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进行中 时间:5月16日-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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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百年法案】之后的三十余年之后,发生了【天狐暗杀事件】,虽然是以失败告终,但暴露出了一个军方研究“人造半妖”的组织。在最近几年中由于人类世界的战争愈演愈烈,军方曾多次向天狐提出援助(主要是请求妖异参与人类战争)都被拒绝。这次事件的原因可以推测为“以人类手段进行某种示威”
重伤清醒过来的天狐,认为“人造的半妖”只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战争兵器,是一种悲哀的存在,以“给予他们慈悲”为名对人造半妖进行抹杀行动。
一
幾盞瓊漿下肚後,知覺便朦朧起來。等到迷亭信樂握不住酒杯時,藝妓才停下斟酒的手。迷亭仰倚在對方的大腿上,細嗅著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氣,對方身上繁複的衣料意外的柔軟,令他一時間不想起來。隔著幾扇繪製得精巧的屏風,又是一曲靡靡之音。
“啊,是三味線啊……”迷亭喃喃著,空閒著的手指玩弄起藝妓華美衣物上的裝飾。迷亭雖為來此處玩樂的客人,卻遲遲不解衣帶。每每來此,總是喝過酒、聊過天就作罷了。也因此在游女藝妓間流傳著這位風塵場熟客是個陽痿抑或天閹的傳聞——倒也不無道理,畢竟,越是有那方面的障礙越好色的客人數不勝數。迷亭雖不會與風塵女子雲雨,卻喜歡單純地與相熟的游女、藝妓做肢體接觸,或是抱著,或是躺在膝頭,更加重了這種傳聞的可信度。
藝妓微測下身,看向膝間仰躺著的男人,鬢旁水色的髮絲垂在迷亭臉上,淡青綢緞掃得後者輕輕笑了起來。藝妓名叫陽子,今年不過二十出頭,無論從哪種角度來看,都是位美人——尤其一雙在白裡透紅妝面上的眼睛,好像能說話一般盯著人看。這位藝妓除卻高挑的身材和半妖的身份外,幾乎完美地符合了外國人對日本女性一種美的臆想。
“怎麼,不喜歡嗎?”陽子接話道。
“不,在和式樂器裡,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迷亭頹然答著,“不過,我聽到的多半是作為開場樂,我又不怎麼懂,只知道出聲就是好樂器了……”這話逗得半妖藝妓漾起一個端莊的笑來,迷亭似乎樂得看到對方這樣的反應,也一同笑出聲。幾尺之外,三味線聲仍未斷。
暫態,藝妓又問:“我可以抽煙嗎?”
“請便,我喜歡看人做那種日常生活裡會做的事。”迷亭慵懶地躺在陽子的腿間,美艷的藝妓在得到答復後便持起煙斗,過了片刻,香甜的氤氳飄散於半空。從藝妓兩片艷紅的唇瓣裡吐出來的煙翻騰縹緲。迷亭從寬大的和服袖中伸出手來,探向形狀變化的極快的煙霧,理所當然,手指僅僅輕觸到那煙霧片刻,最後抓了空。
“老是這樣會燙傷的,迷亭先生。”緩緩地,迷亭聽見陽子這麼說道。
“啊,無妨無妨,來講講最近的事情吧……我先開始。”迷亭知道陽子並非能言巧語之人,而更擅長去傾聽。被陽子傾聽是件樂事,那雙微垂的雙眼始終帶有一種傾聽者的素養,總會以溫柔的神態注視講話的人,“近來啊,在寄席興起一種啞語病……”這種一聽便知是胡謅的話,不過是用以一樂的玩笑,陽子自然不會真正放在心上,卻還是做出感興趣的樣子,仔細聽著。迷亭對這種將所有話語視為平等的體貼很是感激,繼續講了下去,“這啞語病呢,普通人即使害上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最多不過是講起話來磕磕絆絆罷了,可是對落語家而言,就是致死的病害。”
“我這次要講的,是一位同門師兄的故事。這位師兄雖說已經年紀不輕,桀驁不馴卻不輸年輕弟子。即便如此,卻一直停滯在了二目,遲遲未能升上真打,眼見著比自己年齡小上不少的師弟在手藝上越發騰達,不忍心生嫉妒。”迷亭撐起身子來,改為與陽子對坐的姿勢,隨手抄起一把折扇,抬起手來,做出一副高傲的派頭,模仿起那位故事中師兄的臉來,“一旦有師弟稍作輕慢,便會做出長輩的模樣,或是橫眉冷對,或是高聲斥責。寄席間的人啊,深知這位師兄虛榮的秉性,也不願與其爭執。一次,有位新來的前座不小心在幕後打翻了茶水……”此刻做了略微停頓,迎來陽子些許好奇。
“怎麼了?”
“自然是受了師兄的叱責。師兄他一邊小聲叱責著‘你這蠢貨,快給我收拾好’,一邊踢了腳正坐著的女前座,”迷亭露出一副憤怒的表情,旋即又改作前座受驚的臉孔,“那前座是個老實的年輕女性,也不敢太多言語。況且,那時候真打要上場了,前座便只好照著師兄所說,收拾好打翻的茶水,便退下了。自那天起,便不見前座。有人惡意猜測,是師兄向師父說了些什麼,卻也因證據不足無從知曉真相了。自那天起,師兄的腦殼上便生出一朵花……”
“花?”
“是,就是植物的那個花……那花越是長大,師兄講落語的能力便越是倒退。起先還有些二目的風範,後來便聽起來像剛剛入寄席的前座一般了,再後來,甚至比街頭模仿說落語的小兒還不如。師兄,就此沒法再講落語了。啊,我先插句嘴,最近西洋的學者發現,人要講話的時候要用的器官不只是嘴巴喉嚨,還要用這頭殼裡的東西。”迷亭拿起折扇,戳了戳自己的頭,示意陽子,陽子只點點頭,表示理解,“師兄得了啞語病,損壞的並非喉嚨,而是因為有花朵在腦子裡生了根,才說不好落語的。”
陽子似乎比方才來了更多興趣,微微前傾了些,想聽得更仔細點。
“你猜那花是什麼?”
“什麼?”
“是桃花呀。”迷亭笑著扔開扇子,“原來師兄自那日起,便迷上女前座啦。可惜師兄並不自知,還為自己訓誡了心上人而沾沾自喜呢。師兄也講不好落語了,為治好這病,只得離開了寄席,去了遙遠的鄉下,找妖異開個處方。那妖異叫他供上白酒,再做法將桃花拔出,叫師兄再不得動情……然後呢,……等到師兄回來時,女前座已嫁作他人婦啦。”
“啊……這還真是……那麼,之後,迷亭先生的師兄呢?”陽子似乎對這結局略有些不滿,但還是禮貌性地問了。
“只好找點別的花種在腦殼裡咯,不管如何,師兄現下是講不好落語啦。”迷亭說著,又改了坐姿,“另一件事,就不大有趣了……不,不如說有些令人不快。我的另一位同門,被要求為軍表演。雖說也不一定就凶多吉少,但事情擺在自己眼前時,才隱約明白過來原來正在打仗……正如天狐遇刺於我而言,便是遙遠而不可及之事,可合魂法案失效,原本是半妖、又或流有半妖血統的人們的生活受了影響,我才真正察覺到……”
“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半妖藝妓輕聲說著,迷亭聽後苦笑,又躺在對方的大腿上了。
“人的視界,就這麼淺,這麼短啊。”
“可不是嗎。”藝妓又抽起煙斗,迷亭看到對方精巧的雙唇裡露出幾顆潔白的貝齒,輕輕嗑在煙嘴上,“我最近倒是有些擔心一件事。”
“什麼事?可否為你排憂解難?”
