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作者:江橼
评论:随意
正文
这是我第一次进派出所的审讯室,硬邦邦的凳子,框住双手的铁栅栏,还有耀得人头疼的台灯。
“同志,我来自首。”
“我昨晚上开车撞了人。”
作为一名光荣的土木人,每天上山下乡开车奔袭八百里,在半夜从工地开车回暂住地这都是基础操作。
每次半夜开车我都很小心,提前一杯咖啡或者一保温杯绿茶,夏天常备风油精涂太阳穴,生怕自己一个注意力不集中,开车翻沟里。
“其实我不记得自己有撞到人。”我低着头,摩挲着手中已经没水的纸杯。
毕业后,我贷款买了一辆二手轿子,手动挡,不太好开,原车主开的也不太在意,车身很多伤,但是马力足。
能让我在45°的山坡上呼呼跑。
当然,主要是因为它足够便宜。
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驱车赶到工地了;把它往角落里一扔,就忙活自己的去了。
直到中午吃饭,食堂里一工人远远看到我,张口大呼,“梁工!你车被撞了!”
“啊?”
我二话不说撂下筷子,掐着馒头就往外跑,这才发现,车头有一大片剐蹭。
好像是,被一辆蓝色三轮车刮得。我看到了蓝色的漆。
有点严重,前杠都凹进去了一大块,上面蒙着的灰都被擦干净了。
“哪个傻逼玩意儿把我车刮了?!”
气得我馒头都吃不下去。
在这儿无能狂怒了好一会儿,我逐渐冷静下来。没办法,工地这儿没监控,唯一有监控的地方就是临时办公区那一栋二层预制板房。
再加上我这破车的记录仪不带24小时停车监控,自然是找不到肇事者。
一想到前杠维修加喷漆要花我五百大洋,整个人就更不快乐了。
下午哼哼唧唧干完活儿,天还没黑我就下班跑路了。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乡村小路上居然破天荒的在堵车。
即使我已经很小心了,还是差点撞到突然跑出来的熊孩子。
熊孩子被车顶了一下,懵了两秒开始嚎啕大哭,原本在指挥交通的交警走过来,对我进行了长达两分钟的口头教育,随后恋恋不舍放我离开。
临走前,交警提了一句,“车上的痕迹抽空赶紧处理了,保险杠都要掉下来了,多危险啊。”
我摇下车窗,嬉皮笑脸的点头应和,“同志,前面是怎么了?还能过吗?”
“出车祸了,有点堵,能过但是得等等。”
我看着前面许久没有挪动的车流,学着其他司机,熄火下车,摸出根烟叼着,跑前面桥根看热闹。
这说是座桥,其实只是跨了河面的土路,两遍没有护栏,河水也不深。
没唯一要小心的,是河底的坑洞——这里,原来可是违法小煤窑的聚集地呢。
皮艇上的救生员几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两手空空,大概是没找到目标;桥上的吊车还在费力的一点点把事故车从水里拖出来。
那是一辆蓝色的三轮老头乐。
而且老头乐的车门位置,还有一个明显的凹痕。
越看,越觉得跟我车头那弧度匹配……
“所以,我来自首了。”
我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撞了对方,但我不想赌这个可能,反正有保险也用不着我赔。
“你一点撞击的印象都没有?”
蓝制服看着我,目光比桌上的台灯还刺眼。
“是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其实我本人也在纳闷,按理说,撞得这么严重,我多少应该是有点感觉的,总不能昨晚上是梦游把车开回去的吧?
警察跟我一起陷入沉思,很显然,他们并不相信我的说辞,甚至怀疑我酒驾。
我大大方方的让他抽血,血液里别说酒精了,就是咖啡因都丁点儿没有。
后续这件事警方如何调查的我不是很清楚,但伤者家属想要冲进来撕了我的狰狞面孔,我是看到了。
害,这我可太能理解了。
毕竟,他们没了妈啊。
我低眉顺眼的现在警察身后,讲对方的谩骂和指责全都听在耳朵里,不往心里去。
交完罚款后,将事故处理交给保险公司,两条腿走出派出所。
抬头看看天,阳光明媚。
“梁工,出来了?”
