颗树太过幼小,武士的游魂看不上它,或是不愿它承担过多复杂的念想——它的瓣是稍沾着一点粉的白色,这粉倒是使他白得更嫩了,在太阳的照耀下透着微光,于道路上铺了一地的浓重色彩之中,格格不入。
御伽早已和院子的原主谈好价钱,此次不过是最后的交接工序。原主老人正要随家人离开住了一辈子的院落和帝都,见御伽孑然一身空手到来,似是被唤起回忆,泪水盈盈地蓄进脸上的褶子,泛着光亮,看起来倒像是裂痕,把脸割成一块一块的,有些可怖。御伽不觉得恐惧,甚至想为其抹去泪水——他急切地想了解这属于他的院子,他的皮肤呼吸着自由,心中充斥着对世界的渴望,同脸上的表情一样,他是喜悦的,心底残留的那几分悲哀与怒意丝毫影响不到他。
这棵樱树是老人长孙小时候嚷嚷着要种下的。庭院狭窄,院中已有一棵百年的枫树,根伸展得很广,若是此处再有一颗樱树,树根会缠绕在一起,看起来也显得不伦不类。长孙却说,春赏樱,秋赏枫,这仙境般的享受,何不值得去努力付诸实践呢?长孙的父亲嫌他胡闹,老人却留心找了树苗,费心栽培。只是树苗太小,季节又不对,待男孩忘了这梦想,樱树还未成熟……
如今樱树长大了,风景自然不如长孙幼时描述的那般美妙。只是老人笑了,泪水划开褶子落到地上,在土路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痕迹。御伽记不全老人说了什么,却触碰到了老人真挚的感情,只是这真挚的感情反过来无法触动他分毫,他心底的悲愤甚至因此蠢蠢欲动,他过会儿就想砍了这樱树!
御伽最终也没有冲动,任由树长到现在的高度,还物尽其用的做出樱花糕和樱花茶同客人一起享用。当时他的内心远不如现在平静,只是院中的老枫树引走了他的注意力,而后搬运布料的雇工又陆续抵达,那几人碰面后压低声音欢快地交谈着,他就更没有这等闲心了。
庭院地面特意养殖了苔藓,但近来因着搬家的,原主没注意打理它们。脱了困的绿色便迅速扩张起领地来,爬过几块碎石,与枫树根连成一片,树干上的青苔似是从地面攀上去的,密密匝匝地包裹着粗糙的树皮。
树干很粗,约需要两三个成年人合抱。在御伽头顶高度,树干分出两根很粗的杈,其中一根向庭院中心扭曲伸展,把本就狭小的院子分成两块。庭院应是在枫树长成后重新布置过,这根粗枝下是一道被石块围住的流水,落下的叶片顺水漂着,倒是弥补了院落被分割的不足。枫树很高,高处的细枝好看地弯折着;树冠很大,几乎覆盖了大半个院子。
阳光从叶片间隙钻过,投到大块石材铺出的路和路旁的细草上。褪去几日来的疲惫与警惕,御伽走到被阳光覆盖的地方,脱下帽子,久违地体验了早已忘记的滋味。
二
御伽开了个卖绸缎的店铺,店名和姓氏读音相同,只是汉字写为“乙木”,算是子承父业了。他擅长技艺不少,只是真正能养活自己的却没几件。所幸他自小耳濡目染的学会了生意场上的察言观色,挥笔偶尔也能画出点有趣的纹样。带出来的钱已用去大半,以后至少能靠这个养活自己。
只是还未习惯做生意罢。御伽想着,目送又一位客人离开:他看出那位夫人盯上了染着樱纹的水色料子却只是暗示而不开口,他自己又放不下面子旁敲侧击推荐它、挑起话头,边上的男人一副急躁的样子,定然注意不到这些,而这二位客人便也不会过多停留了。
举止拘束、用词别扭,一天到晚穿着西装衬衫用传统方式做绸缎生意,还遮遮掩掩的戴着帽子——一个新搬来的怪人,深居简出,白天没人在院外见过他,也不知是不是别国逃犯,或是惧光的神秘妖异。御伽自然听到了这些闲言碎语,他对此嗤之以鼻、又不得不在意。现在倒是没事,只是时间久了,这些传言必定会影响他的生意,而他也是想结交朋友的。
但他尚未熟悉周围的一切,不论语言、动作还是思考方式——御伽不想显得突兀,才决定先隐藏自己、观察他人,但这样继续下去,必是会事与愿违。
——还是快些吧。御伽没有多想就做出决定,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便出发去了离乙木最近、人聚集最多的地方,花街。
太阳西斜,光黯淡下来,空气在午时染上的温暖已消去大半,四周的景色似乎都冷了一些。樱树落着花瓣,衣着艳丽的女子三三两两交谈着走在路上,尚未成熟的少女低声嬉闹,却又掩不住偶尔冒出的兴奋呼声。花街像是还在沉睡,来客少而散,节奏悠闲得很,一派清静平和的景象,似乎樱花都落得慢了些。
御伽漫步在平整的石路上,踩着一地软绵绵花瓣,抬着眼从帽檐下扫视四周。花街他自然是知道的,但先前只在书中见过只言片语,或无意中从他人的交谈里听到一些词句,倒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摇头打断对过去的回忆,御伽心中生出不悦。那是他已经摆脱的部分,不应再占去一丝一毫的精力。现在要做的是熟悉这里的生活。
但终是被扰了好心情,他有些焦躁地在路上随意走着、看着,不知该做什么。
天色渐暗,街上喧闹起来,隐隐有三味线的乐声传出。游廊伙计提着明亮的纸灯笼对来往的行人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游女提着衽小步跨过敞开的纸门,在粉刷得鲜红的木格子后熟练地跪坐好,下颌端着好看的角度,喷吐烟雾,一颦一笑尽是柔软的姿态,媚眼横波。
红色隔断的另一侧,男人们揣着手聚集在那里,透过木栅栏向里张望,或对新面孔评头论足,或惋惜过去常光顾的游女身价也随身份升高了些,一副游刃有余的老手姿态。有人高声炫耀吹擂,招来身旁陌生人的嗤笑,那人像是自知理亏,倒也不恼怒,只是低头笑着嘟囔几句。
御伽有些无措,他压低帽檐僵硬地站在人群外侧。木笼内投出的一格一格灯光漏到帽檐上,洒下一帷阴影,遮住他的表情。面上没有显露,但御伽却并不喜欢这样的场景。他并未过多停留就去了下一家,依旧像天黑前那般,走马观花似的掠过、浏览着一家家游廊。
随着西洋文化的逐步扩散,路上随处可见身着西装的男人,来花街还这般穿戴的倒多是军人了。而途径此处的军人又少有沦落到在门前挑选游女的境地的,再加上御伽明显冷淡的态度,便又成了突兀的存在。幸好客人都全心投入在木栏内的游女身上,而游廊的伙计也对这明显说不动的石头没有搭理的兴趣。
“喂,你刚刚走过去好几次了,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御伽头上一凉,冷不防的被从背后摘掉帽子。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嚣张的声音。
那人靠得很近,御伽似乎听到耳边响起蛇类独有的嘶嘶声。来不及惊讶于自己并未察觉那人靠近的热量,御伽仓促地撤开一步,回头带着些愤怒瞪向来者——几乎裸着上身的长发青年。
果然是花街做派——御伽一瞬走神想到,堪堪移开对上了单个蛇瞳的视线——蛇的声音也不是错觉。
“喔,女人吗。”青年比御伽稍矮一些,气势上却丝毫不占劣势,他随手把御伽的软毡帽扣上自己的脑袋,又向前跨一步,逼得御伽一时间愣住忘了反驳。
“你长的不错耶!来找男人的?”他打量起御伽的脸,挑眉轻佻地笑着,颈侧的蛇倒是吐吐信子,像没了兴趣一样缩回毛领,“我们楼里男人只有我,怎么样,要点名白姬我么?”