“啊,我想是不行的。我擔心的人是一個認識的女孩,也是做我們這行的,只是年紀尚淺,也不在這樓裡……前些日子,聽到她迷上一個年輕軍人,兩人不過見過幾次面,便戀得熱火朝天了。再過了陣子,竟然與那軍人私奔,一同回了軍人的老家……”陽子淡然說著,語氣悵然憂傷,持煙管的芊芊十指,竟微微抖了起來。
“既然已經私奔至鄉下,應當是不會有什麼事了。你便安心吧。”迷亭說道,得來陽子一聲歎息。
“著實抱歉,我不該和客人說這個。”
“哪裡,你不適合愁容。”迷亭又講了幾個段子,終於惹得陽子再度笑了起來,這才安穩下來。這時,三味線聲已停了,窗外起了雨。雨聲起先如滾在地面上的落珠,能聽見飽滿的雨粒從房梁上彈起的音色,而後漸大,最終成了傾盆之勢。迷亭這才想起時下已是三四月份,是該下雨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雨嗎?”
“不,幾日前下過一次雨了,迷亭先生不知道嗎?”陽子說著,微微挽起寬大的振袖,冰涼的食指輕輕點在迷亭臉上,“只是當時雨勢很小,不過濕了梁頂雨就停了。”
“啊,想必那時候我是在表演,抑或是練習吧……既然雨勢這麼大,那今夜我便不走啦,陽子,再來些酒助興?”
“好啊。”陽子笑著說道。迷亭作為熟客,早就知道陽子千杯不倒,自己不過是在買醉罷了。又是幾盞酒下來,迷亭便來了睏意,又隨口胡說了些東西,最後,還是躺了下去“啊,我想睡會兒,失陪。”
“睡吧。”陽子道,得來許可,迷亭便躺在陽子的大腿上合目。陽子柔聲哼著叫不出名字的歌謠,輕輕拍在他的背上,引得倦意如潮。窗外,春夜雨聲噼啪入耳,引得雨愁煙恨。今夜,又不知花街有多少人要因這陣雨而不歸家。
二
迷亭信樂醒來時,幾尺房間內已不見陽子蹤影,唯能見到陽子在矮桌上留了字條,旁邊還擺了杯冷卻的茶水。對於對方這份好意,迷亭甚為感激。
喝完茶水,迷亭便離開了房間。和室外的走廊上,一個小小的青綠色背影正做著打掃。看到對方的影子,迷亭隔著數尺打了聲招呼:“詩織醬!早安!”
“早。迷亭先生。”被喚作詩織的女孩從打掃中抬起頭來,女孩正介於少女與幼女的年齡之間。或許是因為少女臉上的青鱗與角顯示出的半妖身份,又或是因為在花樓見慣了俗世的緣故,眉眼間帶著種不合年齡的冷然之美。為方便幹活,粗糙的衣物被挽至關節綁了起來,露出兩條白皙手臂,手持著高過身高的掃把在做著清掃。
“我可以坐在這走廊上嗎?”迷亭問著,卻還沒等對方會答就坐下了,隨即玩弄起手中的折扇來。
少女也未對這失禮行徑做出什麼其他反應,只是輕聲答道:“您請便。”
“啊,肚子餓了,詩織醬,你知道在這附近哪裡能吃到早餐嗎?”
“大門外幾條街外向東便是。”少女答完,又埋頭於清理。迷亭便照著對方所說出了花樓。街上,是大雨過後特有的空氣,呼吸自然而然地被貫入潮濕微涼的氣息。詩織所說的地方要比迷亭想象中的遠,多花了些時間才到,即便如此,似乎也過了吃早餐的時間。迷亭便決定隨意地買些甜點再回游廓。甜點被店裡小妹一雙巧手用油紙包了起來,放在印有波點的盒子裡。
“連這種地方都被西化的浪潮侵略啦。”迷亭向那打工的少女做了張怪臉。對方雖然莫名覺得其妙,卻還是強做笑臉。這樣的表情讓迷亭覺得很是有趣,他拿著點心,一面思考著賣甜點的少女的心態,一面快步回了吉原。拱形的大門在雨水沖刷後,勉強在常年累積的污垢中露出原本的色澤。白日的吉原街上並不見多少客人。迷亭在金色的大門駐足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在心中以“巨獸”形容起了吉原——
這巨獸每至傍晚,便會重新活動起來,將人吞入腹中;到了隔日早上,則會入眠——又或稱之為消亡比較好?這條狹窄的街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生死的循環中存在著——
這想法在三輪車的吱呀作響中戛然而止。迷亭進入吉原的口,在街道中慢步走了起來。路旁的娼館雖還在營業,卻不及晚上繁榮。木製的格子窗如同精巧的鳥籠,數名游女端莊地坐在見世寬大的柵格窗後,或是彼此間談笑風聲,或是叫住路邊恰來經過的客人。
“這位先生,你來不來喝茶呀?進來坐坐吧”隔著張見世的木欄,一名看起來年齡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女嬌聲問道。迷亭因對方的話而停在張見世前。少女的姿態猶如籠鳥欲要衝出籠中,又或幼雀欲鳴,令迷亭想起年少時曾在寄席養過的鶯鳥。
“喝茶就不必啦,我還沒吃過早餐。要不要吃甜點?”迷亭將手中的糕點盒舉了起來,給少女看盒子中的點心。
“啊,不行……您得上來坐坐。”
“不必客氣。”迷亭將盒子上綁著的緞帶解開,拿出其中一個點心來。包裝盒上雖然是西洋化的圖案,內裡的點心卻是和式。見迷亭執意要將點心送給自己,木欄內的少女忙從縫隙中伸出纖細的手臂來。過了會兒,裹著粉末的雪白點心滾落在少女琥珀色的手心裡。
少女不知所措地看著手中的甜點,再望向在見世外站著的迷亭,不確定地問道:“我吃了?”
“吃吧吃吧,若是下次再見面,告訴我味道如何好了。”迷亭說著,將點心盒重新蓋上、綁上緞帶,揮手告辭。走了幾步後,再進了朱雀屋。
詩織似乎做完了打掃,正看著走廊的盡頭發呆。見到迷亭回來,便低下頭來打了聲招呼。迷亭盤腿坐在走廊上,拿出點心,自行倒起了茶水。茶葉在杯中緩緩綻開,猶如春花一般飄然立起,攪動起杯中的水流。迷亭抿起茶水,專心致志地吃起其中一個點心,茶水略帶苦澀的香味和點心的甜膩味道混合在一起不顯甜膩。
“詩織醬,吃點心嗎?很好吃哦!”迷亭在吃完一個後問道。詩織被人招呼,便放下掃帚,地上雖沒有軟墊,卻還是正襟危坐。
“不必多禮哦,隨意地坐著吧,反正是吃早餐。來一個來一個。”迷亭拍拍身旁的糕餅盒,指向內部雪色綿軟的點心。詩織照他所說,慢條斯理地拿起一個,輕聲問了句可以嗎,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復後,便細細咀嚼了起來。當吃到有些難嚼斷的地方的時候,又一隻手遮面,另一隻手捧著點心小口吞嚥,似乎是不想讓迷亭看見一樣。詩織這種過度的禮節,令迷亭感到有趣,於是就裝作在看扇子的樣子,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對方的神態。
少女不慌不慢、卻明顯享受於點心的香甜,雖有些拘謹,但仍能看出要比自己剛與她答話時要更放鬆,看到她的臉,甚至能讓人生出少女比方才要幸福了不少的錯覺。詩織吃完了點心後,再斯文地張望起四周,迷亭為她倒了一杯茶。
“……您身為客人……”詩織遲疑地看著杯中茶水盈滿。迷亭笑著將茶壺放下,仔細端詳起對方的臉來。
“只是吃個早點而已,沒有太大關係吧?”迷亭隨手抓起一個點心,一面吃一面問道,“好吃嗎?”