之前在食堂热心提醒我车被刮了的工人,开着残疾人助力车来接我。
“腿还疼吗?”我落座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哥,我饿了,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请你吃大餐。”
工人咧嘴,用他那条好腿发动车辆,带着我往县城最大的饭店去。
“哦对了,人呢?你把人藏哪儿了?”
“我把那个女人工地坑底了,埋之前剁了腿。”他拍着自己的残腿乐呵呵道,“肇事逃逸,总得付出点代价,你说是不?”
“嗯。”我认真点头,“肇事逃逸要不得。”
作者:轻拍拍
评论:笑语/求知
李冰觉得房间里黑暗又安静,于是打开电视机。
出现的是几幅电视剧的静态广告,总有醒目的大色块。他觉得这样也行,有颜色就好。
过了很久,李冰放下手机,去寻找一些声音。电视机开始播放电影,荧光照亮李冰的脸。
楼道传来脚步声,房门开了又关。又过了很久,一直没有其他声音传来。李冰疑惑地转头,发现黄婉秋沉默地站在黑暗的玄关。
“我想要个孩子,”她幽灵一般开口。
“不行,”李冰不假思索。他的视线回到荧幕,那里阳光灿烂,一个青年躺在农场的土地上。
女人停顿了一下,“不行就算了,”黄婉秋的睫毛垂下来,随后她走进卧室,关上门。
电影仍在继续播放,但房间变得安静了,他只听得见自己肚子发出的噪声。李冰觉得古怪。他听着演员的台词,突然发现自己很难理解具体情节。他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又调小,最后站起来。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李冰走进卧室。黄婉秋面朝下趴在床上。
“因为我想,有了孩子我会更快乐,更幸福。我以为你也会,”她的声音闷闷的,“但我错了。”
“结婚的时候我们说好不生小孩的。”李冰说。他觉得这是个承诺。电视机的声音传进卧室。
“但我变了!我已经三十一岁了!”黄婉秋尖叫起来。
喔,人是会变的,此刻李冰无比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变了吗?好像没有,他有些不确定。他坐在双人床边缘,背对着黄婉秋。“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你看……我们还有许多景色没有看过,有了孩子就不再有机会了,你不是一直想去北极圈的苔原吗?”
“李冰,你别来这一套!你永远都准备不好!”黄婉秋猛地支起上半身,瞪大双眼怒视着面前已经结婚四年的丈夫,“你根本就不算个男人!”
李冰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他妈不算男人,你永远也长不大!你遇见难题只会逃跑和虚与委蛇,我过去居然还会天真地安慰你!”
“我,你,你——”李冰倒退一步,像被某种力量击中了。他急促地喘息起来。
“又来了,装天真,扮无辜!你只会用这些伎俩,能来点新鲜的吗?” 黄婉秋的敲击使床剧烈抖动起伏。李冰看见大颗的泪滴从她愤怒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面对深渊,李冰手足无措。他感到自己的手脚开始变冷、失去知觉,最后低着头冲出房门。
天好像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李冰把手揣进羽绒服的口袋,站在一根路灯底下。明明已经是春天了,这座城市的温度依旧飘忽不定。
他打了个哆嗦,白色的呼气颤抖着上升,很快消散。
李冰望向自己走来的方向。没错,黄婉秋说得一点没错,自己又逃跑了。他觉得这种难题是雄伟的山峰般不可抵挡的,若要迎上去只有头破血流的份——他惯常于逃跑,并给自己寻找一个安心的理由。
回想起黄婉秋的眼泪,李冰难过中夹杂着一些愧疚。这对她太不公平了,一个人的想法怎么可以决定两个人的未来?离婚吧,让她跟自己离婚。李冰没把握对方会同意:如果离婚可以使双方幸福,过往的感情此刻反而成了幸福的阻碍。
临街的家电橱窗里,近两米高的巨幅液晶电视重复地播放着彩色记录短片。李冰站在电视机前不动了,整个人蒙上斑斓变幻的光。他突然意识到,离婚实际上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激烈的逃跑计划。
逃跑,逃跑,李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他的视线跟随电视机中的图像无意义地徘徊。男人后退了几步,想观赏这些图案的全貌,却差点跌下马路牙子。在一阵混乱的旋转中,他意外瞧见不远处有一团鲜亮的阴影。
那是一个孩子。孩子看起来三四岁,穿着棉袄,蜷缩在花坛一角,脸蛋冻得红红的。李冰接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对孩子仍有一些本能的抗拒。