御伽被他最后一句刻意掐起来的声音搞得浑身不对劲,后退躲开白姬伸过来的手,背后发冷。
“你……”他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惊慌和恼火搅在一起扰乱了思绪,一时只觉得脸上升起的热意愈发明显,头和颈部的血管随心跳一胀一胀的,空张着嘴不知说什么。
白姬看了眼手掌,抬头时眼中带上了不明显的好奇。他抱胸看着怒极也显不出什么威慑力的年轻男人——五官柔和,离远了倒明显能看出是男性面孔——没再逼近或开口。
“……我是男人啊!”御伽见他背光在阴影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笑脸,怒意更甚,开口都带着颤。他稍停顿了一下,余光瞥见几个注意到这里的客人,急忙皱着眉压低音量、放粗声音,“你也太不……”
“无所谓,跟我做一次。”白姬干脆地打断他,伸手作势要抓,“你挺有意思,我可以不收钱。”他补充道。
御伽盯着白姬眨眨眼,似是终于被夜风吹得冷静了点,面上的热度褪了一些,表情也消去紧张。他左臂稍动了一下,倒是任由白姬抓住了。
白姬握着和自己手心差不多温度的小臂,有些扫兴地顿了顿,没有过多在意。
“可以啊。”御伽别开脸说着,像是不习惯这种用词,语气别扭。他抿着嘴唇吸进夜间的潮湿空气,眯眼看清了白姬身后写了字的纸灯笼:“嗯……我不常来这种地方,倒是挺有兴趣试试的,”御伽收回视线,扯出一个顺从的笑容,压着白姬的胳膊向前走了半步,略微倾身,“试试‘松叶屋’唯一的男人的味道。”
——倒是有种微妙的奇异感。
三
白姬是松叶屋的老板,羽蛇半妖,还有个更不容易被误会性别的名字,白银枢,倒是没有前者传得广。
御伽当日多说几句便又乱了阵脚,终是敌不过真正“花街做派”的白姬。二人也没深入进行什么亲密行为,一是白姬不喜欢强迫,二是他猎物多得很,不缺御伽这一个。御伽算是有点兴致,却不完全知晓其中操作规则,在松叶屋停留片刻便空手而归了。
倒也谈不上空手而归——他大体观察到了常人的举措遣词,想明白了一些事,还结交了——姑且称为朋友的——白姬。
白姬想着这人有点意思,懂得分寸还出手阔绰,实在值得交往。便有意带着御伽四处寻欢,美其名曰“见见世面”。御伽也算是乐在其中,举手投足越发游刃有余。
“你倒是学得快,天赋不错啊。”白姬躺倒在自家花魁怀里,揉着太阳穴,眯着眼看向同样身处温柔乡的御伽。
御伽接过女郎递来的酒盏轻抿一口,但笑不语。
的确是学得快。这样的寻欢作乐似乎是男人的本能,不需要过多言语和教导,便自然而然地能有所行动。
御伽揽过身旁的游女,一脸醉意地跟着玩闹起来的几个新朋友摇摇晃晃唱了两句。他下巴上新冒出头的胡渣蹭得游女不太舒服,却只是稍顿了一瞬,面上笑容依旧。
满足欲望,这或许说是人类、一切生物的本能也不为过。
御伽顺势侧躺到游女腿上,冷淡地看着还在闹腾的几个酒肉朋友。他们在迷惑人的乐声中,被欲望控制着做出平日不敢暴露的举动,沉浸于酒后的兴奋、钱堆砌出的短暂的美好幻觉中。
这样在一旁看着他们,却是挺有趣的,这些毕露的丑态……倒也不是,顺应了自己的欲望,又有什么错呢?他此刻也是其中一员啊。
御伽笑了笑。前些日子的某种坚持,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无聊的过虑。他被禁锢在幻象编织的牢笼中太久了,回归到现实,反而开始不安。
事已至此,再开口闭口地扯着从社会道德角度判断的“丑态”,未免太冠冕堂皇。于此处、花街之中,那些外界的“不体面”才是正常规则。
顺应自身欲望才是正确的。而是否被欲望控制,则是个人的选择。人类终是有别于野兽的,还是留着一线理智吧……
“御伽大人……”游女带着点稚嫩的轻柔声音从上方传出,大概是见御伽沉默太久,同刚才话少但足够热情的表现不同,“御伽大人是疲了吗?”
“不,很有趣。”御伽没头没尾地答了一句,扭头透过垂下的长睫看进她的眼睛,安抚地笑笑,“抱歉冷落了你,我这就起来。”
“不不不,您继续躺着就好。”她有些慌张地说着,约是因刚脱离新造身份经验不足,生硬地找着话题,“您……您的体温偏冷呢?”
“嗯?是么,”御伽像是早已料到她的问题,缓缓伸手抚上她柔嫩的脸颊,“那就用你的身体来温暖我吧……”
“来松叶屋工作吧,如果是你应该可以……哈哈,一定能成为花魁的!”白姬同御伽一起醉生梦死时曾这般开过玩笑。
他从未想过给松叶屋再塞进个男人,这自然只是一时口快的醉语,说过便忘。但当他真的看到那个眼熟的人——女人——的时候,倒是隐约记起自己曾那般说过。
他是被楼下的喧闹声吸引去的。
秋意渐浓,太阳隐去身形时间越来越早,花街醒来的时间自然也提前了许多。只是此时天有些暗了,却远远没到该热闹的时候。更何自家楼里的游女还大多在梳妆打扮。
“下面怎么了,客人闹事?”白姬拽过正要上楼的谴手。
谴手抬头愣了一下,赶忙回答,“哎呀,门口、您……”她一脸惊慌,“您还是亲自去看吧,我上楼也是想去问一声您。”
白姬将信将疑地随她去了门口。人很多,附近的人像是都聚集过来了,围成弧形,空出一片区域。
只见一个陌生男人跪坐在门口弹奏三味线,还有个穿着朴素冷色和服的女人,拿着金色的扇子,在一块榻榻米上随乐声舞蹈。动作间似是带着冷意,应是错觉吧。她和服领子敞得厉害,压过肩膀向后斜着,露出一段白净纤细的后颈。腰带像是散开了,夸张地悬在后面。想来不是游女。
白姬向外走了几步,绕到女人正面。她的长相略显稚嫩,甚至能称为少女。除妆容之外,她都是艺伎打扮。纸灯笼的灯光洒在她身上,模糊间能看到白发上点缀的红色装饰随着舞蹈轻微晃动。女人只在眼角和下唇抹了红色,素着颜,面上没有笑容,却能看出些带着些艳丽的笑意。与飘来的叶片相伴,称得上美景。
白姬看到她后,想起的却是御伽。
现在的御伽——蓄着点胡子、不修边幅,周身常溢着酒气,一脸慵懒地靠在女郎怀中——自然不会被同这女人联系起来。但白姬还隐约记得那年晚春落樱缤纷时,伴着夜风,帽檐下的惊鸿一瞥:柔和的五官、充满生气的神态、严肃扳着的嘴角和不自觉带着笑的眼。
那日御伽把自己打理得很整洁,裹着严谨得体的浅色正装穿梭在花街柳巷,倒是生出了种有些莫名、但极富冲击力的艳意。
而之后的举动也因此显得更有趣了。
四
在松叶屋门前跳上方舞的女人的确是御伽。
白姬出现后不久,御伽就随他进了松叶屋。弹奏三味线的男人也没过多停留,片刻后收拾好东西,便提着琴箱离开了。
明月升起,夜幕染黑了红霞,红笼外聚着的人比平时多一些,算倒是御伽的功劳了。
“半妖雪女?你这样的算罕见啊……不过也就说得通了。”白姬坐在垫子上,说着笑了起来。
御伽洗去脸上的颜料,跪坐在白姬对面。大概是指体温罢,御伽想着,收敛地笑了笑,“给我个房间吧,我想偶尔来你这边坐坐,权当娱乐了。”她停顿一下,补充道,“今天这样的宣传应是足够了的。”
“好啊。你这番动作,只因我先前的醉语?”
“是,”御伽玩笑似的笑笑,“我想报答你的,唔,知遇之恩,也请看在我们的情谊上,给我的身份保密吧,白银枢大人。”说着还俯身行了礼。
“你挺厉害嘛,艺伎听说不好培养的,”白姬饶有兴趣地看着御伽,他对艺馆和茶馆兴趣不大,没怎么去过,与算是艺伎的人这个距离,是第一次,“就不怕我说出去?”