“非常好吃……”詩織微微頷首。
“那就再拿一個吃。”迷亭將印有波點的盒子遞上詩織面前,詩織猶猶豫豫地拾起盒子角落的最後一個糕點。等到這時,迷亭已經將手中的糕點吃完了,正拿起扇子敲擊草席。
“正好閒來無事,詩織醬聽不聽落語?”
少女並未答話,只緩緩地點頭。得來許可,迷亭便開始講起落語——少女只睜著青碧色的眼睛聽著,即便到了段子的高潮,也只是做出禮貌的笑來。演畢,迷亭將扇子扔下,而紗織則鼓著掌,點頭稱好,從頭至尾絲毫沒有失態的笑容,乃至到了精彩處,捂著嘴發出笑聲。
“哎呀好累好累,這時候才能感覺到茶水的彌足珍貴啊。”迷亭又為自己斟上一杯茶,紗織輕輕點點頭,收拾起放著茶具和方才吃過的點心盒,“真不錯啊,這一家的糕點。”
“是……”紗織似乎並不熟悉該如何接下這種話,“很甜……”
“是呀,我下次要嘗嘗那一家別的糕點……啊,我也差不多該走了,詩織醬,代我向陽子說聲謝謝啊。”迷亭拾起扇子,旋即揮手告辭,紗織在背後說了聲:“您慢走。”
迷亭攏緊羽織。街上已慢慢熱了起來,太陽變得有些刺眼,到了拱門處,迷亭才驚覺昨夜大雨將春花打得七零八落;柳樹倒是因風雨而青翠起來,生長得比來時更為茂盛,其枝條隨著微風在吉原的門前漾起。
少女的姿態記得清清楚楚——若是能記住那姿態,再將其融入落語之中就好了。迷亭想著,站在柳樹下,捧起一束柳條,貼在自己臉上。
體型、氣息、神態、語言,不同的人總會有不同的特征。正因如此,落語角色、人間人物才有趣。身為落語家的迷亭,自然而然地受到這些個性的吸引,再被這些個性的主人所擁有的故事俘獲。
真摯也好,虛假也罷,沉醉於他人一時表現出的“個性”者,便是迷亭信樂。
迷亭走出幾步之外,又回頭看了眼花街門前的柳樹,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三
迷亭回到寄席時,師兄彌助果然已一臉盛氣凌人坐在矮桌旁。
“師兄您回來了,怎麼,沒啞嗎?是哪兒的醫生啊,耳朵想必不大好。”
“哪裡,托信樂你的福,現在除了嗓子偶爾發緊外,並無大礙。”迷亭彌助捧起矮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倒是聽說你愛上了男人?”
“沒有的事,那事情稍後再說,你有沒有見小梅呀?是不是已經和別人結婚、做了幸福的太太呀?”迷亭肆意戳著對方的痛處,果不其然,二目彌助的臉部抽搐了一瞬,能得來對方這樣的反應,令迷亭很是滿意,卻見彌助放下茶杯,歎了一口。
“沒見,我想是再不見比較好。”
迷亭彌助是個長相有些滑稽的高大男人,頭頂的頭髮剃得像和尚一樣,眉毛則濃得過分,加之眼神裡透出的一種憨厚氣,只要稍稍做出幾個表情,便足以引得他人捧腹大笑,最近又因為去鄉下旅行療養,曬得黝黑,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市內的人了,而像不知哪裡的農民。迷亭彌助就是以這副尊榮,擺出長輩的樣子、指使寄席的小輩。
即便是現在這副有些許傷感的表情,讓人看到了也會引出笑意。
可這副模樣對落語家而言,實屬天賦的一種。長相過於清秀的男子反而不適合落語,太過漂亮的容貌會令聽眾產生自卑感;而笑意,時常是建立在高人一等的快樂之上的——或是因見他人之醜陋而確認自己的五官“還能看”,或是因聞他人之蠢笨而明了自己的頭腦“算聰明”,更甚,因他人之悲慘而方知自己的幸福,即便笑者並不理解自己笑出來的原委,這便是人會笑的緣由之一。
彌助以和服袖擺擦拭著臉龐,過了半晌後又抬起頭來:“師父和其他人呢?”
“師父近來身體不大好,彌生兄幾日前被軍隊要求為軍表演,現在正在收拾行李呢——彌生兄怕就是下一代‘長助’吧,至於兩個前座稱是因為家中事故,離開了,而師妹你也清楚——迷亭門下如今清閒自在,如何?”迷亭張開彌助擺在桌上的折扇,端詳起其上所繪製的梅花,“——太雅緻了,不適合彌助兄的落語。”
“由不得你來講。”
“哪裡的話。說來,你近些天來去旅遊了,所以不知曉吧,戰爭開始之後,過來看落語的人反而多了。可不可笑?”迷亭輕笑著,猛地將扇子合上,扇子發出咔的一聲,“寄席也好,花街也罷,大家可都在不安裡尋求著慰藉呢。”
“哎呀……可別把我的扇子弄壞,那可是有名的畫師畫的。你這人,不是又去花街了嗎。別把你的人生套在百萬民眾身上啊……不過是坐在高座上,可別就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啊,這是我的忠告。”彌助故作滄桑,信樂不置可否地輕笑了一聲。
“怎麼可能。”
見話題迅速冷了下來,彌助也不就此罷手,又開口道:“說來,我在回來的路上,坐著三輪車,可見到不太好的事情了。”
“什麼?”
彌助故作玄虛,點上一口煙。迷亭信樂支頤在矮桌上,見對方刻意吊他胃口,便偏過頭去。正是這時,彌助開口了:“我今天早上剛從火車站下來,叫了輛三輪車。到了河邊的路口的時候,見那裡被人潮圍了個水洩不通,車子都過不去——我本以為是有什麼厲害的路邊藝人呢,便叫車夫停下,付了錢,硬是擠到人群中央去了——你看我的身材,擠起來想必也很費力,不過,總算是擠到了。”彌助雖這麼說,但身材魁梧,想必當時不但不會費力,還相當輕鬆,可當事人似乎渾然不知,“擠進去了以後,卻不見什麼藝人,人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我才看到地上擺著兩個兩人大的東西,被竹席裹縛著——”
迷亭信樂喝了口茶水,繼而聽到彌助輕咳了一聲,好引回他的注意力。
“竹席內,伸出一隻被水泡得發脹的手來。原來,那是船夫在河裡撈到的尸體,我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那竹席裡裹著的是兩個人,不僅如此,還是一對情人,女的,是花街的游女,男的,則是個逃兵。兩人怕是因戰爭在即,才相約好一起殉情……你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彌助說道“游女”時,臉上露出一副淫猥的笑來,見到信樂的神色,才停了下來。
“沒事,沒事,只是感慨下大千世界罷了……”信樂忙喝起茶水,彌助也沒再追問,而是又講起下一件事來。
“在火車上,則碰到了很是好笑的事。”
“哦?”