四下无人。这个孩子怎么会独自在这里的?走丢了吗,还是被遗弃?李冰小心地靠近这个孩子。他看见孩子呼出的细微热气,这令他心生怜悯。或许,只是或许,自己和黄婉秋未来也会有这样一个孩子,他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愿景。孩子,一个孩子,隔着足有两米距离,李冰张了张嘴巴。
“小朋友,你的父母呢?”胆怯的男人大声地说。
孩子没有出声,一双大眼盯着李冰。
“你的爸爸妈妈呢?”李冰重复了一遍。
孩子仍然没有出声。李冰再次四下张望,除了自己,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想给黄婉秋打电话,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地面很冷,这孩子会冻坏的,应该先把他拉起来,然后——然后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穿上。他这么安静,身体会不会有什么毛病?他向孩子伸出手,又缩回来,犹豫着走过去。
孩子体温正常。应当报警,李冰想。哪怕是过去的自己也一定会这样做。他脑中浮现出妻子的模样,还有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他们的孩子。他们或许会有一个孩子。李冰眼睛里的冷漠悄悄融化了,连他自己也没发觉。
路灯散发出暖橘色的光。
做点改变,试一试,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
好吧,好吧,他在脑海里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就这样做吧:亲自把孩子送到派出所去——这主意连他自己都倍感吃惊。他现在愿意做这件从没做过的事。派出所并不远,前面街口拐弯就是。或许养育孩子也没有自己先前想的那么难。
“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李冰半蹲下去,平视孩子的眼睛。他觉得这是个男孩,而这其实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记得自己家住在哪里吗?”不出预料,他没有得到回应,“我带你去找警察好不好,去派出所,他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父母。”李冰张着嘴巴,让最后几个字的余韵跑干净,飞快地生出新的勇气。他的胳膊划出一个半圆,去拉孩子的小手。
毫无征兆地,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们的手接触的一瞬间,始终默不作声的孩子突然爆发出嘹亮的哭声!这哭声尖锐刺耳,随呼吸起伏,将春夜的宁静一扫而空!这哭声有形地膨胀,吞噬了先前所有交流的内涵!
李冰吓得坐倒在地,他的手也如触电般缩了回去。
“你别哭,你别哭呀,我带你找警察叔叔,警察叔叔会帮你的。”李冰的声音越来越小,手脚并用地向后挪了好几步才勉强站起来。不要,我放弃了,李冰对自己的狂妄轻率感到后悔与可笑。他慌张地掏出手机,报警,还是报警吧。
孩子依旧坐着大哭,但在李冰耳中,这哭声越来越远。
吊灯发出冷冷的白光,地面像铺上一层霜。李冰伸出手,触感真的像冰一样冷。他盯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变得很小,像小孩子的手。
李冰觉得房间里黑暗又安静,于是打开电视机,它有着硕大的显像管屁股。
电视机里一会儿是中国人,一会儿是美国人。有大楼,有大街。李冰跑到前阳台,暖橘色的光从每个窗口照出来。他又跑到后阳台,各种人声溜进他的耳朵。李冰回到房间,空旷的房间很冷,他抱紧了自己。
楼道传来脚步声,房门开了又关。母亲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进厨房。李冰盯着电视机,荧光照亮他的脸。
“小伙子,是你报的警啊?”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摇晃李冰的肩膀,哭声一下子变得很近。旁边警车顶上的灯没亮,这与电视里的不一样,警灯应当是永远闪烁的。李冰仍没有从旧梦中完全醒来。
年幼的李冰甩动小手小脚向着一个方向奔出,然后摔了个狗啃泥。沿着那个方向,再向前一段距离,橱窗里的电视机屏幕骤然暗了下去,不久整个电器商店也陷入平静的黑暗中。
作者:不落虚
要求:随意
白日很快到来,分局的人动作迅速高效,仅是一夜便把他的表面身份做好了。覃在拿到资料的时候不过扫了几眼便些惊讶,甚至小小了一下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做这层天衣无缝的身份过往时,向总局申请调取了自己的档案——这是一个暴发户的跋扈儿子。这简直……简直是他的本色出演!