御伽动作一僵,偏头笑得天真:“背景神秘的艺伎更吸引客人啊。”倒掩饰得很好。
白姬有意继续追问下去,但转念一想,定是从御伽这儿问不出什么结果,他自己也并非真的想刨根究底,就默认似的不再言语,转移了话题。
御伽呆在松叶屋的时间相较之前有所增加,对此处的游女也了解得更多了。
对于游女们不同于客人面前顺从的表现,御伽并不意外,他甚至乐于亲自发掘那些掩藏在光鲜背后的阴暗内容。在她们不带善意的谈论中,“鸨羽”这个名字让御伽多注意了几分。
鸨羽作为松叶屋的散茶,御伽是知道、而且印象不错的。鸨羽的温柔与知趣他十分喜欢,与她喝酒令御伽非常放松。加上御伽对三味线有些特殊的感情,便对鸨羽这名技术不错的演奏者又多了些好感。
鸨羽是“肮脏的半妖”,这个不算秘密的消息却是御伽从其他人类游女口中得知的。他不是多话的人,也不算喜欢谈话,比起从他人口中得到主观信息,他更倾向于观察。于是御伽对这喝过几次酒、有了亲密接触的不多嘴的游女,便丝毫不了解了。
现在才知道这个消息倒是有些可惜,下次多聊几句吧——御伽躺在一片温软中不负责地想道。他对半妖有些复杂的亲密感,像鸨羽这般不仅其他条件,连性格都能让他如此满意的女人不多,还是要稍微珍惜的好。
只是作如此想法后御伽依旧没有同鸨羽多说什么,每次仍是枕着她的腿沉默地喝酒、休憩,偶尔聊几句街上楼里的趣事,大约是忘了之前的决定罢。满足欲望的快乐总能让男人忘掉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事物总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御伽从房间离开后,碰巧在拐角目睹了不远处的闹剧:一位年轻客人正诚恳地截住走在路上的鸨羽,激动地高声说着赎身一类的话语。鸨羽同往常一样温顺地笑着,她声音不大,御伽听不清,但从那位客人立即变得激烈的反应里大概能猜出内容来了——游廊中的游女,竟然还真有不渴求赎身的。
也可能因那位客人虽是正人君子的长相,但行为作风并不算好吧,御伽猜想着。那客人又叫喊起来,倒是个热情的人。
“是我对你不够好么!还是嫌我一介手艺人给不了你想要的钱财和地位,但这些不算什么啊,我对你——”青年伸手欲抓住鸨羽的肩膀。
“您多虑了,”鸨羽拍开青年的手,抬高音量,声音中带着些御伽平时不曾听过的力度,“妾身并不值得大人您这么做,您这样的行为也有些不妥呢。”
青年低头盯着自己被拍开的手,喃喃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明白,我……”他突然抬头看向鸨羽,猛地捉住她的右腕,兴奋地断言道,“鸨羽,你对我如此温柔,定是理解我的,不要惧怕白姬,跟我走!你这样美好的人怎能继续呆在污秽的风月之地……”
“感谢您的厚爱,但妾身并非您所想的那般美好。妾身……”
鸨羽话没说完,青年便没了耐心一样,硬是拽着她走了两步。鸨羽轻轻蹙着眉,那青年脸上倒是真实开心的笑容,在此情此景中显出些病态。
“您这样真是难看啊,”鸨羽开口道,“您家里生意不如从前,问题多半出在您身上吧,这可是连妾身都听说了的。”
“鸨羽……”青年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鸨羽你在说什么……”
“‘家中独子不肯认真继承手艺,跑去追潮流做着毫不了解的生意,不说一分没挣,还整日跑去花街花天酒地’这样的传闻对您家的生意并不是好事,”鸨羽轻笑一声,温柔地抚上青年伸过来的手,“连妾身这样的卖身之人都看不起您,您又凭什么自怨自艾、嫌弃他人瞧不起您的身份呢?”
青年终于没了笑意:“这一定是哪个有权势的人花钱让你说的,鸨羽,你是不会这么想的,告诉我是谁……没事,我这就带你离开,你再也不用做不想做的事了!”
“您怎么会这样认为?”鸨羽仍然微笑着,一根一根掰开青年的手指,“刚才的每个字都是妾身的肺腑之言。不论妾身意愿如何,让客人感到欢愉是妾身的工作。您也是客人之一,所以直至此刻您才有机会听到……呵,那些您所羡慕的大人物,又有谁会费心针对您呢?”
青年愣在那里,像是一直以来的坚定信念土崩瓦解。
鸨羽甩开他的手,和闻声而来的打手说了几句。她理了理方才被碰掉的衣领,同被制住的青年行过礼才转身离开,独留他挣扎怒吼,气急败坏。
——如今倒是有了敢对客人这般下狠手的游女。鸨羽……平日是看不出来,也算个深藏不露的有趣人物啊。
御伽这才对鸨羽真正上了心。他没有过多停留,只是放轻脚步,原路返回。
冰冷的湿气顺衣领滑过胸膛,御伽身上一颤,睁眼清醒过来。入目是鸨羽同往常安然的笑容。
男人的愤怒、女人的无奈、少女的震惊与恐惧、他的……
御伽梦中的不安被轻柔地抚平了。他恍惚间生出某种慵懒的冲动,想要永远躺在这里——过去和未来不再重要,那些对激烈和波折的渴求不复存在,唯有此刻,唯有这安宁是他想要的永恒。
但他虽享受平稳,却终究不只是这样的——御伽很快恢复常态,抬手触上鸨羽脸侧垂下的金发。那上面染着她的体温,倒是比御伽的指尖暖上一些。
“鸨羽,我想给你赎身,怎么样。”御伽勾着嘴角,手指似是贪恋发丝间的温暖,轻轻缠绕它们,来回摩擦。
“御伽大人知道如何让女郎对客人充满期待呢。”鸨羽微微偏头,直视御伽的双眼。
“我是认真的啊,”御伽笑了几声,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我很欣赏你,到了外面,你不跟着我都行啊。”
“多谢您的厚爱,但妾身仅知晓在这灯红酒绿中的活法,劳您费心了。”
御伽看着她,笑容中多了些玩味:“你……对其他想为你赎身的客人,也做这般回答吗?”
“御伽大人是聪明人,”鸨羽毫不慌张,“妾身的回答想必您心中有数。”
是认命么?御伽不再追问,他呼吸着有些浑浊的香气,沉默在室内的温暖中。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应当算是认命,但鸨羽同时也让自己过得挺好,还有这些称不上妥协的举动……
御伽一瞬间似乎被触碰到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他再次坠入梦中。
大抵因为这莫名的触动,那之后御伽仍只算是鸨羽的熟客,但鸨羽在御伽看来却称得上朋友。与那些一起玩乐的酒肉朋友不同,甚至与那唯一知晓自己秘密、关系却一直建立在假象之上的白姬不同,鸨羽是御伽想要结交的那种朋友。即便二人的谈话同之前差别不大:鸨羽不多问、不多说,御伽倒是会多说些话了。
五
“更了领的艺伎?松叶屋么。”
“前几天几次听人谈到,说是舞姿很好看、人也很美。我便去看了,果真如此,比传言中更美。”
“‘立方’没什么好看的,而且连艺馆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说的跟你多熟悉似的,谁都知道你囊中羞涩,整日忙着打工,连茶馆都没时间去,不过是远远看过几次吧。松叶屋的那个,运气好都不用花钱的,幸佳司也不收花代。她不喜欢酌酒,喝茶的次数倒是多一些,但心情好时也不注意这个。她坦言过不擅乐器,但唱起歌不比资深‘地方’差,还能唱几句《鸣神》什么的……肯定不如歌舞伎唱得好,但真正的女声听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啊……”
“去游廊喝茶?有那种雅兴就去祇园的茶馆啊。你围着女人转什么,说出来也不嫌丢脸。”
“这也是她的魅力吧。我只是和你谈论一下,并不会真的表现出这种态度,再怎么说我也是……”
“她叫幸佳司?”
“啊!也有幸子、小倖的叫法,我喜欢叫幸佳司。这些都是客人起的,多是源于她像雪一样纯净洁白的美貌。怎么叫她她都会应……和她谈话挺舒服的,但关于她自己的问题却从来没有过固定的答案。我前些日子问了些人,我们得到的答复都不一样。”
“被她这样戏耍你容忍得了?”
“听说她和白姬有点关系,没人敢在松叶屋冒犯她。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嘛,想想幸佳司白暂的肌肤、柔软的秀发、柔美的姿态……就觉做什么都能原谅了。而且我也没付钱。”
“说到底只是你吃白食的心虚罢了,穷人的烦恼。”
“你也没什么钱啊!”
“……哼,等我哪天去见见那个艺伎。”
御伽走神用余光瞥着那个眉间有川字纹的男人。
她观察他有一阵了。男人乌发搭着肩,虽是放松的姿态,眼中的神情却不够专注。御伽并非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是每次都不禁多一些在意。
御伽见过他,万事屋老板雨塚隆之——花街总共就这么大,何况近来某个害羞的朋友痴迷于一个陪酒女郎,偶尔拉着御伽去喝酒,同雨塚也是见过几次的。
“今晚就这样吧,各位大人晚安。”御伽躬身送离了客人。
雨塚握着烟斗走到御伽身边,表情比刚才还严肃几分:“你的老板在么?让她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白姬不在,所以才不用花钱啊,”半只脚踏出房间的客人揽着游女回过头,“难得的机会,你这个被半路拉来的,倒还真是幸运。”
“是我哪里做的不对么?”御伽朝答话的客人笑了笑,转身看向高大的男人。
“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雨塚微微收起下颌,直视御伽的双眼,“但就是没有不满的地方,才让人觉得不对劲啊。”
“您这个说法倒是有趣……”御伽微笑着再次倾身,随意挽起的长发滑过颈侧,“让您无法安心享受,是我的不足啊。”
“我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了,有所得就必定有所付出,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女人歪着头,露出略显顽皮的狡黠笑容:“您是怎么确信,您没有付出的呢?”
“那就更可怕了。”雨塚皱着眉,沉声道,“还是开门见山吧,无缘无故被请来欣赏歌舞,我这种人可消受不起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御伽大笑起来,垂胸的长发随清亮的笑声抖动,“您这般在花街还如此严谨的人倒是少见,安心享受快乐,即便是幻境,不依旧是很好么?”