“因為訂車票時已太晚了,我坐的是三等車廂,便與一眾農民擠在狹窄的車間裡面。與我鄰座的有三人,一個是流著鼻涕的小女孩,另外一位則是她父親,還剩下一位,是個鄉下的學生。”彌助說得口渴,舉起茶水便飲了乾淨,“那女孩一臉不安的樣子,幾次看向窗外,欲言又止,你真應當看看那神色,至於學生嘛,路上基本在睡覺,錢包從懷裡掉出來了,也沒人願意叫他起來。那父親便趁機將錢包拾起,看了眼裡面的內容物,抽出點錢,再合上錢包——看來是收穫頗豐啊。隨後,他就搖醒那個睡著的學生。”
“那學生雖然熟睡至連錢包掉了都不自知,被個鄉下漢子搖了幾次,卻也醒了。得知原委後,忙點頭哈腰地道謝,怎樣,好笑吧?更好笑地還在後面呢,小女孩一臉心神不寧的,男人便在那學生面前哄她,做出一副慈父的做派來。那孩子剛才一直在小聲求著父親些什麼,被置之不理,等學生醒來了,父親才與小女孩玩起來。”
“‘您真是個慈父啊。’那學生說著,好像看到了什麼聖潔光景似的,那父親則笑著點點頭,哎,我給你做做看他的臉,”彌助說著,做出一副憨厚的微笑,“就這樣,火車繼續行駛著,到了午間,不少人要吃午飯,那學生拿出的盒子裡,裝著煮熟的番薯皮一類的東西。我看了,便忙說‘你如此勤儉節約,想必很為家裡省心吧’——我並不是真想那麼說,而是察覺到他想被人那麼說,就順著他的意思,說出口了。”
“那學生似乎就是在等人說出這句話,聽到我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一瞬間露出來欣喜的神色,我全看在眼裡,他又趕忙露出一副謙遜的年輕人樣,說道:‘家父是鄉下的醫生,近來有學西洋學者聲稱,吃番薯皮有益健康。’雖然這麼說,他也就只吃了幾口番薯皮,反倒是那帶小女孩男人聽後,露出一副狂喜的表情來,歡快地說道:‘我常吃呢!’”
信樂看起茶杯上的紋路,彌助卻仍喋喋不休。
“可別以為這就完了。我與那學生恰好是同站下車,到了火車站,見到那學生又拿出便當來,待在車站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面,扒開飯盒上的番薯皮,拿著筷子吃起裡面的白米飯!如何?如何?實在是太過搞笑了,我現在想起來,還想捧腹大笑呢。”
“是是,我也算明白了。啊,我去續下茶壺裡的水。”迷亭信樂見茶壺空了,便提起茶壺,暫離了矮桌,彌助也不留人。
“去吧去吧。”
片刻過後,信樂雙手捧著裝了熱水的茶壺放回矮桌,卻見師兄的臉色故作凝重了起來。
“你是真愛慕上男人了?雖然師父門下已門可羅雀,我卻在寄席間聽到了你不好的傳聞,他們說什麼‘迷亭信樂不但喜好女色,也愛男色。’搞得我這同門師兄怪尷尬的。事實是如何——”
“怎麼可能。”迷亭為師兄蓄滿茶杯,也為自己蓄上,“說不上是愛……”
“那又是怎麼回事?”
“硬要說,也說不上是喜歡……應當用迷戀這個詞吧。啊,是的,是迷戀就是了,這可跟喜歡差了十萬八千里,也和愛差了十萬八千里,要我說,迷戀與喜歡的差距和喜歡與愛的差距是一樣大的。”和室之內,再無人聲,茶水一泡再泡,已味淡如水,“不,可能比那個更大些吧。”
“此話怎講?”
“一家之言,切勿當真,喜歡是輕率的,或是因為貪戀容貌身體,或是賞識個性態度,總之,並非喜歡此人本身,而是喜歡這人的特質罷了。”信樂抬起頭來,見彌助露出譏笑的神情。
“因他人的內在個性而在一起,又怎能稱之為輕率?”
“那就是輕率啊,彌助兄——你想想看,個性這東西,就像容貌一樣,是會隨著時間變的,哪怕是再怎麼美麗的美女,也會隨著時間而變成形如枯薧的老太太,個性也完全擁有這種特性,換句話說,個性怎麼能作為一個人的內在呢?人的內在不應當是更穩固的東西嗎?要是以這樣善變的東西作為核心,人還能好好地活著嗎?……真正的核心一定在別處啊。至於愛,我個人想,那便是當這人的特性——內在和容貌都產生變化時,只要是‘這個存在’,就能一直愛下去,真正的愛可是很少見的啊。”迷亭玩弄著梅花折扇,暮地將其張開,又合上,彌助一時沒能接上話,信樂便繼續說了下去,“話雖如此,怎樣的東西才是這個‘核’呢?我原本以為是名字,但仔細想想,若你上街隨便找條狗,叫其迷亭信樂,那條狗也仍然不是我。”
“你原來對自己的身份有自知自明啊。”
“哈哈,慚愧慚愧,這點上彌助兄還需多加努力啊。”
“話說回來,那位你迷戀的,是美少年嗎?”
“不,比彌助兄年齡要小上一些,但仍比我年齡要大。”迷亭答。
“哎呀,這可不好,你小子該不會偷偷迷戀我,躲著我在幕後用我的羽織做些猥褻之事吧。”
“不,看到你的臉我就無甚想法了,更何況你的個性我不喜歡。”
“真是狠毒——那麼,你又想說迷戀是什麼呢?”彌助饒有興趣地喝了口茶。
“既不是喜歡,也不是愛,一味尋求著對方在自己印象裡的虛像,想象著迷戀的對象的個性,并認定該對象就是那樣。於我而言,迷戀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我說啊,我並非喜歡,也非愛慕,僅僅止於迷戀,僅僅能接受我知曉的‘那一位’所有的個性,并認為我所認知的‘他’令人迷戀——僅此而已。硬要說,這可是和一見鐘情一樣的奇跡啊。”
“那豈不是糟糕透頂,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哎呀,那就說來話長——”
【因為腱鞘炎的關係,本來想寫得更長些,不過真的有點做不到了就……先這樣,剩下的等我忙完手好了下章再補(((】
【感謝清明的親媽借我陽子姊姊的大腿躺❤感謝詩織的親媽借我詩織讓迷亭模仿一下少女❤(也希望倉田先生不要打我)】
【談不了戀愛,就先寫下時代民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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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子想成为绘本作家,卓也想要做医生,巡治打算考进帝大读机械工学,阿哲要回老家帮忙打理农田,惠里虽然是女孩,可是头脑很好,对这样的书也相当痴迷,听说我要去小松先生家工作,怎么也不肯放弃,一定要我带她来参观看看。一次通电话时拗不过她,被小松先生听见了,他竟然笑着答应让我休假回来时带上惠里。当时主馆刚刚完工,里面的房间都没有完成,侧面的别栋则根本没打算兴建,惠里看过之后,说着‘好无聊啊’,就要我送她回家了。”
“原来您从那时起就成为了小松先生的管家,而之前还在福利院工作过相当长的时间……从外表看真是难以想象。”
“哎呀,姑且当您是在称赞好了,这大概是我们的某种特权吧。”
眼角下垂的野干半妖眯起眼睛,用手掩着嘴嗤嗤笑了,那副模样大概从她青年时代开始,就没怎么改变。
“……说起来,有些孩子身上同样流着奇异的血,他们现在必须依靠自己努力生活,说不定不久后也要组建家庭,看到现在外面的样子,有时候会有些担心呢。”
她用手指摩挲写着《三文钱戏剧》的硬皮本上,凹下去的烫金标题。
“希望他们能遇到小松先生这样胸怀宽广的人……虽然他行为举止有点奇怪。”
“岂止是有点奇怪……”
来访的客人抬头看了看因为触动了机关而向两侧敞开的巨大书架,以及后面呈现出的密室,发出了这样的评论。女性管家因为这句话,再次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所以说,这不是库○•魏尔的音乐剧,而是同名的悬疑小说……看来真由美小姐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久,对这一类作品也相当了解了。”
“了解算不上,只能说比普通人听说的稍多一点,说来惭愧,我的头脑并没那么好,每次读这类作品,只能跟着作者的步调,完全没办法自己猜出结局,而且,看到某些作品的时候,会觉得稍稍有点不愉快……”
“不愉快吗。”
“书中的主人公为什么只对‘死’、‘谜题’这些事充满了兴趣?明明周围是普通人比较多,他们凭借自己的眼睛看不清事情的全貌,也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就只能静静等着血案发生、主人公出场,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头脑和能力都远胜他人的主角们,不能多注意一下身边的人呢?”