上午十点,一队人马在青歌大剧院的侧门停下了车,一车人先下了车把周围给围得严严实实,打着把厚重的黑伞开了车门。一位挂表戴帽少爷做派的人落了地,带着人背手走了进去。
今天是吴家三少出来和彪爷约定好面谈的日子,两边商量着把位置定在了青歌大剧院——他们那一出《雪车》可是相当经典。吴少爷跟着来接的人入了最上层的包厢,这可是绝佳的好位置。旁边有一厚帘隔绝了他的视线,吴少爷这下可有些恼了,指着旁边擦汗的老板问道:“这帘可挡着我了!你们怎么做的事?存心和我过不去是吧!我看你生意也别做了,趁早滚蛋!”
老板差点给这位爷跪下,他哆哆嗦嗦走近少爷想说些什么,却给旁边凶神恶煞的打手给拦下了,只得大声了点:“吴大少爷,其实这……”
“这戏还没开场呢,吴少爷就要离场不成?”一道声音从厚帘那传来出来,给在场的人都打一愣儿。还是跟在吴少爷身边的人反应过来,他赶忙伸手拉了一下少爷的袖口然后对着那帘拱手道:“可是……彪老板?”
对方没应,只是那手中摆弄着的两大珠子一响一响的。吴少爷拽着剧院老板领口的手,就那么一松一推,理着袖口又坐下了。
“让彪老板看笑话了,惭愧。”吴少爷在一旁放着的果盘里捞了个葡萄丢进了嘴,陷在软椅里没个正形。
“哪里。”对面客客气气的听不出什么毛病,此外就无更多交流了。
包厢下,买票赶来的人们正在陆续进场入座,台上那厚重的幕帘还拉着,偶尔抖动几下还有踏在木板上的响声。吴少爷好歹也是被他老爹塞去国外沾了点洋墨水的人,学业倒是请别人完成得漂漂亮亮,但那外国戏吴少爷可是不假他人,他可亲力亲为地“苦心钻研”——说白了就是这戏他可看不上,甚至也隐隐有点看不起隔壁约着他来这谈生意的彪爷。想到这,他不由地轻嗤了一声。
观众落座完毕,幕帘拉开,好戏开场。借着台上慷慨激昂的台词,彪老板终于说话了:“说实话,我看不懂。不过久闻吴大公子对此颇有研究,可否为我这个老人家讲解讲解啊?”
“吴大公子”——覃抬起了头,这颗被塞万提斯熏陶过的“外国戏”脑袋终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处,覃模仿着塞万提斯平常和他聊天的调调开始侃侃而谈:“那您这可就问对人了,我虽然没承到我爹的商业头脑,这点不入眼的小玩意还是略知一二的。”
覃呷了口茶,开始了他的“表演”:“雪车的故事很简单,一出复仇记。故事只是讲雪夜列车上发生的惨剧……喏,彪老板看现在,”覃伸出手指了下台上,“现在就是刚刚开始行驶了。
覃还在脑子回忆着,他边摇头边道:“不过这剧的最后倒显得莫名其妙,像是幅画最后收尾草草划拉了两笔,一个搞机械动力的还是别来这行业混饭罢。但话说回来……”这时的“吴大少爷”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迫切想进入正题:“这……”
“欸,这正头上呢,不急那一时。”彪老板打断了他,搓了下左手上的翠绿扳指,一挥手示意属下:“可以先看看货咯!”