“您本来看起来就比较,噗,严肃,”御伽又笑了几声,伸出白净的手指戳上雨塚拧住的眉心,“还这么多虑,活得也太辛苦了。”
“花街的幻梦不过是金钱垒铸而来,这个您应该比我更清楚,”雨塚捉住御伽的手腕,“我只是比较现实罢了。”
“那又何必来此处呢?”御伽抬着手,任他抓着,“这花街柳巷的存在,不正是为了给世人留下一个可以放手一切、毫无顾虑的理想乡么?人类应重视自己的欲望才有趣啊……您这般不够重视私欲的人,真是不适合来这里呀。”
“欲望可不就是用钱买的么,”雨塚放开她,手揣回袖中,“把花街称为理想乡……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如果忽视掉背后的金钱和女人的血泪,大概也算是某种逃避现实或是满足私欲的理想乡吧。”
“用钱就能满足一切欲望不是很好吗?”御伽抚过手腕,倒是没有痛感,她收敛笑意带着点嘲讽说,“当然,这些愚人也就体会不到追求金钱无法满足的欲望的辛苦与欢愉了,这样的蠢货倒是花街盛产呢。”说着又轻笑起来。
“别误会,我对花街没什么不满,不过相对的也没什么幻想。至少对我而言,它只是现实的一部分而已。嘛,人……”雨塚摆摆手,再次将视线对上御伽的眼睛,“说了这么多,你也不太像个艺伎。”
“虽然我从未承认过自己是艺伎,但您也太小看这个职业了,一看就是没接触过艺伎的穷人,”御伽做出轻蔑的表情,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作罢,“我敢这么冒犯您,主要是因为工作结束了嘛。”
御伽随手扯散了头发:“理想乡自然也只是我的一面之词,只是您这样也活得太累了,偶尔休息一下又何妨?”
“我确实没钱,所以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是直说吧。”雨塚咬上烟嘴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花街可不是休息的地方。如果确实没事,那我还是告辞了。我这种劳碌命,确实不适合天上的馅饼啊……”说着转身,离开了房间。
“并没有什么特意安排,正如先前那位客人所说,只是您运气好罢了。”御伽的声音柔柔地从屋内传出,言语间少了些锐利。她顿了顿,补充道:“又或者有什么,唔,‘有权势之人想要算计您’?随您猜想吧,只是这等累人的差事我是不会做的。”
“您还真是个无趣的人,”见那边没了回音,她放大音量带着些嗔怪喊道,“若是哪天改变了想法,还是欢迎您来找我的。请慢走吧!”
御伽话音刚落,却是自己先笑出声来。除去跳舞时的自在,他大概永远适应不了女性的姿态吧。
而雨塚隆之的确是个有趣的男人。若是能在此处多见到些这般有意思的人,就更值得了。
六
御伽没过多久就再次碰到了雨塚。
帝都的夏天非常炎热,御伽本不愿离开室内半步,却硬是在烈日当空的中午被几个玩的久的朋友拉去了花街。
藤本赌输了钱心情不佳,先是自己喝了一圈,又嫌不够解气,挨个敲了一遍门,醉醺醺地拽起几个人去喝第二轮。几人或是看在积年的情谊,或是看他出手大方,都乖乖任他拉着走了。
御伽见他醉的这般厉害,想着接下来定能见识到有趣的事,也就没有过多挣扎。只是刚出门见了太阳,便马上后悔起来。
骄阳的炙烤下,即便是人类都汗流浃背,他这个生性习惯寒冷的半妖又怎么会好受呢?只是男人若像女人那样举着阳伞就太不像话了,而即便有阳伞遮挡,感受上也好不到哪去。御伽暗暗叫苦,不免有些烦躁,能做的唯有加快脚步。
酒过三巡,藤本已经说不顺句子了。其他几人也大多神志不清,东倒西歪。御伽没喝几杯,头脑清晰,心里仍带着酒水压不下的焦躁。
“渡部啊,”御伽随口问身旁的青年,“你喜欢的阿青,是在这里吧?”
“嗯,”渡部有些醉了,低头无奈地笑着,“不过阿青在陪常客,是那位雨塚先生吧,我下次再来找她。不过来了又怎样呢,反正我……”
御伽听到熟悉的名字,胸中的不适渐渐化为某种不怀好意的欢愉期待,他提高声音:“渡部你啊,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我们也可以帮帮你。”
“渡部?”藤本浑身一震,激动地挥舞着酒盏喊起来,“你,秀男你,平时什么都不找我帮忙,我知道我只有钱,你还不找我帮忙,我……”
渡部被他突然的喊声吓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安抚藤本,御伽就抢先开了口:“阿青现在在陪其他客人,秀男对她什么心思,你也是知道的,但秀男不敢开口嘛……”御伽顿了顿,“你看,现在他也只是跟我偷偷叹气。”
藤本当机立断地站起来,扶着墙摇了两步,声音中的气势丝毫不减:“这种小事我……”
“不要激动呀藤本,”御伽打断他,“秀男对阿青可是很认真的,你这样冒失,如果伤到阿青,秀男也会伤心的。而且,现在阿青没办法陪着秀男,也多半是不愿意的。”
大抵是被酒冲昏了头,渡部张张嘴又合上,并没有出声解释。他隐隐生出些侥幸的自私盖住愧疚,跟着御伽一起跟在晃晃悠悠的藤本身后。
“秀男,你想要的那个阿青,是在这里面吧!”口齿不清的男声透过纸门传入屋中,橘青还未反应过来,纸门就被粗鲁地拉开了。
只见一个穿着富贵的稚嫩青年一脸醉意地靠在门边,似是在发怒,只是那人吐字含糊,吞了尾音还哼唧一声,倒像是撒娇。
渡部不知自己为何下意识躲在了纸门后面。他偷偷望进屋里,被雨塚似是不满的可怕表情吓得缩缩身子,愧疚稍稍冒出头来。只是正如藤本所说,他陪着藤本玩了这么久,从未开口要求过什么,而此番又是藤本主动……
“里面那个男人,雨塚,你也见到了,”御伽低声说着,“看他的长相就知道,肯定不好惹啊。藤本又只是个刚出家门的小少爷,一会儿要是闹起来了,你去叫人吧,也能给阿青留下个好印象。”
渡部这才惊觉自己似是不该让藤本走到这里,他朝御伽点点头,谨慎地小声叫着藤本的名字,耳边似乎传来御伽的轻笑声。
亢奋中的藤本自然听不到渡部的气声,他脑中一片混沌,耳旁嗡嗡作响:“你,来陪我们喝酒啊,”藤本指着橘青,“多少钱我都付给你,那边的,你也是!”
雨塚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藤本倒是毫不恐惧地回瞪过去:“只给你钱,不用你来喝酒!”
橘青听到他的话低下头,肩膀轻颤,总算忍住了笑声。她并不慌乱,应是处理过这种情况,回头和雨塚交谈几句,行过礼便起身走到藤本面前。
“这位……大人,您久等了,是哪个房间?是否需要阿青再做些准备?”
藤本愣了一下,事情的进展顺利过头,同他在话本里看过的截然不同。
“也没什么好准备的……”藤本的气焰降下一半,“我……不是我,秀男,秀男他来了。”
橘青猜想她应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便认真回想起来。藤本趁机赶紧向门后的御伽投去求助的视线,御伽不知何时藏进了不显眼的阴影,他平静地笑着,用口型对藤本一字一顿地说:“错在屋里的男人。”
渡部早在橘青起身后就激动得抬不起头了,方才的复杂心情与不安他一个都不记得,只是沉浸在单纯的喜悦与紧张中向门的方向又蹭了几步,连御伽换了地方都没有发现。
“是渡部殿?”橘青有些疑惑,她对这位仅有几面之缘的客人只有安静随和的印象,想不到自己被特意叫到此处的用意。
“嗯,”藤本抓抓头发,抬手把渡部推给橘青,“他——你们随便吧。”然后转身迈进屋里。
渡部知趣地拉起橘青就走。
御伽玩味地看着渐远的二人。雨塚毫不在意的态度让他有些没趣,只是这个男人若真有什么大动作,就更让他失望了。
渡部的反应倒是不出御伽所料。平日只表现出善的普通人必定有不敢暴露的恶,只是这恶既自私又软弱,虽然积攒起来能闹腾一阵,但单着拎出来却无趣得很。这些平常至极的丑态,御伽有心刺激点拨,却着实没什么兴趣观察收获。相比之下,单纯的富家幺子更值得费心,但仍距离交心的对象差着很远。
而这些人都没有雨塚隆之来得有趣。
御伽有些后悔起自己的冒进,都是天气炎热的错,他刚才一时不悦便说了那些话,如果因小失大就太可惜了。
屋里的藤本晕晕乎乎,脑子里还念叨着御伽那句“错在屋里的男人”。“错”到底是什么错,他也说不清楚,不过御伽总是正确的,他比家中那些长辈更懂自己,这个聪明又精于玩乐的老好人啊……对了,雨塚错在分开了阿青和秀男。
“你——”藤本走到雨塚身前。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毫无经验可言,只道声音要大,不能落了气势:“你衣服上的破洞,都快比——这酒盏大了!”说着弯腰在矮几上拍了一下。
雨塚抬眼看向他:“是吗,小少爷只会和我这样的穷人抢女人啊。”
藤本被他的回答一噎:“是你,明明是你,”他又拍了下茶几,“是你抢的啊!”