面容温柔的野干半妖抓了抓耳朵,换上更为开朗的笑容。
“真是抱歉,果然是上年纪了,一不小心就唠叨起来,和老师谈这个很失礼吧……书和故事本身,都很精彩,很有趣,但假如能回到当年照顾孩子们的时候,我会和惠里说,就算是听故事,也别忘了那里有人死去啊。”
2、
“呵,所以,所谓侦探就是这样一种生物。”
“那是小说里的侦探吧。”
“也对呢,真正的侦探,每天只是在到处窥探隐私,非法闯入民宅,搜集小道消息,从地上捡东西而已。”
沙发上的侦探以及名义上的侦探助手交替发表着对这个职业的看法。来访的客人只好苦笑着自己往茶杯里添了水。
“……结果做出这种发言的人,真的不幸身亡,该说是运气太差了么。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点点东西,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情无法阻止,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啊。”
“是的,只能捡拾真相的残渣,试图理解过去发生的事,并推断可能会发生的事罢了。但是,以目前的局势,掌握信息并加以利用,能产生相当大的影响,您的话,一定十分了解这一点。”
“这不是侦探的本职,而是媒体记者的工作,我只需要决定向委托人披露的信息就行了。”
铃原侦探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几上。
“从上个月月底开始,帝都十数家报社都收到了内容不明的资料,接着陆续刊登出有关军队的新闻,五天前有人目击到‘他们’和编辑或是记者模样的人在附近的咖啡厅会面,三天前,又和人在泷户急电的车站附近接洽,后者的相貌被拍摄下来,经过查证,是军方的一名准尉。”
穿着和服的男性低下头,开始检视手中的资料。
“然后,看看几份小报月初的报导,还有今天早上的,简直好像洋洋自得地吊人胃口说‘有比这还惊人的新闻哪’,不难想象,有什么东西散发着芳香从天而降,落到他们眼前了。”
“报社拿到线索的狂热我可是亲眼目睹过。目前各处的新闻内容都大同小异,这种情况下,他们没理由掩盖什么,只要抢先一步把消息刊登出去就赢了……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是因为还没拿到更多细节吧。”
“那也只是迟早的事,而军方不会坐视不管的。”
“最后的关键信息会提供给谁,是全部的报社,还是其中几家,或是根本没有什么重磅新闻,不管哪一种都会引起相当程度的混乱,‘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说是‘不惜’,‘他们’可并没付出什么代价,始终只是在告诉别人所知道的事情而已哟?”
侦探向前倾斜身体,用手肘支撑着膝盖,
“而且,不按人类的方法行动的家伙们,也已经发觉了。”
黑发的青年把所有纸张收回信封,重新把封口封好,眉头比刚才皱得更紧。
“真不想听您继续说下去了。我只是普通的生意人,不打算卷进这么麻烦的事情。”
“我也始终只是在告诉你,我的调查结果呀。”
侦探不紧不慢地喝掉了杯子里的茶。
3、
幕布前方一片黑暗,只有上方垂落的灯光照着正低头站在舞台中央的主演。
从他脚下延伸出相互交织的细细丝线,像一张网一样向四面伸开,四面有气流撑起的红色布片,模拟烛火在轻轻跳动的模样。
“我……到底……”
观众凝神屏息地看着舞台上的景象,为主人公复杂的心绪感染,仿佛呼应着这种混沌不清又令人不安的气氛,有黑色的烟雾自舞台角落释放出来。
“奇怪,烟是不是太多了点?而且不是应该从下面放出来吗?”
“源太他们也太卖力了吧……等等?”
坐在剧院二楼最后一排,已经反复看了无数次演出的剧务川名和金井突然发现,屋顶的角落竟然窜出了火苗,火焰从上面引燃了布景,又顺着下垂的布幔向下方爬行,火苗舔舐着所到之处的一切,木头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投影灯下面的金属架开始融化变形。
“快,快让他们把幕拉上!”
川名站起来大吼,却看到二楼通向走廊的门敞开着,浓烟不断从外向里涌入。
“这里也烧起来了吗?”
金井大惊失色地走廊尽头跑去,却被热浪逼得倒退了两步。
“火,失火了!”
一楼有人高声大喊,大幕陡然下坠,舞台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重物的撞击声,剧场里的骚动越来越大,幕布再次拉开的时候,背景和大型道具都已经被撤掉,舞台上的抬升地板还在缓缓下降,演员们匆匆向舞台两侧通往后台的通道跑去。
“十分抱歉,由于突发事故,本日的演出现在终止,请观众们不要慌乱,沿坐席旁边的通道退场。”
剧场里的灯光亮了,语气平和的广播声多少安抚了观众的慌乱情绪,大家纷纷站起身挪向通道,坐在后面角落位置的人因为离出口比较近,松了口气般地走出剧院大门。
川名和金井混在拥挤的人群里,沿着二楼包厢通向一楼的通道缓慢前进,就在这时,舞台弧形的天顶突然发出巨响,他们看到,有两个身影冲破天花板急速下坠,其中一个在落地之前竟然像被气流托住一样,稳稳地站在了地上,而另外一个则没那么幸运,身体重重撞向了地板。
前排的观众发出了尖叫,毫无防护地从那个高度坠落非死即伤,川名已经发现地上上有殷红的血液向四处蔓延。
但是,更为惊人的事情发生了,那个侧躺着,关节都已经扭曲向不自然的方向的人,竟然以手撑地,先是单膝跪着,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川名看到,那人穿着军服,半边身体已经被血染红,他从刀鞘里抽出了闪着寒光的长刀,向对面那个张开黑色翅膀,带着狰狞鬼面的非人之物,用力劈了下去。
剧场的灯光闪了几下,竟然熄灭了。
4、
火势越来越大,不断从屋顶的横梁、管道、支架的缝隙中喷出,四处抛洒着火星,浓烟慢慢侵蚀着这个广大的空间,黑暗中有人倒下,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边是出口,不要挤,小心脚下。”
苍海站在坐席之间,举着灯看着从两侧离开,脸上满是汗水和烟熏的痕迹,神情慌乱的观众们,他们其中也有不少是半妖的模样,而且比入场时数量更多,大概是因为刚才的事故,已经无法隐藏自己的身份了吧。
——已经通知了消防员,各个出口都有人照明引导,剩下的人不是去救火,就是去帮忙寻找受伤或走失的观众,但是……
——还是什么也没能阻止。
他把目光投向远处在封闭空间里席卷起来的、不自然的风势。有黑影聚集在人群看不见的地方,黑暗中不时有青色的火光闪烁,甚至还传来了装了消音器的手枪中射出的子弹划过空气的嗖嗖声。
——根本是满不在乎啊。
不远处传来了孩子的哭声,苍海咬了咬牙,逆着人群的流向朝剧场中部走去。
“老师……怎么办,还是找不到她。”
苍海转向说话的人,那是刚刚在附近碰到的石野编辑,他是和异言社的另一位作者雨生鹭千代相约来看演出的,但是,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石野走出剧场到不远的一家出版社去了。