下一秒,“吴少爷”的包厢便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便是两人一前一后,为首的中年人一袭黑色长衫,脸上挂着微笑。见人来开门立刻拱手道:“我是老板差来带样货给少爷验验的,规矩咱可都懂,也就不多说了。”
吴少爷听见后面响动,也不扭头,就等着人上前来再看,后头的人跟着验货的人走了过来。那人见吴大少爷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也没落了笑,一侧头示意后面端着盒子的人上前来。
“吴少爷,这就是这次要做的生意了。”那人已经从兜里掏出了——一副手套戴上,轻轻拉开了锁扣。
吴少爷颌首示意:“那就有劳……”
“我姓宋,吴少爷。”
“哦,那就有劳宋先生了。”
平平无奇的木匣拉开锁扣后露出了一漆黑的小盒,那盒泛着光,但总感觉有层浮灰。吴少爷离得近,随着那盒子的开启,他忽然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像百花盛开时聚集在一起的芳香,却在其中含了一分苦意。那一刻他感觉世界都安静了,没有台下观众的窃窃私语和掌声,没有台上人枯燥无聊的台词,也没有那些怪模怪样的西洋乐器发出的嘈杂声响。他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没有嬉闹,只有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安静地看书,还有那时不时才会响起的翻页声。阳光透着绢布蒙着的窗格溜了进来,落在那宽大漆红的书桌上,照在了小小的发顶上。
书房里的人,不是他。
那会是谁?
回忆还在继续,下一刻,一个稚嫩但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伴随着书房大门被推开的吱呀声,那个声音说道:“……”
吴少爷……不,是覃听不到了。
这段“虚假”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植入他脑内的?
作者:陵子
评论:随意
何玉梨偷跑去了外地,跟家里只说是出去玩。她爸妈没多叮嘱,只叫她千万记得不要久站,不要常走路,以免增加脊椎的负担。何玉梨在电话里潦草应付了几句,满口说都记得了。
春夏交际,天气是很好的。何玉梨没带几件东西,几乎只是拿了上班通勤的随身做了样子,勉强整理出一只较大的包背着。跟敷衍爸妈的说话不一样,她那朋友从一开始就并不跟她同行。她心想,只一天来回,还需要拉谁同去呢?再说又不是真的去玩,她是想要去扫墓。
出了火车站还是有些凉意。晚春的风扫过新建的车站大厅,将何玉梨的头发衣角都刮得凌乱。何玉梨慢慢地走去一边买了咖啡,坐在玻璃的墙幕后面翻找自己的梳子。学生们还没放假,前后又没什么节日,火车站这儿全是匆匆的人影,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不像单枪匹马的何玉梨。何玉梨从玻璃后面端详来去人流,看了一会就犯困了。她没睡好。
为了提神赶路,何玉梨给一早知会过的闺蜜打了语音电话。闺蜜正在睡懒觉,声音倦倦的随时都要睡着的样子,却没按掉来电。何玉梨跟她说出站了,说买了全家桶,说打到车了,说上车了。闺蜜问,远吗?何玉梨说,保守估计一个小时吧。闺蜜嗯了一声,说现在起床去刷牙,跟何玉梨先挂着语音,待会再说。
司机听了何玉梨的目的地,面露难色。何玉梨瞧了瞧,心里觉得自己其实也不那么情愿的,便换了个地点。司机脸上松弛下来,却也不想跟何玉梨多话,只默默地开着车。何玉梨跟闺蜜扯着闲话,眼睛往车窗外随意地瞟着。
这座城市是靠东偏南的,夏天极热。因为还不算出了春,只阳光显得热烈,温度不算高。绿化带里已经有了浓荫,绿得发暗,早也不是春天那股毛茸茸的新绿了。闺蜜在电话里讲自己额头长了短短的毛发,正在想办法剃掉;何玉梨说你修眉都修不干净,还要剃头。闺蜜讲这事不怪自己,是修完长得更快,野草根不除,春风吹又生,没办法的事了。何玉梨就笑,既然越剃越多,怎么不去多剪头发!
何玉梨选的新地址是一个地铁尾巴上的新商场。现在付钱都用手机,不愁动作快慢;司机放下她就一溜烟开走了车子。何玉梨跟闺蜜挂了电话,抱着一个全家桶往商场里面走,很想吃点东西。但她逛了一圈,又失去了食欲,还是买了杯咖啡一气喝了。滚烫的拿铁扑在舌头上,她一下被激出了眼泪,脸上通红。
等何玉梨找到地方丢了纸杯,嘴里那股刺痛依然绵延不断。她只好找回去又买了杯冰的,挑出冰块含在嘴里,冻得一个激灵。她心里突然涌现一股强烈的悲戚,不受控制地想发出些声音,为什么人活在世总有不明不白的创口病痛,总有莫名其妙的跌打损伤?人既活着,为什么总要受苦?