雨塚这次连眼皮都不抬了,他喝了口酒,目不斜视地看着窗外。
藤本盯着雨塚好一阵,耳边却只有蝉鸣声,他这才意识到对方无意搭理自己。他回头去找御伽——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空荡荡的走廊,只好转回脑袋,自行思考下一步行动。
“我——”藤本想要跺脚,又觉得这是小孩子行径,便忍住了冲动。他左右看看,矮几上放了插着花的瓶子、两个酒盏和一个酒壶,盛烟灰的器皿放在在榻榻米上。
他于是大手一挥,将矮几上的东西尽数拨到榻榻米上。
酒盏艰难地保持着平衡,颤颤巍巍的滚了几圈才停下。酒壶没碎,酒水却撒了一地,迅速渗进榻榻米。几片掉下的花瓣这才缓缓飘到地上。
藤本揣着手一脸自豪,雨塚终于有了反应,他眉心的川字纹比平常还重,扭头朝门外喊:“老板——”
一个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中年男人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里,他跌跌撞撞地多迈了几步才稳住重心,其间还咳嗽几声,打断了雨塚的喊声。
在雨塚似是愤怒的熟悉眼神下,御伽又向他走了几步,跪坐在榻榻米上,深深俯首。
“真是太抱歉了,”御伽抬头对上雨塚的眼睛,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他们喝得太醉了,有些胡言乱语,对您并没有恶意——还是烦请您,不要怪罪。”
七
御伽的气息不稳,自然只是憋笑憋的。
他同闻声而来的老板娘结清了雨塚的帐,又加了几壶好酒,做足了赔礼的架势。雨塚在他接连不断的猛攻之下,竟没来得及说一句反驳的话。
藤本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见御伽又是赔罪又是行礼的,自己也赶紧跪下认错,态度诚恳极了,像是下一秒就能拍着胸脯和雨塚称兄道弟,为其两肋插刀。
雨塚被一番折腾,没了继续喝酒的兴致,在御伽的再三请求下也只提了一壶酒,离开房间。
御伽随口安抚好还没转过弯的藤本,想着去追上雨塚,但走到门口又折回去——他有些冲动了,太过殷勤会显得不自然,更何况雨塚是个在花街都留着份警惕的人——还是来日方长吧。
——这样的一个人,是值得消耗时间、一步一步慢慢深入接触的呀。
话虽如此,御伽没过几天就去了万事屋。
柿树有些年头了,巨大的树冠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倒是省去了问路的功夫。
听到叩门声的雨塚开门看见御伽,两人都怔愣了一瞬。御伽赶忙扯出上次的事道起歉来,在门口客气一通,才随雨塚进了屋。
“没想到雨塚先生是开万事屋的,”御伽环视一圈室内的布置,“还以为会是道场一类,嗯……”说着像是觉得冒犯,赶紧收了声。
“挣口饭钱的小生意罢了,”雨塚摇摇头,见面上没什么血色的御伽又咳嗽几声,皱着眉熄灭了烟枪,“您想要委托什么?”
御伽笑笑:“只是些小麻烦而已。我想随意修剪下家中的枫树,只是那棵树太高,我自己又——听闻这家万事屋的老板是天狗半妖,想着正好方便,也能安全一些,就来拜访了。”说着掏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这些作为定金,不知道够不够。”
“只是没想到是您,”御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若是早些知道,我就带上好酒——”
“不妨事,”雨塚听他又提起赔礼,一摸手边只有没燃着的烟,不免有些头疼,“我不怪罪您的朋友,您也不必这样。”
御伽压住上翘的嘴角,抬起头咳嗽两声掩盖笑意,眼中带上愧疚:“我就知道您不像看起来那般——严肃,只是我心中还是过意不去呀。”
“您现在来委托我,就已经是对我的帮助了。”雨塚站起身来,眉头似是松开一些,随手数数桌上的几张纸币揣入怀中,另一只手抓着烟枪,“走吧,趁天色还早去你家看看情况,没准今天就能解决问题。”
已经是下午了,气温仍然很高,眼前的地面看着有些扭曲。雨塚走到开阔的地方就再次点燃了烟枪。御伽被晒得没什么精神,不再刻意咳嗽,一路上只记得往树荫下钻,偶尔和雨塚礼貌地胡扯几句放松气氛,倒是符合了平日喝酒时少语的性格定位。
与路过的几个店铺打过招呼,雨塚和御伽终于到达“乙木”。铺面不大,拉开木格子门,凉风扑面而来,御伽的心情立即好了许多。
“雨塚先生,您先去看看情况吧,”御伽指了指后门,“我去准备些茶水给您。”随即转身进了厨房。
雨塚咽下嘴边的话语,顿了顿,甩开不合礼仪的顾虑,依雇主所说,离开满是彩色绸缎的房间走进庭院。
平整的石路被清理得很干净,雨塚走在上面环视四周,院落狭窄,清脆的流水声回荡在耳旁。
院中只有一小片白砂,多是花团锦簇、绿草如茵的景象。这家主人定是用心打理了院子,但对沙石的布置不太在行吧。虽是炎夏,院中却是清凉的,枫树树荫罩着好 大 一片地方,攀着苔藓的粗大树干旁是一小块细石铺出的地面,上面摆着一个干净的石桌和三个石凳。石凳倒只有一个干净的,应是平日只有这一个在使用吧。
雨塚在门外就看到这棵枫树了,此时离近了再抬头仰视,于绿叶层层叠叠的遮蔽下根本望不见天空。他不免感到些震撼,这大约也是百年参天树的力量吧。
雨塚正想后退几步看清树枝,冷不防地发现背后不远处有人——御伽不知何时端着托盘站在那里,盘中有两杯冒着热气的茶。雨塚只在后退时感受到了气息和温度,却完全没注意到脚步声。
御伽朝他笑得温和:“这棵枫树很美吧,”他走近石桌,放下托盘,抬起头看着满目的绿色,“我刚搬来时它就这么高了,如今我老了许多,它仍是这样,也没什么变化呀。”
“是有变化的罢,”雨塚眉头紧皱,开口道,“新的枝杈都长在上头,您……”
“那就只有雨塚先生能看到了。”御伽打断他,“不过有点可惜啊,您是第一次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明年这个时候还能来看看,也好告诉我它有没有长出新的枝。”
“……承您吉言。”雨塚说道。万事屋的回头客不少,但一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他并不轻易对只有两面之缘的人做下下保证,即便对方看起来也只是顺口一说。
御伽并非随口一说,却也没多重视。他端起一杯茶向雨塚走去,和他并肩一同仰视树枝:“抱歉,我们来详谈委托——您请抽烟吧,我身体没什么大碍,这里也足够空 旷,方才真是多谢您了——您看,这棵树的枝都快伸到旁边那家的房檐了,我怕打扰到他们,您随意剪剪就好,不必在乎外观。”
“您确定不用在乎?您的院子应是用了心在……”
“这棵树的树干快被虫蛀空了,不知何时就会倒下,外形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御伽无奈地笑着摇头,走到石桌旁敲敲树干,传来清脆的回声,“虽然树叶还正常生长, 枝繁叶茂的,但内里早就腐烂了,怕是估计过不了几年吧……我不过是侥幸地希望它能仗着自己百年多的经历,再撑一阵罢了,至少撑到我离开这里。我终是不擅长照顾这些的啊……”语气中带着些深远的惆怅。
“那我就放心做了。”雨塚无意过问雇主言语中的深意,干脆地爬上树工作。
御伽示意他可以饮用石桌上的茶水,然后自己坐到廊下的阴影中喝茶,一脸悠闲地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雨塚离开枫树时天还没暗下来。
“辛苦了,”御伽拿着账簿,脸上带着歉意,“现在说大概会扫您的兴,但我觉得还是这就跟您说了比较好。”
“钱……能不能先赊着?说来惭愧,前几天我新进了一批料子,刚刚查了账才发现没写这条,这样再算起来,往后几天的开支可能有些紧张。”
“您要是真的不方便,我不收尾款也没事,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委托。”雨塚见他表现出不安,试着放松表情。