返回时石野找不到同伴,明显陷入了慌乱,他努力在人群中追寻着雨生留下的痕迹,但是因为人群太过拥挤,烟雾的味道也很浓,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进展。
“不要慌,雨生很机灵,一定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在帮忙救人了。”
石野点点头,内心似乎挣扎的很厉害,不过最后还是转身走向苍海的方向,脸上仍然写着担心。
就在他们快要来到目标身边时,剧场的应急电源终于启动了,橘黄色的光线充满了这个空间。
两排座位之间,直起了小小的身体,雨生的脸从座位后面探出来,手里牵着正在哭的女孩。
“石野君!咦,这是雾隐……秋叶先生……”
雨生的肩膀突然战栗了一下,她大概还是难以面对经历过那个事件的同伴。
——这时候,还是不要告诉她,那件事还没完全结束吧。
“雨生君,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还好吧?现在这里很缺人手,如果想帮忙就留在一楼,如果想回去,就走侧门好了。”
苍海指了指不远处人潮涌去的方向。
“不管怎么说都小心一些,石野君很担心你,不要离开他太远。”
由于有了光线的照射,人们头顶上的火苗变得没那么炽烈可怖,有人扯掉了着了火的纺织品,避免火势蔓延,也有不少人打开排水设备,或是奔向临近的建筑引水施救。幸好火是从后台燃起的,这给了剧场里的人撤离的时间,而救火队不久就赶到了。
刚才穿制服的士兵和带着面具的妖异已经消失不见,但是在微弱的光线下,仿佛什么情节诡异的戏剧的余韵一般,仍然有人正在和带着鬼面的妖异交战。他们似乎是刚才从临近的建筑中冲进二楼走廊,无法从原路返回,也无法在众目睽睽下从拥挤的通道离开,才不得不继续战斗的。
苍海一边分开人群,一边用目光搜寻着“战场”附近是否还有没来得及逃开的观众。
5、
果然,舞台不远处像被海浪冲上沙滩一样,匍匐着一具身体,带花斑的尖耳朵和尾巴显示那是猫又的半妖,他正弯腰护住自己的脸和腹部,背上已经绽开了一道可怖的伤口,上衣被血染得通红。
苍海奔过去,却看到闪着白光的物体划出一道弧线,切碎了附近座椅的靠背。
有个修验僧模样的男人像飘在半空中似地,踩着地上散落倒塌的座椅,一步步向猫又半妖靠近。他微微眯着眼睛,神情专注,仿佛只是在阳光下清理杂草一样,用染血的刀刃一刀、一刀地向下劈砍,身后的尾巴轻轻摇动着。
——以津真天的妖异吗?
猫又发出急促的呼吸,后面的障碍让他来不及躲避,白光像落雷一样急速下坠,他不由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响。
“目标在那里。”
就在苍海以为要来不及的时候,男人身后的同伴用短刀荡开了落下的利刃,以津真天眨眨眼睛,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类,接着在同伴的示意下,将注意力重新转向穿军服的敌人。
苍海暗自觉得庆幸,他赶快抓住猫又半妖的身体把他拖出来,向出口移动。
伤者比外表看上去轻盈许多,即使受了伤也没有影响走路的速度,只是黄黑条纹的尾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角充盈着不知是由于烟熏、疼痛还是惊吓,几乎要涌出来的泪水,苍海打量了那张脸后,突然诧异出声。
“你是,那天来店里的……”
“……老板?得,得救啦。”
惊魂未定的猫又半妖过了半晌才认出眼前的人,接着立刻放心了一样咧开嘴露出笑容,因为这个动作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又吃痛地皱起眉头。苍海看着他的样子,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人和你一起来的吧?同行的人在哪里?”
猫又眨眨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总之先去处理伤口,马上就要到外面了,稍微坚持一下。”
剧场里的观众已经疏散了大半,坐席外面的大厅里,不少人围着作为临时救助站的问询台或站或坐,其中有一些受了伤,而更多则是受到惊吓,还有人想要返回剧场内去寻找亲人,为了避免混乱,剧场的服务人员正在努力阻拦他们。
突然,一个在出口附近,拼命想要从工作人员的手臂之间挤进剧场里的人转身朝两人奔来。苍海看到,他的衣服散乱,袖口被扯破了,眼镜片上满是烟灰,样子十分狼狈,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像寻回了至宝一般。
“璃宽!璃宽!”
男人跑过来接住身体变得软绵绵的猫又半妖,因为对方背上的血而吓了一跳,接着脸色惨白地搀扶着他,跑向附近正在给伤员做应急处理的人,跑了几步,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转过身,向苍海连连欠身。
“谢谢!谢谢!真是……太感谢您了!”
6、
混在帮忙救火的人群里,重新从后台进入剧场的时候,苍海看到,火势终于慢慢减弱,舞台附近的天顶已经被烧溶变形,二楼通往走廊的通道一片焦黑,坐席和帷幕冒着青烟。
——“零式”和“常世”都不见了。
但是,舞台旁边的墙壁、立柱、没来得及撤掉的布景上,都留下了非人力所及的痕迹,有以极大力量劈砍留下的刀痕,也有巨兽留下的爪痕,还有被血染污、散发着寒气的锐利冰锥。
——真是灾难啊。
因为处理及时,这场火灾大概不会造成特别严重的伤亡,但有某种原本就很脆弱的东西被破坏殆尽,再次重建起来不知要花上多少时日,或许不仅不可能重建,还会以这个事件为起点,引发接二连三的破坏。
——这到底是……
——不,不对,火灾不过是结果而不是诱因,即使没有“他们”,一定也会有别的什么把事情导向这样的方向。需要优先考虑的,是接下来应该如何行动。
突然,苍海感到从一旁投注来的视线,他转身从焦黑的废墟旁边离开,看到有个扎着袖口,满脸烟灰的人站在面前。
“信乐君?”
“苍海兄?今天来看演出,可真是不巧啊。”
青年落语家擦了擦额前的汗,以一如既往的明快态度开口打招呼,只是表情中第一次显出几分凝重。
“那些……到底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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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解释:
*前面的小故事是上次推理剧的第二个死者管家真由美说的;
*上次推理剧的第三个死者室井属于某个加害半妖的组织,后来因为自己也出现半妖化迹象而策划杀人,设定上有证据显示,这个组织向报社提供了有关零式的消息,同时又向军方透露消息的所在地,两边卖情报以试图达成什么目的。苍海因为追查这件事到剧场附近的侦探事务所,然后目击火灾并参与救援。
*因为怕这章后面的坑填不满,就先发出来了,如果后续有需要可能会再接一些
*其实只是想玩一玩自机对接并助攻发盒饭而已,如果有什么不妥或BUG请戳我修改!!!【跪
1、
“海哥,你见过破冰船吗?”