公共场合自然不能尖声怪叫。何玉梨虽然不怕跟生人搭话,却不想社会性死亡,当然是紧紧闭着嘴。她还是想吃点东西,但是对看过的店铺都不感兴趣。人在情绪低落时胃口便会不好,看来是句实话。
女生多少都经历过节食,差了一两顿,其实不算大事。何玉梨这样给自己找了借口,打算找个地方买几支花来。
商场一层正巧有个花店。何玉梨研究了一圈,终于决定买一把自己喜欢的洋桔梗和芍药,浅绿浅粉的搭配,只用两层雪梨纸裹好。店员问还要不要搭配些满天星、尤加利,或者再买点百合?何玉梨说不用了。
外面又晒起来。何玉梨躲在商场大门的阴影里约出租车,觉得后背腰胯有点发酸。她脊柱动过两回大手术,平时运动都要当心的,今天却失算多走了许多步。她自己不讨厌这种微微的痛感,觉得总比躺在床上毫无知觉来得强些。
出租车到了,这回的司机是个女的,但对何玉梨报出的目的地没什么反应,只说要调下导航。何玉梨问得开多久?司机说快的话要四十分钟。何玉梨又问,我想睡会,到地方您能叫我吗?司机说好,那就开慢点。
何玉梨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她似乎做了梦,似乎又没有;她虽然闭着眼睛,好像又看到了一片稀薄荡漾的春绿,上面一片剔透清亮的蓝,往下一朵一朵沉绿反光的似乎是叶子的模模糊糊的东西。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竭衰……河源二月春色好,绿卉红英花满道……绿酒一杯歌一遍。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书写簪花字样,只说侬无恙。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司机叫道:“到了,到了,你醒醒。”
何玉梨眨眨眼睛。她出门前仔仔细细化了妆,不敢随意对脸上下手。司机又说:“你东西多,一定拿好。手机上面支付吗?”
何玉梨说:“手机支付,您从上面发我付款就行,我先下车。”
已经是中午了,尽管还有点风,何玉梨还是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抱着一束花与全家桶,不紧不慢往墓园走去。这儿是某处寺庙授名的,花木繁茂,不知道有多大。
何玉梨身体不好,自己是爬不动到山顶的,于是找服务处要了观光车载她。开车的师傅看着有些年纪,整整齐齐穿了制服,热得满头大汗。他绝不是做祖父的年纪,面相生的却很慈祥,只问小姑娘带没带纸巾,如果没带他们车上都有的。何玉梨便抽了几张塞在口袋里。那师傅从后视镜瞄她一眼,说多抽一点,不要紧的,车上还有不少,只是开着车不好拿新的出来。
这边开上山的车子都有讲究,车道离墓地稍远。何玉梨将背包放在观光车上,随手提着花,抱着冷透了的全家桶去找门牌号。她走下两层台阶,一眼看到个长椅,两步凑过去坐下。她觉得腰上的刀口痛得要裂开了,一条脊椎又酸又痒,年久失修的老车轴承一样,马上就要发出些咯吱咯吱的音节了。她半个背部嵌在满是灰尘的长椅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向表兄的墓碑望去。她高度近视,隐形眼镜看东西总有重影,读字有些艰难。
何玉梨眯着眼睛很不客气地上下打量那块石碑,觉得安置在当中的照片十分难看。表兄病后因为药物作用,浑身浮肿起来,脸也有些变形。他本身长相并不突出,重病之后便凸显了另一些外貌上的短板。何玉梨当年不到二十岁,暂时看不到这么多方面,只惶恐地猜着长辈嘴里掐头去尾的信息,往太过理想的方面去揣测,担忧着表兄因病搁置的学业。她偷偷去问平时跟小辈最好讲话的何小叔,这样还怎么继续去国外念研究生?何小叔不理她,只自己又拆了一条烟出来抽。