“我店面虽小,但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这次真的是意外情况呀,”御伽诚恳地说,“现在先赊着,等过些日子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见雨塚还要开口,御伽赶紧补充道:“您若是不要这钱,倒是看不起我了……唉,真是太抱歉啦。”
雨塚不再坚持,他露出一个笑容:“我当然愿意有钱赚,您也不用太急。”
“真是多谢您,我有分寸的。”御伽收起账簿,“快到饭点了,我擅自做了两人份的晚餐,不知您方不方便留下吃个饭?就当做是我的赔罪罢。”
这之后御伽似是尝到了甜头,许多平日不想做的事终于有了着落,便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万事屋。一来二去久了便和雨塚熟悉起来,委托内容由“想麻烦您清理一下白蚁穴”渐渐发展到“我要去花街玩你来看店吧虽然你的脸能吓走很多客人唉真是苦恼”,闲暇时也会约着雨塚一起喝酒玩乐,初时有意掩饰的真实性情也就不再时刻收敛着了。御伽本就不是一个克制的人。
雨塚最初只觉得御伽比先前显出的客气随和要多几分幽默和爽快,等发觉他不仅思想举止随意过头、还常表述出微妙的恶意时,那人已经不再掩饰了。这个几乎过着老年人悠闲生活的面善布商,可不如脸上呈现的那般纯良。
因此等御伽咬着烟斗出现在他面前时,雨塚也没什么反应了。
“我想体验一下你一直痴迷的事,还不错。”御伽朝他解释了一句,感受着肺腔浓郁温暖的烟熏感和脑内轻微眩晕的愉快。他不太喜欢这种带着麻醉的愉悦享受,但偶尔体验一下也并非恶事。能感受到快乐,总归是好的。
雨塚瞥了眼桌上几个没熟透就被摘回来的柿子,没理他。
——这一切平静而祥和,御伽偶尔也能遇到些有趣的事。生活虽缺少波澜,却是充实温暖的,温暖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已经抛弃的过往。
直至他见到店里走进一个好看的青年,逆光投下的阴影中,隐约可见发间闪烁着微光——那些他刻意忽视的信息、刻意淡化的顾虑,终于决堤。
人类是贪恋温暖的,御伽也是如此。他曾深陷泥潭,此时必然不愿再让淤泥隔开温暖。他所不认可的过去,是必须处理干净、同现在区分清楚的。
只是独善其身太难,还是先试探一下再……
八
风卷着几抹花瓣,轻柔地拂过檐角的纸灯笼。晚春相较之前已经回暖许多,风却还是有些凉的。
御伽不知不觉又睡去了,醒来时午间的太阳仍挂在正中。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阳光洒进双眼,驱散了停留在眼角的噩梦残影。
御伽深知自己所顾虑的事并非快刀斩过便能解决的,若是不想沾染泥水,他的行动必须一步一步慢慢规划。更何况安宁久了,人总是会懒惰的。
只是该从何处入手呢?他自欺欺人地在迷雾中徘徊太久了——他们有多大的力量、他们找到哪了……甚至是否真的存在“他们”,御伽都不了解。一切不过是他长久以来萦绕于胸的愁思,一时提起,毫无头绪。
这无从下手的困境让无力感充斥着御伽的胸腔,他深深吸进一口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早就不是九年前的他了。
御伽在焦虑中想,他大概可以找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去查些事情。
去万事屋的途中,置身于满目美景,御伽渐渐找回了往日踏在这条路上的悠闲愉快。他是带着冲动跑出来的,此时冷静下来,便开始思索如何开口。
与雨塚相识一年不到,御伽的委托无非是日常小事,从任何角度看,他都只是个独居卖布的无聊中年混蛋罢了。因此有些委托若是突然提出来,就显得太突兀了。
御伽倒是满足于这样的定义,他心底虽一直有着对刺激的渴望,却敌不过安稳生活的诱惑,只会偶尔冒出头作些小恶。实行合魂法案的今日,妖异带着他们的危险与奇妙,不可避免地与人类拉近了距离,而帝都本就不如表面那般平稳。御伽一直刻意避开复杂的事,至多冷眼旁观、不参与其中,甚至与所有人都保持着随时可以抽身的疏离关系。他虽然为享受生活忽视某些信息,却仍是留着些警惕的。
而雨塚是个意外。御伽偶尔会想,是否由于他常年过于闭塞、有意交朋友却始终少与人深入交往,便对一个稍微有点意思的好人倾注起精力。但事已至此,又没什么不妙的情况出现,御伽无意自找烦恼,也就不再思考了。
现下他不希望因那些陈年旧事离开帝都——一来不愿割舍与乙木、与帝都九年的深厚情感,二来依恋花街的快乐,三来不愿屈于外界影响放弃自己的生活……大概也有想要继续接触、了解那个意外的缘故吧。
不远处的高大柿树抽出新芽,嫩绿的叶片充满生气,盖在四下张开的细枝上,显得整棵柿树都年轻蓬勃了许多。
而他要去见的人却不会因季节改变慵懒的姿态——御伽笑着想,这点他们倒是能达成共识。只是因着那人不够和蔼的长相,多半是不会被判断为慵懒的。
烟草燃烧的气味夹在烟雾中扑面而来,屋内只有雨塚一人。窗外明媚的阳光洒进屋子,为朴素的和室添上暖意,深色长发的男人倚光坐在矮几旁。
“大中午的,这次又是什么事?”雨塚撑着头,另一只手拿着烟斗。
御伽毫不客气地坐在矮几另一侧,带着笑容开口:“来这里当然是要求助的呀,万事屋老板。”
“违法的事我可不做。”雨塚用眼神表示不相信。他曾质疑过御伽的频繁来访,对御伽“看在相识的份上请不要嫌弃体弱孤独老人偶尔的打扰”这句明显的胡扯报以“万事屋可不是关爱孤寡老人做善事的”的答复,待对方第二日拿着纸钞出现后,这个话题自然不了了之了,只是那之后御伽开起玩笑总喜欢用“万事屋老板”称呼他,而御伽玩笑的话语又占多数,自此,他被称呼姓名的次数竟比二人并不熟悉时还要少。
御伽倒是收敛了些笑意:“帮我查个人吧。帝都这边十多年前,有——我是说,有个姑娘,花街那边的。”
雨塚注意到他不自然的停顿,御伽往往是侃侃而谈的,很少出现这种情况。他坐正身子:“怎么,旧情人?以你的能力,想要了解那里的姑娘不是两句话就能解决么。”
“嗯……这次的姑娘比较难缠啊。你听说过吧,只出现在松叶屋的艺伎,祇园都找不到的那个。”
“……略有耳闻。”
“我想和她深入交流交流,了解她的过去、参与她的未来——但总问不到固定答案,连名字都问不到呀。”
“你想让我去查来历?花街的姑娘有不愿意说的事,不正是需要你去努力的么?”
“我这不是问不到嘛。其他信息也可以,和她相关的我都想知道。”
御伽又笑起来,像害羞一样垂下视线,含情脉脉地盯着榻榻米。
雨塚沉默了一下:“所以你又是在——?”隐去不说的词语不言而喻。
御伽爽朗的笑声接上他的尾音:“抱歉,我就是想来摘点柿子,可惜外面连只乌鸦都没有,只好来你这儿找点乐子了。”
御伽站起来:“这是赔礼。”他掏出一枝路上折下的吹樱弯腰轻放在矮几上,细枝上没剩几瓣鲜艳的红色。
雨塚吐出一口烟,恢复松散的姿势,不再接话。
“我这次过来,委托还是有的,”御伽想了想开口道,“老板啊,窗外春意正浓,人们忙于观赏美景,可没什么闲工夫给你生意——你愿意同我一起去赏樱么?”
“这种事和女人一起做比较享受吧,还是你正想约我去赏花街的樱?”雨塚嗤之以鼻。
“我可是很正式的要去赏樱,也算出去走走,会给你带伴手礼的。”御伽笑了笑,走到门边,“委托你查那个姑娘也是真的,只是近来手头没闲钱,先跟你知会一声,等过段时间再详谈吧。”
又走了一段路,御伽才开始回想刚才发生的事。
还是有些快了——御伽改变主意。轻松的交谈使他舒了一口气,倒意识到先前举动的不妥之处。比起一来就委托雨塚、看是否能查到自己两个身份之间的关系,把握主动权,自己先去调查更为安全妥帖。
但他方才转移话题时竟然真有邀请雨塚的冲动。每年的几次外出都被御伽判定为容易暴露自身的亲密行为,大抵是一个人赏樱久了有些没趣,才会产生这个想法吧。
不过赏樱……赏樱倒是个聊天的好时机。既然不愿独自前往,今年便呆在帝都罢。
御伽回到乙木,拨通了前些日子记下的号码。
九
樱树的枝桠缀着一簇簇饱满的花,压弯了枝头。
漫天的花瓣向下落着。御伽伸手接住一片莹白色的樱花,轻轻揉搓,感受指尖的柔软。
他拿着蓝色的包裹,里面装着酒盏、下酒菜和一些点心。包裹的布是他亲手剪下的,上面印着几条白色的弧线。
御伽踏出挂着“乙木”牌子的大门,坡道的那一侧站着个身着和服的青年。他拎着酒壶轻轻笑着,蓝色的短发闪耀折射着太阳的光辉。
“让你久等了,编辑先生。”御伽走过去,像长辈般和蔼地弯着眼睛看他,“和我讲讲手里的稿子怎么样?”