白色的浪花跳跃升腾,撞击在陡峭的岩石上,碎裂成无数飞沫。巨大的礁石从海水中穿出,以不同的角度伸向天空,相互交错、彼此相接,那副模样仿佛巨人的战场——长矛、利剑和巨斧在撞击中毁弃,深深刺入大地,最后锈蚀得无从辨认昔日形状。
夏日耀眼的阳光穿过岩壁上的缝隙,一直射入海底,海水像蔚蓝通透的宝石,浅海处的珊瑚礁和沙滩都看得一清二楚。海鸟高鸣着,风里携带着潮湿腥咸的味道。
小小的女孩子背对着太阳站着,晒成健康肤色的脸颊微微泛红,裸露在短袖连衣裙外面的手臂柔韧又结实,苗条挺拔的身躯仿佛岩石上生长出来的幼树一样。
她就站在那里,说着半年前和父亲一起在北国旅行的经历,说异国的城市和长相奇特的人群,说一望无际的雪原、高耸的冰雪构成的山峰,以及仿佛亘古不变的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大海。她说到乘坐的船遇到了难得一见的严寒,被冻在出海的港口,是前面装着厚重钢板的船只从吃水浅的地方发出沉重的闷哼,一下冲到冰面上去,水面以下的冰块就嘎吱嘎吱地,被船体轧得慢慢破碎,接着那艘船倒退一段距离再向前猛冲,好像狐狸扑向雪地里的猎物,或者野牛分开积雪好让后面跟随的牛群前进,挤开冰块,让可以通行的航路延伸到他们身边。
——啊啊,真是奇怪。
明明是属于阳光、属于海风和岩石,连声音都仿佛能让黑暗消散、让植物生长一样的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流动的空气变得安静下来,湿润凛冽的气息充斥了四周。
——好像真的看见雪覆盖了大地一样。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默默地听她说话,看她努力回忆、努力形容的模样。直到女孩终于停顿下来,意识到两人之间只剩下远处的海潮声和海鸟的鸣叫的时候,才站起来,盯着她仰起的脸和不停眨着的眼睛,把手里的遮阳帽扣在她头顶上。
“真了不起,去了那么冷的地方哪。”
2、
或许是因为那些景象过于鲜明,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天的天气、海的颜色、家门不远处表参道旁边石像投下的阴影、祭典的人群、她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水的样子。
以及,那个小小的金属盒子放进手中冰凉的触感。
他出生的那座小城算是港口城市,但不算繁华,人口也不多,还沿袭着相当保守的生活方式,岛上排列着一排排民居,几乎没有高层建筑,海风吹过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廊上的铸铁风铃会摇摆起来,发出悠远的回声。城市一面靠山一面临海,山上的河流从市镇中穿过,一直汇入海洋。山上有神社鸟居,以及绕着注连绳的巨大树木,而海中升起的礁石上面,也有祭祀海神的庙宇。
而在这些民居之中,也有少数几座显得不太协调的西式建筑,其中规模颇大的一栋就是白川家的宅邸,家主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商人,传说年纪轻轻就靠头脑和胆量做成了几笔大生意,本来下半生都可以衣食无忧,但大概是无法安定下来的性格,一直还在带船队出海。
海商有位钟爱的夫人,生下孩子不久后就因病去世,父亲因此对女儿非常疼爱,而爱护的方式却十分独特,或许是骨子里豪迈的血液使然,他不仅给女儿起了威风凛凛的名字,对她的行动也百无禁忌,就算是长期航行也让女儿跟在身边,只要不做太过危险的事,不伤害别人,无论干什么都可以。
为数不多在家乡度过的日子,她总是和本地差不多大的孩子混在一起,一点不像个大小姐的样子,和大伙儿打闹成一片,就算被喊了外号也不生气,挨了打或摔倒也只是嘿嘿笑着,有时候也会奋力还击。
七岁的时候,她顺着帆索爬上桅杆,连水手都看得胆战心惊,可是父亲却站在甲板上镇定自若,等她下来的时候还抱着她一脸自豪,说什么不愧是自己的女儿,总有一天会代替自己航行出海。
而十二岁的时候,她已经随船去过好几个国家了。
尽管如此,她似乎仍然十分眷恋家乡。女孩说过,不管见到了怎样新奇有趣的景色,只有这里最让她感到安心舒适,而且不管航行多远,总有一个时刻,会想着要回来,想要把看到的事情告诉自己熟悉的人。
由于两家人住的很近,又有生意上的往来,两位父亲逐渐结成了好友,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又或许是被他沉静稳重的性格、以及说不完的奇异故事吸引,她对他总是报以特别的依赖和信任。
而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数船队归港的日子,期待看到那耀眼的笑容,期待听到那对他来说,既清澈又悦耳,正如她的名字,仿佛传说中古老而美丽的生物,从海面冲向天空时发出的声音。
3、
他在相邻的城市读书时,每一年的夏休都会赶上镇风祭。
海港遵循着古老的传统,夏至的时候会举办祭祀。传说是为了镇压风神,让海上不要出现风暴,让风向顺遂出海航行的人的心愿。当地人几乎全部都会参加,他们穿着各色服装,抬着一节从山上砍的木头,登上海边礁石上的神殿,在那里祝祷之后,把它斩成两段抛下大海,让它顺着海流一直漂流下去。据说这样可以威慑代表“风”和“木气”的神灵。
除了不记事的时候骑在父亲肩膀上看过一次以外,女孩总是因为各种原因错过祭典,这次终于因为船队进行补给的时间赶上了祭典的日期,虽然过不了几天又要出发,她还是早早就跑到祭典的集会场去。
但是,“观看”祭典和“参加”祭典似乎是两码事,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开始觉得疲惫无聊,于是他带她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攀上附近的一块礁石,它与海神殿所在的孤岛距离很近,但位置更高一些,不知经过了多少日子,两块岩石之间已经被奔涌的海水侵蚀,形成了从中间断开的,桥梁一般的形状。
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祭祀的场景,两人就在那里开始漫长的等待。
远方的云随着风堆积起来,蔚蓝的天空呈现出像水冲刷过一样的颜色,海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那里只有他们两个,周围只有成群结队的海鸟,世界好像为他们而静止。
他们热切地交换着彼此的所见所闻,两个人说着,然后停下来彼此注视,因为一点点小事笑起来,再重新开始继续交谈。
直到远处的太鼓声响起,人潮涌动起来,青色、红色和白色的队伍缓缓前进,抬着巨木的队伍沿着环绕小岛的阶梯拾阶而上,两人才安静下来。
女孩的眼里闪烁着好奇而投入的光彩,而少年静静注视着已经重复过十几次的景象,无法抑制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时光还剩下多少呢?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和她对未来同样茫然无知,拼命地交换自己和对方的事情,说不定是因为内心深处同样潜藏着总有一天要失去彼此的预感。
虽然只要念诵那个名字,心里就会升起温柔和喜悦,虽然每一次分离都让人觉得沉重,虽然一再祈祷着能够永远在一起,虽然目前没有明显的预兆……
如果有一天真的失去了最为珍视的朋友,至少要再多记住一些关于她的片段。
4、
当巨大粗壮的树干被相对站立的两人斩成两节,再被众人推到悬崖下方的时候,天空中竟有水珠飘下来。风没有把空中的云吹散,而是让它们继续翻卷弥漫,而云层的颜色和厚度也发生了变化,阳光被云层遮蔽,蔚蓝的海水变成灰蒙蒙的一片。
“要变天了。”
“咦?”
“真不巧啊,明明再迟一会儿,祭典就全部结束了。”
“难道是祭祀的方法不对吗?风神大人发怒了吗?”