休息了一阵,何玉梨站起来拍拍衣服,抱着花与全家桶走到表兄的墓碑前面,慢慢地曲了一条腿单膝跪下,撑住自己脆弱的腰椎。她伸手拨了拨石板下面冒出头的野花小草,又掏出从观光车上顺来的纸巾,缓缓地一点一点擦着石板面上的灰尘泥土。
何玉梨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何玉梨选的花都是花瓣轻薄而颜色浅淡的,外罩的雪梨纸又是半透明的灰蓝色,横放在沉黑的石板上,像是凭空堆出一团花哨的雪。她掀开全家桶的盖子铺在旁边,提起第一层小食拼盘放在那纸片上,又拧开可乐的盖子放在旁边,铺成一面凭吊的单宴。混着腌料的油香味钻入鼻子,她感觉自己约莫是咖啡喝多了,胃里咕噜咕噜地泛着酸。
呆了一阵,何玉梨拿出纸巾擦了擦鼻子,又捡出一张叠了两叠,小心地按了按眼睛下面,纸巾上沾了星星点点的细碎的亮片。她想,待会下去得补补妆了。
何玉梨站起来,转头往山下望去。太阳正挂在碧空当中,底下近近远远地闪烁着金点。一排一排的墓碑鱼鳞一样规律地盘桓在山上,修剪得很低矮的迎春花跟杜鹃扎在其间。山上风大,却不见花叶颤动,好像时间在这里凝固了,日月轮转,四季更迭,与他们都没有关系,只有不速之客何玉梨一秒一秒生了年岁。她旧病沉疴,也经历过卧床昏厥。十年过去,她背上多了几道伤疤,骨头里多了几粒钢钉;下一个十年,她不知道自己身上还会不会再添几粒支撑。再下一个十年……再下一个十年,太遥远了,她不敢想,但是她以为自己还是能做些期待的。
何玉梨想起来还小的时候,表哥摆出很豪迈的姿态,用十分自满的语气对大人们讲:妹妹以后生病了不能上班,我赚钱养她……果然还是孩子话,作不得真。当年听在年幼的何玉梨耳朵里,还算有几分份量,使何玉梨从小以为表兄是自己未来长久的靠山。按照表兄先前的人生规划,今年大概已经是结婚第三年了;七八年前的何玉梨,还暗暗幻想过未来的表嫂会是什么模样。现在想来,自己那时也是孩子气。
墓园气氛特殊,何玉梨在附近约不到出租车。她想了一会,打电话找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当地的旧友,似乎在哪个大学做老师的。对方并不看重生老病死的忌讳,说是正在不远的什么薰衣草田买枕头,爽快地开车来接何玉梨。
旧友是半个酒鬼,接到何玉梨便打趣要她留下来请客喝酒。何玉梨说自己没吃饭,不如两人一起去随便吃点,顺便添酒。旧友一口答应,带何玉梨去了一家茶餐厅,为的是方便速战速决,不耽误何玉梨坐火车回去。
旧友要尽地主之谊,没让何玉梨掏钱。两人要了一瓶啤酒,乐呵呵地碰了一下杯子。何玉梨一饮而尽,对旧友说:“春天快过去了。”
旧友说:“这边夏天太热了,难受。好在我们放暑假。”
何玉梨说:“我们那边夏天更热。”
旧友说:“往北春天短。”
何玉梨说:“什么时候你去玩,我请你吃饭嘛。”
旧友笑了:“我恐怕不会去你家那儿。我看你现在身体好了很多嘛,都敢到外地乱跑了!什么时候你再来,就真该你请我。”
何玉梨看两人杯子都空了,就拿起酒瓶来,分了剩下的半瓶酒。她举起杯子对旧友道:“别的不知道,但是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别跟我似的……你也不会,你这体格子比我可强太多了。”
旧友也举起杯子,跟何玉梨又碰一下:“也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后面我得多你两句,四季平安,长命百岁?”
两人哈哈笑起来。餐厅已经过了午饭的钟点,食客稀少,两个女孩子的笑声便格外清脆响亮。