“这可不行啊,御伽,我是有职业操守的,”青年的语气中透着些自豪,“你还是等着下一本书出版了,亲自看吧。”
——【序章·落樱】完
※我已经不会说人话了汪汪汪写文好难啊呜呜呜
※有bug或OOC请一定告诉我(跪着
※时间线【十年前】搬入,认识白姬——【至少三年后】松叶屋多了个艺伎——御伽对鸨羽有了点兴趣——【两年前】雨塚见到雪女Ver. 御伽——雨塚喝酒时被找麻烦——御伽开始频繁叨(sao)扰万事屋——昂去买布——【一年前】御伽去万事屋委托,约昂赏樱
※不知道有没有表达出九年来御伽的转变。不过一直都是花街乙木(后来加个万事屋)两边跑,出去玩也一个人的孤独老人(……
※拖太久,再加上我傻逼不敢敲(…)七和八基本写不下去,不知道想表达什么,脑内的线完全断了,所以请自由的……ry(没准以后会修,没准(。
※……其实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的事,无聊而普通的家庭伦理剧吧,就是御伽比较重视(
我聽到你的腳步聲了。
沉穩而堅定的腳步聲,是只屬於我最愛的你的聲音。
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我特地為你準備的禮物?為了迎接你的歸來,這座山今天也保持著你最喜歡的美麗顏色喔。
*
“——唉……”
第一次踏入的這座山,目所能及之處都是層次不一的綠色。新綠濃綠淺綠翠綠層層疊疊,綠得發黑的灌木叢與新綠的野草,樹木軀幹上爬滿青苔。鋪天蓋地的綠色近乎暴力,讓人切身感受到夏天的到來。
老人歎了口氣,拄著手杖慢慢走進深林,灰色的背影很快被淹沒在一片蒼翠之中。
說是山林,曾經似乎也是有人住過的。被雜草和青苔侵蝕得看不出原樣的石板盡忠職守地排成一列,拼命想要證明自己曾經是一條道路,走在石板路上的老人不得不走幾步就停下來一次,細心地用手杖撥開瘋長個不停以至於盤繞在道路上成了天然絆索的鳶蔓。杖尖輕叩石板的聲音與皮鞋堅硬的鞋跟踩踏石板的聲音在深遠幽靜的山林里顯得格外響亮,引來一陣又一陣的回聲。
叩。踏,踏,踏,踏。叩。
叩、踏、踏、踏、叩、叩、踏、踏。
踏、踏、叩、踏、踏、踏、踏、嗒。
* *
你最近出門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
這一次也走了好長的時間啊,等你的時候又沒有別的事情做,等得好無聊。
啊,不過我也沒有白白浪費時間哦!你喜歡的植物我都有好好澆水,我們的小屋我也有每天都打掃,還有,那個……
啊,真討厭,你又沒在聽對吧?為了報復你,我要從背後嚇你一跳喔!
你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我現在就過去哦。
看到你的背影了。我要偷偷跟在你後面,然後蒙住你的眼睛大聲問“猜我是誰”……
……
那個,是你吧……?
* * *
老人已經不知在廢棄的石板路上走了多長時間。一開始只是因為看到道路的痕跡覺得好奇而走了上去,不知不覺間就順著道路走進了山林的深處。道路上依然時不時出現瘋長的鳶蔓,揮動手杖和挪動腳步似乎都成了和自己意志無關的機械動作。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出現在腦海之中。這條路想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或許不是這條路,而是山林的傑作。層層疊疊的綠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從道路的兩側擠壓而來,讓人怎麼也提不起離開道路的念頭。
深濃淺淡的綠色像是一個擁有統一意志的巨大集合體,引誘著行人不斷往更深更深的地方一路走去。
踏、踏、踏、嗒、踏、嗒、踏、嗒、嗒。
皮鞋的聲音里混進了其他的聲音。輕微得幾不可聞的,木屐踏在石板上的聲音。越是向前走,路邊的植物體型好像就越大,無論木本或是草本,富有光澤的巨大葉子仿佛在誇示自己非同一般的旺盛生命力。
巨大的綠色植物和,緊緊跟在背後的細微木屐聲和,逐漸變濃的,臭氣。
老人似乎已經放棄了用手杖清出道路,重重踩在道路中間的一盤鳶蔓上,卻猛然失去平衡趔趄了一下。也不知走了多久,石板鋪成的小道唐突地徹底消失在草叢之中,老人以跟自己溫厚形象完全不符的粗暴動作一把扯開道路盡頭蔓生植物組成的垂簾,一間已經破舊不堪的小屋出現在眼前。
從道路的盡頭到小屋門前的一小塊空地上,新舊不一的肉塊和骨骸。
因為是夏天,所以植物都長得郁郁蔥蔥,肉塊也比較容易發臭呢。
明明是夏天,這座山上卻聽不到一點蟬鳴的聲音。沒有蟲鳴,沒有鳥叫,沒有一絲微風。
——沒有綠色以外的任何顏色。
“我雖然喜歡嚇別人,卻不喜歡被別人嚇啊,就算沒嚇到也一樣。”
“你不是駒野先生,你是誰啊啊啊啊啊!?”
平靜地這麼說著轉過身的老人的聲音,跟女子尖利的悲鳴重疊在了一起。
* * * *
粗壯的鳶蔓騰空襲來,轉瞬之間就將老人包裹得嚴嚴實實。質地上乘的西裝在越收越緊的藤蔓之下發出一陣讓人不太愉快的悲鳴,透過包覆住面部的藤蔓的些許縫隙勉強還能看見一些模糊的景色,一個穿著綠色和服的女性的人影踉踉蹌蹌地朝自己走來。
“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礙我和駒野先生?”
女性悲傷地哭訴道。
看不清楚她的臉,不過聽聲音她好像哭得很傷心。站在自己面前抽泣著控訴世人不公的女性,簡直就像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受害者。
“才不讓你們得逞……才不讓你們阻礙……我們……”
即使透過藤蔓的縫隙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殘破不堪的和服袖中伸出的森森白骨。
咔嚓。
* * * * *
從和服的背後直直插出的錫杖被緩慢拔下,乾枯的黑色長髮和已經腐爛的布片像是被推倒的紙牌塔一樣啪啦啪啦地散落一地,直到剛才為止還維持著人類外形的骨骸與纏住老人的藤蔓一同碎裂崩塌。老人隨便揮了揮比他還高的錫杖撣掉上面的骨片,摸著下巴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這又是個什麼故事啊,好像很有趣……啊,不對,現在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過了多長時間了……”
在妖異中我可算是比較守時的類型呢!曾經這樣自誇的大天狗難得有些慌張地抬頭確認了一下太陽的位置,然後還未來得及變回原形就展開翅膀飛向了山頂。
“唉,我只是想喂個貓啊……”
嗒、嗒、嗒、嗒、嗒、嗒。
木屐踏在石板上的聲音。
只是跟剛才的不一樣,清亮而高亢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跟很高的那種木屐。御津坊盤腿坐在地上支著下巴看一雙戴著金環的貓耳從石級之下逐漸顯露出來,然後是金色的眼睛,帶著綠色條紋的圍巾……
“呸,怎麼又是綠色。”
“哎呀,津先生怎麼會在這裡?”
與其說是穿著木屐不如說是踩著小型高蹺的貓對他做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也不知是沒聽見他剛才的罵聲還是故意無視。御津坊突然覺得有些無趣,聳了聳肩掏出一壺酒。
“來喝,這可是靈山的秘藏酒。”
“津先生還是老樣子不聽人說話啊。”
“你不也是老樣子到處飄來飄去也沒個定處嘛,不提前占一卦還真是找不著你。所以呢,你來這裡做什麼?”
“聽說這裡是有名的兇山,所以有些好奇罷了,雖說剛剛走了一遭也沒什麼,看來又是些空穴來風……”
“啊——行了,快給我講你又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了,我要無聊死了——”
“……所以說,津先生真是老樣子完全不聽人說話啊……”
* * * * * *
這一次也走了好長的時間啊,雖然我完全沒在等你就是了。
啊,不過昨天突然想聽旅行的故事了,所以算是想了你一天的時間。別抱怨了,反正我也是幾十年一百年才會想起來一次,就當是你倒霉吧。
這次也會讓我聽到,有趣的故事吧?
【衣替え】
“這麼說來九十九神高的校服好像全年都是那一套啊?”
“……誒?”
“你看,現在已經從夏天轉到秋天了嘛……我記得軍隊的制服也是有分夏裝和冬裝的,你們一直穿著同一套不會覺得熱或者冷嗎?”
“……老師,女孩子為了喜歡的東西可是會變得很強大的哦?”
染谷清子同學16歲,最近似乎越來越喜歡用“女孩子為了喜歡的東西可是會變得很強大的哦”來代替“我不知道”或者“不告訴你”了。
【食欲の秋というのは】
(為了防止保健室被破壞而)帶著染谷去祭典是夏天的事情了。不知是不是被祭典的氣氛所感染,雖然之前染谷也經常給自己做便當什麼的,但最近她似乎越來越堅持于親手喂到嘴裡之類的親暱舉動。自己當時其實不應該推開那個蘋果糖而是應該老老實實吃下去的嗎?總感覺結果也並不會有太大變化,狩津苦惱許久之後只能想到一個有些愚蠢的理由。
“……你看,俗話也有說所謂的食慾之秋對吧?”