他笑着摇摇头。无论何时,都有无论怎么祈求都无法顺遂人愿的事情呀。他想。
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不久雨珠就越来越密,不远处的人群加快了脚步,但岩壁上伸出的铁架构成的阶梯因为雨水变得湿滑,大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挪动,因此而挤到了一起。那其中有老人,还有领着孩子的父母,队伍摇摇晃晃,似乎每前进一点点都很困难。
有人从岩石的一侧看到了他们,露出有些诧异的表情,但随即为后面的人推着继续向下走去。
该往回走了,不然一会儿要淋雨的。他催促道。
她略略有点迟疑,双手抱着单肩背着的小包,把它从身体一侧换到胸前,最后还是点点头,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又温暖又柔软,隐隐还有种同龄其他女孩没有的,坚定有力的感觉。他们就这样相互支撑着,不断压低身体,向低处伸出脚,有时需要轻轻地跳一下,才能到达下面的岩石上。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看到了同样向下行走的队伍中,有个矮小的身影被挤出了人群。
那是濑户家五岁的男孩,因为母亲弯腰去拉前面的兄弟姐妹,被人潮推挤踩空了台阶,保持不住平衡地向外迈步。
父亲急忙伸手去拉,但那个孩子还是向后摔倒,从护栏的缝隙之间坠落下去。
岩壁上的人群骚动起来,男孩的身体像重物一样沉入两块礁石下面的漩涡,不再清澈的海水变成一股股浊流,翻卷着泛起白浪,那个小小的黑色头颅立刻看不见了。
祭典的人群里传出惊叫和悲鸣,他抬起头,刚好捕捉到旁边蹲下来,一跃而下俯身入水的身影。
——喂,你在做什么啊?
他急忙跑向沙滩和海面,跃过巨石之间的缝隙,跳进呼啸的海潮,向漩涡的中心移动身体,浸湿的衣服变得沉重,雨水和海水的飞沫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是腥咸的味道。
不要紧的,两个人一定都没事的,她一定会平安……
最先从祭典返回的大人已经踏上了沙滩,他们踏入海浪,朝海流所向的方向奔去。
他几度下潜,还是找不到想要追寻的目标,于是他浮出水面高喊着那个名字,声音盖过了海浪咆哮。
仿佛回应那个呼唤一样,她踩着水从浪涛中抬起头来,打湿的长发贴着脖子和肩膀,用力托着濑户家男孩的手臂,把他高高举出水面。
5、
回到沙滩上,她趁大家的注意力还放在被救的男孩身上时,顶着雨丝从围拢在一起的人群中间钻出来,匆匆沿着通向城镇的陡坡快步走出去。
“你还好吗?”
她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向前走,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要奔跑起来。
“去哪儿?要回家吗?”
天空已经变得昏昧不明,远处的浓云之间有白色和紫色的电光闪烁,沉沉的雷声好像就在身边似的。
“去我家拿把伞,把湿衣服换掉吧。”
登上返回半山坡的台阶,踩过潮湿的草丛,面前出现了被树林掩映的鸟居,以及道路后面青黑屋瓦的房子。听到这句话之后,她才怔怔地停下来。
父亲和长兄不在,家里只有母亲和妹妹,直到她换上干燥的衣服,用毛巾擦了头,喝下加了糖的麦茶,蹲坐在走廊上望着外面扯天触地的雨幕时,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上卸下来一样,她开始抱着膝盖抽泣起来。
怎么了?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他急急地问,接着跪坐下来,把视线放到相同的高度,从侧面盯着她通红的脸。
“坏掉了。”
她从怀抱里拿出一团湿漉漉的东西。
他这才发现那是她一直带在身上的小包,即使跃入水里的时候也没有拿下来。她从里面取出一个金属物体,放在坐垫面前的榻榻米上。
它看起来像是铁皮罐头盒,但远比那要精致,外表布满金色的浮雕装饰,虽然稍微带着划痕和磨蹭的痕迹,可是并没有减损它的美丽,反而让它带上一种年深日久、古老而柔和的感觉。
正面是小小的钟面,现在指针已经不再转动,时间停在大约开始下雨的时刻。
他用手指摸索着铁盒底部,触摸到一枚把手,轻轻转动以后,盒子上面的圆形盖子缓缓打开,一只青色的小鸟伸出头来,一边慢慢地旋转,一边上下点着头。
但随即,金属零件之间传来阻滞的感觉,似乎再转下去,薄薄的铁片、轴承、齿轮就会崩毁,精巧的小型机械就会分崩离析,在他手中碎成一堆废铁。
他停下来,摇了摇那个小盒子,里面传来微微的水声。
“这是那个国家的八音盒,本来可以播放很好听的音乐的。”
她睁着眼睛,大滴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他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哭过。对她来说那大概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假如时针不再转动,假如小鸟不再歌唱,假如如水流一般的音乐不再鸣响,似乎就有种无可取代的象征、连接无法触及的遥远地方和眼前现实的纽带被切断,她所描述的事物就将永远冰封在空茫死寂、什么也不存在的白色世界里。
——是这样啊。这样就没问题了。
“可以修理的。”
“真的吗?”
“真的,拆开把水倒出来,把零件擦干净,有必要的话替换一下,就能够重新运转了。”
她捂着嘴,深深地吸气,止住抽噎,然后用力握着他的手腕。
“请一定要修好。”
“嗯,一定。”
那双手的手指慢慢地收紧,她低着头嗫嚅着什么。
“因为,那是……”
“嗯?”
纤细的手指缓缓放开,女孩还带着泪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下次我回来的时候,一起听小鸟唱歌吧。”
6、
次年春天,他收到了第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好久没有联系了,你还好吗?
爸爸说,这次要在以前从来没有到达过的国家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开始进行一段很长很长的航行。
这里的房子都建在沙海上,现在天气已经很热了,太阳好像比我们住的地方那里的大了一圈。也许又要晒黑了,不对,是已经晒黑了吧。
海岛上一定还很凉爽吧,好想念神社附近的树荫。
比起以前进步了很多,很有大人样的文字之间,有很多被划掉和涂黑的痕迹。大概是冥思苦想了一番,咬着笔杆才写出来,又反复修改过吧,他想。
从那以后两人以一两个月的频率互相通信,自己的书信有时送不到她手上,但一如既往地,邮差总会送来印着各地邮戳的信封。
——知道在世界之中相隔遥远的地方有另外一个人能够理解自己,这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细心地拆解修理了那个八音盒,更换了里面的零件,为它重新上漆。那音乐真的如同想象一般清亮透明,婉转悠扬。
他把它妥善安置起来,偶尔才拿出来擦拭更新。似乎觉得它身上带着某种不应被改变和触碰的东西。
不管是明天、后天,还是更远的未来,不管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她一定能到达想要去的地方,完成想要达成的目标。
然后,不管是明天、后天,还是更远的未来,她对自己而言都将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即使无法拥有同样的道路,这样纯粹的心情也不会随着时间产生任何变化。
总有一天能再见到她。
少年这么想着。
7、
来到帝都三个月了,他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一定要说的话,除了经常要外出以外,和过去的差别也并不很大。
伯父对他十分倚赖,几乎把店的事情全部交给他打理,还打算不久之后和伯母一起搬到城里去住,大城市的资源和消息都很丰富,即使没什么生意,每天的时间也不会虚度。
而鸟群在夕阳下飞回黑色的树林时,他总会想起一件事情。
——上一封信是第二十七封,记得信件中说,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她们全家会乘坐邮轮到达帝都附近的港口,这次终于不用坐自己家的船了,期待之余,竟然会觉得有点不安。
——为什么会这么说?
大概是因为近乡情怯吧,或者是兴奋心情的余韵,他努力用想象驱除脑海中那一丝阴影。
——你会变成什么样呢?
——会长高吗?会变得成熟些吗?那因为许久未见产生的陌生感觉,要多长时间才能消解?
——你想看的东西,一直静静地等着你回来呢。
当黎明再次到来,他便在心里给日历做上又一个记号。
窗外的浓郁的树荫已经逐渐稀疏,树叶渐渐变黄飘落,远方的山影晨雾蒸腾,就算在房间里,空气里也带着一丝寒意。
走进流理台附近简朴的餐桌,他看到平时不怎么早起的伯父一反常态地背对着门,坐在那里读报。
听到脚步声,伯父冲他扬了扬手。
“快看,船只相撞的大海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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