“……?是的,怎麼了,連老師?”
“就是說,烤地瓜啊。你看說到秋天就是烤地瓜對吧?所以最近我比較想吃烤地瓜來著,真的不用做便當了。嗯。”
最重要的是烤地瓜是沒辦法喂的!雖然聽起來夠蠢但似乎不失為一個暫時擺脫麻煩的好理由。就算是染谷也不得不沉思了起來,很好,只要再努力一把——
“……剝掉皮切成小塊的話……”
“夠了。”
【天狗の棲み家は三つあるという】
“保健室,教職員宿舍和……那個豪華的房子?”
“……你在念什麼咒語呢染谷。”
“我在找老師平時會住的地方啊,俗話說有備無患……啊,西大道河對岸的那座房子也是老師的住處吧?我上次看到老師從那裡面走出來呢。”
“不是啊!有備無患是什麼意思!還有為什麼你會看見啊,是偶然嗎?快跟我說只是偶然啊染谷!!”
“……”
“……是偶然吧?不要移開視線啊,染谷?聽得到嗎,染谷同學?”
“……不是的話就奇怪了,都說天狗的隱世之居至少有三處……”
“天狗在你眼裡是兔子之類的東西嗎?”
【通学路だって大変だから】
最近我班上的染谷清子出席的時間變早了。
雖然她以前似乎是個個人生活有些問題的學生,但最近不知怎麼突然好像變了個人一樣,沒有天天更新的傷痕也沒有時不時就跑到教室來尋仇或者告白的別班乃至別校男學生,身為班主任當然是再高興不過。之前為她的問題頭痛的時候找和氣又有耐心的同事吐了好久苦水,既然現在問題(不知怎麼就)解決了那麼還是向他報告一下吧。
“……誒,不在?”
難得心情很好地買了糰子去保健室的我愣在了緊鎖的門前。
“在在在。不好意思來晚了,最近有點事情……”
我看著同事一臉苦澀地掏出鑰匙串開門,一道兩道三道四道各種類型的鎖。……他是把錢藏在保健室了嗎?
結果才把這喜訊跟同事分享了沒到兩天,染谷同學又恢復了之前的出席時間。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人總是有惰性的嘛,只要她不像以前那樣招蜂惹蝶我就已經很高興啦……
“清子前段時間一直很早來吧?最近好像又恢復原來的時間了呢?”
“嗯,因為我偶然發現想要遇到的人剛好就在我原本的時間來學校呢,雖然之前一直都沒發現,但我們之間果然是被命運緊密相連的♪”
……啊,是這麼回事?
我一邊祈禱她這次的戀愛對象不會是個人渣,一邊為保健室終於恢復正常開門時間的消息鬆了口氣。
追溯至二十三年前,三日被某衰败寺庙的主持,空德法师在门前捡到。
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婴儿,而在解开襁褓的时候则发现原来是个半妖。明明是半妖却被“托付”于寺庙门前?空德不知道缘由。一切随缘。
三日就留在了寺庙里。这坐落在半山的破落寺庙中,除了空德法师和一个脑袋已经糊涂的老和尚外也并无别人,姑且留一只猫逗个乐吧。
三日其实原本不叫三日。
空德法师为他起的名字是“弥伽”,即使将时间转到二十三年后三日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小时候三日手笨,写不好汉字,这个名字对他来讲太难了。空德法师看他这个样子,也无意过多要求,就随他去了。
“你写假名也好,换个写法也好,都随你吧。”
于是三日写了最简单的三日。
这时候的三日还没有姓。
三日有了姓氏是十岁半的时候。
三日十岁半,爽朗的秋天,空德法师把三日叫去。
空德法师快死了,他自己知道,三日也能看出来。三日上一次闻到这股“味道”是在那个一有鱼就塞给他吃的老和尚圆寂的时候。其实三日并没有很喜欢吃鱼。
啊,也许是因为觉得我有猫又的血统吧。三日一次又一次的接受好意,直到老和尚死去。但其实就算是猫未必都是喜欢吃鱼的,空德知道这一点,日后三日的碗里若有荤腥也就换成了鸡肉。尽管淡而无味,三日很喜欢。
话题转回来,空德法师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将三日叫来交代后事。
若空德也去了,这个寺庙也就彻底无人了。空德交代三日在他死后就下山吧,不要留在这种地方了。平日常常打发三日去附近乡镇购置衣物粮米,倒对山下人间也熟悉。下山后,要与人为善,但也并不是说就要被人欺凌,要自己掌握好平衡,要有自己的“原则”。
寺庙中还有些财物,留在无人的地方还不如让三日一齐拿去,但财不能露白,空德法师交代三日要小心谨慎。
三日尽数应下。
空德法师停顿些许。他此时体虚,话说多了就喘不上气。三日给空德法师倒上一杯茶。
这杯热茶将会就这样被放到冷掉,蒸发,在杯中留下一层茶垢。空德法师并没有喝,继续说下去。
他说要给三日一个姓氏。
空德说,三日你连俗家弟子都算不上,这你知道吧。
三日回说知道,自己身为半妖,只是暂寄于佛祖门下,就好像避雨的野猫一样。事实上头脑不清的老和尚不论,空德法师也未曾给三日讲佛,三日也未曾读过经书。他只是住在寺庙中的“一介俗人”而已。
空德说,如今你要彻底归于俗世,总得有个姓氏才好。他让三日拿来纸笔,歪歪扭扭的写了一个“镜”字。
这并非是空德法师书道不精,只是手已无力不能好好执笔而已。
空德法师叹气。三日啊,你就是这什么都映照出来的镜子啊。
三日没懂,空德法师摆摆手。
空德说,三日,你从今以后就以这“镜”字为姓吧。你如果不中意,我也无益强求。
三日说,没有的事,既然您把这个字给我,那我就使用吧。
但是有个问题,三日吞吞吐吐。
“镜”字写起来太难了。
空德法师也知道,又在一旁写了三个字,问三日究竟是愿意写一个难字,还是写三个更简单一点的字。
三日选择了后者,尽管最后一个字他也写不太好。
完成了这件事,空德法师又躺下了。时间明明还是下午,然而这位孤独的主持却睡了。
第二天,三日下山,为空德法师处理了身后事,便带着剩余的财物离开了这个地方。
在开一个当铺之前,三日做过很多职业。
并没有哪一样做的特别好,也没有什么做的特别糟。唯独在一家食堂帮厨的时候被称赞处理鸡肉的手段不错,三日一瞬间有考虑过要不要干脆做一个厨子,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说白了他也只是擅长做鸡肉而已。
三日做过了体力活,做过了生意,也替别人修过首饰,买卖过消息,画过画,记过帐。这个时候三日已经能好好写出曾经写不好的汉字,但他依然还是使用着这个“并非本意”的名字。
不知不觉间,三日手上有了一笔数量客观的金钱。
三日买下了一间旧商铺,在飘满灰尘的阴暗空间中静坐了一日,最终决定开一个当铺。
这个时候三日十九岁。
于是这个当铺开了四年。四年中的生意普普通通。客人中有捧着野花来换零用钱的小孩子,有用旧鞋子来抵换一顿饭钱的流浪汉,有用一串身为赃物的手串使三日屋前半年的积蓄化为赤字的小偷。
有一些客人甚至只是想将东西“丢弃”掉而已。
由于“三日规则”,三日手中也渐渐积攒了一些客人没来的及赎回的珍奇物品。那些客人有的再也没出现,有的唉声叹气,苦苦恳求。因为这个规矩,三日还曾经被暴脾气的客人砸过店,在左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疤。当时三日的左半边脸火辣辣的疼,血液沾到了头发上,一只眼睛一片黑暗,然而他还是在向客人重复着三日屋的“原则”。
三日对客人说,事前说过,如果您不能接受这里的规矩,那我也会给您介绍其他可靠的当铺的。既然您在这里典当了东西,也就是说您认可了我们的规矩,那想必您也清楚,绝档的物品是拿不走的。
最终那件绝当品还是留在了三日手中。
三日收到了太多奇怪的东西。有的东西很有趣,而有的三日则并不需要,于是他决定在每月的三日将那些不需要的绝当品摆上柜台。
也许能多少增加一些营业额吧。
这项改变的效果不错。由于在卖出方面同样存在着“三日规则”,也有客人利用这一点从三日屋买去华丽的和服,在三日内穿过之后再前来退货。
其实这算是租借吧,但三日也无所谓。
每月三日几乎成了三日屋最热闹的时候。最初三日只是向糖果商购买糖果,放在一旁供客人自取,后来却变成了“进货”。
有熟识的商人说,三日啊,你看这样子比起你只开当铺的时候生意好多了,不如干脆改作杂货店吧。
然而三日屋还是个当铺。
三日屋开了四年。应该还会继续这样营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